五代刀锋 朱温:枭雄的毁灭-3

朱温对夫人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见张惠极力推荐,于是立即派人召来敬翔问话。  没想到这一问,竟问出了一段载入史书的精彩对白。  朱温一见敬翔,只见此人风度翩翩,双眸犀利,眉宇之间透出一股英气,倒是气度不凡。  “听人说先生熟读《春秋》,我是一介武夫,不懂你们读书人的事,敢问这《春秋》到底所记何事?”朱温故作很随意地问道。  “诸侯战争之事而已。”敬翔毫不犹豫地答道。  朱温一愣,在他心中,说起《春秋》,这个自以为是的读书人肯定会啰唆一篇大道理,大谈安身立命做人平天下之类。如果那样,他会让他立即滚蛋。  没想到敬翔竟然回答得如此直截了当,立即就提起了他的兴致。  朱温又问:“我知道先生精通《春秋》,我也很想学习里边的作战之法,以图大事,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敬翔朗声道:“自古以来,用兵之道贵在随机应变,出奇制胜。不说别的,书中记载的那些古代礼俗流传至今都已面目全非,更何况是用兵之道!如果打仗也照搬《春秋》,那就是因循守旧,纸上谈兵,更谈不上成大事了。”  “哈哈哈,痛快!痛快!”朱温禁不住鼓起掌来,“用兵之道,贵在随机应变,出奇制胜,精辟!精辟!”  短短两语,顿时让朱温感觉到这个人果然是个奇才。在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和别的文人没有的特殊气质,而这样的东西正是他需要的。  “秦宗权盘踞中原,为祸天下,我欲为朝廷除之。怎奈此贼军势甚大,我军寡不敌众,难以持久。欲向四邻借兵,又遭拒绝,想征讨之又师出无名,故而常常烦恼。不知先生有何妙计,能扭转局面?”见敬翔是个人才,朱温索性将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  听完朱温的话,敬翔沉吟片刻,笑道:“在下倒是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道明公是否愿意为之?”  朱温大喜:“什么妙计?快说给我听听!”  敬翔负手而起,边踱步边缓缓道:“明公处四战之地,要图大业,难免和四邻冲突。在下看来,与其固守不如主动出击。可选能征善战的心腹大将,让他们向敌方诈降,然后再奏明朝廷,以镇压叛徒为名,击溃敌方。里应外合之下,明公必胜,而且还能获得对方所有军马辎重。如此一来,何愁兵马不依附于明公?”  敬翔此计一出,朱温已经被这个人彻底震撼。不因循守旧,不按常理出牌,这样的人才正是自己急需的啊!  朱温仰天长叹:“我朱某今日才遇先生,真是一大憾事!”当即任命敬翔为馆驿巡官,名义上管檄文奏章,实际将其作为自己的贴身幕僚。  虽然朱温擅长欺骗和谎言,但他面对敬翔的那番感慨肯定是发自肺腑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敬翔的表现无愧于他成为朱温麾下的第一谋臣。  朱温称帝后,建立崇政院,任命敬翔为崇政使,和皇帝商议重要事项,然后再向宰相宣旨施行,其重要性甚至在宰相之上。由此可见朱温对敬翔的重视和信任。  敬翔为朱温也可谓殚精竭虑,他勤于政务到了极致,按他自己的话说“惟马上乃得休息”。而他为朱温出谋划策,更屡屡于危难中扭转局面。朱温能够成就霸业,敬翔居功至伟。  敬翔跟随朱温前后近三十年,为后梁的建立立下了奇功。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朱温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再也没有重用过这位满腹奇谋的人才。  公元923年,李克用之子李存勖率军攻入汴州,后梁灭亡。为笼络后梁群臣,李存勖下诏,只要投诚,可以赦免后梁群臣,并加以任用。后梁的大小官员无不欢欣鼓舞,唯有敬翔痛哭流涕道:“愿先死,不忍见宗庙之亡!”时任崇政使的李振急不可耐地跑去投诚,敬翔仰天长叹:“李振谬为丈夫矣!复何面目入梁建国门乎?”随即自杀而死。他用这样的方式坚守了内心的一份忠诚。  在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的五代乱世,很少出现过朱温与敬翔这样君臣无间的典范。或许是因为,他们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互相欣赏。敬翔虽然是读书人,但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在那个时代的读书人中很罕见的品质:务实精神。作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一员,敬翔牺牲了很多东西,也摒弃了很多东西——那些在他看来不适应那个时代的东西。所以,他才能适应那个乱世,并在那个时代生存下来而且有所成就。在那个许多人为了生存而近乎疯狂的时代,他既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又坚持了自己的某些原则和道德底线,这一点尤为不易。  因为敬翔的存在,朱温这匹狼不仅有了锋利的爪子和牙齿,更有了犀利的眼睛和灵活的头脑。  敬翔献上的“借鸡生蛋”之计果然一用就灵。朱温派出的将领纷纷到周边小割据势力去诈降,汴州军则借机发动突袭。不但每战必胜,而且每次都能借机招兵扩军达十倍之多。朱温的兵力迅速膨胀起来。  朱温在汴州风生水起,不断有落难的豪杰来投,这段时间,徐怀玉、王重师、张归霸等骁将都先后跑到汴州来投入朱温军中。朱温先得谋臣,又得骁将,更是如虎添翼。  眼瞅着朱温在自己旁边闹腾得这么欢,这次轮到秦宗权着急了。他决定主动进攻。  光启三年(公元887年)春,秦宗权以部将张晊、秦贤为先锋,集结十五万大军对汴州发动猛攻,准备一举消灭朱温。  中原的两大枭雄,终于从小打小闹升级为生死肉搏。  蔡州大军突然来袭,让朱温吓了一跳。他现在正招兵招上了瘾,刚刚派自己的心腹大将葛从周去陕州招兵,朱珍去淄州招兵,很多部队也还散落在各州,没来得及集中。现在大敌当前,自己却眼看要唱空城计。  危急关头,朱温又召敬翔问计。  敬翔却并不惊慌,算了算日子,他胸有成竹道:“葛、朱二位将军前往招兵已有近两月,以二位将军之才,想必已大功告成,即将率部返回。另外,郓州节度使朱瑄、兖州节度使朱瑾平素常被蔡州兵马欺负,早就对秦宗权恨之入骨。我们可速遣使分别前往郓、兖二州,表达结盟之意,共抗蔡州兵马。主公现在可固守不战,示弱于敌,令敌军麻痹大意。等各路援军到达,里应外合,可一举破敌!”  朱温一听,转忧为喜,立即依计而行。  蔡州军已到汴州城郊,张晊军屯于城北,秦贤军屯于板桥。蔡州军马军营相连,延绵二十多里,声势浩大。  朱温命令部队坚守不出,只派出一些小股部队在郊外袭扰,以拖延时间。  蔡州军马来到汴州城外,发现敌军龟缩城中全无抵抗之意,立即把攻城丢到了一边,按照惯例先四处劫掠一番。汴州郊外,呼天抢地乱成一团。  朱温的等待很快有了结果。大将朱珍到淄州十天便募得一万多士兵,半路上又偷袭青州成功,缴获战马千匹,铠甲千副。朱珍去招兵的时候,只有孤零零数百人,凯旋之时已是鸟枪换炮,人多势众。  按照朱温的密令,半夜时分,朱珍的部队偷偷入境,在蔡州兵的眼皮底下进入汴州城。  看着这浩浩荡荡的上万军队及时赶到,朱温高兴得手舞足蹈。一向以阴冷形象示人的他表现出少有的幽默,拍着朱珍的肩头,哈哈大笑说:“蔡州贼人竟然跑到我这里来撒野,今年我们的麦子还没收呢,被那帮贼人踏坏了麦子咋办?你回来就好办了,今年不用喝西北风了,哈哈哈哈!”  朱温心里很清楚,他和秦宗权逐鹿中原的决定性一战即将打响,而这一战,他已稳操胜券。  4.永远不要和他做对手  汴州城内,杀气腾腾。  所有的士兵都已手持利刃,整装待发。  朱温用锐利的目光逐一扫过身边的大将。朱珍、张归霸、王重师、徐怀玉、庞师古……此时的他有一种叱咤风云的感觉。这些骁将都聚集在自己周围,就等他一声令下。  “蔡州贼寇远道而来,正在城外休整。很快他们就会自恃兵多,对汴州发动进攻。现在朱将军已率精兵万人入城,葛从周将军也已率军万余人回师,即将到达城外,我军实力已不在敌军之下。可笑那张晊、秦贤二贼自以为是,不知我方援军已到,还以为我们不敢出战!”  朱温越说越激动,眼神中已透出一股杀气。  “我命令,各位将军立即率领本部军马,集中攻击盘踞在汴水南岸的秦贤大营!定要斩那秦贼人头!”  朱温冷笑一声,又恶狠狠地说道:“我亲自带骑兵打头阵,看看是我刀硬,还是秦贤脖子硬!”  天方破晓,杀声大作,汴州士兵呐喊着冲出了城门。朱温一马当先,高举着大刀,初生的朝阳照亮了雪亮的刀锋。曾经在关中平原上肆意嘶嚎的悍狼又苏醒了。  徐怀玉从朱温起兵以来就一直跟随其左右,他率轻骑兵紧紧跟着朱温,心头热浪翻涌,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朱温这样肆意地在战马上咆哮。跟着这个人向敌猛扑而去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无比强大。  秦贤的营寨正陷入末日一般的混乱,哭喊声、奔跑声、咒骂声响成一片。蔡州军根本没有想到汴州城内会突然冲来这么多如狼似虎的军队,顷刻间就冲到面前大砍大杀。还没来得及组织起抵抗,第一座大营已被冲垮。  朱温和徐怀玉舞刀跃马,在敌阵中肆意驰骋如狂风呼啸。还没等秦贤回过神来,汴州骑兵又扑向了下一座军营。  而他们的背后,更多的士兵在朱珍等人的带领下正山呼海啸般卷地而来,对溃退的敌兵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从清晨到午后,汴州军已连续攻破秦贤的八座大营。  而此时,张晊带领的另一支军队还驻留在汴水北岸,根本来不及渡河救援。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汴州军在河对岸砍瓜切菜般追杀着自己的友军,个个目瞪口呆。  张晊被朱温的气势惊得魂飞魄散,他自言自语道:“此人怎么突然变出来如此多军队,难道是天神相助?”  主将尚且如此,士兵们更是六神无主。  午后炫目的阳光照耀着那片血腥的战场,汴水已经被鲜血染红,残破的军营内尸积如山。朱温一击得手,并不恋战,带着自己的得胜之师洋洋得意地回城。这一战,秦贤军被杀上万人。秦贤带着残兵败将一口气逃出二十余里才稳住阵脚。  回过神来的张晊赶紧让部将卢瑭带领一万多人搭桥,渡过河去聚拢秦贤的败军,然后沿汴水两岸扎营,中间以浮桥相连,一旦敌军再来攻击,两岸军马还可互相支援。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扛要好。”张晊抹抹头上的冷汗这样想。现在连他自己也不能确信,当这样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再次来临的时候,他们是不是还顶得住。  “敌军阵脚已乱,明日乘胜进攻,一定要将敌军全部赶回汴水以北!”汴州城内,得胜而归的朱温衣不解甲。一击得手就要穷追猛打,不能给对手丝毫喘息之机,这是他多年来用鲜血总结出来的经验。  天时也倒向了朱温。第二日,天降大雾,数步之内难以辨物。一场罕见的大雾竟然在汴州军准备再次发动进攻之时降临了。  朱温仰天大笑:“天助我也!现在我军势大,敌军疲弱,正好利用这场大雾,乱中取胜!各位将军可率本部军马突袭汴水以南的敌军大营,我亲自擂鼓,为各位将军助威!”  朱珍、张归霸、王重师、徐怀玉各率一支精兵,在大雾中悄悄摸到秦贤、卢瑭的军营。一声令下,战鼓擂响,汴州军同时发动进攻。  白茫茫的雾海中,只听见令人恐惧的喊杀声和铺天盖地的马蹄声。喊杀声一起,蔡州军士兵几乎是下意识地丢弃了一切,武器、盔甲、盾牌、战旗,他们惊恐而无助地在大雾里乱撞,就像一群失去了亮光指引的飞蛾。  对留在汴水以南的蔡州士兵来说,那片血腥的迷雾之地是他们无法逃出的地狱,而对那些侥幸从这场杀戮中活下来的士兵们来说,这一天是他们永远的梦魇。  秦贤不会再有梦魇的机会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手的模样,就已经被从迷雾后飞来的乱箭射成了刺猬。另一员蔡州大将卢瑭则慌不择路,骑着马一头冲进了滔滔的汴水之中。  不计其数的蔡州士兵跟着他们的主将在恐惧中冲进了汴水,或许他们宁愿被河水淹没,也不想死在从迷雾中冲出来的虎狼之师的刀下。  朱温疯狂敲击着战鼓,放声狂笑。肆意地进攻和屠杀对手,每当这样的时候,朱温就感觉到无比的兴奋。对手败得越惨,他的内心就越平静。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唯一感觉到安全。  令人心悸的鼓声终于停了下来。朱温扔掉鼓槌,一屁股坐到虎皮大椅上。大雾慢慢消退,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满足地凝视着那片渐渐清晰的战场。  敌军大营被彻底摧毁,营地里、浮桥上到处布满横七竖八的尸体,更多泡得发胀的尸体在河水上漂荡,那是向胜利者们展览的祭品。  留在汴水南岸的蔡州军除了少数逃过浮桥外,大部被歼。朱温充分利用了生力军到来而敌军尚不知晓的时间差,迅速击败了兵临城下的敌军。  薄雾散去,暖和的阳光斜照在朱温的脸上。他闭上眼,享受着这难得的平静时刻。他的大脑已经再次急速运转起来。下一次,当他再挥刀出击的时候,他要将剩下的敌军全都吃掉!  在他内心深处,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不见了,只有一匹狼在嘶叫,这匹狼一旦发动,就如同狂飙再起,一定会置对手于死地。  汴水北岸的蔡州军大营内,主将张晊面色铁青。他冷冷地看着逃难般冲进军营的衣不蔽体的败兵,一言不发。  张晊很清楚,这样的溃败让他的军队早已失去了斗志,在秦宗权带后续军队赶来之前,他决不能出战,否则便是自取灭亡。  可惜他面对的是朱温,是一匹凶残而且狡诈的狼。  张晊铁了心钻进乌龟壳里,可朱温偏有办法让他钻出来。  在朱温的导演下,骁将张归霸出场了。  “蔡州贼人!我乃汴州大将张归霸,有人敢与我决胜负否?”  无人应答。  “蔡州小贼!跑到汴州来看你们怎么受死,看够了没?”张归霸用竹竿拴着秦贤的人头,挥鞭策马,在张晊的军营外跑了一圈又一圈,秦贤的人头就像玩偶般在竹竿上甩来甩去。  张晊看得眼睛冒火,却又不能发作。  张归霸跑了数圈,哈哈一笑,扭头对自己部下们挥手喊道:“蔡州小贼不敢奈何本大爷,你们都回营睡觉去吧!我今天还没尽兴,等大爷我再戏弄戏弄这帮贱骨头!”  汴州士兵都嘻嘻哈哈地退回了城内,只剩张归霸一人驻马敌军营外,仔细观望对方动静,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张晊身边一员偏将实在忍不住,大叫道:“张将军!那张归霸太过张狂,竟然视我等为无物!将军怕中计,不必派兵,我一人出营去取这厮的人头!”  张晊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同意。  “让张归霸这样胡闹,再不表示一下,自己军队的士气恐怕更难以收拾。”张晊暗想。  蔡州军营营门大开,一骑飞出。张归霸“咦”了一声,刚刚举起刀来,忽觉眼前一花,一箭迎面飞射而来。张归霸来不及招架,偏头一闪,那箭正入肩头,顿时血流如注。  那员敌将一箭得手,更是快马加鞭,如闪电飞掠,挺枪而来。  朱温在高岗之上看得真切,连久经战阵的他也不觉一惊。  双方士兵的目光都集中在中箭负伤在马上歪歪斜斜的张归霸身上,但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归霸怒吼一声,如天雷炸响,那支深入肩头的利箭已被他一把拔出,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支血淋淋的箭搭在自己弓上,还射敌将。  “还你罢!”张归霸的呼声未落,那员敌将已翻身落马,顷刻毙命。  这时人们才看清,那一箭不偏不倚正中敌将颈脖。  张归霸就像没事一样跳下马来,慢慢走向敌将的尸体,一刀砍下头来,牵着那人的战马,策马而回。  “擂鼓!”朱温热血沸腾,大喝道。  寂静无声的战场上,战鼓轰鸣。张归霸在惊天动地的战鼓声中提着敌将的人头,牵着对方的战马,昂首挺胸,如征服者般威风凛凛返回汴州城。  汴州城头的士兵们顿时士气大振,异常亢奋。有这样的骁将,对手焉有不败之理?张晊和他的部下们却个个面如死灰。  但对朱温来说,好戏才刚刚开场。  第二天,张归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朱温自己。这场戏越唱越有味道的他,决定亲自上阵演出。  朱温单骑在前,身后只跟着数百名轻骑兵,慢悠悠逼近蔡州军营。  张晊终于见到了那个将他折磨得几乎崩溃的对手。那个人挺着身子,歪着脑袋,拖着把大刀,竟然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悠然而来。  “再拖下去,自己军队的士气就要崩溃了,不如毕其功于一役,利用这个人的轻敌心理,突袭杀之。”张晊暗想。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被逼成了一个企图孤注一掷的赌徒。  朱温骑得很慢很慢,他在慢慢折磨对手。当他占据优势的时候,他喜欢尽情享受这样的乐趣,把这变成对手的梦魇。当他在萧县的乡间寄人篱下受人奚落的时候,他深知被人踩在脚下肆意践踏的痛苦。那时候,他就下定了决心,总有一天,会把这种肉体和心灵上的双重痛苦加倍地奉还给他的敌人。  蔡州军营再次打开,张晊亲率精锐骑兵冲了出来。他们的眼里只有朱温,只有立即杀掉这个人,他们才有可能在这个噩梦般的汴州城下全身而退。  朱温背后的骑兵立即加快速度,越过朱温截住了敌军。  简短的交战之后,在十倍于己的敌军冲击下,朱温带着他的骑兵开始撤退。  见朱温原来如此不堪一击,张晊的眼睛亮了。就像即将饿死的人见到食物一样,张晊带着他的军队不顾一切地向朱温追击。  地平线上,朱温的身影越来越近了,张晊欣喜若狂。但在更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他猛然发觉地面剧烈抖动起来,就像快要崩裂一般。  黑压压的汴州军马就像天降神兵,突然出现在汴水平原上。  铺天盖地的骑兵潮瞬间撕裂了张晊那点微不足道的军队。为首一将,手舞大刀,当者披靡,正是骁将张归霸。他的数万军队从山冈后突然冲出,把张晊的追兵彻底包了饺子。  这是一场围歼,也是一次不择不扣的屠杀。从清晨到中午,从汴水到蔡州军驻扎的赤岗,尸体堆积如山,延绵二十余里。  朱温以自己为诱饵,成功把屡战屡败焦躁不安的张晊引蛇出洞,让对手掉入了预设的包围圈,大获全胜。  侥幸突围逃回军营的张晊抱头痛哭,他很清楚,不管他还能不能从汴州活着离开,他再也不可能直面那样的对手。与这样的对手相遇,简直是他人生的巨大悲剧。那个人残忍而狡诈,不但要彻底击败他,还会在心理上彻底摧毁他。  朱温,永远不要和他做对手。  5.衣锦还乡  就在张晊的军队即将崩溃的前夕,秦宗权终于赶到了军营。  看到自己的部队一败涂地的样子,秦宗权暴跳如雷,指着张晊的鼻子一通大骂。  张晊战战兢兢地说:“朱温此人骄横暴虐,又狡诈无比。部下都是些不怕死的虎狼之辈,不好对付。陛下何不暂时放弃攻占汴州的打算,先图其他州县?”  “放屁!我与朱温共处中原腹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那朱三不过是放牛娃出生,原本只是黄巢手下的一个草寇,我还怕他不成!”秦宗权越说越气,猛地拔出佩剑,在张晊面前一丢,“你明天拿着我的剑带兵攻城,如果再败,就用这把剑自行了断吧!不用回来见我了!”  话音未落,一个卫兵冲进来急报:“郓州节度使朱瑄、兖州节度使朱瑾已分别率两州军马来援汴州,汴州军倾巢而出,已渡过汴水!”  军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冷汗如黄豆一般从张晊额头滴下。一个朱温已经让他生不如死,何况又来了郓州和兖州的援军,再不撤退,恐怕要全军覆没在这汴水岸边。  但他不敢说话,他要是再提出撤军,秦宗权肯定会马上砍了他的脑袋。  秦宗权沉默半晌,看了看他那些面色苍白的部下,嘿嘿干笑了两声,慢慢拾起自己刚刚意气风发丢给张晊的佩剑,偏着头,假装欣赏着剑锋上的寒光。  “他们要搞这么大场面,让我跟他们决战,我偏不上当!你们先退下吧,容我思考一下破敌之策。”  众将领如获大赦一般一哄而散,瞬间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脸色铁青的秦宗权。  获得强援的朱温当然不会再给秦宗权时间“思考”了,现在他的军队不管是在士气上还是在数量上都已经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他要毫不留情地给秦宗权致命一击。  第二天清晨,当天际出现第一抹亮光的时候,不计其数的军队已从汴水岸边涌向秦宗权的军营,朱温的总攻开始了。  这是朱温有史以来指挥的最大规模的军队,不仅集中了汴州、青州的部队,还有火线来援的郓、兖二州的人马。当朱温高举着大刀,骑在他那匹浑黑的战马在战场上狂奔的时候,身后是成千上万呐喊着卷地而来的人海。那种感觉,就像他一个人正在巍巍中原掀起惊天骇浪。那一刻,他感受到的是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强大力量,感受到的是马踏中原的狂傲与霸气。  在他的眼里,对面的敌人就像是上天赐给他肆意挥洒力量的玩偶,他的心思早已穿越这些不堪一击的对手,直指更加广袤的未来。  朱温的大军在惊天动地的轰鸣中冲进了秦宗权的军营,人仰马翻,黄沙漫天。刀光,照亮了黎明下苍茫的原野;血色,染红了漫布天际的朝霞。无数条生命瞬间消逝,大地轰鸣着,发出压抑而宏大的悲鸣。  秦宗权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挥剑怒斥着自己的军队抵抗着攻势,身边是被他亲手斩杀的几十名逃兵。双方在方圆十余里的广阔原野上生死相搏。  决战时刻,远赴淄州、青州募兵的葛从周率军赶到了。听着远处雷鸣般的喊杀声,葛从周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刚刚日夜兼程赶回汴州的他人不离鞍,衣不解甲,立即指挥军队直扑战场。  葛从周的上万精锐之师此刻加入战团,让汴州联军士气更盛。朱温的军队就像铁流汇聚一般越来越多,全都涌向蔡州军营的中心。  强大而持续的攻击下,蔡州军终于崩溃。他们绝望地丢掉了武器,扑倒在尘土中,埋头躲避着这可怕的杀戮,血红的“朱”字战旗如同病毒扩散一般迅速占据了他们的军营。  秦宗权败局已定。  从清晨到下午,数万蔡州士兵葬身沙场,秦宗权、张晊见大势已去,带着残兵趁夜突围而逃。  这一晚,汴州城外火光通明,彻夜不息,汴军整整打扫了一天一夜的战场,缴获牛马、辎重、武器铠甲不计其数。最后,他们在城东挖了一座大坑,用来埋葬蔡州士兵的尸体。  很多年之后,当汴州的军民看到这座山丘一般的大坟的时候,都会想起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和曾经在那一刻威震中原,风头无两的朱温。  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秦宗权与张晊穿上跑鞋,和汴州军比起了长跑。一直跑到天亮,二人才终于摆脱了疯狂的追兵。怒火冲天的秦宗权把怒气全撒在了无辜的老百姓头上,退至郑州,秦宗权命令把青壮年全部抓来编入部队,然后亲自带人对全城居民大肆屠杀。  在那个弱肉强食的乱世,秦宗权一次又一次突破人类基本的道德底线,只为了发泄自己的怒气和寻找那点可悲的信心。  在郑州发泄数日之后,秦宗权终于恢复了点理智。他突然想到,周边州县原本就面服心不服,如果以这样的惨败之师跑回蔡州,自己大败的消息肯定会立即传遍周边,那时候,自己在中原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那点家底搞不好会立即崩盘。  秦宗权越想越害怕,立即唤来张晊。  “你马上带兵返回,再攻汴州!”  张晊听得目瞪口呆,怀疑这秦宗权是不是疯了。  “你不用怕!朱温此人骄横,自以为得势,必然放松戒备,你现在就带兵杀回去,必然大获全胜!”  张晊欲言又止。他知道秦宗权的脾气,再顶撞他,此人一旦发飙,六亲不认,自己小命难保。  他不敢再言,只能硬着头皮领命而出。  带着自己的兵上了路,张晊想死的心都有了。打胜还是打败,他并不在意,但他实在不想再面对那个恶魔般的对手。  进军的路程好像特别短,转眼已进入汴州地界。正午的阳光晃得张晊有点头晕,他低头叹了口气,漠然地看着那些跟自己一起去送死的部下们。这一路上,他曾有过无数次冲动,直接带着这支军队跑到汴州去投降,但一想到还留在蔡州的妻儿,他就不得不继续这段令人抓狂的行军。  突然,他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一股令人心悸的寒冷从脚底直冲头顶。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却让他更加忧心忡忡。  封禅寺后山,朱温正死死盯着迤逦而来的蔡州军队。  朱温招了招手,朱珍立即跑上前来,恭敬听令。  “张晊不知死活,竟然又率军来攻。你可带本部军马尾随,张晊看见我军,必然停止不进。如果他们停下来,就立即返回,绝对不要与其交战!”朱温得意地狂笑着,“我亲自带骑兵埋伏在城东大坟之后,我要亲手解决掉这个废物!”  张晊很快发现了远远尾随的汴州军,他果然让全军立即停止行动,摆出防御架势。在汴水岸边,朱温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让他刻骨铭心,当然不敢大意。  但很快,探马来报,出现的似乎并不是朱温的主力,而且这支军队已经远远避开,跑到城东的大树林里面去了。  张晊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这倒是个好机会,不如趁朱温主力还没来,先揪住这支小部队打一场胜仗,然后砍些敌兵人头回去交差。  想到这里,张晊急令全军转向城东,对大树林的敌军发动攻击。  蔡州士兵仗着人多,一起吆喝着向树林冲了过去。对方果然不是能战的军队,勉强抵挡了一阵,就开始四散而逃。  “不能让他们跑了,杀,快给我杀!”张晊心急火燎地喊道。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汴州军主力一旦出击,他们将在劫难逃。  在张晊的狂喝之下,蔡州士兵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追击着到处乱跑的敌人,在巨大树林中跟对方展开了一场喊声震天的游击战。  张晊和朱珍还在林子里乐此不疲地捉迷藏的时候,朱温的大队人马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一听到那熟悉的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张晊知道,自己又中计了。部队早已散开,面对这强大的骑兵,他的士兵们又成了案上鱼肉。  从大树林到城东大坟,延绵十余里,张晊的军队被分隔成数段,每一处都遭到汴州骑兵的痛击。滚滚黄沙中,到处都是蔡州士兵绝望的哭喊,他们丢下武器,一片一片地跪倒在地,急切地向汴州军投降。这个地方就像魔咒般一次又一次地让他们陷入死亡的困境,没有人能够承受这样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  面对业已崩溃的军队,张晊什么都不管了,孤身一人,策马狂奔,一口气跑到了郑州。  秦宗权见短短数天,张晊竟然干净利落地败光了整支军队,气得两眼发黑,一剑砍下了张晊的人头。郑州是站不住脚了,秦宗权带着余部匆匆退回大本营蔡州。  秦宗权在汴州大败的消息很快传遍中原。陕州、洛州、孟州、怀州、许州、汝州等各地州县的军队无不心惊胆战,全部放弃城池,各自溃散而去。  朱温的军队不费吹灰之力就从秦宗权那里抢到了大片土地。东至崤山,西到淮河,黄河两岸,关东大地,到处都是汴州军队急促的马蹄声。  朱温当然非常珍惜他抢来的土地,他立即派遣得力将校率军进驻新得各州,整修城墙,招募流民,安抚百姓。曾经被有严重暴力倾向的秦宗权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老百姓如同见到了大救星,曾经拖家带口到处逃难的流民们又纷纷回来了。在他们眼里,朱温的地盘俨然成了刀光四起,鲜血浸透的中原里难得的避难所。  连续击败秦宗权这个中原地区最令人恐惧的混世魔王,朱温的风头一时无两,朝廷也对朱温的表现刮目相看。毫无疑问,现在的朱温已经成为朝廷铲除割据势力的利器,成为皇帝唯一可以倚靠的实力派。  唐僖宗李儇想起五年前的浣花溪畔,他和郑畋的对话。他还想起河中名将王重荣近乎疯狂地对朱温的推荐。事实证明,他和王重荣都没有看错人。朱全忠,如果这个人真能像赐给他的名字一样,以浑身胆识和才干对自己全力尽忠,已经奄奄一息的大唐王朝荡平诸藩,再造盛世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想到这里,李儇立即令人撰刻纪功碑赐给朱温,以激励他为朝廷再立新功。过了两个月,李儇又派御使赐给朱温免死铁券。不久,李儇又诏令朱温为蔡州四面行营都统,河阳、保义、义昌三地的节度使都归其指挥。  唐僖宗李儇对朱温可谓是寄予厚望,但这位历经磨难的晚唐皇帝并没能等到再造盛世的幻梦实现的那天。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李儇病死,年仅二十七岁。由于李儇的儿子幼小,在宦官杨复恭等人的主持下,李儇的弟弟李晔即位,成为唐王朝的第十九任皇帝,庙号昭宗。  初登皇位的李晔毫不犹豫地把笼络朱温作为头等大事。登基第二天,李晔就加封朱温为检校侍中,再次增加食邑,甚至还把朱温老家改名为衣锦乡。  衣锦还乡,这曾经无数次出现在萧县那个浑小子美梦中的场景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变成了现实。    第四章 破阵    蔡州的秦宗权,河阳的魏博军,兖州、郓州的朱瑄、朱瑾兄弟,徐州的时溥……身处四战之地的朱温,成了那个乱世最忙的人,他毫无畏惧地冲向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在强敌环伺的中原破阵而出。  1.威震河朔  现在的朱温意气风发,他要抓紧时间巩固地盘,积聚力量,一举歼灭盘踞在蔡州的秦宗权。  但就在朱温遥想中原霸主之际,突然传来一个让他极为愤怒的消息:有人挖墙脚!  他能够在遭到秦宗权十五万大军的突然袭击下扭转被动,反败为胜,天平军节度使朱瑄、泰宁军节度使朱瑾两人及时率部来援是重要原因。对这两个帮助自己击退强敌的地方军阀,朱温自然出手大方,厚礼犒劳。  但两个人却没这么容易打发,他们想要的不光是金银财宝,更看上了朱温的部下。在与蔡州军的激战中,汴州将士军纪严明,作战勇猛,比兖州、郓州的军队强上许多。这让朱瑄、朱瑾极为眼红。两个人清楚,这个世道,强者为王,谁有了这样的士兵就多了一分称王称霸的本钱。  挖朱温的墙角!两人说干就干。与汴州接壤的曹州、濮州地界一夜之间布满了重金招募士兵的告示。告示上还特别注明,如果是在汴州当过兵的过来,待遇从优。朱温一个月给二十个钱的军饷,他们就给三十个钱。  朱温气歪了鼻子。这就好比同样开店,旁边这家看准自己底牌,恶意杀价。朱温虽然生气,但想到这两人曾经对自己有功劳有苦劳,还是决定先礼后兵。朱温派人送去檄文质问,没想到两个人得了好处,竟然不嘴软,回信嘻嘻哈哈,言辞轻佻,对朱温的愤怒根本不当回事。  朱温是什么人,你要给我耍流氓玩痞子,我当然不会手下留情。  于是他亲自出马,带着数千精骑在边界上巡视,见到来挖墙脚的天平军就痛下杀手,数天时间就杀了好几百人。  朱瑄、朱瑾两人没想到朱温竟然动了真格,大感惊恐,立即聚集人马,联手要和朱温撕破脸皮,一决雌雄。  蔡州未平,鲁地又战云密布。  朱温很矛盾。朱瑄、朱瑾统辖天平、泰宁二军,联手据有郓、济、曹、濮、兖、海、沂、密八州之地,包括了现在的鲁西南和苏北地区,手下可战之士不下二十万。如果转身与朱瑄、朱瑾交战,势必牵扯自己的全部精力,铲除秦宗权的计划必然泡汤。北攻天平军,还是南伐秦宗权,朱温一时难以决断。  关键时刻,敬翔进言道:“河南道(包括现在的山东全境、河南大部、苏北及冀东南地区)东近于海,西距函谷,是中原要地。朱瑄、朱瑾占据河南道近一半土地,此地不平,终是我心腹大患。汴州数战,秦宗权元气大伤,已是瓮中之鳖,不如先放一放,集中全力攻伐天平军。对朝廷就说此二人唆使我军将士背叛,图谋不轨。”  敬翔的话,让朱温坚定了进击河南道的决心。  大将朱珍出马了。朱珍是闪电战高手,当年曾于大雪之夜奔袭滑州,大破义成军,一战成名。这次朱珍故伎重施,以勇将牛存节为先锋,带着骑兵直扑曹州(今山东菏泽市),一天之内就击破曹州城。  朱瑄、朱瑾一听曹州陷落,大为惊恐,亲率大军反击。双方在濮州(今山东鄄城县)以东的刘桥狭路相逢。  两军接阵,天平军、泰宁军气势甚大,连朱珍也不免心头打鼓。骁将牛存节纵马而出,厉声叫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天平、泰宁军不过行尸走肉而已,可与我急攻!”  牛存节以数百骑兵猛攻敌军先锋,斩杀敌将数十人。天平军阵脚顿时动摇。  朱珍哈哈大笑:“我有赞贞(牛存节字赞贞),如虎添翼!”随即亲率大军乘势猛攻。天平军大败溃退,伏尸万余,朱瑄、朱瑾拼死冲出重围,狼狈北逃。朱珍得势不饶人,催动大军沿着黄河一路北进,兵锋直指濮州。  濮州是兖州、郓州的门户,一旦陷落,朱瑄、朱瑾的老巢不保。二朱见形势危急,急忙派人到太原去找朱温的死对头李克用,请求结成联盟,共抗朱温。  听说二朱竟然和李克用搞在一起,朱温更加怒不可遏,必欲除之而后快。  他立即传令朱珍、牛存节急速攻击濮州,同时带上葛从周、王重师等骁将亲自提兵前来与朱珍会合。在朱温的内心深处,他实在不愿意此时和凶悍的沙陀骑兵交锋,他希望能尽快击败太平军,不希望李克用这只饿虎这么快就扑进中原。  光启三年(公元887年)十月,朱珍、牛存节兵临濮州城下。朱瑄急派其弟朱罕率军救援。关键时刻,朱温赶到了濮州战场,率军痛击朱罕的援军。朱罕军遭到朱温、葛从周的侧击,几乎全军覆灭,朱罕也成了刀下之鬼。  援兵被歼,朱珍顺利地攻陷濮州,守将朱裕单骑逃往郓州。与天平、泰宁军开战以来,不过短短两个月,朱瑄、朱瑾的地盘已被朱温风卷残云地夺了一半去。而此时李克用的骑兵还没来得及出太原城。朱温见大局已定,留下朱珍继续向北进攻,自己得意洋洋地回汴州去了。  汴州军沿着黄河南岸继续进攻,很快逼近郓州(今山东东平县)。  滔滔黄河水怒吼着在郓州城北奔腾而去,黑压压的汴州军队把郓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朱珍慢悠悠地抬起手,弓弦一松,一箭射往城墙箭楼。  那是一封劝降信。朱珍手搭凉棚,得意地看着箭楼上敌军士兵忙乱地四处奔跑着。他相信,在自己强大的武力压迫下,郓州城门很快就会为他打开。  当天夜里,一封密信送到了朱珍手上。写信的正是被他在濮州打得抱头鼠窜的朱裕。朱裕在信里表示,自己已经领教了汴军的厉害,知道再打下去是死路一条,愿意投降,甘当内应,并约定明日夜里三更,打开东门,接应汴州军入城。  一连串的胜利让朱珍失去了最基本的警惕,他对朱裕的投降坚信不疑。  繁星高挂,夜色如水,心情甚好的朱珍带兵出发了。这次朱珍把一直在前头打先锋的牛存节留在了军营,亲率精锐直奔郓州城。  一切都按照预定计划在发展。朱珍刚刚来到郓州东门,城门竟然无声地打开了。城墙上露出了朱裕笑烂了的一张脸。  朱裕举着一支火把,急急忙忙地打着手势,催促朱珍赶紧进城。  汴州士兵争先恐后地涌进了郓州城门,朱珍更是急不可耐,手持大刀,一马当先。  刺耳的锣声四面响起,猛然击碎了暗夜。那两扇悄无声息打开的城门不知什么时候已被紧紧关闭,四周的城墙上瞬间亮起无数的火把。汴州士兵们惊恐地发现,自己被关在了瓮城之内。  无数的利箭和石块从四周的箭塔、城垛、门闸、雉堞处飞了出来,小小的瓮城内响起一片惨叫,抢先入城的汴州士兵成了瓮中之鳖,任人宰割。  朱珍急得大汗淋漓,多少大风大雨见过,没想到一着不慎,竟然要在阴沟里翻船。朱珍心一横,死命在马臀上抽了数鞭,从混乱的人群中连撞带冲,硬生生突了出去。城门处,双方士兵正在殊死肉搏,朱珍来不及分辨敌我,挥刀一阵乱砍,杀开了一条血路。朱珍冲到城门下,对准那两道大门栓猛砍下去,一声巨响,他竟在绝境中刀劈城门,破关而出。  等朱珍奔回军营,才发现自己身被数箭,全身是血,而跟着自己夜袭郓州的士兵竟无一人生还,看见奔出相迎的牛存节,人未离鞍泪已满面。  中了对手诈降计损兵折将的朱珍,只好中断攻势,带兵怏怏返回汴州。两月之内,横扫中原,抢得天平军一半地盘,这让朱温已经非常满意了,他对朱珍的阴沟翻船并没有太在意。  把企图挖自己墙脚的朱瑄、朱瑾打得半死之后,朱温重整兵马,准备对秦宗权实施最后一击。  但计划没有变化快。还没等朱温喘口气,魏博军突然发生兵变。  魏博镇为河北三大强镇之一,下辖魏、博、相、贝、卫、澶六州,首府在魏州(今河北大名),军事长官称魏博军节度使。魏博军战斗力在河北首屈一指,其中的豹子军更是被称为精兵中的精兵。  五年前,魏博军大将乐彦祯杀死节度使,拥兵自立。乐彦祯为人骄纵,刚一坐稳位置,便开始大兴土木,滥发徭役,引起军民怨恨。乐彦祯发觉不妙,索性剃发为僧,跑到寺庙避难。失去主将的魏州乱成一团。恰好朱温正派使者来魏州商量借粮的事儿,没想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兵变一起,朱温的使者也死在乱军之中。  乐彦祯的儿子乐从训带兵在外,得知自己老爸竟然被逼得出家当了和尚,当下火冒三丈,起兵三万攻打魏州。乐从训跟他老爸一个德行,魏州人知道一旦被此人攻破城池,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大难临头,魏州军民不得不又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拥戴大将罗弘信为帅,抵抗气势汹汹的乐从训。  双方在魏州城下一场混战。决死一战的魏博军成功击败了乐从训,迫使他撤往内黄(今河南内黄县)。魏博军乘胜追击,把乐从训一举包围,准备聚歼。乐从训见大事不妙,突然想起了朱温。不久前,魏博军刚刚杀了朱温的使者,不如向朱温求救,剿灭魏博军。  接到乐从训的求援信,朱温又忧又喜。魏博军这样一闹,剿灭秦宗权的事又不知拖到猴年马月。但魏州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据有魏州,就为进攻河北搭上了一块跳板,同时还可以威胁李克用的侧翼。想到这里,朱温立即派朱珍为统帅,李唐宾、牛存节为副将,带兵北上,解内黄之围,同时寻机占领河朔地区。  自从在郓州吃了大亏之后,朱珍一直闷闷不乐,在家闭门思过。现在朱温又对他委以重任,这让朱珍立即兴奋起来。  看来那次愚蠢的失误并没有影响朱温对自己的信任,朱珍这样想着,发誓要在魏州打一场漂亮仗。  “魏博军正集中全力围攻内黄,不知我军即将进攻,这是天赐良机。你马上以精骑为先锋,突袭魏州,先端了他们的老巢再说!”朱珍召来牛存节,信心百倍地说。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记住,兵贵神速,这次出兵关键就在一个字——快!”  骑兵突袭对勇将牛存节而言正是拿手好戏。牛存节带领骑兵旋风般而去,迅疾在滑州渡过黄河,沿着黄河北岸一路进攻,接连攻下兵力空虚的黎阳、临河、李固三座城池。  “哈哈哈,朱珍为将,遇强更强,最擅奔袭,后面还有魏博军的好果子吃!”看到捷报,朱温仰天大笑,已然成竹在胸。  还没等魏博军回过神来,朱珍又分兵攻击澶州(今河南濮阳西南),切断了魏博军的后勤补给线。朱珍则亲率大军与牛存节会师临黄,直扑魏博军主力后背。  “先掐其三寸,再断其尾,胜势已成,就看这一战,朱珍能否击破魏博豹子军了。”听完战报,朱温负手看天,自言自语。  正在内黄和乐从训打得不亦乐乎的魏博军主帅罗弘信惊恐万分,急忙派出最精锐的豹子军前往迎敌。双方在临黄展开大战。朱珍亲自带领骑兵突击,锐不可当,魏博军大败,豹子军变成了“包子”军,被杀两千余人。  出兵以来,朱珍的军队如闪电霹雳,纵横河北,视战力彪悍的魏博军如无物,一时威震河朔。  “接下来,若与乐从训军内外夹攻,可聚歼魏博军主力。如此,则河北六州,一鼓可定矣!”闻之临黄大捷,朱温已喜不自胜。如果据有燕赵之地,则对太原的李克用形成了钳形包围。想当年,自己最崇拜的刘秀,不正是在河北起家的么?  强大援兵到来的消息让被围的乐从训也兴奋起来,一边叫嚣着要和汴州军队里应外合,一边亲自带领一支军队向魏博军发动进攻。魏博军遇上朱珍被打得无还手之力,但对上乐从训立刻又变回了豹子。混战中,乐从训被斩落马下,军队也遭到全歼。  魏博军杀了乐从训,索性把他已经出家的老爸也从寺庙里揪了出来,押到军营处决示众。魏博军除掉了乐彦祯、乐从训父子这两个心腹大患,也不想再与朱温为敌。罗弘信立即遣使向朱温道歉并送上重礼,希望与汴州交好。  朱温原本想乘机拿下魏博六州,将势力扩张到黄河以北,没想到乐从训竟然如此不中用。  正当此时,一纸急报又交到了朱温手上。不甘寂寞的秦宗权见斗不过朱温,竟然又打起了淮南的主意,派遣部将孙儒渡过淮河攻打扬州。  当时淮南地区刚刚经历了一场军阀混战,扬州早已生灵涂炭。刺史杨行密自知无力抗衡,急忙向朱温求援,并奏请朝廷加封朱温为检校太尉(武官的最高职务),兼任淮南节度使。刚刚在河北地区打开局面的朱温不得不令风头正劲的朱珍撤军,把刀锋转向淮南。  身处四战之地的朱温,成了那个乱世最忙的人。  2.春寒料峭  朱温发现他正在扮演一个很尴尬的角色。  他就像朝廷的救火队长,哪里火起他就奔向哪里救急。虽然受命讨伐师出有名,而且还可以顺便扩充地盘,但同时也带来一个巨大的问题,在战略选择上,他往往丧失自己的选择权和主动权,不得不在次要方向上不断用兵而丧失主要方向上的攻势。因为这样,剿灭秦宗权、消灭天平军、进攻河北他都不得不半途而废。  而唐朝皇帝和朱温的关系也变得更加微妙。朱温希望利用朝廷壮大自己的势力,提升自己的地位;而皇帝则希望用不断增加的官位和俸禄紧紧抓住朱温,让他成为自己的一把刀,清除那些不听话的藩镇,维护朝廷的权威。  朱温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但他也清楚,自己羽翼未丰,如果丢开了朝廷这棵大树,也许很快就会淹没在纷乱的刀光之下,而要倚靠这棵大树,这就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很难说朱温的抉择是对是错,这就像人生道路上经常遇到的问题。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如果面面俱到,四处发力,到最后反而可能一事无成。找不到方向的人是迷茫的,但看清了方向却因为各种羁绊而难以集中精力去努力实现它,则更加痛苦。  四面受敌的朱温,每天都在与内心交战,每天都在痛苦而焦虑地抉择,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能出兵淮南。  从汴州到淮南,要经过徐州。占据徐州的是曾经因为获得黄巢首级捞了大功,被封巨鹿郡王的老军阀时溥。时溥对在中原战场屡战屡胜的朱温非常恐惧,害怕他来个假途灭虢之计,把自己的地盘也一锅端,于是派兵扼守淮河渡口,不准汴州军队通过。  朱温气得火冒三丈,软硬兼施,利诱加威胁,但时溥咬定渡口不放松,就是不让汴州军渡河。  “今日你阻我渡河,来日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朱温看着滔滔淮河水,恨恨道。  杨行密眼巴巴没等来援兵,又自知实力不济,不是孙儒对手,只好放弃扬州,退守庐州(今安徽合肥),另寻发展。  朱温进军淮南的计划因为时溥在关键时刻作梗,化为泡影。  “杨行密和孙儒,两个都是无能之辈,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等我平定了中原再来收拾残局。”对杨行密,朱温并没放在心上。他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清剿在蔡州死而不僵的秦宗权。但他却没想到,就是这个并没有被他看上眼的杨行密,却成为他终生无法击败的强大对手。而因为他,朱温的铁蹄再也没能踏上淮南的土地。  朱温满脸倦意地回到汴州。归降朝廷以来,他几乎没有哪一天远离过战鼓与杀戮。五年来,战河中、守汴州、攻二朱、击河北,恶战一场接着一场。焦躁、狂暴还有隐隐的忧虑就像毒蛇一样紧紧缠住了他。别人看到的他,意气风华,挥斥方遒,可又有谁能读出藏在他眉间的忧伤?  阳光温暖,岁月晴好。当他走进园中,看着倚门而立,正微笑着等待他归来的妻子,阴冷的内心终于洒进了一束阳光。  “将军回来了,回来就好。”张惠笑道。仅仅一句话。  一句话就够了。  当他认识她的时候,他还只是萧县乡下的放牛娃;当他娶她的时候,他也不过只是农民军中的一个头目;而现在,他已官居一品,威震天下,却发现自己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她。只有她在身边,朱温才感觉自己是完整的,狂暴、焦躁的心才能找到一丝平静。  那种感觉,竟与很久很久以前,年少的他依偎在那位老母亲怀中如此相似。  “主公!急报!”卫兵声嘶力竭的叫喊把朱温从温柔的回忆中暮然拉回。他愕然回过头,卫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呈上一封书信。  信是河南尹张全义写的。  张全义,朱温十分熟悉,这个人原名张言,也曾经加入过黄巢农民军。黄巢称帝时候,任命他为吏部尚书、充水运使,也算是实权人物。黄巢失败后,他旋即投降了朝廷。就像对待朱温一样,皇帝依样画葫芦,同样赐名给他,叫作“全义”。不久,张全义成为河阳节度使李罕之的部下,被封为河南尹,负责管理洛阳。  张全义管理地方确实是把好手,在他的治理下,历经战乱十室九空的洛阳竟然渐渐繁华起来。眼见张全义把洛阳养肥了,李罕之顿时眼红,不断以军粮告急为借口向洛阳调取粮饷。李罕之疯狂的压榨让张全义几乎崩溃。文德元年(888年),攒够了粮饷的李罕之决定对外扩张,出兵攻打河东的晋(今山西临汾)、绛(今山西新绛)二州。怀恨已久的张全义抓住这个机会,从洛阳出兵,偷袭河阳(今河南孟州市),直接端了李罕之的老巢。可怜的李罕之有家难回,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跑到太原,投奔李克用。  野心勃勃的李克用当然不会放过任何染指中原的机会,立即慷慨地支援了李罕之三万人马,让他打回老家去。李罕之腰杆一壮,立即率军回攻河阳。  张全义治理地方是把好手,玩玩偷袭什么的也还行,要真和李罕之面对面厮杀,他既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能耐,只有把头缩进乌龟壳里打死不出来。  李罕之抱定不夺回河阳死不罢休的念头,指挥大军把个小小的河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重兵围困下的河阳陷入绝境。全城粮食眼见就要吃光,城外的敌军却越聚越多。张全义清楚,死守下去迟早是饿死,但现在就算投降也会被李罕之千刀万剐,想来想去,唯一的活路还是学李罕之,也去找个靠山。  这封十万火急的救援信就这样从千军万马围困的河阳送到了朱温手上。  看完这封信,朱温陷入了沉思。  李克用,又是李克用。  如果答应张全义,意味着他一直在小心避免的与李克用的正面交锋不可避免。  一丝不安掠过心头。上源驿的那个腥风血雨之夜,李克用在电闪雷鸣中不死不休的怒喝隐隐在他耳边回旋;沙陀骑兵在汴州城下不可一世的场面不断在他眼前闪现。朱温迟疑了,这是他第一次对战斗产生迟疑。  几乎是下意识的,朱温把那封信递给了静静站在一旁的张惠。  “将军之意如何?”张惠仔细看完信。  朱温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张惠微微一笑:“将军自以为比李克用如何?”  “哼!人皆道李克用不世英雄,勇猛无敌,我看此人不过是边野匹夫,不足为惧!”朱温重重坐在园中石椅上,愤然说。  “那将军在担心什么?”  “我不是怕他李克用,但此人毕竟是沙场宿将,又有沙陀、回纥骑兵相助,甚难对付。如今中原未定,若再与此人陷入纠缠,我怕……”  张惠朗声道:“将军之才,高李克用百倍,又何惧之有?李克用自以为是,竟然将精兵借给外将,我看这正是击败他的时机。其实将军一直都不愿意面对他,所以才会编出这么多理由。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给自己塑造的强敌,等你打败他之后,会发现那个强大的敌人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如果你一直都害怕面对他,永远也不可能战而胜之,永远也摆脱不了他的阴影。”  张惠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朱温浑浊的双眼:“将军愿意永远活在一个人的阴影下么?”  就像云开见日,醍醐灌顶,张惠的一席话直击朱温的内心。  他抬眼愣愣地看着张惠,过了片刻,那双原本浑浊的眼里燃烧着火焰。  从来以自傲示人的朱温,内心深处隐藏的懦弱或许只有他的妻子才能洞悉和理解,才能如此直白地为他揭开。  朱温抱着张惠的细腰,内心炽热而平静,以罕见的温柔低声道:“知我者,唯有你。”  暮春四月,草长莺飞,葛从周、丁会、牛存节领精兵数万,迎着飘飞的柳絮直奔河阳。  河阳城头,面色苍白的张全义悲哀地注视着饿得歪歪倒倒的士兵。军中粮食早已吃完,连城中的野菜都已被挖尽,老弱的战马也被杀掉充饥,面无血色的士兵们正坐在地上,木然地用石磨把木块磨成木屑,再以水捏成小块,以此充饥。  城外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敌军军营,那里尘土飞扬,马蹄疾驰之声不绝于耳,敌军显然正在酝酿着下一次攻势。  张全义绝望地望了望汴州的方向,叹了口气,哽咽着沉声道:“把它牵过来吧。”  一个年老的亲兵牵着一匹高大的战马慢慢踱了过来,张全义轻抚着这匹陪伴了自己近十年的坐骑,眼里满是绝望和痛苦。  “牵去杀了给将士们分食了吧!”张全以挥了挥手,转过身,几滴浊泪从疲惫的脸上滑落。  老兵牵着马慢慢走开,周围死一般的寂静,远去的马蹄声,就像锥子一下一下扎着张全以的心。  风声划过,一丝莫名的躁动在他心头涌动,渐渐的,这种躁动变成了巨大的声浪,从远方轰然而来。张全义猛然睁开眼,惊恐地望着远处。  尘土冲天而起,隐隐有喊声从地平线后传来。河阳城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远方。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终于变成了排山倒海之势,奔腾而来。  几员部将跌跌撞撞地冲到张全义面前,个个激动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  “来了,来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全都结结巴巴,口不能言。  张全义一直苦大仇深的脸在剧烈地抖动着,他竟然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城外原野上,牛存节率领的先头骑兵已和敌军狠狠撞在了一起,鲜血如暴雨洒落。  汴州,朱府后园,张惠静静地坐在石凳上,挽袖拈起一颗棋子,轻放在棋格之上。她的对面,是愁眉苦脸的朱温,此时他的心思早已飞到数百里外的河阳,哪里还能用心在这小小棋盘之上。  “将军再不发力,妾身可要痛下杀手了。”张惠嘻嘻笑道。  朱温嘿嘿干笑着,随手落下一子。他的眼前哪里还有黑白的棋子,全都是滚动着的士兵和刀光。  春光绚烂,血色更绚烂。回过神来的沙陀骑兵开始了反冲锋,他们嗷嗷乱叫,挥舞着锋利而细长的弯刀扑向一马当先的牛存节。惨烈的搏杀进入了高潮,牛存节早已血染战袍,而他周围竟再无一个活着的部下。  张全义和他所有还活着士兵都涌到了城墙上,他们互相搀扶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为汴州军队呐喊助威。  朱温皱着眉头,在危机四伏的棋盘上又落下一子。张惠已占尽先机,这反而迫使他沉下心来,全力应对。当他把手缓缓收回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这只一旦紧张就会剧烈颤抖的左手今天竟然异常平稳。  平静,有时候源于满足,有时候源于相信。  牛存节缓缓抬起滴血的大刀,轻蔑地看着扑上来的沙陀骑兵,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这些莽撞的对手,不知道他们正一头冲进死亡的陷阱。  战鼓声惊天动地,葛从周和丁会各带一支大军从左右两翼发动了进攻。不可一世的沙陀骑兵三面受敌,乱作一团。就连残破的河阳城头,也响起了稀稀拉拉的鼓声,声音虽然微弱,却充满了重生的兴奋。  战马的悲鸣,伤者的哀号响彻天际,溃败的士兵如风中落叶一般四散而逃。李罕之惊恐地发现,他的军队在转瞬之间就将面临灭顶之灾。传说中勇猛无敌的沙陀兵难道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将军胜了。如此被动的开局,竟能反败为胜,妾身望尘莫及。”张惠把手中棋子丢落罐中,伴着一声悦耳的脆响。  朱温微笑,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盘棋他是胜了,但他却发现,很多时候,他钟爱的这个女人才是真正让他望尘莫及的那个人。  “主公,河阳战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朱温就像没有听到,他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看着那布满黑白棋子的棋盘。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不论胜败,他都只有平静地接受。  有她在身边,他相信,不论胜败,都有人和他一起担当。每个人都需要为孤独焦虑的心灵找到依靠,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概莫能外。  侍卫跪倒在地,双手奉上书信,高声道:“葛将军急报,我军在河阳大捷,大破并州军,杀敌两万人!”  朱温抬起头,阳光温柔,春意正浓。他知道,和李克用的对决才刚刚拉开大幕,而他更清楚,从这一刻开始,那个一直让他不愿正视,也不愿承认的恐惧已如这春日下的寒峭,荡然无存。  3.耍什么别耍无赖  文德元年(888年),汴州军在河阳大破晋阳军队,李克用借机进入中原的梦想再度破灭。不久,昭义军节度使孟方立从邢州(今河北省邢台市)出兵,围攻辽州。李克用的注意力不得不暂时从朱温身上移开,与昭义军展开了一场混战。  朱温任命大将丁会留守河阳,监视晋阳动向,仍让张全义担任河南尹,发挥他的专长,安心治理洛阳。  得到河洛之地的朱温暂时稳定了侧翼的安全,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对秦宗权发动最后一击。  曾经在中原呼风唤雨,独霸一方的秦宗权,如今已是四面楚歌。进攻淮南的孙儒在庐州一带陷入与杨行密的苦战,逐渐陷入被动,大本营蔡州则日益凋零,军民不断逃散。  依附秦宗权的赵德知道这座靠山靠不住了,带领自己全部人马向朱温投降,并献上自己统领的汉南地区,又派遣使者向朱温表示效忠,愿意协助朱温讨伐秦宗权。  不久,唐昭宗诏令,委任朱温为蔡州四面都统,统领各州兵马剿灭秦宗权,河阳、保义、义昌三地节度使均作为行军司马,为他提供粮食马料等后勤供应。  天时、地利、人和,他已尽占,称霸中原,指日可待。  是年五月,朱温亲率大军,以朱珍、张归霸、徐怀玉、王重师为将,李重胤领滑州兵马为先锋,会合赵德的军队,浩浩荡荡兵发蔡州。  朱温笑容满面地骑在马上,心情如春色绽放。  “和将军的每一次相见都像是久别重逢。希望再见将军之时,蔡州贼患已除,大功已告成。”  他恨不得现在就飞到蔡州城下,一刀斩下秦宗权的人头,功成名就地回到爱妻身边。征服的快意和亲人的温存,让他无比满足。  “将军为民讨贼,气势如虹,必定成功,只希望将军事成之后善待百姓,不要让蔡州百姓刚脱虎口,又入狼窝。”  他看着身边威武雄壮的军队,很享受地听着密集而有节奏的马蹄声,内心充满了激越。  十年前,当他刚刚进入黄巢军中当兵,只懂得杀戮,只懂得保命。那时,他的最大理想不过是让自己能吃饱饭,获得人们的尊重。  而占据汴州、陈州以来,他听从敬翔等人的建议,减轻赋税,安抚百姓,汴州一带已隐然成为那个乱世中最为繁华的都市。在陈州,更到处都建起他的生祠。  现在他才懂得,要征服人心不能光靠刀枪。  这是一个战乱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了各种可能性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他选择了迎着这个时代的风浪,迎头搏击,只为站在浪尖之上,看风光无限。  有太长的时间他面朝的都是黄土,甚至连走路都不敢抬头,是这个时代给了他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当然分外珍惜而豪情满腔。  大将朱珍率部逼近蔡州,沿汝水两岸夹河道安营。蔡州将领萧颢率部来攻,大败。朱珍尾随痛击,蔡州军马被赶到汝水中淹死上万人,浮尸十余里。  跟我作对,下场只有一个,不管你是混世魔王还是边野莽夫。  汴州大军逼近蔡州,萧颢重整兵马,再度攻营。不待朱温主力到达,骁将张归霸与徐怀玉各领部下士兵从东南两门分别出击,鏖战半日,大破敌军,斩级数千而还。  到朱温大军到达,敌军已破,面对满地尸体,朱温对二位勇将叹道:“当日耿弇不等光武帝到达就大破张步,说不能将贼寇留给君王。每每念及此事,都壮怀激烈。想不到今日二位竟然又立下耿弇这样的奇功,重现当年盛事!”  昔日汉光武有云台二十八将众星捧月,今日我朱温麾下也有朱珍、葛从周、张归霸、许怀玉、王重师、牛存节这一班骁将。刘秀能做到的事情,我何尝不能做到?  不日,秦宗权亲自提兵再战。两军在龙陂(今河南汝南南)对决。面对秦宗权的狂呼乱叫,朱温岿然不动。麾下大将王重师一马当先,直透敌阵,三进三出,提敌将萧颢人头而还。  只有绝望的人才会疯狂。我朱温就是要让对手疯狂,让他彻底绝望而崩溃。  屡遭重创的蔡州军再也无力迎战,十万汴州大军把蔡州城团团围困。秦宗权,这个让无数人谈之色变的混世魔王,再也无力回天。  四战之地又如何,强敌环伺又怎样,我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成,要杀的人就一定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朱温一挥手,五天之内,汴州军在蔡州城外建起二十八座兵营,将孤城重重围住。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二十八座兵营这是对照天上的二十八星宿。当年汉光武刘秀能成天下帝业,中兴汉室,不是传言有二十八星宿下凡辅佐么?  上天不给我二十八宿,我自己来造!我命由我,天意就是我意!  战鼓隆隆,旌旗蔽野。朱温执缰纵马,步出战阵,凝视着重重围困中的蔡州城。  他隐约可以看见惊慌失措的秦宗权,正躲闪在士兵中发出气急败坏的喊叫。他还隐约可以看见春日照耀下的那座残破城墙后,正在向他招手的荣耀和霸业。  一丝轻蔑的笑意浮上朱温的嘴角。除了王重荣,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哪个人击败过他。而那个曾经降服过他的河中名将,早已在一年前的兵变中死于非命。曾如日中天的李克用也不过是盘踞晋阳的一只纸老虎。如今的大唐王朝,就像一只游荡的风筝,早已脱离了那个孤独地坐在龙椅上的空虚的躯壳,而他,才是真正手执风筝线的那个人。  鼓声更烈,杀意正浓。朱温缓缓举起了他的左手。那只手在春日的照耀下剧烈地抖动着,就像在亢奋高歌。  随着他的手势,十万大军朝着孤城蔡州慢慢逼近。  箭雨倾泻而下,还有带着巨大的擂炮声呼啸而出的大石,脆弱的躯体不断地倒在飞扬的尘土中,尸体很快就布满了城墙外的广袤原野。  朱温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相信,这样的残酷战斗不过是必须经历的序曲,而真正的高潮将是那个不可逆转的部分——他在万众簇拥中进入蔡州,迎接他的将是山呼海啸般的狂欢。  就像当年黄巢坐在金色大轿中威风八面地进入长安城一样,那个曾让他无数次记起的场面将在中原腹地重演,不过主角换成了他——朱温。  攻城战日益激烈残酷,眼见攻势稍弱,朱温决定亲自出马。  巨大的帅旗在战场上分外耀眼。刀光闪耀,尘土蔽日的战场立即上响起了巨大的欢呼声,那是士兵们在欢呼主帅的登场。  这样宏大夺目的高调登场显然引起了守军的注意。从蔡州城头上飞来如雨的乱箭,守军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集中火力对准帅旗之下的人群进行攒射。  诸将中,王重师最为低调沉默,但沉默内敛之人往往在危急关头最能挺身而出。关键时刻,王重师匹马向前,护在朱温身前。  王重师的长矛技法精妙娴熟,号称冠绝当世。面对呼啸而至的箭雨,面不改色,挥动长矛,将飞射而至的乱箭一一打落,众人只听见叮叮咚咚一阵脆响。  蔡州守军显然被攻城者如此嚣张的态度激怒了,更多的弓箭手转到朱温的方向,疯狂放箭。王重师再厉害也只有一双手,面对越来越凶猛的乱箭,难免有所遗漏。  在万众瞩目下,迎着纷飞的箭雨上演亲临一线指挥的朱温正洋洋得意,没想到一箭猝然而至,正中左腋。巨大的疼痛袭来,朱温几乎栽倒马下。  众亲兵大惊失色,冒死挡住乱箭,护住他们的主帅。  朱温回过神,低头一看,一箭深入肌中,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浸透了战袍。  王重师也不禁变了脸色。周围的亲兵更是手足无措,面色惶恐。  大战关头,军心可鼓不可泄!  朱温桀桀一阵阴笑,紧咬牙关,手上使劲,一把将那杆利箭拔了出来,鲜血淋漓。他甩箭于地,拔刀斩下衣袖,紧紧绑住伤口,然后仰起了头。  “杀……”所有人都听到了饿狼一般的嘶叫声,这声音穿过隆隆的战鼓,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让每个人都心中一凛。  这头狼又复苏了,正发出令人恐惧的死亡的怒吼。  “杀……”数万汴州军跟着他的主帅一起苏醒了,他们就像忘记恐惧没有痛楚的杀人机器,一起涌上了蔡州城头。  刀光凄厉,血肉横飞,蔡州城内外上演着一场生死大搏杀。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汴州大军才缓缓退去。战场上遍布着尸体和残破的兵器,一片肃杀。星光洒落在这片巨大的血肉坟场上,就像在低声吟唱着一首哀歌。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成名万骨枯。”数年前,当古稀之年的曹松面对那一片片生灵涂炭的战场,悲愤地写出这句千古绝唱的时候,恐怕没有想到,他所见到的,不过只是这个无法言喻的混乱时代血腥大幕的开始。  蔡州城头,每天都在上演着这样的血战,从春末直到深秋。  九月,连绵的秋雨袭击了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原野。两支疲惫之师都已达到了体力的极限。  “将军,军粮只能维持到月底了。”敬翔轻轻走进军帐,看着焦躁不安的朱温,安静地说。  朱温看了他一眼,走到帐口,凝视着那座伫立在黑暗中的巨大城墙。  “罢了,罢了。蔡州之敌已是瓮中之鳖,让他们自取灭亡吧。”  秋意正浓,汴州城中的菊花都已开了吧?“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再不回去,菊花都要谢了。  “撤军。”他挥了挥手,用满带倦意的声音说。  长达三个多月的蔡州围困战就此结束。虽然朱温没能亲自带兵攻下蔡州,但已将秦宗权的主力消灭殆尽,秦宗权的灭亡,只是时间问题。  在全城军民的欢呼中,朱温带领得胜之师进入了汴州。深秋时节,正是菊盛之际,这座城市就如同秋色中的菊花一样,生机勃勃。  一簇簇花团迎寒吐蕊,傲霜怒放,战甲和武器的寒光和秋菊的冷艳交相辉映,映射出浓烈的威严和霸气。  “满城尽带黄金甲。”他忽然想起了黄巢当年写下的这句诗,有些嘲讽地笑了笑。真是造化弄人,写诗的那个人早已成了刀下之鬼,而再现如此盛况的,却是在他统领下的汴州。  历史就是这样微妙而奇特,就像给旁观者书写的一段段深刻的寓言。  终于,他看到了迎出门来的张惠。  佳人依然,你我依然。  朱温回师三月之后,穷途末路的蔡州军内部终于分崩离析。蔡州部将申丛发动兵变,抓捕了秦宗权,将他全家捕杀。秦宗权更是被打断双腿,执送汴州。  朱温用嘲讽的眼光看着面目全非的秦宗权,笑道:“跟谁作对不好,偏要跟我作对,竟敢以十五万之众攻我汴州。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大人,您看我秦宗权是造反的人吗?其实我对朝廷是一片忠心啊!只是无处投效罢了!”此言一出,围观的众人都是一阵哄笑。  朱温也被这人的冷笑话逗得哈哈大笑。他低下头,把嘴凑到秦宗权的耳边低声道:“死狗奴,跟我耍什么都可以,就是别耍无赖!我朱全忠才是最大的无赖!”  秦宗权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龙纪元年(889年)元月,曾让整个中原都陷入恐怖的混世魔王被槛送京师长安。唐昭宗颁下诏令,斩立决,由京兆尹亲自监斩。  长安延喜楼前,一棵独柳之下,刀光闪过,秦宗权人头落地。  4.杀人不过头点地  剿灭全民公敌秦宗权让朱温的威望达到了顶峰,唐昭宗下诏,加封朱温为检校太尉、兼任中书令(相当于荣誉宰相),封东平王,增加食邑一百户,赐给庄园、住宅。跟随朱温东征西讨的朱珍、葛从周等一干将领也一并得到封赏。  现在的朱温位极人臣,风头早已压过同样封王的李克用、时溥等人,成为当朝第一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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