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春梦第七部(三大战役)-6

”金圆券、济南、东北……“风车似的在蒋介石脑子里旋转不息。而且越转越快,当事人眼花缭乱,几乎昏厥。蒋介石休息一阵,以无可奈何的心情揭开桌上大红卷宗,王耀武的”十万火急“电报又到:”济南危急,外围尽失,匪军……“  蒋介石立刻使自己振作起来,发急电要王耀武死守到底!同时接通电话,声色俱厉命令道:”援兵就到,给我死守,济南城墙有几百年厉史,又牢又厚,好生利用!“  ”叫我怎么办,老天啊!“王耀武放下电话,双手抱头,绕着桌子打转,对吴化文道:”你的队伍怎么也不中用!“边说边踢字纸篓,飞开丈余。  ”我应该报告司令。“吴化文倒反而显得冷静:”今日之计,死守是万万不行的。我的部队只剩下三千人,他们说什么也不肯打了。“  王耀武大惊倒退,碰翻了一把椅子。吴化文连忙趋前扶起,要卫兵离去,阖上房门道:”司令,我们相处还算不错,今天我有肺腑之言报告司令,“边说边解下佩枪,连枪带弹搁在王耀武面前道:”弟兄们不肯打,我自己也不想打。司令认为我有罪,就请枪毙我,我决不还手。“  王耀武纳罕道;”吴师长你到底——“  ”司令,“吴化文痛苦地说:”上个月你说我这个山东人守济南最合适,其实我不是山东人。我是安徽颖州人,从小吃饷,四方奔走,不过在山东的确住过很久。“他抽支烟,”我前半生的军旅生活几乎都在韩复榘那边,他给委员长枪毙之后,才改隶孙良诚部。“  ”可是,今天我应该诚恳地跟你说,在我的军队生活中,冯玉祥将军给我的影响太深了。你该记得二十几年前,冯将军在北京当陆军检阅使的时候,曾在南苑办过一个教导团,他老人家训练了一批并非全部的学兵,当时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好象听说过,好象听说道。“王耀武使劲抽烟:”这一次,是老冯要你放下枪杆的?“  ”司令错了,“吴化文热泪盈眶:”我同冯将军好多年没见面,从未通过信。他老人家同总统闹翻出国,这一次报上说他将回来,我当然希望见他一面,但在这之前绝对没有同他通讯,二十年前他老人家要我们爱国,可是我们却投降敌人!那一年孙良诚,庞炳勋,孙段英等突然在大河南北投降敌伪,我也在里面,司令你不知道我多难过,多痛心,我简直不是人!当时上峰的密令是只许投伪不许投共,……“  王耀武感到问题严重,吆喝道:”好,原来你要投共!“  ”司令!“吴化文道:”别这样说,我知道你对我很不放心,想当初我亲手训练八千士兵,也打过共产党,结果只剩下三千人。我从兖州逃到济南,承蒙你拨了四个团归我指挥,而这四个团都是黄埔官员带的兵,目的不过是监视我们。可是这四个团如今所剩无几,而且他们也不肯打了,他们一致要我见见司令。“  ”见我干什么?“王耀武突地光火了。  吴化文诚恳地说:”司令不必生气,万事要冷静思考。我的部下,你的部下,都归你指挥,对你绝不会有什么恶意。上个月你把老太太和夫人送到南京,老太太她们哭哭啼啼的情形,弟兄们到现在还印象很深。“吴化文趋前一步:”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送命?送了命不打紧,请问司令,对民族,对国家,有什么好处?……“正说着电话大鸣,王耀武一听满身瘫软,跌坐在椅子里兀自作声不得。炮弹”丝丝“地掠过一长空,落在附近爆炸,泥土扑簌簌震落下来,王耀武咧着张嘴一言不发。吴化文再趋前一步,惨然道:”司令,到这个时候你还想不过来,你的部下实在等不及了。刚才的电话,八成儿是前方告急,可是援兵在那里?几百年的济南城墙又顶得甚事?今天不管中央嫡系也罢,杂牌也罢,实在不想打了,这场仗实在没意思,别说牺牲,连掉几根头发都位不得,司令啊,你——“  ”你别说了!“王耀武抽出手抢,吴化文大吃一惊,只见他把指头扣上扳机,却把左轮转了几转,又叹了口气插在腰间,说:”司令……“  ”你去吧!“王耀武长叹道:”今日之事,我比谁都清楚。可是,“他惨笑:”你的家眷没往南京送,我的一家一当可是全去了。“  ”弟兄们明白司令的苦衷,“吴化文也落泪道:”我们对上面忠心耿耿,可是上面对咱们,“他叹口气:”我这句话并没有旁的意思,司令不必多心。我只是诚心诚意奉劝司令,蒋总统的做法实在行不通。当年人家抗日,他-——“  ”你别说了,别说了!“王耀武双脚大跳,声调凄凉:”你走吧!别教训我了!我宁可做俘掳,不能学你一个样,你去吧!快去!“  吴化文流泪道:”那末,我们走了。弟兄们都会感谢你,希望你也保重。如果能回南京,就告诉总统,劝他老人家也别打了。他有权,但没有了解弟兄们的心,弟兄们打日本还可以,打自己中国人,实在——“  ”你走啊!“王耀武跳脚道:”我都知道了!“边说边把吴化文的佩枪弹带抓起来往他面前一摔,吴化文忙不迭接过来,却趋前劝道:”司令,你还是同咱们一起走吧,你能够到那边去将功赎罪,他们一定……“  ”去去!“王耀武大哭道:”你要害死我南京的家人吗!你们这一走,对我还不够瞧的吗?去吧!去吧!“边说边哭,双拳自捶胸膛。  吴化文离开前线指挥部后,王耀武万念俱灰,感到不但部队的活动范围已越缩越小,而且自己也寸步难行了。他悲哀地瞅一眼指挥所,地图、电话、部队番号等等,式式俱全,但只差了一样东西:希望,  来自南京的”死守“命令一个接一个,王耀武象对付一场球赛似的,马上又把”死守“这个球儿递给了四处求援的部下。他耳听炮声渐近,知道希望更远,反而冷静下来,不作突围,死拼之想了。  在参谋长他们惊诧的目光中,王耀武也接到一个使他惊诧的电话,蒋介石要到济南!  ”啊啊!“王耀武愕然反问:”你是哪一位?总统什么时候来?怎么来法?“  ”我是何应钦啊!“  ”啊,何部长,“王耀武跳起来道:”你国防部的援兵什么时候到?济南吃不消哪!“  ”援兵吗?“何应钦道:”明天我告诉你。“  ”报告部长,明天来不及。“  正是:过了今天无明天,心中好似滚油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廿八回 惊鸿一瞥 专机掠过围城 回头是岸 司令且立阶下  国防部长不理会这个,却说:”明天如果总统不到济南,我会先来的。“  王耀武大惊,跳脚道:”总统和部长暂时都请不必来,这里情形万分危急!“  ”我们会很安全的!“何应钦语带笑声。  ”那是怎么回事?“  ”我们坐飞机来,“何应钦揭开谜底道:”不必准备我们降落。我们只是在空中给队伍打气。明天一早我可能先来,我同你保持联络、通话。“  ”好好,“王耀武哭丧着脸道:”那明天再见吧。“  第二天何应钦飞临济南上空,只见烟尘滚滚,人影涌涌,炮声隆隆。枪声砰砰。默察偌大一个济南城,红旗漫卷西风,王耀武守军完全在挨打之中,当即与地面通话道:  ”王司令,总统要我向你们致意。“  ”不敢当,不敢当。“  ”今天的情形还好吗?“  ”报告部长,吴化文已经过去了。“  ”什么?他过去了?是阵亡了吗?“  ”不,他投奔对方去了。“  何应钦命驾驶员高飞,大声问地面:”真有这回事吗?他简直反了!带走的人多不多!“  ”不少不少,“王耀武道:”他是昨天晚上在西郊和西南郊的前线上出事的。他的一五五、一五六旅都去了,占这里守军的四分之一。“  ”你怎么事先不知道!“  ”报告部长,这没法知道哪!“  何应钦在天空给济南守将打了一阵气,飞机一扭头直往南京而去,王耀武目送愈飞愈远的飞机,心头那股子空虚绝望之情,越来越浓,几乎不克自持,抱头大哭。  这局面拖到二十四日上午十一点,济南大明湖东北的北极阁四周炮弹横飞,前方情况不明,对方的先头部队已汹涌入城,锐不可当。王耀武的临时指挥所既己暴露,而且无兵可使,无仗可打,弟兄们是说什么也不肯拼命了,于是长叹一声,对参谋长罗辛理道:”我走了,留在这里没有好处。事情已经很明白,你们也各自想办法吧。“接着要四名卫士按照原定计划脱下军装,换上便衣,王耀武穿了套对襟夹袄和黑色单裤,扛上一个棉被卷,同罗辛理握了握手道:”对外面说,就说我巡视阵地去了。我走之后,你也该想办法。如果你我都能回到南京,那末算是祖宗积德。“说罢惨笑。  罗辛理流泪道:”司令,回到南京,不怕总统说我们弃城逃亡,没有执行他死守济南的命令吗?“  王耀武一怔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如果不走,结果如何,你也知道。我一家老小,一家一当,全在南京,今天是非走不可了。“说罢不再听他说些什么,率四卫士仓皇出门,混在难民群里出城而去。  王耀武起先用一辆小车,自己化装病人,脸上贴张膏药,头上戴一顶破旧呢帽,低低地罩着眼睛。后来又雇了两辆大车,另换衣服,索性假装重病。只见他手巾蒙住脸,盖两床大棉被,躺在车上哼哼唧唧。四个卫士有的推车,有的挑物,就这样沿着胶济路北侧的大路东行,企图混过解放区逃向青岛。  且说九月二十八日清早八点钟,在胶济路北侧寿光境内弥河上的张剑昌桥头,公安局盘查哨发现了这两辆不导常的大车。当下拦住盘问,王耀武和四卫士都说是济南人,做买卖的。但他们仓皇失措、言语支吾,引起了公安人员的怀疑,就带到公安局分别查问。王耀武把心一横,躺在车上竭力辗转反侧,哼声也越来越大。一位公安人员走到他身旁,王耀武伸出一段舌头,表示病情严重,不能说话。公安局方面忙找医生为他治病,那个医生却吓了一跳,原来这位改穿黑色旧棉袍的奇特商人,脉搏同健康的人一个样。审讯干事笑了笑,问:”那你叫什么名字,总该告诉我吧。“王耀武作吃力状,索笔写了两个大字:”乔堃。“  审讯干事再问”乔堃“家居何处?王耀武答称系临清人氏。问在济南作何行业?答是开菜馆的。再问那菜馆是何字号?王耀武却答不上来了。  ”你是老板,怎会忘啦?“  ”那,那是我忘记了,给大炮吓胡涂了。“  ”好吧,你再想一想吧。“审讯干事问起那个侍卫:”那个人同你坐在一辆车上吗?“答称:”是是。“”那末这个人是你的什么人呢?“  王耀武一怔:”他,他是我的侄子。“  ”那你的侄子是什么地方的人呢?是哪一个村庄的人呢?“  王耀武答不出来了。  ”还有,你侄子的父亲,又叫什么名字呢?他是你的兄长,还是你的老弟呢?“  王耀武一头汗,吞吞吐吐道:”想不起他是什么村庄的了,……嗯,可是,也不远,他,他也是俺那地方人。他,他的父亲名字是,……嗯,他是个庄户人,我还不大清楚叫什么,……嗯,他叫乔堃。“  王耀武显然吓胡涂了,他竟把自己的假名牛头不对马嘴地按到他”侄子“的父亲头上去了。  审讯员几乎笑出声来,瞅着这个”病人“,说:”那你休息一会再谈吧。“王耀武连忙打躬作揖,要求放行,但遭拒绝,  第二次审问时,王耀武知道跑不掉了,但还作一线希望的打算。出得小屋子,背后马上跟随几个手提卡宾枪的战士。王耀武面色苍白,左顾右盼,只怕背后”砰“一声,他就这样完蛋,就央求审讯员同他一起并肩而行,俾减少来自背后的威胁。到达受审室后,王耀武畏缩地坐了下来,时而叹息,时而沉思,审讯开始,他连声问审讯长:”请问你是不是县长?请问您是不是县长?“  审讯长道:”你不必问我,请你答复我的问话。中国共产党言出必行,言而有信!凡是敌人,缴枪不杀。俘虏如有欺骗隐瞒,那也不行,我们不要俘虏一个铜板,而且尊重别人,可是满口谎话的人我们不欢迎!——请问你到底是谁!“  王耀武思索再三,终于无可奈何地、缓便地说:”已经到了这般田地,让我说实话罢,我就是王耀武。我是国民党军第二绥区中将司令官、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山东省主席、山东省保安司令。“  审讯员点点头道:”哦,你早说不就没事了吗?现在你想说什么话吗?“  说明了身分之后的王耀武,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他瞅一眼审讯官,说:”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已经是俘虏了,要杀要剐,看你们的了。“  审讯官道:”我同你说过,共产党不杀俘虏,也不拿俘虏任何东西。在今天的解放军中,你可以看见不少你的老同事、老部下,他们会告诉你很多东西。“  王耀武叹了口气,落下两滴眼泪:”他们是他们,我是反动派。“  审讯官皱眉道:”反动派能看清局势,将功赎罪,我们也一样欢迎的。只是我问你,你在济南指挥作战,明知前途绝望,为什么还要抵抗?烧了那么多东西?你知道你在济南放的那把大火,从二十二日下午烧起,一直烧到二十四日,民房、家具、资财,损失多少?丰年、成记两个面粉厂,也成了一片废墟。西关顺河街、外清河一带,直到解放军到达还没烧完。你的部下,架起机关枪威胁启盛街、河东台、角楼街等五十几家商店,限令一小时内搬光。当他们还没搬出,你的部下就拿炸药把这许多房屋炸塌,五十多家商店全部完蛋,老百姓空手逃出……!“  王耀武满身是汗。  ”还有,你的部下把来不及逃走的青壮年全部抓走。角楼街和赵家庄宅一带三百多家民房,只烧剩三几间破屋!“  王耀武一头是汗,浑身哆嗦。  ”他们,“审讯官说下去道:”都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和铁路员工、工厂家属,他们的生活本来贫困,你们这一来,他们更惨了。“  王耀武刚才那份平静的心情倏地又告紧张,认为非判死罪不可了。  ”王耀武!“审讯官道:”你为什么不想想?你这样做,给老百姓造成多少不必要的损失?给国家损失了多少元气?我们中国人与中国人之间,为什么要这样残酷无情,不顾大体!“  王耀武哭出声来道:”我错了,我错了,请你们枪毙我吧,我没有办法,我的老母妻子,全部在南京……“话未说完,嚎陶大哭。  ”现在陈毅将军正在料理你的善后,“审讯官道:”我们在安民、慰问、救火、救灾,请问你有何感想!“最后王耀武明白对方并无把他置于死地的意图时,一再道谢,痛哭请求道:”好吧,请你们把我送到华东军区去吧。“正是:局势已定,万象更新,固执成见,伤财劳民。  话说当蒋介石听到济南失守,王耀武不知所终的时候,正在北方作”紧急旅行“。那次一九四八年十月间的飞行,情况严重极了。他在战斗机护卫之下专机去平,空军总司令,海军总司令,军需部副部长,以及侍卫长俞济时等人随往,将星熠熠,无奈个个垂头丧气。参谋总长顾祝同自沈阳飞平迎驾。北平西郊机场戒备森严,进城长达三哩的马路边宪兵密布。由于他去得突然,北平当局连市容都来不及清扫,但蒋介石心情太坏,甚至一反惯例,根本没有注意到街道,一到官邸,马上召开会议,周至柔、桂永清、郭忏、范汉杰、傅作义、张庆生、陈继承、楚溪春、刘瑶章、李文、杜建时、陈长捷等先后到达,静听训话。  蒋介石作镇静状,两只眼睛探照灯似的到处搜索,与会者只得绷着面孔,石像似的端坐着。蒋介石瞧了半晌,喝口水道:”今天,我很沉痛的告诉大家,局势的发展很不好。如果大家不努力,我看前途是很严重的。“他对顾祝同道:”顾总长,请把目前的大概情形报告报告。“  顾祝同起立道:”兄弟刚从沈阳来平,对于全面的情形,手头的资料还来不及整理,“他干咳一声:”目前的情形是:匪军对归绥与锦州的秋季攻势日趋激烈,甚至有扩大到整个黄河以北地区的模样。所以说,在这个时候总统来到北平,策划反攻,借以阻止匪军对辽西走廊的攻势,是非常合时的。“  蒋介石不耐烦地问:”进攻锦州的匪军,到底同我们相差多少?是多?是少?“  顾祝同道:”报告总统,现在匪军同我方的数量是两比一,他们比我们多了一倍。“  蒋介石不作声,半晌,再问:”用北平作为空投东北粮食的基地合不合适?“  顾祝同嗫嚅道:”远是远了点,但目前非用北平不可了。因为匪军有十二路从东、西、北三方面猛烈进攻锦州与邻近的义县,我们不能不改用北平作为基地,空运粮食到沈阳长春。“顾祝同垂首报告道:”目前大部分匪军攻击部队已从沈阳以西,长春以南的地区撤退。“  蒋介石击桌而起道:”好哇!我们为什么不利用机会,要沈阳守军向南面发动一次牵制性的反攻,来声援锦州的守军,这有多好!“  顾祝同叹道:”总统的办法好是好……“  ”就动手!“  ”不不不,报告总统,千万试不得,因为如果这样做,沈阳守军的西侧翼,就会马上暴露,不可设想。“  正是:这样那样都不行,放下武器是正经。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廿九回 秋风落叶 总座兴悲 苦雨洒窗 守将挥泪  空军总司令周至柔见空气不佳,转圈道:”目前看来,锦州的战事会更趋激烈。匪军的企图显然要拔掉我们从山海关到锦州一带的据点,同时对于山海关以及山海关以南地区发动强大攻势,来巩固他们从哈尔滨到天津以北除了沈阳两个据点以外的地区。“  海军总司令桂永清也发言道:”根据刚到的情报,在他们进入济南以后,匪军又在参加济南战役的九个师中,调出六个师的兵力集中在济南以南八十哩的防线上,准备新的企图。“蒋介石忙问:”派飞机去炸了没有!“  ”报告总统,“周至柔道:”从济南陷落那个时候开始,空军活动就没有停止过。“  蒋介石疲乏地问:”从徐州、苏北调去的部队,到了没有?“  ”报告总统,“顾祝同道:”前方来电,日来大雨谤沱,影响行军,我军向北进展很慢。“  蒋介石头都昏了,以拳击桌,狠狠说道:”娘希匹又是下雨,又是下雨,共产党头上不落雨吗!叫他们要快,军官玩忽职务,不管是谁,撒职查办!“  ”是是!“顾祝同忙作记录。  ”同志们,“蒋介石沉痛地说:”局势是不好,今天我们再不振作,我们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今日之下,我决定改变战略,以应付华北和东北的严重局势!“  众将领闻言齐把头抬,听蒋介石说下去道:”有人已经向我建议,说匪军最近攻占济南,并在辽西走廊、发动大攻势,我们非改变战略不可。我看,我们的战略也真的得改变改变了。“  ”我现在向大家说!我们要改变战略。为了避免匪军乘济南胜利的余力,以徐州为目标发起新攻势,我们的重新部署实属必要。同时匪军现在正向辽西进攻,企图使东北与华北隔绝。“蒋介石一顿,以锐利的眼神向众将官一扫:”我希望这个会结束后,我们华北的部队能沿津浦路南下,能同从苏北出动的一路会师,反攻济南!“蒋介石厉声问:”好不好!“  ”好好!“众将官一齐回答。  傅作义低沉地发表意见道:”好是好,不过以目前的情形而言,我们是否能够集中足够发动这样攻势的兵力,又不致削弱太原和承德的防御力量?或者干脆放弃这两个城来完成新的战略?“  蒋介石目不转睛地望着傅作义,心急如焚。  正在这当儿阎锡山告急电报又到,说山西战局危急,不克分身飞平参加会议,只是盼望援军和空援,如大旱之望云霓,太原岌岌可危。  蒋介石把电报往秘书面前一丢:”叫他别来了。要坚持,坚持!“怎样坚持法,蒋介石一时说不出具体办法;怎样把这个军事会议开好,蒋介石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策略。  第二次会议开始,蒋介石极力保持镇静,报告道:”照目前情形,我们如果要重新部署,长春就不能不放弃。我们今年四月间放弃吉林之后,当时曾考虑退出长春,因为此举影响士气,卫立煌将军没有意见,因此我就撤销了那个命令。“蒋介石透口气:”现在,五个月来的事实证明,我们要退出长春反而成为一个问题。匪军在沈阳长春地区集结大量兵力,长春守军如要突围,恐怕要冒很大危险。据最近情报,长沈之间匪军至少有一半已经南下,参加对辽西的作战,因此我们就能够从沈阳派兵北上,帮助长春撤退;同时立即从沈阳南下,打开沈阳通营口的交通线。“  周至柔轻轻地拍拍桌子,喜道:”是啊,我们可以把协助长春守军撤退作为姿态,而目的是牵制匪军在辽西走廊的猛烈攻势。“  这主意即使成功,分明也没有什么大转机;但整个会场颓丧与悲怆之气氛顿告改观,居然有低低的笑语之声。  傅作义再起立表达他的看法道:”这个,似乎也有值得商量之处。长春沈阳间距离两百八十公里,匪军兵力集结。沈阳守军目前已相当疲乏,怎能打得过去?而长春守军正闹饥慌,又怎能打得出来?今年四月间放弃吉林时,我们已经有个经验,由于突围、疲劳、饥渴、松懈,吉林撤退在不到一百公里的地区之中,给匪军吃掉大半。那末这一次长春守军如即撤退,我们有什么具体办法可以协助?“  自蒋以下,众将官均皆骇然。  ”还有,“傅作义低沉地说:”也许沈阳守军能够尽最大努力南下,以解锦州之围;但如此做法,又意味到我们对沈阳和长春就要放弃,影响如何,也不由我们不多研究。“  会场鸦雀无声,蒋介石忽地起立,宣布散会,明晨再谈,他要去郊区蹓蹓,换换空气。  蒋介石要去碧云寺,带了几本诗词集,聊作途中消闲之用。车出城外,夕阳西下。蒋介石嫌两旁景物迅速倒退,有伤眼神,随便翻一翻那本线装书,眼睛落在一首词上,面色都变了。  那首词用仿宋铅字排印得清清楚楚:  四十年家园,八千里河山,琼瑶玉树,解作烟罗,那曾识千戈。  蒋介石只看了一遍,满身战栗,就手往车厢角落里一扔,换了本《曾文正公家书》,竟也不能读完一行,心情坏透了。车到西山,碧云寺在望,蒋介石忽地又想折回行营,但不便出口,只得入寺蹓蹓。脚步跨进大堂,蒋介石倏地感到天昏地暗,摇摇欲坠,幸得那根手杖把他支持了。侍卫长俞济时见状急忙上前低声问:”时候不早,先生回去休息吧。“但蒋竟未听到。  蒋介石正在回忆二十年前那一幕:北伐军到达北平,孙中山遗体还停在碧云寺,蒋介石同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等会于西山,当时的总司令职务好不威风。但时至今日,冯玉祥离蒋而去,把兄弟不欢而散,且在回国途中意外死去,蒋介石初时闻讯尚感快意,但再往深处想,感到自己也投有什么可乐的;至于阎锡山,如今给对方紧紧包围,如瓮中之鳖,且已准备了氰化钾,随时与太原共存亡,反共大将眼看又要少却一个;想到李宗仁,蒋介石的心情由悲怆颓丧而转为愤慨不安,碧云寺风景竟无心欣赏。休息过后,已届黄昏,秋风劲厉,古寺钟声,蒋介石忽地感到心灰意冷,万念俱空,暗忖不如做个出家人,闲云野鹤,岂非甚好?但这个念头瞬息失踪,蒋介石在炊烟中上山漫步,观看红叶,也感觉不到有什么好看的,反而是一阵秋风把枝头一片红叶飘飒荡荡吹将下来。落地虽无声,却使蒋介石为之伤神,有如几吨重的一个庞然大物失却基础掉下沟渠,蒋有所感,也有所惊。  ”时候不早,“俞济时再催请道:”先生该回去了。“蒋介石两眼失神,惘然道:”是啊,太晚,太晚,该回去了。“天色昏冥之中蒋介石一行人等下得山来,地方官员早已闻讯前来迎驾,蒋介石强作笑容,频频点首道:”太晚,太晚。“  ”是的,总统,太晚,太晚。“官员们一齐回答,恭送如仪。待几辆车子开走,众官员议论纷纷道:”怎的今天他一个劲儿’太晚、太晚‘?“另有人说:”是啊,今天他神情失常,眼睛里亮光光,好象在碧云寺里哭过一场。“  老和尚闻言合十道:”善哉善哉,众位信士有所不知,如此典秋,如此黄昏,如此故都,如此红叶,如此局势,如此人物,如此心情,能对景而不伤情者,未之有也!“  但蒋介石却在行营中欢笑。  蒋介石笑什么呢?原来看到了陈立夫与张群的电报,陈述”前途大有可为“,乃使他在心情绝顶郁结之中,顿有轻松开朗之感,竟然面有笑容,这使俞济时暗地透过一口大气,侍从人等可免挨骂,甚至拳打脚踢,撤职查办之苦了。  看官,在那时候,继陈立夫自美回国之后,另一密使张群也从日本回到南京。蒋介石以局势病入膏肓而派人到处求神拜佛,把最后的愿望放在美国共和党身上。陈立夫逐一拜见美国执政者,蒋介石特意给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杜威写了封亲笔信。同样地,访问日本的张群也持蒋函拜见了共和党的军事首脑麦克阿瑟。  蒋介石虽然盼望共和党的美国政府能出兵直接进攻中共,甚至希望美苏战争,但他也清楚这要求不易实现。首先希望实现一个初步计划,来一个”中日韩反共同盟“,以便引起更大的发展。在这个计划下,张群访日的主要任务之一是同麦克阿瑟及其日本伙伴商量,动员一批日本军人参加中国内战。据张群急电报告,麦克阿瑟”已有佳音到达,具体办法在商酌中“,于是蒋介石为之大乐。  陈立夫的报告没有张群乐观,但却看不出悲观的趋势。蒋介石细细辨味:”美方未能热烈响应,当系民主党对我成见甚深之故。稍假时日,当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  阎锡山的”十万火急“求援电报又到,蒋介石要秘书复电慰问,但皱眉道:”这也奇怪,他那边有精锐的日本军队,怎的也不顶事?“待第二天会议宣告结束,新的战略战术竟无是处,蒋介石重新陷入绝顶郁结的心情之中,他又要飞往前方,打气去了。  留平短短两天中,蒋介石也找来几位大学教授,希望听听他们对时局的意见,同时缓和一下高级学府中时南京的不满情绪。有一位教授一直不肯来,蒋介石机前非见他一面不可,那位教授不得不来了。寒暄过后,蒋介石要求对方发表一下对美国援华的看法。那教授开门见山道:”听说凡是有人抨击美国,我政府即以匪谍论罪。我对美国没有意见。“  蒋介石闻言暗惊,说:”绝无此事,绝无此事,一定是下面人矫枉过正了。不瞒你老先生说,我也常常在批评美国的对华政策。“那教授作无可奈何状道:”既然如此,希望蒋总统海涵,我是不赞成政府接受美国援助的。“  蒋介石一怔,问:”为什么,不接受美国援助,难道眼看政府愈陷危境吗?“  老教授换一种口吻道:”不瞒总统说,外面有一种说法,说如果政府不接受这种美援,局势就不会这样糟。政府对这种论调可能视为’为匪张目‘,我们穷教授也真怕……“  蒋介石忙说:”没关系,没关系。“  ”那我说,“老教授抹抹胡须:”有很多人认为,美国要反共是美国的事,我们接受它援助反共,就是上了大当。中国人的事情分明有话好讲,有美国人插足其间,而且气焰万丈,那就不好办了。因为政府受美国影响的好多措施,很不得人心,老百姓埋怨政府,美国人也埋怨政府……“  蒋介石一听浑身泛汗,忙说:”讲下去,讲下去。“  ”现在的局势是不好,“老教授道:”可是如果中国人同中国人不再打仗,事情不是简化了吗?政治家的胸襟应该宽博,凡有利于国家民族者就去做,大家息干戈,救国家,中国不就会出现中兴气象了吗?那时光老百姓对政府也会感激,因为这种戡乱的局面使他们不能好好生活。烽火漫天之区固然家破人亡,后方也何尝不为金圆券天天打架?——“老教授慨叹道:”总统知道我的为人,我今天绝非为中共作说客。“  蒋介石道:”这个我知道。不过今日之下,除了刀兵,似乎没有其他办法了。“  ”也不见得,“老教授道:”美国希望我们剿共,结果变成这样子。以这一阵的情形来说,政府求援于杜威,是在有人洞吓三次大战证明已经失败之后,是在美国用去六十六亿美元助我剿共证明此路不通之后。我们求助于东京麦帅,是在日本侵华八年已经证明失败之后,是在我们已经留用部分日俘剿匪而证明于事无补之后,所以,……“  ”你,“蒋介石颓然道:”这个意见已经迟了,“他又作振作状:”今日之下,我们虽处于劣势,但比诸他们当年局处延安一角的时候,条件好得多了。一个政府的面子很重要,我想再奋斗一个时候,局势极可能好转,事实上也正向好转发展,老先生不必灰心,我要上飞机了。“  老教授倒是一头汗道:”那总统请上机。一路顺风。我有什么胡说八道的地方,请海涵。“  蒋介石道:”也不必客气。只是请你上课的时候,千万不能谈到这些,以免影响民心士气。“  蒋介石同卫立煌、顾祝同等人专机降落沈阳孤城,立即开了军事会议。各人坐定,照例先读紧急电报,以便了解目前局势。  ”东北剿匪总司令“卫立煌奉令报告道:”华北期匪总司令傅作义报告,为了应付匪军沿平绥铁路即将进行的攻势,他即将于短期内赴张家口指挥作战。现在张家口两面受攻,情形极为危急。南面匪军迫近宣化,北面己经越过崇礼。“  蒋介石举起水杯,一饮而尽。  ”锦州范汉杰将军报告,“卫立煌道:”锦州机场已在匪军大炮射程之内,完全不能使用,请总部加强锦州空投,否附给养大成问题。“  蒋介石以拳击桌,狠狠地说,”又是空投!“  ”范汉杰将军再报告,锦州已遭共军部重重包围,山海关已有炮声,……“  ”你告诉他,“蒋介石大声说:”我要解决锦州之围,我已经命令台湾新军投入故斗,他们坐运输舰到葫芦岛登陆,第一个任务是打破匪军对锦州的包围。台湾新军是美国军事顾问团悉心训练的新兵,精锐极了!他们一到,东北局势一定改观,叫他们放心。“  卫立煌只是在肚里苦笑,读下去道:”海军总司令桂永清报告,业已在葫芦岛指挥营口登陆,……“  ”空军总司令周至柔报告,掩护我军营口登陆,空军已准备完毕,待命起飞。“  ”告诉他们,“蒋介石声调失常:”一定要给锦州解围!命令台湾新军,锦州外围四个据点之中,义县、兴城、绥中都告失守,这事糟透!要他们把这三个据点给我拿回来,不得有误!“  ”太原阎主席报告:太原危急,盼即驰援!“  ”叫他坚守,我现在没办法!“  ”其余是翁院长从南京发来的报告和请示。“  ”主要是什么?“  ”金圆券!“  ”不必理它,不必理它!“蒋介石忽地起立,绕室仿徨。二十分钟后回到椅子上说道:”局势如此,我们如何保全实力,这是最重要的。北平会议的结果大家都已知道。“他又转身立在军用挂图前指指点点道:”我们经热河撤出大部分东北守军,大家有什么意见?“  卫立煌道:”北平会议时,傅作义将军赞成撤退沈阳,认为非如此不足以把无用之兵力投入有用的战线;至于我,我还是表示不能赞同,因为前后左右都是敌人,往哪儿能退出?“  顾祝同问:”卫总司令,那末你的意思是……“  卫立煌双手撑在桌上,沉吟道:”因为城外的情况十分严重,我军贸然突围,事前应该多多考虑。“他的弦外之音非常明显:按照具体事实,突围等于送死。  蒋介石忽地问:”那末如果不退,东北几十万队伍又如何善其后?几个大据点已成孤城,甚至有饿死人的消息,我们怎么办?“  卫立煌有很多的话想说,但无法出口。他是”东北剿匪总司令“,以东北情况而论,他所见到的,听到的,以及这些现象将发展到什么地步?有无挽回余地?他比蒋介石明白,——但他显然不能说,卫立煌黯然坐下。  蒋介石于是又开口道:”我的心情很坏,现在把一切希望都搁在撤退上。我每天瞪着眼睛望住东北,可是没什么好现象,我恨透了!“  ”有人给我建议过。“蒋介石眼睛望着大厅玻璃灯:”那是今年春天的事情了。今年春天匪军在东北有过五次大攻势,长春沈阳完全孤立,有人说东北几个孤城不该留着,应该撤退,四五十万军队还可以完全收回,当时我不答应。我认为局势的发展还不至于这样严重,我是主张守到底的!“  人们以为蒋介石的下文是认错了,不料蒋介石道:”到现在,我还是主张守到底的,不过王耀武拆了我一个烂污,归绥一带的情况也不见得好,我们在关内的兵力急需补充,因此我赞成撤退东北。“  众人闻言,齐在暗暗叹气。  ”北平会议的决定,“蒋介石道:”希望大家能分头配合进行,顺利完成,否则不得了。我们一方面在关内设法找些兵力出关抢救锦州,掌握住这条辽西走廊;另方面要求郑洞国向南经梨树、昌图撤退到巨流河新民之线,然后再令沈阳守军分西南两路撤退。“蒋介石嗓门大起来:”西路与郑洞国会师打通到热河的通路,用以增援热河、察哈尔;南路沿辽东铁路直趋营口,希望控制一个出海港口,“蒋介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道:”我们来一个东北的顿克尔克撤退!“  众皆无言,个个作尴尬之笑。蒋介石问:”你们还有什么意见?对这个东北顿克尔克撤退有信心吗?“  众皆点头,但没人出声。蒋介石对顾祝同道:”你在东北多留几天,我今天晚上住一夜,明天回北平,以后还要来的。“  听刁斗相闻,炮响隆隆,蒋介石在沈阳孤城那一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偏偏老天爷也为蒋介石的心情加抹一笔衰愁,渐浙沥沥冷雨敲窗,气氛阴沉。但蒋介石还在不断揣摹,如何进行顿克尔克式撤退,如何还击共军。  如果蒋介石这个时候到长春走一遭,便更加知道这场仗是打不下去的了。长春守将郑洞国、曾泽生也无法入寐,到李鸿病房探视他的伤寒症。周围戒备森严,室中一灯如豆,窗外雨点一忽儿如爆豆般洒将下来,一忽儿如怨妇夜泣,凄怆悲切;李鸿病况稍退,一手执着郑洞国,一手执着曾泽生,流泪道;”这场仗是越打越糟,我们能突围而出,算是奇迹。兵荒马乱,你们两位也不必照顾我了,我自分必死,但求两位转告舍下,说待孩子长大,千万不可去考中央军校。“说罢大哭。  ”你不必伤感。“郑洞国道:”今日之事,未到绝境,总座的突围令尚未到达,只是要我们自己先作准备。“郑洞国黯然道:”要盼望援兵,是不可能的了。济南之失,我们又少了好几万人。“冷不防曾泽生愤慨而言道:”据我看,这个仗早该停了,我们的子弟兵千里迢迢充军东北,日日夜夜厌战思乡。有些中下级军官还偷偷地问我:这种绝望的日子,哪年哪月可以告一段落?难道只有当俘虏才有生路吗?“  郑洞国连忙制住道:”不不,你不能这样说,这样说不——“曾泽生插嘴道:”郑司令,请你原谅我,我不这样说,是违反了良心;我还得报告司令,一旦如有变化,连我自己都可能给部下背后开枪,死得个不明不白。“曾泽生边说边落泪:”如果是打日本兵,我想我们今天就不是这种心情,死就死,——笑话,我们带兵的人,难道想死在床上吗!“  郑洞国如有所思,半晌,颓然道:”呵!原来真的是那样。那末,我们都回不去的了。“说罢潸然泪下。  李鸿热泪长流,躺在床上竟没话说,抓起枕头蒙住了脸,嚎陶痛哭。郑洞国踱到窗前,见雨水迷漫,模糊一片,回过头来对曾、李两人道:”大家也不必悲痛了,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们不可能有什么其他办法。总座已到沈阳,深信一两天内,便有讨东北局势的最后决定,到时候我们再来商量罢。“  曾泽生道:”据我猜测,一定是突围,可是,我们绝不该走上这条死路。“  郑洞国叹息道,”死守是死路,突围更是死路。刚才参谋长来说,千万不要扩大活动地区了。只要我们出动一次,圈子便缩小一些;如果一个劲儿去扩大活动地区,那末等于缩小我们的生存空间,这样发展下去怎么得了?“  ”老头子始终没有好办法来,“李鸿道:”把我们搁在这里,什么都不管了。“  曾泽生愤然道:”这个情况十分明显,老头子到哪儿指挥,哪儿就垮给他看!“  ”不能这样说,“郑洞国忙摆手道:”无论如何,他在黄埔军校是我们的校长,在部队里是我们的长官,在国民党里是我们的领袖,在政府里是我们的首脑,有这些数不清的关系,我们还能说什么!“  ”郑司令,“曾泽生道:”话是这样说,可是这种关系对司令有什么好处?对国家又有什么好处?“他把胸一挺,苦笑道:”司令或许以为我要叛变老头子了,其实我们还在对共作战,司令认为我的话不对,军法从事我都甘愿,但不能不把心头的话同您说,如果老头子还坚持下去,那么对国家,对他一个人,实在找不到一点好处!“  ”别太愤慨,别太激动!“郑洞国道:”你们的心情我知道,但我的心情,你们是不是知道呢?“他背着双手,在李鸿病房里不安地徘徊:”老实说,当初派我来长春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大同意。可这是命令,我不来行吗?“  ”要是我,我就不来,“曾泽生道:”杜聿明、熊式辉、陈诚、卫立煌先后来过,谁在东北曾经弄出个名堂来?其实老头子自己来也没用。我最近越来越感到,我们的失败绝对不是单纯的军事失利。丧城失地只是表面的现象之一,“曾泽生长叹:”什么都完了,金圆券那个惨状,官员们那个贪污劲儿,没有一个人可以安居乐业!了不起是半饥半饱,或者干脆没东西吃,就连有钱人也在京沪平津开始反对老头子,这又说明了什么?“  郑洞国变色道:”好的,让李军长休息,我们回去吧。“回到营房却又无法休息。军需主任正在那儿干等,见郑到起立道:”报告司令,伙食问题实在太严重。我们空投,至少有一半落在他们手里,您说这怎么办?我知道司令也为难,但眼巴巴见弟兄们吵饿,我们实在不安,怕日久生变。“郑洞国望着他无言可说,凄然掉下两滴眼泪。  正是:大军兵败如山倒,大势已去无望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成千上万 作假降假戏真做 孤家寡人 犯众怒众叛亲离  却说蒋介石偕同卫立煌等飞回北平,侍从人等以为将返南京,齐作准备。不料蒋介石拍桌拍凳大骂道:”事情就坏在你们手里!谁说我要回南京去的!谁说我要回南京去的!局势这个样子,你们不想努力,却急着回家去,事情就坏在你们手里!快准备兵舰,我要到海里去看看!我还要到沈阳去看看!……“  不提众人莫名其妙,手忙脚乱。单表蒋介石回到行营,心思更乱。不知道是哪个单位给王耀武的太太打了个小报告,说这妇人自从济南失守以后,整日价哭哭啼啼,大吵大闹,现在已经飞到青岛,行前声明此行系往匪区探听丈夫下落,别人劝阻,她置若阁闻……  蒋介石一看气得直蹦三丈,烟冒七窍,拿起毛笔在电报上批了”速即截回“四个大字,越想越不对头,把顾祝同找来道:”王耀武是生是死,我知道了,这家伙实在对不起我。我想问问,他到底是投降还是被俘?“  ”报告总座,他是被俘。“  ”被俘以后,他该算是投降了。既不成功,又不成仁。“蒋介石喃喃地说:”那末,他是真投降呢?还是假投降?“  参谋总长顾祝同心头一沉,觉得此事蹊跷,实系不祥之兆,便瞅了他一眼,结结巴巴答道:”报告总座,这个不知道。“  蒋介石忽发怪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假投降,假的。“  顾祝同如对部下,早已一巴掌掴过去了,但在蒋介石前,也只得凑趣道:”是,是,是假投降,是假投降。“  ”那末你还记得假投降的实施办法吗?“  顾祝同如对部下,也早已一巴掌掴过去了;当下只得连连点头,哈腰,但立刻恍然大悟道:”记得记得,报告总座,那是民国三十六年(一九四七)七月间订定的一套办法。“  蒋介石面有喜色道:”我说王耀武是假投降。快把那个办法拿来研讨研讨。“  顾祝同一身大汗,才从北平行营机要室卷宗里找到了这份”极机密“的《假投降实施办法》,呈上蒋前道:”是有的,是有的。“  ”你给我念念。“  ”是,“顾祝同戴上老花眼镜,低声读道:”假投降实施办法,系依据统帅蒋指示,并根据部队新闻工作注意事项第三项订定,办法要点如下:  “一、假投降工作以团为单位,由各团长、团新闻室主任受上级部队长官暨政工主管之指挥,负责实施。”  “且慢!”蒋介石制住道:“假投降规定以团为单位,总司令级不在其内,王耀武、康泽等人,这这这,……”蒋介石以惴惴不安的心情对顾祝同道:“你念下去,你念下去吧,我再听听。”  顾祝同咳声嗽,读道:“二、假投降工作进行应极秘密,非直接参加工作人员勿使得知。”  “三、假投降实施前之准备:选拔忠实可靠之排长以上军官与军士为假投降人员。以团为单位,三至五人为一组,分组训练。各组不发生横的关系,以免牵连。训练内容以技术为主。”  “四,假投降之时机与方式:在作战失利时,使假投降每组投入匪军,或交绥而退,故遣投降小组被匪俘虏;或行军时故意落伍隐藏民间,被敌匪搜获;或捏造适宜理由,或假投降人员逃亡,降入匪军。”  “五、假投降人员之工作任务:故意表示忠诚勤劳,以便取得信任。利用各种关系设法与匪军负责人员接近。离间官兵感情。秘密联络被匪俘获或假投降官兵,伺机而动,一俟时机成熟,即利用各种情势,进行破坏;或当战事激烈时,带领已被联络成功之人员倒戈;或伺机破坏匪军重要军事设备;或暗杀匪军重要负责人;或取得重要情报后逃归我军;或伺机暴动、叛变、胁从逃归我军;或营救被俘长官逃归我军。”  顾祝同到此透口气道:“假投降实施办法完了,是三十六年七月间订定的,但收效不大。”  蒋介石变色道:“什么,照你这样说法,那末自从三十六年到现在一年多时光里,我们投匪的部队竟然全部是真的了?”  顾祝同凄然道:“报告总座,墨三毕生追随总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今局势这个样子,墨三更无理由在您面前说谎话。过去一年间,部队及其官长投共,的的确确是真投降,没有一个假投降,……”  “有什么凭据!”  “因为始终没有见到第五条规定的东西拿回来,说明了凡投共之人,都是真投降的。”  “不见得吧,我多少还看过一些情报,有的就是从他们里边拿来的。”  顾祝同摇头道:“这些情报,如果不相信它,我们还有办法,如果信以为真,我们就上大当,这些教训太多太惨,所以好久以来,我们对这个假投降办法己经不提了。只怕一提之后,投降的人更多,到那时弄假成真——不,现在已经弄假成真,千万不可再大意了。”  听说假投降计划早已变成真投降,蒋介石在顾祝同报告之先,未尝不无所感,有所悉,但一经点明,却感到异常难堪。  “不会的,不会的!”蒋介石还要同他的参谋长争一争:“我们投向匪军的人,你能说个个人都是有诚心的?”  顾祝同知道这句话可是争不得,如果回答是个“是”字,那不但丢纱帽,连吃饭家伙都有丧失可能,但作为一个蒋介石的老部下、一个反共将领、一个局势危殆时的参谋总长,顾祝同的心情非常复杂。半晌才答道:  “报告总座,我方投向匪军之人,根据粗粗估计,已经有十来万人了!在这十来万人之中,当然不可能个个人具有诚心……”  蒋介石强笑道:“是吗?我说这就是假投降嘛!”  顾祝同硬着头皮说道:“可是有一点,总座也经常训令我们的,就是对匪军的政治工作要特别注意。……”  “这个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担心假投降之人,一到那边经过匪方训练,就会变成真的?”蒋介石大叫:“那我们的训练成绩到那儿去了?我花了这么多钱,弄了那么多的军队政治工作,难道经不起匪军的邪说!”  顾祝同这回实在答不出了,他当然知道一些,关于部队政治工作的虚浮等等,而这些显然无法在蒋面前启口,嗫嚅半天,说:“总座或许记得北伐时期的部队政治工作……”  “那是共匪搞的一套!”  “是是,”顾祝同道:“今天我们不谈这个,只说明一件事:北伐时期的部队政治工作的确有作用,部队的战斗情绪提得很高!……”  “那是我领导的!”蒋介石加一句:“北伐总司令是我不是共匪!”  “是是,这事共匪的书本上都不否认的,”顾祝同道:“现在墨三只想报告总座一件事,墨三不能在总座面前说谎话:今天匪军中的部队政治工作,据大家研究,同北伐时期差不多。”  “我不相信!”  “总座!”顾祝同也急道:“我们今天不能弄错敌情,否则对自己不利。有几个美国人向全世界发表谈话,说匪军作战前曾经注射兴奋剂,因此打起仗来如疯如狂,锐不可当,”顾祝同几乎流下眼泪:“总座啊,美国朋友只是为了帮助我们,才这样讲;可是我们自己千万不可以这样想,这样害了我们自己啊!”  对于顾祝同的忠告,蒋介石先是一怔,继而战栗,终于暴怒道:“好!从今以后,凡投降者杀毋赦!”但他立刻感到不妥,部下连人带马都投向对方去了,怎么杀法?于是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临阵退却者杀!观望不前者杀!投敌后再落入我方手中者……”蒋介石又感不妥,咽下了这个杀字,却又愁眉苦脸道:“我有个问题想同你商量。”  “是,总座。”  “康泽被俘后,我们宣布康已阵亡,还开过追悼会。”  “王耀武的情形也如此。”  “因此我感到不安。”蒋介石道:“以后,以后如果有这种情形……”  顾祝同叹道:“还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吧。”但蒋介石一拳捶在沙发上,咬牙道:“不不,这样会影响士气,还是宣布阵亡,壮烈牺牲。”  “可是这样做的相反影响……”  “别考虑那么多了,”蒋介石颓然道:“兵荒马乱,一两个人的生死存亡,也很难说;人家到后来知道这是误传,也会原谅的。”  “原谅?”顾祝同在心底里叹息,不便开口,行礼如仪,悄悄退出。  北平古城入秋风光如画,气候爽朗,但蒋介石不拟再作郊游。东北战事固然使他寝食不安,金圆券的波涛万丈,也使他心胆俱裂。而蒋经国在上海做经济督导专员“打虎”结果,却引出一本难念的经来,蒋介石脑筋伤透了。  蒋经国对他父亲的报告说:经检队在蒲石路扬子公司仓库中查获大批日用必需品,内中包括西药、呢绒、汽车、汽车零件等等。该仓库位于蒲石路、迈尔西爱路兰心大戏院对面西首转角外商利威汽车公司楼上。汽车公司雇有两名白俄看守大门,西人汽车进出频繁,看管甚严。而扬子公司仓库,即在约有七八亩地广宽之大车场楼上。其中所田货物,除已装配之新型汽车近百辆外,另有汽车零件数百箱,西药约两百余箱,英美货呢绒五百余箱,价值无法估计……  孔祥熙、宋蔼龄也有急电求援;宋美龄干脆久滞沪上,为孔令侃的扬子公司充当保护人,孔令佩也四出求援,星夜搭车,奔波于京沪道上。  “你们要我怎么办!”蒋介石越想越气,越想越恨,复信复电又不能假手他人,他写写撕撕,撕撕写写,不知道写了多少遍。  电报来,电报去,蒋介石再也想不到在处理东北危局、心情恶劣之际,会杀出个程咬金来,接得他更加手忙脚乱。南京的监察院可也凑趣,给北平行营去了个电报,表示为了维持物价,决定撤查孔祥熙的上海扬子公司有无囤积情事。蒋介石暗叫一声苦也,在心乱如麻的情况下,给“上海经济督导员办公室”去了个十万火急密电,要他儿子且慢行事,说扬子公司的汽车、零件、西药、呢绒等等货物并非日用必需品,并不触犯囤积禁令,不得查封。  蒋经国也是一肚子火,于公于私,对人对己,打老虎拍苍蝇都无是处,路路不通,整日价长吁短叹,七窍生烟。第二天复电乃父诉苦,对上海人痛心疾首,因为五百万人齐抢购,狂潮一发不可收抬,金圆券寿命岌岌可危。  在这时间忽地有客自上海来,还拿了杜月笙一封长信,蒋介石连忙召见,来客进门一躬到地,说:“本来杜先生亲自要到北平拜见总统,无奈他身体不好,所以,……”  蒋介石明知必有要事,忙问:“不必客气了,杜先生有何见教?”  客人道:“杜先生说,上海的情况,已经严重到极点,即使是极端反共的上海名人,对政府的做法也感怀疑。杜先生说无论如何要报告总统,否则上海滩真的要坍了!”  蒋介石脸色铁青:“我早同杜先生他们打过招呼,金圆券这件事一定要帮个大忙,六个月后,我自有计划,绝不能让老朋友们吃亏。你们当然知道我同上海的关系,难道我会听任上海滩变成上海坍?”  来客哭着脸道;“杜先生他们说,六个月的忙一定肯帮,六年的忙也照样会帮,只要侬蒋总统一句闲话,大家都没话说。可是目前情形恶劣,恐怕六个月还没到,杜先生他们就要呜呼哀战了!”  蒋介石一怔道:“是经国对你们太不客气吗!”  客人道:“也不,——”再问:“为什么上海人不信任金圆券?”  “这个,这个远因不提它,近因是战局有变,卷烟等加税涨价,此外政府口口声声说金钞兑换到九月底,决不展期……”  蒋介石一时着急,忘记了来踪去迹,忙说:“是啊,政府言出必行,威信有关。”客人几乎苦笑出来道:“是啊,真的不展期倒也罢了,政府口口声声说金钞兑换到九月底止,决不展期,违令者罚,甚至要以’破坏金融,形同共匪‘的办法重办。到了九月三十,刘攻芸先生还一口咬定决不展期;可是到了三十号下午,消息就来了,说南京政务会议要展延一个月——”  蒋介石面如土色,绷着脸道:“政府有政府的苦衷!”  “是的是的,”客人把杜月笙捧了出来:“杜先生说政府一般法令时常有变,他们已经同大家煞费唇舌,但再也没料到如此严重的经济措施还来一个临时有变,且展期一个月之多,于是秩序大乱,什么也谈不上了。”  蒋介石恨恨地说:“政府有政府的困难!”但又感不妥,改口道:“是啊,他们怎么搞的!难怪杜先生发脾气。”  客人道:“杜先生并没有发脾气,他一心一意为政府好,没有话说。可是展期之后,排队挤兑的情形一去不返了,央行接连两天收兑金钞数目,只有几十万块,六钱金子,百多块美钞。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在后悔兑光了金银外币,杜先生说这情形严重极了,一定要请总统知道。”  蒋介石咬牙道:“我知道,我知道!”他不能不应付:“杜先生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的?”  “有有,”客人抹汗道:“杜先生说,上海人这个月的抢购狂潮实在不得了,店铺打烊,路上人如潮涌,车子动也不能动。从日升楼到外滩,电车要走四十分钟。大家抢购好象不要花钱,每一家店铺吓得把铁门锁起,有的只留一条缝,有的老早上排门,说是卖光了。还有,货价再不是’八一九‘的限价了,顾客同商店吵,伙计说’蒋青天‘八一九的限价货都卖光了,这是新货,不受限价限料,侬要末就买,勿买拉倒……”  蒋介石双手齐摇,急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共匪扰乱金融,实在可痛可杀!”  那客人一听愕然,浑身冒汗。半晌,嗫嚅而言道:“杜先生也说过,希望总统不要以为有什么共产党扰乱。杜先生说如果政府这样说,这样做,反而逼着老百姓亲共,危险极了!”  蒋介石闻言暗惊,跌坐在沙发里,强自振作道:“好好好,你告诉杜先生,他的话很有道理,我一定要经国好生处理,绝不让上海的老朋友们吃亏,一切我都有办法。”  最后蒋介石也不饶人,款待来客之余,要他转告道:“请告诉杜先生,他的一番热诚,我极感谢!不过有人也这样对我说,经国在上海的做法,有些地方的确值得研究。但他太年轻,希望老朋友们能够原谅。以杜先生来说,他是经国的长辈,如果经国有些地方不大对,杜先生可以同我直接讲。”他绕到正题道:“外面有一种说法是:立夫果夫同经国有意见,因此拖住了杜先生他们,在暗中助长抢购风潮去打击经国。”  “那绝不会的,绝不会的。”客人一头大汗道:’杜先生同总统的交情谁都知道,绝不会来这一手,那太不够朋友了,那是欺君蒙上,要满门抄斩的,杜先生绝对不会,——“  ”我知道杜先生不会,“蒋介石道:”就因为我同杜先生的关系不同,所以很坦白地告诉你,我知道不可能有这种事情。“蒋介石把脸一沉,黯然道:”你去告诉杜先生,经国曾经来过电报,要求辞职,我拒绝了。他说他已公开承认遭遇困难,但望大家不要认为他已失败,眼光要远一点。因此请你告诉杜先生说,我托他照料经国,一定要请他以长辈的身份,指点指点他!“说罢一揖,使客人浑身战栗,有话难说,支吾一阵,连忙告辞,飞回上海。  杜月笙听说蒋介石如此这般,脸色灰白,默然久之。当即召集门下食客,上海名流,共同商议,唯恐蒋介石下一步棋子来得更辣,那他们这些蒋介石的事业奠基者,到头来也将死无葬身之地了。  一个银行总经理说:”金圆券急剧贬值,抢购潮如疯如狂,无论怎么说也不能把责任问题按到我们头上。“  ”我们的人抢购了没有?囤积了多少?“杜月笙急问:”我要知道一些事实。“  ”我们几个人无论怎样抢购、怎样囤积,同整个情形比一比,只是九牛一毛,微乎其微。譬如蒋经国这次碰的钉子,难道说也是我们干的?孔令侃有恃无恐,怎能算在我们头上?有个北方朋友说,蒋经国这次是‘碰了他妈的钉子’——“阖座皆笑,杜月笙制住道:”今天不是讲笑话的时候,大家别太高兴了。蒋总统的事情十分难料,我们得动动脑筋,不要使他恨我们才好,否则我们……“杜月笙直喘气:”我们一定要同蒋专员多接触,多联系,多解释。“  接连传到蒋介石耳朵里的消息,使他更加受不了。他知道儿子刚出阵时还算不错,但只有两个月功夫,借人头平物价维持金圆券威信,都告此路不通了,抢购的狂潮遍及全部统治地区,只要有金圆券的地方,人们便为抛出金圆券换不到东西而苦恼。抢购范围无微不至,无所不包,处处都成战场,人人冤气冲天。寿衣棺材也成抢购对象,商店只怕东西脱手,却无法补进,于是黑市剧升,但照样有人抢,可吓坏了商家,收进一大堆金圆券有什么用?不如早点收市,保全货物,是为上策。蒋经国等各地官员未尝不想办法,在手忙脚乱之际,左一个凭身份证买这个、右一个凭什么证买那个,捉襟见肘,愈来愈糟。警察和”戡建大队“敲竹杠的机会俯拾即是。菜馆限制供应,一人只能一菜,一桌最多只得八菜。警察在菜馆走来走去,一有超限便重重罚款。上海广西路有家着名的蜀腴川菜馆,每天罚款数字跟不上一天的收入,弄得老板团团转。  黄牛党来势凶险,但大多都有后台,老百姓多买一点东西便给抓去当”黄牛“办,弄得怨气冲天,乱极惨极。  蒋介石最恨人家说”经国过火“,但更恨民间不信任金圆券,而亲属们的各自诉苦,更使他无比气苦。吴国祯的太太黄卓群怕现款贬值,买进大批绒线,用黄玛丽名义囤起,蒋经国手下闻讯查截,蒋经国便问黄卓群是怎么回事?黄说:”这件事你最好去问宋先生。“蒋经国便打电报问宋子文,这位舅父回电说:”你应该去问问你的母亲。“蒋经国再求解于宋美龄,得到的答复是:”去问你自己的父亲吧!“事情闹到如此地步,蒋介石只得拍桌拍凳对他说:”家里的事情,你少管管罢!“  还有一件事也使蒋介石伤脑筋。为了攻击孔令侃,宣铁吾的《大众夜报》与吴绍澍的《正言报》都遭停刊处分。蒋经国已经奉令申斥过警察局长俞叔平和经济警察大队长程觉宽,问他们”谁叫你们去查的?在扬子公司十三层搜出大批囤货是谁叫你们去查的?“于是警察局第二天又否认在那里查获囤货。但《大众夜报》和《正言报》对孔令侃的攻击已使孔大少爷受不了,蒋经国想打招呼也来不及了,事情十分严重。原来蒋宋夫妇在美国的财产系由孔祥熙经管,孔令侃受不了两报的攻击,便对宋美龄说:”两报如不停刊,便要请爹公布你们在美国的财产数字。“  孔令侃这一手端的厉害,发展到宋美龄在沪急电北平,要蒋介石速去上海。蒋介石不得不走一遭,命令《大众夜报》和《正言报》停刊。而与吴绍澍私仇颇深的CC系大将吴开先、陆京士等也就利用时机,向吴绍澍开火。以《不要再制造王孝和了》为题发了一篇社论,抬出CC所控制的总工会向《正言报》展开攻势。蒋介石一到上海,也就痛骂《大众夜报》董事长宣铁吾,对孔令侃事却一字不提。蒋介石手指几乎触到宣铁吾额角上,说《大众夜报》有三个记者是共产党,非停不可。于是,两报宣告停刊。但时隔不久,官场上又有了新的风波。  原来宣铁吾、吴绍澍在这期间,的确热心拥护蒋经国抒老虎,没料到只拍到了几个苍蝇,而且还惹了一身祸,于是便在小蒋面前抱怨,小蒋事前无法帮忙,当着两人也无以自解,把心一横,就支持他俩反攻。于是马路上又热闹起来,处处标语,攻击CC,大部分写着:”反对以派系斗争来打击经济革命的战友“搞了个乌烟瘴气,《大众夜报》也就复刊了。  可是这些变化无论如何挽救不了金圆券,老蒋小蒋相对唏嘘。特别是杜月笙十分愤懑和反感,认为蒋介石连老朋友也不要了,”剿共“竟”剿“到了他们头上,徐寄庼认为:”戡了多年乱,没料到敬到自己头上来了。“一片众叛亲离情状,蒋介石毫无办法。但在毫无办法之中,全沪各报却出现了一个篇辐巨大的怪广告,题曰:《一市民告众市民》,内容是劝告大家信任金圆券。这个广告一出,立刻变成上海人的谈话主要内容,人人奇怪:”有哪一个‘小市民’拿得出这么多钱,来刊登如此巨大的广告呢?“但事隔几日,报端又出现了《一市民再告众市民》的大广告,措词较前更为凄惨,说:”我们大家疯狂地压迫金圆,大家什么都要,就是不要金圆券。什么都藏,就是不藏金圆券,连《水浒》都比金圆好,棺材也比金圆好……“文末曰:”余以一微小市民,激于时势,故登此广告,自知吃力不讨好,唯心之谓是,不吐不快。但广告费昂,余个人只能负担一天,如有热心君子欲照登此稿,请直接向报馆付款续登。“上海人一见立刻恍然大悟,原来是官方掏腰包的苦肉计。但登者自登,不独无人愿做”好事“,抑且变本加厉抢购货物,而以国民党官员以及与国民党官员关系最深之人抢得更甚,于是老蒋跳脚,小蒋神伤。  正是:不爱金圆爱物资,只因”戡乱“楷到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卅一回 屡飞东北 蒋介石为撤退求助 独木难支 郑洞国叹突围乏术  却说蒋介石自宁去平,自平去沈,自沈回平,自平飞沪,自沪返平,飞来飞去席不暇暖,食不知味,寝不安枕,他终于决心留在北平,主持”东北的顿克尔克大撤退“了。  撤退的味道甚不好受,肝肠寸断,寸步难行的撤退更准言喻。而金圆券在各地的总崩溃竟比军事上的失利还快,气惨了蒋介石。刁斗相闻,月明星稀之夜,蒋介石在古城同三两部下闲聊,痛苦万状。  ”济南失守的影响不小。“卫立煌叹道:”尤其是他们入城之后,据说纪律很好。“卫立煌见蒋怒目相向,也就闭口。  蒋介石能使他人不讲,但无法使自己不想。济南失守后,说王耀武壮烈牺牲,变成笑话。蒋介石曾在立法院里开支票,说必派劲旅收复济南,但事实上”劲旅“不知何在,而且平锦平绥线上又遭受到惨重打击。从另一个角度看,济南失守对国民党政治、经济上的影响却一天天地显着,一天天地显得重大。特别对于上海,济南之战中对方所表现的军纪,对外侨的处理和对工商界的秋毫无犯,在蒋介石统治地区的工商业界引起了巨大深刻的影响。上海市党部有一个党官曾经公开承认:”如果济南失守,那么币制改革和金圆券也就完了。“这句话当然有商榷之处,但事实上却无夸张。蒋官最后把这个党官锒铛入狱,可也不能制止济南易手,金圆剧降。  ”今晚月亮很好,“顾祝同见蒋望月沉思,自慰慰人道:”空军可以大大地出动了。“  蒋介石听而不闻,仍在思量这次在上海所见所闻。爷儿俩为了阻止日益动荡的社会和经济秩序,用”借人头“来平抑风波,杀人逮捕已经变成日常新闻,可是残杀却稳定不了物价;抓人重罚也改变不了经济法则。上海的工商业已大部停顿,商店菜场不见货品。蒋经国最初扬言打虎,可是一碰到”自己家事“,立刻声明”事出误会“,并且声明”并无其事“了。蒋介石知道,这对他儿子没有好处,但也找不到更好办法。儿子要”杀猴子给鸡看“,拿孙科的经纪人王春哲和杜月笙的儿子杜维屏等人来开刀,可是被杀了的王春哲被上海人目为英雄好汉,而杜维屏则由特刑庭转解高院,轻判几个月仍待上诉。看样子猴子既不能杀,鸡仔也吓不倒……  ”好象有飞机响。“卫立煌打破岑寂说。  听编队机群隆隆而去,蒋介石只是”唔“了一声,却毫无下文。他知道空军活动再凶,也不能进行占领。他似乎看见儿子在夜空中苦着脸在向他诉说。蒋介石想到上海、南京几张报纸,对小贩的”不卖政策“名之曰”好大胆的苍蝇“,而有家西报却说,”听说上海是没有黑市了,但剩下来的只是黑暗。“蒋介石更想到杜月笙的愤懑,他看到老明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这批人都完了!“如此沉痛也反映了对蒋介石的态度。詹沛霖系身囫囵,狱中作书致其子,勉以吃喝嫖赌,以荡尽家产为最终目标,”悲壮“极了。上海市商会会长徐寄庼一向以领衔拍发”戡乱通电“为得意杰作,现在却摸着头皮对老朋友说:”戡来戡去,戡到自己头上来了。“  ”还是休息吧。“卫立煌道:”总座太辛苦了。“  蒋介石低沉地挥挥手道:”你们去睡吧,我还要等电报。“但他仍徘徊庭园,听见隔房机要室里正在收报,忽地想起了来自上海的密报,说上海人听中共广播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  突地,蒋介石又把参谋总长顾祝同找来,问道:”如果我们向美方商量,要求美国军官直接参战,你说可好?“  顾祝同一怔道:”办法是好,不过美方可能有顾虑。“  ”不会吧。“蒋介石皱眉道:”他们并不是没有同共产党交过手!“  ”那,那我们试试如何?“  ”你想应该怎样提法?“  ”这,“顾祝同沉吟道:”粗粗想起,“他一顿,摸摸耳朵道:”据我们所知,美国方面目前希望做到三件事:第一是希望能够派出观察人员,跟我们部队到前方去;第二是希望能够看到一些战地情况;第三是希望能够到前线,告诉我们的指挥官,怎样使用他们援助的武器。“顾祝同再想了想:”记得有一个美国顾问同我说过,他们还希望能参加我们的军事会议,根据他们自己的看法下结论,对战略或部署工作,提供意见和解答疑问。“  ”哦?“蒋介石吃惊道:”他们要求指挥哩!“  ”也不,他们有他们的困难。“  ”是的,“蒋介石道:”我们的办法很简单,美国顾问不久前去过前线,再去指挥也无所谓;顾问们参预拟定作战计划也可以,不过整个指挥不能从我们手里移到他们手里。“他喃喃地加上几句:”那太危险,那太危险。“  ”我们太危险!“锦州守军在蒋介石三令五申、立刻突围的精神重压下,奔走相告,认为已经面临存亡关头。等不到美国军事顾问的”妙计“,等不到越来越远的”援军“,他们该有所决定了。  但对方的活动来得更快,持续五十二天之久的大规模辽沈战役后,义县一经易手,作为东北和关内联系咽喉的锦州完全陷于孤立。十月中锦州守军摊下了一张使蒋介石目不忍睹的底牌,第六兵团所属两个军、八个师全部十多万人一个也未突围。”东北剿匪总指挥部副总司令兼锦州指挥所司令“范汉杰,第六兵团司令卢濬泉、第三十六师高级军官以下八万多人被俘,东北蒋介石部队的命运获得最后决定,撤退关内的陆上通道全遭封闭。  ”我们太危险“长春守将郑洞国、曾泽生、李鸿黯然相对:”领袖突围命令已到,要我召集军、师长开会宣布命令,你们的看法怎么样?“接着研究敌情,但越”研“越泄气,愈”究“愈寒心,曾泽生叹道:”司令,今日之下,要我们撤退突围是假的,要我们死给他看才是真的。共军战斗力强,大家都知道;他们在包围圈外修筑的工事也很厉害,大家也知道,通向关内的孔道全部封闭;大家更知道,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除非长上翅膀,甚至插翅难逃,我们的空军活动都不成了……“  郑洞国烦躁地说:”总得想个办法,总得想个办法!这是命令!“  ”我们知道这是命令,“曾泽生道:”可是明摆在面前的事情,领油总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郑洞国道:”好好,待召开军、师长会议以后再说吧。“可是会议结果还是一样无结果,而且军、师长都指出士气已经越来越低,战斗力极成问题,只要一声突围,大家便死无葬身之地,不如电复北平,把实情告诉蒋介石。  郑洞国心情沉重,流着眼泪给蒋介石去了个电报,告诉他事实如此,无法突围。他对曾泽生、李鸿叹道:”在抗战时期,我们没有把生死问题看得如此严重,如此有顾虑;但今天人人不想拼命,恐怕前途凶多吉少……“  骨瘦如柴的李鸿也叹道:”这是没办法的事,黄埔军校所以成长,北伐能够胜利,因为有良好的政治教育。这种政治教育不管是共产党的或者是我们自己的,总而言之人人知道为国尽忠,万死不辞,可是演变迄今,黄埔同学不想为对共之战拼命,这里面大有文章,绝非一二人的牺牲可以挽回,我也寒心!“  事实上最寒心的不是李鸿,而是蒋介石。他收到郑洞国领衔的电报心胆俱裂,手足冰凉,跌坐沙发里好久无话可说。当下召集亲信会议,结论认为长春守军如不撤出,必将为中共所用;如撤出而遭包围歼灭,则对南京固无所收获,但也不致增加对方兵力,于是蒋介石第二天再下严厉命令:”一定要突围,否则军法从事!“  郑洞国一见电报,人都软了。立刻再度召集军、师长会议。众将官到齐,独缺李鸿,原来他又给伤寒病拖倒在床,无法出席。郑洞国哀戚地发言道:”领袖命令又到,我们是非突围不可!我知道大家的意见不能一致,但为了服从命令,我们今天只讨论怎样突围。要不要突围的问题不再存在,请各位发表意见。“  众将官闻言心惊,曾泽生反对道:”司令有司令的苦衷,我们都明白。可是事情明摆在面前;突围的结果就是要我们全部给歼灭!“郑洞国连忙截止道:”曾军长,你不能这样说,我已宣布过,我们现在讨论的只是怎样突围,成败得失,在所不计!“  曾泽生叹道:”我可以服从司令的命令,司令可以服从领袖的命令,可是司令怎能不知道:弟兄们已经不可能服从突围的命令了!“  ”曾军长!“郑洞国痛苦地一个劲儿搓手:”今天,什么话也没得说了!如果有话讲,那只是遗嘱!“  ”我不懂司令为什么非如此不可。“曾泽生长叹:”军人不怕死,但要弄清楚为什么死?死得值不值?如果不值,那损失一根头发都很可惜!现在我们近十万人马的命运——“郑洞国悲怆地击桌道:”不不不,曾军长,各位同志,我已经决定了,我如果为突围而死,到那时候对得起领袖,“边说边落泪:”其他的管不了那么多。“  曾泽生哭道:”司令,您抱定决心为领袖而死,您是对得起他了,可是您对不起国家民族!如果我们近十万人马都活着,那末城池不会挨炮火,老百姓不会倒楣,我们不会冤死,国家的元气已经伤得够呛,为什么还要在长春雪上加霜?长春今天已经有人吃人肉,难道这种悲惨日子过得还不够,我们还是要乒乒乓乓打一场,给人家沿路歼灭,死无葬身之地吗?“  众将官闻言悲怆,齐盼郑洞国改变主张,郑洞国捶胸顿足道:”不行不行,万万不行,我们要死死在一起,明天一早拂晓攻击,开始突围,这主意不能改变,不能改变!“  郑洞国话是这么说,心头却难受极了。众将官闻言默不作声,黯然散去。曾泽生留在最后,涕泣而言道:”司令,您这个决定……“郑洞国一把抱住他,声调呜咽:”我没有办法!我只知道服从。谁都知道突围是无法实现的。此外的奇迹决不会有,突围就是要我们死在城郊!“‘  ”那末,“曾泽生愤慨而言道:”我们这样死,死得值不值?“  郑洞国一怔道:”从来没有人向我提过这个……“  ”我提过好几次了!“'  ”那我是今天才开始考虑。“  ”司令为什么同他一般见识?“  ”他?“  ”他眼看完了!如果他的完也就是中国的完,我们一定同他共存亡!“曾泽生道:”现在事实证明他的完正好是国家的得救……“  郑洞国吆喝道:”不许说下去!不许说下去!“他双拳捶头,痛苦地望着曾泽生:”我够了!我已经够了!我受不了!“  曾泽生退后两步,敬礼道:”司令,那您保重!您应该在明天拂晓突围之前,多看看实际情况。司令,您保重。“  郑洞国追上去道:”慢着!曾军长,你到那儿去!“  ”我回部队。“曾泽生立正道:”今天是在长春的最后一晚,我得多走走,多看看,多听听。“  ”此外还有什么计划?“  ”计划?“曾泽生握紧郑洞国的手道:”司令是怀疑我有什么变化吧?您尽管放心。我先去准备拂晓突围,如果有困难——“  ”有困难怎么样?“  ”先报告司令,“曾泽生道:”然后根据弟兄们的意见行事。“  郑洞国长叹道:”那你是要过那边去了。“  ”报告司令!“曾泽生道:”到现在为止,真的没有这个打算,如果司令不放心,您可以把我押起来,甚至枪毙。“  ”不不,“郑洞国道:”我不会这样做,我也不能这样做。我只是告诉你,蒋委员长是完了,但共产党对我们这批人是不是真的当朋友,我没有把握。我们对蒋委员长是不是要把生命献给他,我也没仔细想过,所以你如有行动,请多考虑,我的心痛苦极了!混乱极了!“  曾泽生热泪长流道:”司令,您的心情我知道,我的心情只是想通了一半,还有一半……“  ”想通的是什么!“  曾泽生严肃地说:”司令,共产党里有我们很多老朋友、老同学。共产党是真的欢迎我们还是假的欢迎我们,这一点倒弄清楚了!“  郑洞国吃惊道:”难道是真的?“但他不等对方答复,却岔开道:”我不能再谈这些,明天一早拂晓突围,咱们再见。“  十月十七日清晨长春一切如旧,郑洞国在指挥所里一筹莫展。拂晓攻击没有发动,曾泽生已率领所部六十军全军两万六千人起义,并且把他们的长春东部的防区警戒起来,断绝了与郑洞国设在中央银行的总部联系。  郑洞国不得不作最后的抉择了。  参谋长及一干人等呆立在他身旁,静待他开口,但郑洞国却没什么说的了。倒不是四面楚歌,插翅难飞,那越缩越小的包围圈又缩紧了一大截;而是心头那几乎难以形容,没法解决的问题,正在使他苦苦思索。  一九四八年三月间郑洞国奉命去长春,至亲好友没一个赞成。沈阳以北蒋介石只剩下四平和长春两个孤零零的据点,在对方重重包围中既不能守、又不能退;更无任何新的因素可以挽回这个颓势。郑洞国明白长春也不过是迟早间的事,此去无异送死。杜聿明、熊式辉、陈诚、卫立煌先后出过关,对危局同样打不开。  当时郑洞国有两种思想在脑筋里打转,一种是根深蒂固的服从命令的思想,感到服从命令是军人天职,一个国民党党员应该”与党国共存亡“;另一种是时时浮现在心头的朴素的爱国思想,为什么要用美式武器去大量杀害老百姓?给失尽民心、没有前途的国民党去卖命,值得吗?应该为这种政党去死吗?  同时,共产党为什么能成功?郑洞国不知道,旧的想法强烈地占着支配地位,朴素的良心却隐晦模糊,深藏于内,不但不敢同他人讲,甚至在曾泽生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白的时候,他还不肯同他讲,他并未向这方面去作进一步的慎重考虑。  现在,这两种想法又冲突起来,而且特别剧烈。郑洞国痛苦极了,寝食俱废。  ”报告司令,“参谋长道:”对方已经再一次向我们说,——“郑洞国烦躁地制住道:”我知道,我知道,让我多想想。“  就这样,从十七日曾泽生起义起,郑洞国在包围中想了两整天,还没作出决定。  十月十九日黎明,长春在隆隆炮声中醒来;两宵未合眼,眼睛血红的郑洞国在地图上划上几个”X“号,表示包围圈又告缩小,  这并不使他头痛,在长春中央银行总部标志上加一个”X“也在他意料之中。问题是怎样安排自己以及六万人左右部下的命运,郑洞国矛盾极了。  ”你们,“郑洞国对参谋一长等人说:”你们别催我,让我再想一想——“  ”对方——“  ”对方由它去!“郑洞国烦躁道:”对方既然欢迎我们,也得让我们仔细想想。我们如果真的同曾泽生一样,那末也不是吃闲饭去的。我们行不行?都得仔细想想。“  时钟已经接近中午,各方的意见也交换得差不多了,郑洞国长叹道:”各位,这两天来,是我生平最痛苦的日子。初来长春时的两种思想,在今天更在剧烈冲突!我可以这样说,顽固的旧思想逐渐被削弱了,深藏在心头的潜意识抬头了。但我们不能不想到;现在放下武器,是不是太晚了呢?——“  ”不不,司令,一点不晚!“  ”别忙,让我说下去。不管我内心怎样想,不管我潜意识怎样抬头,作为一个几万人的部队指挥官,在实际行动上我还在迟疑审慎,没有决定采取任何走向民众的步骤。——“  ”共产党有他们的政策,不能骗人!“一个师长说:”我们好几个老同学都在那边,可以作证!“他抹抹眼泪道:”并不是我没出息,怕死贪生,投降敌人,司令知道,抗战时我也带过花。就是因为抗战时我目击了中共的团结抗战的精神,更感到本党那种策略的对不起人!对不起黄帝祖宗,也对不起子子孙孙。现在联合美国拿枪口对准他们,试问我们怎能安心?在平时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穿上两尺半,每个月领饷,算了,可是今天的情形不同,今天我们是死里求生,司令呵,我们为什么还要多心?“  在瞻前顾后,审慎考虑之后,郑洞国作出了决定。他倏地起立,严肃地说:”各位,你们经过这几年的教训,心里头有了一种新的思想,这一点非委员长所能防止,我个人也有这种感觉。想二十几年前,兄弟一腔热血,在军阀混战时期跑到广州进黄埔第一期,只是想为国家做点事。我同军阀血战过,也同日寇血战过,到头来落得这般下场,“郑洞国悲从中来:”我怪谁呢?怪命运?不对;怪大家打不过共产党?也不对。共产党说形势比人强,这句话倒是说对了,今天有这么一个形势,非要我们换换脑筋不可!我们在委员长领导下,走上了一条和初衷完全相反的道路,我们的确错了,跟错了人,也做错了事……“  众将官人人紧张,脸上泛出罕见的兴奋之情。  ”不过,“郑洞国道:”我们不是怕死,这一点无论如何要弄清楚:抗战那些年,我们追随委员长,打败仗的时候多,可是没有今天的想法,今天,“他长叹:”形势比人强!“他以拳击桌:”既然到了应该放下武器,而且不能不放下武器的时候,那就这么办吧!“  众将官闻言欢呼,但有一名新七军的师长发言道:”司令这个决定,我们已等待很久了!不过我也有一些意见。“  ”你说!“  那师长道:”我们是从台湾来的,在风山曾经受过美式训练,我们的部队也是美式配备的。我们很多人都感到,日本人当年侵略我们是外患;今天我们国共开火是内战;但事实上并非内战,还是外患!而且我们拿了美国人的枪炮武器杀自己人,替美国军人在中国打天下,我们是变相的日本兵,这种事情太惨了!太难过,太见不得人了!“  众将官闻言齐皱眉头,痛苦莫名!另一个师长插嘴道:”这是一点不错的,讲卖命,我们绝对不做汉奸!讲爱国,我想起当年请缨杀敌,却挨了委员长一顿臭骂,作声不得!可是有人却骂我们不敢抗战,这口乌气把弟兄们肚子都气破了!“  郑洞国双拳齐挥,严肃地宣布道:”大家那些话,留着以后再说吧!弟兄们在等待我的决定,我现在已决定放下武器,不再顽抗到底作无谓牺牲,不再坚持死守使玉石俱焚!决定挽救全军袍泽,弃暗投明!“郑洞国热泪长流:”快通知他们,新七军等部三万九千多弟兄和城郊一万八千多被围的弟兄一齐放下武器,弃暗投明!“  正是:形势是非看得清,将军决心真英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卅二回 南京怪现象 反苏反美一齐来 凶案露端倪 亲共亲蒋两边走  话说众将官分头传达,三军欢声雷动。郑洞国待诸事就绪后离开总部,准备出城,去解放军兵团司令部。他朝中央银行大厦回顾一眼,觉得是该离开这个戒备森严,阴黯低沉的地方了,但他对新的事物是如此生疏,一时也无法为未来描绘出一幅什么画图。他轻松之中有沉重,长时期的懊丧悔恨并未去尽,在新旧思想交替之中,有茫然之感。  郑洞国领导一些部队出城,解放军则列队进城。只见纪律严明,军容强盛,忽地有人向郑洞国打招呼,原来是解放军兵团政治委员萧华将军。  郑洞国暗吃一惊,解放军的高级将领如此和气,一点没有架子。两人握了握手,萧华道:”欢迎你们一起来!司令员在等您,您们多谈谈,我进城去。回头见。“郑洞国对他质朴和气的印象深刻极了,当下直奔兵团司令部,司令员萧劲光将军欢迎他道:”郑将军早该过来了,为了国家大事,我们之间实在没有你死我活的必要。“  郑洞国道:”是啊,这件事,想想很难过。“  ”你该休息一会,“萧劲光道:”晚上我们多谈谈,大家痛饮一杯!您就住在附近好了,房子已经准备好。“  但郑洞国恁地也睡不着。他想得太多了。在人家非常礼貌的晚餐招待席上,他对萧劲光说:”大体情形,也就那样了。我在国民党里干了二十几年,现在既然失败,当然听凭处理;至于部下官兵,如有愿意回家的,希望能让他们回去。“  ”那一定是这样,“萧劲光答道:”要回家的一定帮助他们回家,愿意留下的一定作适当安置。“他诚挚地微笑:”既然过来了,大家都是一样的,都可以为人民服务的。“  郑洞国激动地点点头,却轻轻地说:”那很好。“  ”请问郑将军,“萧劲光道:”你愿意回家还是愿意留下?“  郑洞国一怔,没料到对方是如此直爽,态度是这样友好诚朴,招待也是那样客气周到,在这种情形下,他该怎样回答呢?他以为自己是一个失败的军人,没有了解自己是一个新生的战士。在一些古老现念的影响下,他回答道:”我现在只想做一个老百姓,“他苦笑:”不知道行不行?“  ”你想错了。“萧劲光微微一笑。郑洞国诧问道:”那怎么回事呢?“  萧劲光叹道:”你多看看,多想想之后,再作决定罢。“郑洞国一个劲儿喝酒,总以为自己是英雄落难,”为人民服务“似乎就等于给共产党做事,不大合适吧?可不能这样贸然决定。便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当个老百姓,表示中立的意思。“  ”中立?“萧劲光凝视一会,点头道:”希望你多看看多想想,好多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通的。怎么样?到后方去旅行一趟吧?譬如说哈尔滨。“  郑洞国道:”很好,我对你们有很多隔膜,去看看,很愿意。“他苦笑道:”有一个时期,我们总以为你们的武器都是苏联造,你们部队里有很多苏联顾问;现在我对这边明白了。“  萧劲光大笑:”也难怪,你们一天到晚接触的东西,绝大部分是谣言。老实说,没有蒋介石,我们这么多美式配备就不可能拿过来,没有南京大规模的空投,我们好多补给也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这些都是美国人奉送的。“说罢举座皆笑,郑洞国也不由得不笑出声来。  第二天,郑洞国动身去黑龙江,开始了旅行和进修的生活,按下不提。却说东北如此局势,不独蒋介石心胆俱裂,美国军方更是着急不堪,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前途好转。  司徒雷登在南京大使馆里只是干瞪眼,听傅泾波为他诵读各方机要消息,一筹莫展。  ”郑洞国并没有死掉。“傅泾波道:”中央社的电报又错了!“  ”该死的该死的!“司徒只有顿脚的份儿:”那同王耀武的下落是一样了?“  ”不不,“傅泾波说:”比王耀武还要糟。他是过去的,并未选跑。“接着声音都变了腔,捧着一张电报说:”范汉杰被浦的消息也到了。“  ”我不听,我不听!“  ”这里还有共产党的广播记录,也是关于范汉杰的。“  司徒无可奈何,咬咬牙道。”好,你说说吧,我要看看他的部下!他的部下都反叛了他!“  ”范汉杰的情形是这样的,“傅泾波念道:”在十六日那天,锦州城东南二十几里的谷家窝东面小道上,走来了四个着黑色服装的中年男女。其中一个高大个儿,穿一件露出棉絮的破棉袄,一条不称身的小棉裤,背上披一个破麻袋,手里捧个萝卜在边走边啃。“  司徒雷登冷笑道:”他倒装得象啊!“  ”正在那个时候,“傅泾波读道:”共军处理俘虏的机关恰巧在那边驻扎。当他们发现这四个人时,就开始盘问了。四个人之中,有个操福建口音的女人屡次抢着答话,另外两个男人显得很疲乏的样子,只是唉声叹气摇头。有个又高又大的男子压低着声音,说他是沈阳一家钟表店的账房,从沈阳逃出来,准备回福建老家。这个人总是把破毡帽往下拉,遮住半个脸,避开人们的视线。但他很不自然的装束和动作,两只白白的手和牙齿,低低的声音里还听得出一口广东腔,这些同沈阳难民的身分不合。“  司徒摇头道:”国民党的将军啊!国民党的将军真使我们伤心!“  傅泾波说下去道:”共军盘问他们四个人的相互关系,那个高大个儿无法交代清楚。他迟疑了一会,说:我没有话说了,你们枪毙我吧!于是他们给扣押起来,进行审讯时漏洞百出。女的乱说一通,另两个男的自供是尉官司书和勤务兵。那个大个儿什么也不说。当共军的卫生员给他擦伤了的头皮上药时,他却很认真地说,擦些酒梢吧!当心变成破伤风。“  司徒失笑道:”范汉杰还想活啊!他给美国增加了多少麻烦?给蒋介石丢了多少面子?“接着听傅在续说:  ”第二天,那个自供是尉官司书的人对看守他们的共军说,他有一件要紧的事情告诉审讯员。当审讯员接见他时,他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经过你们多次解释俘虏政策,我还没有说实话。现在我要说了,我就是范汉杰的侍从副官,那个高大个儿就是范汉杰。”  司徒直拍桌子道:“真糟啊!蒋介石手下怎么都是这样的!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傅泾波皱眉道:“不过,根据共方的情形来说,那个侍从副官如果不招认,恐怕还是会弄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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