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蓦地麟了起来,只见他脸色铁青,胸脯起伏,昂首而望,双手一摊,一声答道:”这问题实在太大,一切详细经过情形,请审判长问蒋委员长,他知道得很清楚,此时此地,我不便随便说。“ 李烈钧”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不过我绝非劫持!“张学良跨前一步:”恰巧相反,是爱护蒋委员长!我也绝非叛变,恰巧相反,是拥护民族国家!咱们在蒋委员长面前表示对国是的意见,实现咱们的主张,哪里有丝毫叛变之意?“张学良惨笑:”如果叛变,请问审判长,蒋委员长今天不是好好儿的在南京吗?我张某人不是跟他来到南京了吗?“ 李烈钧一怔,心想这台戏唱到这里,收场似嫌太早。演下去呢?不知道这个”犯人“还有什么花招,不如问问鹿钟麟他们这些陪审员罢。李烈钧便笑了笑,向左右两边望望,意思是”你们还想问些什么?“ 但陪审员们个个相对无言。 张学良重又往凳上坐下,两手扶桌,双目平视,法庭空气又告冻结。 半晌,李烈钧咳嗽一声,继续问道:”张学良!你身为军人,为什么将国府中央大员、地方官员统统拘留起来!“ 张学良正欲回答,李烈钧加上一句道,”这还不是叛变吗?“ 张学良双手往膝盖一拍,纵声大笑;声震屋宇,全院愕然。只见他笑了一阵,倏地沉下脸来,长叹一声,就坐在凳子上大声说道:”审判长不提这班大员倒也罢了,您一定要提到他们,我也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张学良立了起来:”这班大员平时穷奢极侈,把国家民族丢在脑袋瓜子后面,中国今天到这种田地,他们也是责任难逃!这次西安事件,我只对蒋百里先生表示敬佩,因为只有他没有大官衔头,为人相当正气。其他诸人,当然也有使我敬佩的,但太少了!这班大员勇于私斗,怯于抗战,一点儿为民族国家牺牲的决心都没有,难道这班人也受人敬佩?“ 张学良迈前一步,举起右臂一挥:”譬如陈调元身为军事参议院院长,在西安扣留期间,还有心情调戏万耀煌的娘姨,这种老而好色之徒,审判长你认为值得人们敬佩吗?“ 李烈钧呲牙牙咧嘴,不知所答。法院中窃窃私议,只听见一片交头接耳之声。 ”还有!“张学良扭过身来:”譬如陈诚,平时口出大言,象模象样,一旦领袖蒙难,他既不设法营救,也不拔枪自戕栽,却一头钻进茅坑,把他拉出来以后满头满脸都是粪尿,这种大员也值得人家钦佩吗?审判长!“ 李烈钧频频挪动身体,不知如何是好。 法院里扬起一片笑声,但立刻又静下来。 ”还有!“张学良迈前两步:”譬如陈果夫陈立夫,这一对兄弟在政府中位置极高,可是他们干了些什么?“张学良大声问:”他们干了些什么?要我跟各位说一说吗?“ ”张学良!“李烈钧急了,他再也无法任他讲道似的说下去,立刻阻止道:”不必说了,与本案无关!“ 张学良不以为然道:”审判长!这怎能与本案无关?凡事都有一个根。“他在心头捉摸措词,觉得话说重了,不大合适;受委屈呢?又不甘心,于是旁敲侧击地说道:”凡事都有一个根,这个根如果没有毛病,它的枝叶花朵一定鲜艳茂盛;这个根如果有毛病,它的枝叶花朵一定枯萎没劲,这好有一比,……“ ”张学良!“李烈钧一身冷汗,深怕他把这个根譬作蒋介石本人,那这台戏实在难以下台了,便喝住道:”不必说了,不必说了!“ 张学良朝李烈钧瞅一眼,充满了严峻与愤激的两道目光,使这个审判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李烈钧在眼角里看见张学良坐回凳子,双手交叉在胸脯上,便向左右两旁望了望,倒透一口冷气道:”好,那我们判罢!“ 李烈钧率领陪审员们进入休息室,各人对今天的审判都没话说,深感代人受过。今天奉命审讯张学良,但”罪人“似平并未出庭,出庭受审的被控者有如一团烈火,一颗炸弹,审判长不敢碰它一下,陪审员们更是形同虚设。好在对张学良应该如何”判决“,即使他否认有罪,而且振振有词,侃侃而谈,但早已定罪,毋须审判长们伤脑筋了。 作为张作霖的老友,而且目睹这件事的来踪去迹,李烈钧的处境是可以想象的。他默默无言,喝杯茶,抽支烟,演戏似的再率领陪审员们返回法庭,正襟危坐,干咳一声:”张学良,你一切毋须辩论,判决徒刑十年,褫夺公权五年!“接着起立,宣布退庭。 这判决内容张学良早已知道,他只是冷冷地笑笑。在一片窃窃私议声中正欲迈开大步,却见李烈钧步下法庭,一脸笑迎着他走过来,拉着他的手说道:”老弟,你近来非常进步,佩服佩服。“ ”审判长。“张学良弦外有音,也笑笑答道:”这真是很对不起,又闹了一次大笑话,要您多费心,先大帅九泉有知,也当感激您!“ 这句话分明在刺他,李烈钧笑容顿敛,心想奉命审讯,代人受过,有口难言,正欲再安慰剖白一两句,张学良却一个敬礼,扭过身子,走出法庭去了。 李烈钧怔了一阵,陪他走了几步路,低声说道:”一切你当然明白,我不多说,希望你回到西安之后,善自珍重。大帅九泉有知,有你这样一位世兄,他也瞑目了。“说罢两人道别,李烈钧黯然归去。张学良大步出门,仍由军委会人员送回鸡鸣寺宋子文官邸,朋友间对张自有一番劝慰,按下不提。 却说蒋介石在陈布雷家里吃过饭,由郑祖穆注射过后,睡过午觉,打道回府。只见门口停了几辆汽车,侍卫长来报告客厅中有好几个人在等,宋子文和端纳在内室已等候好久了。蒋介石皱皱眉,说道:”无论什么人,说是我不舒服,不见客。“说罢硬着头皮回到书房,宋子文、宋美龄、端纳等人起立为礼,寒暄一阵,端纳话入正题道:”委员长,汉卿的事?“宋美龄插嘴道:”判了十年徒刑,特赦文件什么时候颁布?“ ”是啊!“宋子文言中有物:”全世界都在注意这件事。“ 蒋介石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半晌,冷然答道:”两小时以后,就可以特赦了!“ 端纳高兴得几乎蹦起来,忽地看见蒋介石挥挥手道:”不过,这样做是不是好?“ 宋子文朝端纳看看,端纳朝宋美龄看看,宋美龄又向蒋介石看看,书房的空气急转直下,突地沉重起来。 端纳脸色大变,迁缓地走向蒋介石,问道:”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委员长的声望比前更高,而且显出委员长的气度宽宏,不是很好么?“ 宋子文也勃然变色道:”你说说看,你又有什么新主意?“ ”是呀!“宋美龄插嘴:”大家都讲好了嘛!“ 面对着这三个着急的人,蒋介石深沉地凝视窗外,不发一言。这三个人虽然关系密切,利害一致,但蒋介石还另有一番打算。他心想华盛顿和伦敦方面怂恿东京反苏,而武士道的长刀却首先指向南京,如今连英美在华的利益都受到威胁了,英美这才着急起来,赞成中共的做法,要他也抵抗日本。然而日阀同蒋介石的关系,并不低于宋家同美国的感情,退一万步说,抗日是非抗不可了,但对于张学良这一问题,蒋介石觉得如果把他真的特赦,不提此举是否”纵虎归山“,但腰背之痛,临逮之羞,这口气实在难消,而张学良为了抗日敢于这样做法所造成的地位,更使蒋寝食不安。不杀张学良已经是天大的人情,要放他回去,那…… 突地蒋介石扭过身子,面对着三个紧张的面孔,柔中带硬地说道:”大体上都依照你们的意思,但关于汉卿的问题,由我来处理吧!“ ”你?“宋子文急问:”你怎样处理?“ ”不是特赦了吗?“端纳问。 ”你快说!“宋美龄也一阵风跟了上来。 蒋介石冷冷地瞪瞪眼道:”特赦,当然毫无问题。特赦的目的使汉卿不受牢狱之灾,但他这一次的行为确非寻常,他的修心养性功夫实在太差,无论作为一个上司、一个好友、一个同事,我都应该负责。“ ”那你又预备怎么办呢?“宋子文焦急道。 蒋介石双眉紧皱,悲天悯人地长叹一声道:”我预备在特赦之外,加上一句:交军委会委员长严加管束!“ ”什么!“宋子文蹦起来道:”你变卦了!“端纳也反对道:”委员长,算了吧,我看……“ ”我决定了!“蒋介石扶住沙发扶手,艰难地站了起来,往卧室走去。宋子文紧跟着他大声叫道;”不,不行,这样做无论如何不行!你不让汉卿回去,你变卦,我不干!“ 蒋介石一颠一拐地蜗牛似的向卧室走去,不则一声,宋子文绕到他面前,恨不得一把抓住他的领口,顿脚道:”你不能开玩笑!你不能开玩笑!“ ”玩笑?“蒋介石在鼻孔里笑笑:”难道交给我看管,会把他吃下肚去不成!“ 宋子文拍掌顿脚,一筹莫展,看端纳,端纳躺在沙发上呼吸急促,脸色惨白。宋子文略一迟疑,拿起大衣便往门外奔去。 宋美龄在宋子文背后用英语喊道:”回来!立刻回来,我们再想办法!“ 宋子文把大衣往身上一披,迅速回过头来,用英语狠狠说道:”这个流氓!这个黄浦滩上的流氓!连一点儿绅士风度都没有,气死我了!西北方面很可能因此发动正式兵变,眼看战争就要发生。日本人从中得利,我们的事业这番可要完在他手里!“他指指她:”他这样违反了华盛顿的意愿,你要负责,我也有责任,我今天晚上就到上海去,另想办法,不愿意同这个流氓见面!“ 宋美龄还想说些什么,宋子文已经怒冲冲奔向大门。她颓然回到书房,只见端纳已经离开沙发,站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下,嘴里喃喃地说些什么,声音发抖。 ”端纳!“宋美龄挽着他胳膊拉向长沙发:”可怜的端纳,你流泪了!“ 端纳掏出手帕,抹了一阵,凄然摇头,摊摊手苦笑笑,然后把双手在膝上一按,叹道:”上帝,末日要来了!“ ”有这么严重么!“宋美龄摇晃着他的胳膊,连珠炮般发问:”你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端纳把脑袋躺在沙发背上,仰望着那盏乳白色大吊灯,疲乏地迂缓地喃喃说道:”我上心透了,我难过极了,用尽莎士比亚剧中人绝望、悲愤的台词,不能说出我对他的感情!“他把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我知道在你面前说这种话是不合适的,但是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端纳声调低沉:”完了,一切都完了!包括汉卿的前途、他自己的前途以及中国的前途!中国是注定要给日本人折磨的了。我曾经是汉卿的知己,也是你的知己,我深以为荣!“端纳语调愤激:”但我并不以为曾经是他的顾问而感到光荣。我在他心目之中,不过是一本字典、一本导游薄、一根手杖;但当他沉缅于日文字典、酷爱上野公园的樱花、心向东京的时候,我这本英文字典没有用了,我这本英美导游薄没有用了,我这根手杖也没有了。“端纳悲从中来哽咽地说:”你家的事业同英美的远东政策是不可分的,现在他背叛诺言,一意孤行,英美在华利益将受到损害,你家的事业也就受到损害!我同你们相处最深,我明了你们中国也最清楚,但我不愿意留在中国,看可怕的影子逐渐扩大,成为天方夜谭中的巨人,我要走了!“ ”端纳!“宋美龄伏在他肩上哭出声来。 ”记着!“端纳长叹道:”他这种发展,已经违反了你们结婚时候的诺言,他一定会遭遇到惩罚,“端纳惨笑:”当然,我们也会受到惩罚,因为我们看错了人!“ 宋美龄打了个寒噤,心想你们看错了人,那我就不是嫁错了人么?蒋介石对张学良的态度已经不能变更了,但她不相信局势会急转直下,因为蒋介石这样做,他当然有把握。 宋美龄把这个意见告诉端纳。 端纳摇头道:”无论如何,他这样做固然取悦于东京,却伤害了他对西方朋友的感情,而且刺激了中国人民对他的公愤,他完了!“端纳起立道:”请你原谅我在你面前有着这样直率的意见,因为我们是自己人……“ 宋美龄点点头。 ”不过,他不会一下子便垮台的。“端纳让宋美龄替他披上大衣:”就象他这次在西安受的伤一样,九位中外医生都告诉过我,他这次受的伤是终身不会完全治好的,问题是时发时愈,隐隐作痛而已。他的政权也就同他的伤势一样,表面上看不出,背上却装上钢架,要靠不正常的东西来支持他,这前途是悲观的。“他紧握她的双手:”希望我们将来不是悲剧中的角色,在幕布垂下之前,我决定归去,你将来也可以去美国……“ ”有这样严重么?“ 端纳苦笑道:”是这样严重!但他的病不是急症,你不必过分紧张。凡事要从他的灵魂中去看,他的灵魂是这样卑微丑恶,绝对不能赢得中国人的信任,更谈不上爱戴了!当然,老百姓没有武器的时候,他还可以维持。“端纳长叹:”可是这一次我们接触了他的敌人:延安方面的人,我才有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我姑且做一个荒唐的预言,当然我希望这个预言不要变成事实……“” “是什么?”宋美龄着急道。 “是延安方面的威胁!”端纳重复坐下:“我为毛泽东他们对西安事变的处理感到恐惧,因为如果他们主张杀蒋,我们不难在混乱的中国独占或分享控制之权,可是他们却提出团结抗日的口号与行动,这一着实在……”端纳强笑道:“那末我们是不是可以支持延安,取得中国的控制权呢?”他摊摊手,做了个失望的表情:“他们主张独立自主,而中国人当然也同意这种主张,那末你想:我们支持的蒋委员长失尽人心,而受人拥戴的共产党却非我们愿意支持的,我们在中国的利益,不就……” 宋美龄在心头倒抽一口冷气,紧握着端纳的手也就松了下来:“那太可怕了。” 端纳再起立边走边道:“这是没有办法的,违反上帝意志的人必须受到惩罚,他这样使我们在精神上受到折磨与痛苦,他今后在精神上的痛苦一定几倍于我!”端纳劝她别送,止步道:“可是你,你也要牵在里面,那就……所以我不等闭幕,就要走了。” “端纳!”宋美龄挽着他的胳膊,深沉地低声说道:“你不等‘闭幕’就要离开我,难道你愿意给人讥为懦夫吗?他们已经让我同他结婚,不管我的家庭生活是痛苦还是幸福,我到底是姓蒋的人了!”宋美龄声调愤激:“他们要我嫁给流氓,说将来他可以成为帝王,不错,现在他的确是个帝王,但你们却要离开他了,子文今夜去上海,你又要同我告别,你们把他看成了一个垂死的人!”宋美龄悲不自胜:“端纳,他这样做当然有他的一套,你们只是俱怕因此使西安部队叛变,引起混乱,如果他正在设法,或者已经设法消弭这种危机,中国的命运不仍旧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么!” 端纳苦笑笑,一手扶住门框,想了想,叹气道;“夫人,目前,问题不在西安了,西安部队有形的叛变即使消弭,中国人对他无形的叛变一定在有增未已!我研究过中外历史,你也读过,历史上你曾找到过,一个不孚众望的元首,他的事业会历久不衰么?”端纳长叹,左手按在宋美龄右肩上:“我既不愿看他掉下去,也无法使他不掉下去;我们既不愿看延安升上来,又无法不使它升上来,我们痛苦极了!”端纳紧紧地抓着她的肩膀:“趁幕布还没垂下,我不如走罢!” 宋美龄突地扭过身子,摔掉了肩上的手,一种愤恨悲伤的情绪使她不克自持,她转身立在大窗户下,血液沸腾,双手颤抖,厚厚的绒窗帘遮断了视线。她使劲一扯,窗帘哗啦啦左右分开,落出一个阴霾的天空、静穆的庭园来。蓦地又回过头来道:“端纳!他的幕布不会垂下,我相信他有办法!虽然我同他之间没有爱情,”她惨笑:“不过是一桩买卖!”她跨前一步:“不过事到如今,这台戏除了唱下去,更没有旁的办法。”她一耸身扑在端纳身上,双手执住他脖子里的围巾,歇斯底里地祈祷似的喃喃说道:“别走,别走呵,端纳!你们都走了,要我成天厮守着这个流氓兼帝王,我的心情你可以想象,端纳……” 有分教:汉卿“管束”数十年,此恨绵绵无绝期!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救丈夫 于凤至凄婉求援 囚英雄 戴雨农奉命行事 “夫人!”端纳指指被她拉开了的绒窗帘:“夫人!外面有人!” 宋美龄吃一惊往后倒退,无力地瘫软在秒发上,眼睛里迸放着期待与诱惑的光芒。端纳在门口怔了一阵,低声告辞道:“夫人,我走了,离开中国之前,我相信我们还可以多见几次面。趁时机还没有消失,聪明的夫人呵,你劝劝那个流氓,教他把眼光放远一点吧!” 宋美龄泪水直流,看端纳迂缓地扭过身子,悄悄地转动门柄,一个模糊的影子消失在门外,端纳,他将再也不回来了。 宋美龄倏地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蒋介石躺在床上作休息状,对端纳和子文兄妹在客厅里谈些什么仍然非常注意。但又不便启口向宋美龄询问。这样做会失了面子,显得有求于她。但蒋介石也有恃无恐:他是英美在华利益的代表人,保险柜钥匙的掌握者,这把交椅非他莫属,只为了张学良问题是不可能闹翻的,既然不可能闹翻,坚持下去可也。 宋美龄一阵风似的冲进蒋介石卧室,见他似睡非睡,郑祖穆雇来的一个妇人正在为他按摩,觉得不便吵闹,又一阵风穿衣备车,探视张学良去了。 特赦的命令在审判之后两小时接着发出,同时宣布张学良交军委会委员长严加管束。前者张学良早已知道,但出乎全国人民的意外,一致为蒋介石的宽宏大量、改变作风而欢呼,认为一个团结合作的中国,从此有办法了!可是严加管束的命令发表后,全国人民的兴奋迅速消失。 张学良作为一个当事人,他的失望愈重,悲愤更甚。 鸡鸣寺的钟声幽怨地响着,鼓声深沉地落在张学良心坎上。他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甚至怀疑此身并非在人间。儿时他听到过十殿阎王、十八层地狱、牛头马面、刀山油锅的悲惨故事,但那是阴间,然而这个阳间的悲惨故事更甚于阴司,他觉得宋家灯火辉煌的豪华客厅倏地阴风惨惨,端纳、孔祥熙、宋子文夫妇以及宋美龄等一个个默默地围着他,也变成了狰狞可怖的牛头马面。当天早上张学良还在奉命读圣经,强烈地记着耶稣在“最后的晚餐”时悲痛的一句话:“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出卖了我呵!” 张学良混乱而冷静地坐着,思索着:“你们之中,全都出卖了我呵!” “汉卿!”宋子文劝道:“不要过份气愤,你这样冷冷地不发一言,已经快一个钟头了,我们都有点怕!再说我还要搭今夜的一班车去上海,你醒醒吧!” 大家也七嘴八舌附和着。 “你醒一醒,开开口!”宋子文又摇晃着他的肩膀道:“事情还有转机,不必着急!” 张学良象梦中苏醒过来似的,挪动了一下大腿,惊愕地朝众人扫视一遍,定定神站了起来,反问道。“你们是说我很害怕吗?”他大笑:“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可以惧怕的吗?”张学良笑声惨厉,声震屋宇,只见他离开众人几步,严峻地指着那几个人说道:“我让你们平安回来,你们可自食其言,到底把我扣留了!” “汉卿!”端纳奔上去拉住他有所解释。 “去!”张学良大喝一声,把众人吓得毛发皆竖。 “汉卿!”宋子文奔上去紧拉住他一条胳膊,着急道:“镇静点!镇静点!我马上要搭火车,你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上海的朋友吗?” 张学良默默地走向酒柜,倒了杯白兰地,一饮而尽:“你告诉朋友们,说张学良从此完了!我是应该受到惩罚的,因为我同这种人讲信用,谈道义!”张学良惨笑:“子文,你们说不是么?” 张学良大步踱着:“你告诉朋友们,我完了!不过我很高兴,我很值得!由于我们的兵谏,他不得不考虑,不抵抗政策是这么不得人心,他答应团结合作了,如果他照样自食其言……”张学良重重一拳打在桌上,大花瓶应声而倒,女眷们吓了一跳:“那全国老百姓都会恨透了他!除非他敢正面同老百姓开火并且压倒他们,否则他只好乖乖地跟在人们后边抗战!” 张学良又扭过头去,迈开大步踱到门口,又迅速转过身来道:“你告诉朋友们,他这样对我是有远因近因的。近因大家都知道,远因是什么?”他凄厉地笑道:“他曾经要我组织一个团体,比蓝衣社还严格,比侍从室还机密。这个团体只向他一个人负责,任何人不得干涉。什么皇亲国戚,钦差大臣,都不在眼里。可是我并没有照他的意思做。”张学良坐了下来:“我并不是怕事,或者是说深怕得罪皇亲国戚。”他又站了起来:“很简单,我只是不愿为一个人卖命!我已经对不起东北三千万父老兄弟姊妹,现在又要我同关内四亿多同胞为敌,我怎地也不干了!” 张学良双手按在宋子文肩上:“你告诉朋友们,可惜我张某人七尺之躯,一腔热诚,到头来落得如此收场!千刀万剐我也忍了,但不让我活着回东北,委实使我心肠,这家伙手段未免毒辣!”张学良心头一酸,忍住两行热泪道:“好吧!你上车吧!我也该休息去了。谁知道明天又是怎样一个明天?谁知道你这番回来,咱们还能不能见面!”说罢便往房中奔去。 端纳等人唏嘘无言,谁也不敢再到张学良房中劝说,一来无济于事,二来也实在无话可说,于是黯然而别。第二天宋美龄在官邸正没好气,随便翻翻桌上函件,却见于凤至在美国来电道:“……亲爱的姊姊:听说张学良判罪,幸蒙特赦,但须严加管束,不知道如何得了!学良不良,离开我以后发生这件事,甚为遗憾!可否把他交给我看管?我当尽力而为,以不负兄姊等一番好意,……” 宋美龄略一沉吟,拿着这封电报冲到蒋介石卧室问道:“这封电报你看过了吧?” 蒋介石微微睁开眼睛,朝床边的陈布雷细声问道:“是什么电报?你念给我听听。” 陈布雷尴尬地向宋美龄伸出手去,接过,念了一遍:“是张太太从美国打来的。” 宋美龄追问道:“你看怎么办,答应不答应?”接着一步就跨向床前,陈布雷连忙告辞:“先生,我该去参加中央会议,告退了!” “等一等,”蒋介石艰难地转过身来:“布雷,刚才说的事情,就这么办了。西安蒙难人员追悼会,千万不宜太铺张。明天是元旦,你代表到林主席家里走一趟,拜个年,说我马上就要回乡休息。” “是的,先生。”陈布雷朝满脸怒容的宋美龄欠身为礼,匆匆退出;刚离门口,就听见宋美龄在提高嗓门大声吵嚷,蒋介右只是“唔晤嗯嗯”地哼着。 但蒋介石当然有他的布置,在离京前夕,他吩咐戴笠:“关于张学良以后的间题,决定交军委会委员长严加管束,这个,你知道了。” “是的。” “我当然没有那么多精神去管束他,以后,我把他交给你了。” “是的。” “你跟我那么久,当然明白这件事的其中奥秘,你接过这件事情以后,一定要记住‘严加管束’四个字,绝对的严厉,任何人没有得到我的许可,就不许同他见面!” “是的。” “无论在宋公馆,或者今后转移到其他地方,你不但要派人看着,而且要指定一个得力干部,同他生活在一起。” “报告先生!”戴笠问道:“对于张学良的管束期限,大概有多久?” “什么!”蒋介石勃然变色:“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你也想替他说情?” “不敢,不敢!”戴笠急得一身是汗:“雨农问这句话的意思是,管束张学良必须在一个静静的、远远的、严严密密的地方,派一个连看着他没有问题,派一个得力干部就相当困难!因为在看管期中,张学良当然不能胡跑,也没有人会去看他,今后外面根本不知道张某人在什么地方。那末,雨农派出的得力干部,他的生活一定也很单调乏味,从工作上来说,使雨农缺少了一个人,从需要方面来说,这个人也不必太能干,因为张学良对外没有联系,什么都逃不了监视人的耳目。” 蒋介石拍拍床沿:“这是什么话?我要派个能干的人,谁敢不去?我们的规矩哪里去了?不是说水里火里万死不辞,怎么去看着张学良便行不通了!你混蛋!你混蛋!” 戴笠直打哆嗦。 其实蒋介石心头倒很同意戴笠这句话,派一个得力干部去厮守着动弹不得的张学良,的确有点不化算。如果张学良的“管束”期限是一年半载,那还无所谓;但蒋介石恨他是恨透了,既不便动刀动枪,那就关他一辈子,让他生不如死,告诉他姓蒋的可不是好惹的! 蒋介石骂了一阵混蛋,立刻改变口吻道:“好!那你自己派个人去看着他吧!可是至少要少校军阶,拨给他一个连,由他管辖。” “是的。” “不但不准任何人去找他,”他补充:“除非由我自己批准!而且他看的书报也要经过批准,不许他随便订阅!往来信件绝对禁止!谁替他把信件偷进偷出,枪毙!” “是是。” 蒋介石觉得胸口似乎轻松了些,闭目养神,蓦地又睁开眼睛道:“还有,在管束初期,我不愿意给中外人士一个印象,说张学良是给我死死地关起来了,所以我要他也走动走动。在路上,你们要好生监视,别让他跑了,或者,给他同外面私通消息的机会。” “是的。” “我后天飞奉化,大概在溪口休息一个月,待我到达一礼拜之后,你替我把张学良送到溪口来。” “是的。” “当我在西安的半个月中间,南京高级官员中谁对我忠心耿耿、谁对我怀有阴谋,这份报告限你在一个月之中详细缴来!” “是的。” “这两天美国可能有些电报来,可能同张学良有关,你通知他们,这些电报待我离开南京后再投递,让我耳根清静点。” “是的。”戴笠再报告道:“关于何应钦的近况,的的确确没有什么。雨农把最能干的人派去调查他,都说他并无动静,只是同高级军宫象军长师长之类的武职官员往来。” “我知道了。”蒋介石点点头:“敬之这个人,不会有什么出息。西安事件期间他的确心存不良,但事与愿违,弄不出什么名堂。他同军长师长他们来往,这些人都是我的学生,都向我报告过了,敬之不可能使他们对我发生异心,他这样做无非为了保存他私人的地位,好罢,对他的调查可以告一段落了,”但蒋介石立刻命令道:“不过对他还得小心,看看他周围有没有外国人。” 戴笠深沉地笑了笑:“以前有些日本人同他来往,最近倒没有了。” “那你回去吧。”蒋介石阖上眼皮休息,但当戴笠行过礼正要轻轻地离去,却又睁开眼睛道:“回来!” “是的。”戴笠一个急转身立在他床前。 “最近,”蒋介石仰着头道:“外面的空气有点不同,就是说,反共剿共的做法没有以前厉害了,你懂得其中道理吗?” “报告先生,雨农懂得!先生曾经指示过,反共剿共在表面上淡了些,暗中不能放松!” “好的!”蒋介石再闭上眼睛:“而且比以前还要努力!一切都不落痕迹!你去吧!” 戴笠刚走,蒋介石又把陈布雷找来道,“目前我们要做的,大体上差不多都做了,只是替张学良说情的人还没死心,待我离开南京以后,大概也没什么了。” “是这样的。”陈布雷垂手欠身。 “布雷,我刚才想到,张学良已经判交严加管束,中外人士都在注意他的下落,以及这件事的发展。我不知道你是否替我想到过一个问题,这是有关宣传方面的一个问题。” 陈布雷在喉咙间嘿嘿地干笑道:“布雷曾经想过。” “有什么办法么?” “不知道这个办法好不好。”陈布雷搓搓手道:“我同果失立夫谈过,也同辞修他们谈过,我们一致认为如何利用宣传,把西安事件的来踪去迹、当时情形、未来展望弄成一本书,印它几百万本廉价发卖,一来使这次事变不致使天下人有所误会,二来先生的声望由于这本书的印行而更加伟大!” 蒋介石暗自欢喜,呲牙咧嘴笑道:“嗯,这办法不错,你动手吧。” 陈布雷道:“有人建议用钱主任的名义发表;有人建议用夫人的名字发表;也有人建议用端纳的名字发表,对洋人的影响可以更好。” “不不!”蒋介石直摇手:“别提端纳,这家伙听说快回国了,用他的名字发表更糟,他对我管束张学良非常反时。”蒋介石略一思索,便拍拍床沿低声喊道:“布雷,就用我的名写发表吧!” “那好极了!”陈布雷堆起一脸笑:“这次到溪口休息,正好动笔。” 蒋介石突地又沉下脸来:“你说该怎样动笔?” 陈布雷连忙答道:“这件重大的任务先生交给布雷,真是光荣极了。可恨我这次因为生病,不适宜到西北去。在事变期中只能在南京干着急,既不能为先生分忧,又不能侍奉左右,惭愧之至!今天上午参加追悼会,这真使人悲愤填膺,有人当场喊出杀张学良以谢天下的口号,布雷当时制住了,因为这样说法,反而抬高了他的身价,而目前我们要做的,恰巧是尽量压低他的身价。在先生那本书里,布雷主张把张学良说成一个卤莽冲动,不识大体的人,就象小孩子似的莫名其妙,以衬托先生的伟大,我想这该是这本书的主要精神。” 蒋介石点点头。 “其次,布雷因为这次事变不在西安,对当时当地一些经过情形,未便下笔。……” “这个好办。”蒋介石道:“我讲,你记,照老样子。我把当时的清形经过考虑以后说出来,好在我们在溪口有一个月的休息。” 陈布雷想了想道:“不过还得问问钱大钧他们,他们是目击者,多少也看到一些东西。”蒋介石忙不迭摇手:“不,不必问他们,问他们反而麻烦。” “是的。”陈布雷解释道:“我不过是仿照新闻记者的办法,多找点材料。” 蒋介石叹了口气:“说到新闻记者,真教人着急,今天我到园子里散步,听见夫人房里噼里啪啦响;一看,她的秘书在打字。问她又要写什么。夫人说是给美国什么杂志写文章,报道西安事件真相。我一听急了,我说,你写我不反对,但是千万不能透露事实真相,周恩来斡旋的事情绝对不能说。你道她怎样答复我?”蒋介石苦笑笑:“她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增加麻烦,绝对不会违反我对你的诺言,我在西安曾经答应过你的!”“蒋介石皱眉道:”布雷,她分明当着和尚骂贼秃,骂我管束汉卿这个处理,替她增加不少麻烦,违反了我对他似的诺言。“ 陈布雷尴尬地笑了笑:”夫人是这样的,过凡天,便好了。“ 蒋介石闭上眼睛,半晌,说道:”布雷,你看这本册子应该叫什么名字?“ ”这个,“陈布雷建议道:”这个应该由先生决定,到溪口再说吧。“ 蒋介石点点头道。”也好,那末我们该作离京的准备了。今天你给我做几件事,先替我买一批礼物给端纳送去,你代表我看他一次,谢谢他在西安事件中往返奔走。“ 陈布雷正欲辞去,蒋介石忽地一笑,问道,”布雷,我想在离京之前,同汉卿见一次面,你有什么意见?“ 陈布雷皱眉道:”这个人我对他非常讨厌,先生如无必要,不理他也罢,反正他插翅难飞。刚才碰到戴局长,他说要用内政部名义派出一个直属连的警察去看着他,那末……“ 正是:众目睽睽,背信弃义;苍苍者天,夫复何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晨钟暮鼓 唤不回独夫良知 呼天抢地 说不尽壮士悲愤 ”你不懂。“蒋介石微笑:”你讨厌他,难道我会喜欢他?嘿!问题是我们快离开,在离京期间,一定有人会用尽心计找到他。与其让他心不定,以为我会对他如何如何,不如临别赠言,让他服服帖帖,死心塌地,那么任何人找到他我也不怕,而且可以利用他堵堵英美记者的嘴巴,证明张某人在我身边没有什么。“ ”这一着实在高明!“陈布雷喜孜孜离去。 ”这一着实在多余!“张学良怒冲冲应召进房,劈头就说道:”咱们讲明白我跟您回京,您命我返秦,已经够了;如今多出一个军事法庭!多出个军事法庭也算了,可又判我十年徒刑,判我犯罪也算了,反正您已经特赦,可是再来个什么严加管束,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汉卿!“蒋介石忍住一肚子火,一脸笑道:”你还是这副脾气!“ 张学良正言厉色道:”咱不来这一套行不行?我认错,我认罪,我啥都承认!只要您高抬贵手,让我打回东北去!“ ”汉卿!“蒋介石在沙发上微笑:”你坐嘛!“ ”谢谢!“张学良瞅一眼门外两个侍卫,迈前一步道:”我一天到晚坐着、躺着,就象个活死人里我受不了这种日子,您还是让我回去吧!西安事件已经绪束,一切恢复正常;您的声望也比以前更高更大,我的任务完了。‘严加管束’您别来这丰行不行?“ 蒋介石敛起笑容,冷冷地瞅着他。 ”您当然还记得,“张学良挺着身子,指着蒋介石大声说道:”端纳的话,子文的话,夫人的话,还有……“ ”汉卿!“蒋介石立刻堆下一脸笑,制住道:”别发牢骚了,今天我请你来,就是想同你解释解释:我一两天就要到溪口去休息,希望你也来,我已经指定专人来接你了。在我们分开时期,希望你不要发牢骚,严加管束也是一种不得不然的做法,顶多几天,了不起个把月罢,我再发表声明,说你在管束期间如何如何,你还不是照样回西安去吗?“ 张学良透口气道:”是这样吗?“于是打消了在南京力求恢复自由的做法。列位看官,张学良”管束“迄今,于兹四十余年矣! 却说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一月二日清晨,南京明故宫机场戒备森严。朔风野大,尘土飞扬,在时隐时现的阳光中,有一架银灰色的飞机没入阴霾的天际,蒋介石带着陈布雷、郑祖穆、竺培风等径向奉化飞去。 离开了钩心斗指的南京,离开了喋喋不休的宋美龄,离开了理直气壮的张学良,离开了一切伤脑筋的人们,蒋介石行进在空间,即使腰背间隐隐作痛,反而有轻松之感。 ”医生,“他问郑祖穆:”你去过宁波没有?“ ”去过去过。“郑祖穆应道:”不过是小时候,印象不大深了。“ ”溪口去过没有?“ ”那倒没有去过,听说风景很好。“ ”风景很好。“蒋介石向陈布雷道:”我说话嫌吃力,你给他介绍介绍溪口雪窦寺风光吧。“ 陈布雷其实也想休息,只得振作精神,提高嗓门道:”郑医生,奉化真是个好地方。溪口离海拔并不高,但完全在山谷之中,先生的老家就在附近,四边都是削壁悬崖。在这个小镇上面,还有一个尖塔形的高山。现在是冬天,满山都是白皑皑的积雪。“ ”风景真好!郑祖穆道。 “过了冬天,山上的山水滚滚而下,飞珠溅玉,泻为瀑布,还要好看。”陈布雷说:“那个地方你别以为是个山地,土壤倒相当肥沃,山里的居民靠着五谷蔬菜维持生活,倒也马马虎虎过得去。还有,山水经过这些山谷,慢慢地汇合起来,变成了宽广的河川,在这些河流里,很多很多的竹筏便当作了交通工具。” 郑祖穆点头道:“那末我们今天睡在什么地方呢?溪口风景虽好,但到底是小地方,委员长,还有我们连侍卫一大帮人?” 陈布雷双手拢在袖子里,那张瘪嘴扭动着,有如一个老太婆在讲古:“先生当然住到雪窦寺,那是他休息的老地方了。雪窦寺是个古刹,离开溪口十七里,雪窦寺在深林之中,挨着火山喷火口。” “火山口?”郑祖穆吓一跳。 陈布雷笑道:“你别怕,那是个死火山。如果这是个活火山,先生还会去吗?我们有的时候同他住一起,不过庙里地方不大,随员常常住在溪口,离开那个火山口大概三千尺左右。” “那个火山口什么时候爆发过?” “那就不清楚了。”陈布雷疲乏地打了个呵欠。马达声单调地响着为他们催眠,机上除了驾驶员,连侍卫都睡着了。但蒋介石心头是清醒着的,他倒并不是惧怕有人刺他,这个场合毋须担心这个,而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使他无法入寐。 蒋介石一路担心,他怕张学良在南京仗着一股子劲,得到旁人的帮助,忽地再来一个惊人之举:宣布西安事件真相,把蒋如何撕毁诺言,扣张不放,如何在延安方面斡旋之下得以保存性命等等公诸于世,那就惨了。 蒋介石把兄长丧事忘得一干二净。在机场对欢迎他的亲属不发一言,赶到溪口便给戴笠去了个电报道:“限旬日内送汉卿来此,离京前不得与任何人晤见,防范切忌疏忽!”拟就电稿,蒋介石这才出发雪窦寺。从轿子里挡风棉帘上的玻璃中,只见落日余晖,在松林中冉冉隐没;铅空阴沉,正酝酿着一场大雪。潺潺流水声里,夹杂着寺中悠远的暮鼓。到得石桥,庙内僧众穿着袈裟,戴着风帽,黑压压一排早在迎接了。蒋介石点了点头,步入走廊,嘱咐侍从人等且在廊中长椅上稍候,自己便带着陈布雷和两个侍卫进入慈庵。那是专为他准备的一间屋子。陈设华丽,在庙里另成一个天地。蒋介石在这里不再是个基督徒,他蒲团膜拜,口宣佛号;匍匐在正中那块小小的神主牌位前,半晌,才坐在太师椅上道:“布雷,你通知他们,统统到溪口住宿吧。我心头很烦,不喜欢人太多。” “是的。”陈布雷问道:“留一个秘书在这里吧!” “也不必了。”蒋介石皱眉道:“连郑医生都不必在这里,教他每天坐轿子来往一趟好了。”他补充:“布雷,我要静静地想,你知道,有闲人在,好些事情非常不便。”他一顿:“还有,通知溪口电台,只要有电报,随时派人送来,不得耽搁。” 陈布雷刚刚迈开脚步,又给蒋介石唤住道:“你再拟个电报,告诉雨农,无论任何人都不得同张学良见面,限他在十日之内,把他送到这里来,沿途不准同任何人谈话,防范要严密。” “是的。”苍茫暮色中陈布雷隐没在庭园里,就象寺中老僧似的迂缓地渐渐消失。 青磐木鱼,和尚夜课声中,电合在传递着无声的语言。慈庵里的蒋介石在默默地思索,南京的张学良也在默默地思索。由于监视人员的增加,张学良突地有一种预感,他已经老半天没开口了。 宋美龄、端纳等陪着他,百般劝慰,张学良还是不开口。半晌,他凄然一笑:“我想,我快离开你们了!” “不会吧。”宋美龄劝道:“他的管束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是么!”张学良淡淡一笑,指指书桌。 端纳一瞧,桌上有一册厚厚的本子,便顺手递给他,问道;“你的日记么?你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张学良翻了翻,指着几行给宋美龄看道:“你们瞧‘连日盼来信。'’虎城迄无来信。‘’连续发出函电,如石沉大海,令人焦急不堪重‘……”他把本子一合,往沙发上一摔:“这不是很明白吗?我的信,给他们扣了,虎城他们来的信,也给他们扣了。现在已经毋须解释,除非他实践昨天的诺言,在最短期间让我回去,不过……”他苦笑笑:“万一他再失信又将如何呢?” 端纳长叹道:“这件事情有如你们中国的一句老话:难掩天下耳目!他要这样做,这个损失到头来还是他的,不过我们给陪在这里面,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过了年,我便动身了,希望上帝保佑你,使他能够清醒过来,遵守诺言。” 蒋介石未尝不在考虑他对各方面的诺言。张、杨双方没有下文的函电也的确在他手里。他反复研究,侍卫已在火盆里加了好几次炭,陈布雷也好几次催他休息,蒋介石失神地望床边走去,喃喃说道:“布雷,就这么办了。”蓦地他按住陈布雷的肩膀吩咐道:“我决定了,一切照预定步骤进行。张学良在最近即将到来,我担心宁波、杭州一带也流行着邪说,这样对我的声望有损失。我想请你出差一趟,就说是听说张学良将到溪口,你讨厌他,不想同他见面,所以请假到宁波、抗州走一趟。你到达宁波等地,便可以作公开演讲,把西安事件的原原本本告诉他们,强调张学良的胡闹,为我们要出版的那本书开一个头,辟辟谣。” “那我每天的纪录呢?”陈布雷问道:“从明天起,先生每天讲,布雷纪录,再付印成书。如果布雷出差,那不是……” 蒋介石打个呵欠道:“不会冲突的,张学良最快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到达这里,我讲的,顶多四五天便够了,你带着草稿到杭州找一两个可靠的人帮你整理,不一样吗?” “好主意,好主意。”陈布雷笑着归房,各自就寝,按下不提。 第二天蒋介石醒来,已经九点多钟了。盥洗完毕,吃过早点,反正宋美龄不在身边,就免了早祷这一课。听说方丈晋见,便同他聊了起来:“你精神还是那么好!”蒋介石说:“我每天本来也是黎明即起,昨天很累,今天起晚了。”蒋介石叹道:“方丈,方今之世,人心不古,连部下都要欺上,真是岂有此理!佛教中人如何劝人向善,我看是刻不容缓了。中国劝善诸书,似乎以《太上感应篇》为最早,方丈曾经大量印送么?” 雪窦寺方丈合十道:“委员长说的是,小刹以后当募化印送。《太上感应篇》的确是最早劝善的善书,其大旨见《抱朴子微旨篇》,厥后诵者日多,其感应如形影、如桴鼓,故刻者亦日多。不过纂注解释,类皆文言,对于初学,颇难领悟……” 蒋介石道:“不,不,记得民国十四、五年,杭州东塘乡有位沈心田沈老先生曾经送给我一本白话讲解的《太上感应篇》,你可以找一本来翻印翻印。至于经费,你先派人到杭州估估价,好在我在这里还有一个月耽搁,我来给你想办法。” 方丈大喜道:“委员长真是世人救星!贫僧知道委员长皈依吾佛,也信仰耶教,又赞成道教,象委员长这种宏度,真是古今中外,绝无仅有;天下归心,帝王之相!” 蒋介石满心喜欢:“方丈,现在是民国时代,不能做皇帝了。我之所以信仰各种宗教,因为宗教可以使老百姓做好人,听天由命,逆来顺受。我倒不想做皇帝。” 方丈合十道:“贫僧以为委员长也罢、皇帝也罢,都是一国之遵,还不是一样吗?”方丈叹息:“张学良真是邪恶附身,竟敢劫持统帅。太上日: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减则贫耗,多逢忧患。人皆恶之,刑祸随之,吉庆避之,恶星灾之,算尽则死,又有三台北斗神君,在人头上录人罪恶,夺其纪算。”方丈一手捻着佛珠道:“阿弥陀佛!张学良这辈子不知如何打发,下辈子一定打入畜生轮回,逃也逃不掉的!幸亏他碰到委员长宽洪大量,否则拿这种事情来说,在以前早已给皇上赐死,或者推出午门斩首了。” 蒋介石一怔,心想这方丈虽然句句捧他,但好象句句在刺他一般。便笑道:“我不但不杀他,而且要管教管教他,过几天,说不定他还要到溪口来哩!” 方丈悲天悯人地说道:“委员长,如果张学良来,老僧倒有一个主意,劝他落发修行好了。” 蒋介石心中一动:“方丈的主意不错,不过他肯不肯还不得而知。据我着,这个人还没有看破红尘,还一再要求杀向东北理!” “善哉善哉!”方丈摇头道:“老僧前些日子夜观星象,见东北方面杀气未退,东北人还有一个时期灾难。”他叹息:“刀光之灾,劫数难逃,时机到达,一笔勾销。张学良何必要求抗战,这样做上违天意,下界大乱,死人更多,那真是生灵涂炭,阿弥陀佛了!” 蒋介石倏地起立,指着方丈道:“方丈之言有理,消弭战祸,正是大慈大悲!方丈不妨派僧众云游各地,要老百姓顺天行事,不宜急躁,同时广印《太上感应篇》,你道好么!” 方丈忙不迭答应道:“贫僧一定遵照委员长的意思去做。”正在这当儿只见窗外陈布雷同郑祖穆已经行近慈庵,方丈便起立道:“委员长日理万机,忙得很,贫僧告辞了。” 蒋介石沉吟一会,嘱咐道:“方丈,关于广印《太上慈应篇》以及宣传消弭刀光之灾的事情,我看不宜用雪窦寺的名义进行。我同雪窦寺的关系很多人知道,这样做不好,还是请浙江佛教负责人统筹办理吧。你也不必出面,希望全国佛教徒都能晌应,从而使各种宗教都响应起来,使中国人免于刀光之灾,那就好了。” 方丈口宣佛号,行礼告退。走到门口,突地长袖一摆又扭过身来问道:“委员长,其中道理贫僧也听说过,不过万一有人问:人家日本在打进来,我们怎能不动刀枪?这又该如何回答?万一有人批评政府不准备抵抗,又该如何说法?” 蒋介石笑道:“这好办,日本人打进来,那是他不对,天下人都看见。我们如果准备抵抗,日本人一定打得更凶,所以只有我们不去准备,不同他打,日本人才能感到打中国是多余的,残酷的战争才能避免,这叫做以柔克刚,方丈以为对么?” 方丈一躬到地,赞叹道:“善哉善哉!委员长高瞻远瞩,伟大英明!贫僧遵命到杭州一行。”正说着陈布雷已跨进房门,连忙问道:“方丈也到杭州去吗?” 方丈呵呵一笑道:“陈先生要到杭州一游吗?” 陈布雷朝蒋介石瞅一眼,只见他在使眼色,便岔开道:“还不一定,即使要去,方丈仙风道骨,我这个凡夫俗子也不宜同行。” 大家笑了一阵,方丈告退。陈布雷打开皮包,捡出几张译电纸低声说道:“还是请医生先打针呢?还是……”蒋介石指指电报;“你先念给我听。” 陈布雷干咳一声:“这都是今天半夜里收到的,具名的都是戴局长。”接着念道:“十万火急。极密。限即刻到。溪口。委座赐鉴:项据来自西安确讯,自张逆宣判后,西北人心不宁,尤以杨逆蠢蠢欲动,日夕操练,颇堪注意。奸匪方面无特殊动静,且在作拥护钧座之宣传,似已为钧座伟大人格所感动。惟如张、杨两逆所部顽强伉命,则奸匪助纷为虐,也未可知。杨逆对钧座交出西安、该部退出陕西之命令尚无明白表示。其中尤以七十四军军长王以哲生性蛮横,不可理喻,扬言如张逆不返西安,该部决不撤出;掘战壕,筑工事,似有意图抵抗迹象。同时杨逆方面,将于最短期内派出代表,晋谒钧座,要求释放张逆返秦……”“ ”慢着。“蒋介石把手一摆,思索起来。 半晌,只见蒋介石面色铁青,瘦削的脸上肌肉一阵痉挛,瞪着眼睛咬牙切齿低声说道:”都读完它,布雷!“ 陈布雷诚惶诚恐念下去道:”但据另一情报,该杨逆代表将首先径赴南京,向各界展开恶毒之宣传,以及对钧座伟大人格之诬蔑。察其用意,其目的固在向钧座请求释放张逆,但届时对钧座令誉有否影响,窃意不可不防。余续陈。职雨农叩。“ ”好!“蒋介石在椅子里侧过身子,低声嘱咐道:”给我先发一个电报。“ 陈布雷默默地抽出钢笔,伏在桌上,窗外朔风呼号,阴云四合,他感觉到情形不妙。只听见蒋介石一字一顿说道,”限即刻到。极密。南京戴局长:电悉。王以哲胡作非为,着令驻秦人员采取行动,限半月内办妥,不得延误,不得有任何泄漏!中正手渝。“ 陈布雷把稿子递给他过了目,又奉命拟稿道:”限即刻到。极密。南京戴局长;一、张学良何日启程来此?着即电复。途中不得与任何人晤面,尤宜注意。二、杨逆代表究系何人,着即续查具报。该代表抵京后应即予以警告,不得任其到处招摇;苟有任何消息见诸报端,则惟该局长是问。三、张学良应即迁出宋公馆,并予严密隔离,何人负责看管,盼此人亲自陪送张某同来,等候召见。中正。“ 正是:翻手为云复手雨,阿弥陀佛世所罕。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小丑跳梁 王以哲惨遭暗算 大声疾呼 何香凝号召签名 沉默间突地佛堂上钟鼓齐鸣,佛号喧天,蒋介石皱眉道:”布雷,什么事,吵得人心烦!“ ”报告先生,“陈布雷低着头回答道:”今天是雪窦寺为追荐介卿先生之丧,一连好几天道场,听说晚上还要放焰口。“ ”是么?“蒋介石皱眉道:”这倒难了,我腰酸背痛,又不能跪在佛堂上。“ ”先生不必了。“陈布雷答道:”方丈这样做,完全是一番好意。他不愿先生知道,也不惊动坊众,只是尽尽心算了。万一惊动大家,那先生还未复元,反而不好。“ ”难得他想得如此周到。“蒋介石道:”回头你不妨派个人同方丈谈谈,看看他们还缺多少钱,再打个电报到杭州,要省政府把这件事先办了。还有,超渡锡侯的一切费用,你别忘记临走时一并算清楚。“蒋介石起立道:”不好,我还是叩个头吧,人家在超渡,我又在这里,不行礼不大好,你知道我是提倡礼义廉耻的。“ 陈布雷点点头,瞅一眼桌上的佛经和圣经。 蒋介石跟着陈布雷的视线往桌上一瞧,目光却停留在一叠八行笺上,沉吟道:”布雷,你给我写封信给杨虎城罢。“ ”跟他有什么话说?“ ”有的。“蒋介石退回椅中,摸着尖下巴,授意道:”这封信你这样写:首先是推崇他在西安事件中顾全大局,没有出事,功不可没!其实这个家伙同汉卿一样该死,这笔账慢慢算!“蒋介石狞笑:”反正我忘不了他的恩德就是!其次,告诉他汉卿来京由我管束期间,西北大局全仗他替我照顾。语气要写得诚恳,让他以为我对他的棋子一着都没有摸到。相反,倒是很信任他,而且在重用他!最后,你不妨提一提抗日问题,就说我虽然腰背受伤,但你们以为我不肯抗日,这个误会给我的痛苦比身体上的病痛还重!我经常失眠,食不知味,辗转反侧在为国家民族的前途打算,深信一定有好办法,一定可以使你们西北军、东北军全体将士放心!还有,“蒋介石按住了陈布雷的手臂:”信中语气一定要使他感觉到我是这样的信任他,并且延安方面和西北军各有打算,对他不利,但又不能明说。让他接到信后,“蒋介石阴沉沉一笑:”布雷,你当然明白。“ ”是的,明白!“ ”那你写吧。“蒋介石让侍卫披上大氅,走向佛堂,铙钹木鱼声中跪倒蒲团,向蒋锡侯的神主牌膜拜乾号,也就了事,按下不提。 就这么着,蒋介石在雪窦寺住了一个月。山上点缀着银片似的大雪,有如满天飞舞的蝴蝶,松林里一片白,竹枝都给压弯了,蜡梅却开得蛮好;冰柱挂在屋松下,一支支有如锋利透明的剑,却找不到用武之地。 对于这些风景,蒋介石早看腻了,他布置好对西北的军事,说完了《西安半月记》的内容,接见了邵力子、徐次宸、贺贵严,汪精卫、褚民谊、曾仲鸣等几批人。敷衍了张学良,追悼了蒋锡侯,同意何应钦派兵出击陕西的军事行动,接受了东京方面”拥护蒋政权共同防共“的初步建议,大体上养好了腰背各部的伤痛,搁下了中共中央《为号召和平停止内战》的通电,蒋介石决定下山了。 二月二日,蒋介石带着陈布雷、郑祖穆到达杭州。那天正是年初一,锣鼓爆竹,震耳欲聋,蒋介石忙着开会。陈布雷却躲在新新旅馆里,杜门谢客,为蒋介石撰写《西安半月记》初稿,并且拉了他的一个表弟帮忙抄写。 蒋介石心情为之一宽,《西安半月记》杀青在即,此书印行,失去的面子可以挽回来了。当夜蒋介石的心情更为兴奋,原来王以哲将军就在年初一那天在西安被刺逝世。 说到王以哲,这里不免交代几句。原来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夜日本于一夕之间攻占北大营,全国哗然。尤以东北人士多痛责王以哲,骂他为什么不抵抗。其实他的不抵抗是奉有”东北边防公署参谋长“荣臻之命,而荣臻又奉有张学良之命。张的电文是:”查现在对日外交渐趋吃紧,应付一切,正宜力求稳慎。对于日人无论如何寻事,我方务须万分容忍,不可与之反抗,致酿事端。即希迅速密令所属,切实往意为要!“这通电文是对日抗战的重要史料,再查究这通电文发出的日期,是”九一八“事件前十三天张学良发给荣臻的(原电为九月六日)。 从这通密电所云各点,好象张学良事前已获情报,预感事变即将发生,所以先授机宜嘱勿抵抗。荣臻的职务是东北边防公署参谋长,在张学良赴平期间,系以幕僚长身份代拆代行。他在十八日晚闻警以后,曾急电北平向张请示,张复电仅六字,文曰:”遵照急电办理。“荣臻奉令后转饬王以哲,王即率部从北大营撤出退往东山咀子。王部第七旅计有六二○及六二一两个团,当撤退时遭日军密集炮火,六二一团退到东山咀子时,所剩不及百人,实在太惨了。 张学良是奉谁的命令不抵抗呢?据事后张对人说:”我也是奉命行事的。“而人们早就知道他是奉蒋介石之命”行事“的了。 却说年初二蒋介石从医院里照X光回来,杨虎城的代表李志刚已经到达抗州。 ”我早知道你要来了。“蒋介石轻轻松松地接见他:”我在山上休息时,曾同杨主任通过两次长函。他在给我第二封信里,曾经提起过你。“ ”报告委员长!“李志刚急不可待地说:”志刚奉命晋谒,自从出发以来,已经半个多月了。到南京时听说委员长就要回去,等了一阵,实在急着回去覆命,所以在大除夕到达抗州,准备到雪窦寺跟您请安,恰巧委员长下山了,听说委员长政躬康复,这真是中国之幸。“ ”嘿!“蒋介石把脸一沉:”我没有死!我受伤虽重,可是不要紧!“ ”那真好极了。“李志刚心头一跳,硬着头皮说下去道:”报告委员长,西北军、东北军的全体将士们,他们推志刚当代表,专诚到这里来,首先是问候你的健康。“ ”啊!“蒋介石皮笑肉不笑:”谢谢!“ ”还有,“李志刚娜动一下身体:”他们还有一件事情要向委员长请示。“ ”又是抗日吗?“蒋介石哼了一声:”难道只有西北军、东北军是爱国军人,是中国人,而我这个委员长反而不是中国人,反而不是一个中国军人吗?“ ”委员长言重了!“李志刚暗吃一惊:”他们绝对不会这样想。他们早已知道委员长是抗日的,是爱国的,是伟大的!“ 蒋介石觉得面孔上热辣辣的;但对方明明是在赞扬他,也不便发作。听他说下去道:”他们要志刚向委员长报告,向委员长请求一件事。“ ”嗯?“蒋介石心想这番李志刚话入正题了。 ”他们说,张学良先生来京认罪,已经一个多月。自从委员长离开西安以后,西北军民上下一致,静待您下令抗战,所以对张先生的迟迟归去,都很着急……“ ”是么?“蒋介石冷冷一笑:”虎城是吾党老同志,张学良迟迟不归,他一样可以负起责任来的!“ ”报告委员长!“李志刚虽在大寒天,却急得冒汗:”这一点,杨主任方面是万万不敢当的,张先生有他的威信,他的干部,他的部队,如今团结最重要,杨主任希望张先生早日回去。“ ”唔?“蒋介石沉下脸来道:”你们这次西安事变,把我的面子全丢光了,我幸而没有死,一切都不必谈了!“李志刚大惊失色,却听蒋介石咬牙切齿低声说道:”最大胆妄为的是王以哲,但据今天消息,他已经死了!“ 李志刚闻言如雷击顶,瘫软在沙发里,热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望一眼白茫茫的窗外,西子湖畔一片大雪,似乎在为王以哲戴孝。 李志刚记得很清楚,就在半月前他动身那天,王以哲还在欢送席上满满地敬过他几次酒。他慷慨激昂,声泪俱下,祝福李志刚顺利归来,最理想是同张学良一起回来。王以哲说:”李先生,活到今天,咱到处受气,没有说的了!如今只盼望枪声一响,咱在关外同鬼子拼个你死我活,即使马上牺牲,也死得痛快!李先生,您可以告诉蒋委员长,咱这帮人对他的地位,以及什么功名利禄丝毫不感兴趣,如果他要问咱们这帮两尺半想什么?你不妨告诉他:咱们只想找个死所!痛痛快快的死!再要过这种窝窝囊囊的日子,可真憋不住了!“大概王以哲喝多了酒,流着眼泪说道:”李先生,你不妨再跟他明说,他不是讨厌咱这帮杂牌队伍、非嫡系队伍吗?好!你可以把他们送到关外打鬼子去啊!姓蒋的怕死怕事,咱……“ 后来王以哲给杨虎城劝住了,这一顿饯行大家心头都很沉重,但事实演变比李志刚想象的还要坏,这位热诚豪放、爱国爱家的王以哲,出师未捷,已经在满腔悲愤中倒下去了。 李志刚怅望窗外,不但西子湖畔一片大雪似在为王以哲戴孝,那来自西北的朔风,更如三军将士以及西北人民的号陶痛哭。李志刚长叹一声,掩饰道:”志刚离开西安的时候,曾听说王军长身体不舒服。“ 蒋介石也表示惋惜道:”我也感到很可惜,王以哲久历戎行,有勇有谋,这次事变后我已内定他担任先头部队,不料……“ 李志刚打了个冷战,前面瘦骨伶仃的蒋介石在他眼中变成一只瘦猫,正在举起右前爪抹眼泪,而双目却瞪住了左前爪下的死老鼠。 ”委员长该休息。“李志刚告辞道:”打扰太久了。张学良先生的归去日期,希望您,……“ ”我已经说过!“蒋介石道:”你可以早点回去,这次事变把我搞得好渗,什么都不必谈了!王以哲不幸病故,我会命令军政部明令褒扬。不过就因为王以哲已经身故,“他弦外有音:”虎城大概也没有这股子劲了!“他面孔一沉:”再告诉你:入陕部队已经到达潼关,大炮、飞机、铁甲车,配备非常之好,虎城大概没有这个胃口同我抗衡了!“说罢一声冷笑。 李志刚象害了一场大病,两腿酸软,满身疲乏,踉踉跄跄走到门外,大雪扑面,寒风砭骨,他欲哭无泪,一头钻进汽车,悲愤填膺,几乎晕厥在车厢里,也记不起如何告别杭州,同陈布雷敷衍一阵,便黄夜赶回西安。 但李志刚几乎回不去了,在何应钦名为”将功赎罪“,实则执行东京”拥蒋反共“企图引起更大的内战攻势下,坦克、装甲车、大炮、飞机、以及庞大的武力,大量用于”闪电攻势“的物资不断向西安运输。从一月六日开始攻击,十七日在赤水打了几仗,杨虎城部队在配备上本来相差很远,而在情绪上他们要打的是日本兵,并非中央军,如今中央军竟然打过来了,张学良既未释回,王以哲又遭谋杀,就在这种难以形容的情形下,蒋介石部队终于二月八日开进西安,张、杨的部队撤往陕、甘两省。 这个”胜利“使蒋介石大为兴奋。那当儿来了个邓宝珊,专诚自西安去杭州,为张学良仍然不曾回到部队,杨虎城仍受”革职留任“的处分而说情。蒋介石对杨虎城不满极了,甚而说到”我有什么对不住你杨虎城?你跟了张学良会跟着我好吗?“等类的话。当时愈说肝火愈大,随即近乎破口大骂了,宋美龄感觉不好下台,一忽儿给蒋介石移移背枕,一忽儿又送些东西,借以打破那紧张空气。邓宝珊见他那冲动的样子,心想必须挡住,否则将不知会发生怎样的枝节了,就说:”委员长也不必发这样大的脾气了,您之所为虽属英雄事业,惟我深知您时常以圣贤居心自律。西安事变,虎城诚然对不起委员长,我却深信委员长会宽大处理。“这祥才停止了他的火气。半晌,蒋介石才说:”好罢,你回去告诉虎城,教他安心。你们看我过去的历史即可明白,我是肯于用仇任敌的。“蒋介石心头暗笑,就在那个”胜利“心情中离开杭州到上海,在西爱咸斯路公馆里休养,密切注视延安的态度。延安如果动手,蒋的部队已入西安,万一打响,东京早已答应帮忙,但这样做显然违背了华盛顿和伦敦的利益;如果延安不动手,蒋介石诺言在耳,民心难违,也就不便乒乒乓乓打将起来,但这样做违反了东京的利益。好在”列强“在华代理人都是蒋介石,对他的”随视应变“倒也奈何不得;而蒋介石也徘徊于两者之间,对”团结抗目、停止内战“的诺言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蒋介石等了一阵,他失望了。 二月十日中共中央致电南京国民党三中全会,提出五项要求。一、停止一切内战,集中国力,一致对外;二、开放言论集会结社之自由,释放一切政治犯;三、召集各党各派各军各界的代表会议,集中全国人才,共同救国;四、迅速完成对日抗战之一切准备工作;五、改善人民生活。 如果蒋介石确定这个国策,中共又提出四项保证:一、在全国范围内停止推翻国民政府之武装暴动;二、苏区政府改为中华民国特区政府,红军改名为国民革命军,直接受南京政府与军事委员会之指导;三、在特区政府区域内,实施普选的彻底民主制度;四、停止征收地主土地之政策,坚决执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之共同纲领。 这个通电到得南京,使CC等人大为震惊。一致认为中共真有一手,这五项要求四项保证所说的,都是中国人民所喜闻愿见的事情,而王以哲之死却使中国人对蒋都发生了反感,比较起来,蒋介石是处于下风。 蒋介石回答他们的,却是阴沉沉的笑声:”没什么,到开会时再说罢!“ 二月十五日三中全会开幕,事前侦骑四出,临时警卫森严,在与会人心目中造成了一个极端恐怖的局面。大家聚精会神等主席团发表来自延安的通电,希望蒋介石能把这通电付请讨论,消弭内战危机。但蒋介石并没有公布是项通电。他在第一次对大会的报告中,再把西安事件叙述一遍。他报告说如何拒绝张、杨的签字保证,如何使张、杨的叛变急转直下,他的日记又如何使张、杨大为感动,甚至流泪,……他不等说完,就用匆促与轻蔑的态度,把张、杨在西安提出的八项主张往桌上一摔:”八项主张在这里了,大家可以研究研究,我用人不当,以致闹出了这个笑话,我现在向大会第三次提出辞职!“ 蒋介石这一手的结果是可想象的,大会立刻表示完全信任蒋介石,不准蒋介石辞职,通过严厉指责张、杨,同时把八项主张也搁在一边。 但为了使大部分与会者不致太失所望,为了使中国人不致太失所望,地位仅次于蒋介石的汪精卫串演了重要的角色。他在开幕辞中不再提到消灭中共是国内的最重要问题,他也不再发表他”抗日必须统一“的”名言“,在会场中布置了似乎很开明的气氛。接着指出”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收回已失的领土“,这句话博得了满堂掌声。 可是微妙的决议案出来了:大会议决收复冀东、察北与取消冀察政务委员会,但并不是说南京要向东京宣战。而是表示:从现在起如果日本再侵略中国领土,南京就要抵抗。无论如何这比不抵抗好,与会者多少感到一些满足。 可是蒋介石又提出了”根绝赤祸案“,并且当场通过,这可使大部分与会者不知所以,他们从兴奋到冷静,要看看蒋介石到底还有些什么花样。蒋介石的花招可真使得人们眼花撩乱,只见他忽而这,忽而那;忽而”和平“,忽而”讨赤“。在这情形之下,很多人不敢则声,但宋庆龄、何香凝、冯玉祥等可受不住了。 首先是何香凝赶到南京,他提议恢复孙中山先生手订的联苏、容共、拥护农工的三大政策。她这个提案立刻得到宋庆龄的赞成,立刻在何香凝名字旁签了名。何香凝找到冯玉祥,问他对这个提案赞不赞成?冯玉祥一句话也没说,拿起笔来也签了名。何香凝大为兴奋,对冯说道:”我们可以共同去找张继签名。“他们到达张家,一提起国事蜩螗,再提起廖仲凯,何香凝痛哭失声,张继也哭了,马上也在提案上签了名。于是何香凝再出发征求签名,冯玉样便回到家里。不料半小时后,张继却气急败坏去找冯玉祥:”焕章,刚才我签的名不算。“ 冯玉祥惊诧道:”那刚才不是你自己签的名么?“张继道:”刚才我一看见廖夫人哭了,我就糊涂了,这个签字我不能承认。“ 冯玉祥叹道:”你自己签的字都不能承认,还有什么办法呢?“张继急道:”焕章,我非涂掉这个名字不可,我不能签,不能签就不能签,说什么也要涂掉,你得帮忙找到廖夫人。“冯玉祥怔了半晌,叹道:”好罢,我只要找到廖夫人,她一定会替你涂掉。她不希罕勉强的签名,何况是反悔?“ 张继讪讪地走了。冯玉祥便找到何香凝,问她要了这本本子,找到李烈钧家里,把张继签字不认账的事情说了一遍。冯玉祥话犹未完,李烈钧马上取笔研墨,研好之后,对冯说:”把本子给我吧!“接着在张继名字上写上李烈钧三个字,冯玉祥甚为感动。 正是:荒谬提案竟通过,老将怒气冲牛斗。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八易其稿 西安半月记出版 满嘴胡言 德国顾问团乱扯 ”焕章兄,“李烈钧道:”姓张的怕,姓李的不怕,我们走孙中山先生的路,有什么危险都不怕!“ ”是的,是的。“冯玉祥说。 ”前一阵我奉命审问张学良,今天却看见张继的笑话,同样姓张,差得可远哩!“ ”对了。“冯玉祥说:”我正要问你,虎城是革职留任了,汉卿如今到底关在哪里?“ 李烈钧摊摊手苦笑道:”连我这个审判长也不知道!有人说押解汉口,蒋暗示要他在雪窦寺落发,但汉卿表示不消极。他很露骨地对蒋说,如果把他马上释放,他一定赶回西安出关抗战,如果他死在关内,永远闭不上眼睛。“ ”老蒋没有告诉他李志刚找过他来着?“ ”没有没有,听说汉卿只知道中央已对西安用兵,他曾经痛哭一场,把屋子里的东西统统打光。“说到这里,两人不禁凄然欲泣,只听见冯玉祥怒吼一声道:”协和兄,咱们这一辈子,也真是够瞧了!“ 李烈钧变色道;”焕章,可不能大声嚷嚷了隔墙有耳,给小人偷听了去报告,你说又何必找麻烦!南京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他都分布了人马!“ ”这个我知道。“冯玉祥愤然告辞道:”可是他对我没办法!我一不求官,二不求利,我无求于他,我只要求他拿出良心!汉卿这回事弄得这般下场,真使我太伤心!汉冯玉祥走到门口愤然道:“不过咱们也别太灰心,得人者昌,失人者亡,我看这小子当皇帝也没多久了!” 蒋介石对外面舆论并不完全是聋子。来自各方面的埋怨、指责与痛骂有着各个不同的动机。他自有主张,且把份量最重、呼声最高的挡住再说。于是在大会最后一天会议上,蒋介石发表了令人“乐观”的谈话,他允许开放言论,除了汉奸,任何人都可以享受更多、更大的言论自由。蒋介石不再提到“文化匪徒”这一名词,这是第一次听到他“保障出版自由”的谈话,同时又允许释放政治犯。 蒋介石这次讲演博得了满堂热诚的掌声,好多天真的元老们都老泪纵横,被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散会后冯玉祥第一个抢到他跟前,握着蒋的手道:“从此以后,中国有救了,不过我怕有些人不肯贯彻你刚才的演讲。” 蒋介石先是一怔,继则微笑道:“你跟我来。”边说边把他拉到休息室里,打开皮包,掏出几张便条道:“我给你过目,你可不能向旁人说。”冯玉样连忙读道:“密,嗣后党内一切报纸杂志文告之中,所有共匪与赤匪字眼,一律不准复用。各省扣押之政治犯,如罪状较轻以及业已悔悟者,限即日释放出狱。” 冯玉祥推崇了他一阵,建议道:“这太好了!这真是中国中兴之象,不过我的意思,所有政治犯全部释放,不是更加表现了你的气度宽宏吗?” 蒋介石把便条往皮包一塞起立道:“不能这样操之过急。” 冯玉祥想了想,笑道:“是的,是的,你先把这两道命令发下去,已经很好了。”于是蒋介石笑了笑,登车而去。 蒋介石一直在笑着:上海出版的《文学月刊》、《新认识》、《读书生活》等十三种刊物被禁止出版发售,并限两天以内将所有存书焚毁。蒋介石一直在笑着:沈钧儒等“七君子”并未免于控罚,相反地被控“危害民国”。全国各界组织了“援救救国会领袖后援会”,受到了一连串的打击。 蒋介石一直在笑着:陈布雷搜素枯肠,八易其稿的《蒋委员长西安半月记》在二月间由正中书局出版了。印刷八十万册,企图用书中浓厚的神话色彩,去挽回他在西安事变中失去的面子,抹掉他在西安事变中所作的诺言。太好的谎言是否是最糟的历史?蒋介石顾不得了。 蒋介石一直在笑着;他想酬谢“国舅爷”宋子文在西安事变中的奔走,和他商量将“全国经济委员会”的常委制度改为委员长制,以他为委员长;使他在蒋介石本人外,也荣任一个“委员长”,但宋子文略一思索,感到无此必要而谢绝了。 蒋介石一直在笑着:被人们认为“秽声载道言之齿冷”的“国大代表”和“五五宪章”,他坚持准备,任何人反对都不行。 蒋介石一直在笑着:全中国反蒋之声,已经听不到了。有一个外国记者自南京发出消息说:“现在的中国出版物,除裸体画外,几乎任何东西都要被检查抽去。” 蒋介石一直在笑着:华盛顿及其盟友固然在支持他,东京的盟友、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还是南京的佳宾,德国法西斯蒂顾问仍然高踞在南京军部,德国独占资本在四大家族的经济活动中仍然占有重大的地盘。而且蒋介石还直接保持同东京的联系。三月十四日日酋儿玉领导的经济考察团抵沪,十六日儿玉见蒋介石,蒋在欢迎会上讲“礼义是东方文化的特点,希望中日两国为东方文化努力。”当时日本新任外相佐藤发表谈话,声称不变更对华政策,而且在日本下院声明“仍维持天羽声明之精神”,“日本政府之精神是要将华北变为独立区域,不管国民党三中全会之决定如何,日本必仍继续此政策。”而四月三日南京新任外长王宠惠却奉命对那辞行的川樾表示:“本人热望调整中日邦交,对佐藤外长演说至堪钦佩!愿在事实上努力促其具体化。” 蒋介石一直在笑着。他掌握了那么多的“舵”,任何风向都不妨碍他个人开往利益途中的航行。有谁敢反对他呢?他有“本事”与“勇气”做各式各样的领导工作,从党务到军事、政治、文化、教育、财政、经济,应有尽有,无所不包。“九一八”前他是国府主席兼海陆空军总司令,谭延闿死后他兼行政院长。后来因有学潮,再兼教育部长。那时有些公文文内“案据”之中又有“案据”,是“蒋中正呈蒋中正,蒋中正再呈蒋中正”,“案奉”之后又有“案奉”,则是“蒋中正训令蒋中正,蒋中正再训令蒋中正”。“九一八”之后到“七七”前夕,他的职务是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全国经济委员会常务委员、陆军大学校务主任委员、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校长、中央航空学校校长、中央政治大学校长,中央警官学校校长、中国农民银行副理事长。汪精卫遇刺出国后再加行政院长、国民党中常会主席、中政会副主席、航空委员会委员长。“七七”抗战开始以后,最高国防委员会主席是他,林森逝世后国民政府主席又是他,行政院长,战地党政委员会主委、四川省主席、国民党总裁、三青团团长、中央设计局、党政考核委员会、国民党参议会议长、中中交农四行联合总管理处主任、农民银行理事长、中央大学校长……无一不是蒋介石。党、政、军、民、教各部门的“最高”职位都是蒋介石,因此蒋介石被称为“最高领袖”了。 蒋介石一直在笑着,四月间杨虎城由“革职留任”到“奉命出洋考察”,到达上海候船时,忽地给蒋介石急电召赴牯岭了。人们为杨虎城捏一把汗,但蒋只问他出国之后,对西安事变经过将如何发言?杨虎城说:“必将依照委员长那本小册子的记载。”于是蒙恩准下山,蒋介石放心了。 蒋介石一直在笑着,可是当他听到延安方面的情形以后,他就笑不出来。 从南京官员正面所亲眼目睹的,外国记者所报道的,以迄戴笠偷偷摸摸的了解,在蒋介石面前为延安摊开了一幅生气蓬勃的图画:“延安抗日情绪高涨!军民合作无间,西北各省都受到影响,国内各地以及海外华侨青年,象膜拜圣地似的向延安出发,他们要求在中共的土地上受到抗日救国的洗礼! ”延安呼吁团结的情绪热烈,五、六月间中共中央召集会议通过与国民党合作的新政策所应采取的步骤时,会议室中列宁、马克思、斯大林、毛泽东、朱德及其他红军领袖肖像,与孙中山、蒋介石的肖像并悬着。“ ”延安为了团结抗日,的确在向南京作有限度的退让。由于退让结果,延安财政方面收入大减,蒋介石自秦回京后第一次拨付延安的军饷五十万元已经收到,红军用国民党的纸币收回苏区货币,买进他们合作社中出售的东西,货物甚为充足。还有许多钱用来购买急需的物资,这一笔钱没有一文是用来发薪水的。延安的财政委员仍是五块钱一个月的生活费。“ ”延安……“ 蒋介石在庐山的官邸里避署,夏日炎炎,心想这个时候延安军民一定在烈日下工作。这些文件描绘了延安方面的艰苦与抗战的准备,万一真同日本打将起来,中共的一举一动势必受到老百姓的拥护,那岂不是…… 蒋介石同CC、同张群、同陈布雷、同一切反共专家研究这个问题,他胸有成竹了。首先,派他自己乘坐的飞机到延安,迎接中共西安事变中的首席代表周恩来上牯岭来,多住几天,看他有些什么表示;其次,万一真的同日本打响,蒋介石决定重用红军,蒋介石深信日军是强大无敌的,红军势必在东洋大炮下被消灭干净。 蒋介石又开始笑了。他漫步庐山,扶杖赏月,听庐山训练团中德国军官夸扬希特勒的战绩,而恭维蒋介石为中国的希特勒。 ”只要毛泽东派周恩来到这里来,“德国军官说:”共产党就不敢同我们交锋了。当然,我们不会允许他了解我们的训练内容,了不起准许他参观参观。但是只要参观,红军代表也会带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象回延安去,蒋委员长的部队是不可战胜的。拿胡宗南将军的装备来说,一个连有两百人,一个师几近三万,武器弹药服装补给都是第一流的!“ 蒋介石笑问:”你认为红军应该算第几流?“ 德国军宫望着潺潺流水沉吟道;”红军该属于第几流,一时也说不上来。他们没有近代化的配备,可以说不入流,简直不成其为军队;可是拿几次围剿的结果来看,红军有它独特的战略战术,倒也不能小看。希特勒元首从来瞧不起苏联红军,但他到今天还没决定进兵莫斯科的日期。东京方面公开主张迅速侵入黑龙江以南的苏联沿海各省,并夺取海参崴,但因苏联的白吕丘元帅已经建立了一支庞大的远东军,足以对付日军进攻,东京也就不敢过份冒险了。“ ”白吕丘元帅是谁?“蒋介石心头一动:”这个消息我还没听到,我只知道日本处心积虑想打击苏联,而华盛顿方面也,希望日本这样做。“ ”白吕丘元帅就是加伦将军。“德国军官笑道:”当委员长在黄埔军校做校长的时候,加伦将军还做过你的军事顾问。“ ”啊啊啊。“蒋介石想起了另一件事:”现在我们中国的武力,你知道么?“ ”知道。“德国军官板板指头:”常备军一百七十万人,海军舰只五十九单位;一共五万一千两百八十八吨,空军第一线飞机两百架。不过据美国人陈纳德的估计,飞机只有九十一架,但据我们的估计,飞机在一百架以上。“ ”是吗?“蒋介石喜道:”为什么?“ ”部分可以修理。“德国军官突地皱起眉头:”诚如委员长向学生们说的,这些武力虽然是第一流的武力,但在数量上还是差得很多。不能对日宣战。“ 蒋介石陷入思索里。 直到周恩来到达庐山,同他谈过几次以后,蒋介石深深地感到:对中共在表面上非要”客气“一番不可了。首先是民心向背问题,老百姓拥护延安抗战,如再继续围剿,说不定自己这把龙椅会给剿掉了;其次是日本得寸进尺问题,日本这样做显然伤害了蒋介石个人的利益,万一打起来,红军倒是一支大可利用的兵力。红军对日军死拼,在蒋介石本人说起来,真是坐山观虎斗了。 周恩来是这样向蒋介石劝解的。他下飞机坐轿子从莲花洞上得牯岭,蒋介石用对”救命恩人“的排场欢迎他。席终人散,两人密谈,周恩来说道:”委员长当然知道目前中国人唯一的要求是抵抗日寇,收复失地,委员长西安蒙难的原因在此,而委员长能够安返南京的原因也在此;人们不愿意看见因为委员长被害而引起强敌入侵。恕我说直话,委员长的安全回来并非基于个人的理由,而是基于国家民族的安危存亡,这一点委员长当然也明白。“ 蒋介石甚为扫兴,因为在他《西安半月记》中,他是以一个类似”神“的姿态出现的。 蒋介石却一本正经点头道:’这个我知道,这个我知道。这次西安事变,我身体上虽然吃了亏,但从另外一方面说,我也得到不少东西,尤其是同你们几位见面,……” 周恩来连忙截止道:“委员长太客气了。这次我能够在这里见您,而且看见您健康已经恢复,真是非常高兴。不过,大家在延安很忙,我不会在这里耽搁太久,希望能够……” 蒋介石抢着答道:“我已经通知南京各院部负责人集中庐山,大家谈谈。有些已经到达,其余的最迟明天也可以来了。” “那好极了。”周恩来忽地听到军号吹着紧急集合号,皮鞋声暴雨似的在四周响着,奔赴操场。便笑问道:“委员长的训练工作,进行得非常积极。” 蒋介石“呵呵呵”笑了一阵:“我还办了个大学教授讲习会,让他们到这里来交换交换对时局的意见。”他把眉头一皱:“你们对时局怎么看法?日本会在今年动手么?” 周恩来喝了口茶,用他沉着有力的语调说道:“昨天,我们也曾经交换过意见,一致认为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七年,是侵略势万气焰空前高涨的时期。从一九三一年日本侵略东北开始,资本主义世界不但为经济危机所统治,同时也为政治危机所统治;帝国主义国家为重新分割殖民地而引起尖锐的斗争,把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的相对稳定的局面破坏无遗。” “嗯!”蒋介石频频点首。 周恩来挪动一下身子:“在这短短七年的时间中,世界上发生了一连串的历史性事件,反动势力组成了侵略阵线,积极布置新战争。” “啊!”蒋介石嗽一眼远处的海会寺训练团,他希望那个德国军事顾问团别在周恩来面前落脸才好。 “委员长知道,”周恩来双目盯紧了蒋介石:“自从日本侵略东北后两年,希特勒在德国登台;一九三四年意大利侵略阿比西尼亚,一九三五年纳粹德国收回萨尔,发表重整军备的宣言,一九三六年,就是在去年三月间,德国又进兵莱茵区,并在十一月二十五日签订了所谓德日防共协定。东西侵略势力的合流,使世界政治危机更深刻化了。” “啊啊啊!”蒋介石不断点头,表示他也了解这些事实的意义。 “可是,”周恩来淡淡一笑:“还有人仍然幻想用‘绥靖政策’可以把侵略势力引向反苏战争的道路,不断退让。侵略者于是利用英美集团这种心理,在口头上尽量标榜反苏反共的口号,而实际上呢?谁也看得清楚,侵略者正是在向英法这些国家开刀!”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蒋介石附和周恩来的看法:“是这样的,是这样的。”但他觉得也应该表示自己独特的看法,于是拍了一下大腿道:“不过局势虽然如此,但是日本在今年以内,我看不至于发动战争。” “这一点,”周恩来沉吟道:“我们同委员长有不同的看法。” “唔!” 周恩来说下去道:“刚才我们谈到的一些事实,日本目前正充分把握了这种有利的时机。东京一面喊着反苏反共的调子,一面向我国步步进逼。如何独占中国,已经成为东京最积极的行动了。如果说战争的发动问题,那战争早已发动了。” “战争并没有起来啊!”蒋介石一怔。 周恩来含蓄地答道:“至少在延安,都以为日本的侵华战争已经在”九一八“事件中开始了。他们是用飞机大炮打进来的,这是战争。这在日本方面说,是侵略战争,在我们方面说,是德国战争,是反侵略战争!” 蒋介石未尝不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可是他辩道:“我的看法和你们不同。你知道最近日本方面看见我在西安事变中没有出事,相反的全国更团结,于是他们怕了。我当然知道,象日本这种政府对我发生俱怕心理后,便可能有两种发展:一个是提早进攻时间;一个是按兵不动!”蒋介石挥挥拳头:“我看他们现在采取的是第二个办法,要不然他们不会派这个考察团,那个什么团到中国来了。至于东京对三中全会的批评,我看不过是一种心理攻势,你以为对么?” 正是:但愿茅塞顿时开,孰料顽石不点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廿一回 语重心长 周恩来庐山告警 布阱设陷 史汀生华府筹策 周恩来微笑,想了想,答道:“日本人民希望同中国人民亲善,这是肯定的。但日本政府,这个侵略中国的蛮横政府说要同我国亲善,那就是猫哭老鼠假慈悲了。”周恩来斟酌词句:“正当日本把握了若干有利时机,积极侵略我国的时候,中国的局势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而西安事变正是变化的契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口号获得了各阶层的支持;如何制止日本侵略,已成为全国人民的一致要求。委员长当然很清楚这种局势的趋势,所以委员长在西安时接受了我们的意见,停止内战,奋起抗日,而委员长也愿意出来领导抗战!”周恩来把右手掌迅速往膝盖上一按:“这样,客观的战争条件已经具备了,西安事变的良好结束,将使日本更动他的侵华时间表;他‘亲善’、‘合作’都是虚伪的。”他指指窗外的山峦:“这真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在这种假面具后面的便是刺刀,我们估计日本更大规模的对华侵略,已经迫于眉睫了!” 待窗外训练团学员一片歌声脚步声远去,蒋介石这才问道:“没有这样严重罢?除非你们有非常可靠的根据。” 周恩来微笑道;“刚才我们所谈的,都是非常可靠的根据。局势是在这样发展,日本更大的侵略战争迫于眉睫!” 蒋介石喝了口水。半晌,咧着嘴笑道:“我以为还不至于。国际形势是一回事,日本内部情形又是一回事;错综复杂,瞬息万变,我看今年以内绝不至于有战争,我们看事实吧。” 周恩来点点头也笑道:“好的,我们看事实吧。不过敌人今年动不动手是个时间问题,他今年也罢,明年也罢,今天也罢,明天也罢,手一定是要动的,因此我们的准备工作,一秒钟也不能松懈了。” 蒋介石点点头:“周先生以为……” 周恩来挪了挪身子:“我们没有新意见。五月间我们曾经发表一个《我们对修改国民大会法规的意见》,对国民党不大顾到民意、党包办的选举,对国民大会选举法、组织法都提出了修改意见,并且要求立即开放党禁,释放全国政洽犯,保障人民言论、出版、集会、结社、信仰的完全自由;确认男女平等,废止一切剥削人民自由权利的法令,以保障人民及各政党团体真正获得选举之自由,以及提出议案和宣传讨论之自由,这样才能使国民大会建立起民主统一的政治基础,以加紧加快的发动抗战。” “这些我都知道了。”蒋介石频频点首:“而且,有些已经付诸实施,毛先生总不能说我没有诚意。” “是的。”周恩来也点点头道:“毛主席以及中共党人,对委员长在西安答应抗战、停止内战、加强团结的诺言非常赞同。我们既然团结御侮,双方就应该赤诚相见,所以我会到这里来看您。”周恩来顿了一顿:“不过有些事实是遗憾的,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最近半年以内,……” “有些什么事?”蒋介石作惊讶状。 周恩来道,“我们提出这些事实,目的在使我们团结抗日。” “这个我知道,我们现在是对事不对人!”蒋介石急问道:“到底在我离开西安以后一直到现在,半年之中发生了一些什么变故?” “委员长或许不清楚。”周恩来道:“中央军在一月间突地又向西安进攻,这是违反和平解决原则的,张学良先生迄未返秦,杨虎城先生又在四月二十三日出国,这两位将军的现状,是影响军民观感的,五月间北平学生纪念‘五四’节,号召救亡,被陶希圣、杨立奎派人殴打,这情景是使热血青年痛心疾首的;此外,沈钧儒等七位先生,到今天还在监禁之中。” 周恩来不等蒋介石开口,说下去道:“事情还不只这些,其中还有一位积极抗日的王以哲军长,忽然不明不白死去。” 蒋介石面对着态度从容、说话踏实的周恩来,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了。他紧紧地捏紧玻璃杯,然后把杯子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顿足道,“简直不象话!简直不象话!是这样的么?”他往沙发上一躺,叹道:“千不该万不该,我回到南京以后休息了几个月。”他拍拍背上的钢架:“伤势到今天还没复原,我背上还支着钢架。”蒋介石作痛苦状,搓了一会手:“周先生,如果你说的都是事实,那真是遗憾之至!我简直一点儿也不晓得。周先生知道,我在这几个月中间,往返京沪杭甬溪口之间,想不到因为移地疗病,外面闹出了这么多的事情来!”蒋介石把头摇了再摇,连连顿足叹气。半晌,疲乏地答复周恩来道:“不过我也略知一二,请回去同毛先生解释解释:一月间进攻西安,据报是双方武装冲突,南京军方负责人便派兵救援,一旦冲突,难免伤人,这个实在不好;汉卿这个孩子脾气,大概不久以后便可以改过,他当然要回西安去的,诸位不必误会;杨虎城是吾党老同志,这次事变后还来过抗州,参加过一个军事会议,他的出国纯粹是自愿的,周先生也不必去听一面之词;北平‘五四’节打学生这回事,真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学生们无论怎样胡闹,打他们总不是好办法,我马上查一查!沈钧儒等七个人被控危害民国罪,这件事已经闹上法庭,我就很难说话了,我是一向尊重法治的,不过我可以去何问;至于王以哲军长死得不明不白,这消息我也听到了,我非常痛心!”蒋介石揉揉胸口:“周先生知道,我们正在准备抗日,而这位王军长正是一个理想的先锋,不料……”蒋介石长叹:“听说是西北军与东北军发生哗变,把王以哲夹在里面,所以有此命案。这不但是王以哲的不幸,而且是国家民族的不幸!”蒋介石摇头叹息了好半晌,这才透口气道:“总而言之,这些事情都出在我离京期间。”他弦外有音:“如果在西安不受重伤,我还不致于告假休养,也不致于出了这些岔子。”他突地起立:“不过我得查明重办!”他按铃,对侍卫道:“找陈主任来!”周恩来连忙说道:“委员长,这个时候这样做,希望您考虑处理的份量,不要影响团结才好!我告辞了。” 蒋介石正板着面孔,忽地又堆下一脸笑道:“好,你休息去吧。这里很自由,你大可以多走走,毫无关系。”他目送周恩来出门,又向侍卫吩咐道:“告诉他们,注意同周恩来说话的人,把这些人的名字记下来!” 话说一九三七年(民国二十六年)的夏天,牯岭变成了蒋介石政府的陪都。尽管局势紧张,民心愤激,南京各大员却迁往庐山办公去了。周恩来在牯岭时,同蒋介石及行政院各部长举行了几次会议,主要是中共派代表列席十一月间国民会议问题。这会议的组织是为了通过民主宪法,双方商定特区可以根据区域为单位,选举代表九人。同时蒋介石坚持延安代表可来,但绝不能用中共名义出席。 蒋介石用自己的专机送周恩来回延安,当周恩来还在旅途中时,蒋介石召集的紧急会议开始了。“我们来交换交换意见。”蒋介石郑重其事地说:“对于目前局势,我们有我们的看法,延安有延安的看法。当然,延安的看法我们不必重视,但他们认为战争迫于眉睫这句话,我们不妨研究研究。同时乘这机会,我们也不妨来决定今后我们的国策。” 张群第一个起立道:“委员长高瞻远瞩,今天的会的确非常重要。至于延安方面的看法,诚如委员长说的,值不得予以重视。要知道今天国策的基本梢神,在于消弭战祸。委员长告诉我们:日本如果进攻,三天便可以使我们亡国。仗,万万打不得,而且也不能备战,因为对方听说我们备战,战争会来得更快,所以兄弟主张长期准备。长期准备四个字,对外可以使对方有所觉悟:中国并没有立刘向他收回东北的意思,不必动刀动枪,对内,可以安安民心,特别是封住共产党的嘴巴:政府是准备抗战的,无奈中国太弱,非要长期不可。仓卒言战,万万不可!” 蒋介石点点头,表示张群之言有理。沉默片刻,汪精卫侃佩而谈道:“刚才兄弟听到张先生的高见,非常钦佩。各位都知道,在过去十年之中,岳军先生襄助委员长,一直是决策机构中的要员。岳军先生对内主持剿共决策,对外采行亲日外交,企图凭借日本的力量来达到剿共胜利的目的,使兄弟非常佩服,而委员长也很赞赏他的干才。” “现在,”汪精卫支着桌子:“外面的确很乱,到处有抵抗日本之声,这种空气如果继续下去,说不定会真的闹出乱子来。日本方面本来没什么,但一看中国这种剑拔弩张的样子,恐怕真的要打起来了。”汪精卫声调抑扬顿挫,相当动听;眉目鼻嘴,尤善表情。只见他振臂高呼道:“如果真的打起来,请问我们怎么办?现在连英美各国对日本都俱怕三分,难道我们真的愿意冒险用兵,孤立无援,眼巴巴打死仗吗?” 汪精卫这句话,使大家都吃了一惊。 “记得‘九一八’时,”汪情卫道:“张季鸾先生的文章写得真好!他在《大公报》写的社评真应该交付国史馆保存的。他在‘九一八’时写《告日人以防俄之道》,大家看这多么痛切!他在《对‘九一八’事变的正论》中说得更好,今天还能通用!他说:‘九一八后,全国人心悲愤,……政府政策,不为国人谅解,左派刊物,趁时兴起;人民阵线,大形活跃。全国多数报刊鼓噪叫嚣对日宣战,大有不惜以拼全民族生命为孤注一掷之概。惟有《大公报》在这种叫嚣空气中,力主镇静,带告国人,不可逞一时意气,置国家于万劫不复之境地!’”汪精卫感叹:“大家看,今天的情形不也是那样吗?” 一提起张季鸾,蒋介石喜道:“季鸾先生在西安事变中连续四篇杜评才真是不得了的,陈主任不妨对他的《给西安军界的公开信》宣读一遍。这篇社评曾经在南京加印几十万份派飞机在张、杨军队中散发,听说收效极大!” 陈布雷咽口唾沫,起立道:“真是真是,这篇社评好到极!张先生主要的意思是说:‘主动及附和此次事变的人们听着!你们完全错误了,错误的要亡国家,亡自己。……” ’你们大概听了许多恶意的幼稚的煽动,竟做下这样大错,你们心里或者以为是爱国,那知道危害国家再没有这样狠毒严重的了!你们把全国政治外交的重心,全军的统帅羁禁了,还讲什么救国?……蒋先生不是全知全能,自然也会有招致不平反对的事,但是他热诚为国的精神与其领导全国的能力,实际上早成了中国领袖,全世界各国都以他为对华外交的重心。这样人才与资望,决再找不出来,也没有机会再培植。 ‘你们要信蒋先生是你们的救星,只有他能救这个危机,只有他能了解能原谅你们。你们赶紧去见蒋先生谢罪吧!你们快把蒋先生抱住,大家同哭一场,……你们要发誓,从此更精诚团结,一致的拥护中国。你们如果这样悲悔了,蒋先生一定陪你们痛哭,安慰你们,因为他为国事受的辛酸,比你们更大更多。……’“ 众人跟着作赞叹状,有人提议应将此文编入教科书,蒋介石大喜,当即宣布进餐休息片刻。 饭后开会,孔祥熙继续发言道:”美国是不会怕日本的。大家都知道,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美国的生产力已经超过了英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工业强国。不过美国国内因为被孤立主义统治着,所以在军事方面不能成为第一流强国,当时它在国际间也不能发生举足轻重的影响。可是第一次大战改变了整个形势,战后美国变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债权国,所有的协约国几乎都向美国借了债,尤其是英国,它借的最多;而且美国也拥有了与英国并驾齐驱的强大舰队,它新编成的陆军在大战最后阶段中变成了协约国军队的主力。这种条件使美国一跃而为国际舞台主角。这些都是事实,连共产党都这样看法,他们把美国叫做资本主义世界中的‘中流砥柱’。所以,我以为美国是不会怕日本的。“ 大家透了口气,蒋介石也点了点头道;”庸之说得也对,夫人也常常这样说的。“ ”委员长说得对!“汪精卫笑吟吟说道:”庸之先生与夫人的见解都对,但是并不妨碍兄弟刚才所说的那句话:美国是怕日本的!“ ”从何证明呢?“汪精卫眼睛骨溜溜一转:”美国的力量既然迅速增长,它自然要攫取在国际间的地位,并且为它的商品争取市场,争夺势力范围,在这种情形之下,美日冲突更加尖锐起来,因为美国扩展势力的主要对象是太平洋,恰好同日本的发展对象正面抵触。那么为什么说美国‘怕’日本呢?因为从地理条件来说,特别是对远东问题,日本比美国方便得多!“汪精卫面有得色:”所以在一九一七年间,美国便向日本妥协,承认日本在中国有特殊利益,签订了蓝辛石井协定。但第二年大战结束,美国强大起来以后,便不肯妥协了。可是也没有办法,一直到一九二一年春天,美国报纸杂志不断鼓吹强硬对日论调。这些报纸说:摆在美国面前的最大问题,是日本究竟会不会变成太平洋的主人?同时有关太平洋问题的书籍大量出版,冠以《日本的威胁》、《新日祸》、《我们必须与日本一战吗?》等等的标题,反日情绪达到空前未有的高度。“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汪精卫笑笑:”共产党人分析当时的情形说,美国在这种情形之下,只好一方面在中国加紧扶植亲美派系同亲日派夺取政权,譬如直系与皖系、奉系的战争就是例子;另一方面则在国际间打击日本,孤立日本。而孤立日本最主要的一个步骤,就是拆散英日同盟里一九二一年召开的华盛顿会议,显然有这种目的!“ 张群插嘴道;”我想补充一些意见。对于日本问题,兄弟略知一二,英日同盟在一九二○年缔结的,当时日本为了与帝俄争夺东北,急需找到有力帮手;英国呢?英国鉴于日本急速兴起,也乐于拉拢日本做它的伙伴。英日同盟缔结后两年,日本就发动了日俄战争,在英美支持下获得了胜利。“张群咳声嗽:”各位要知道,在一九○五年以前,日本的兴起主要是靠美国帮忙的。但在那年订立朴茨茅斯和约以后,日美又为夺取东北的经济权益而反目。日本就进一步同英国拉拢,来填补美国的空隙,日本的外交路线由联美而走向排美联英,使美国难以忍受了。 “可是,美国也无可奈何,华盛顿会议中美国拆散英日联盟,是花了不少心血,而且在双方不得罪的原则之下解决这难题的。不过我们要注意,无论是美国怕日本也好,日本怕美国也好,他们都是强国,我们自己小心相处,才是真的。” 蒋介石默然点头。 张群笑了笑,意思是说完了。汪精卫接下去道:“岳军先生之言有理!人家强国之间勾心斗角,我们自己应该小心相处才好。我们刚才谈到华盛顿会议,别忘记这个会议对于中国的好处。”他想了想,朝角落里外交部次长徐谟笑了笑:“徐次长,你来报告报告。” 徐谟正在注视窗外山坡上一个西妇,碧草如茵,白裙摇曳,有两个洋娃娃在她前面边走边摘野花。忽地听说要他报告,便胀红着面孔说道:“委员长,各位先生,华盛顿会议主要议程是远东问题和裁军问题。 ”因为战后美、日积极扩大海军,美日军备竞争得非常激烈,一般人都恐惧这种竞争将导致美日战争,结果在华盛顿会议订立了三强海军协定,规定英美的主力舰不得超过五十万吨,日本的主力舰不得超过三十万吨,那是有名的五五三比例,参加这个会议的国家,除英、美、日,还有法、意、比、荷、葡萄牙与中国。 “远东问题主要是中国问题,结果订立了九国公约。这个公约的内容,还是我们中国代表第一个提出了‘门户开放机会均等’主义,我们在‘十项原则’中说:‘中国赞同门户开放,即所谓有约各国工商业机会均等主义,故自愿承认并实行此主义于中华民国各地方,无有例外。’蒋委员长对于这个公约,认为美国是中国的恩人,把中国领土主权保全了,”徐谟瞅一眼窗外那个西妇的背影:“的确,美国真够朋友,委员长的话是对的。”说罢坐下。 汪精卫皱皱眉头,立刻笑道:“美国怕日本的例子,这里又有一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