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袁五条”与“蔡六条”水火不容,“冯八条”又自说自话,不仅是跟任何一方都不贴边,更要命的是连“冯八条”自己都跟自己相矛盾。比如说按照《民元约法》,就应该由黎元洪出来主事,可“冯八条”一边坚持《民元约法》,一边坚持让袁世凯主政。这个纰漏表明,“冯八条”多半是冯国璋故意逗大家开心的。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老冯还在搞怪,真让人拿他没办法。 就在这时,国难来临,载兵船“新裕号”沉没,近千名北洋兵溺死于深海之中。这不啻雪上加霜,给了袁世凯致命一击。 【06.惊世大海难】 “新裕号”、“新康号”、“新铭号”及“爱仁号”,是招商局的四艘载客商轮,寄泊于天津码头。1916年4月15日前,海军总长刘冠雄,通知天津码头,军方将征用这四艘客轮,载送北洋陆军第十二师去广东,与龙济光会合。 于是15日并16日,连续两天,第十二师士兵在塘沽登船出发,此行除了从招商局征用的四艘商轮之外,另有“海容号”并“海圻号”两艘兵舰随行。 六艘船在海面上哗啦啦行驶了两天,突见“海容号”上挥动旗语,让船停下来。 为什么要停下来呢?船在大海深处,前不靠村,后不挨店的? 可是必须要停下来,因为刚刚接到准确消息,广东龙济光那厮,悍然独立了。这时候大家再去广东,后果大大的不妙,搞不好,会被龙济光用火炮把大家全都轰零碎了。 船停半日,经过紧急磋商,最后决定改道浙江靠岸。于是六艘船掉转方向,哗啦啦地向着浙江海岸行进。未及两日,“海容号”上又打起了旗语,让大家再停下来。 又出什么事了? 前面已经说过了,浙江居然也赶在这节骨眼上独立了。原本独立后的大都督是屈映光,可袁世凯值此众叛亲离之际,不顾一切地公布了屈映光的密电,想感召冷血的北洋军人,迷途知返,重新回到爱戴袁世凯的正确道路上来。 袁世凯这一招弄巧成拙,北洋军人没有被感动,反而差一点儿搭进屈映光的性命。虽然屈映光没有被杀,但浙江大都督却换成了狠角色吕公望。 如果浙江说话算数的是屈映光,大家去浙江靠岸还是不碍事的。可吕公望却不同,这家伙绝对是打沉你没商量,不能惹。 所以海面上这六条船,还得掉头改方向。 这一次六条船真的没地方去了,如同六个没娘的孩子,孤零零地悬浮于海面上。悬浮了两日,大家商量说,要不,咱们干脆去华东得了。 可到底去华东什么地方,谁也说不上来,实际上此六船不过是在海面上闭着眼睛瞎开,茫然之际,就见前方视线渐渐迷蒙,湿重的海雾,笼罩了周边。这海雾来得古怪,而且密度极高,仿佛一种暗灰色的黏稠物质,又好似什么可怕的陌生生物,阴沉沉地蠕动着。“新裕号”商轮迷陷于浓雾之中,前后左右也看不到其他五条船的形影,连一声汽笛也听不到,慌乱之下急忙加速,生恐被丢弃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 突听轰的一声巨响,“新裕号”商轮船体瞬间大幅倾斜,船上的北洋兵齐齐发出一声大难临头的惨叫。 是真正的大难临头,“新裕号”商轮撞在了“海容号”兵舰上。兵舰船体坚固,吃水量大,倒是没怎么碍事,只可怜这“新裕号”,原本不过是跑短途的小火轮,抗打击能力太差,甫一撞击,船头就撞碎了,整个船体失去平衡,船尾倒插到海面下,高高地竖立了起来。 船上的北洋兵,状若滚地葫芦,成串叽里咕噜,伴随着尖叫声跌落水中。灾难来得太过迅捷,等到另几条船意识到所发生的事情时,“新裕号”已经消失在海面上,只留下一些轮胎等物事,随波逐流远去。 前后不到20分钟,北洋军团长1人,团副1人,士兵740人,机师水手外加伙夫24人,总计766人葬身大海。 此外,另有军饷10万元,机关炮4架,山炮6门,弹药50万颗,军衣军械无数,也从北洋的账目上被抹除。 时在1916年4月20日,地点位于温州海面。 是日,北洋军人以冯国璋为首,致电政事堂,要求袁世凯下野。 【07.错在得罪日本人】 闻报新裕号沉没,766人沉尸海底,袁世凯面如死灰,怆然无语。 天意绝人,万难再战。 当袁世凯步入绝境之时,正是日本人极度亢奋之时。先是黑龙会内田良平召开大规模的国民外交同盟会,谴责袁世凯,号召中国人行动起来倒袁。而后北京日侨上书外务省,是为《对支意见书》,要求日本采取有效的军事行动。 于是1916年3月7日,在日本陆军的建议下,内阁通过七条决定: 1.在华建立日本霸权。 2.袁世凯是此目的的唯一障碍,必须铲除。 3.让中国人自己来摆脱袁的统治。 4.避免公开干涉。 5.承认南方为战争团体。 6.通过民兵支持反袁势力。 7.由参谋本部协调反袁行动。 决定中公开提到,任何一个继袁而起的人,都会叫日本更感兴趣。参谋本部随即向大仓、久原等大公司筹款,以支持中国的反袁武装力量。肃亲王善耆收到100万,岑春煊收到100万,孙文收到60万,黄兴、陈其美各收到10万。 日本人在中国的军事行动,就这样开始了。据王忠和所撰《袁世凯大传》中说: 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山东土匪吴大洲的山东护国军于5月5日在周村宣布独立,国民党(实为中华革命党)陈其美、居正的东北军于5月23日在潍县宣布独立。其实,青岛的日军守备司令部是他们的根据地。居正名为总司令,但一切得听从日本人的命令,他的东北军竟有飞机两架以及毒气发射器等先进武器。在东北军进攻潍县时,虽然总司令是居正,实际指挥的却是日本人。这之后,东北军对济南、高密等地发动进攻,都有大量日本人参与。 有关这段旧事,革命元老马超俊在他的回忆录中也提及过,并声称他亲自对济南城投下了炸弹: ……总理派我组织飞行队,会同华侨义勇军前往青岛,转赴山东潍县。当时居正在潍县主持中华革命军东北军,自任总司令,邵元冲做潍县警备司令。我们到后,由蒋中正参谋长亲加点阅,令驻在北校场加紧演习,那时飞机还没有到。刚刚把张树元与马良打退,不久来了两架小飞机,仅有一架能飞。五月中旬,我与刘季谋奉命飞往济南,轰炸山东将军府,投掷炸弹,声震全城,将军张怀芝仓皇失措,我们也感到很有趣。 马超俊这段回忆录中,有一个明显错误,他说山东将军是张怀芝,但张怀芝任将军是6月份以后的事儿,5月时山东将军尚是靳云鹏。这个细节无关紧要,或许是年代太久远,记忆上的差错,在所难免。 但中华革命军实际上就是驻青岛的日本兵,这却从马超俊的回忆中得到了证实。老马提到了两架飞机,说有一架还不能飞,不能飞的飞机,显然不可能是从太空掉落到地球上来的,它必然是停在山东境内的某个地方。在当时,山东境内能停两架飞机以上的地方,只有青岛的日军机场。如果不是这样,马超俊也不会闪烁其词,躲躲闪闪。 另据刘秉荣先生的《护国大战》,以居正为总司令的中华革命军,聘请了日本人萱野长知为顾问。于是萱野长知慷慨撰文,指控袁世凯政府聘日本人为顾问,并以此为由,号召全中国人民起来打倒袁世凯。这个指控,就是中华革命党发布的第20号通告,具体时间是当年的2月25日。 通告的最后,黑龙会妙风使萱野长知,向全中国人民大声疾呼: 刻下云,贵义师已达重庆、益州天府,早入势力范围:桂、粤、陕、甘、长江流域各省,亦已筹备成熟,待机即发。尚望内外同胞各竭财务,尽匹夫之责,成救亡之功,庶几直捣云,荡涤瑕秽,不难计日以待也。事机迫切,特此通告。 看看萱野长知的怪异文风,我们才知道袁世凯是多么可怜。说到底,老袁就是犯了傻,得罪谁也不该得罪日本人,得罪中国人真的没关系,可你得罪了日本人,阻挠日本人在中国建立霸权,就会有太多的中国人来搞你。看看老袁,他现在有多惨。 【08.孙中山是纵横家】 是年4月27日,“新裕号”沉没恰好一周,孙文先生乘近“江丸号”自日本启程,赴上海,同行者有廖仲恺、戴季陶、张继,日本友人宫崎寅藏等。 5月1日,孙文先生抵沪,9日发表第二次讨贼声明,称: 除恶务尽,对于袁氏,必无有所姑息。以袁氏之诈力绝人,犹不能不与帝制同尽,则天下当不复有袭用其故智之人。 这个声明,就一句话:袁世凯必须死! 孙文先生能够安然回国,标志着袁世凯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控制能力。也就是说,他的死期,真的到了。 当孙先生行将取得他的胜利之时,我们就必须要弄清楚,孙文与袁世凯,这二者的区别在哪里? 先看哈佛大学教授费正清,在其《剑桥中华民国史》中对袁世凯的评价: 他天生是一位实践家,而非理论家。他没有构想出改良方案,也没有为这方案制定一系列原则,而只是实践了这一切,并证明它们的可行性。 费正清教授的意思是说:袁世凯,是个干事的人。 那么孙文呢? 刘禺生所著的《世载堂杂忆》,提到孙文先生自述的讲演妙法: 一、练姿式。身登演说台,其所具风度姿态,既须使全场有肃穆起敬之心,开口讲演,举动格式,又须使听者有安静祥和之气。最忌轻佻作态,处处出于自然,有时词旨严重,唤起听众注意,却不可故作惊人模样。予少时研究演说,对镜练习,至无缺点为止。 二、练语气,演说如作文然,以气为主,气贯则言之长短,声之高下皆宜。说至最重要处,掷地作金石声。至平衍时,恐听者有倦意,宜旁引故事,杂以谐语,提起全场之精神。谠言奇论,一归于正,始终贯串,不得支离,动荡排阖,急徐随事。予少时在美,聆名人演讲,于某人独到之处,简练而揣摩之,积久,自然成为予一人之演说。 正如我们所知,孙文先生是一位职业鼓动家,以说和写起家,一生花费大部分时间,用于筹集款项——就是劝大家把钱交给他的意思。 如此说起来,相比于大儒王闿运,及其弟子门人杨度,孙文先生才是位货真价实的纵横家。细审先生生平,与战国年间的苏秦、张仪果然是一般无二,都是周游于列国之间,以其精湛的辩才,游说诸侯。如果说二者一定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苏泰的活动范围狭窄,仅限于东方六国,概因当时交通工具不发达,苏秦出门游说,只有牛车可坐,速度拖累了他。而孙文先生则是以整个地球为战场,游说他所能遇到的任何一个人,劝说对方支持他。此外,就是孙文先生的纵横史被涂抹上了一层现代政治色彩,所以他的事业,比纵横家始祖苏秦更大。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确定,袁世凯是实干家,而孙文先生则是纵横家。那么实干家和纵横家的区别,又在何处呢? 实干家琢磨的是事,纵横家琢磨的是人。 事实上,袁世凯正是靠了琢磨事而起家,他在小站练兵,就必须琢磨古今中外所有可以借鉴的军事思想,不琢磨这些,就不可能有北洋军事集团的出现。而孙文先生则致力于琢磨人,认为唯有人才是最关键的,因为事情是人做的,做好做坏,效果如何,全都取决于人,如果把人琢磨透了,事情也就做明白了。 比较一下,孙文与袁世凯,谁更高明一些? 当然是孙文,当袁世凯在琢磨如何把事情做好时,孙文先生却在琢磨他。袁世凯认为事情做不好,那是因为自己研究得不够透彻,而孙文先生却认为是你这个人不对,就不可能找到正确的做事法子。只要干掉你,就OK了。 台湾出版了本《国父年谱》,其中有一段,是1912年8月24日孙袁会面场景,这一段把琢磨事的袁世凯,和琢磨袁世凯的孙文先生,刻画得栩栩如生: 先生留京约一月,与袁会晤共十三次,每次谈话时间自下午四时至晚十时或十二时,更有谈至次晨二时者。每次会晤,只先生与袁世凯、梁士诒三人,屏退侍从。所谈皆国家大事,中外情形,包括铁路、实业、外交、军事各问题。表面甚为畅洽。先生察袁野心,然仍予推崇,以安其心。 这一段刻画的特点,就是先验地将孙文先生凌驾于袁世凯脑袋上,赋予孙先生以居高临下审视袁氏的权力,而不是人格上平等的两个人。这种先验的描述角度,恰如其分地将二者的思维取向,做出了区别。 简单说来,中国社会就是这样,就是有人琢磨事,有人琢磨人。琢磨事的人最终被琢磨人的人给琢磨了,琢磨人的人终将成为这个世界的赢家,因为他在琢磨你。 所以我们现在最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先做人,后做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要先做一个别被琢磨人的人给琢磨了的人,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你就做不成任何事,因为你已经被人给琢磨了。 最后一个问题,如何区分琢磨事的人,和琢磨人的人呢? 很简单,看对方的思维取向,如果对方的思维不是先验的,凭空凌驾于别人头上的,只有具体事务而不注重人的,这就是琢磨事的人。相反,其思维取向只针对于人,缺乏平等意识,居高临下评判身边的人,这种人就是纵横家的苗子。 【09.有错就必须付出代价】 孙文归国,来修理袁世凯。而黄兴则通电全国,呼吁一致讨袁。 袁世凯极是郁闷,说:我已经取消了帝制,这还不够吗? 不够,远远不够。想一年前,袁世凯还没有搞什么帝制,党人照样明火执仗地起事。现在好不容易逮住理了,岂可轻易放过? 值此,北洋武人已经不再认可袁世凯。他们认为,是需要解决这个麻烦的时候了。 遂有冯国璋悄然离开南京,至蚌埠见倪嗣冲,两人商量了大半夜,不见结果。就一起去了徐州,找到张勋,把两人争吵,改成了三人争吵。 此三人者,之所以勾连串通,是因为这三位老兄,是三条道上跑的车,各有各的死主意。冯国璋是北洋去袁世凯化的积极推动者,而倪嗣冲则是袁世凯的死拥泵,张勋的想法更离谱,他认为这是请清室溥仪出来主持中国的时候了。 这三人是最不可能解决问题的组合,却偏偏非要往一块凑,结果凑出来个南京会议。 南京会议,是冯国璋、倪嗣冲并张勋,三人联名通电各省,要求每省来几个代表,商量一下这个事情怎么处理。计有十七省派来代表与会,首次会议于5月18日举行,冯国璋主持会议,说:今天我们这个会议,主要的议题,就是讨论大总统的人选问题。诸位,袁世凯已经辞去了洪宪皇帝的职务,连皇帝都辞职了,可知这个国家真的乱了套。现在的问题是,袁世凯的皇帝辞了,那么他应不应该继续留任大总统呢?兹体事大啊,请各位本着为国为民之心,讨论一下。 与会代表把嘴巴闭得紧紧的,除非开饭的时候,这张嘴是不准备张开的。会议出现了冷场。冯国璋诱导了再诱导,总算有几个人勉强开口了。史料上说,开口表态的代表,还不到总人数的一半,就在这一小半人中,三分之一支持袁世凯留任,三分之二反对。 然后会议继续冷场,与会人员拒绝吭声。冯国璋见此情形,知道这些大滑头仍然持观望态度,于是心中暗喜,就宣布先行散会,明日再议。 与冯国璋联名通电的倪嗣冲并不在南京,但有人拍电报把会议情形告诉了他。当时倪嗣冲大喜,意识到这是一个替袁世凯扳局的好机会。明摆着,与会代表们仍然不清楚大势所趋,所以不敢多说,这时候如果对这些滑头们稍微施加那么一点点压力,哈哈哈,那就达到目的了。 说干就干,倪嗣冲立即调了三营人马,冲入南京,打谱儿要用绝对的军事优势,震慑与会代表,让他们支持袁世凯留任。 倪嗣冲虽是北洋名将,但智力上明显差冯国璋一筹。他能想到的,冯国璋早就想到了,他没想到的,冯国璋也想到了。所以倪嗣冲此来,注定要吃瘪。 可倪嗣冲不晓得这事儿,次日开会,他第一个冲出来,以安徽代表的身份,发言说:诸位,诸位,总统退位这个问题啊,可不是个小问题,这是关系到全局安危的大问题。如果突然之间让袁大总统退位,别的先不说,单只是财政和军政这两块,就会出大乱子啊。到时候谁来给你们发薪水,让你们吃得又肥又胖?土匪肆虐横行,谁又替你们弹压匪乱,恢复秩序?所以愚以为,为天下苍生计,为各位计,我们仍需要拥戴袁大总统,请他留任。我相信诸位肯定也是这么想的,谢谢大家,咱们就这么通过了吧…… 这时候台下立起一人,道:且慢,倪将军所言,极是差矣,大错而特错,鄙人万难认同。须知那袁世凯,失信于天下,大搞帝制,种种行为,有目共睹。而且袁世凯他自己也承认有错,有错你就得承担责任,岂有一错再错而依然贪恋权位之道理?再者,鄙人就不信这个邪,难道除了他袁世凯,中国就再也找不出个能维持大局的人吗? 倪嗣冲不意横遭冲撞,定睛细看那人,不由得怒发冲冠,大吼一声:原来是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10.将军脑子真秀逗】 公然站出来反对倪嗣冲议案,要求袁世凯彻底退位的那人,姓丁,叫丁世峄,乃一名优秀的进步党党员。此人虽然在历史上首次出场,但这并非他不努力,而是当时的头牌人物太多,挤得他没了地方。 实际上,丁世峄是最早劝说袁世凯称帝的人之一,袁世凯当时不答应,丁世峄哭得泪人一样,满地打滚,抵死不依。等到袁世凯硬着头皮称帝后,丁世峄又以山东民意代表的身份,前来声讨国贼袁世凯的倒行逆施。 正因为如此,倪嗣冲一见这丁世峄,当时就毛了,吼道:丁世峄,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心存险恶,忽悠大总统称帝,事情岂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冯国璋不爱听这话,就在主持席上丁零零摇铃:请倪将军注意,不要偏离本次会议的讨论主题。 倪嗣冲不理,继续吼道:不止是丁世峄,在座诸人,你们哪个不曾哭着喊着哀求大总统称帝?人也是你鬼也是你,还要不要脸了? 冯国璋再次摇铃:倪将军,本次会议的议题是,袁项城是否还应该留任大总统,与此无关的话题,请勿再提起。 倪嗣冲大叫:这还用问吗?若大总统下台,还有谁能够继任? 另一名山东民意代表孙家林,站起来答道:这个问题问得太没水平了,大总统下台,继任者当然是副总统了。 说完,丁世峄与孙家林哈哈大笑,与会代表也一并大笑。这笑声让倪嗣冲怒火上冲,他逼视着丁世峄和孙家林,喝道: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人?是山东靳云鹏将军派来的吗?靳将军拥护中央,竭诚报国,绝不可能派你们这种人来?说,你们二人莫非私通南军来此捣乱的不成? 丁世峄、孙家林笑而不答。反而是湖南代表陈裔时站了起来。现在湖南已经独立了,是誓要摆平袁世凯的南五省之一,所以他站起来,肯定不会说好听的。就听他笑眯眯地道:古人有云,君子爱人以德。子曾经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倪将军你哪儿都不错,就是脑筋有点儿秀逗,建议你以后多开开窍为好。 湖北代表冯媒站了起来:同意湖南代表有关倪将军脑子秀逗的议案。 江西代表何恩溥也站了起来:倪将军脑子是真的秀逗。 倪嗣冲遭到围攻,登时露出老粗本色,把袖子一撸,吼道:丢你老母,袁总统离职一日,中国就混乱一日,老子是铁了心留任袁总统,有不服的就放马过来,打不死你,老子管你叫爹! 丁世峄、孙家林哈哈大笑:倪将军,你脑子还真不是一般的秀逗,也不说想一想,真要是想武力解决,大家又何必凑在这里开会? 眼看就要当场厮打起来,冯国璋急忙出来劝架,用力拍着桌子说:诸位,诸位,别吵了,都你娘的别吵了,听老子说两句,老子他妈的好歹是会议主持。目前的情况呢,是这个样子的,正如古人云,能战然后能和,不能战你就是个俘虏了,还和个屁啊和。现今南方五省,已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对抗中央,非要逼袁世凯退位。除此之外肯定还有许多附加条件提出来,就算是让袁世凯退了位,继任的副总统,也得满足人家的条件。你能满足得了吗?我看这仗迟早还是要打,虽然仗是要打,但我冯国璋,却是个铁杆的和平主义者,国璋之和平主义思想,说明白了也很简单,就是得先打上一场,不打人家就瞧你不起,还和平个屁啊,总之我们得整军备武,准备作战,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冯国璋此言一出,就听掌声热烈,燕、奉、吉、豫、热、夏六省代表纷纷站了起来,说支持冯将军议案,坚决支持。 支持就好。冯国璋心里得意,脸上却憨厚质纯,问此六省代表:国璋代大总统谢谢诸位,现在咱们进行下一个议题,就是为战事做准备工作,主要是兵员的出动及军饷的筹集。你们六个省,肯出多少兵上前线?又能够出多少军饷?报个实数给我,我好做个统计。 燕、奉、吉、豫、热、夏六省代表一听这事儿,急忙坐下,牢牢地把嘴巴拿绳子扎起来,再也不吭声了。 冯国璋却又如何肯放过他们?仍然在追问:你们说话啊,到底出多少人?多少钱?打仗这可是个无底洞啊,多少人也不够死的,多少钱也不够花的,就全指着你们六个省了。 六省代表悔得肠子都青了,直到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这次会议,冯国璋是早有准备,要彻底逼得袁世凯歇菜。 【11.致命一击】 南方会议连开了四天,最终也开不出个名堂来。 这时候徐、汴、皖、鲁、奉、吉六将军公开通电,请求武力解决南方五省。海军总长刘冠雄表态,坚决支持袁世凯,不惜与南方五省血战到底。袁世凯欣慰之际,段祺瑞来了,当头泼袁世凯一盆冷水。 段祺瑞说:请总统不要脑子发热,战之无益,万不可用兵。 袁世凯道:问题是,现在南方五省不跟你谈和啊。 段祺瑞道:两码事,我是说不可对南方五省用兵。 袁世凯道:芝泉啊,你能不能别气我,现在是和又和不了,战又不想战,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段祺瑞道:两码事,我是说,如果总统坚持用兵的话,那我只有辞职。 袁世凯气得快要疯掉:好,好,你辞职吧,我不拦着你。 段祺瑞马上把辞呈递上:请总统签字,签了字我马上回家。 袁世凯哭了:芝泉啊,你真忍心和那帮人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子吗? 段祺瑞道:算了,总统你也别倚老卖老了,我给你看一份电文吧,是四川陈宦发给我的,提出来对你的六项优待条件。 有这事儿?袁世凯打开电文,就见上面果然是六条: 1.往事不究。 2.公民权不褫夺。 3.财产不没收。 4.居住自由。 5.全国人民予以应有的尊敬。 6.民国政府给予岁费10万元。 袁世凯看了,心里说不出来的凄苦,强笑道:好,很好,我退位不成问题,你们哪一天商量好了善后办法,我就哪一天搬到颐和园去休养。 段祺瑞问:大总统,你此言当真? 袁世凯道:你看你,这事儿我跟你说什么假话。 真的就好。段祺瑞道,刚才给你看的,是以前陈宦拍给我的电报。就在刚才,陈宦又发来一份通电,总统要是心情好的话,不妨看一看。 又发了一份电报?袁世凯狐疑地接过,打开来一看,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昏死过去。 段祺瑞单膝跪下,对昏迷不醒的袁世凯说:大总统,我们欺负你可以,陈宦他不应该。我发誓,只要我活着一天,陈宦他就必须要为这份电报付出代价。 北洋武人坚信,正是这份电报逼死了袁世凯。事实上,即使问题没这么严重,后果也非同小可,袁世凯就因为这份电报,精神彻底崩溃了。 那么,这到底是份什么电报呢? 【12.鬼蜮川府】 早在四川将军陈宦,奉袁世凯之命镇守蜀川之后,这个地方,就开始出现一些极为恐怖的怪事。 据1915年10月15日天津《大公报》记载,当时四川有两桩灵异事件,最让人惊疑不定: 又川省迷信之风颇盛,鬼祟之说时有所闻。省城狮子巷有某公馆者,居其室数年矣,近忽传言有鬼作祟,初仅门窗作响,继则室中几案无故自动,主人不堪其扰,乃急急迁移,但留一乳母看守。旋忽不见,急觅之,在后院树下昏迷不醒,以姜汤灌之,良久始苏,人耶鬼耶,疑莫能明,而全城已传为奇事矣。又少城顺河街一十余岁小孩,大呼有鬼,竟扑入金河,当即有人救起,然已不解人事,口喃喃说鬼话不已,见者异之,实则人世间岂真有鬼。仍为平日社会心理中之鬼随处发现而已。 在这篇近百年前的新闻报道中,最后一句话,说得委实科学又规范:平日社会心理中之鬼随处发现。什么叫平日社会心理之鬼呢?这个概述大致是在说集体无意识,又可称为集体性幻觉。有本书叫《乌合之众》,书中有着对群体性幻觉极为精确的描述。 从现代群体心理学的角度出发,那就意味着,四川鬼事必然是涉及两个具体而明确的人物,一个是上年纪的老妇人,另一个是孩子。或者是媒体报道过,又或者是小道消息疯传,总之有一个关于老妇人及孩子的话题,曾引发了蜀川人民的极度关注。 这老妇人和孩子,是谁家的呢?为什么蜀川人民会无意识地关注这么两个人? 关于这件事,正潜伏于四川将军陈宦身边的现国民党党员、而后的中共党员胡鄂公,最清楚不过。 话说南方五省独立,齐心协力来搞袁世凯,于是蔡锷腾出手来,专心致志修理老友陈宦。每一天,蔡锷都要给陈宦写几封信,使者络绎不绝地排成了长队,浩浩荡荡去四川送信。信使太多,导致省城外边形成了小吃一条街,密密麻麻坐在那里吃担担面的,全都是南方五省给陈宦来送信的信使。 陈宦被信使团团围困,精神状态大受影响,有一天,他忽然把胡鄂公叫到一间密室里,进去之后,陈宦却一言不发。胡鄂公等了很久,正欲催问一声,陈宦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痛哭中,陈宦说:我家里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和一个残疾儿子,他们…… 胡鄂公眨眼又眨眼,怪不得川蜀竟流传着老太太和小孩子的鬼事,原来是陈宦心里的怨念太重,投射到了公众的群体潜意识之上,形成了群体心理上的幻影。 这也表示着,陈宦所承受的心理压力,已经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搞不好一旦心理崩溃,他就会弄出极端的事情来。 他真的弄出来了。 他给袁世凯拍了份电报,声称与袁世凯绝交。这封电报全文如下: 宦于江日径电项城,恳其退位,为第一次之忠告。原冀其鉴此忱悃,回易视听,当机立断,解此纠纷。乃复电传来,则以妥筹善后之言,为因循延宕之地。宦窃不自量,复于文日为第二次之忠告,谓退位为一事,善后为一事,二者不可并为一谈,请即日宣告退位,示天下以大信。嗣得复电,则谓已交由冯华甫在南京会议时提议。是项城所谓退位云者,绝非出于诚意,或为左右群小所挟持。宦为川民请命,项城虚与委蛇,是项城先自绝于川,宦不能不代表川人,与项城告绝。自今日始,四川省与袁氏个人断绝关系,袁氏在任一日,其以政府名义处分川事者,川省皆视为无效。 就是这份电报,把袁世凯活活气死了。 而以段祺瑞为首的北洋武人则认为,袁世凯是北洋的人,北洋可以欺负他,但非北洋之人断无此资格。所以北洋必要为袁世凯报此深仇,说明白了也是为了维护北洋的利益盘子。 那么,南方五省都没有气死袁世凯,孙文的革命党都没有气死袁世凯,何以单单这份电报,竟然会气死袁世凯呢? 这是因为,电文中有一句话,深深地伤害了袁世凯脆弱的心灵。这句话就是: 自今日始,四川省与袁氏个人断绝关系。 这句话又怎么了呢? 这句话,是其他任何一省的电文中都没有的,甚至连孙文革命党的通告中,也不会有这样的语句。此前的电文或公告,都是在骂袁世凯的称帝之举,又或是不着边际乱骂一气,这些袁世凯都能够接受,毕竟他已经习惯了。 可是陈宦却提出来要与袁世凯断绝私人情谊,这是袁世凯所无法接受的。因为在这里,陈宦否定的不是袁世凯的政治观点,更不是具体行为,而是彻底否定袁世凯这个人。兼以陈宦本是袁世凯最为倚重之人,所以袁世凯就更无法接受了。 事后北洋兴师动众,大举追查此电文的拟稿人,结果查出来是陈宦的幕僚邓文瑗所拟。但邓文瑗解释说,他最初拟定的电文中,并没有这句话,这句伤人的话,是陈宦自己加进去的。而陈宦何以画蛇添足非要加上这句话,刻意往袁世凯的软肋上捅这一刀,这个原因谁也说不上来。 陈宦的后半生,就因为这句话而彻底毁了。北洋从此再也不肯给予他机会,他被迫退出任何有可能获得食饭机会的场合,终于贫困潦倒,了此残生。 【13.坑爹的孩子】 陈宦的绝情断义,令袁世凯当场昏死过去,醒转过来后,他脸上红得像炭火盆一样。手拿这份催命电报,终于落下了英雄末路的老泪,只是喃喃地重复道:人心大变,人心大变啊! 在这节骨眼上,陕西陈树藩独立的消息传来,成为了压垮袁世凯的又一根稻草。说起陈树藩这个人,也是极为诧异,他出身商人世家,就到了他这辈上,才改行当了秀才,结果正赶上清帝国取消科举考试,陈树藩就又改念保定陆军速成学堂炮科。毕业后分配回陕西,做了名看守武器库的军械官。 辛亥枪响,党人欲在陕西起事,要起事非得让陈树藩替大家打开军械库不可。陈树藩经过严肃的思考,决定跳上革命党这条新式战船。他的选择被证明是正确的,于是民国之后,他已经是旅长了。 再之后袁世凯派了执掌北洋刑堂的陆建章入陕,裁撤陕西军队。关键时刻,陈树藩说出了他广为流传的至理名言: 做官之人,第一要有牛马精神,第二要有土匪心肠,第三要有妓女态度。 这一次,陈树藩选择的是妓女态度。 他又对了一次。陕西所有的军队都被裁了,就剩下他的一个旅。因为他和陆建章的宝贝儿子陆少文,拜了把兄弟,称陆建章为爹。裁自己儿子部队的爹,这个应该不会有吧? 但这厮却是个坑爹的孩子,此番党人大举入陕倒袁,陈树藩立即将把兄弟陆少文逮住,出任陕西护国军总司令,勒令陆建章趁早走人。这不是第一桩儿子撵爹走路的案子,却是第二桩地方势力驱逐北洋的事例,上一桩是东北王张作霖驱逐段芝贵。由是我们就知道陆建章的实际能力了,他和段芝贵一样,都是北洋成就了他们,而他们却丝毫无益于北洋。 却说陆建章流着悔恨的泪水出门,不长时间又回来了,对陈树藩说:树藩啊,要不你直接杀了我吧。你赶我走我没意见,你杀了我我也吭不出个屁来,可你别活活饿死我啊,我罪不至饿死啊。 陈树藩很诧异:怎么了这是你,没人饿你啊?再问左右,才弄清楚,原来陆建章甫出西安,就被陈树藩的部众洗劫一空。陆建章是实在没有信心,携全家讨饭回北京,这才央求干儿子枪毙自己。 这陈树藩,赶走陆章建他是敢的,但杀陆建章,或饿死陆建章,这事儿他可不敢。陆建章盘踞北洋多年,少不了会有些三亲六故,这些人倘若来陕西找他说理,这他可吃不消。 于是陈树藩下令部属将抢劫的陆建章私产归还,可这世上,哪有肯把肉吐出来的狼?无奈之下,陈树藩只好深入到基层,耐心细致地做战士们的工作,好歹将陆建章的私产找到一小部分,赶紧塞给陆建章,并派了自己的亲兵卫队,把陆建章送走。 实事求是地讲,陈树藩驱逐陆建章,对袁世凯影响不大,对陆建章影响不小,此事最终导致了北洋刑堂主持陆建章被江湖除名。但说到陈树藩,他最多又是一个唐天喜,所以袁世凯闻知此事,遂大叫曰:唐天喜反了!唐天喜反了!人们以为袁世凯神智错乱了,却不知他只是在公正地评价陈树藩。 也正如唐天喜一样,失去了强势北洋的庇护,陈树藩立即成为了党人图谋的重点目标。次年老同盟会文胆于右任率党人大举入陕,径夺陈树藩之位,陈树藩硬着头皮支撑了一段时间,终于发现自己委实不适应这残酷的政治游戏,遂逃奔天津,转道沪杭,正式退隐江湖,殁于1949年。 【14.死于日本人之手】 这一天,武昌当地的报纸,报道了一桩异事,说是东乡招贤镇,有人亲眼见到一条龙,疲软跌坠于湖中,粗如巨臂,长达数丈,乌鳞紫甲,怒目强爪。第二天杳无所见,唯湖水呈深黑色。 袁世凯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已经无法下床。三儿媳妇从自己的大腿上割下一块肉,熬了汤,给老公公端了过去。这割肉熬汤,也是中国比较悠久的历史传统,但袁世凯分明是有所察觉,把那碗汤推开,连声道:不喝,不喝。 然后他坐起来,叹息道:我不为这帝位可惜,我为这天下的人心可惜。 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袁世凯遂召替他打理产业的人来,拿起案头上一份家产清单,说:我的家产,全都在这里了。 袁世凯的存款、股票,总计约两百万,如果他稍动一点儿贪污的心思,绝不至于就只这点儿钱。况且袁世凯的子女计有三十余人,把这两百万分配下去,最多不出十年,就有哪个倒霉孩子要挨饿了。 6月5日,徐世昌抵京,来见袁世凯最后一面。 当日袁世凯病情恶化,抢救苏醒后,他把大总统印交给徐世昌,说:总统应该是黎元洪的了,我就算好了,也准备回彰德啦。 次日午前十点四十五分左右,袁世凯死去。 他死后,秘书张一麐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袁世凯自拟的挽联: 为日本去一大敌,看中国再造共和。 王忠和先生说:袁世凯死前曾呓语道,死后要变成厉鬼,为祟日本。 袁世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是死于蔡锷的护国军,不是死于孙文的中华革命党,不是死于身边人的背叛,甚至也不是死于帝制。 他是死于日本人之手。 早在少年时代远征朝鲜时,袁世凯就和日本人结了仇。从那以后,他就成为了日本人誓欲拔除的眼中钉。远的不说,单说民国建立以来,先是有日本三井财团撺掇孙文掀起二次革命,后有日本人支持蔡锷的护国军,再有日本兵冲出青岛,假中华革命党之名轰炸济南城,在这一系列事件中,袁世凯所对抗的,唯有日本人试图在中国建立霸权的愿望。 他阻住了日本人的路,并为此付出了身败名裂的代价。 袁世凯,他是最有可能成为中国华盛顿的不二人选,但日本人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一个享有规范公开的社会规则,并因而强大的中国,不符合日本人的利益。 袁世凯一直致力于维护一个有效规范的社会法则,并在北洋内部做到了。在他死后第八年,北洋齐燮元与卢永祥争逐沪上,双方各自挖战壕据守。每日拂晓,照例由一方先来一排炮,然后对方还击,你来我往,炮战一直持续到十时左右,然后偃旗息鼓,两边各自打水,洗涮,烧饭,晒衣,就餐,歌舞。等到了天黑,再重复上午的节奏,炮战持续到夜里八九点,然后双方吹熄灯号,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