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藩的中国历代通俗演义11部,1040回,以小说形式再现了上起秦始皇,下讫民国的2166年间的中国历史。 3、胡适力劝,“细说”通史 抗日战争胜利后,美国女作家赛珍珠邀请黎东方赴美,到她主办的《亚细亚》杂志做事。黎东方欣然应允,但未及赴任。1947年9月,黎东方就任纽约布鲁克林学院客座教授,兼私立亚洲研究院指导教授。1948年黎东方短暂回国,任贵州大学历史系主任,1949年又再次赴美任教。1954年,黎东方和林语堂在新加坡共同创立了南洋大学。1955年3月,黎东方到了台湾,任国际文教合作委员会主任委员,以及台湾文化研究所史学门主任。 六十年代,黎东方把当年在重庆、昆明、贵阳等地“讲史”的内容整理成文,陆续在台湾的报纸上连载,再次掀起公众读史热潮。黎东方的“细说体”也在这时被看做历史写作的新体裁,其标志就是他出版的第一本“细说体”著作《细说清朝》。钱穆称赞此书“外貌虽似通俗,而内容立论不苟,深合史法。”胡适读后则力劝黎东方把中国通史都“细说”一遍,于是便有了后来陆续出版的《细说明朝》、《细说元朝》、《细说三国》、《细说民国》等书。 复旦大学教授沈渭滨指出,在黎东方之前,人们普遍阅读的历史读物是以蔡东藩为代表的“演义体”,或是传统的“二十四史”体裁。而黎东方的“细说体”和上述二者都不同,他不分章节,所有内容完全并列,但有内在的逻辑顺序。上海师范大学教授虞云国也认为,黎东方的“细说体”虽属通俗历史读物,但对作者的史学水准要求很高。“黎东方把一个朝代的重要事件、人物、制度、文化,根据叙事的需要分别命篇。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对我们古人的纪事本末体的一个成功改造,作者必须有史才、史学、史识。” 4、东方朔,汤因比 1963年,黎东方又前往美国任教,聘他授课的有威士康辛州大学、加州州立学院、圣地亚哥城私立国际大学等校,其间他曾应邀赴英国牛津大学讲授中国彩陶与里海东境彩陶的比较研究课程,被誉为“中国之汤因比”(注:汤因比是英国著名历史学家)。除了“细说”系列,黎东方的史学著作还有《中国史之研究》、《中国上古史八论》、《西洋通史序论》等数十部,以及大量英文译著。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黎东方“细说”系列的五本横排简体字版,这使定居美国加州的黎东方深受鼓舞,进一步坚定了写齐秦汉到民国全部历史的决心。九旬高龄的黎东方开始继续撰写《细说秦汉》、《细说两晋南北朝》、《细说隋唐》和《细说宋朝》,可惜在他有生之年并未完成。1998年12月30日,黎东方一睡不起,无疾而终。 黎东方的5本“细说”,上海人民出版社曾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用简体字出版过。黎东方逝世之后,出版社约请黎先生的高足陈文豪整理了黎先生的《细说秦汉》,并请大陆学者王子今补写了所缺章节,又约请上海学者沈起炜、赵剑敏、虞云国撰写了《细说两晋南北朝》、《细说隋唐》、《细说宋朝》,构成了完整的细说中国历史丛书。 采写/本报记者 武云溥 黎东方《细说明朝》内容介绍 本书由旅美著名历史学家黎东方先生撰写。它叙述了从明太祖朱元璋建立明朝至明朝灭亡期间的重要事件和重要人物。作者以“讲史”的形式,通俗而生动地讲述了明太祖的北伐、西征,以及土木之变、夺门之变、明末三大案等历史事件,以及陈友谅、张士诚、徐达、常遇春、刘伯温、李善长、方孝孺、张居正等历史人物。全书既有生动的故事和真实的历史,又有颇具见识的评点。本书所采用的“细说体”既不像正史的艰深枯燥,又不似野史的胡编乱造,是别具风采的史学著作。 《黎东方讲史·细说明朝皇帝》片段 黎东方教授,旅美著名历史学家,师从国学大师梁启超和法国史学大师马第埃。曾先后在中外多所大学任教。在英国牛津大学讲学时,被誉为“中国之汤因比”。抗战时期在重庆、昆明、贵阳等地卖票讲史,引起轰动,其盛况,决不亚于今天的“百家讲坛”。之后,他以讲史的形式,写成了《细说清朝》《细说明朝》《细说元朝》《细说三国》《细说民国》,创造了被称为“细说体”的写史新体裁。最近上海人民出版社重新修订出版了“黎东方讲史”系列,现摘编其中精彩片段,以飨读者。 ●明太祖 创造明朝的,是朱元璋,朱元璋最初“反元”,毫无自创朝代的雄心,只是迫于环境而不得不投身于一个“反元复宋”的武装团体而已。 帮助朱元璋取天下的,武人多而文人少。文人除了李善长以外,数得上的只有刘基、宋濂。刘基(伯温)的大名,到今天仍是差不多家喻户晓的。这大概是由于大家相信他是“烧饼歌”的著者。乩坛上,也常有他降临题诗。 他反对朱元璋用他自己的朋友杨宪,说杨宪不能“持心如水,以义理为权衡”,反对用汪广洋,说汪广洋气量褊浅,更甚于杨宪,反对用胡惟庸,说胡惟庸好比是一匹劣马,必定把车子拉垮。 朱元璋不完全听他的话。杨宪、汪广洋、胡惟庸,这三人朱元璋都重用了。 胡惟庸毒死刘基,是在洪武八年。刘基原已于受封为“诚意伯”之后,在洪武四年三月告老还乡,在青田的山中饮酒下棋。若干时日以后,胡惟庸告他因为“谈洋”地方的风水有王气,和当地的老百姓争墓地,朱元璋生了气,取消他的诚意伯俸禄。他来到京师(南京)谢罪,留居京师以明心迹,生了病,胡惟庸在洪武八年元旦带了医生来看他。他喝了这医生的药,觉得肚里总是有一块拳头大的东西,再度回乡,挨到四五月间去世。 胡惟庸被杀,是在洪武十三年正月,杀得一点儿也不冤枉。此人既非功臣,而且谋反有据。 皇帝朱元璋觉得他比谁都好。他不像李善长那么老朽,刘基那么古怪,宋濂那么迂腐,杨宪那么量小,汪广洋那么荒唐;相反,他善体人意,又很谨慎小心:既“曲”且“谨”。 他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深得这“一人”的宠信,为所欲为,作威作福,并且可以大大地捞下去,聚满了各方送来的“金帛、名马、玩好”,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然而,他竟然不满足,硬想取朱元璋而代之。为什么? 最大的原因,是“心里不太平”。俗语说:爬得高,跌得重。他深知朱元璋最恨贪污,倘若有一天他的贪污的事被朱元璋知道,如何收场?况且,毒死刘基的事虽则是天知地知他自己知,也难免没有一天,天网恢恢。(依现存史料而论,刘基之被胡惟庸毒死,不像是朱元璋授意。) 自从胡惟庸的案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扩大了以后,洪武十三年以前上下一心,共创新局面的风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大臣的是“伴君如伴虎”,当小臣与老百姓的是“虎口余生”,朱元璋自己是虎了,却也未尝不是厕身于极多的其他老虎之中,“骑虎难下”,以虎骑虎。他竟然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与江山,还算是他能干,至于因此而博得了“雄猜”、“滥杀”、“刻薄寡恩”、“可与共患难而不可与共富贵”等等,千古的恶名,他也只好认了。 洪武十五年八月,马皇后去世。马皇后之死,对他是情感上与事业上的一大打击。从此,他缺乏了一个可以无话不谈,而且够资格对他婉转劝谏的人。马皇后不仅在当年是他的红颜知己,而且一生信佛,慈悲为怀,惟恐朱元璋待部下不够宽厚。(有一件小事,最足以说明马皇后的心好。她视察了国子监,便建议不仅学生们应该有公费,他们的家眷也应该由政府予以赡养。) 马皇后既死,朱元璋之所以决意不再立后,不是没有原因。 ●明成祖 成祖在明朝的所有皇帝之中,算是仅次于太祖(朱元璋)的一个。 他有统驭的能力,然而私心过于公心。他在当皇帝的二十二个年头之中,把中国的境内治得相当太平,这是他的功。 把宦官重用了,使得明朝从此变成了宦官专权的局面,这是他的罪,他的最大的罪。其次,杀方孝孺、铁铉、齐泰、黄子澄等人,株连极多,而且也杀了已经投降的李景隆、盛庸、耿炳文之流,残忍两个字他是逃不了的。忠于他的文臣,如蹇义、解缙、杨士奇、夏原吉、李时勉,都曾经被他任意抓了放在监狱,关了或多或少的时间。他之看不起读书人,尤甚于乃父朱元璋。 我们进一步批评他,他的若干武功,在事实上多半是不必要的穷兵黩武,而且并无实效。对北元与瓦剌的征讨,次数虽多,而没有一次捉得住敌人(阿鲁台与马哈木)。实际上他自己放弃了大宁三卫的领土,使得辽东与察南接不上气,自找麻烦,贻患后世。 甚至,对南海各国的武装访问,也只是劳民伤财而已。上表称臣,甚至亲自来朝的番邦之君虽不在少,充其量仅仅足以满足他个人的虚荣心。这在促进中国与南海之间的贸易上,自然是不无关系,然而又何必派了那么多的兵(三万左右)与那么多的船呢(几百艘)?结果,始终来朝贡的仅有满剌加(马六甲)一国而已。 他在无意之中,却作了几件好事:(1)开了会通河与清江浦;(2)盖了北京的宫殿,集中国建筑学的大成;(3)抄书,抄成了一部《永乐大典》。很多部当时尚存的古书,在今天已经散佚,全靠这《永乐大典》间接保存了下来。虽则是,英法联军与八国联军,把存在翰林院的《永乐大典》烧毁了不少,偷去了不少,遗失了不少,台北世界书局的杨家骆先生仍能搜集而借用了整整一千卷,影印行世。可惜,这一千卷只是全书的二十三分之一左右(原为二万二千九百三十七卷)。 ●明英宗 明朝的国运,在英宗朱祁镇之时急转直下。 他九岁即位,三十八岁死,中间有七个半年头皇位被景帝朱祁钰占有。 即位之时,他年幼无知,国家大计方针,全由太皇太后张氏主持。张氏知书识礼,信任老臣,一切率由旧章,虽有对北元阿岱可汗(阿台)与麓川土司思任发的战事,而国力未损。她也颇能制抑太监王振,要等到正统七年(1442年)十月她去世以后,这王振才专横起来。 王振是一个太监,何以能对英宗有极大的影响力?第一,我们该责备宣宗,不曾注意到儿子的教育,替儿子(尤其是太子)选择好的老师,好的“东宫官”。结果是,英宗在童年所认识、所崇拜的,仅有这么一个王振。英宗到了即位以后,当皇帝当了十几年以后,还一直称呼王振为“先生”。第二,我们该责备成祖。成祖违反了太祖不许令宦官识字,不许令宦官干政的遗训。 宦官在生理上有缺陷,因此在心理上有变态。中国历史上未尝没有好宦官,然而究竟极少。多数的宦官,一朝有权在手,便无恶不作。 英宗在成年以后,依然是一个未成熟的儿童。王振说什么,他都听从。朝廷中的大员,在王振的积威之下,不对王振下跪的极少。除了二杨以外,有不肯对王振下跪的,迟早皆免不了吃亏。然而王振的官职,只是宫内的司礼太监而已。 王振是蔚州人,不学无术,懂得写几个字(谈不上好),是一个很普通的小人。他自己作威作福,还不够,又引诱英宗对大臣无礼,对瓦剌用兵。也先在正统十四年大举入寇,实际上也是王振激出来的。也先选马进贡,王振故意减估马价,回赏得很少;他又在也先入寇之时,力主御驾亲征,使得英宗成为也先的俘虏。 ●明宪宗 宪宗朱见深,在明朝的皇帝之中,不算是最坏的,却也谈不上一个好字。此人十八岁即位,在位二十三年,四十一岁去世。国家在大体上是太平无事。 然而明朝盛极而衰的征象,业已一一表露。宦官揽权,到了炙手可热的程度。朝中的大臣,忠少佞多。当皇帝的自己,竟然怕见各部尚书,甚至内阁诸学士之面,经常地倚靠宦官作传话人。皇帝的极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妃嫔与番僧方士的身上。 在妃嫔之中,最得宠的是万贵妃。她比宪宗长十七岁。宪宗即位之时,她已是三十五岁。直到成化二十三年春天她死,她把宪宗掌握得很紧。原因是,早在宪宗的童年,她已是侍候他的宫女。万贵妃的罪恶,主要的有三点:第一,信任手下的宦官汪真。第二,戕害别的妃嫔所生的儿子。第三,服用奢侈,浪费民脂民膏。 宪宗的第一任皇后吴氏,在天顺八年七月正位中宫,仅仅三十二天,便被万贵妃挤下了台。第二任皇后王氏,秉性恬淡,凡事退让,只是名义上的皇后而已。 万贵妃在成化二年正月生了一个儿子,不到一年便死。柏贤妃生了一个儿子朱祐极,在成化七年十一月被立为皇太子,到次年正月,又死。 宪宗伤心得很,怕自己绝后。到了成化十一年,宦官张敏告诉他,一个来自广西的少数民族宫女纪氏,已经替他生了一个儿子,瞒着万贵妃,养在宫内的安乐堂,这时候年已六岁。宪宗叫人接了这儿子来,赐名祐樘,交给皇太后周氏抚养,逃过万贵妃的魔掌。万贵妃忿恚之余,在六月间将纪氏逼死(或毒死)。五个月以后,宪宗立祐樘为皇太子。这便是未来的明孝宗。 宪宗本身,其实是个没出息的人:只晓得享乐,一生甘心受半老徐娘万贵妃的控制。万贵妃以宦官为爪牙,宦官以万贵妃为后台。全国各省,差不多皆宦官当“镇守中官”,颐指气使,位居总督与总兵官之上。 宪宗成年成月,陪着万贵妃厮混,拜佛、炼丹、吞符、欣赏歌舞,作种种的游戏,把国家的大事一概付托给宦官与仰承宦官鼻息的若干官吏。内阁的几个学士,若干年不被召见交谈一次,等于虚设。六部大臣与“九卿科道”更有天高皇帝远之感。坐朝,也不过是摆摆样子,排班叩头,礼成而退罢了。 在如此情形之下,安得不内忧外患齐来?奇怪的是,君昏于上而臣奋于下,这些内忧外患都一一消除。太祖成祖的基业,仁宗宣宗的恩泽,培养了足够的潜力,替明朝延长寿命。 宪宗之所以不曾被列入桀纣幽厉一类,第一是由于昏而未暴。第二是他偶尔也忽然清醒,从谏如流,虽则过了不久,便故态复萌。第三是在他以后,武宗、世宗、神宗、熹宗,比他更昏。 ●明孝宗 孝宗朱祐樘,即位时年十八岁,去世时年三十六岁。父亲是昏君宪宗,儿子是昏君武宗,他是两个昏君之间的一个比较好的皇帝。 首先,在即位以后的第五天,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九月丁未日,他一举而贬逐了妖人礼部右侍郎李孜省、万贵妃的弟弟都督万喜、揽权的太监梁芳。 其后,他罢免了宪宗所不依手续而任用的“传奉官”、通政使任杰等两千多人,法王、佛子、国师等七百八十几人,禅师、真人等二百四十几人;也斥逐了无耻的大学士万安,罢免了阿附万安的尹直,选拔了徐溥与刘健二人入阁。 刘吉却被留用,此人在弘治五年八月告老,继任的是邱濬,邱濬在八年二月病故,继邱濬之任的是李东阳,增加一个谢迁。 徐溥、刘健、邱濬、李东阳、谢迁,都是贤相。 六部尚书,除了兵部余子俊以外,孝宗也在即位以后的一两年间都换了人。中央政府到了孝宗之时,面目一新。各省的大吏也颇有更动。全国上下,充满了朝气。 可憾的是,他寿命太短。 ●光熹二宗 光熹二宗之昏,与仁宣二宗之明,成为黑与白的对比。 光宗朱常洛,经若干忠臣冒了生命危险予以拥护,才获得立为太子,免于被福王常洵夺去太子的地位。这些忠臣不曾料到,此人之不慧不贤,与常洵没有什么两样。熹宗朱由校之得以“皇长子”的资格,于光宗去世的一天,受群臣朝拜,又于五天以后受群臣拥立为君,安然回驾至乾清宫,以免于郑贵妃及李选侍两代太后之垂帘听政,而结果他的表现也十分令群臣失望。明朝大局之坏,由于熹宗之一任魏忠贤摆布,坏到不可收拾,注定了亡国的命运。 魏忠贤本是河间府肃宁县的一个无赖,赌输了钱,被债主逼得无路可走,而自己动手术,进宫当了宦官。 他进宫不久,便荣任了熹宗母亲王才人的厨子;又渐渐地和熹宗的乳母客氏发生暧昧,可见他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完全残废的人。熹宗幼年丧母,由客氏抚养长大,即位不到一个月,就封了客氏为“奉圣夫人”。连带地,这魏忠贤也很快地由“惜薪司太监”而升为“司礼秉笔太监”。 他目不识丁,怎么能够秉笔?却有两个识得字的宦官,听他使唤,一个叫做王体乾,另一个叫做李永贞。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熹宗本意要叫王安充任。王安是个好人,虽和熹宗的关系颇深(当过熹宗的伴读),却在名利上很不积极,不愿意居此高位。于是,王体乾作了掌印。掌印的地位在秉笔之上,然而王体乾对魏忠贤奉命惟谨。 魏忠贤兼了“提督宝和三店”的官职,也兼了“提督东厂”。不但如此,他而且获得熹宗准许,在宫内练兵,号称“内操”,足有一万多人,所用的是火器,等于是第二个“神机营”。 熹宗读书甚少,喜欢作木工。每逢熹宗锯木头、刨木头,或是漆木头的时候,魏忠贤和王体乾等人就拿了很多件公文请熹宗批,故意惹得熹宗嫌烦。熹宗总是说:“我知道啦。你们拿下去,好好地处理罢。” 虽则是叶向高在泰昌元年(1620年)八月被召,次年(天启元年)十月到达京师,回任了首席大学士;虽则方从哲终于在十二月被准告老,去职;朝廷中的一切实权,已经操在魏忠贤的手中,非叶向高所能匡救。 ●明思宗 熹宗在天启七年(1627年)八月去世,享年二十三岁;生过三个儿子,都已早死。 思宗朱由检,以异母弟的资格继位,改明年的年号为崇祯。可怜他,这时候年纪仅有十六岁,学识很浅,经验毫无,却不得不担起抵御外患和削平内乱的重担子,一心想做好而不知道怎样去做好。 刚即位时,他颇表现出一种魄力,把魏忠贤及其党羽一网打尽。其后,面对后金与农民军,他就一错再错,错到不可收拾,把江山断送了。 他不该在崇祯二年(1629年)冬天皇太极入关,兵临京城,袁崇焕尾追皇太极而来之时,相信宦官杨某的话,以为袁崇焕与皇太极通谋,而把袁崇焕逮捕,于次年八月凌迟处死。 思宗杀袁崇焕,等于是“自坏长城”。虽则有忠心耿耿的孙承宗,替他追回那愤而出走的袁崇焕部将祖大寿,虽则祖大寿能够在其后替他死守锦州直到崇祯十五年三月,然而大寿究竟非袁崇焕可比,而且袁崇焕之死,足令沿边的将帅寒心,士无斗志。皇太极尽管不能从锦州这一条路来,却颇能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四而五地,在崇祯五年、九年、十一年、十五年又陆续从长城的其他口子,冲了进来。 思宗年纪轻,性急,轻信,多疑,好杀。倘若他性情稍能忍耐,对事稍加考虑,对人稍存信任与宽容,则不仅不致误信杨太监的话而捕袁杀袁(实际上,杨是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而且也决不会打不了农民军,亡于农民军之手。 此人十六岁即位,三十三岁自杀,不曾享福一天,而天天在内忧外患之中过苦日子;有心做好事而无一事做得好,有心去坏人,用好人,而认不出谁是坏人,谁是好人;他没有治国救国的真本领,以致局面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终至于身死国亡,值得后世同情,而不值得后世效法。 (摘编自《黎东方讲史·细说明朝》) 出版说明 一、本书原由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出版。 二、由于两岸政治环境与史学观点的差异,经作者同意,在这次出版时,我们对书中某些观点、提法稍作修改。因受上下行文限制或其他原因而难以修改的部分,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 三、本书涉及少数民族人名,基本采用(蒙古秘史)译名;年代、日期则基本采用中国历史纪年与阴历。为便于读者阅读,现将部分主要人物名字改为(元史)中所用译名;对年代、日期择要加注公历(阴历日期以中文数字表示,公历日期以阿拉伯数字表示)。 编者 序言之一 《细说中国历史丛书》序言之一 (邓广铭) 人们大概都知道,苏轼在《东坡志林》中,载有“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颦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大概也都知道,南宋诗人陆游有一首诗说道:“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说蔡中郎”,当然就是说三国史当中的一个片段。 南宋晚年吴自牧的《梦粱录》则记有“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耐得翁《都城纪胜》所载略同)。这里所说的“通鉴”,绝不是指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或朱熹的《通鉴纲目》而言,而是略似“通史”之意,与下文之“汉唐历代”是一样的意思。 举述以上三事,我是想用来说明,到了宋代,一般社会人群的文化水平,在当时商品经济日益发展的自然形势走向的推动下,也正企求逐步提高,故不论城市的市肆、涂巷,或是百姓聚居的村落,都有以讲说史事为专业的人(包括盲人)。但是,这些以讲说史书为业的人,全都是并不真正读过史书的人,他们只是在从某些读书人闻知某一阶段的历史(大都是战乱最多的时期)的粗略梗概之后,再加以演义和穿插,增加一些热闹的、传奇的场面,写成文本,口耳相传。有许多盲人也成为这类传承人物的一个组成部分,藉以用为谋生的一种技艺。这许多讲史的文本,经过长时期和千百人(包括一些真正读过史书的人)的充实修改,最后便结集为《三国志演义》、《五代史平话》、《水浒传》等书,成为现今多数人喜读的古典小说。 在《三国志演义》等书已经广为流行之后,在各大城市以及乡村市镇的市场或庙会上,一直还有人在继续讲说三国的群雄和梁山泊英雄好汉的故事,也仍然能吸引一些听众,这说明,由并不阅读史书的人向社会人群讲说历史故事的风习,在继续了千百年之久而并未改变。 可是,在抗日战争期内,在当时作为临时首都,并成为人文荟萃之地的重庆,却有一位真正的历史学家,挺身而出,要向这个山城的社会人群,讲说真正的历史事实。他找定了一个可以容纳大量听众的会场,作为他演说的固定场地,按一定的日期和一定的时间,到那里进行演讲,听众则须买票入场。这真称得起是一支异军突起,然而这支突起的异军,一上阵却收到了横扫千军的效果。前一期的讲题是“说三国”,后一期的讲题是“说武则天”,听众与日俱增,在重庆这个山城,确实引起了一大阵轰动。我当时身居北碚的复旦大学,距重庆百多华里,竟也经常有为这番讲史的叫好声传来耳边,经常为这一轰动效应所震动。 若问:主讲人何以具有如此这般的魅力?何以能使他的讲史引起如此这般的轰动?我的答复是:因为他是洞晓古今中外的历史学家黎东方教授。那时他的正式职务,是在国民政府教育部主持史地教育委员会,并在中央大学历史系兼任教职。 黎东方教授所讲说的三国史或武则天的历史,全都大异于从宋代以来,出现在城市或村镇中那些说书人和讲史人所讲说的内容,他既不虚构任何一个人物,也不虚构任何一桩事件,以增其传奇性质,藉以吸引听众;他只是广泛地从各种体裁的史册当中,取精用宏地加以搜集,加以贯串,然后做出他的讲词。照这样做,按常理而论,则他的讲说,较之那班职业的说书、讲史人,便应显得枯燥乏味,难以引发听众的兴趣,然而他竟能以突起的异军,横扫一切职业的说书、讲史人员,其根本原因乃在于:他既已把所要说的史事熟蕴于胸中,按需而取,左右逢原,而通过他的逸趣横生的词锋加以表述,既显示出踏踏实实,决不浮泛;所表述的史事,又都生动活泼,引人入胜,则其取得那样的成功,岂不正是所谓“事有必至,理有固然”的吗? 在重庆演说上述两段历史,引起了一大阵轰动之后,黎东方教授又飞往昆明,把这两段历史又全都重讲一番,其所引致的盛况,一如在重庆讲说时。他是否又到另外的地方讲述过,我却记不起来了。但单就渝、昆两地来说,只因黎教授的讲演而接受到真正的历史教育的,正不知已有若干千百人次了。 黎东方教授于1949年离开大陆之后,经常往返于台湾与美国。但不论何时何地,他一直还在操其旧业,或则是执教于某一大学或学院,担任某种历史课程,或则是在某个研究机构专心致志于某一历史课题的研究。总之,他是无往而不是以历史学科这一领域作为他的安身立命之地的。 在黎东方教授离开大陆,直到目前的这四十多年内,我虽然也曾接到过他的来信,当他于80年代末来北京探视朋友时,虽也曾有过短暂的晤谈,而对他在此四十多年的生活情况,除上面所概述的诸事而外,却并不详知,只是在进入90年代以来,我从台湾刊行的几种杂志上,特别是从《传记文学》所刊载的书刊报道上面,才得知悉,这四十多年,乃是黎东方教授在历史学的论著方面最为丰收的时期。他既在各种报刊上发表了不计其数的史学论文,更先后出版了《细说先秦史》、《细说三国》、《细说元朝》、《细说明朝》、《细说清朝》,一直细说到民国的肇造。 在知道这一系列的《细说》已经刊行之后,自然就以不得拜读而深感遗憾。却不料于今年4月内,忽然接得黎先生的来信,告知上海人民出版社已经决定,要把这几种《细说》,一律改作简体字横排本,在大陆发行。接着他把这几种《细说》全部寄来,嘱我写一篇序文,向对他必然感到陌生的大陆读者略作一番简要介绍。这使我得遂拜读多本《细说》之愿,极所快幸,撰作序文之嘱,也自当黾勉从事,以期不负老友的厚望。 经上海人民出版社告知,现决定先将《细说元朝》以下诸册在沪改版印行,而《细说先秦史》和《细说三国》二书,则因其前后不能互相衔接,暂不印行。我觉得这样做也很合适。黎东方教授在撰写这几本书时,由于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时间和空间的局限与制约,其观点,其议论,也必然有为大陆读者所不能认同和理解之处,出版社对此自亦须做一些适当的删改,想来黎先生对此必也同意。 对于要改版重印的这几本《细说》,我本来是要一一细读的,奈因已届风烛残年。精力衰惫,反应迟钝,事事力不从心,故只能采取诸葛亮读书的方法,“观其大略”,而做不到像徐庶、孟建那样的“务于精熟”。然而,就在这样地读过之后,我也觉察到这几本《细说》所共同具有的几种特色。 在这里,我要重点突出地指出,这几本《细说》确实都是深入浅出的,切合于大众阅读的通俗性历史读物。说“深入”,是我认定这四本《细说》,全都是在黎东方教授对各个朝代的历史事实与现象,透过其表面而洞察其底蕴,并探明其彼此间的相互关系,有了融会贯通的理解,然后才笔之于书的。还必须说明,以上云云,乃全是出于他的素养,绝不是临阵磨枪,寻掇捃摭而得来的,所以才能那样地左右逢原,曲汇旁通。这样深厚的功底,如我在上文所说,在抗日战争期内,在重庆讲说三国和武则天的历史时,早已显示出来,无非,那时期是他用语言表述出来,而近今则是用文字表述出来而已。且让我在此举例为证: 作者的《细说元朝》的《自序》,开头便交代说:“元朝的历史最难读,也最难写,最难细说。”这几句话,简单明了,却是每一个研治中国通史的人所都体会到的真正甘苦。这本《细说》的第一节《源远流长》,共占用了二十来页的篇幅,成为不但在这一本,而是在各本《细说》中最长的一篇。每一个体会到上述的真正甘苦的人,在读过这一节之后,必然会感觉到,它绝非是等闲之辈,即一般编写《中国通史》的人所能写得出来的。它的写成,乃是作者为了考明蒙古族的族源,不但取证于正史中的《魏书》、《北史》、《旧五代史》、《辽史》、《宋史》、《金史》和《元史》、《新元史》,还取证于杂史中的《黑鞑事略》、明初所译《元朝秘史》和现代学者改译的《蒙古秘史》,以及波斯人所著《集史》,还参考了王国维和法国伯希和(Paul Pelliot)诸人的论文,用宏而取精,最后则折衷于作者自己,而定其取舍从违。因此,作者对过去长久莫衷一是的问题所作出的判断,对读者都是具有较强的说服力的。而作者把见于《辽史》中的“谟葛失”这一似是人名的三个字,断定为:“谟葛”是“蒙兀”与“萌古”的异写,“失”与《旧唐书·突厥传》的“设”相同,意思是“君长”。我认为这更是作者发前人之所未发的一个创见,而这个创见是极其正确的。 再从《细说清史》中摘取一事为例。 清朝入关后的第一位皇帝是顺治,即位时年方六岁。他的父亲皇太极,是在1643年,年仅五十二岁的时候,无疾而终的。在顺治即位后,即由皇太极之弟多尔衮为摄政王。当时顺治的母亲年方三十一岁,比多尔衮小一岁。从此便流传了皇太后下嫁摄政王多尔衮之说,而且在清朝统治的二百六十多年内,这一传说一直非常盛行。我的一位老师孟森先生,是研究明清史的专家,他曾就此事写过长篇考证文章,认为此说在中国找不到史料根据,在朝鲜当时的国史中(因为清朝与朝鲜的关系十分密切)也找不到史料根据,因而断言此事必非实有。黎教授在《细说清史》的多尔衮《自称皇父》节内,对此事却只作了如下的一段叙述: 他有没有在皇太极死后,与皇太极的寡妇,顺治皇帝的母亲,孝庄文皇后,正式结婚?有关的官方材料,早已被乾隆一代的君臣销毁干净。今天我们仍能依据的蛛丝马迹,仅有张煌言的几句宫词:“上寿称为合樽,慈宁宫里烂盈门。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张煌言虽是清朝的敌人,但为人正派,非一般捕风捉影,恶意中伤的造谣专家可比。 另一件足以令人奇怪的事是:在多尔衮死后,皇太后被迁出皇宫,到多尔衮的睿亲王府去住。 要言不繁,却抓住了问题的实质,富有说服力,再去翻看孟森先生的长篇考据文章,便觉得他是囿于伦理道德观念,文虽长却终于不得要领了。 以上所举两个例证,全都显示了作者的深厚学养和探索精神,再经他用干净利落、明白晓畅的文字加以表述,使得具有初中以上文化水平的人都能够读懂,而且都能读得饶有兴趣,所以就使这几本《细说》成为标准的深入浅出的通俗历史读物了。 为了提高我们全体人民的文化素质,为了培养我们全民的爱国主义的情操,特别是对于当代的一般青少年来说,提供给他们一些通俗易懂的历史读物,不但是十分必要,而且是十分迫切的。然而令人非常痛惜的是,在我们的耳所闻、目所见的某些场合,却大都错把通俗与流俗、庸俗、鄙俗搅绕在一起而不加区分。这种误解所造成的误区,似乎还正在日益扩大。于是有人就用“戏说”二字做保护伞,在这一伞下肆无忌惮地胡编乱造。有人则索性连“戏说”二字也不要,却要以“气死历史学家”为目标,编造了一个“影视历史剧本”,说秦始皇和高渐离乃是由同一个女人的乳汁哺育成人的。尽管人们都知道,不能把搬上舞台的任何剧种中的所谓历史剧本作为历史课本看待,例如京剧中的《空城计》或昆曲中的《十五贯》等等,然而那些剧本的价值所在,原不是为了传授历史知识,而是要使观众和读者能从它感受到一种艺术的享受,审美情感的满足。另如相声中的《关公大战秦琼》的段子,是有意地把历史事实加以颠倒的,然而并没有一个听众,包括所有的历史学家,对此提出过批评,因为在听取这段相声之后,人们只满足于对其含有的幽默情趣的欣赏,倘把这一被颠倒的史实再颠倒过来,这番情趣便也将随之消失,那就不成其为一段艺术创作了。总之,我所提及的这种种,虽全不是忠实于历史事实的一些艺术架构,却全不像出现在当前的那些胡编乱造的所谓作品那样,它们虽具有不同的形式,却似乎抱有同一个目的:“要气死历史学家”。而除此以外,便只能是使非“历史学家”的观众与读者感到恶心和无聊罢了,岂有它哉!当如上所说的,有不少人正在以极不负责的态度,以这样那样的花招,极力要把通俗的历史引入误区之际,上海人民出版社肯把黎东方教授所著《细说》诸书推出,使喜爱历史的的读者不至再为类似《戏说》等类的作品所误,而且能够读到较之《二十四史通俗演义》更贴近历史真实的、深入浅出的真正历史通俗读物,这的确是一件值得人们拍手称快的事。 既然已决定把这套丛书定名为《细说中国历史丛书》,而先把《细说元朝》等先行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和广大读者(包括我),当然就盼望黎教授能在登上九五之尊的高龄之前,再发挥余热,把先秦史以下的秦与两汉的历史,把三国史以下的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辽宋金史,也全都细说一番。我与黎公为同年好友,明年均为九十周岁,但据我所闻知,他之精力充沛,依稀当年,远非我之朽钝之所可比拟,以我之朽钝,尚在以“学不厌而教不倦”自勉,则以精力充沛之黎公,倚其长才而抒其素蕴,假以三至五年的时光,其能毕其全功当是可以断言的。 为了在另一个意义上的求全责备,也为了能使这套丛书“后出转精”,我以为,似乎应当在此先就这几本准备改版印行的《细说》中所存在的一些未能尽如人意之处,略陈一点鄙见。 如我在上文所说,从总体上看来,这几本《细说》,全都是黎东方教授总结了古今中外的历史学家对各时期的历史的学术研究成果,加以融会贯通而撰作出来的,都足以证明他的学术根柢之深厚广博,然而就每一本《细说》的目次组织来看,则不分章节,不分层次,从始到终,每个题目全都平等排列,这就使读者很难分清主次关系,并且会觉得相邻诸目的连贯性也不甚分明了。如果把全部《细说》,都分为篇、卷、章、节等高低不同的层次,则读者单从目录上也可以先获得一个主次分明的印象,读过每一册,自然更会获得累累乎如贯珠的一系列真正历史知识了。 当今之世,地球虽已缩小,人类虽已进入信息时代,然而要想与客居美国的黎教授,商榷对即将印行的诸册《细说》的目次,全部进行改变,恐仍非短时期内之所能办。因此,我与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朋友们,只希望在补写另外诸册时,能把篇卷章节的层次划分清楚,顺便也把已经印行的这几本区分章节,改从一律,使此全部《细说》丛书都以崭新面貌出现在读者面前,则其嘉惠后学,必更将深远而不可限量了。 1996年7月10日写于北京大学朗润园第十公宫 序言之二 黎东方先生讲史之学 (唐振常) 远在五十多年前,即已耳闻黎东方先生大名。时值抗日战争期间,黎先生执教重庆中央大学、复旦大学和三台东北大学,常在四川各地讲演历史,高坛设座,讲古说今,以历史励人心而鼓抗战,名动一时。我虽未曾躬逢其盛,每于报端得读讲词,并听者受鼓舞之报道,未尝不深受感染而仰慕焉。想不到五十多年之后,忽得上海人民出版社崔君美明出示黎先生煌煌历史巨著五大册,曰《细说元朝》、《细说明朝》、《细说清朝》(上、下册)、《细说民国》,谓将为是书出大陆版,而命以序,并告:黎先生已是八十九岁的高龄了。余小子学不逮,年齿不及,何敢为前辈长者之书作序,辞谢再三,终感于黎先生为讲史之学迄老不衰的壮志与深情;黎先生与崔君书,复殷望我能承乏为序,此亦长者激励后生之意,何敢再辞焉。乃踵武邓广铭先生,一述黎先生的讲史之学。 读黎先生四史,确为史,为元之史,为明之史,为清之史,为民元前之史。每一史写法相同,取这一朝代的重要事件、主要人物以及职官、制度、地理、文化、学术等等,分列为若干题目,缕而述之,如治棼理丝,串置散钱,以成规模。其选择题目,自由度较大,而写作之际大小自如,不必过于拘束,然又须得其要领,书非通史之作,而合读一朝所有各节文字,实有可得此朝断代通史之貌的收获。各节分述,不同于史学论文专题的研究,无须如同写作专题论文的深入细致,详述尽证,只须讲明事实,论证得宜,读之亦如同读了关于这一朝代的许多专题文章。 黎先生采取这样的写作形式,得力于他的史学素养和多年讲史之功。黎先生早年就读清华大学,专攻史学,受教于梁启超先生,后又游学巴黎大学,从名师多人学习史学和哲学,得博士学位。一九三一年归国后,相继执教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山大学、东北大学。抗战军兴,黎先生除了继续执教,时应各地之请,为各界人士讲演历史,通识古今,激励抗战。侧闻黎先生擅长讲演,有雄辩之才,每讲史,辄能鼓动全场,听者动容。又曾在重庆主持史地教育委员会工作,兼大学用书编辑委员会常务委员,有编辑教科书的经验。一九四九年以后,在台湾和美国,续任大学教职。一生的学识经验,积而为讲史之学。四史之成,有赖于此。 黎先生四史,自是做的历史通俗化的工作。难得的是,以黎先生这样有成就的史学家,甘心于教学之余,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乐为历史通俗化而终生不疲。黎先生的四史,严格按照历史去写,不造作,无虚饰,极为谨严,保持了一个史家应有的态度。随手翻检,如关于多尔衮和孝庄皇后是否结婚之谜,谓官方材料已被乾隆一代君臣销毁干净,现在所能依据的蛛丝马迹,只是张煌言的四句宫词:“上寿称为合●樽,慈宁宫里烂盈门。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此虽不足为据,然下文摆出了几件可疑的事,用词极为谨慎,但亦同下了结论。于康熙年间忽然有所谓朱三太子产生的事,书中是各说并存,不为一己之论。反之,对于史有明载的事件,书中则据以分析,断然作结。如对雍正,既述其狠,复叙其功,罗列事实,作结云:“当皇帝十三年,比起康熙当了六十一年的治绩,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说法,诚然可以讨论,但并非凭空而说,毕竟可称为一家言。雍正朝设立军机处,对于集中皇权统治,架空“内阁”,起了关键作用,是有清一代皇权政治演变的大事,对于此后清代政治关系甚大。书中对此,有较详的叙述,从军需房发展到军机房,再演变到军机处,均有考订,使我们明其原委,既知雍正的集权,又明白张廷玉把内阁票拟之权献给雍正的始末。读史明源流演变,方可据以为论,不落入空泛,甚或牛头不对马嘴。 读史,了解各代官制是极重要事,非如此不得称为入门。本书对于各代官制的变化很注意,各有详略不同的论述。最见功力的,是对于明代官制的论证,一共写了十二节,计近四十页文字,考订翔实,论述精确,于治史及读史皆有助。读之,既见明代官制的上承和变革,而对于了解清代官制的承袭变化更为重要。 凡此,皆见本书作者的精神。间有未尽如人意处,亦所难免。以我所见,如关于太平天国部分,编次稍涉散乱,详略未尽恰当。写洪秀全多至二十页,实为太平天国兴亡史,未必全然为说洪论洪,而于杨秀清只与半页篇幅,于李秀成共为三页,皆嫌其吝。仅举此例,以为作者参考。 这样一部五卷巨著,作者出之以对历史的忠诚,对文化的爱护,严肃从辜,不掺半点虚假,让读者学习历史,热爱历史,进而维护历史尊严,在今天,历史被搅得混乱不堪之际,更为需要。今目之历史热,往往表现为小说电影的描述历史,或出于对历史的无知,或出于以己意妄解历史,全不知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当然更不懂脱离开了历史真实便无艺术真实可言,于是历史变成了“戏说”,一位历史片导演甚至说“历史本来是假的”,便可任意伪造。历史云乎哉,令人浩然兴叹。望九高龄的老历史学家黎东方先生,出此通俗谨严的历史著作.当可一醒此辈随意描述甚至伪造历史者的头脑。在书中,作者于此写道:“关于乾隆的私生活,民国以来的演义家‘创作’很多,可惜多半是荒诞不经,信口乱扯。结果。所写的不是乾隆,倒是演义家自己。称这种演义家为历史小说家,实在是既侮辱了历史,也侮辱了小说。”“戏说乾隆”源自台湾,乱及大陆,黎东方先生发此议论,当亦深有所感焉。 与真实相一致,“在历史中」求史识”,是一重要原则。“在厉史中求史识”,是陈寅A先生一生治史的出发点,已成为陈先生教诲学生与后进的重要遗训。陈先生的史学著作和论文,无不在真实的基础上,具今昔之感,兴亡之叹,此即所谓读史治史非仅读史治史而已,当于历史中求其教训。治史者无通识古今的修养和胸怀,不能达此“通古今之变”的原则。以此移于黎东方先生,其在抗日战争期间,本传统的讲吏之法去讲演历吏,其所以能励人心而鼓抗战者,亦由于此。则黎东方先生,亦得乎“在历史中求史识”之旨矣。 讲史本为中国民间传统的形式,“说三分”即是其一,后经整理修钉成文,留下了古典文学名著《三国演义》;“夕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争听蔡中郎。”今日域中史学家,掌握了历史的真实,具有通识古令的胸怀,便得管与能管历史人物之“身后是非”。讲史与历史之作用,非同小可。中国传统史书体裁,编年、纪传、纪事本未诸体,不尽足以写史传史,迄于近代,引进了通史章节体。 习之多年,史家亦渐感于此亦有弊,思有所以创新。至今尚未观其效成,则口头讲史亦可备一体。黎东方先生本讲史之体而成讲史之书,其体无固定的形式,作者可自如运用;其文通俗易懂,凡识字者皆能读,则此书之出版,当有益于世道人心,非只历史之普及也。 是为序。 1996年5月19日 原出版《自序》 由于读者对(细说清朝》的支持,我才敢接受新生报诸公的好意,续写了(细说明朝)。 藉着发行单行本的机会,我把它校对了一次,改动得很少。 有些朋友要求我补开参考书目录,甚至加进“脚注”与索引。这都是应该做的事。不过,我还想仿照(中国上古史八论)的体裁,把明清两朝的历史奸好地论一下。到了那时候,参考书目与脚注我一定要放进去。 我恳切希望各方同好之士,对我不吝指教。 中国大陆版自序 《细说元朝》、《细说明朝》、<细说清朝》、《细说民国创立》中国大陆版自序 第一个我要感谢的人,是老友李新民教授,是他向土海人民出版社推荐了我,使得我获得该社的礼遇,得以于离开故乡父母之邦五十个年头以后,重新能与祖国史学界以文字相会,共同切磋,增进知识。 第二个我要感谢的人,是土海人民出版社的崔美明女士,全仗她耐心从享,重行校订我这四部拙著。使得用字造词.合于大陆青年的习惯,也在若千方面沟通了两岸的术语。 第三个我要感谢的人是史界祭酒邓恭三先生(广铭),他以九十高龄,为了我的文章,写出洋洋洒洒、情文并茂的介绍辞,使得当今后起之秀不再对我陌生,也同时略事榆扬,兼寓针硬。六十载的友谊充分表露于字里行间。我获得了鼓励,也获得了指示。 第四个我要感谢的人,是上海及全国各地史学界一致景仰的权威唐振常教授。他审阅我的书,予以适切的评语。他勉励我,同时也盼望我更求进步。得友如唐兄,是我生平的大幸。 我在中国大陆出版这几本书,其目的正是为了以文会友。籍此机会获得新的良师益友如邓恭三先生及唐振常先生这样的多闻而善谏的。 由于他们的指教,我已决心于有生之年,把史前及上古的旧作重新整理,把待写的秦汉、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两宋辽金夏,几个断代,一一补齐,就正于中外同好之士,作为木人一生工作的交代,兼告慰于父母及恩师直友在天之灵。 黎东方 1996,12,12,于美国加州圣地亚哥 一、明朝值得细说 清朝之所以能在入关以后立足得住,在于沿袭了明朝制度之长,而革除其短。单凭这一点,明朝便已十分值得我们加以研究。 况且,明朝在其他方面的成就,也的确不容忽视。它推倒了元朝的部族统治,而且光复了那已经失掉四百多年的燕云十六州。东北,到库页岛;西南,到乌斯藏;均划进了版图。称臣的藩邦之多,史无前例,包括远在非洲的木骨都束(索马利兰)。经常入贡的,有朝鲜、大小琉球、安南、真腊(柬埔寨)、暹罗、八百媳妇、缅甸。此外,马六甲(马束亚)、三佛齐(苏门答腊)、爪哇、渤泥(婆罗洲、文莱)、苏禄等,无不仰慕中国的声威。 明朝也富于传奇性的人物。太祖朱元璋便是其中的一个。郑和、于谦、张居正、戚继光、郑成功,都是千古不朽的豪杰。王守仁呢,是圣贤。论文学,明朝的诗与古文及不了唐宋,却留下了唐宋所不及的小品文与小说。论艺术明朝有独特的建筑,如北京故宫,以及自创的工艺,如永乐漆器、宣德炉、景泰蓝等等。论科学,明朝能虚心吸收西洋的知识,并且产生了李时珍、宋应星、方以智。 可惜,君权极大,而够得上行使此极大权力的皇帝,仅有太祖、成祖。仁宣二帝有三杨辅佐,景帝与孝宗亦差强人意,其余的非昏即愚,大权旁落于奸臣宦官之手。 二、从朱元璋做和尚说起 创造明朝的,是朱元璋,朱元璋最初“反元”,毫无自创朝代的雄心,只是迫于环境而不得不投身于一个“反元复宋”的武装团体而已。 他是贫农家庭的“安分守己”的子弟。在他十七岁的一年,元顺帝至正四年(公元l344年),旱灾、蝗虫与瘟疫,先后降临到他的家乡,濠州钟离县(安徽凤阳)。父亲朱世珍,母亲陈氏,大哥朱兴隆,在几天以内相继去世。家里的现款极少,买不起三口棺材,更买不起坟地。幸亏有邻居刘家心好,准他和二哥朱兴盛,把父母大哥三人的尸首,用旧衣服裹了,理在刘家坟地的一个角落。 大哥二哥均已结了婚。大哥留下了一个寡妇,两个孤儿,二哥自己又有一个妻、一个儿子,需要吃。三哥朱兴祖呢,虽则出赘别家,不再是二哥的负担,但也没有力量帮二哥的忙。 他自己当时的名字,叫做朱兴宗,读过几个月书,略微认得一些字,也做过几年活(农田工作),不文不武;年纪轻,力气小,找工作不容易。一家八口,全仗二哥撑持,二哥实际上也是失业在家。朱家的几亩田地,荒了;附近家家的田地都是荒了的。谁还需要佃户?更有谁需要长工? 他帮助二哥苦撑。向亲戚朋友借贷,借贷得没有几时,那些能有一点财力施借的人,渐渐地都离开了太平多,离开了钟离县,离开了濠州,远走高飞,去别处“逃荒”了。于是他和二哥便只得剥树皮,掘草根,挨一天算一天。 就这样,从(阴历)四月挨到九月。九月里,他进了皇觉寺,受戒,当和尚。 寺里有粥。寺的主持人(住持)高彬法师,在十年八年以前受过朱家的一笔施舍,也收过他,朱兴宗,当了一个“记名徒弟”。他于毫无办法之中,想出这个“旧事重提”的办法,进了寺,正式受戒。在他以为,这应该是“一劳永逸”的归宿了。 他不曾料到,寺里的米只够煮一个多月的粥。寺里的和尚也正如其他的“较有办法”的饥民一样,纷纷逃荒,各奔前程。最后,只剩下他一人。他也只得托了钵子,追步师父与师兄们的后程。 从此朱兴宗(元璋)作了一个“游方”的小和尚。在实际上,他只是身披袈裟的小叫化子。 他当游方和尚,当了差不多四年,在至正八年回到家多的皇觉寺。这四年,他走过不少地方:向南,到合肥;转而向西,进河南,到固始,光州(潢川),息州(息县),罗山,信阳;又转而向北,到汝州(临汝),陈州(太康);最后,转而向东,到鹿邑,毫州(毫县),颍州(阜阳)——回钟离皇觉寺。 九二、三大案 明末的三大案是:梃击、红丸、移宫。 梃击的案子发生在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五月初四。有一个姓张名差的汉子,手中拿了枣木棍,闯进皇太子所住的慈庆宫,打伤守门的宦官李鉴,走近大殿廊檐,被捕。巡按皇城御史刘廷元,审了他,向神宗奏报:张差“按其迹若涉疯癫,稽其貌实系黠猾”。刘延元的真正意思,是说:“虽则张差有狡猾的面孔,但在行动上却是一个疯子,没有什么政治作用。”有一个提牢主事王之寀,私下探询张差的口气,查出来张差是受了“马三舅”与“李外父”的指使,从家乡蓟州来到京师,随了一个老公公走进另一个老公公的大房子,吃饭。速第二个老公公给他一根枣木棍,领他进了宫,叫他逢人便打死,事成以后赏几亩地给他。于是王之寀便报告侍郎陆问达,托陆代奏神宗。 方从哲认为:王之寀胡说。御史过庭训(姓过,名庭训),主张赶快把张差杀了(以免露出真相)。过庭训而且行文张差原籍的地方官,调查张差得疯病的经过。果然,蓟州知州戚延龄,就回了文来,说张差如何如何地得了疯病。 刑部举行了一次“十三司会审”,十三个司的司官都出庭。张差供出:马三舅是马三道,李外父是李守才,第一个老公公是庞保,第二个老公公是张成。另外,还有一个姐夫,姓孔名道,也是同谋。他的任务并不是“逢人便打死”,而是专打“小爷”。(“小爷”在老公公们的口语中,是皇太子。) 案情揭露到如此程度,一切无可掩饰。张成是郑贵妃的侍者,以前已经有一次犯了诅咒皇太子的嫌疑。郑贵妃一向想把自己的儿子常洵立为皇太子;在皇长子常洛被立为太子以后,虽则她的儿子也被立为福王而她并不甘心,始则留福王在京城,不放他到洛阳去就封,继则鬼鬼祟祟,要害死常洛,以便把福王常洵迎回来,入继大统。 糊涂的神宗,硬要袒护郑贵妃,把天大的案子放在自己的肩上。他召见方从哲与朝中文武诸臣,破口大骂,说他们意在离间皇帝与太子之间的感情。其实,何尝有人说他神宗是谋杀太子的主犯呢!没出息的太子常洛,这时候站在神宗的旁边,也顺嘴向文武诸臣申斥:“我父子何等亲爱,而外廷议论纷如。尔等为无君之臣,使我为不孝之子。” 结果,张差仍以“疯癫之人”冒犯宫禁罪名,被凌迟处死,马三道与李守才、孔道,被从轻发落,充军了事。老公公庞保与张成,在宫里被皇帝秘密杀死灭口。郑贵妃依然住在乾清官陪伴神宗,好像不曾有过梃击的案子一样。 红丸的案子,发生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九日。 朱常洛在八月初一日即位,改明年为泰昌元年。他在位仅有二十九天,死后谥为光宗。在明朝的皇帝里面,他是在位最短的一个,不能有所建树,原无足怪,但是就他在短短的一个月之中所表现的而论,即使他在位二十年、三十年,也必一无所成。 他即位到了第五天(据《明史.杨涟传》),便得了病。这病可能是肚泻或痢疾,然而肚泻痢疾之所以能致他于死,主要的原因却是起居无节。他原已宠了两个‘选侍”,均姓李,称为东李、西李。西李比起东李来,更加受宠。郑贵妃为了想笼络他,一举而送他四个美人(据《明史.崔文升传》),他都收了,这四个美人,加上二李,便要了他的命。 从八月初五日病起,病到二十九日,病重。(在初五日吃宦官崔文升的药,吃了以后,一天一夜要大便三四十次)鸿胪寺丞李可灼献上一颗红丸,他吃了,获得暂时的安睡,黄昏时睡醒了,再吃一颗,睡到半夜,去世,享寿三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