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轺车刚刚停稳,匆匆跟来的春申君便噗嗵跪在了车前。虽说君臣大礼跪亦无妨,但毕竟这是极不寻常的。战国礼节简约,君臣之大防远不似后世那般森严。君前议事,臣子同样有座,躬身参拜便是大礼,寻常议事拱手便是礼节。大臣高爵如春申君者,此举当真非同寻常。  “起来起来!”楚怀王急迫拉住春申君两手,“这般可怜,却是为何?昭雎又为难你了?没事,本王撑着,他又能如何了?”  “噢呀我王,此事与昭雎无关了。臣有事相求,王若不应,臣不敢起来了。”  “好了好了,本王应,你先起来,跪着我却心酸啦。”  “谢过我王!”春申君爬起来便是一脸急促,“臣恳请我王,立即还都,不能去武关!臣有秘密斥候报来急讯:武关城内有秦军埋伏,秦王可能有他图。屈原大夫也是此意,这是他托臣呈给我王的血书了。”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方折叠的白绢抖开,十六个暗红的大字竟是触目惊心——秦人奸险,武关虎口,王身系国,毋做楚囚!  楚怀王瞄得一眼,急速打着圈子口中便是一串嘟哝:“血书血书,老屈原有多少血整日写书了?要不是本王护着,他能火到今日了?不好好等个机会,有事便乱搅和了,真糊涂老糊涂啦。”嘟哝一阵,却猛然站定便是呵呵一笑,“春申君啊,你猜猜,昭雎对此事如何了?”  “噢呀还用猜了?昭雎与秦国张仪时已有勾连,他定然撺掇我王与秦媾和了。”春申君满脸通红竟是毫不犹豫。  “我说呀,你等整日咬来咬去不觉无趣么?”楚怀王豁达地呵呵笑着,“本王便告你:昭雎力谏本王不去武关。他说,秦国无道,不能轻涉险地了。你说,老令尹不是忠臣么?他与秦国谁个勾连了?”春申君大是惊愕,竟是结巴起来:“是是是么?他他如何能说此等话了?臣臣却是不信了……”  “春申君,放心回去了,这回呀,你与老屈原却是杞人忧天了。”楚怀王第一次变得自信又从容,“这一回,本王不受任何人撺掇,偏是要君心独断了。本王就是不明白,分明是兵不血刃地收复失地,你等倒是都嘈嘈起来,看本王亲自做一件大事就眼红了?毋晓得甚个道理了?回去回去!”说罢便一挥手,两个侍女立即飘过来将他扶上了轺车,“走!莫得误了路程,让秦王笑我了。”  金灿灿王车辚辚去了,春申君愣怔地木然地站着,兀自喃喃半日竟突然大笑起来。  .  第六章 滔滔江汉 第七节 终以身死问苍天  又是一个春天。汨罗江蓝了,草滩绿了,大山青了。  无边的空旷,无边的荒莽,无边的孤寂。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踽踽独行,漫无目标地徜徉在青山绿水之间。淌过溪流,爬上高山,老人伫立在高高的峰顶,久久地凝望着北方。渐渐地,太阳吻住了大山,一片金红笼罩了天地,老人依旧钉子般的伫立在山头。  突然,一阵长长的战马嘶鸣划破了久远的寂静,连声呼喊便在山风中荡漾开来:“屈原兄!你在哪里——”“屈子,鲁仲连来了——!”  老人一阵震颤,却是长长吟哦:“骏马飞车兮,多有悲歌。关山阻隔兮,何得一捷报?”吟哦方罢却突然回身,竟灵猿一般手脚并用片刻间便爬下高高的孤峰,张开双臂迎了上来,与飞身下马的身影紧紧地抱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噢呀屈兄,你却是头发全白了……”春申君抹着眼泪上下打量着枯竹一般的老人。  “我老,不足惜也!”屈原叹息一声,“你正当不惑,却是两鬓如霜,如何了得了?”  “噢呀,不说这些了。”春申君勉力一笑,“仲连与小越女可是星夜南来了。走,到茅屋前说话了。”  依旧是那堆篝火,依旧是那几块大石几只陶碗。四人坐定,小越女似乎只顾着给篝火添柴给碗中斟酒,时不时瞟得老屈原一眼便飞快的移开目光。鲁仲连与春申君也只拨弄着篝火,一时竟都没有说话。良久沉默,屈原突然目光炯炯:“仲连,说话了,老夫挺得住。”  “屈原大夫,”鲁仲连骤然抬起头来,“楚王出事了……”  “楚王那一日不出事?”屈原嘴角抽搐,“说吧,究竟如何了?”  “楚王,被秦国囚禁了。”鲁仲连说话的同时,小越女便盯住了屈原。  屈原两腿一抖几乎便要软倒,小越女手疾眼快,几乎在同时便扶住了屈原。屈原良久沉默,末了一声粗重的叹息:“枉自大国,却做楚囚,国耻也!”便又是一阵沉默,却突然激动地喘息着,“总是一国之君,秦国无非以楚王要挟,攫取我大楚山河而已。为今之计,只有设法救出楚王了。楚王但回,必能洗心革面,楚国便是振兴良机也。”  “噢呀屈原兄,仲连小越女率领南墨两百壮士,便是救楚王去了。”  “好!快说!楚王回来了么?”  “屈原大夫,”鲁仲连一声哽咽,便从楚怀王进入武关说起,讲出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楚怀王一到武关城外三十里,便有秦国丞相魏冄隆重出迎,商定楚王人马在关外扎营,次日两王在关下楚军营前会盟立约。楚怀王见武关只有三两千人马,斥候也接连飞报周遭百里之内没有秦军踪迹!便认定秦国是真心会盟,不禁大是振奋,便想先将魏冄说得与楚国一心,竟与魏冄痛饮了两个时辰,给魏冄赏赐了十名细腰侍女、一车楚国香橘。魏冄醺醺大醉,竟是非要用两车秦王酒犒劳禁军将领。楚王也是满脸胀红,高兴得手舞足蹈,立即下令二十员禁军将领拜受秦王犒赏,便在帐外痛饮。天将暮色时分,楚王醉了,魏冄醉了,大将们也醉了。就在那个晚上,八千禁军竟神奇地消失了,连营帐旗号也踪迹皆无!  楚怀王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刚刚梳洗停当,便听帐外鼓号齐鸣,秦国特使嬴显已经到了行辕之外。楚怀王正要出帐,便见嬴显已经大步匆匆地撞了进来,当头便是一句喝问:“敢问楚王:大秦丞相何在?!”楚怀王顿时懵懂:“你说魏冄么?他?对了!他在犒赏大将们饮酒了。对,秦王酒了。”嬴显怒喝一声:“哪里有酒?哪里有人?”  楚怀王出帐一看,顿时一个踉跄便要跌倒——旌旗招展的军营已经无踪无影,空荡荡的行辕战车上也没有了一个兵士,只有嬴显带来的一队铁骑黑沉沉横在眼前。老国王大骇,也猛然醒悟,对着嬴显便嘶声大喊:“嬴显!叫秦王出来说话啦!”嬴显便是冷冷一笑:“还是楚王自对秦王去说的好。来人!护持楚王入关!”  及至春申君与鲁仲连带着安陆三万兵马赶到丹水谷地时,武关下已经是一片寂然空旷,秦军十万已经扎在了关外山口严阵以待。春申君怒不可遏,便要与秦军决死一战,却被鲁仲连死死劝住了。两人带兵退入楚界,鲁仲连便提出了一个营救楚王的谋划。春申君便要挑选军中猛士三百,亲自前往。鲁仲连正色道:“春申君差矣!此等事军兵不如侠士,你纵是上将军,亦不如我。若信得鲁仲连,你便带兵在崤山接应,不日我便有音信也。”春申君深知鲁仲连大义高风,毫无异议便是赞同了。  鲁仲连与小越女便带着随军北上的南墨子弟两百余人,星夜从崤山潜入秦国腹地去了。  这一次鲁仲连决意背水一战,连素来不出面的田单在咸阳的秘密力量也一并拉了起来。旬日之间,便查清了楚王被秘密囚禁在南山河谷。  那是一道草木葱茏的峡谷,一角青色屋檐从山腰飞出绿林之外。城堡的大门关闭着,墙外与羊肠山道上游动着隐约可见的黑衣甲士。城堡内一片寂然,天井般的庭院也只是一片青石铺成的空场,没有树木,没有亭台水面,没有任何遮掩人身处。楚怀王孤零零站在院中,仰望蓝天,痴呆悲伤,只是不断地仰天长叹。廊柱下,骤然消瘦的新王后沮丧地坐在石板上,呆呆木木地望着楚怀王。  终于,南山的蓝天上出现了一只不断盘旋地灰色的大鹰。渐渐地,灰鹰盘旋于禁宫上空,似乎在追捕一只小雀儿。楚怀王仰天看着大鹰盘旋,不禁便是一声凄然长呼:“灰鹰!双翅给我!本王要飞回去啦!”新王后却轻蔑地撇了撇嘴,依旧木呆呆地仰脸望着空旷无边的蓝天。突然,灰鹰从高高的蓝天俯冲而下,从城堡上空一掠而过,又笔直地冲向蓝天。  一支发光的物事“啪!”地掉在了楚怀王头上。楚怀王惊恐地叫了一声,竟颓然跌坐在院中石板上。那发光物事却“当啷”一声,滚到了老国王身边的石板上。楚怀王回过神来,诧异地捡起发光物事,却竟是手指长一支细铜管。端祥有倾,他将管头轻轻一拔,里边便露出细细一束白绢。老国王顿时惊喜地大叫起来:“信!快来看啦!”  那正是鲁仲连给楚王的密信,只有六个字——请游大河桃林!  又是旬日,楚怀王便在泾阳君嬴显的一千人马护送下,北上蓝田西出下邽,便去游览那天下闻名的桃林胜地了。这桃林塬是一片广袤嵯峨的山地,相传夸父逐日便渴死在这片山塬,夸父的手杖便化做了茫茫三百里桃林。便在桃林山塬的一道必经峡谷,鲁仲连小越女与田单一起,发动了一场突然夜袭。  楚怀王的篷车刚一夺回,田单便断喝一声:“仲连快走!我来断后!”鲁仲连小越女人马便护持着楚王篷车向崤山东南疾走,田单的两百多人便堵在山口与剩余秦军搏杀起来。刚刚走得二三十里,便见迎面一队黑色铁骑展开在当道,两翼直伸展到两边山腰,一个阴沉的声音冷冷道:“鲁仲连,本将军乃骑兵主将嬴豹。放下楚车,我便饶了你等,否则一个不留!”  “交上天决断吧。” 鲁仲连平静回答,便将手中长剑一举。  突然,篷车中响起一声凄厉的呼叫:“大王!你醒醒!别怕呵!”  车旁白影一闪,小越女便到了篷车,立刻便是一声惊慌呼喊:“仲连快来!”  鲁仲连飞身一跃,直上篷车,撩开车帘,便见楚怀王肥大的身躯直挺挺横在车中,隐隐火把之下,眼睛竟瞪得铜铃一般!惊怔之下,鲁仲连伸手一探鼻息,已是气息皆无。  那个已经变得黑瘦的王后便是一声哭喊:“大王吓死了!大王可怜哪!”  倏忽之间,鲁仲连心头弥漫出无边的冰冷,两手一插车底便端起了楚怀王尸体下车:“秦国还要他吗?”声音竟是冰冷谙哑。  “火把!”嬴豹一声命令,便有几支火把围了过来。  嬴豹下马端详一阵,向楚怀王尸身一躬,又向鲁仲连一拱手:“楚王既死,公等之情亦尽。此去楚国山高水远,运送王尸实在不便。不若各位与我一同将楚王尸身运回咸阳,由秦国护送回楚安葬,如何?”鲁仲连思忖一番,长叹一声,便默默地点了头。  “屈原兄!”春申君一声惊叫,便扑将过来抱住了屈原。  屈原已经昏倒在篝火旁,苍老而又愤激的脸在火光下竟是惨白青紫。鲁仲连大急,一边来掐屈原的人中穴,一边轻声焦急地呼唤着:“屈原大夫!屈原大夫!”小越女轻声道:“仲连莫急,且将他平放了。对了,就这样,你俩离开一些。”待鲁仲连与春申君放开手退后,小越女便跪坐于屈原身侧三尺之外,两手同时向屈原太阳穴与脚底涌泉穴伸出,骤然之间,便见一红一绿两束细微的光芒直注两穴。  片刻之间,屈原头顶一股黑气冲出,脸色竟渐渐舒展平和。良久,屈原开目,便是一声粗重的叹息:“上天呵上天,为何将灾难都降了楚国?”两眼泪水竟是夺眶而出。  鲁仲连如释重负:“屈原大夫,为政重臣,当百折不挠,处变不惊。况乎楚王如此经不得风浪,纵然生还,岂能变法强国?楚国前途,原在扫除奸佞,拥立新君啊。”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急得一头汗水,“我与仲连已经商定:先将你接到一个万全之地养息,由我出面联络新派,拥立新王,仲连小越女率南墨子弟铲除奸佞,而后便请你还国秉政变法。老王已经死了,你若振作待时,有可能便是楚国转机也。”  屈原却是一脸茫然,良久沉默,便是断断续续地一阵喃喃:“春申君,仲连,我,怕是不行了。孔子眼看鲁衰而无能为力,他,也是气闷而死的。我,只怕要和他一样了……楚王是想变法的,可惜他死了,死了,上天何其晦暝也?”  小越女却淡淡笑道:“屈原大夫,天道玄远,人道至上,何为一昏聩国王耿耿若此?”  屈原摇摇头:“不,楚王不是昏聩之君,他是被奸人蒙蔽了。春申君,鲁仲连,还有小越女,屈原谢过你等情意了。我,那里也不去。汨罗水,便是屈原的归宿。你们走吧……”  鲁仲连愕然。春申君大急:“噢呀屈原兄!这是哪里话来了?我等如何能丢下你便走?楚国等着你!变法等着你了!昭雎还要杀你!莫非你连我黄歇都信不过了?啊!”  屈原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便转身向那座孤独的茅屋走去了。  料峭的寒风掠过,那堆明亮的篝火突然熄灭了。春申君对着茅屋长长地喊了一声:“噢呀屈原兄,过得几日我再来!等我了——!”喊声在空旷的山谷回荡着,被风吹得很远很远。  太阳出来了。汩罗江畔晨雾渺渺,青山绿水都陷在了无边无际到地迷蒙之中。  屈原从茅屋中出来了,扶着一支青绿的竹杖消失在弥漫的晨雾里,登上了那座高高的孤峰。晨雾消散,那个身影便像一座石刻的雕像,久久地伫立着,久久地仰望着湛蓝深邃的天空。渐渐地,苍翠青山吻住了半边红日,晚霞彤云飞金流彩,天空充满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一种主宰一切却又永恒地保持着沉默的威严。山下,汩罗江水被霞光照得青绿中透着金红,渔船正在江中缓行晚靠,隐隐便有问答酬唱的渔歌传来。  那位圣哲般的老渔夫,依然肩扛鱼叉鱼网,结实而又漫不经心地从江畔走来。偶然,他抬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茅屋,眼神闪过一丝惊异。那柱象渔火一样准时点燃的炊烟没有了,茅屋上挑着一幅长长的白幡,门前也没有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渔夫的目光缓缓地向山顶移动着,木然地站住了。  白发飘飘的老人伫立在高高的孤峰顶端,山下便是湍急的汩罗江。  老人仰起了高傲而执拗的头颅,凝视着流云飞动的天空,长长叹息一声,竟是沉重极了。上天呵上天,你醒着吧?不,你定然睡着了,睡着了。你有双眼吗?不,你定然没有生得双眼,没有!没有!哪你为何要做天?为何要受人的顶礼膜拜?上天呵上天,都说你是太古自生,不是人造,不受人制,洞察奸邪,惩恶扬善。真是这样吗?不!你混混沌沌,无边无际,不识人间是非功过,全然没有公平、正义与爱心!你,你还是天么?  天空神秘而沉默,七彩流云的漩涡仿佛积淀着久远的愚昧,平静、麻木而又诡异。  突然,老人象火山喷发般高声吟哦——  女娲蛇身蛇心,天,你为何要让她造人?给人布下邪恶的种子?  鲧无德无能,天,你为何要派他去治水?  大禹辛劳治水,天,你为何却要让他受尽折磨?  益有大功于世,天,你为什么却要让他被启杀害?  羿残暴放荡,天,你为何却成全他夺了相的帝位?  舜屡次受害,天,你为何却不惩罚邪恶的凶手?  夏桀昏暴无行,天,你为何不用雷电轰击,杀掉这个暴君?  天呵天,你永远都在昏睡!你给人间留下了多少不平?  太甲杀害了尹伊,为何太甲却反而做了国王?  殷纣荒淫无道,为何周文王却不能诛灭他?  周公旦忠贞勤政,为何却有四面流言诬陷他?  周幽王戏弄诸侯,为何还让他高踞王位?  齐桓公圣明神武,为何被活活饿死在深宫?  周政王道荡荡,为何伯夷、叔齐却死不降周?  楚国多雄杰名士,为何偏是让楚国沉沦败亡?  上天呵上天,你的浩渺宽阔,莫非就是用来容纳人间邪恶么?  上天呵上天,你的高远广袤,莫非就是用来漠视人间冤狱么?  如此之天,何堪为天也——  太阳完全沉没于山后了,天际陷入了茫茫昏暗。  老人仰天大笑,笑一阵又大哭一阵,摇着头,拭着泪,释然而又迷惘地喃喃着:“上天呵上天,不要责怪屈原骂你问你。你要有灵魂,有双眼,你可能早早都悲伤死了,愤激死了,对么?是了,你听不见屈原的话,你不过一片流云一汪大气而已!真想让你变成威力无边的神座。你?你答应了?答应了?呵,上天答应屈原了!上天开眼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大笑着,从高高的峰顶跃入了一片幽明的汩罗江。  “屈原大夫!回来了——!”老渔人悠长的喊声响彻河谷,“渔哥们,救屈原大夫!屈原大夫投江喽——!”顷刻间山鸣谷应,便见江面上点点渔火竞相而来,渔人们在船上喊成了一片:“屈原大夫!你在哪里——”  山间火把也从四面八方涌来。人们边跑边喊:“快救屈原大夫!快跳水了——!”  茫茫江面上,渔人们的喊声渐渐地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哭声。  太阳又出来了,渔舟塞满了汩罗江面,渔人们默默地划船寻觅着,竟是再也没有了喊声。岸上挤满了四野赶来的民众,人们沿江而立,向江中抛撒着米粒饭团。一个小女孩跪在地上不断向江中叩头,流泪祈求着:“鱼儿鱼儿我喂你,千万别吃了屈原老爷爷。”  鲁仲连与春申君闻讯赶来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汨罗江的春水静静地流淌着,空旷的山谷惟有大片的水鸟在那座孤零零的茅屋上空盘旋飞舞,嘶哑悠长的嘎嘎鸣叫,弥漫出无尽的悲怆。骤然之间,春申君变得枯瘦苍老,软瘫在茅屋前竟是泣不成声了。  “春申君,屈原大夫不足效法。”鲁仲连平静得有些冰冷。  “没有屈原,黄歇何堪!楚国何堪!”春申君猛然跳起,竟对着鲁仲连大喊起来。  “立国不赖一贤。”鲁仲连依旧平静得冷漠,“屈原之心,已经在放逐岁月中衰朽了,纵是秉政变法,也是刻舟求剑了。君自思之。告辞了。”  春申君大急:“噢呀仲连,你如何能在此时离开我了?”  “春申君,时也势也。”鲁仲连笑了一下,却分明是无奈的苦笑,“我接到密报:燕国乐毅正在奔走联络,意在灭齐。本想扶楚带齐,不想楚国却是衰颓如山倒。仲连总得尽力周旋,保住齐国,给天下抗秦留得一线生路啊。”  春申君惊愕了,良久沉默,低声道:“仲连,黄歇纵然无能,也要拼力撑持住楚国了。齐国若有急难,也好有一片根基了。”  “春申君,仲连便先行谢过了。”鲁仲连叹息了一声,“春申君,临别一言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你便姑妄听之:要得撑持楚国,便不能效法屈原。屈原之失,在于愚忠,以楚怀王之颟顸昏聩,正是楚国衰落根源,屈原却始终寄予厚望。最终呢?楚王悲惨地死了,屈原也跟着悲惨地死了。仲连以为:谋国良臣,绝非一个忠字所能囊括,忠而无能,照样误国害民!撑持危局,更要紧的是胆略,是勇气,是见识!君若奋力振作,联结各方,挺身朝堂,拥立新君,疾呼国难而声讨国贼,昭雎们便是阴险奸诈,安知不会铲除?但有此举,楚国岂能瘫倒灭亡?若一味效法屈原伸颈等死,非但君身败名裂,楚国又岂能不亡了?”鲁仲连戛然打住,对春申君深深一躬,便飞身上马风驰电掣般去了。  春申君痴痴地望着鲁仲连背影,骤然一个激灵,向着茅屋深深一躬,便猛然飞身上马,飞出了幽静空旷的汨罗江。  .  第七章 兴亡纵横 第一节 燕山气象 赫然大邦  鲁仲连星夜北上,几经辗转,终于在大梁寻着了田单。  自从营救楚怀王之后,田单便按照原先谋划撤出了咸阳,将商旅根基暂时扎在了大梁。魏国连年衰退,生意大是清淡,但田单已经顾不得去思谋商旅振兴,只在埋头筹划另一件大事。正在这时,鲁仲连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一见面坐定,鲁仲连急迫便问:“田兄,临淄如何?快说说!”田单摇摇头:“不妙。人心惶惶,流言多得不想听都不行。”鲁仲连心中一沉:“孟尝君呢?如何不见他动静?”田单叹息一声:“又被罢黜了,能有甚动静?这次,连唯王是从的田轸也被拉了下来。仲连啊,我看齐国……”“别说丧气话!”鲁仲连一口打断,“无论如何,燕国总是还没动兵。一路想来,你我须得分头行事:我去燕国,设法化解燕齐恩怨;田兄回临淄,设法与孟尝君斡旋朝野,逼齐王改弦更张,先平息天下对齐国的戒惧之心!田兄,家国危难,不能知难而退!”每逢危机关头,鲁仲连的坚定果敢总像一抹鲜亮的眼光,使田单感到振奋。虽然是辞色严厉,田单却觉得心中塌实,立即点头道:“好!我也正要回临淄呢。家老说,临淄的外商已经撤空了,连老世族都在悄悄地寻觅避难之地呢。族人们都等我回去决断去向。”说到末了,不禁又是一声沉重地叹息。  默然良久,鲁仲连霍然起身:“田兄,我这便走!”  “事急也不在一时,你连饭还没用呢!”  “谁说不在一时?”鲁仲连已经拿起了长剑,“你只给我三日干粮、一百金、换一匹好马,我要昼夜兼程!”  “来人!”田单一挥手,“三日干肉干粮袋、两百金、天保,立即便来!”  “嗨!”一声答应,那个精悍的家老便疾步去了。田单恍然笑道:“仲连,小越女呢?”鲁仲连也笑了:“回南墨复命去了,总不成老跟着我了?”“还回来么?”田单追了一句。鲁仲连脸便骤然一红:“这我却如何知道?你也忒聒噪了些。”田单大笑:“呀!鲁仲连也有急色之时,当真稀罕了!我是说,小越女奇女子,莫得弄丢了也!”此时便闻一声长长马鸣,鲁仲连便是一笑,“丢不了!走,马来了。”  来到廊下,精悍的家老已经在牵马等候:“禀报总事:全部物事已在马背皮囊!”  “仲连,这马却是如何?当得天保么?”田单知道鲁仲连酷爱骏马,胯下那匹铁灰色胡马非同寻常,便先问了一句。  “方才一听嘶鸣,便知断是好马!”鲁仲连说完才瞄了一眼,双眼顿时一亮。只见这匹骏马通身黑亮,四踢却是雪白,肩高足有六尺余,兔头狐耳,鹰眼鱼脊,当真威风之极。鲁仲连所学甚杂,曾经读过《相马经》,又与赵国著名相马师王良的嫡孙交好,对相马也算略知几分,听田单说出“天保”二字,便知定是好马。天下相马师将好马分为三等:良马、国马、天下马;国马也称“国保”或“国宝”,天下马也称“天下保”或“天下宝”,时人通常也呼为“天保”。及至一端详,才知这匹骏马绝然是马中极品,不禁惊叹:“何至天保,直是神品也!”又恍然醒悟,将马缰一下塞到田单手中,“你比我事急,天保你自留下。”  “哪里话来?”田单又塞回马缰,“你是孤身奔波,讲究个良马利器。我纵事急,毕竟人多,也可换马。不要推辞了,走吧。”  “好!那我便走了。”轻轻一纵,鲁仲连便坐上了马背,一声“后会有期”,天保便是萧萧一鸣,向着大门平稳急走。  “临淄再会——!”田单遥遥招手。  出得大梁北门,鲁仲连拍拍马头:“天保,走了。”那天保便是短促的一声嘶鸣,大展四蹄,直是一道黑色闪电般飞了起来!鲁仲连本是出色骑手,伏身马背头接马耳,两腿始终不轻不重地夹着,便觉两耳忽忽生风两边的山峦林木一排排向后倒去,直如腾云驾雾一般,不禁便是一声高喊:“天保——!好本事——!”  那天保果然惊人,非但快如闪电,而且耐力悠长,一气大飞一个时辰,便小步疾走片刻,换过气来又是大奔如飞。如此半日一夜,竟只在中途休憩了小半个时辰人马各自打尖,便又如飞北上。一过易水便是燕国,虽是飞掠而过,鲁仲连也觉察到了一种显然的变化——时当初夏,遍野麦浪翻滚,道边村畴连绵炊烟袅袅,鸡鸣狗吠之声不绝于耳,显然是热气蒸腾的富庶气象,与当年鲁仲连初来燕国时的萧疏荒莽直是两个天地。  次日午后,青青燕山已经遥遥在望了。  “天保,慢些了。”鲁仲连轻一拍马颈,天保便倏忽变为碎步走马。  事实上鲁仲连也不得不慢下来。这条直通蓟城的官道,在十多年前还只是一条坑坑洼洼仅容错车的松土路,两边荒草没膝,与中原的荒野城堡几乎难分伯仲。商旅谚云:“燕山路,颠松骨。铁车散,木车哭。”说得便是这条燕国直通中原的唯一“大道”。最主要的官道尚且如此,燕国穷弱可见一斑。目下却是非同寻常!一入燕国,便是三丈多宽的夯土路面,除了两边的人道马道,中间可并行三车。到得蓟城之外百里,夯土大道骤然拓宽为六丈,大道两边两层大树,浓荫覆盖路面,夏日竟是凉爽惬意。但最令鲁仲连惊讶的,还是道中车马如流连绵不断的商旅货车与时常撞到眼前的特使轺车。方今天下,除了秦国的关中大道,已经没有第二个国家有如此气象了。燕国素来荒僻,除了马商盐商,中原商旅很少北上。长期以来,燕国的商路实际上只有两条——齐国、北方匈奴与东胡。如今这大道上却是商旅如云辐辏大集,各色货车连绵不断,当真令人怀疑走错了地方。鲁仲连不禁便大是感慨,人云水暖鸭先知,这邦国盛衰,却是商旅先知了。齐国虽是煌煌“东帝”,临淄商旅却已经在悄悄外逃了;燕国虽是老穷贫弱,天下商旅却已经趋之若骛了。见微知著,这流动的商旅财货,便是国家盛衰之征兆也。如此大势,故国君臣却是醺醺然不知其危在旦夕,故国庶民也是陶陶然不知其大难将至,鲁仲连一身之力,奈何如之?  “商旅停车,骑者下马,勘验照身——”连绵长呼遥遥从城下传来。  蓟城箭楼已在眼前,鲁仲连便下马牵着天保,从人流边缘向最边上的小城门洞走来。顺便打量,便见城门下守军整齐列为四队,中间大城门两队,两边小门各一队,盔明甲亮精神抖擞,勘验照身竟是毫不马虎。自商鞅变法在秦国实行“照身帖”勘验行人身份,这“照身”便在天下迅速流传开来。学不学变法不打紧,这“照身”制可是一定要学的,查罪犯藏匿、查商旅赋税、掌控国人迁徙动向,都是灵便快捷,何乐而不为?学归学,这“照身”制一到他国却便变味儿,成了市吏城吏敲诈路人钱财的独门利器!田单久走商旅,深知个中奥秘,曾经对鲁仲连苦笑着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照身之谓也!你要扶持屈原变法,便对他说:变法不深彻如商鞅,便万莫行照身之制,否则,商旅绝路矣!”鲁仲连也是奔波天下的人物,如何便不知其中之黑,只不过不如田单那般切肤之痛罢了,听田单一说,倒也是恍然叹息:“都说商鞅变法好,可要学商鞅变法,却是谈何容易啊!”  “你,出照身。”  鲁仲连便从披风衬里的小袋里拿出了一件物事,手掌般大的一寸多厚的一方竹板,上面刻画着他的人头像,写着他的姓名,更要紧的是烙着一方官印。那是官府特治的一种铁印,烧得将红不红,轻轻往刻好头像姓名的竹板上一烙,一方火酱色的阳文官印立刻便清晰的凸现出来!发照身帖的都是大国,齐国在苏秦变法时就推行了照身帖制,用的便是这种质地坚实细密光洁发白的竹板,四周还嵌进了一道细亮的铜线,等闲工匠也难以仿制出来。  “齐国人。”城门吏一接过这方极是精致的照身,看都没看便先说了一句,然后看一眼照身,再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伟岸的汉子,“鲁,仲,连?”鲁仲连淡淡的点头一笑,便拿出一只铜刀极其自然地塞到城门吏衣襟的小袋里。这铜刀却是百余年前齐国的一种老式刀币,流传至今极是贵重,时人称为“老齐金刀”。对于一个城门吏,纵然小财不断,这老齐金刀也是极为稀罕的金贵物事。  “哎哎!这是何意?”城门吏觉得口袋一沉,立时便沉下脸摸出了铜刀,“齐人有钱,便想坏我官身了?拿回去!还拿黑眼看今日燕国么?”  “当真不要?”鲁仲连非但没有尴尬,反倒是呵呵笑了。  “聒噪!”城门吏很是不耐,“我想要,你倒是借我一颗头了?”  “言重了吧。”鲁仲连手心掂着铜刀,脸上仍然揶揄地笑着。  城门吏手掌一掠,便极是利落地从鲁仲连掌心拿走了铜刀,“当啷!”一声便撂进了旁边一个陶俑里。这陶俑与人等高,大张着嘴巴,身上却写着大大两个红字——官吞金!城门吏笑道:“满意了吧?还有多少,尽管往这里丢,十万八万我都要!”  鲁仲连哈哈大笑,牵着天保回身便走了,一路走来竟是感慨百出说不清究竟是何种滋味儿,直到齐国商社门前,才收回了飘得很远的思绪。燕齐两国是源远流长的邻邦,齐商素来是燕国的商旅主流,燕昭王即位后的十几年里,齐商更是大举北上,生意做得大是红火。蓟城的齐国商社,本来是齐国在外商社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不到二十年,竟然发成了隐隐然与咸阳的齐国商社比肩而立的大社,在王宫西面的一条幽静小街里起了一座六进八开间的大院!来时田单曾着意叮嘱:蓟城齐社的总事曾经是田单的商旅弟子,精明可靠,要鲁仲连还是住在商社。也是鲁仲连素来不喜欢邦交宾客云集的驿馆,那烦琐的礼仪以及与使节们频繁的应酬,实在是机密大事不宜,便欣然接受了田单的动议。  商社的好处是显然的。那个总事很少说话,便是对雄姿英发的天保,也只说了两个字:“好马!”便将鲁仲连安顿在一个僻静小院落,又特意对仆人吩咐了将天保单槽养息,再留下一句话:“在下本是田氏门人,先生有事,随时找我便了。”便匆匆去了。待鲁仲连沐浴梳洗完毕,一个老仆便送餐进来,吃过饭便再也没有人来了,大树上啁啾鸟鸣,更显得小庭院幽静异常。正当暮色降临,燕山晚风掠过院落,实在是凉爽惬意。  宽袍大袖,散发披肩,鲁仲连便在庭院徜徉漫步。虽然一路驰驱奔波,他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要思谋一番,究竟是先见燕王,还是先见乐毅?按照纵横家游说传统,通常都是直接请见国君,成与不成,立竿见影。可在燕国,这个乐毅却是太要紧了,纵然说通了燕王,乐毅不通还是有可能前功尽弃。倒不是乐毅专权,而是这燕昭王对乐毅十分的倚重,说是言听计从也不为过。  以燕昭王姬平之能,理乱招贤而大兴燕国,对乐毅却是如此推重,乐毅岂非奇人也?  还是在入楚之前,鲁仲连曾经对乐毅家世作过一番查勘,虽然始终没见过这个乐毅,实在却是歆慕已久了。在春秋时期,乐氏的第一个显赫人物是宋国的大司马乐喜。大司马掌兵,乐喜能征惯战,在宋国争霸中功勋卓著,乐氏由此而名闻天下。后来宋国衰落,乐氏族人便迁徙到了晋国,在晋国世家大族魏氏的领地做了“国人”,耕稼谋生。到了战国初年,乐氏又出了一个奇才,便是后来赫赫大名的兵家名将乐羊。这时的乐氏虽是“国人”,却是那种仅能温饱自立的平民农户,远非富庶世族,唯一比隶农优越者,便是可以从军做战车骑士。这个乐羊聪颖厚重,少时便将家中两车藏书反复揣摩,谈吐见识竟是每每令族人称奇!乐羊加冠之年,恰逢魏赵韩三家分晋,魏氏刚刚立国,魏文侯广招材士,魏国一片蓬勃兴旺。乐羊感奋不已,便要从军立功。族老们大是嘉许,合族之力,为他打造了一辆战车与一副上好甲胄,又购置了两匹汾马,乐羊便做了魏国骑士。那时魏国正在开疆拓土,战事频仍,十年之间,乐羊便以赫赫军功做了魏国上将军。  做上将军之后,乐羊的第一场大战便是进攻气焰甚盛的中山国。中山国恰恰卡在魏赵燕秦之间的大河东岸山地,夺得中山国,魏国便是北可直通阴山南可直抵淮水的第一大国了。也正因为如此,对中山之战便成为当时天下瞩目的焦点。中山国惶恐不安,便将在中山经商的乐羊的长子囚禁起来做了人质,派秘使胁迫乐羊退兵。乐羊对来使冷冷道:“父子,私情也。邦国,公器也。为将者,岂能以私情之生死,乱公器之进退?”中山国君本是乖戾暴烈,竟立即将乐羊之子投进硕大的油锅烹杀!而后立即派特使赶赴魏国军营,声言送给乐羊一份最丰厚的中山礼。中军司马打开木匣,却是一只打造得极为精致的铜箍木桶,桶身赫然四个大字——乐氏肉羹!乐羊一惊,几乎便要昏倒,却硬是以惊人地定力扶住了帅案,平静地说了一句:“且盛以杯过来。”中山特使原以为国君所料无差,乐羊定会神志昏乱而无法统军,却不料乐羊竟是平静冷漠如常,便大是惊悚,待乐羊坐在案前将一杯羹啜完,特使竟是当场惊裂心胆,瘁死过去了。  消息传到安邑,魏文侯大是感慨:“乐羊为国若此,竟食其子之肉矣!”  站在旁边的丞相睹师赞却笑着说了一句:“其子之肉,尚且食之,谁人之肉又能不食?”  魏文侯目光一闪,竟是默然无语。  待乐羊一战灭了中山国班师归来,魏文侯大封乐羊于灵寿之地,镇守中山,享万户之民.但是,魏文侯从此却对乐羊有了戒惧之心。乐羊深沉明睿,心知国君对自己有了猜疑,却是不动声色,接着便得了一种需要养息的重病,交出兵符并遣散了族中私兵,便请准魏文侯回封地养息去了。族人皆以为乐羊正在功业之时,大是不解,几位族老便来探询激励。乐羊笑道:“凡事成于一,败于二,况天有二心也?”从此深居简出,竟是从来不过问国事。后来魏文侯谋划要夺秦国河西之地,几次欲请乐羊复出,都终因睹师赞那支冷箭而不能释怀,竟是一直没有成行。后来若不是吴起从鲁国来投,魏国可能连一代霸业都难以为继。公忠能三才具备的乐羊,终其一生都未能获得魏文侯的信任,竟在长期郁闷中盛年死去,临终叮嘱子孙:“我葬灵寿,莫回安邑。”  后来,孟尝君说给鲁仲连一个故事:孟尝君祖上曾经问过魏武侯后期的丞相白圭:“魏文侯名过齐桓公,而功业却不及五霸,因由何在?”那白圭以商旅奇才做了魏国丞相,见识不凡,悠然答道:“魏文侯以学人子夏为师,以名士田子方为友,敬养宾客段干木,此名之所以过齐桓公也。然则,对此三人仅私情而已,重用于国则疑。以私胜公,敬贤多疑,此文侯之短也。是故,文侯名虽盛而功业不及五霸也。”孟尝君对鲁仲连说,白圭这段话实际上是在说魏文侯与名将乐羊的故事,只不过顾忌耳目而借用子夏等人之名罢了。  因了这块说不出的心病,乐羊之后,乐氏族人便从来不在魏国谋求功业了。到得乐毅成了兵家名士,竟也毫不犹豫的投奔了衰弱的燕国,而不愿留在尽管不断衰落但却远比燕国强大富庶的魏国。便是这个乐毅,目下正在燕国执掌大军,与燕王极是相得,先见他还是先见燕王,还当真是各有利弊。当然,最好是一次能同时见这君臣二人,然则这样也有一样不利处:一旦碰壁,便再也没有了回旋余地。鲁仲连奔走列国,还从来没有为如此一个细节如此细加揣摩过,毕竟,这是关乎齐国命运的大事,一个不慎出错便是战火连绵,鲁仲连如何能不格外小心?  思忖良久,鲁仲连终是拿定主意:先见乐毅。  .  第七章 兴亡纵横 第二节 乐毅算齐见分毫  在蓟城的东南坊,有一座六进庭院的府邸,这便是目下在燕国炙手可热的亚卿府。  燕国是周武王灭商后首次分封的最老牌诸侯,始受封者便是赫赫大名的召公奭,周武王的弟弟。使燕人骄傲了几百年的,便是这最嫡系的王族诸侯。也正是这个原因,燕国的一切都原封不动的保留了周人的习俗与传统。都城建筑也是一样,蓟城的格局几乎便是一个镐京翻版,只不过规模气势略小罢了。与镐京一样,蓟城王宫以外的街区都以“坊”划分,而“坊”的命名则以王宫方位而定。东南坊,便是王宫东南的一片官宅区。这里紧靠王宫远离商市,一色的青石板街,街中大树浓荫,几乎没有寻常行人,但有行走,都是辚辚车马,整个街坊竟是幽静得有些空旷。  令鲁仲连惊讶的是,亚卿府门前竟是车马冷落,与遥遥可见的相邻府邸的访客如梭相比,这里当真是门可罗雀。乐毅的亚卿之位与秦国当年的左庶长极是相似,职爵不是很高,权力却是很实在——领军主政文武兼于一身!无论在哪个国家,此等实权大臣都是百僚瞩目,更不说目下朝野皆知乐毅与燕昭王的莫逆情谊了,如何府前竟是车马寥落?  “临淄鲁仲连拜见亚卿,敢请家老通禀。”尽管心存疑惑,鲁仲连还是依礼行事,按照天下惯例,将这些门吏一律呼为“家老” .  “先生便是鲁仲连么?”一个带剑门吏从又窄又高的石阶上噔噔噔小跑下来,当头便是一躬,“请随我来便了。”  “请问家老,亚卿知晓我要来么?”鲁仲连大是惊奇,尽管他与乐毅有可能相互闻名,但却素不相识,也没有通过任何人通连中介,如何这乐毅便知道他要来?  “亚卿只吩咐:临淄鲁仲连若来,请在府中等我。余事小吏不知。”  “亚卿不在府中?进宫了么?”  门吏却只一句“余事小吏不知”,匆匆将鲁仲连领进第三进正厅交给一个年轻的书吏,便匆匆回头去了。书吏恭敬地一躬:“亚卿吩咐:事急,片刻不能回府,先生若欲等候,便请书房消闲。”言下之意,若只稍坐或不想等候,便在正厅上茶,也可以不上茶便走。鲁仲连素来豁达不拘小节,听罢便是哈哈大笑:“亚卿如此可人,不等却是如何?”书吏便是一拱手:“如此,先生请随我来。”便领着鲁仲连出了正厅,过了一道门槛影壁,来到第四进小院。  这是一进极是幽静的小庭院:北面正屋,两侧厢房,南面一道高大的影壁,便自然构成了一方天井;天井小院中,一片青竹蓬蓬勃勃;通向后进的走廊都从两边厢房后绕过,进入后园与跨院、厨屋等处的仆役人等,对这里完全没有干扰,却是幽静中带着隐秘。鲁仲连素来喜欢独居小庭院,对孟尝君那门户繁复的门客院更是熟悉,恍惚之间,便觉得这座小庭院直是套在千门万户之中的一个隐士居所,不禁便是一声赞叹:“简、密、静,好所在也!”及至巡睃再做打量,竟是油然生出敬佩之心来。  如此一座庭院通称为“书房”,原本便是奇特。北面三开间正房的门楣之上,却是一块长约六尺的白底绿纹玉,赫然镶嵌着“莫府”两个大铜字。门前一个红衣文吏垂手肃立纹丝不动,却是一尊石俑一般。这“莫府”便是“幕府”的本字,后人解说云“师出无常处,所在张幕居之,以将帅得称府,古称莫府。莫与幕同。”乐毅执燕国大军,莫府却设在如此不起眼的一间石屋,当真令人感喟。显然,幕府便是他处置军务的处所,是这“书房”里最不能为外人涉足的地方了。  东西两侧厢房也各有字,却都是竹牌红字,东曰“数典”,西曰“操乐”。显然,这东厢便是真正的书房,以“数典”命名,足见藏有诸多典籍;西厢便显然是琴室了,但有闲暇,操琴而歌,岂不快哉!鲁仲连原是多才多艺之名士,良马**诗酒琴剑棋书歌,几乎无不喜好,如今见乐毅“书房”如此格局,不禁便大是赞叹:“如此将军,真雅士也!”  书吏却是肃然拱手:“原是亚卿知先生风雅之士,恐先生枯坐无趣,是以请先生进得书房消磨。先生但自坐,我来煮茶。”  听书吏如此一说,鲁仲连大是舒心。久闻乐毅贤名,却是无以谋面,今日一窥,其人尚未露面,便有一股高洁古风悠悠然飘来,如此之雅士却竟是秘密操练二十万大军欲图成一国霸业的大军统帅,书琴伴幕府,虎帐飞长歌,其洒脱倜傥当真令人神往也!恍惚之间,鲁仲连怦然心动了——如此高风雅量之士,直是神交知己!一个朦胧,又一个激灵!乐毅兵锋所指正是齐国,敌意与仇恨正象大山一样横在他们中间,一己之清风能吹散那厚重压城的裹挟着世代仇恨恩怨酝酿着疾风骤雨的沉沉黑云么?  信步走进西厢,鲁仲连便是一声深重的叹息,坐在琴台前大袖一拂,叮咚琴音便是清越飞扬,高亢的齐音长歌竟是破喉而出——  天保定尔   以莫不兴  如山如阜   如冈如陵  如川之方至  以莫不增  民之质矣   日用饮食  群黎百姓   徧为尔德  如月之恒   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  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  无不尔或承——  “曲高和寡,信哉斯言也!”一声大笑从庭院朗朗传来。  鲁仲连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从座中站起来到廊下,赫然便见天井中站着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将军:一领大红斗篷罩着细软的鳞片铁甲,一顶青铜矛盔却夹在腋下,一头长发便散披在肩,与胸前长须竟是相得益彰,一张黑中泛红棱角分明的脸膛,一看便是白脸书生的底子,身材虽不高大,却自有一种伟岸,一身戎装,却分明透着几分潇洒神韵。  “《天保》之意,原是尽人皆知,何堪曲高和寡也?”鲁仲连便是抱拳一拱。  “曲高和寡,又岂在唱和相随?”  “将军之意,是说太平岁月无从力行?”  “高洁者独行,入俗者合众。大争之世,何能例外?”  “大争争太平。从我做起,合众之力,何愁兵戈不息?”  将军大笑:“千里驹果然志向高远,乐毅佩服!来人,院中设座,我与先生痛饮!”  “绿竹之圃,正当清酒,将军果真雅致也!”  乐毅笑道:“睹物生情。雅与不雅,却在品尝者心中生出。此情此景,有高士便雅,无高士便俗。雅也俗也,原在变幻之中。”  “将军腹有玄机,却将这个‘雅’字说得透,鲁仲连佩服!”  便在这片刻之间,那名书吏带着一个仆人已经将宴席安排妥当——两张木案,两片草席,案上一个陶盆一只陶碗,中间立着一只两尺高的红木桶,竟是简洁朴实得没有一样多余的物事。那书吏正在斟酒,乐毅便拱手笑道:“仲连兄入座便了。”待鲁仲连坐定,乐毅便举起了陶碗:“先生远道而来,一碗燕酒权做洗尘,来,干了!”鲁仲连双手举碗:“得遇将军,幸甚之至也,干了!”便汩汩饮了下去,悠然哈出一口酒气:“清寒凛冽,燕酒果然不差!”乐毅笑道:“好说!先生但喜欢,临走时乐毅便送一车与先生了!”鲁仲连大笑摇手:“燕酒便在燕山喝,方才出神!”乐毅却是喟然一叹:“也是啊,穷国无美酒!老燕酒以燕麦酿之,兑燕山泉水而窖藏,清寒有余而厚味不足,天下便有了‘燕酒出燕淡’之说。如今不同了,此乃五谷纯酿,易地而酒质弥坚,先生便试试了?”鲁仲连不禁有些歉疚,慨然笑道:“既蒙将军相赠,鲁仲连自当大饮一车!”  “先生此来,何以教我?”倏忽之间,乐毅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鲁仲连见乐毅如此郑重地口吻,不禁肃然拱手道:“仲连不才,想为燕齐修好尽绵薄之力,以使两邻庶民有个太平岁月,恳望将军纳我一策,消弭兵戈。”  “先生何出此言?”乐毅慷慨一笑,“三十多年来,齐国咄咄逼人,燕国吞声忍气。齐军入燕三载,掠财无数,杀人无算;燕国割地而不敢求还,大将被杀反而谢罪,齐民入燕争渔而燕国反要赔偿,如此等等,燕国为的便是给庶民求得一个安宁太平,岂有他哉?先生今有太平长策,燕国敢不接纳?先生但说便是了。”  “将军才略,令人敬服!”鲁仲连由衷赞叹一句,便是微微一笑,“以将军之明,岂不知今日齐国已非昨日齐国,开罪天下,千夫所指,与六国修好尚且不及,何能再对燕国颐指气使?而将军在辽东寒暑十载,练得精兵二十余万,正欲连结天下战国攻齐复仇,眼看便是兵连祸结,将军却说‘燕国敢不接纳’,岂非言不由衷?”先将话说开说透,而后再来商讨方略方可实在,这便是鲁仲连此刻所想。  乐毅悠然一笑:“鲁仲连果然纵横名家,所见甚透!”却忽然口气一转,“然则,燕国练兵,所在若何?先生却是走眼了。”  “此话怎讲?”  “燕国练兵,所为只有一个:自立于天下,不再重蹈覆辙,不再被齐国吞灭。”虽然语气并不激烈,乐毅的神色却是那种无法撼动的气势,“齐王称东帝,吞并天下之心路人皆知,假若先生做燕人,莫非可以不练兵?”  “罢了!未发之兵,不可测其道。”鲁仲连长长的一声叹息,撂过了这个说不清的话头,“将军,听我目下一策如何?”  “先生但说。”  鲁仲连一口气便说了下去:“齐国退还燕国历年所割十五城,并燕南水面;诛杀张魁事件,齐王向燕王谢罪;当年掠燕财货,齐国加三成退还并赔偿;如此做来,燕国可愿罢兵立盟,两国修好?”  “这是齐王之意?”乐毅悠然一笑,闪亮的目光便盯住了鲁仲连。  “齐王禀性虽不同寻常,然邦国安危事大,定能择善而从。”鲁仲连自然知道乐毅疑惑所在,虽则对说服齐王并没有十分把握,但还是坚定明朗。  “好!”乐毅拍案而起,“先生有此大志,乐毅自当鼎力辅助。我这便进宫禀报燕王,先生便在这里消磨一时。”  鲁仲连原本只是想说服乐毅不要反对,然后他便可以全力说服燕王。战场是军人的功勋所在,自古以来,掌兵大臣十有八九都是强硬主战派。乐毅十载练兵苦心备战,而且已经开始了与中原各国的秘密联络,纵是贤明之士,如何便能放弃这个长期谋划的目标?惟其如此,鲁仲连实在没有想到乐毅如此快捷明朗,非但一口赞同齐燕修好,且要立即进宫!一时之间鲁仲连倒是困惑起来,意味深长地一笑:“十载功夫,将军不怕付之东流?”  “先生差矣!”乐毅哈哈大笑,“好战必亡,忘战必危。乐毅固然好兵,然身为国家重臣,岂能以一己之好恶,度国家之利害?燕国但能不动干戈而收复失地,回复尊严,乐毅何乐而不为?”说罢一拱手,竟是大步去了。  鲁仲连怔怔地望着乐毅背影,竟是百感交集地长叹了一声。  燕昭王正在书房密室端详那幅可墙大的《齐国山水城池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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