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梅姑啊,不记得我了么?” 梅姑惊讶的一个箭步冲到门前,却见门外俩人一黑一白,都是长须飘飘,白衣人正对着自己亲切的微笑。梅姑猛然醒悟,冲回院子高声叫嚷,“大姐大姐,快来呀,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 子岭却怔怔的挡在门口,“你是何人?梅姨哪么高兴?” 门外人笑道:“你是子岭么?如何不让客人进门?” 子岭认真摇头,“没问清白,不能擅入我家。” 门外人点头笑道:“挺认真,小将军似的,问吧。” 子岭却一点儿不笑,一副大人气魄,“姓甚名谁?从何处来?所为何事?” 门外人微笑答道:“姓卫名鞅,从咸阳来,为了找你和娘,还有梅姨。” 少年子岭有些茫然,“卫鞅?噢,我好象听说过这个人……娘。”一转身,却不禁惊讶失色,“娘?你如何哭了?” 白雪早已经来到门后,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却按捺不住心潮起伏,不禁泪流满面,“子岭,他就是,你的父亲……鞅,你终于回来了。”一下子便扑到商鞅肩头…… 少年子岭的脸憋得彤红,“梅姨,他,他是我的父亲么?” 梅姑擦着眼泪笑道:“蠢!父亲还有假的?” 子岭噗嗵跪倒叩头,“孩儿白子岭,参见父亲大人。” 商鞅乐得大笑,一边揉眼睛,一边扶起已经长过自己肩头的少年,“参见?大人?礼数蛮大哟。来,让我看看!好,精气神都不错嘛,快长成大人了嘛,啊!” 说话间,梅姑已经帮荆南将两匹马牵了进来拴好,边喂马边亲热的和荆南比划着又笑又叫,荆南也高兴得啊噢不断,夹七夹八的既比划着路上的经历,又诉说着莫名的兴奋。少年子岭被骤然降临的父亲夸奖得红着脸局促的笑着,有些不知所措。白雪走过来高兴的揽着父子二人的肩膀,“有话慢慢说,走,进屋。梅姑,荆南,进屋了。”梅姑高兴得答应一声,拉着荆南走进正屋大厅,又飞跑出去吩咐两个仆人准备接风酒宴,又飞快的捧来茶水,忙得象只穿梭的小燕子。荆南也干脆跟着她忙前忙后的张罗。少年子岭想了想,便说要从地窖取酒,也跑到院子忙去了。 白雪和商鞅坐在大厅,默默相望打量,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怔怔的看着阔别十三年的商鞅,白雪明显感到了他身上凝聚的沧桑风尘。昔日英挺白皙的商鞅,脸上已经是肤色粗黑,沟壑纵横,长须垂胸,两鬓染霜了。一个刚刚年过四十岁的男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显出一种比同龄人要苍老得多的面容。不用问他受了多少辛苦,仅仅从那种不能掩饰的疲惫感,就能体味到他的曲折艰难和呕心沥血。 商鞅也静静的望着白雪,觉得她依然那么美,美得动人,洒脱爽朗的英气中沉淀出一种深沉的风韵,披肩的长长秀发变成了高高挽起的发髻,圆润秀丽的脸庞和窈窕的身躯略微丰满了几分,就象中天的一轮明月,舒缓安详,而又明艳无比。那双永远如澄澈湖水般的眼睛,依旧喷发着火热的光芒,只有那从眼角延伸出去的细细的鱼尾纹,才铭刻着如缕如丝的漫长岁月对她青春年华的划痕。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子,要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寡居独处,仅仅依靠情感的坚贞,是无法消解那如火如荼的本能冲动的。只有白雪,凭借着出类拔萃的家世给予她的胸怀、品性、学问、见识,才锤炼得出这种“久经沧海,难为一瓢之饮”的高贵气度。也只有这种并非刻意追求操守,而奔着一种境界飞升的高远情感,才远远超越了尘世寻常的坚贞节烈,才能驾驭自己的灵与肉达到至美的升华。 默默相对的凝望中,商鞅的灵魂又一次颤抖起来。 这天晚上,商鞅生平第一次喝得醉态可掬,给每个人敬酒,给儿子唱激越悲凉的秦地歌谣,撮合着要梅姑嫁给荆南,不断搂着白雪和儿子开怀大笑。白雪非但没有丝毫的阻拦,而且满面春风的与他频频共饮,也喝得满脸酡红,笑得高高的发髻也散了开来。荆南忘形的呼喝着给子岭教习剑术,梅姑则忙得陀螺般斟酒劝酒,竟连自己也喝得咯咯咯笑个不停,顽皮的比划着要荆南叫自己姐姐。少年子岭第一次浸泡在如此无拘无束的天伦欢乐中,高兴得不断要求显示自己的学问和功夫,背《诗》背《书》,舞剑奏琴,绘声绘色的讲述自己的箭术,不时引来满堂轰笑…… 直到雄(又鸟)高唱,东方发白,静远山庄才安静下来。 一觉醒来,已经是红日西沉,商鞅觉得竟是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窗外一抹晚霞,山间林涛隐隐,流泉飞瀑,鸟语花香。商鞅大睁着眼睛躺在卧榻,却好象在梦中画境一般,竟然不想坐起身来。听听院中有白雪她们的低声笑语,商鞅还是揉揉眼睛坐了起来,穿上榻边放置整齐的宽大衣衫,干爽舒适,再蹬上精致宽松的木屐,散发赤脚,真个的通体轻松满心惬意!商鞅情不自禁的伸了个懒腰,长长的打了一个响亮而又兴奋的哈欠,便信步走出大厅。 “起来了?”白雪笑盈盈的走了过来,“棚下坐坐,子岭采了一大筐野果呢。” 梅姑老远的笑嚷着,“吔,姑爷大哥变成山老爷子了!” “要知逍遥事,唯到山中住。姑爷大哥我,可是做定山老爷子了呢。”商鞅的木屐踩在院中石板上,清脆的梆当声夹着笑声,一副悠然自得。 白雪笑道:“都昏了头,又是姑爷,又是大哥,做新郎似的。”心中却溢出一股浓浓的甜意——谁能想到,冷峻凌厉素来不苟言笑的卫鞅,能有在她身边的这般本色质朴?这般松弛散漫?这般明朗闲适? 商鞅踱步到竹席棚下的石墩坐下,梅姑端来两大盘洗干净的山果,红黄青绿的煞是好看。白雪拿来一柄小刀坐在他身旁,将山果剥壳削皮的一个一个递给他。商鞅怡然自得的吃了一大堆,笑道:“呀呀,真做田家翁了呢。”白雪笑道:“做田家翁不好么?”商鞅连连点头:“好好好。”却收敛笑容认真说道:“哎,知道我这次回来要做的事么?”白雪微微一笑,“要接我们回咸阳?”商鞅道:“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呢。”白雪笑道:“你敢么?自然是莹玉的主意了。”商鞅哈哈大笑一阵,“我的想法,本来是立即辞官隐居,让莹玉一起到崤山来先住一段时光,然后我们就泛舟湖海了。莹玉却一定要你先回咸阳聚一段再走。正好秦公身体不佳,我一下就走,也脱不开身。就依了这个主意。”白雪点头思忖道:“也好。只要主意定了,自然要缓缓脱身。掌权二十多年,国事总得有个交代嘛。” 商鞅高兴,就滔滔不绝的将这些年的大事逐一说了一遍。白雪听得很认真,直到商鞅说到河西大捷,白雪才幽幽的叹息一声,“魏国也败落得忒快了。好端端一个强国,就如此葬送在他们手里了。身为魏人,着实惭愧。”商鞅大笑,“我那个卫国,不更教人惭愧?几个县的地面,都快完了。列强竞争,同是华夏大族,谁强大,谁就统一。这种纷争称雄的局面,绝不会长久的。可不要抱残守缺,做伯夷叔齐哟。” 白雪笑了,“抱残守缺,那是贵族的毛病。庶民百姓,可是谁给好日子就拥戴谁,操心。” 说着说着,已是明月挂在了树梢。梅姑拉着荆南和子岭帮忙,将饭菜山果摆在了棚外的另一张大石案上,对着天中一轮秋月,五个人边吃边说,便又到了三更天。 子岭突然指着大门,“听,有人!” 习习谷风中隐隐可闻马蹄沓沓,紧接着就是一声悠长的呼哨。 “侯嬴大哥!”梅姑站起来就去开门。 商鞅惊喜的迎到门外,却见月色下的山道上一骑骏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迎风展开的黑斗篷就象一只巨大的山鹰。片刻之间,骏马飞到。商鞅鼓掌大笑,“侯嬴兄,别来无恙啊。”骑士闻声下马,疾步高声,“啊呀,鞅兄么?真是做梦一般哪!”两人在山崖边交臂而抱,你看我我看你的感慨不已。荆南连忙赶出来参见老主人,侯嬴看着这个一脸粗硬胡须的威猛壮士,又是一阵唏嘘感慨。白雪出门笑道:“侯兄,我也没想到他们恰恰就回来,你们仨有情分呢。进去吧,别在门外絮叨了。” 回到庭院,重治酒席,又是一番相逢痛饮。明月皎洁,商鞅侯嬴眼见对方都已经两鬓染霜,不由说起初次在栎阳渭风客栈相聚时的青春意气,竟是泪光荧荧。叙谈良久,侯嬴问起白雪信鸽传书的原因,白雪这才将那个怪异客人的事说了一遍,怀疑这个怪异客人与商鞅有关,想请侯嬴查查这个人。 商鞅也感到惊讶,他本来不想将路遇刺客的事告诉白雪,此时见两件事显然有关联,便将洛水河谷遇到突然袭击的事说了一遍。 “如此说来,那个蒙面人与这个蒙面人,是一个人?”白雪蓦然警觉起来。 侯嬴思忖道:“正是。这个怪人,定然长期在这一带大山活动。魏国谋害么?” “不象。”白雪摇头,“魏王讨好秦国都来不及呢。” “那就该当是仇人。鞅兄可有夙仇?” 白雪道:“他这个人,生平无私怨,有也是公仇。” 商鞅沉思有顷,心中猛然一亮,“难道,是他么?” “谁?”白雪与侯嬴一齐问。 “原太子傅公孙贾。他当年与公子虔一起服刑,放逐陇西。我听此人声音颇熟,却竟一时想不起来。” 侯嬴道:“对,一个人相貌可以变化,嗓音是变不了的。” 梅姑有些茫然,“秦法那么严明,放逐的罪犯能逃得了?” “那得看是谁。”白雪问,“公孙贾剑术武功很高明么?” 商鞅思忖道:“公孙贾原是文职长史,纵然有剑术武功,也是略知一二罢了。对,从这一点说,又不象。这却奇了。” 侯嬴:“剑术武功在成年突进的事,也是有过的。假若此人逃遁后有奇遇,也未尝不能成为剑道高手。” “我看这样。”商鞅道:“目下此人对我尚无大碍,然对山庄有威胁。侯嬴兄可访查崤山一带,看看有无神秘人物藏匿。雪妹她们跟我回咸阳。走前这一段我都在,不会有事。回咸阳后,我立即下令查清此事。” “我看也是这样。”白雪笑道。 “好。那我就立即动手。崤山好赖也是白氏的老根基呢。”侯嬴听说白雪要跟商鞅回咸阳,心中很是高兴,“哪天走?我来安排行程事务。至少得几辆车呢。” “一个月后吧。”商鞅笑道,“也和侯兄多多痛饮几次了。” “快哉快哉!我也是如此想呢,来,干!” “干!”两人举起大碗,一饮而尽。 次日清晨,商鞅还没有起来,侯嬴就匆匆走了,留下的话是,十天后再来回话。白雪知道侯嬴侠义情怀,要急着去查崤山地面的可疑人物,挽留不住,也只好让他走了。商鞅晚来和白雪缠绵到天亮方才入睡,午时醒来,见侯嬴已去,便兴致勃勃的和白雪、子岭到山中揽胜去了。回山庄时天已傍晚,落日余晖下,但见迂回曲折的山道上一骑黑马直奔山庄而来。子岭高兴的叫起来,“娘,又是马!父亲一回来,深山都热闹了呢。” 白雪脸上却掠过一丝阴影,心中不禁一阵猛跳,来人显然不是侯嬴,会有什么事呢? 片刻间马到庄前。骑士飞身下马,对商鞅拱手道:“禀报商君,景监上大夫紧急书简!”说着从马背革囊中取出一卷密封的竹简,双手呈上。 商鞅心中一沉,立即打开竹简,眼光一瞄,脸色就阴沉下来。那竹简上只有一行大字,“君上病倒,君宜还都。私信告之,君自决断。”商鞅将竹简递给白雪,白雪一看,不禁愕然,但在瞬息之间她就平静下来。她知道,景监作为上大夫,是商鞅的忠实同僚,一定是秦公不让告知商鞅,而景监又觉得必须告知,才用了私人书简的方式。若事情不急,如何能动用官府的快马特使?这种关键时候,能阻拦他么? 略一思忖,她轻声道:“那就回去吧。我们随后来。” 商鞅看了白雪一眼,回头对使者道:“回复上大夫,我明日起程,后日可到咸阳。” “是!”信使答应一声,翻身上马,沓沓下山。 这一夜,静远山庄异常宁静,只有那间卧房的灯火亮到了东方发白。 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第六节 病榻上的秦孝公怦然心动 秋风一起,秦孝公就突然病倒了。 病势来得莫名其妙,先是突然高烧了两次,太医刚刚一用退烧药,就突然间好了。刚刚被秦孝公接回来的太子嬴驷,急得寝室不安,昼夜守侯在寝宫之外。秦孝公又气又笑,训斥了嬴驷一顿,命他回太子府加紧熟悉国事,不要小儿女般矫情。前些天,秦孝公已经从莹玉口气中隐隐约约猜到了商君要辞官归隐。虽然他一万个不想放商鞅离开,但却不能不做万一的打算。他要让太子嬴驷恢复一段,看看他究竟是跨了还是成了?再看他能否挑起日益繁重的政务。当此之时,不能让嬴驷在这些小事上太过拘泥,一味的尽礼数。 谁知刚刚过了三五天,秦孝公就突然不能下榻了,浑身酸软,厌食厌水,竟似瘫在了榻上一般!太医令李醯大急,带领六名白发苍苍的太医府高手在榻前轮流诊脉,整整两个时辰过去,竟是面面相观,说不出病因,也不敢开方。李醯急得大汗淋漓却又束手无策。秦孝公却笑了,“去吧,想想再说。天数如此,急也无用。” 景监闻讯进宫,主张立即召回商君应急。秦孝公却只是摇头,“莫急莫急,也许几天就又好了呢。二十余年,商君未尝闲暇一日,刚刚离开几天,就召他回来,岂有此理啊。国中政务,上大夫就先主持吧。”谁知过了十多天,秦孝公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急剧消瘦,日进食量竟只有原先的两成不到!景监真正的着急了,明知对秦孝公说也无用,就私下写了书简,当作官府急件“逢站换马”,报知商鞅。 这次,太子嬴驷没有哭泣着坚执守在病榻前。 上次秦孝公的严厉训导,打消了嬴驷残存的一丝脆弱,也抹去了他重新回宫开始一段的惶惑与无所适从。就象当初刚刚离开栎阳对村野民居生疏茫然一样,乍然回宫,他对壮阔瑰丽的咸阳城和咸阳宫陌生极了,好象梦幻一样。长期的村野磨练,已经使他适应了粗砺的生活,宫廷少年的那点儿娇气任性和俊秀潇洒,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现下的嬴驷,粗黑壮硕稳健厚重,正是老秦人所喜欢的那种成年男子汉的形象。但是,长期的隔绝,使嬴驷对公父、太后、公主姑姑都陌生了,见了他们总觉得局促不安,应对总是不得体。见了朝臣也感到生涩,甚至不知道如何自称才好。受到公父的斥责,嬴驷清醒了,他明白了公父的意思,做人做事要大局为重,要有自己的真见识;看别人脸色说话,揣摩别人心志行事,永远都没有出息!他猛然警悟了,恍惚感顿时消失了。长久的磨练,不正是为的证实自己是可以造就的么?如今归来,正事没做一件,兀自惶惶不安,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嬴驷回到府中,将自己关在书房,竟是半个月没有出门。 今日清晨,嬴驷进宫,他要郑重的向公父呈上自己独特的礼物。此刻他非常清楚,突然病倒的公父,最需要的不是榻前守侯,而是真实的看到自己的儿子已经磨练成了一个堪当大任的储君。 进得宫来,嬴驷觉得气氛有异。侍女内侍,个个都是神色匆匆。看看身后抬着大木箱的两个仆人,嬴驷不由加快了脚步。到得寝宫门前,却见太医令李醯和几个老太医神色郑重的争辩不休,上大夫景监和国尉车英也在一边低声交谈,没有人看见他,自然也没有人过来行礼参见。嬴驷没有理会这些,径直进入。第二道门前,白发苍苍的黑伯静静的肃立着,眉头紧锁。嬴驷低声问:“黑伯,公父梳洗了么?”黑伯点点头,默默领他走进寝室。 嬴驷走近榻前,不禁心中一惊,正当盛年英华逼人的公父已经变得枯瘦羸弱,完全没有了昔日光彩!嬴驷心中一酸,低低叫了一声“公父”,泪水就已经溢满了眼眶。 秦孝公睁开眼睛打量着嬴驷,那明亮的目光却是一点儿也没有病态。他指指榻侧绣墩,却没有说话。嬴驷却深深一躬,“公父,嬴驷带来了这些年的心得,想请公父批阅斧正,又担心公父病体能否支撑?” “你写得文章?快,拿进来呀。”秦孝公显得有些惊讶,更多的显然是高兴。 嬴驷回身吩咐,“黑伯,让他们将木箱抬进来。” 黑伯点点头,走到寝宫大门,吩咐两个仆人放下木箱回去,右手抓起捆箱的大绳就提了进来,轻轻放到榻前,便又利落的解开绳套打开木箱。嬴驷第一次看见黑伯如此惊人的膂力,不由大奇。要知道,一大箱竹简足足有三百多斤重,而黑伯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而且只用了一只右手! 秦孝公笑道:“黑伯,让太医们大臣们都回去,各司其职,不要再天天来了。”黑伯答应一声走了出去。秦孝公回头又道:“驷儿,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来。”嬴驷看看公父,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深深一躬,步履沉重的走了。 嬴驷一走,秦孝公便让黑伯找来一张木板支在榻旁,将木箱内的所有竹简都摆在了木板上。竹简一摆开,立即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腐竹气息和汗腥霉味儿!秦孝公一眼看去,便知道这些竹简完全是一个生手削编的——竹片儿全是山中到处可见的低劣毛竹削成,长短大小薄厚竟是参差不一;编织得更是粗糙,寻常用的麻线上生满了霉点儿,有不少简孔已经被麻线磨穿,又有不少麻线被带有毛刺的简孔磨断;几乎每一片竹简都发黄发黑,有汗湿渗透的霉腥味儿和斑斑发黑的血迹。和竹简工匠们削制、打磨、编织的上好青竹简相比,这简直是一堆破烂不堪的毛竹片儿!但秦孝公却看得心潮起伏,眼中潮湿。他知道,这只能是嬴驷自己制作的竹简。一个宫廷少年,且不说坚持自己执刀刻简——在宫廷中,刻简是由专门的“文工”完成的,国君与太子只要将文章写在竹板上就行了——就是经常性的砍竹、削片儿、打孔、编织,也需要多大的毅力去做啊!这一大箱竹简,每一片都渗透了嬴驷的汗水与辛劳。不说内容,单就是这种精卫鸟儿般的喋血精神,也使人真切感受到了一个苦行少年的惊人意志。 秦孝公怦然心动,闭上眼睛,任由一丝细泪从眼角缓缓渗出。 一天一夜,秦孝公竟是没有睡觉,一刻不停的看完了嬴驷的全部手记。黑伯劝他睡一会儿,他却笑道:“整天躺着睡,还嫌不够么?”健旺饱满的神态,使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他是一个卧病不起的人。 嬴驷的手记竹简分为三类,一类是所经郡县的地形、人口、城堡、村庄的记载,一类是变法后民生民治状况的变化,一类是自己的思考心得。秦孝公最感兴趣的是嬴驷自己的心得手记,将那几篇文章反复看了五六遍。其中有一篇的题目是《治秦三思》,秦孝公拿着它竟是手不释卷的琢磨。已经是红日临窗了,黑伯进来收拾烛台,秦孝公方才放下竹简想睡一会儿,但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破旧发霉的竹简和那耐人寻味的篇章: 商君之后,治秦不易。法度已立,邦国富强,秦风大变,公战大兴。 然则国有三虚,不可不思。一曰法制根基未坚,二曰复辟根基未除,三 曰多有穷乡僻壤,财货实力不足以养战。治秦之途,首在固法强本,次 在除恶务尽,三在垦发穷困以长财货。有此三纲,秦国当立于不败,可 放手与东方周旋。治国安邦,慎之慎之…… 秦孝公感到了一丝宽慰,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作为国君,他只有这一个儿子,而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他却实在把握不准。在嬴驷独自磨练的时期,他曾经闪现过一个念头,赶快将玄奇找回来大婚,再生一个儿子继承大业。可几次到陈仓河谷,那个小庄园都尘封无人,派人打探,方知老墨子高年卧病,所有骨干弟子都聚集在神农大山,整理老墨子的一生言行和未成形的论著。孝公对墨家很是了解,也知道老墨子行事神秘,统辖墨家的方法历来是一人独断。在墨家这种行动性团体来说,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它确保了老墨子的绝对权威和墨家子弟在行动中的高度一致,这是其他任何学派都不能望其项背的。 但是,这也带来了其他学派所没有的许多麻烦。最大的麻烦,就是对老墨子身后地位权力的继承。老墨子的四大弟子,个个都是文武全才,在天下有很大名声的“高义饱学之士”,也都各有一批忠实的信徒。论资历才智,当然是大弟子禽滑厘首当其冲。然则禽滑厘偏偏少了老墨子的胸怀境界和人格魅力,许多次大事都处置得议论纷纷。尤其是对秦国行动,查勘粗糙,判断见识都不到位。秦孝公只身闯墨家总院时,老墨子只得亲自出面才使墨家在对待“暴政”上有了一个大的转折。如此一来,非但禽滑厘威望下降,更重要的是,墨家内部也更加分化,老墨子可谓难矣! 由于玄奇在对秦国事务中坦然诚实,且表现出卓越的见识与胆略,不但是老墨子倍加钟爱,许多墨家弟子也衷心敬佩,隐隐然又形成了一个“第五力量”。纵然玄奇洒脱散淡对权力毫无兴趣,然则从小就以墨家为家园,身处其中,植根其中,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关乎到追随者的利害得失,遇到分歧不可能不说话,想摆脱也摆脱不了。老墨子年高卧病,竟出人意料的指定玄奇主持编撰《墨子》大书,使玄奇骤然间成为墨家矛盾冲突的交汇点。玄奇既不能拒绝终生敬佩的老师的重托,又对内部错综纷纭的微妙冲突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平衡抚慰。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能让玄奇从墨家脱身么?纵然是两情深长,又如何骤然脱得千丝万缕的“业绊”?秦孝公身为一国之君,最能体味这种身不由己的牵绊,也深深理解玄奇此时的困境,长吁一声,只好将大婚的愿望暂时搁置了。几次突然发病,孝公虽然表面轻松无事,实际已经有所警觉,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可能已经没有机会大婚生育了”!有此警觉,他甚至想过在嬴氏宗族中另外挑选一个有为青年做太子,也闪过念头,抱养莹玉和商鞅的儿子……念头归念头,秦孝公秉性坚忍不拔,在没有清楚嬴驷的鱼龙变化之前,他的任何念头都只是永远的埋藏在心底。 自从商鞅提及,接回嬴驷之后,秦孝公也没有急于对儿子进行终日教诲,而依然和他不疏不密,让他自然的熟悉离开太久的宫廷,渐渐弥补这长期隔离造成的陌生。更重要的是秦孝公明白,一个人已经长到了三十一岁,能否担当大任,绝不是终日教诲所能解决的。将近二十年的磨练,如果嬴驷还不成器,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了。虽然秦孝公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但在儿子最终暴露真实面目之前,他的那一丝希望始终都没有破灭。他没有和嬴驷认真长谈过一次,也没有一次主动问起嬴驷的想法心得。他以为,嬴驷选择何种方式显出曾经沧海后的本色?这对嬴驷也是一个考验。 事实说明,嬴驷做得很好,甚至可以说很出色。 秦孝公想过许多可能,但确实没有想到,儿子的磨练竟是如此认真如此刻苦如此用心。这个嬴驷,是嬴氏历代嫡系长子中唯一没有军旅经历的储君。在秦国,这是一个很大的缺失。因为这将直接影响军队对他的敬重和他对军队的控制。秦孝公少年征战,几年中就成为军中有数的名将,对秦国大军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所以才能以二十一岁的年龄在权力场中纵横捭阖,无所畏惧。这个嬴驷,还没有来得及补上这一课,就栽倒在变法旋涡中了。但是,嬴驷在山野底层苦行磨练十余年的经历,又是他在所有公族子弟中独具的优势。对民生民治的透彻体验,将成为他把握国家大势的根基本领。从长远看,这一点也许比从军本身更重要更宝贵,看来,孺子尚可教也。 秦孝公闭着眼睛轻松的舒了一口气,沉沉的睡去了。 商鞅赶回来的时候,秦孝公还在呼呼大睡。商鞅将黑伯叫到一边,详细询问了孝公发病及医治的过程,然后立即安排,在孝公的寝宫之外给他辟出一大间屋子做政事堂,他要在这里昼夜守侯处置国务。吩咐完,商鞅匆匆赶到景监的上大夫府,紧急招来国尉车英、咸阳令王轼,四个人秘密商谈了两个时辰,将一切稳定朝野的细节都妥帖落实,方才散了。 回到商君府,已经是初夜了。莹玉已经知道商鞅紧急赶回,早就准备好了接风洗尘的小宴。此时饭菜已凉,莹玉一边和商鞅说话,一边亲自为商鞅准备沐浴热水,一边吩咐重新整治酒菜,忙碌得碎步跑个不停。半个时辰后,一切收拾妥当,俩人才安静的坐下来吃饭。 商鞅简略的说了去崤山的经过和白雪明春搬来咸阳的事。莹玉一番感慨,也说了咸阳的近况和孝公的病情,眉目之间忧虑忡忡。商鞅劝慰了一番,说了自己明日住进宫中的打算,莹玉又说了一些宫廷细节,俩人计议了约一个时辰,三更时分方才准备安歇。 商鞅每天走进寝室前,总要了却当日的全部公务。这次离开咸阳了一段日子,虽说有景监主持国务,但也一定积压了一些要他定策的公文,便走进书房,打算处置完这些公文再休憩。坐在案前,先一件件看了事由,却发现有一卷太医令李醯的上书!商鞅一瞥,心想一定是有关为国君治病的谋划,连忙打开,一行大字赫然入目——请逐巫医扁鹊出咸阳书! 晋人扁鹊,多有妖行巫术,今以名医自诩,游走列国,均被逐出。近 日扁鹊入我咸阳,称其擅医小儿,开馆行医。实则不行望闻问切,随心抓 药,国人多被蒙骗蛊惑,竟趋之若骛,咸阳嚣嚣!秦国新法,禁止妖言惑 众,巫术为医。今扁鹊巫医公然入秦,乱我民心,请即逐之,以正新法。 商鞅惊讶了——扁鹊入秦了么?却如何就成了巫医?太医令为何要驱逐扁鹊? 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第七节 神医扁鹊对秦孝公的奇特诊断 咸阳城北区有一条小街叫神农巷。街不长,也不繁华,但名气却是很大。因为这条小街住的药农多,开得药铺多,生药商人多,几乎就是秦国的医药一条街。寻常时日,这条小街很是幽静,一种淡淡的草药异香弥漫得很远很远。无论是药材交易,还是国人来这里寻医抓药,只要进入神农巷,所有人都会自觉不自觉的文雅起来,绝无咸阳南市那般熙熙攘攘。 这几天,神农巷却是大大的热闹了起来。 人们纷纷从小巷口的一个小院子里走出来,匆匆到小巷深处的各家药铺抓药,整日络绎不绝。几家名气大点儿的药铺,抓药者竟是排起了长队。奇怪的是,抓药的人如此之多,药铺里的坐堂医生却很冷清,很少有人找他们诊脉开方。医生们先是惊讶,后来便都悻悻的离开了医案,帮着店役抓药去了。药铺的出药量骤然增大,药材生意便也顿时好了起来,药农、药商也都比往日忙活了许多。如此一来,神农巷竟成了人群川流不息,完全没有了寻常时日的幽静。 神农巷最大的药铺叫南山堂,这里的堂医叫李儋,是太医令李醯家族的支脉后裔。他是个有心人,自然很清楚,这突然的变化,都是因为巷口小院子里来了一个神奇怪异的医者!这一天他实在悻悻难忍,便换了一身寻常布衣,来到了巷口小院子要看个究竟。 方到巷口,便见大树下坐满了等候就诊的国人,绝大部分竟都是抱着小儿的年轻夫妇。进了院子,院中大树下也坐满了候诊者。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木牌,提着一袋半两钱,神色安闲的等候着。 “敢问大姐,这木牌做甚用?”李儋恭敬的问一个抱着小儿的中年女人。 “看病的人太多,木牌上写着顺号,挨个来,人不挤呢。” “这袋半两,够先生的诊金么?” 女人笑了,“够。先生只收十个半两,谁心里过得去?都想给先生一袋钱,还不知先生收不收呢?” “诊金少,药钱便贵,是么?” “哟,你这书生莫担心,在先生这儿看病花得起呢。诊费十个半两,药钱更少。先生开得都是寻常草药,不值钱,可治大病呢。哪象那些个堂医,不开贵重药治不了病似的。我在这儿守了三天了,才把我这宝贝儿子抱来看的。你放心领个木牌子,回去抱儿子来,没事。” “多谢大姐,那我进去领牌子了。” 李儋走进了中间正屋,静悄悄站在门边打量。只见正中长大的木案前坐着一个童颜鹤发的老人,两边各有三名年轻弟子不断记录着老人念出的方子。看了片刻,李儋不禁大是惊讶,这,这样做也能叫看病么?!老人面前根本没有诊脉的棉垫儿,长案上只有几摞散片竹简。每个病人来到面前,老人便只是凝眉将病人看得片刻,便立即断定:“此儿积食难消,须得泻去淤积,调理肠胃。”父母连连点头称是之际,老人便念出几味草药来。身边弟子记下,便将竹片交给病儿父母。满怀感激的父母们的钱袋,一律被老人的一个女弟子挡回,每人只要十个“半两”。 一个病人,就这样看完了病?比军营大将的军令还出得快! 李儋大奇,竟觉得一种说不请的神秘恐惧。匆匆赶回,便立即上书太医府,请官府立即驱逐这个使用妖法的巫医!太医令李醯接到李儋上书,疑心大起却不敢造次,便亲自乔装观察,方信了李儋所言不虚。李醯本想立即知会咸阳令王轼,驱逐这个妖医,但又怕激怒咸阳国人。听口碑,这个妖医擅医小儿杂症。偏老秦人视小儿如命根,对这个妖医大是敬重。若太医府出令驱逐,惹出事来恐难担当!反复思忖,李醯便先将这个老人的底细探察了一番,一经探察,方知这个老人竟然是大名赫赫、有“神医”之称的扁鹊! 李醯大是紧张。这扁鹊声名赫赫,却悄悄来到秦国做甚?真的仅仅是行医救世么?不象,一点儿不象!作为太医令,李醯自然明白,秦国虽然强大了富裕了,但是医家名士却没有一个,整个咸阳的医术都很难与山东六国相比。扁鹊留在秦国,要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声名大噪,那时侯,这个太医令还会是他李醯么?更重要的是,李氏家族是高踞秦国医业首席的望族,扁鹊入秦,眼看李氏的医家首席地位便要大打折扣,岂能甘心?但是,要以太医府职权驱逐扁鹊这样的神医,李醯还是不敢。商君执法,那是亲贵不避,万一撞在刀口上,那可是大灾大祸!想来想去,李醯还是觉得上书商君府,请国府驱逐这个妖医为好。商君天下名士,正宗的法家大师,对怪力乱神之类的妖术巫术素来是深恶痛绝,太医府以“驱逐妖医”做根基上书,商君断无拒绝的道理。 一卷“请逐妖医”的上书,便恰恰在商鞅赶回咸阳时送到了商鞅案头。 埋在心头的久远记忆,一团团的断断续续的涌了上来,使他很有些兴奋—— 商鞅在山中修习的少年时期,就知道扁鹊的大名。老师学问无边,自然也很通医道,但每遇弟子或自己的异疾不能诊断,却都要请扁鹊来医治。商鞅还记得,扁鹊是个又高又瘦的老人,一头白发,一身布衣,精神极是矍铄,也和老师一样看不出年纪。扁鹊医病很是奇特,只是静静的坐在病人对面凝神观望。要说“望闻问切”,大约只能占得一个“望”字了。然则就是这样一望,但却总能准确说出病情病因!开的药方,也都是些最寻常的草药,可疗效却是神奇得惊人。当时,扁鹊给商鞅师兄弟们的震动很大,竟然没有一个弟子能够说清其中道理。 后来,老师在茅屋大树下给弟子们开讲“天下医家”,才说起了扁鹊的神奇故事。 春秋初期,一支秦人从陇西草原流居赵国,与赵人多有通婚。赵人中便也多有“秦”姓,以致流传着一种说法,“秦赵同源,姓氏不分”。赵国与燕国交界处有个郑县,居住着一支秦人部族的后裔,他们始终保持着“秦”姓,表示自己是秦人后裔。后来,这一族在燕赵拉锯战中衰落了下去,便没有再出什么声名赫赫的人物。大约在春秋中期,这个部族出了个聪慧少年,名叫秦越人。秦越人天分过人,跟一个族叔习武识字,几年间便在族中小有名气了。十六岁时,秦越人象大多数后生一样,义无返顾的从戎征战了。过了几年,秦越人小有军功,便做了一个驿站的“舍长”。驿站是官府办的,这“舍长”便是带领兵卒守护驿站的小小将官,当时人称为“馆帅”。驿站在官道边上,专门接待来往官员并负责护送紧急文书,自然也免不了商人、士子路过留宿。 有一天,这驿站来了个皓首白发的老人,手拄一支竹杖,身背一只葫芦,徒步逍遥而来。说是商人吧,没有货车;说是百工吧,没有徒弟工具;说是官员吧,没有轺车;说是名士游学吧,没有官府的凭牌……一时间竟是谁也弄不清老人的身份。时已暮色,那个驿丞偏偏不让老人留宿,说是没有官府凭牌便不能留住驿站,除非有人担保。这时,秦越人恰恰出来巡查,见老人慈善祥和,毫无半点怪诞戾气,便担保老人住进了驿站。老人毫无谢意,竟是心安理得的住了下来。到了第三天,老人竟然病了,发热发冷的奄奄一息。秦越人请来了县城里最好的一个老医生为老人诊脉,老人却拒绝了,只是让秦越人在每天晚上月亮升起时扶他到院中打坐。过了几天,老人也就居然好了,只是体弱身虚,便依然住了下来将息。驿丞与驿站吏员仆役觉得这个老头儿大是怪诞,根本无人理睬,老人的起居与驿站费用等都是秦越人一力照拂。一个月后,老人便走了。从此以后,每过几个月,这位老人都要来这个驿站住上几天,却是什么事也没有。每次都是秦越人照料,老人要住几天便几天,他从来不问老人要做什么要去哪里。 倏忽十多年过去,秦越人已经三十来岁了。有次老人路过,又在驿站住了下来。到了晚上,秦越人正在驿站门口查夜,老人却在月下笑着向他招手。秦越人以为老人有事,便跟老人到了他住的小石屋。老人让秦越人坐在石墩上,笑道:“秦越人,你不想知道老夫是谁么?”秦越人恭敬拱手道:“前辈年高德劭,必是高人隐士,在下何须多扰?”老人笑了,“后生啊,老夫乃长桑君也。观你十年有余,知你大有通悟灵犀,只是蒙昧未开也。再者,你秉性端正,施恩于人不图报,且能持之以恒,正是老夫寻觅之人。老夫欲传你一件物事,不知你能否接纳?”秦越人欣然道:“多蒙前辈不弃,越人愿为前辈完成心愿。”“噢?”老人眼睛一亮,“你也不问老夫要传你何物?先竟自接纳?”秦越人道:“前辈高人,所传必善,越人何须多问?”长桑君哈哈大笑,“好!老夫所得其人也。”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发黄的小羊皮纸包,“这是一味闲药。不得人不传,你能做到么?”秦越人想了想道:“越人谨记,考心二十年,方可得人而传。” “小子果然明白!”长桑君赞叹一声,将小包递给秦越人,叮嘱道:“将此药分为三十份,每日清晨以上池之水服之,三十日后,功效自知。” “敢问前辈,何谓上池之水?” “水未至地,谓之上池,竹木花草之朝露是也。”老人说罢,又将秦越人领到屋角,指着一口木箱道:“这是三十六卷医方,可济世以恒,惟韧善者可当之。汝好自为之了。”一言落点,竟是疏忽不见! 秦越人却没有惊讶,他本来就没有当老人是尘世俗人。 收藏好老人的赠物,秦越人就去找驿丞辞官。驿丞本来就觉得他和那个神秘兮兮的老头儿一样讨厌,大是看不顺眼,听事他要辞官回乡,便一口答应代为上达,许他竟自去了。回到老家,父母已经过世了。秦越人便也不与乡人来往,只是每日清晨到山上去采集“上池之水”服药,服了药便在深山幽谷竟日打坐,直到红日西沉,却也不渴不饿。如此三十日之后,他于暮色中回到家中,却突然看见邻居的女子坐在灯下织补,连她的五脏六腑都看得一清二楚!秦越人大惊,捂住眼睛冷静了许久,才悟到自己有了异能……静下心来,秦越人便搬出长桑君的书箱翻了起来,发现上面记载的都是药方!奇特的是,这些药方配伍都很简单,最多的也只有十味草药,很好记;用药也都是极为寻常的草药,没有一样珍奇贵重的药材,更没有那些不可思议的药引子! 秦越人明白了,这是长桑君要他救世,为天下庶民解除病痛。 秦越人便开始在乡里行医了。一经出山,便声名大振。因为他医术通神,人们就说他是黄帝时的神医扁鹊复生,叫他“扁鹊”。时间一长,“秦越人”这名字倒无人知道了。 对于这种神奇的传说,商鞅历来有个准则——善则信之,恶则否之。怪力乱神,原本难以说清,只要为善,就不能当作妖术消灭。否则,如何孔夫子都要对怪力乱神不置可否?墨子大师都要敬天明鬼?只要神而善之,神又何妨?老师讲述这段神奇故事时,本来也是不置可否的。 后来,商鞅到了安邑,又听到了不少扁鹊的神奇故事。最让商鞅不能忘记的,是扁鹊对齐桓公的神明诊断。 齐国先后有两个桓公,第一个是春秋时代大名赫赫的五霸之首——齐桓公姜小白,第二个是战国初期田氏夺取齐国政权后的首任国君——齐桓公田午。扁鹊见的齐桓公正是这第二个齐桓公田午。此公专横自负,身体壮硕异常。有一天在后宫习武,不慎将脚扭伤,疼得唏嘘冒汗不止。这种外伤,太医急切间没有办法,便请来了正在临淄专治骨病的扁鹊。扁鹊将齐桓公的伤处凝目看了片刻,便抓住齐桓公的脚脖子猛力一转,只听“咔嚓——哎哟!”两声,齐桓公顿时轻松。仔细一看,脚上的红肿竟渐渐消退,不消半个时辰便行走如常。齐桓公高兴,命人摆上酒宴答谢。谁知当齐桓公举爵向扁鹊敬酒时,扁鹊没有举爵,却拱手正色道:“国公已病入腠理,不宜饮酒。”齐桓公满脸不悦,“寡人无疾。”扁鹊起身做礼道:“越人一介医士,国公无疾,自当告退。”说完便走了。齐桓公对臣僚内侍们笑道:“医者好利,总是将没病之人说成有病,赚利成名罢了。” 过了几天,齐桓公心血来潮,又派太医将扁鹊请来,悻悻问道:“先生,寡人还有疾么?”扁鹊凝神观望,郑重拱手道:“国公已病入血脉,当及早医治。”齐桓公生气的挥挥手,话也不说,就让扁鹊走了。但齐桓公生性执拗,总忘不了这档子事,总想让扁鹊说他没有病,于是过了几天又将扁鹊召来,“先生,寡人还是有疾么?”扁鹊道:“国公之病,已入肠胃根本,很难治了。”齐桓公哈哈大笑,拍着胸脯,“先生啊,天下有如此壮实的病人么?”扁鹊也不说什么,默默走了。 又过了几天,齐桓公想想觉得奇怪,一个游历天下的神医,何以总是说自己有病?而且一次比一次说得重?莫非自己真的有太医查不出来的病?还是召他来再看看,毕竟是性命要紧,否则,始终是个挥之不去的阴影。谁知,这次扁鹊进宫后只是看了齐桓公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齐桓公大为诧异,派内侍立即赶上扁鹊问个究竟。扁鹊对内侍说:“国君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夫复何言?”内侍惊讶,“先生,前几天不是还说能医么?”扁鹊微笑道:“病入腠理,烫熨所能治也。病入血脉,刀灸所能治也。病入肠胃,良药和酒可以治也。病入膏肓,虽上天司命,亦无可奈何,何况人乎?” 五天之后,齐桓公病发了,四处派人请扁鹊医治,扁鹊却已经离开了临淄。 盛名赫赫的齐桓公,就这样在盛年之期骤然死了! 从此以后,扁鹊行医有了六不治:骄横不论于理者不治,轻身重财者不治,酒食无度不听医谏者不治,放纵阴阳不能藏气者不治,羸弱不能服药者不治,信巫不信医者不治。这六不治中,“信巫不信医”这条最是要紧。本来就有许多人说扁鹊是“巫医”,可偏偏他自己就不信巫术,而且也不为相信巫术的人治病!仅此一点,商鞅就认为扁鹊绝然是医家神圣,而不是欺世盗名的妖邪术士, 扁鹊可谓医家奇才。他行医赵国,见国人看重女人,便专治女病,被赵国人称为“带下医”。到周室洛阳,见周人尊爱老人,便专治老人多发的眼耳鼻喉病。到齐魏两国,见国人尚武,便专治练武易得的骨伤病。如今到了秦国,见秦国人钟爱小儿,便又做了医家最头疼的儿医。可以说,扁鹊的医术无所不包,无所不精。 如此不世出的医家大师来到咸阳,岂不是国君病体的救星?如何竟被太医令李醯做了巫医?李醯和太医们明明对孝公的病体束手无策,如何不思请扁鹊医治,却要将他逐出咸阳?而且冠冕堂皇的加上了“护我新法”的名义。商鞅不由一阵怒火上冲,就想立即严厉处置李醯。思忖良久,还是压下怒火,唤来府中总管,吩咐他立即派人探听扁鹊医馆的所在;又立即派荆南飞骑咸阳令王轼府中,送去一道手令,密令王轼着意保护好扁鹊医馆,不得有任何差错!分派完毕,商鞅将李醯的上书揣在袖中,匆匆走进了寝室,对莹玉说明原委,俩人商议多时,方才就寝。 次日清晨,一辆四面垂帘的宽大马车出了商君府,几经曲折,驶向一条宽阔幽静的石板街。这正是咸阳城内远离商市的神农街,此刻却是车马行人不断,都流向一座宽敞的庭院前。垂帘马车停在院外街边的一排大树下,车中走出一个黑纱遮面的布衣女子,径直走进了门口树有“扁鹊医馆”石碑的庭院。这座庭院虽然只有三进,院子却是异常的宽敞。院中树下石墩上坐满了待诊的病人,大多是抱着孩童的女人和老人。 黑纱蒙面的女人走进院中唯一的大屋,坐在几个正在抱着小儿就诊的女人后边静静的打量。只见一张长大的木案前坐着一位看不出年龄的老人,清瘦矍铄,童颜鹤发,双目明亮锐利。他对每个解开襁褓的婴儿或小童都是那样神色专注的凝视片刻,然后便念出几味草药,一名弟子在竹片上记下来便是处方……如此简约的医病过程,速度自是很快,不消片刻,蒙着面纱的女人便坐到了扁鹊老人的面前。 “这位夫人,你没有病。”扁鹊淡淡的笑了。 “前辈见谅,我昨夜已经排了位。然我不是为自己诊病,是想请前辈为我兄长诊病。兄长病得奇异,身无疼痛,却不能下榻走动,是以敢请前辈到舍下出诊,小女感激不尽。”黑面纱女人诉说着原委。 扁鹊点头,“请夫人留下居所地址,老夫将院中病人诊完,午后便可出诊贵府。” “如此多谢前辈。只是我家居所街巷曲折,前辈寻找多有不便,我在院外等候前辈便了。”说完深深一拜,出了院门。 商鞅卯时进得寝宫,一问黑伯,孝公还没有醒来,便走进了昨日专门开辟的临时政事堂批阅公文。这间政事堂很大,几乎占了小半个寝宫大厅。这是商鞅的着意安排,国君病重,朝臣必然不时进出宫中。有了这间特辟的政事堂,所有的官员探视国君病情时,都可以在这里候见,出来后又可以聚在这里和商鞅共议国事。更重要的是,与秦孝公近在咫尺,非但有特别重大的国事便于向孝公禀明定夺,而且使孝公能够感到他身临国务。商鞅深知,象秦孝公这样的国君,即或他卧病在床,也离不开他亲自运转权力的那种感觉,一旦失去了这种感觉,就失去了最主要的精神支柱,反而会迅速被病势击溃。 商鞅刚刚开始翻阅公文,景监和车英就进宫了。商鞅和这两个老部属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立即将扁鹊来咸阳,太医令李醯请求逐扁鹊的事告诉了他们,吩咐景监立即派员查核李醯的真实意图;又吩咐车英在军中挑选一个可靠机敏的干员,立即到陇西秘密探听公孙贾服刑情况,如果人在,就秘密押解回咸阳。车英略一思忖道:“山甲如何?”商鞅立即想起了那个精瘦勇猛而又机敏过人的“山精”,笑问:“他还是千夫长?”车英道:“不,已经是步军副将了。”商鞅点点头,“好,就让他去。” 此时黑伯过来禀报说,国君精神有所好转,请三人进去叙谈。 进得寝室,卧榻上的秦孝公很是高兴,说景监不该催商君匆匆回来,他不会悄悄走的。说得三人都笑了起来。秦孝公让三人坐下,沉默片刻开口道:“商君、上大夫、国尉,三位乃我秦国柱石,我要对你们说明嬴驷的事,与诸位议定一个方略。嬴驷已经回宫,还没有恢复太子爵位。现下看来,嬴驷磨练得还算有所长进——黑伯,将那些竹简抱到这里来——商君,你们看,这是嬴驷在村野乡间写得书简。你们看看,能否让他重新复位?或者,该如何处置为好?商君,你看这卷。” 商鞅三人看着这整整一案发霉的竹简,不禁有些愕然。默默拿起,展开浏览,都是神色肃然。约略有半个时辰,三人翻完竹简。商鞅向景监车英看看,三人站起来深深一躬,“君上,臣等为君上致贺,秦国储君有人了。” “商君,你以为嬴驷可以造就么?”秦孝公认真问。 “君上,臣以为大可造就。”商鞅举着手中竹简,“此等文章,字字皆心血所凝,断非文人议论之笔所能写刻出来。尤其这《治秦三思》,臣以为切中秦国要害,若能坚持法制、铲除复辟、大增实力,秦国大出于天下,将在君上身后也。” 孝公微笑着长吁一声,“这也是我略感快慰的来由啊。商君,虽然如此,我还是请你将嬴驷的竹简带回去审览批阅一遍,而后让他到你府上请教,你要好好指点他一番……我呀,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君上,臣以为当正式册封太子,君上患病这段,可命太子总摄国事。” “臣赞同商君所请。”景监车英异口同声。 “那好。此事请商君主持吧……”秦孝公笑意未泯,却骤然昏了过去。 景监、车英和黑伯大为惊慌,商鞅摆摆手,伏到孝公身上倾听片刻,站起来道:“没有大事,一会儿就醒。等等,会有神医来的。” 正在此时,侍女匆匆禀报:“公主车驾进得宫中。” 商鞅道:“你们守侯,我去迎接先生。”便匆匆出了寝室。 寝宫门外的庭院中,莹玉已经下车,除去了面纱,打开车帘恭敬做礼,“前辈请。”话未落点,商鞅赶到,向车内老人深深一躬,“多劳前辈了。”伸手扶住下车的扁鹊老人。扁鹊笑了,“是商君、公主夫妇吧,老夫有礼了。”商鞅连忙扶住老人,“鞅后进幼齿,何敢当前辈行礼?”扁鹊肃然道:“天下大道,敬贤为先。商君医国圣手,岂在年齿之间?”执拗的鞠了一躬。商鞅内性洒脱,本不拘泥礼数,却也连忙还了一礼,扶着扁鹊进了寝宫。 进得寝室,孝公恰恰醒来。商鞅拱手道:“君上,这位前辈乃名闻天下的神医扁鹊,特请先生为君上诊治。” 秦孝公困倦的脸上显出一丝惊喜,“多谢前辈高义,请坐。” 扁鹊从容拱手道:“秦公但请歇息养神,无妨。”说罢凝视秦孝公面容与全身良久,又举目环顾寝宫一周,却是沉默不语。秦孝公笑道:“前辈高人,嬴渠梁闻名久矣。但请明言,无得忌讳。朝闻道,夕死可矣,夫复何憾?”商鞅道:“秦公胸襟似海,先生但请明言,让君上心中明朗。”说话间,莹玉已经将一个绣墩搬来,请扁鹊坐在秦孝公卧榻对面。 扁鹊手抚胸前雪白的长须,凝重缓慢的开口,“秦公之疾,天下罕有。此非体变之疾,而是体能之疾也。体变之疾者,体质尚健,却因外伤内感,而致体中局部生变成疾。此种疾病甚好医治。体能之疾者,人体每一器官均完好无变,然每一器官之功能尽皆衰竭,人无病痛,身体却无力振作,日渐衰弱。此种疾病,乃元气耗尽之症状,医家无以诊断,似非人力所能扭转也。” 秦孝公:“我自觉体质尚可,如何得此怪疾?元气耗尽?” 扁鹊:“体能之疾,世所罕见,大体有二:一为先天元气不足,少年夭亡者是也。二为心力损耗过甚,若秦公之疾是也。人有五脏六腑,七情六欲过度者,皆可使之为病。《素问》云,好哭者病肺,好歌者病脾,好妄言者病心,好呻吟者病肾,好怒吼者病肝。秦公虽非嬉笑怒骂而伤身,然则心力专注一端,经年思虑过甚,则如出一辙也。人体精能有数,若经年累月殚精竭虑,犹如炉中之火熊熊不息。业绩未竞,则心力十足,神气健旺。若一日事成,则心力骤弛,体能骤失,犹如炉中木炭燃尽而火势难继也。” 顿得一顿,见寝室肃然,扁鹊便又缓缓道:“心者,藏神之府,乃人身之君。心生元气,心神旺,则统驭有力。心神衰,则五脏六腑俱衰。胃为谷仓,因心衰而不受食。肝为将军,因心衰而无以鼓勇。脾为意象,因心衰而失意,不能聚思而断。肺为魂魄之府,因心衰而失魂落魄,神情萧疏。肾为志所,心衰则心志大减。胆为勇略之所,心衰则果敢不持,优柔顿生。此乃心力衰竭,而五脏六腑皆病也。” 突然,圈外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敢问先生,渠梁何事,一致于此?” “娘!”莹玉低声惊呼,将太后搀扶了进来。 老太后一头霜雪,拄着一支红木大杖,眼角有显然的泪痕。秦孝公笑道:“母后,你如何也来了?渠梁不能大礼了。”老太后落座,向儿子摇摇手,却对扁鹊道:“先生,请吧。” 扁鹊道:“秦公英明神武,惜乎用心太专。一则为国事所迫,求治之心刻刻相催,大山在肩而不能卸。二则,恕老夫直言,秦公心中有痴情纠缠,郁郁之心相煎,求之难得,舍之不能,心陷泥潭而不能自拔。舍国就情,公当不为。舍情就国,公心不忍。长此煎熬,虽铁石犹碎也,况于人乎?” 两行清泪流下秦孝公脸颊,但他却微笑着,“前辈不愧旷古神医。知我心者,前辈也。嬴渠梁今得指点,死而无憾了。” 寝室中人人眼睛潮湿,都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莹玉紧紧扶着老太后,她显然感到了娘的颤抖。老太后却颤巍巍站了起来,向扁鹊深深一躬,“敢问先生,可有维持……”话还没有说完,就猛然捂住自己眼睛,跌靠在莹玉怀中! 商鞅忙向黑伯招招手,黑伯快步走进,和莹玉将老太后扶了出去。 秦孝公长吁一声,“商君啊,不要让太后再来了。” 商鞅点头,“君上,听听先生的良方吧。” 扁鹊肃然道:“老夫将竭尽所能,维持秦公无事。秦公歇息吧,老夫告辞。” 出了寝宫,扁鹊登车时对着商鞅耳边低声道:“半年时光。” 商鞅的心猛然一沉,心中涌上一阵痛楚,强自按捺,“多劳先生了。” 扁鹊道:“三日后,老夫再来。”便登车走了。 看看天色将晚,商鞅耳边不断响起扁鹊的声音,“半年时光”!时间太紧了,要办的事情太多了。心中理了一下头绪,便立即与景监车英简短商议了正式册封太子的准备事宜,让景监立即开始筹备,一个月内完成这件大事。三人又议定,由车英秘密调集一万铁骑驻扎在咸阳北阪的山谷里,以防万一。 商议完毕,已经是初更时分,商鞅知道莹玉肯定在后宫陪着老太后,便匆匆来到后宫。进得宫中,只见帐幔低垂,悄无人声,只有莹玉守在榻前。 “太后如何?”商鞅低声问。 “服了汤药,刚刚入睡。娘,受不了……”莹玉低声抽泣。 “莹玉,要挺住。现下无论如何,不是哭的时候。”商鞅抚着莹玉的肩膀低声道:“老先生说,君上只有半年时光……你想想,君上未了的心事还有没有?国事有我,你不用想。”莹玉一听,泪水骤然涌出,猛然伏在商鞅胸前浑身颤抖。商鞅紧紧抱着她,“莹玉,你是明白人,不能这样,要挺住。”莹玉抬起头,抹着眼泪唏嘘道:“大哥的未了心事,我知道,百里老人的孙女,玄奇。我去找她……” “百里老人的孙女?是否在墨家总院?” “对。大哥好几次悄悄去陈仓河谷找她,都不在,肯定在总院。” “那我让荆南去好了,你写一信。” “可是,荆南不是要保护扁鹊前辈么?” “太后这里要紧,你离不开。别人不熟悉墨家,再换人保护扁鹊前辈便是了。” 猛然,帐后一阵咳嗽,太后喘息道:“莹玉,这事儿该当你去。你,说得清白。娘,不打紧。渠梁太苦了,一定让他含笑,九泉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