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滑厘一招手,邓陵子便霍然起身,直指四人,“尔等声言袭击了墨家。请问列位乃何方高人?如何与暴君勾结,陷我墨家于不义?从实供认!” 百里老人眉头微皱,却是安如泰山般坐着,仿佛没有听见邓陵子尖锐的声音。倒是须发灰白的中年人站起,拱手环视场中,“在下侯嬴,乃魏国白氏门下总管。这位是白圭大人的女公子白雪,这位小哥是公子女仆梅姑。栎阳火攻,袭击墨家,乃我白门所为,与他人无关。” 话音落点,全场无不惊讶。魏国白门,坐商兼政,非但商家势力遍及列国,就是在各国官场也多有故旧,影响力极大,通晓天下的墨家子弟谁人不知?然则众人惊讶处尚不在此,而在这白门势力与墨家学派风马牛不相及,却为何与墨家为敌?一时间,竟是全场惊愕默然。 来者正是百里老人与白雪侯嬴梅姑四人。那日晚上,侯嬴从左庶长府匆匆离去,对白雪转述了卫鞅的一席话,白雪深为震撼,大悔自己虑事不周见事不透。三人在山洞秘密计议,白雪决议弥补过失,三人便反复商讨,谋划出了一个周密计划。天亮后,三匹快马直奔安邑,经打探得知百里老人在齐国,便又快马驰骋,三日赶到临淄。在稷下学宫找到百里老人后,一说秦公与卫鞅面临的危机,老人感慨万端,立即与白雪三人上马起程,赶赴神农大山。一路之上,百里老人详细讲述了墨家的诸种规矩与应对办法,又对白雪侯嬴的应对方略提出了许多补正。几经锤炼,进山时四人已经是胸有成算了。 场中静默之际,老练稳健的禽滑厘冷冷开口,“请问白家公子,白氏经商,墨家治学,井河无犯,白氏何以对墨家有如此仇恨?” 白雪拱手一礼,微笑道:“利害冲突,岂能井河无犯?秦国与魏国相邻,秦国商市乃我白门商家之最佳区域。从魏文侯至今,我白门在秦国经商已有三代,然均无起色。其中根本,便是秦国贫穷,庶民购买力太弱,以致白门无以伸展。及至秦国变法,隶农除籍,井田废除,土地私有,民得买卖,加之激赏军功,惩治疲惰,举国一片生机勃勃。秦国无论官署庶民,财货需求大长,手头买力骤增。当此之时,乃我商家牟利之千古良机也。奈何墨家不知世情,不明潮流,竟视变法为暴政,视变法卫鞅为权臣酷吏,必欲杀之而后快。试想,卫鞅一死,秦国复辟,商市必得萎缩,财货必得大跌,我白门辛苦等候百年之良机又将失去。当此之际,禽子若我,又当如何?” 一番话娓娓道来,竟大出墨家预料。墨家明于治学,精于工理,通于兵戎,勇于救世,却惟独对商家蔑视有加,对商市不屑一顾,对商情一无所知。举凡行止,皆以大道为准绳,何曾想到过商人这一块?如今竟有一个大名赫赫的商政世家横空飞来,大谈商机牟利之道,而且以此为利害冲突之根本,如何不教正气凛然的墨家一头雾水?公然否认这种利害么?大为不妥。战国之世,大商家已经是纵横天下的实力派人物,整个商人的地位已经不象春秋时期那样卑贱。天下著名学派即或心存蔑视,也已经不再刻薄的咒骂商人。墨家作为震慑天下邪恶的显学名门,岂能在公开论战的场合,否认一个举世皆知的大商家的利益所在?禽滑厘纵横天下,十年前已经是公认的诸子人物,岂能不明白其中的微妙与尴尬?所以一时间竟是不能立即接话。 邓陵子身为被袭击的当事人,心念只在细节之间,见禽滑厘愣怔,厉声喝道:“休得逞商人机巧!一个商人,何来数十名一流剑士包围墨家?从实供认,你是何门鹰犬?受何人指派?” 白雪冷笑,“请问足下,墨家乃一个学派,何来数百名剑士?方今战国之世,举凡豪族名家,门客剑士数百上千者不知几多,邓陵子身为墨家四大支柱,难道一叶障目到如此闭塞?据实而论,我白门多有生意,商旅迢迢,山高水远,岂能没有一流剑士数百名?” “既有剑士,何不堂堂正正较量?何故纵火铁坊,嫁祸墨家?” “那是我白门不想与墨家杀人为仇,只想将墨家赶出栎阳,故而不得已为之。至于纵火铁坊,给秦国带来损失,白门自当谢罪赔偿,与尔墨家却无干系。”白雪气静神闲,说得邓陵子面红气喘,竟是无言以对。 禽滑厘心知不能在这件事上再纠缠下去,便岔开话题问:“请问百里子,何时与商家结缘?到此何干呵?” 百里老人笑答:“禽滑子何出此言?老夫半生云游,深受你师兼爱牵累,逢人皆是友啊。没有老夫,他们如何进得这神农大山?另有一则,我师闻得墨家受阻,特捎书与我转交你师,共析疑义。”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一个竹筒递过。 禽滑厘见是鬼谷子书信,连忙拱手做礼接过,“如此谢过百里子,禽滑厘当亲自交于老师。”随即肃然正容道:“诸位既来,都是我墨家贵客,请参与墨家论政。方才插题,揭过不论,继续正题之争。” 主辩席一人站起,敦厚威猛,冷冷发问,“嬴渠梁,苦获问你,何谓暴政?”这个苦获,即是陈仓道活擒秦孝公未遂的主将,又是在栎阳秘密查询秦国暴政的主持者,语气显得信心十足。 秦孝公:“政之为暴,残苛庶民,滥施刑杀,横征暴敛也。” “好!渭水决刑,一次杀人七百余,渭水为之血红三日,可算滥施刑杀?” 秦孝公慨然道:“乱世求治,不动刑杀,虽圣贤不能做到。事之症结,在于杀了何种人?如何杀之?秦人起于西陲,悍勇不知法制,私斗成习,游侠成风,疲民横行乡里,良民躬耕不宁。辄逢夏灌,举族械斗,死伤遍野,渠路皆毁,大损耕作。当此之时,不杀械斗之主谋、凶犯及游侠刁民,何能平息民愤安定秦国?墨家但知决刑七百,可知裹入仇杀械斗者何止千万?其二,渭水决刑,乃依法刑杀。法令颁布于前,疲民犯法于后,明知故犯,挑衅国法,岂能不按律处决?墨家作为一个学派,尚有私刑加于弟子,秦国乃一国家,何能没有法令刑杀?向闻墨家行事周严,可否举出不当杀之人?” 听嬴渠梁竟对墨家门规称之为“私刑”,墨家弟子均怒目相向。苦获更是嘴角抽搐,但他毕竟大有定力,明知玄奇在押、荆南苦役都在目前,若纠缠此话题,只怕这位暴君求之不得。便愤然反诘,“如何没有?名士赵亢,杀之何罪?” “说!赵亢何罪?”方阵一声怒吼。白雪侯嬴大皱眉头。百里老人淡淡一笑。 “赵亢乃秦国本土名士,我本寄予厚望,委以秦国第一县令。谁想他懦弱渎职,逃避治民职责,致使眉县大乱,波及全国。不杀赵亢,吏治何在?莫非名士做官,便可逃刑?抑或墨家也和儒家一样,认为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么?” “嬴渠梁何其狡辩?赵亢反对者,乃卫鞅之害民田制!秦国自行变法,肆意毁田,逼民拆迁,致使万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可是实情?” 秦孝公揶揄笑道:“害民田制?卫鞅新法,废除井田,开阡陌封疆,乃千古大变,虽李悝吴起不能及也。墨家却将开阡陌封疆说成肆意毁田,将取缔散居说成逼民拆迁,将迁居新村说成流离失所,将万民拥戴的新田制竟然说成害民田制,何其荒诞不经也!足下既曾入秦,何以只在栎阳蜻蜓掠水,而不到秦国山野,倾听农夫如何说法?” 话音落点,未容苦获开口,相里勤便站起来高声接过话头,“嬴渠梁,卫鞅新法,要焚毁民间《诗》、《书》典籍,当作何说?”相里勤稳健细腻,他感到在大政主题上已经很难驳倒嬴渠梁,便和禽滑厘低声商议,突然改变策略。 秦孝公微微一惊,墨家如何知晓第二批法令?他不及多想便道:“此乃尚未颁行之法令,不当属墨家论政之列。” 相里勤冷笑,“正因其尚未颁行,墨家才须防患于未然。墨家论政,非但论既成事实,且要论为政走势。未颁法令,正是卫鞅暴政之要害,如何不论?莫非要等到卫鞅焚烧《诗》《书》,毁灭典籍,坑杀文明做既成事实之日,墨家再来管么?” 禽滑厘接道:“治国原非一道,姑且不论。然无论何道,皆应敬重累世文明。今卫鞅变法,竟要毁灭文明,此乃旷古未闻之举,虽桀纣而不敢为也。虽不杀人,为害更烈,实乃愚昧天下之狼子野心也。”他第一次正面开口,严厉冷静,立论坚实,墨家子弟为之一振,全场逼视秦孝公,看他如何做答。 秦孝公已经敏锐的感觉到墨家策略的转变与即将面临的挑战。收缴焚烧民间藏书的法令,卫鞅早已经和他议定,要到秦国大势稳定时再颁发推行,此前要郡县文吏与民间读书士子们事先渗透沟通,方可不生动荡。今日墨家却要在这里将这道法令当作旷古暴行公然争辩,这等于将一道需要酝酿疏导而后方能颁行的法令硬生生大白于天下!秦孝公对墨家这种强横霸道感到愤慨,他冷冷一笑,“墨家以文明卫道士自居,全然不通为政之道,嬴渠梁夫复何言?” 相里勤冷笑道:“嬴渠梁未免狂妄过甚!尔为国君,若能诛灭卫鞅,废除焚书法令,尚可救药。否则,墨家将呼吁天下,共讨秦国!” 此言一出,全场气氛骤然紧张。白雪热血上涌,就要挺身理论。百里老人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白雪方才醒悟忍住。 秦孝公哈哈大笑,“足下要我杀掉卫鞅么? “此乃拯救文明、洗刷秦公之唯一途径。” 秦孝公笑容收敛,慨然一叹,“列位,嬴渠梁进山,本为崇敬墨家论政求真之精神而来。不意嬴渠梁今日看到的,竟是徒有其表、以势压人的天下学霸……” “暴君大胆!”全场怒喝,直如雷鸣一般打断了秦孝公。 禽滑厘面色一沉,“何谓徒有其表?何谓以势压人?” 秦孝公心知决战时刻来临,豪气顿生,决意一吐为快,“昨日在城堡之外,嬴渠梁有幸聆听了墨家的《忧患歌》,令人为之下泪。多少年来,我秦国庶民正是寒者不得衣,饥者不得食,乱者不得治,劳者不得息,鳏寡无所依,道边人悲啼。惟其如此,秦国才需要变法改制,富民强国。如今秦国力行变法,举国振作,农人力耕,百工勤奋,商市通达,贫寒稍减,变法已经初见成效。如此大功,舍卫鞅其谁?卫鞅一介书生,身怀救国救民之壮志,走遍秦国山野,昼夜操劳不息,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方有今日秦国之气象。此等才华,此等胸襟,此等大善,此等大义,相比于墨家口头高喊兼爱、胸中实无一策之迂阔,何异于天差地别?墨家自命救世,却只着力于斡旋上层,扬汤止沸;实则隐居深山,远离庶民,于国于民,何曾有温饱之助?反之,却对卫鞅这等真正救世之才横加指责,肆意歪曲,必欲杀之而后快。如此偏执,如此狭隘,如此名实相违,岂非徒有其表也!” 如此激烈尖刻的直面抨击,墨家子弟当真是闻所未闻。一时人人变色,个个激奋。邓陵子早已经怒火中烧,厉声高喝:“墨家剑阵!诛杀暴君!”一个纵跃,弯月吴钩已经闪亮出鞘,逼到秦孝公面前。墨家方阵也平地拔起,将小校场围成一个方框。 邓陵子一动,白雪已经轻疾起身,挡在秦孝公身前。侯嬴荆南梅姑三人也已经长剑在手,护住秦孝公。木栅栏里的玄奇一声哭喊,飞身冲出,却被相里勤率数十名墨家弟子团团围住。玄奇愤激难当,顿时昏死。 秦孝公却是镇静坦然,拱手微笑,“白公子,嬴渠梁谢过你等。此乃秦国之事,你等魏国商家无须介入。”说着走出四人圈子,将长剑向地上一掷,正色对禽滑厘道:“嬴渠梁纵可一战,亦觉索然无味。今为秦国变法,虽死何憾?” “拿下嬴渠梁!就地正法!”邓陵子一声厉喝,墨家方阵四面聚拢。 百里老人脸色骤变,长声呼喊:“老墨子——,你真的死了么——” 突然,高台上的白布帐幔之中爆发出一阵长声大笑。笑声中,一位老人从台上轻跃而下,秃头白眉,布衣赤脚,宽大的粗布白袍随风舞动,不是老墨子却是何人?他大袖背后,径直来到秦孝公面前,一阵端详,一阵大笑。秦孝公从容镇静,任老墨子端详大笑。 “好,秦公嬴渠梁无愧王者气度,人间似乎要有新天地了。”老墨子又爽朗大笑。 百里老人生气道:“老墨子,你又搞何名堂?这是论政台么?岂有此理?” 老墨子晃晃发亮的秃头,又一阵开心的大笑,“百里子呵,试玉要烈火,精铁要千锤,你鬼门岂晓得个中奥秘?啊哈哈哈……”他显然愉快之极。 “嬴渠梁见过墨子前辈。”秦孝公深深一躬。 老墨子略略拱手,“呵,老墨翟纵横天下数十年,今日遇公,实堪欣慰。禽滑厘,撤掉论政台,设论学宴席,与秦公并诸位贵客洗尘。” 墨家弟子本来已经对秦孝公心生敬意,奈何不知真情又兼纪律森严,自然是令行禁止。听得老师话语,已经明白其中奥秘,早已不再紧张,如今见老师下令设论学宴席,顿时欢声四起,不待禽滑厘吩咐,便雀跃散去准备。 玄奇醒来,高兴的泪水在笑脸上涌流,她来到老墨子面前扑地拜倒,“老师,你老人家,真好……” 老墨子大笑着扶起玄奇,宽厚慈爱的拂去她身上的尘土,“玄奇啊,是你据理力争,宁可受罚而无怨无悔,才逼老师亲临论政台试探真伪的啊。老师相信你,然也得有个章法,是么?” “老师……”玄奇感动,泪水又涌了出来。 冬日苦短,论学宴席在校场摆好,已经是月上半山了。 墨家办事,素来庄重简洁。这论学宴席是接待天下名士的最高礼节。东侧大牌换成了“修学修身”,西侧大牌换成了“躬行致用”。院中全数草席,墨家子弟席地而坐,围成一个一个的小圈子,每个圈中一盏风灯,两个陶盆。无数个风灯圈子围在四周,中间便是一张两丈见方的大草席,围坐着老墨子百里老人秦孝公白雪侯嬴梅姑并墨家四大弟子和玄奇。墨家节用,最反对暴殄天物,所以这最高礼节的宴席上也没有酒,只有各种奇异的叶子泡成的红茶绿茶。一席只有一盆肉,而且是带着骨头蒸煮的山猪肉。宴席结束后,所有的骨头都要收回大厨,重新蒸煮为骨头菜汤,供值勤劳作弟子做晚汤用。虽是粗茶淡饭,庭院山风,但那种亲如一家的情谊与甘苦共尝的精神,却使墨家宴席的气氛远远超出任何山珍海馐的豪门大宴。 禽滑厘手捧陶碗站起,环视四周,“诸位贵客高朋、同门学人,秦公以不速之客闯入我墨家总院,通过了墨家的论政大战,实堪可贺!巨子明令教诲:自今日开始,墨家与秦国误解澄清,言归于好,墨家子弟要勤访秦国变法,以富学问。来,为秦公高风亮节,为卫鞅变法初胜,为诸位高朋远来,共干粗茶一碗!” “干——!”全场轰然,大碗叮当,笑声一片。 老墨子喟然一叹,“百里子啊,若非秦公此来,只怕我老夫要亲自出山,大动干戈了。秦公进山,乃墨家警钟啊。终究是老了,我没想到,天下竟出了秦公卫鞅君臣英才,为政论理竟如此透彻精辟,老夫深感已成西山半月矣。” 百里老人大笑一阵,“大哉!老墨子也。该隐则隐,何其明睿?” 秦孝公谦恭拱手,“墨子前辈乃当世圣贤,我辈少时便仰慕如泰山北斗。今前辈虽老,然墨家精神则永远年轻,墨家情操将永世垂范。人生若此,前辈何憾之有?” 老墨子大笑,“然也然也,朝闻道,夕死可矣。何憾之有?” “老师,这可是孔夫子的话哟。”玄奇笑道。 老墨子诡秘的一笑,“孔夫子的许多话,可是不得不听啊。”他晃动秃头的滑稽神色,引得众人一场大笑。 百里老人道:“老墨子玄机深远,能以秦国变法为大道之闻,巍巍乎高哉!” 老墨子微笑,“秦公,你可知卫鞅老师为何人?” 秦孝公摇摇头,“没有问过,也没有想过。” “百里子呢?晓得么?也不晓得?”老墨子微笑摇头。 白雪忍不住问,“墨子前辈,莫非知道卫鞅师门?” “你问老夫?我呀,也不晓得!”老墨子纵声大笑,充满独享天下秘密的快乐,笑罢很是郑重的问,“秦公信不信鬼神?” 秦孝公沉默有顷,“信得三分吧。墨子前辈有敬天明鬼之说,可是真的相信?抑或为了告诫恶人恶政?” 墨子悠然道:“老夫与儒家相悖,一生崇信天道鬼神,而且常常感到鬼神就在我们周围。”说得周围人不禁肃然顾盼。老墨子却是慨然长叹,“天道悠远,人世苍茫。幽冥万物,人却识得几多?若天无心志,人无灵魂,何来世间善恶报应?人间万事,非但个人善恶恩怨有鬼神明察,大如国家兴亡,法令代谢,亦有天道感应鬼神明察。行善政者国家兴旺,行恶政者国家灭亡。此所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也。” 秦孝公肃然拱手,“请教墨子前辈,对法家有何评判?” 老墨子雪白的长眉一挑,“老夫对法家相知至深,其弊在求治太速。速者易苛,易入富国穷民之途啊。天将兴秦,惟愿戒之。世道沧桑,当从容求治也。” 时已月上东山,场中风灯熄灭,更显月光皎洁。秦孝公默默沉思。老墨子对禽滑厘笑道:“何不对秦公一舞《鬼歌》?” “《鬼歌》?”秦孝公与百里老人等尽皆惊讶。 “此乃老夫新作,我当亲自为诸位一歌。” “啪啪啪”禽滑厘连拍三掌,中间弟子散开,顿时空出一片大场。邓陵子奏起古琴,苦获吹起呜咽的陶埙。八名少年女弟子扮成山鬼模样,从场外飘进场中,白色长衫,黑发披散,对月起舞,幽怨阴柔。老墨子站了起来,白衣大袖,秃顶闪亮,在一声女鬼长哭中引吭而歌,浑厚苍哑的歌声回荡在城堡峡谷: 鬼兮鬼兮生者魂魄兮 飘忽形之外兮幽冥叹无极 惩恶不能言兮空有悲啼 扬善须待时兮日月太急 鬼目如电察天地兮有谁暗室亏心 明鬼明鬼兮天地万物良知兮 月夜之下一片和声,“明鬼明鬼兮,天地万物良知兮……”第九章 霹雳手段 第四节 阴谋与孤独的老人 三月阳春,秦国是大大的热闹了起来。 白雪侯嬴已经在二月回到栎阳,同来的还有“墨家四贤”之一的相里勤。他们带回了秦孝公的书信,相里勤还在栎阳南市向秦人宣布了墨家与秦国误会澄清,重新修好的文告。消息传开,城乡一片欣然。老秦人们便早早开始谋划自家的日子了。启耕大典之前,秦国城乡已经忙碌起来。惊蛰一过,乡野农家便纷纷走出家门来到自己的地头,整田春耕便悄悄的开始了。待到太子代行启耕大典后,县吏们下乡督耕,田畴里早已经耕牛遍野,春歌互答,热闹非凡。城里的工匠商人门也不顾冰雪刚刚消融的泥泞,赶着牛车将农具盐布诸种杂货送到一个一个的新村叫卖。这在过去,商人们想做也做不到。农家都分散住在沟渠阻挡的井田中,肩扛人挑,一天也走不了几家,如何做得买卖?而今农家迁出井田,聚居成村,牛车赶到村头吆喝一阵,留在家中的女人便纷纷出来或买或换,往往是一个时辰便做了往昔一个月的买卖!商人工匠们高兴,农家高兴,竟是皆大欢喜,对新法令交口称赞。 不再是奴隶的昔日隶农们最是兴奋,在他们聚居的村落,除了忙忙碌碌的春耕,还增添了一个新内容,便是纷纷将家中壮丁送到县府从军!朴实憨厚的新自由民们觉得自己成了“国人”,理当有“国人”的尊严与荣誉。在那时侯,国人自由民的最大荣誉,便是家中有一个征战沙场的骑士。往昔的奴隶从军,只能做步卒,不能做骑士,更没有升为将领的可能。奴隶士兵的最好结局便是老卒还乡。如今,不再是奴隶的农人们举村行动,由村正们率领,将青壮男子竟是一队一队的送到县令面前。秦国历来多战事,谁都知道,官府永远需要骑士。一个春天,这个风潮竟弥漫开来,几乎每个县府门前每天都有青年在晚上被火把簇拥而来。 各县将消息飞马报到栎阳,卫鞅心中一动,便与景监车英商议,准备提前实现新军训练计划。方略议定,卫鞅下令:命车英为新军主将,精心遴选一万名青壮年从军,同时将原先的五万骑兵精简为两万,新老骑士混编,训练成三万真正能够和六国抗衡的精锐铁骑;原先的五万步兵,精简为两万;裁汰的病员老弱一律还乡务农,骑兵的老马和辎重兵的老牛,一律分配给送青壮入伍的村子充做耕畜。 进入四月初,卫鞅将新军训练事宜已经安排妥当,就要专程拜会嬴虔,想商议一个对贵族封地法令的变更方法。不想尚未成行,嬴虔已经上门来访。 “左庶长,你可是门庭若市了。我等了三天才瞅准了今日呢。”一落座,嬴虔便感慨连连。 “左傅不知,我正欲前往拜会,不期自来,鞅实堪欣慰。” “要找我?真话?有事么?”嬴虔半信半疑的大笑着。 卫鞅一笑,“我有难题,请左傅一臂之力,岂敢有假?” “好,说吧,国事私事,嬴虔全帮。” “自是国事了。”卫鞅打开一卷竹简,“这是废除贵族封地的法令。我想对此法令略做修正,将取缔一切封地,改为取缔除太子之外的世袭封地;同时,对以后的立功之士允许封地;然则,封地无治权,封地赋税也只保留三成。如此以来,国君激赏臣下立功便有了名目,公室贵族亦可稍安。左傅以为如何?” “好!”嬴虔拍案大笑,“改得好!左庶长不愧思虑深远之名士。栎阳这些鸟贵族,无非就是咬住取缔太子封地,做自己的文章。如此一改,叫他们哑子吃黄连,妙!无功无封,有功大封,给国君留下封赏余地,实则治权在国,赋税权也大部在国。好!嬴虔早想说,就怕那些鸟贵族借我鼓噪。左庶长自改,釜底抽薪!” 卫鞅摇摇头,“左傅啊,法令贵在稳定。要修正,须得一个名头。我岂能自改?” “啊,你怕坏了自家信誉?好,你说,如何改,我来出头。”嬴虔大笑。 “请左傅上书国君,由君上直接下诏修正。如此,则通达无阻。” 嬴虔揶揄微笑,“左庶长啊左庶长,你平白将一个功劳让给我,何苦来哉?” 卫鞅大笑,“我嘛,要得是言出必行之信誉。失信于民,无异山崩也。” “好,各有所得。此话撂过,我也有一事。” “国事私事?”卫鞅笑着如法回敬。 “今日嬴虔有何国事?私事。喜事。”嬴虔颇为神秘的一笑。 卫鞅一怔,“何事之私,竟然劳动左傅?” 嬴虔不禁开心大笑,“实言相告吧,太后相中你这个女婿了。莹玉公主也很是敬佩你。太后派我来向你提亲,你孤身在秦,岂非天缘?” 卫鞅大为惊讶,忙摆手道:“左傅差矣。我虽孤身,实已定亲,不敢欺瞒太后。” 嬴虔笑道:“你呀,莫要辞塞于我。你父母皆亡,列国漂泊,谁个做主为你定亲?纵然识得几个安邑女子,也是名士风流,何能当真?啊哈哈哈……” “不。左傅,卫鞅是真情实言,绝非搪塞之辞。” 嬴虔沉吟有顷道:“好了,这件事现下不说,容你思虑几日。左庶长啊,莹玉可是秦国公主,你可要三思而行喽……好吧,嬴虔告辞。” 卫鞅愣怔半日,竟不知嬴虔是如何走的。 当晚,卫鞅便来到渭风客栈看望白雪与侯嬴。侯嬴高兴的整治了一案秦菜,三人痛饮,说到墨家之行的种种惊险,说到老墨子的深邃神秘,说到秦公的大智大勇,竟是感慨不已。最后说到栎阳,说到客栈,说到小河丫已经带着憨实的黑柱子走了,三人竟又是感慨唏嘘,连旁边的梅姑也感动得直抹眼泪。卫鞅几次想说嬴虔今日来访提亲之事,终于觉得这应当由自己拒绝了事,没必要大家担心议论,便始终没有说起。将近四更,三人才结束了小宴,白雪扶着已有醉意的卫鞅回到了幽静的小院子…… 嬴虔倒是快捷利索,第二天便派府中家老送来上书国君的拟稿,请卫鞅过目并斧正。卫鞅稍做了两处修改,便让家老带回。第三天,卫鞅便派出特急信使将嬴虔的上书连同自己的长信,追送给继续在陇西巡视的秦孝公。十天以后,特急信使带回秦孝公的诏书。卫鞅立即将国君诏书颁行郡县朝野,并以左庶长府名义,一起颁行了对封地法令的修正律条。一时间,栎阳上层贵族仿佛被打了一闷棍,惊讶得无声无息。 只有少年太子嬴驷很是高兴。现下,他又可以拥有一块封地了! 嬴驷对封地的向往,是从和白氏老族长来往开始的。基于少年心性,老族长每次到来都让嬴驷觉得新鲜亲切,一则是那些乡村礼物,或一张兽皮,或几筐桑葚,或一只白狐,或一只黑猫,都让嬴驷爱不释手。二则是老族长每次都能讲一大堆乡间趣事,使嬴驷知道了许多原本不知道的东西。老族长上次来本已说好,今年秋收后请他去封地狩猎的。整日闷在栎阳读书,嬴驷实在憋气。公父象他这般年龄的时候已经上战场了,可偏偏这几年又没打仗,他想上阵杀敌也没机会。所以,秋天狩猎就成了他心中期待已久的一个梦。谁能料到,恰恰在这时候卫鞅变法,取缔了封地,白氏老族长也被杀了。他真是想不通,对卫鞅一肚子愤懑,觉得这个左庶长当真冷酷无情,管得忒宽!非但将公室封地一概取缔,而且连谁给自己讲书都要管。右傅公孙贾请老太师甘龙讲了几次书,卫鞅就撺掇伯父公子虔来干涉,弄得右傅和老太师老大没趣,真真的岂有此理?他本来想将卫鞅召到太子府,狠狠斥责一顿。但不知为何,他对这个不苟言笑永远都穿着一身白衣老太师说起他总是摇头的左庶长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论脾性,伯父嬴虔那才是火暴雷神,人见人怕,然嬴驷对伯父却一点儿都不怕。这个卫鞅从来没有对谁大发雷霆过一次,和嬴驷甚至见面的次数都很少,嬴驷却对他有一种说不清的疏远和畏惧。正好公父又不在栎阳,嬴驷只得在宫中憋气,也不敢乱说乱动,生怕这个谁都敢杀的卫鞅抓住他一个什么把柄,把他也给杀了……正在这忐忑不安的日子,忽然又恢复了太子封地,嬴驷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 左傅嬴虔来宣读左庶长令:太子封地恢复,赋税三成,无治权;鉴于郿县较远,太子可在骊山以西选择半个县作为封地。 “不。我就要原来的郿县白氏做封地。”嬴驷毫不犹豫。 “郿县白氏的土地只有三个乡,可是少多了。” “我不要那么多,又不是真的靠封地生活。”嬴驷说得很平淡。 嬴虔沉吟,“驷儿,郿县乃秦国老地老族,太师甘龙与右傅公孙贾的封地,也都在郿县,情势复杂,你还是选择骊山吧。” “那又如何?左庶长只说是郿县太远,又没说别的,嬴驷不怕远。” “好吧。毕竟不是大事,我替左庶长做主,就是郿县白氏了。” “谢过左傅。”嬴驷高兴的笑了。 卫鞅接到嬴虔回报,本欲强制更正,思虑沉吟,终于批了一个“可”字。命令颁行,郿县令立即将恢复为太子封地的村正们召到县府宣令,明确了治权和赋税分缴的办法。这些村子都是孟西白三族,自然都是高兴非常。一时间,他们又有了比寻常农户,尤其比隶农除籍的新自由民“贵气”的特殊地位。 修正封地的法令使甘龙感到意外震惊。他想不到,气势凌厉一往无前的卫鞅,竟然还有如此柔韧的回望本领?秦国的情势,不变法就是死路一条,变法是谁也不能反对的。甘龙作为治国老臣,何尝不知道其中利害。但由卫鞅这样的人来变法,甘龙却怀有深深的敌意。理由只有一个,卫鞅在秦国执政变法,将秦国原有的元老重臣都逼到了尴尬死角——非但权力无形流失,全部成为束之高阁的珍藏品,而且因提出纠正某些严酷法令,使世族大臣尽皆陷于守旧贵族的不光彩境地。战国之世,求变求新乃天下潮流,守旧复古遭天下唾弃。否则,以儒家孔子孟子那样的大家名士,何以竟能惶惶若丧家之犬?秦国世族本不守旧,但出了卫鞅这个人,秦国世族竟是显得迂腐不堪。秦国权力本来稳定均衡,出了卫鞅这个人,竟出现了动荡倾覆。卫鞅就象生生别进秦国的一个巨大楔子,将庙堂框架挤得嘎吱嘎吱几乎要爆裂开来,而被挤得最瘪的,是他甘龙!嬴虔虽然失掉了左庶长,但毕竟还是公族太子傅、上将军,又是国君长兄,毕竟还有几分军权。公孙贾和杜挚虽然失掉了实权,然毕竟进入了庙堂大臣之列。惟有自己这个三世元老上大夫主政大臣,竟只落得了个太师名号!真令人齿冷。太师,这是个早已经被天下遗忘了的上古名号,所谓“协理阴阳,贯通天人,安抚四邦”,在山东六国早已经嗤之以鼻,无人理睬了。而今,他却偏偏就成了这样的老太师,甘龙如何不感到窝囊龌龊? 虽然窝囊,虽然龌龊,外表上甘龙可是从容镇静,该做的照做,该说的照说,没有一丝难堪尴尬。譬如给太子讲书,他就毫不避嫌。他内心非常清楚,和卫鞅的较量是漫长的,至少在秦国没有强大以前、在秦公对卫鞅没有丧失信任以前,卫鞅很难被扳倒。然则他坚信一点,象卫鞅这样的能事权臣,迟早会出纰漏。每有纰漏而攻之,日积月累,卫鞅的根基将会被一点一滴的蚕食。这是甘龙悟出来的“蚕攻”谋略,就是在悠悠岁月中埋下吞噬卫鞅的土壤,就象鲧的“息壤”一样无限增长,将卫鞅的变法洪水滤干成自己的堤坝。 鲧是大禹的父亲,受天帝之命到人间治水。天帝赐给了鲧一包神奇的土,名叫息壤,叮嘱鲧在万不得已时才能使用。来到人间,鲧看到洪水滔滔弥天,无以立足,便立即撒出一把息壤。谁想这息壤神奇无比,竟是水高它也高,不断增高,终成大山一般将洪水圈了起来。鲧惊喜万分,觉得这是治水的最好办法!便不断的撒出息壤,将洪水堵在了数不清的山坝圈子里。可是,随着洪水增高,躲避在山岭山洞里的人,也被淹死了无数!水是堵住了,人却被困在所有的山上挣扎着。撒着撒着,息壤突然没有了……天帝震怒了,杀死了鲧,才有了 后来的大禹治水。 甘龙要使自己的“蚕攻”谋略变成神奇的“息壤”,与水竞高,永不停息! 这是一个宏大的目标,需要甘龙有悠长的生命,需要甘龙有敏锐的寻找缝隙的老辣眼光。这两点,甘龙都不愁。他出身贵族,谨严立身,素无恶习,更无暗疾,又从来没有鞍马劳顿,主持国政也是轻松洒脱。年过六十,耳不聋,眼不花,齿不落,发不脱,童颜鹤发身轻体健,自信在三十年内绝然死不了。至于洞察错失抓住时机,那更是甘龙的深厚功夫。目下,他就思谋着这个微妙的机会。 太子封地在郿县,甘龙与公孙贾的封地也在郿县,而且是渠畔相连的土地。如此格局,一定该有文章可做。老甘龙想的是,究竟一个人做这篇文章,还是拉上公孙贾一起做?思忖良久,甘龙决定一个人做。公孙贾心机虽深,但肯定乐于合力整治卫鞅,要拉他,那是容易极了。然则,多一个人就多一分风险,卫鞅绝非易与之辈,一旦让他觉察,那必然是玉石俱焚。大谋须得独断,独断才能出其不意,行之于世才有“天不容”的神秘口碑,也才能鼓动秦国世族以“天命”“天道”要挟国君,迫使卫鞅倒台! 但更重要的是,甘龙有一种内心确立的使命——在秦国撒播“倒鞅”种子者,必须是他,绝不能是别人!只有这样,在卫鞅倒台的那一天,他才会有真正的胜利感。 晚上,甘龙唤来了自己的长子甘成,在书房摆起了一卷孔子的《春秋》,又摆上了一卷李悝的《法经》,便娓娓开讲。三更时分,甘龙终于抛开竹简,讲到了秦国,讲到了目前,讲到了郿县。 父子二人愈谈愈深,直到栎阳城楼的刁斗终止,黎明的长号呜呜吹动。 第九章 霹雳手段 第五节 阴谋阳治 霹雳手段 转眼之间,五月来临。 关中平川今年的麦子长势特别好,家家农田都是金黄一片,麦浪连成了茫茫金波。先收大麦,后收小麦,五月下旬便进入了颗粒入仓的最要紧时刻。恰逢连日晴朗,每个新村都陷在打麦入仓的忙碌中。村头共用的打麦场轮换不过来,农人们便在自家门前的小场院摊开麦子,用最老式的连枷打麦了。一根长长的木棍,顶端固定一个装有小转轴的木板,一下一下用力挥舞,那金灿灿的麦粒便从麦穗中蹦了出来!家家门前连枷挥舞,满村响彻“啪嗵啪嗵”的打麦声,老秦国腹地充满了丰收的喜庆。 这时候,栎阳城内有封地的几家世族也忙碌起来,清扫粮仓,准备接纳封地缴来的新麦。本来已经取缔了封地,贵族们的私家粮仓根本就没有准备。一个月前突然宣布恢复了封地,虽然田亩大大缩小,赋税率大大降低,治权也没有了,但失而复得,世族们还是格外兴奋,竟是紧张得如同迎接什么大典一般。太子府也一样,嬴驷兴奋的前后忙乱,亲自监督腾出了三座最大的泥仓,要接受封地的新麦子。过去封地缴粮,嬴驷一来年幼,二来习以为常,根本不去过问。今年不一样,嬴驷第一次眼见封地失而复得,而且与自己的努力有关,其兴奋喜悦就好象自己立功挣来的一般,竟是停止了讲书习武,整日忙碌在整理府库之中。十天之后,仓库整理就绪,嬴驷便满怀激动的等待着新麦入仓。他已经安排好,先奉送给太后三车,然后卖掉一些陈粮,给自己的卫队添置精铁马具和上好弓箭,秋天好到封地去痛痛快快的狩猎一番! 五月二十三,一队牛车嘎嘎吱吱的到了太子府库门前。 太子府家老一身整肃,手持六尺余长的竹节“验杆”来到车队前,“可是封地粮赋?” 当先牛车上跳下一名中年汉子,谦卑躬身道:“郿县白村,村正白亮,前来缴纳粮赋,请大人验收。” 家老冷笑道:“就是这些么?还有甚物事孝敬太子了?” “回大人,小可新任村正,不知粮赋之外还有何纳赋之物?请大人明示。” 家老面色阴沉,知道这是颗生萝卜,气哼哼道:“休得聒噪,打开验粮!” 村正白亮回头,“打开口袋,检验粮赋。” 二十几辆牛车停在狭窄的小巷子里,每辆车上跳下两三个光膀子农夫站在车旁,准备验收后扛粮进库,为首一车已经打开一袋搬到地上。 “大人请验收。”白亮指着解开绳子的口袋。 家老黑着脸走过来,左手拨开袋口,右手的空心竹节“验杆”噌的插下,直入口袋粮食三四尺深,猛的抽出竿来,顿时带起一阵尘土。家老脸色更黑,将验杆倾倒,手掌中竟哗啦啦摊满了沙石碎砾! “好啊,白村正,这种东西也叫粮赋?”家老笑得阴气森森。 村正白亮惊恐得回身大喊:“谁?谁捣得鬼?!快!全都打开!” 农夫们慌了手脚,纷纷跳上车打开口袋,却都傻子一般面色煞白——每个口袋里竟都是沙砾土石混着几成麦子,脏得使人不堪入目! 家老大喝一声,“看住他们!”便飞步向太子府奔去。 片刻之间,嬴驷匆匆赶来。他怒色满面,“唰”的一剑将一个口袋从上到下通体划开——一阵尘土扬起,沙砾土石流淌扑溅!嬴驷的黑色绣金披风顿时一片脏污。村正白亮惊恐得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只是木木的盯着太子。嬴驷面色煞白口鼻抽搐,走到白亮面前,突然出剑。白亮一声惨叫,被洞穿的身体鲜血四溅! “村正——!”农夫们一拥围上惊慌哭喊成一片。 白亮挣扎喘息,“报,族长……有人,害,我……”便骤然死去。 嬴驷团团乱转着,看了一车又一车“新麦”,气得浑身颤抖,尖声叫喊:“将他绑在马上,去郿县!” 太子府骑队早已经被家老招在府库门外,听得太子一声令下,几名骑士立即赶散农夫,捞起白亮尸体捆绑在马后。嬴驷上马,长剑一挥,马队疾风骤雨般卷出街巷。 这时,太子傅公孙贾飞马赶到,遥遥高喊:“太子——,不能!快回来——”眼看马队绝尘而去,急忙勒马喊道:“家老,将牛车赶进府库,人犯押起,不准任何人动!我去追赶太子!”便打马而去。 正当午后,白村村头的打麦场一片热闹忙碌。 白氏一族的农耕术在老秦人中素负盛名,收获大忙季节历来是井井有条忙而不乱。老族长白龙被杀后,年近七十的白丁老人做了族长。他为人宽厚持重,深得族人拥戴。老白丁率白氏举族盟誓,白氏一族永远不做乱法之民,要凭勤耕劳苦挣回白氏一族的荣誉!他举荐精于农事的白亮做了村正,决意和原来是白氏隶农的几个村子一争高下。 今年夏收是新法田制的第一个麦收,官府将对缴税粮最多的农户授予爵位,对收成最好的村庄氏族则赐铜匾,族长村正皆授爵位。白氏一族上下发奋,从去年秋天下种开始便精耕细作,冬天又冒着严寒,破例在窝冬时节浇灌了两次麦田。五月一到,眼看白氏田野的麦子齐整整金波翻滚,举族大是欣慰,刑场带给族人的屈辱似乎也被好年成的喜悦所淹没。眼下进入打麦时节,老白丁更是勤谨有加,每天都拉着一片席子坐在村头场边的大树下看着打麦。公用麦场是各家轮流,举村帮忙,也就是全村人手一起上阵,帮着一家一家打场。虽然举族融洽,也难免会有些口角纠纷,老白丁坐在这里,就是要即时化解,不耽搁打场功夫。但是,老白丁最要紧的使命却是观天。农家一年辛苦,全在收打季节。这时偏偏阴晴无定,时有“白雨”突然袭来,一场麦子便要泡进水里。老白丁对夏日风雨的征候特别敏锐,往往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他却扯开苍老嘶哑的嗓子大吼一声,“收场了——!”赶众人急如风火的将摊开的麦子垛起,白雨恰恰便唰唰而来茫茫一片! 老白丁往大树下一坐,人们心里便塌实 . 现下午后,正是白雨多发时刻。老白丁仰头望着北方天空,只见一片白云疾疾飘来,眉头不禁微微皱起。猛然,一阵凉风吹过,老白丁嗅到了风中一丝特有的气息,骤然起身,挥手大喊:“收场了——!快——!” 当场主人立即大喊一声“收场!”场中男女便立即扔下连枷,男人紧张的操起木杈归拢场中麦草,女人利落的用扫帚木推清扫已经打出来的麦粒。堪堪将麦草垛好,麦粒苫盖严实,北方的那片白云已经变成了厚厚的乌云压将过来,一阵雷声,一道闪电,眼见铜钱大的雨点便裹在风中啪啪打来,人们喊着笑着望大树下跑去。 突然,一个少年锐声喊道:“快看!马队——!” 话音落点,马队便在隆隆雷声中卷进麦场,为首骑士高喝,“谁是族长?出来!” 老白丁拄着桑木杖走到场中,“老夫白丁。敢问可是官府?到白村何事?” 嬴驷尖声喝道:“将那个村正押下来!你问他!” 浑身血染的白亮被从马上扔下!白村男女哗的围了上来。“白亮啊——!”一个女人一声惨叫,冲出人群,“谁!谁杀死了白亮?!” 嬴驷没有料到白亮竟然死了,微微一怔,迅即怒喝:“白村以沙石充赋,欺骗封主,罪有应得!马上将场中粮食全数运到太子府!否则杀无赦!” 此时雷电交轰,白雨瓢泼般浇下。老白丁嘶声大喊:“冤枉啊!白氏一族,百年封地,几时坏过粮赋?冤枉啊——” 嬴驷被大雨一激,本就狼狈,又见老白丁大喊大叫,不禁恶气顿生,大喊:“砍开粮囤!看看真假!”卫队立即跃马挥剑,将苫盖得严严实实的麦囤纷纷砍开,金黄的麦子顿时涌出,瞬息间便被大雨冲走! 白氏族人本是尚武大族,血气方刚,此刻心头出血,齐齐怒喝一声,操起棍棒木杈连枷等一拥而上,哭着喊着便向太子人马疯狂的扑来! 嬴驷气急败坏,大喊:“杀!杀光——!”马队骑士短剑闪亮,几个冲突,白氏族人的尸体便摆满了雨水泥泞的麦场。老族长白丁不及阻挡,眼见顷刻间血流成河,扑倒滚滚泥水中大喊:“造孽啊——!上天……”便一头栽倒。 这时公孙贾飞马赶到,一见场中情景,吓得浑身筛糠一般,“太子,如何,如何闯下这般大祸……” 嬴驷尖声叫喊:“我自担承!与你何干?回马!”缰绳一抖,坐下马冲向官道,卫队紧紧随后,竟向栎阳飞驰而去了。公孙贾本想为太子善后,此刻却是魂飞魄散,打马自顾去了。 “轰——轰——轰——!”白村撞响了村头巨大的铜钟。这是白氏一族举族血战的信号!居住在周围村庄的白氏族人冒着大雨,呼啸而来。 白雨骤然停止了。午后斜阳照在血流成河麦草狼籍的大场上,分外凄惨恐怖。数千白氏男女聚在村头,哭声震天。老白丁跳上场边石敦,一身泥水鲜血,白发披散,愤怒得象一头老狮子,“白氏子孙们听了,举族披麻戴孝,到栎阳交农!官府不还白氏一个公道,白氏便反出秦国!” “交农——!报仇——!”“反出秦国——!”满场仇恨的呼啸呐喊声震原野。 就在白氏举族出动的时候,孟族与西乞族也闻讯聚来。孟西白三族从来血肉相连,同仇敌忾,今日白氏骤遭大难,孟西二族岂能袖手旁观?两个时辰之内,素有征战传统的孟西白三族便聚集了两万多男女老幼,人人披麻戴孝,手持各种农具,抬起三十多具尸体,点起粗大的火把,浩浩荡荡哭声动地,黑压压向官道涌来。 此刻,官道上三骑快马正向东边的栎阳急驰。这是从新军营地急急赶回的车英。时当暮黑,他见如此声势的火把长龙和震天动地的哭喊,心知异常,忙勒马官道,派一个骑士去打探情况。片刻之后,骑士回报,车英大惊,低声命令,“快!兼程栎阳!”打马一鞭,风驰电掣般向东驰去。 栎阳城内,左庶长府一片紧张繁忙。 按照卫鞅的大纲,景监领着全部属吏夜以继日的准备二次变法的新法令。卫鞅则在紧张筹划新军训练的装备及粮草辎重的供应,还要加紧批示各地送来的紧急公文。最重要的,是卫鞅同时在仔细谋划秦国新都城的地址。栎阳太靠近函谷关与魏国的华山军营,且城堡过于狭小,无法满足蓬蓬勃勃发展的商市与百工作坊,城外也无险可守,迁都是必然的。这是一件大事,卫鞅已经派出了三批堪舆之才对关中腹地仔细踏勘,反复琢磨报回来的山水大图,准备夏忙后亲自去确定地址。 天气闷热,卫鞅埋头书房,直到太阳西斜,还没有顾上吃摆在偏案上的晌午饭。荆南几次推门进来,终于都是轻轻的拉上门走了出去,在廊下连连叹息,希望有人来打断一下,借机好让左庶长吃饭。 突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一个人跌跌撞撞满身泥水跑进来,“左庶长,左庶长,大事不,不好!” 荆南急忙抢步上前,将来人扶起,却是太子傅公孙贾。卫鞅已经闻声而起来到廊下,“太子傅,何事如此狼狈?” “左庶长,太,太,太子……闯下大祸了!”公孙贾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荆南,给太子傅一碗水,静静神,慢说。”卫鞅异常镇静。 公孙贾大喝几口,喘息一阵,将经过大略一说,卫鞅心头一沉,“太子现在何处?” “不,不知道。反正,不会在太子府……”公孙贾犹自喘息。 卫鞅心念一闪,“荆南,到公子虔府中有请太子,快!” “不用请。我给你带来了。”嬴虔拉着太子走进门来,一脸怒气。 卫鞅神色肃然,“请问太子,白村杀人毁粮,可是实情?” 嬴驷已经清醒,一身泥污,面色煞白,嗫嚅道:“白村沙石充赋……” “粮赋有假,亦当由官府依法处置?太子岂有私刑国人之权?杀人多少?” 嬴驷低声道:“不,不清楚。二三十吧……” 卫鞅心头大震,勃然变色,“可恶!孟西白三族乃老秦根基,刚正尚武,今无端惨遭屠戮,岂能罢休?国人动荡,大局乱矣!” 嬴虔不以为然,揶揄笑道:“左庶长何其慌张?你的渭水决刑,不还杀了孟西白三族几百口么?怕他何来?再说也都是秦国子民,若敢乱来,嬴虔在此。” 卫鞅愤然道:“左傅何其大谬也!私刑杀人,岂能与依法刑杀相提并论?秦国若连老秦人也肆意屠戮,无异于自毁根基,谈何变法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