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揶揄笑道:“楚王为君,自然以为君王者皆高贵聪明了。然则在张仪看来,天下君王,十之八九都是白痴木头。这姒无疆么,除了剑道,连头猪都不如呢。”楚威王想笑,却嘴角只是抽搐了一下:“既然如此,你为何将越国大军引开齐国?难道不想在齐国讨一份高官重爵么?”张仪在草地上踱着步子,侃侃道:“灭国大礼,天有定数。齐国虽强,灭越却非其长。楚国虽弱,灭越却是轻车熟路。百年以来,楚国与吴越纠缠不休,对吴越战法也大是熟悉,水战陆战,楚国皆是吴越鼻祖。天道有常,越国向楚国寻衅,岂非楚国的雪耻振兴之日?”楚威王思忖有顷,拱手歉意笑道:“多有得罪,先生请坐。来人,蓝陵酒!”片刻酒来,楚威王频频与张仪举爵,饮得一时,楚威王停爵笑问:“先生给楚国鱼腩,难道无所求么?”“虽无无求,却想与楚王做一交换。张仪一老友隐居楚国,却是要请楚王高抬贵手了。”“噢?先生老友隐居楚国?却不知何人?”“齐国田忌。”“如何?”楚威王惊讶间不觉站了起来:“田忌隐居楚国?却在哪里?”“请楚王高抬贵手,交换。” 张仪没有正面回答,却只是悠然的拱手一笑。楚威王绕着石案急促的转着,突然止步:“莫急。放走田忌可以,也须得有个交换。”张仪大笑一阵:“楚王但讲。”“田忌为将,率楚军灭越。”张仪顿时愣怔,心中飞快盘算,踌躇笑道:“此事尚须与将军商议,不敢贸然作答。”“芈商与先生同见将军商议,如何?”楚威王显然很急迫。“这却不必。”张仪笑道:“我能说动将军,自来禀报楚王。楚王突兀出面,便有差强人意之嫌,这生意便不能做了。”楚威王思忖一番道:“也是。只是先生万莫迟延。来人,给先生备轻舟一条、快马三匹、驷马轺车一辆,随时听候先生调遣。”老内侍答应一声,匆匆去了。张仪却是笑道:“多谢楚王,张仪还真不知用哪种好呢?”第四部分:谈兵致祸云梦泽访出了逃隐名将(1)云梦泽水天茫茫,一叶轻舟扯着高高的白帆,悠悠的向深处飘荡。张仪当真是不知道田忌隐居处,只是在大梁酒肆听过一个游学士子与人论战时的一番慷慨,说齐国已是强弩之末,“名将逃隐云定大计,王派出快马特使兼程南下,急令舟师出震泽进长江,直达云梦泽东岸扼守。他自己亲自统帅的十五万马步大军,则从北向南压来,形成”南堵北压“的攻势,意图一举占领江淮原野二十余城!姒无疆是志在必得,诏命舟师多带空货船,准备大掠楚国财货粮食。越国舟师的战船原是两百艘,征发的空货船却有三百艘之多。五百多艘大小船只张起白帆,竟是在浩淼大江中陡然立起了一片白色的樯桅之林,旌旗招展,号角相闻,声势当真壮阔之极。陆路之上,从琅邪南下的十五万马步大军汹涌展开,更是沉雷般滚过江淮原野。消息传来,农户逃匿,商旅远避,大小城堡尽皆关闭,楚国东北顿时陷入了惊恐之中!就在越国水陆两路大举压来的同时,楚军也针锋相对的向江淮地区移动——陆路出昭关,水路下长江!与越国煊赫浩大的声势相比,楚国大军却是悄无声息的秘密移动,尽管还达不到田忌要求的那种隐秘与快速,却也不会将进军意图张扬得路人皆知。战国之中,楚军的构成最为复杂。由于吴起变法夭折,新军训练没有成熟定型,楚军就变成了一种“老根基,新影子”的混杂大军:战车兵、骑兵、步兵、舟师四大兵种全都有。舟师不用说,是楚国这种水乡泽国的特殊兵种,与一百多年前没有任何变化。战车兵本该早已淘汰,可楚国却原封不动的保留着两千辆兵车与十万战车兵。铁甲骑兵是战国新军的核心兵种,可楚国却只有不到五万骑兵,而且还算不得精锐铁骑。楚国步兵本来不独立,在车战时隶属于战车单元,战车淘汰后,步兵才开始了与骑兵对应的独立步战。这种似独立非独立的步兵,楚国有三万多,既不属于战车兵,又不是与骑兵有效结合的步骑新军,只是全部驻扎在房陵山地,守护着这个辎重基地。楚国大军号称三十万,实际上的主战力量就是十万战车兵,其余的骑兵、步兵、舟师加起来十万出头,都不能独当一面的作战。反复盘算,田忌只有根据楚国的实际军力来打这一仗。田忌命令:舟师的一百多艘战船从云梦泽直下长江,在彭蠡泽江面 结成水寨,断绝越军舟师的退路!此时,越军舟师已经进入云梦泽东岸的安陆水面 ,正在上游。越军舟师原本就不是为打仗而来,驻扎在云梦泽东岸,为的只是要堵住“楚军溃败之残部”,准备大量装载抢掠财货,顺流而下。楚军舟师悄悄卡在下游的彭蠡泽江面,越军舟师便无法单独逃回越国。这是田忌的缜密处——若仅仅是陆上战胜,而让越军残部从水路逃走,那也不能一战灭越。与此同时,田忌亲自率领十万战车兵与五万骑兵秘密东进,日夜兼程的赶到了昭关外的山谷扎营,准备迎候越国大军,在这里决战!对于驻守房陵的三万步兵,田忌没有动用。他始终认为,房陵汉水是楚国大军的粮草基地,但却是一根软肋,需要有所防范。尽管楚王与张仪都拒绝了他的看法,但既然做了楚国的统帅,田忌还是要为楚国认真盘算,不想顾此失彼。三万步兵,对于战胜越国来说,增添不了多少力量,但对于扼守汉水房陵来说,就是一支弭足珍贵的兵力。这是田忌瞒着楚威王君臣与张仪,私自决断的,假若对越国战败,田忌就要承担“调兵失当”的罪名了。昭关外的丘陵原野,便是田忌选择的战场。昭关是楚国东部要塞,也是与老吴国的界关 .这里东临大江,多有丘陵山地,昭关便坐落在岘山两座山峰夹峙的谷口,山外便是平坦的原野河谷。无论从东部还是北部进入楚国,这昭关都正当冲要。田忌率先头五万骑兵赶到时,从郢都、淮北几座军营陆续赶来的战车兵还没有全部到达。等得三两日,这些笨重的战车,才在轰轰隆隆的人喊马嘶中卷着冲天的烟尘到齐了。这时田忌接到斥候急报:越军还在三百里之外,两三日才能赶到昭关。田忌不禁长长松了一口气:“天助楚国也。”原来,他最吃不准的就是楚军与越军的行军速度。当年与孙膑打仗时,都是靠大军快速调动实施谋略的。围魏救赵、围魏救韩,那次都是千里驰驱,昼夜兼程,否则便不能诱敌深入,更不能集中兵力伏击强敌。这场大战,楚军能够先期到达,以逸待劳,便可在国门之外进行决战,胜算便很大。若越军先期到达攻下昭关,则楚国朝野震恐,纵能在境内取胜,也必得大费周折。尤其是这种老式战车兵,如不能先敌从容部署,仓促迎战,十有八九都会溃败。这两天时间可是太要紧了。田忌立即下令:大军偃旗息鼓,全数驻扎在隐蔽的山谷,使昭关外的河谷原野看不到一座军营!暮色时分,田忌升帐聚将,开始详细部署大战谋划。由于楚军车战将领对新战法非常生疏,田忌必得向每个受命将领反复说明交代,如此便直到四更方散。一切准备就绪,楚威王与张仪也赶到了。看到昭关外一片宁静的原野,楚威王惊讶了,“大将军,楚国大军哪里去了?还没有抵达么?”田忌悠然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楚王但放宽心便是了。”张仪爽朗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楚王明日但看大将军灭越就是了,何须问他细务?”楚威王恍然笑道:“先生说得是。大将军,虚则实之。好!”第四部分:谈兵致祸云梦泽访出了逃隐名将(2)次日将近午时,山外碧蓝的晴空突然变成了灰黄色,隐隐沉雷从东北天边隆隆逼来,昭关外的河谷也突然阴暗了下来,须臾之间,便见沙尘天幕中旌旗招展,恍若连天海潮向昭关压来!岘山峰顶的楚威王与张仪看得特别清楚,不禁相顾变色。再看旁边的田忌,却正在指挥军吏转动那杆黄红色的大纛旗。大旗三摆,田忌已经飞马下山。片刻之间,楚威王便看见岘山谷口排开了一个巨大的步兵方阵。仔细看去,竟然全部是弓弩手,战车骑兵却不见踪迹!田忌立马阵前,怀抱一面红色令旗,却是好整以暇。楚威王不禁低声嘟哝:“如何只有这点儿人马?人家可是二十万大军呢,仗能这样打么?”张仪却高声笑道:“楚王快看,姒无疆到了!”楚威王遥遥鸟瞰,只见土红色的越军已经漫山遍野的压到岘山谷口,东北原野上犹有烟尘蔽天源源涌来。当先两辆战车,第一辆载着一面“越”字大纛旗当先奔驰!这是战车兵的战阵传统,叫护旗车。后面一辆战车却是四匹白马驾拉,驰骋如飞,在土红色的海洋里分外抢眼。楚威王对战车还算熟悉,一眼看去,便知道这是一辆配备五名车战甲士的重型战车。战车正中,一人大红斗篷迎风飞舞,头顶玉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正是越王姒无疆!将近楚军一箭之地,越王战车停了下来。姒无疆打量着谷口这片土黄色的步兵方阵,扬鞭一指哈哈大笑:“阵前何人?这些须黄虫,能挡得海神天兵么?!”田忌出马阵前,拱手一礼:“在下田忌。我有十万天兵埋伏,越王还是下马向楚王称臣,便免你死无葬身之地。”却是没有一丝笑意。“田忌?噢哈哈哈哈哈!”姒无疆笑得更加骄狂:“无名鼠辈,也学会了本王的海神天兵战法么?”“正是。”田忌又是一拱:“天兵战法,越国一绝,在下自然向越王讨教。”“好噢!”越王姒无疆一跺脚,大纛旗与重型战车飞一般驰向右边一个山包,到得山顶,越王向东海方向深深一拜,猛然回身,拔出青光闪烁的吴钩大吼:“海神驾临——!天兵奋威——!”随着悠长尖锐的呼号,那面红色大纛旗左右急速摆动,便见越军阵前的三百多辆战车飞驰两边,“呜呜”的海螺号声响彻山谷,土红色海洋中便涌出了一个怪诞狰狞的大阵——青面獠牙的海蓝色面具,硕大的棕色皮盾,闪亮的吴钩弯剑!这便是天下罕见而越国独有的“海神天兵阵”。随着这大阵涌出,越军的三百多辆战车与两万多骑兵便分列在“海神天兵”的左右原野,成为侧翼力量压了过来。田忌曾经做过齐国的南长城守将,对楚越两军的军制战法都很熟悉。据多路斥候回报:越王这次“伐楚”以战车与骑兵当先,步兵随后,而没有以“海神天兵”做主力大阵的意思。虽然越军的战车、骑兵数量很少且战力较弱,但田忌还是不想用楚国的战车骑兵正面迎击。若双方车骑正面交战,楚军最多只能击溃越军车骑而不能歼灭。在大体平坦的山原河谷交战,战车与骑兵都很容易脱离纠缠而逃跑。最好的情势是:越军以步战为主,战车骑兵辅助步兵大阵,便有利于楚军一战成功!越国多山,加之河流纵横湖泊密布,战车骑兵难以驰骋,所以历来以步兵为主力军。越人剑术普及,又精健灵动,几乎人人都是上佳武卒。所以越军的十万步兵是真正不能小视的。中原战国与越国交兵,最感棘手的还是越国步兵。以常理推测,楚军似乎不应与越军步兵正面决战。但事有奇正,目下的楚军偏偏就是越国步兵的对头。原因很简单,开到昭关的楚军只有战车兵与骑兵。这战车恰恰是单纯步兵的最大剋星。虽然说车、步、骑各有所长,但在特定形势下却不能一概而论。两军总体对比,都是车战时代的军制战法,无分伯仲。但同是旧军,战车冲击力就大大优于步兵。尤其对于没有深沟高垒的步兵,战车更是致命威胁。而楚国的五万骑兵,多少还有一些新军的影子,对付越国的战车、骑兵也是游刃有余!正因为如此,田忌才要设法引诱越王摆出“海神天兵”的步兵大阵来。而在骄横的越王姒无疆看来,却是将计就计,正好牛刀杀鸡,何乐而不为?见战阵列好,田忌高声喊道:“请越王发兵——!田忌天兵应战也——!”喊声落点,便飞马驰向楚军大阵右边的山头,站在了一面亮黄色的大纛旗下。“海神天兵——!灭杀黄虫——!”越王姒无疆一声高喊,土红色大纛旗急速摆动,山头上的几百支海螺号凄厉长鸣,海蓝色的狰狞大阵便轰轰轰的向楚军压了过来,大有排山倒海之势!第四部分:谈兵致祸云梦泽访出了逃隐名将(3)楚军大阵却象沉寂的山谷,只闻风卷旌旗的猎猎之声。待海蓝色大阵压到半箭之地,楚军山头突然战鼓如惊雷滚动,黄色方阵万箭齐发,海蓝色的浪头便轰隆隆卷了回去!与此同时,田忌山头的黄色大纛旗四面摆动,几百支牛角号呜呜吹动,便听两面山谷中惊雷大作,一面涌出的两千辆战车如山崩一般压向海蓝色大阵,一面涌出的五万骑兵如潮水般卷向越国两翼的战车与骑!楚国的战车全部是两马驾车、车下五十卒、车上甲士三名的中型战车。车上甲士配备长矛硬弓,车下步卒都是吴钩藤牌。越军步卒的个人技击能力虽然出色,但却从来没有结阵而战的训练传统,其战法与北方胡人的散漫冲杀如出一辙。如此步兵又无壕沟掩体,与山岳般压来的战车正面撞击,立即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兵不见将,将不见兵,一片呼喝吼叫。战车后的配伍步卒趁乱猛砍猛杀,漫山遍野的海蓝色“天兵”大阵,顿时成了楚军的大屠场。车战是成本极为高昂的一种古典战法。战车精良、车上技击、车下配伍,是车战的三个基本要素。一辆装备精良,经得起高速奔驰、剧烈颠簸、强力冲撞而又能保持作战性能的战车,大约需要数十家农户的一年的赋税才能打造出来。春秋时代,一个大诸侯国能拥有一千辆战车,便是非常难得的了。而车上甲士的技击训练更是严格。且不说在高速颠簸中保持长矛击刺、强弓远射的杀敌能力,仅甲士所需要的基础功夫——驾车、马术、车上平衡、相互配合保护等,就远非一般人所能胜任。而与车战配伍的步卒与寻常步兵也有很大不同,除了跟随战车奔跑杀敌的速度与耐力,还得保护战车不被敌方伤害,同时又必须在高速奔跑中结阵杀敌。也就是说,车战是一种完整的战争方式,它对各方面都有严格的要求,绝不仅仅是简单的马车加步兵。这种高昂的成本,是车战消亡的重要原因。到了战国之世,频繁的战争使车战所需要的各种资源根本无法满足:战车无法快速打造,车上甲士无法成批训练出来,配伍步卒也难以大批挑选出来,就连适合驾驭战车的良马也根本无法源源提供。目下,楚国这车上甲士与车下步卒就多有滥竽充数者。为了确保战车的冲击力,田忌事前对战车兵作了适度裁减。车上甲士减为每车两人或一人,车下步卒每车减为三十卒或二十卒,年长迟钝者全部改为弓弩手,所留甲士步卒都是较为精悍的劲卒。所以,楚军战车在平坦的河谷原野上展开,轰隆隆铺天盖地,威力竟大是惊人!两翼的骑兵冲杀,又是另一番景象。越军的骑兵与战车本来就是越王姒无疆的直辖亲军,寻常都在中央主阵保护越王。偏偏今日以“海神天兵”做了主阵,骑兵战车被摆在了两翼,越王的重型战车也脱离了战车阵形,飞上了一座山包去指挥大军。楚军骑兵一出谷口便分为两路,一路杀向越军的三万骑兵,一路包抄越军的三百辆战车。越军的骑兵与战车本来就缺乏训练,数十年来几乎没有经历过实战,战马、骑士、战车,都成了徒有其表的仪仗兵。相比之下,楚军毕竟长期与中原冲突,骑兵更是最经常使用的快速力量,基本的战力始终是稳定的。冲击越骑的这路楚军骑兵也是三万,兵力相当,按照骑战规矩,正是旗鼓相当。但一经在原野上展开,三万越骑却大见狼狈——旗帜散乱,盲目窜突,大呼长吼间纷纷人仰马翻!楚骑尚未冲杀到核心,越骑先自乱做一团,有的要冲过去保护越王,有的要与战车会合,有的要逃跑,有的要杀敌,自相冲突践踏,完全不成阵形。楚骑山呼海啸般杀来,吴钩闪亮翻飞,不到半个时辰,越军骑兵便完全土崩瓦解!另一路骑兵对战车更是奇观。战车是老式重兵,骑兵是新军重兵。车战时代没有集团骑兵(散骑例外),所以也没有战车与集团骑兵交战的先例。目下,战车在中原战争中消亡,集团骑兵也没有过与战车交锋的战例。如此一来,这场车骑之战便成了无经验规矩可循的乱战。战车与骑兵,都以快速奔驰为基本点,谁丧失了速度,谁便丧失了冲击力。战前,田忌给这两万楚军骑兵的战法是“百骑对一车,先车后卒”。按照越军战车一车百卒的军制,三百辆战车共三万兵力。楚军的一百骑对越军一百卒加一辆战车,也是旗鼓相当。谁知越军战车一开始奔驰迎击,山原上便大是热闹起来:越军的老旧战车一经剧烈颠簸,有断轴者,有折辕者,有甲士摔下战车者,有步卒被战车碾死者,甚至有车轮四散而战马只拖着车厢狂奔者……楚军骑兵冲杀间竟忍不住一片哈哈大笑!日暮时分,战场的喊杀声沉寂了,昭关外惟有楚军欢呼胜利的声音。整整两个时辰,越国的二十万大军土崩瓦解,姒无疆被乱军所杀,越军残部全部降楚。在楚军的欢呼声中,楚威王在昭关举行盛大宴会庆功。张仪、田忌被楚威王隆重的请到了最为尊贵的中央位置,楚威王自己与随行大臣则全部在偏座。张仪洒脱不羁,见楚王盛情难却,也就哈哈大笑着坐了。田忌却是几番推辞,总算被楚威王扶到了案前,还是如坐针毡般大不自在。“诸位臣工,”楚威王兴奋的举起了大爵:“一战灭越,全赖先生谋划、大将军统军大战之功!来,为先生,为大将军,干此一爵!”“先生万岁!大将军万岁!干!”全场欢呼,个个痛饮。“启奏我王,”令尹昭雎起身高声道:“臣请赐封田忌大将军三县之地,封号武成君,统率大楚兵马,北上与中原争霸。”“臣等赞同!”楚国大臣竟是异口同声。楚威王爽朗大笑:“大将军,本王正有此意,就做楚国武成君如何?”田忌一脸肃然,拱手答道:“楚王与先生本有定议,田忌只打这一仗。”张仪看看楚威王笑道:“楚王英明,岂肯做食言自肥失信于天下之事?”“噢,那就回头再议了。”楚威王岔开话题道:“先生、大将军对灭越后事有何见教?”张仪悠然笑道:“越国立国一百六十四年而被楚灭,使楚开地千余里,增民两百万,几成半天下之势,天下待楚国将刮目相看也。然则,越国部族散居荒山、水泊、海岛,极难归心。欲得真正安定,化越入楚,尚需派出一支大军常驻越地十余年,待其民心底定后再行常治之法,方为上策。”第四部分:谈兵致祸云梦泽访出了逃隐名将(4)“大将军之见呢?”楚威王似乎更想听田忌的看法。田忌坦然道:“先生所言,极是远虑深彻,田忌以为大是。”“好!”楚威王拍案:“明日即派大军开赴越地,化越入楚……”突然,大帐外马蹄声疾,大是异常!楚威王尚在沉吟间,辕门已经传来锐急的报号声:“房陵军使,紧急晋见——!”话音落点,便见一人跌跌撞撞进帐,一身污秽血迹,扑在楚威王案前便是嚎啕痛哭。帐中皆愕然变色,楚威王却大是暴躁,拍案怒喝:“败兴!说话噢!”“禀报我王,”军使哭声哽咽道:“秦军偷袭房陵,夺我府库仓廪,杀我三万余人,汉水之地三百里,全都让秦国占了啊……”偌大军帐,竟死一般沉寂,方才的隆重喜庆气氛片刻间荡然无存!汉水三百里土地尚在其次,房陵数百座粮仓府库的失守才当真令人心惊肉跳!那里储存了楚国十分之七八的粮食兵器财货,夺走房陵,无异于夺去楚国近百年的府库积累。对于任何一个楚国人,这都是难以忍受的噩耗!死一般的寂静中,楚威王面色铁青,牙关紧咬,“咣当!”将一只铜爵摔在地上。令尹昭雎阴沉着脸站起,突然一声大喝:“张仪——!给我拿下!”田忌愤然高声道:“且慢!此事与张子何干?田忌请楚王说话。”楚威王冷冷的瞅了田忌一眼,大袖一甩,转身而去。如此几番折腾,张仪竟然还愣怔在座中,苍白的脸上木呆呆没有丝毫反应!田忌大急,疾步上前就掐住了张仪的人中穴,大喊一声:“张子——!”第四部分:谈兵致祸错也数也 不堪谈兵(1)昏暗的石屋里,遍体鳞伤的张仪终于醒了过来,恍惚间仿佛是一场噩梦。身下的石板是冰凉的,浑身是冰凉的,心也是冰凉的,那一线微光似乎也是飕飕的凉风,将那一丝朦胧混沌的感觉都变成了冰凉的。睁开眼睛,张仪觉得很清醒又很朦胧,明明是一方凉冰冰的天地,如何却又感到热烘烘的一片焦躁?还是闭上眼睛想想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何自己突然变成了一片空白?张仪深深吸了一口气,日间之事便在一片冰凉潮湿中渗了出来——呵,军使来报,房陵被秦军偷袭,楚王摔了铜爵,昭雎喊了什么?是了,拿下张仪!对了,田忌还争吵了一阵,好象没用。以后的事么,就不用想了,还能如何呢?突然,张仪觉得很可笑,入楚原是名士,灭越之后更是尊神,如何正在被楚国君臣的香火供奉之时,那虔诚的颂扬便突然变成了一记闷棍?一谋之功,由人而神!一谋之过,由神而鬼!世间事当真如此滑稽?是啊是啊,当真滑稽!心念一闪,张仪突然大笑起来,边笑边唱:“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唱着唱着,又觉得自己飘飘然去了……再次醒来时,张仪浑身却软得酥了一般,那透体的冰凉如何又换了轻飘飘暖洋洋,竟仿佛大醉之后一般?那是什么声音?悉悉挲挲隐隐约约的好象就在身边?张仪费劲的睁开眼睛,却见一个人跪坐在身边,似乎还在低声的哭泣,闭闭眼睛再睁开,张仪相信这不再是梦,不再是醉眼昏花,这是真实的!“绯云?是你么?”张仪含混的嘟哝了一句,那张嘴仿佛不是自己的。“张兄!你,你终于醒了……”哭声停了,泪珠却滴在了张仪脸上。“绯云啊,”张仪慢慢的张开嘴巴:“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么?”绯云“噗嗤”笑了,却边抹眼泪边点头:“在,在吔。”“好,好啊。”张仪长长的喘了一口粗气:“但有这三寸舌在,张仪,就还是张仪。”“先别说话,我给你喂点儿热米酒。”绯云轻柔的扶起张仪倚在自己肩头,转身便拿过一个棉套包裹的铜壶,将壶嘴儿搭在张仪嘴唇边:“来,喝下去就会好些儿呢。”香甜温热的米酒一入口,张仪便大感干渴,咕噜咕噜牛饮般吞咽起来,一壶热米酒顷刻便全部干净。张仪大感精神,四顾打量,才发现这是一间竹墙茅屋,透过半掩的木门,一座苍翠的山头便在眼前,竟是似曾相识:“绯云,这,这是哪里?”他惊讶得有些结巴起来。“长阳谷,田忌的隐居之地。”“如何能在这里?田忌呢?”“张兄莫急,”绯云叹息了一声:“我这就说给你听……”昭雎缉拿了张仪,田忌大急,一面让绯云到令尹大帐打探,一面连夜紧急求见楚威王。绯云火急赶去,用一百金买通了令尹府一个军吏,才得以守侯在令尹府门厅等候。夜半时分,田忌匆匆赶到,出示了楚王的金令箭,才强迫昭雎放出了便体鳞伤的张仪。出得令尹府,田忌什么话也没说,连中军大帐都没有回,就亲自驾着一辆战车将张仪主仆送到大江边。这时候,一艘轻便快船已经在江边等候了。朦胧月色下,田忌对绯云说:“先生重伤,好生护持。我稍后便归。余事不用操心,上船便知。”说完便匆匆走了。上得轻舟,一个精悍的年轻人来到舱中对绯云说:“我乃将军族弟,名叫田登。小哥但放心看护先生便了。这是一个红伤药箱,小哥想必会打理红伤吧。”绯云急忙点头谢了,便在一支粗大的蜡烛下埋头打理昏迷不醒的张仪。整整一个时辰,绯云才将张仪的全部伤口擦洗上药完毕。这时田登又来到舱中,见张仪已经安然昏睡,方才对绯云说了田忌的安排。田忌叮嘱:楚国君臣正在嫌恶张仪,更兼昭雎险恶,先生不能留在昭关,须得先回长阳谷疗伤,待痊愈后再做他图。如此便漂漂荡荡的走了六天,才回到了这云梦泽的长阳谷。“将军呢?他没受牵累么?”张仪急问。“田登说,楚王与将军又做了一个交换:将军须统兵收复房陵,楚国方能放人。将军坚执要楚王先放出张兄,否则不接受交换。僵持一个时辰,楚王才出了令箭。送走我们,楚王便催促将军连夜带兵北上了。田登安顿好我们,也随后追赶将军去了。”张仪听得愣怔,良久道:“绯云,你去歇息吧,让我好生想想。”“哎,做好饭我便来吔。”绯云收拾了零碎物事,扶张仪躺好,便轻手轻脚的出去了。第四部分:谈兵致祸错也数也 不堪谈兵(2)田忌统兵北上的消息使张仪大感意外。田忌为自己开脱辩解,这是很正常的;连夜赶到楚王行辕解救自己,也属该当之行。毕竟,是张仪给田忌创造了重新返回齐国的机会,而且准备共事图谋振兴齐国。利害关联,作为报答也都是题中应有之意。可是,以统兵收复房陵为交换,就大大超出了报答举动。秦国新军绝非越国的乌合之众可比,楚国的老战车与半新半旧的骑兵如何能收复房陵?秦军能够千里奔袭,谋划者与统兵大将一定都是非凡人物,岂能没有充分的迎战准备?楚军北上,岂非以卵击石?田忌作为当世已经成名的老将,历来用兵慎重,一个牛刀杀鸡的对越之战,尚且是颤兢兢如履薄冰,岂能对秦楚实力心中无数?更重要的是,如此交换,将使田忌在楚国越陷越深,楚人薄情寡恩,败了走不脱,胜了不能走,后患将是无穷尽的。实际上,做出如此交换,田忌便等于将自己的后半生全部押给了楚国,重回齐国的愿望很可能因此而永远无法实现,对于一个齐国王族子孙而言,永远的客居异国,老死异乡,那真是一曲磨人终生的悲歌。显然,田忌将自己押在楚国,楚国对张仪的恨意才会稍减,他张仪才算彻底的脱离了险境,才有安全养息的可能。张仪啊张仪,你值得田忌付出如此牺牲么?若是挚友知音如俞伯牙锺子其者,自然是士为知己者死,死而无憾。可张仪之与田忌,却只是初次结识,既算不得挚友,更算不得知音。张仪为田忌返齐奔波,也只是出于为自己物色力量的利益需要,本来就是“权衡利害决其行”,所以张仪对田忌也从来不从“义”字上说事,甚至也不从“道”字上说事。豪放不羁的张仪,对人对事从来不讲虚伪烦琐的情义理礼,而只追求透彻的把握利害关联。田忌虽寡言,却睿智,岂能不知策士纵横之准则?所以,张仪与田忌谈不上情义之交。那么,谈事定策的见识方面呢?似乎更与知音不搭界。秦军偷袭房陵,田忌是经过认真揣摩,事先作为唯一的危险提出来的。而张仪,却不假思索的立即否定了田忌,最终也导致了楚王对田忌的否定。事实上,田忌并没有赞同张仪的看法,但却也没有象策士那般据理争辩,非要见个你高我低。现下想来,田忌的那句话是有道理的:“兵家法则,后方为本,但求防而无敌,不求敌来无防。”回想起来,张仪真是不可思议,当时自己为何对如此要紧的兵家格言竟充耳不闻,就那么一阵笑谈,便否定了一个当世名将的深思熟虑?张仪啊张仪,身为名门策士,竟如此浅薄轻狂,实在是天下笑柄!当房陵军使急报噩耗时,你张仪震惊得面色灰白,呆若木鸡般连话也说不出来,不觉得羞愧么?!心念及此,张仪苍白的脸色胀得通红,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无地自容的感觉。仔细想来,自己对秦国从来就不甚了了,偏偏竟莫名其妙的蔑视秦国!对兵家战事之学,自己从来就是皮毛耳耳,偏偏竟莫名其妙的轻率谈兵!张仪啊张仪,与苏秦的沉稳与透彻相比,你是何等的浅薄浮躁?苏秦常说:“锋锐无匹,吾不如张仪也。”张仪对苏秦的这种称赞,每每总是大笑一通,口中“非也非也”,心里却是很得意的。这次,也是生平第一次,张仪蓦然憬悟,自己与苏秦相比,实在是差了一筹啊。木门半掩,昏黄的阳光长长的铺在了茅屋的厅堂,张仪盯着枕在山头的那一轮残阳渐渐的沉沦,一线冰凉的泪水涌上了苍白的面颊。猛然,他心头一阵震颤,竟霍然挺身坐起,却又低低的闷哼了一声,沉重的倒下,压得身下的竹榻吱呀吱呀一阵大响!咬牙片刻,他又重新坐了起来,抹抹额头汗水,竟撑着竹榻缓缓站了起来。四顾打量,他看见了门后那根撑门的风杖,便试图走过去拿那根风杖助力,不想方得抬脚,膝盖便一阵发软,咕咚坐在了地上。张仪哈哈大笑,兀自摇头嘟哝:“昨日英雄盖世,今日步履唯艰……”喘息得一阵,便又全神贯注的两手撑地着力,竟是缓慢的站了起来!咬牙挪得两步,便将那支风杖抓在了手里,虽摇摇晃晃却总算没有跌倒。借风杖之力,张仪站着稳住了气息,自觉那种眩晕漂浮和眼前的金星慢慢消失,一身大汗之后,觉得大是清醒。拄着风杖,张仪竟一步一步的挪出了门外。夕阳西下,一抹血红的晚霞还搭在苍翠的峰顶,一缕袅袅扶摇的炊烟正溶进苍茫的暮色,三面青山如黛,谷底澄江如练,谷风习习,山鸟啁啾——多么美好的河山,多么美好的尘世!瞬息之间,张仪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痴痴的伫立在晚风之中。“张兄——!”随着脆亮急切的呼唤,绯云急匆匆赶来:“吔!你敢站在这儿?田忌这望乡台是临渊孤石,有多险!不知道么?快下来,慢点儿,踏实了,哎,对了。”张仪被绯云一顿嚷嚷,下得孤峰高台,方才回过神来,抬头正要说话,却惊讶的盯着绯云哈哈大笑起来:“是了是了,这才是真山真水嘛!”绯云大窘,捂着脸笑道:“你不见了,人家顾不上了吔。”张仪高兴得点着风杖笑道:“好啊好啊,我张仪有个小妹了!”张仪在长阳谷秘密养伤,绯云便全副身心的操持料理。这长阳谷本是隐居之地,除了盐巴铁器等物要上市购买外,一切都是自耕自足。下厨做饭,就要先到菜田摘菜,到井中汲水,若米面没有了,还得捣臼或磨面。便成了古人常说的“儿女常自操井臼”,更不要说还有自酿米酒、浆洗缝补、采茶炒茶、洒扫庭除等活计。但最要紧的,还是全力侍奉重伤的张仪,煎药喂药、擦洗伤口、敷药换药、扶持大小解、昼夜守侯。绯云虽是精明利落,也忙得陀螺般转。第四部分:谈兵致祸错也数也 不堪谈兵(3)长阳谷原是留有两个守庄老仆,可绯云坚执自己料理一切,除了田中粗重活计,绝不要仆人帮忙。这些细碎繁琐而又连绵不断的活计,要做得又快又好又干净,便不自觉的要遵从一些基本规则:下厨戴围裙,头上包布帕,长发盘成发髻,喂药换药便要跪坐榻前,浆洗缝补便免不了要飞针走线。日每操持忙碌之中,绯云竟是渐渐忘记了原来长期训练成的男身习惯,此刻风风火火赶来,便是头戴布帕,腰系围裙,一支玉簪插在脑后发髻上,长长的云鬓细汗津津,丰满的胸脯起伏喘息,眼波莹莹,白皙红润,活脱脱一个干练的美少女!张仪如何不嗟呀惊叹?母亲将绯云交给他时,并没有说绯云是个少女。游历蹉跎,虽说也常常觉得绯云显出顽皮可爱的女儿神态,但也只是心中一动而已,张仪并没有认真去想。毕竟,少男少女之间的差别并不是泾渭分明的,而且也确实有那种音容笑貌相类于少女的少男。但更重要的是,张仪出身寒门,襟怀磊落而又洒脱不羁,对仆人历来不做贱人看,也不想无端的去追问这些一己之密。在他看来,绯云不说,那便是不能说不愿说或者无甚可说,又何须使人难堪?今日绯云如此景象,他自是恍然大悟,心中竟莫名其妙的大是畅快。“吔,别站风里了,回去吧。”绯云羞涩的小声嘟哝。“绯云,”张仪突然正色道:“必须离开长阳谷,收拾一下,后半夜便走。”“吔!这是为何?你伤还没好,走不得。”绯云一急,声音便又尖又亮。“吔,你不知道么?”张仪学着绯云独有的惯常口吻笑道:“田忌换我,身不由己,将我安顿在这里,也本是权宜之计。只要我在这里住,田忌便不能甩开楚国。将心换心,我要给田忌自由,他绝不想在楚国陷得更深。必须走!”“没有人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啊?”绯云还是想不通。“小孩子话。”张仪“笃笃笃”的点了点风杖:“那房陵是昭雎封地,秦国挖了他老根,他恨死我了。纵然楚王放我一马,昭雎也会寻找我的。他是令尹,权势大了,这里绝然逃不出他的密探刺客。”“吔!”绯云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就快走!到齐国的路还算好走。”“还能回齐国?”张仪苦涩的一笑:“回家,回安邑老家。”“张兄,你……”绯云看见张仪眼中泪光,竟要哽咽起来,却又立即咬牙忍住:“好,便回老家!走,你先歇息养神,我去准备便了。”四更时分,月明星稀,一叶独木扁舟漂出了滚滚滔滔的长阳山溪,漂进了水天一色的茫茫云梦泽,漂向了遥远的北方彼岸。“张兄,你在想什么?好痴吔。”绯云的声音在浆声中飘荡着。“苏秦。他为什么选择了秦国?”“他觉得秦国好吔。还能有什么?”张仪哈哈大笑:“倒也是!并无甚个奥妙。只是啊,我也得对秦国重新估量了。这老秦忒恶,跌我出门一个嘴啃泥,忘不了啊!”第五部分;天地再造异数中山狼(1)一个多月了,苏秦总算进入了上郡,走到了秦长城脚下。回洛阳的大道是东出函谷关,非但路近,而且沿途人烟稠密多有驿馆,穷路富路都很方便。可苏秦不想走大道,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这潦倒模样。出得咸阳时分,他已经孑然一身了无长物,唯一的一个青布包袱中,还只是不能吃不能喝且越来越显沉重的几卷竹简,直与乞丐一般无二。理论起来,一次说秦失败,也远非陷入绝境,还完全可以继续游说其他几个大国,毕竟成就霸业的雄心绝非秦国一家。可是,一次莫名其妙的车痴之祸,竟使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赤裸裸的穷汉子,举步唯艰,如何能去周旋于王公大臣之间?苏秦倒是闪过一个念头,去燕国,燕姬一定会帮助自己!认真一想,不禁失笑。燕姬初为国后,纵然想帮自己也未见得能使上力。纵然燕姬能使自己衣食不愁,可那无聊的日子受得了么?若在燕国再度被困,那可就真正的陷入绝境了。苏秦在北阪道边想了整整一夜,最后终于想定,只有回家!苏秦选择的这条路很生僻,与其说是路,还不如说只是个方向——出咸阳北阪,经云阳、栒邑直入北地郡,再沿秦长城到上郡的阳周 ,而后东过黄河,经离石要塞再南下回洛阳。且不说这条路比函谷关大道远了多少倍,更重要的是,在进入魏国河外地区之前,这是一条越走越荒凉的险道。可苏秦顾不得想那么多,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要见人,悄悄回家!至于吃苦冒险,那是上天对自己荒唐行径的惩罚,原是罪有应得。夕阳将落,河西高原已经湮没在暮色之中了。披着晚霞的夯土长城象是一道鳞光闪闪的的巨龙,顺着山脊蜿蜒的伸向了东北,直达遥远的云中大河南岸。无边林木覆盖了千山万壑,极目望去,一片苍苍莽莽的空旷寂凉。山风呼啸,林涛隐隐,唯有长城亭障上那一缕袅袅飘散的炊烟,那一阵召唤巡骑的悠扬号角,给这荒莽的山林沟壑增加了一线生机。这便是名闻天下的河西高原,一片人烟稀少的荒莽山地。苏秦从来没有到过河西之地,以往也确实难以理解,秦魏燕赵与阴山胡人为何要反复争夺这片荒莽的高原?一百多年征战厮杀,死人无算,争来这片荒凉的山原究竟有何大用?这次从关中跋涉北上,历经山山水水隘口亭障,才明白了这荒莽的河西高原是多么重要的必争之地!如果仅仅从生计上看,这里多是山林沟壑,既没有适合放牧的广阔草场,又没有多少值得耕耘的良田,无论谁占领这片高原,都不能得到当时极为缺乏的人口农田与牛羊。但若从国家争霸的整体上看,河西高原便光芒四射!它是矗立在整个大中原腹部的制高点,谁雄踞河西高原,谁便对四面势力(北方匈奴、东方燕赵、西部秦戎、南部魏韩)有了居高临下的威慑力。魏国占领河西的五六十年,正是魏国的最强盛时期。秦国收复了河西,便立即成为鸟瞰中原、威慑北胡的强势大国。秦国要确保河西高原,靠的就是西边的大河天险,东边的千里长城。商鞅收复河西后,将黄河天险延伸到了东岸的离石要塞,将秦国原来的旧长城一直修筑到了云中 之地。如此一来,河西高原便成了稳定的老秦本土,秦国便真正成了被山带河的四塞之国。天时地利,何独佑秦国也?饥肠辘辘的感慨嗟呀了一番,苏秦不禁失笑,暗自说声“惭愧”,连忙坐在一块山石上铺开包袱布,便开始大咥起来。这是老秦人的狩猎路饭,一块半干的酱牛肉夹进厚厚的大饼,再加几根小葱,便是一顿结实鲜辣的路饭。苏秦食量本来不大,可一个多月跋山涉水下来,竟变得食量惊人,每次开吃都将所带路饭一扫而光,兀自感到意犹未尽。饶是如此,也还是变成了一个精瘦黝黑长发长须的山汉子,任谁也认不出这便是昔日的苏秦!吃完路饭,苏秦到山溪边咕咚咚牛饮了一通,又跳进水里擦洗了一番,这才感到清凉了许多。收拾好自己,看看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天色就要黑了下来,连忙背起包袱提起木棒,便又开始了跋涉。夜行昼宿,这是老猎户教给苏秦的“河西路经”。一路行来,苏秦是讲书换食。每有农家可夜宿,不管老秦人如何朴实好客,苏秦都要给主家的少年子弟讲一两个时辰的书,以表示报答。走到白于山麓 时,农户渐渐减少。一打听,才知道自从商鞅收复河西之后,便将散居深山的农户全部迁到了河谷地带,建立新村推行新法,山林中只留下世代以狩猎为生的老猎户。那一日,天色已经黑了,却看不见一户人家。苏秦正在着急,却遇见一个老猎户狩猎归来,邀他到家中做客。那是山坳里的一座小院子,大石砌墙,石板垒房,老猎户一家在这简陋坚固的山石小院子里已经居住了四十年。老人有两个儿子,都在深山狩猎未归,家中只有老夫妇留守。苏秦无书可讲,便与老人在山月下谈天说地,请教河西路情民风。老人见苏秦是个大世面人,谈吐豪爽快意,便一发打开话匣子,将“河西路径”整整说了个通宵。“河西山路两大险,地漏中山狼”。这是老人最要紧的告诫。所谓地漏,说的是那些被林木荒草覆盖的无数沟壑山崖。老猎户说,大禹治水的时候,这河西高原便被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冲刷切割得沟沟坎坎峁峁墚墚,山崖多,山坑更多;偏偏又是遍山的林木荒草,一眼望去的平坦山原,走起来却是险而又险;一不小心,便要掉进树枝荒草下的山崖山坑。老人说,许多山坑深不见底,通到了九地之下,掉下去便没有救了!秋冬草木枯萎,“地漏”之险稍好一些。夏日草木葱茏,最是危险。由于这种“地漏”之险,河西人行路都有一支长长的木棒探路,而且大都在白天走路。第五部分;天地再造异数中山狼(2)“可你不行。不能白天走!”这是老人的又一告诫。本地人行路大多是短途短时,自然是白日最佳。但对长途跋涉竟日行走者,却要白天睡觉,晚上走路。老人说:“一出白于山,荒山老林无人烟。”长行路,便必定疲惫不堪,夜里一旦睡死,便有极大危险,只有白昼时日选个安全避风的山旮旯,方可睡上一两个时辰,且次日再睡,一定要离开昨日地点六十里以上,否则便仍不能安宁。这一切,都是因为河西高原还有最大的一个危险——中山狼!河东有个中山国,乃是春秋早期的白狄部族建立的。那时侯,西北方的戎狄胡游牧部族大举入侵中原,与东南部的苗夷部族一起,对中原形成了汪洋大海般的包围。白狄便是其中的一个部族,占据了晋国北部的山地河谷。后来齐桓公尊王攘夷,联合中原诸侯连年大战驱赶夷狄,终于将入侵的游牧部族赶出了中原大地。这时,晋国北部的白狄却已经化成了半农半牧的“晋人”,被晋国当做属地接纳了。后来晋国衰落,智魏赵韩四家争斗不休,白狄又野心大起,趁机自立为诸侯邦国,便叫做了“中山国”。中山国建立不久,便被新诸侯魏国吞灭了。后来吴起离魏,魏国军势减弱,白狄部族又从草原大漠卷土重来,中山国竟又神奇地复国了!这个中山国虽然说不上强大,但却好勇斗狠,横挑强邻,死死咬住燕赵两国不放,居然还小胜了几次,被天下人看作与宋国一般的二等战国。中山国声名赫赫,一大半却是因了这中山狼!老猎户说,这中山狼都是妖狼,狡猾赛过千年老狐,凶残胜过虎豹。它认人记仇,遇上落单的路人,绝不会一下子扑上去将人咬死,而是跟着你周旋挑逗,直到这个人筋疲力尽心胆俱裂,才守在你身边慢慢撕咬消受;若有人打杀了狼崽,中山狼便会跟踪而至,日复一日的咬死你家的猪羊牛鸡,再咬死你家的小孩女人,最后才凶残的吞噬主人;更有甚者,中山狼能立聚成群!寻常时日,你无论如何看不见狼群。但若有孤狼遇敌,这孤狼伏地长嗥,片刻之间便会聚来成百上千只中山狼,连虎豹一类的猛兽也吓得逃之夭夭。河西高原的猎户以剽悍出名,可是却不敢动这中山狼。魏国占领河西高原的几十年里,中山狼几乎就是河西高原的霸主。狼灾最烈时,魏国军营的游骑夜间都不敢出动。河西高原人烟稀少,一大半都是这中山狼害的。老人说,早先晋国的权臣赵简子曾经以狩猎为名,率大军三次杀狼,中山狼一度不见了踪迹。可中山国复活后,这中山狼也神奇的复活了。商君收复河西后,为保境安民,下令五千铁骑专门剿灭狼群!说也怪,这秦军铁骑仿佛天生就是中山狼的剋星,狡猾凶残的中山狼硬是被他们杀怕了!秦军总是以三五小骑队驮载带血的牛羊引诱狼群聚集,而后大队铁骑从埋伏地猛烈杀出,穷追狼群,每“战”必杀中山狼数百头以上!经过三五年的灭狼战,河西高原的中山狼便渐渐少了。“还是要小心哪。猎户都知道,这妖狼还没有死绝呢。”老人重重的叮嘱苏秦。苏秦听得惊心动魄。他想不明白,这中山国与河西高原非但隔着横亘百里的崇山峻岭,还隔着一道惊涛骇浪峡谷深深的大河天险,中山狼如何就能翻山渡河而来?天地造化,当真是神秘莫测!苏秦原是听老师说过,中山狼是天下异数——白狄部族有驯兽异能,他们当年南侵时便从草原大漠带来了漠北狼群,这种狼以中山国山地为巢穴,却很少伤害白狄人,只是成群的流窜临国,使燕赵魏秦头疼不已。中山国四邻都是强大的战国,但若无充分准备与精锐大军,都不想与这个“狼国”纠缠。中山狼对于中山国来说,简直不亚于十万大军!那时侯,苏秦听了也是听了,只是将老师这“顺便提及”当做了一段天下奇闻,没有上心。如今想来,这中山狼竟远非“奇闻古经”四字所能了结,它是实实在在的灾难,匪夷所思的天地异数!老人很是周到细心,特意给苏秦削磨了一支青檀木棒。这种青檀木坚如精铁,敲起来“刚刚”响,寻常利刃砍下,竟连痕迹也没有!五尺长短,粗细堪堪盈手一握,极是趁手。老人说,河西人几乎都有一支这样的青檀木棒,猎户们都管它叫“义仆”。这“义仆”可探路,可挑包袱,可做手杖,当然更重要的是打狼,简直比那支长剑还管用。苏秦算得多有游历了,夜路也走过不少,可那都是一半个时辰的夜路而已,月明风清,倒有一种消遣情趣。可如今这夜路却是大大不同,从傍晚走到日上三竿,还不定能寻觅到一个合适的山旮旯睡觉。纵然有了山旮旯,也往往是一睡三醒,但有异动就猛然跳起。睡不塌实,那浓浓的睡意就老是黏糊在身上。夜晚上路,走着走着便睡着了,不是在石缝里扭了脚,便是在大树上碰破了头,再不然就是衣服挂在了野枣刺上,有两次还差点儿掉进了“地漏”!几个晚上下来,苏秦已经是遍体鳞伤衣衫褴褛了。但苏秦还是咬着牙走了下去,实在走不动了,便靠在孤树或秃石上喘息片刻,睏得眼睛睁不开时,便用握在手心的枣刺猛扎自己大腿,往往是鲜血流淌到脚面,自己才清醒过来。夜路的最大危险,当然还是中山狼,且不说还有山豹虫蛇等。老猎人教给苏秦的诀窍是:“有树上树,无树钻洞,无洞无树,便装死。”上树钻洞的事儿是家常便饭了,虽然还不能说敏捷如灵猿,但在苏秦说来,已经觉得自己与山猴相差无几了。有几次,苏秦还在枯树枝杈上睡了一觉,下来后精神大振,高兴地直跺脚。只有“装死”的事儿,还从来没有做过。老猎户说,中山狼从来不吃死物的,万一在白日睡觉时骤然遇见中山狼,便要装死。这本来就是“险中险”,幸亏苏秦警惕灵动,竟一直没有碰上。第五部分;天地再造异数中山狼(3)三日后,苏秦便出了阳周要塞,顺着长城又向东走了两夜,太阳升上山顶时,终于看见了通向黄河的山口!一鼓作气又赶了半个时辰,苏秦已经站在了山口大道边。向东望去,离石要塞的黑色旌旗影影绰绰,横跨大河的白石桥已经是清晰可见了,身后大道边的山坳里便是一座秦军营寨,鼓角马鸣隐隐传来。军营边一个小小村落,袅袅炊烟随风飘散,鸡鸣狗吠依稀可闻,初秋的朝阳温暖如春,辽阔的山原便如仙境一般。“噢嗬——!有人了——!”苏秦兀自跳着喊了起来,当真是恍若隔世!比起长城山地,这里便是阳关大道了。“比山旮旯强多了,何不在此大睡一番?” 苏秦念头一闪,顿时便觉浑身无力,软软的倒在了光滑的山岩上……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朦朦胧胧的苏秦觉得凉风飕飕,“对,该起来了。”陡然,苏秦觉得不对,什么声音?如何与父亲的牧羊犬大黄一般哈哈喘息?这里哪会有大黄?中山狼!心念一闪,陡然便是一身冷汗。苏秦强自镇静,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隙,立即便倒吸了一口凉气——漆黑夜色下,一只硕大的侧影就蹲在他身边五六尺开外,浑身白毛,两耳直竖,一尺多长的舌头上吊着细亮的涎水,哈哈喘息着,昂首望着天上的月亮——不是中山狼却是何物?!瞬息之间,一阵冰凉便如潮水般弥漫了苏秦!正在此时,中山狼仰天长嗥,一连三声,嘶哑凄厉,在茫茫旷野竟是山鸣谷应!苏秦猛然想起老猎户的话:白毛老狼是中山狼的头狼,最是狡猾邪恶,每遇活物便守定不走,召唤它的妻子儿女和臣服它的狼群前来共享。看来,这是一只白毛老头狼无疑了,如何对付它呢?苏秦下意识的悄悄握紧了压在身下的青檀木棒,却是丝毫不敢动弹。“打狼无胜算,只有装死。”这是老猎户的忠告。可是,这只老头狼显然早已识破他不是死人,正在召唤同伴来享用,装死是不管用的,难道等着狼群来撕咥了自己?不!苏秦不能这样死去!滚下山崖?对,滚……正在苏秦屏住呼吸要翻身滚崖时,骤闻崖下大道马蹄如雨,秦军铁骑路过么?没错,这是唯一的机会!心念电闪,苏秦骤然翻身跃起,大吼一声“狼——!”便抡圆了手中青檀棒向中山狼腰上砸下。那中山狼闻声回头,嗷的一声便窜出棒头,铁尾一扫,长嗥着张开白森森的长牙,竟正对着苏秦凌空扑来!“狼——!”苏秦又是一声大吼,抡棒照着狼头死力砸下。只听“咣!嘭!”两声,那支硬似精铁的青檀棒竟拦腰断为两截。苏秦浑身一阵剧烈的酸麻,便软软的倒了下去。那只老狼却只是大嗥了一声,滚跌出几尺,却又立即爬起,浑身白毛一阵猛烈抖擞,便又猛扑过来……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蹄暴风雨般卷来,一支长箭带着锐利的呼啸“嘭!”的钉进了中山狼后臀。全力前扑的老狼“嗷!”的一声坐地跌到,却竟然一个翻滚就消失在山岩之后。“快!救人!四面提防!”马队中一个粗嗓子高声大喊。一骑士飞身下马抢上山岩:“什长,人死了!”“胡说!带人上马!”突然,一阵“呜——!呜——!”的吼声仿佛从地底生出,沉闷凄厉而旷远,竟是山头河谷都生出了共鸣回应。“头狼地吼了!点起火把!粘住狼群——!”什长话音方落,便闻四野连绵地吼,火把圈外的暗夜里顿时飘来点点磷火,越聚越多,片刻间便成了磷火的海洋。风中飘来奇异的腥臭与漫无边际的咻咻喘息声,在河西高原消失已久的中山狼群复活了!面对无边恶狼,战马嘶鸣喷鼻,惊恐倒退,一时竟有些混乱起来。什长嘶声怒吼:“圆阵不动!放下马甲!紧急号角——!”随着什长吼声,三支牛角号尖利的划破夜空,一连三阵,短促而激烈。十骑士同时走马,迅速围成了一个背靠背的火把圈子,五人弓箭五人长剑的配对花插,一阵锵锵声响,战马腹部与马腿立即放下了一层铁皮软甲。这是秦军铁骑的诱狼小队与狼群对峙的独特阵法:狼群成百上千,小股骑队绝不能贸然展开冲杀,也不能被狼群冲入马队,一旦陷入纠缠,杀不尽的狼群必然将马队分割撕咬,其后果不堪设想;寻常情况下,狼群的主动攻击比较谨慎,至少在半个时辰内要反复的“侦察与部署”。恰恰是这半个时辰,便是秦军大队铁骑所能利用的路途时间。谁知十人骑队刚刚列成圆阵,便听狼群中一声长嗥,那头苍毛老狼猛然冲进了火把圈子,后臀上的羽箭还颤巍巍摇晃。它蹲坐在火把之下,昂首冷冷的盯着战马骑士,从容的将硕大粗长的嘴巴拱到地上,“呜——!”的发出一声长长的沉闷凄厉的嘶吼。随着这声地吼,火把圈外的汪洋磷火骤然发出惊心动魄的嗷嗥群吼,随着吼声,狼群窜高扑低的从四野涌向火把!“杀——!顶住——!”什长令下,骑士们的弓箭长剑同时射杀,几十只中山狼顿时血溅马前。中山狼但成群攻击,从来都是前仆后继不怕杀,十人骑队面对蜂拥扑来的千百只恶狼,无论如何是顶不住半个时辰的。第五部分;天地再造异数中山狼(4)陡然,山原上号角大起,火把遍野,杀声震天,马蹄声如沉雷隆隆滚过,秦军大队铁骑潮水般压了过来!蹲在山岩上的带箭老狼一声怪嗥,成千上万只中山狼竟一齐回头,骤然消失在无边的暗夜之中。铁骑火把也在山原上成巨大的扇面形展开,喊杀穷追,直压向黄河岸边……苏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军帐里。一个壮实黝黑的年轻士兵正在帐中转悠,见他醒了,惊喜的喊了起来:“人醒了!千长快来——!”便听脚步匆匆,一个顶盔贯甲手持阔身短剑的将军走了进来,径直到军榻前笑道:“先生好睡,整整三天了,能起来么?”苏秦虽还有些懵懂飘忽,但也明白这必定是秦国军营,奋力坐起下榻,摇摇晃晃拱手做礼:“将军大恩,没齿难忘。”千夫长哈哈大笑着扶住苏秦:“先生哪里话?引来狼群,聚歼除害,这可是先生大功呢。”“你们,杀光了中山狼?”苏秦大为惊讶。“不敢说杀光,也八九不离十吧。”千夫长显然很兴奋,一手扶着苏秦,一手比划着:“这是河西残留的最后一群中山狼,两千多只,追了三年都没有拢住。不想让先生给引了出来,一战杀了一千八百只中山狼。最大的战果,是杀了那头白毛老狼!那是狼王,偏偏就教你遇上了,先生命大的很呢!”“惭愧惭愧。”苏秦连连摆手:“若非大军铁骑,早已葬身狼腹了。”“来,先生这厢坐。”千夫长扶着苏秦坐到军案前,转身吩咐:“三豹子,给先生拿吃喝来,不要太多,快!”“知道!”那个年轻壮实的士兵腾腾腾大步去了。片刻之间,三豹子便捧盘提壶走了进来:一个是棉套包裹的大陶壶,壶嘴还冒着丝丝热气,大木盘中却是一张白白厚厚的干饼,一盆已经没有了热气的带骨肉,还有几疙瘩小蒜 .苏秦但闻肉香扑鼻,顿觉饥肠辘辘,不待千夫长说“请”,便伸手抓起一块带骨肉大咥起来,只觉得生平从未吃过如此肥厚鲜美的肉味!眼见盆中肉完,苏秦便抓起温软的大饼一扯,一手将盆中剩余的碎肉全部抓起塞进大饼,咬一口大饼,便向嘴里扔进一疙瘩带皮小蒜。肉饼吃光,三豹子已经将大陶壶中的浓汤倒入盆中,苏秦双手端起便咕咚咚牛饮而下。片刻之间竟是风卷残云,吃得一干二净。苏秦满头大汗,兀自意犹未尽,双手在身上一抹,又用残破的衣袖擦了擦嘴角。“咥得美!”千夫长一阵大笑:“先生猛士之风,高人本色!”“见笑见笑。”苏秦不禁红了脸。“先生可吃出这是甚肉了?”苏秦一怔:“好象?”却总也想不起方才吃肉的味道,忍不住也哈哈大笑:“囫囵吞下,浑不知肉味也。”“狼肉!中山狼的一只后腿呢。”“啊!狼肉?”苏秦始而惊愕,继而大笑不止:“狼可咥人,人可咥狼,谁咥谁,势也!”千夫长拱手笑道:“先生学问之人,末将佩服。三豹子,拿先生的竹简来。”三豹子快步从后帐拿出一个青布包袱放到军案上,千夫长打开包袱笑道:“先生发力猛烈,这些竹简全被震飞了。杀完狼群,清理战场,方才搜寻拣回了。军中书吏看不懂,不知缝连得对不对,先生查查了。”“多谢将军了。”苏秦深深一躬。“先生不必客气,请先擦洗换衣,末将还有求于先生呢。三豹子,带先生擦洗了。”“是了。先生跟我来。”三豹子领着苏秦走进一道大布相隔的后帐,指着一个盛满清水的大木盆道:“先生自擦洗了。这是千长的一套衬甲布衣,先生且先将就换了。”说完便走了。苏秦已经脏得连自己都觉得酸臭难耐,脱下絮絮绺绺的破衣烂衫,痛痛快快的大肆擦洗了一番,换上了短打布衣,顿觉浑身干爽舒适,精神大是振作。千夫长从帐外回来,见苏秦虽是长发长须一身短布衣,却是清秀劲健别有一番气度,不由笑道:“末将没看错,先生出息大呢。三豹子,上茶。先生坐了。”待苏秦坐定,三豹子斟好殷红的粗茶,千夫长庄重拱手道:“敢问先生高名上姓?何国人氏?”“在下苏季子,宋国人,师从许由农家门下治学。”苏秦料到迟早有此一问,早已想好以自己的“字”做答。这个“字”除了老师、家人与张仪,很少有人知道,叫得人更少;学问门派,则是因为自己对农家很熟悉,宋国又离洛阳很近,便于应对。苏秦打定主意不想在这番“游历”中留下痕迹,自然也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先生以何为生?欲去何方?”“农家以教民耕作术为生,在下此次奉老师指派,来河西踏勘农林情势,而后返回宋国。”第五部分;天地再造异数中山狼(5)“是这样:”千夫长笑道:“国尉司马错求贤,末将看先生非寻常之士,想将先生举荐给国尉谋划军国大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苏秦暗暗惊讶,一个千夫长只是军中最低级的将领,能直接向国尉举荐人才?不由微微一笑:“将军与国尉有亲么?”“哪里话来?”千夫长连连摇手:“国尉明令,举贤为公,不避远近亲疏,但有举荐,必答三军。无论任用与否,国尉都要向三军申明理由。先生放心,秦国只认人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