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先生慢饮,我去拿点儿醒酒汤来。”长衣站起身来,却没有立即就走。“我,苏秦,醉了么?休得聒噪,去……”话未落点,便一头软在了案上。正在此时,一个短裙女侍匆匆走了进来,轻声在长衣耳边说了几句。长衣大是皱眉:“这如何使得?我去看看。你叫酒侍来,关照这位先生。”说完,便与女侍匆匆走了出去,径直向停车场而来。第三部分:西出铩羽命乖车生祸(3)渭风古寓的停车场,是一道高大的木栅栏圈起来的大场院,有六名通晓剑术的男仆专司守护,有十多名仆役专司照料车辆马匹。来渭风古寓的客人都不是等闲庶民,人人都是高车驷马,每辆车又都各不相同,这停车场便成了天下名车骏马汇集的大场院。每逢夜色降临,楼外停车场便成了渭风古寓最有声势的招牌。那道高大的木栅栏上,高高挂着一圈特制的硕大风灯,照得满院通明。辚辚进入的各色车辆,立即被侍者引领到不同车位稳妥排列。按照惯常规矩,车主人一般都在酒店正门下车进店,然后由仆役驭手驾车进入停车场,安顿车马等候主人。一班喜好亲自驾车的豪客,便有渭风古寓的“车侍”在酒店正门接过车辆,驾到停车场安顿妥当。车马一旦停好,驭手们便大摇大摆的进入停车场内专门为他们开设的店堂,或进食饮酒,或博彩玩乐。停车场的仆役们便按照车辆主人或驭手的要求,或刷车擦车,或洗马喂马。明光锃亮的车辆间竟是人影如梭,骏马嘶鸣,一片忙碌。于是,这偌大的停车场便不期然成了一个独特的车马较量场。那些酷爱名车骏马的客人,往往在应酬玩乐之后便信步来到这里,欣赏形制各异的不同车辆,一一评点,甚或豪兴大发,以惊人的高价买下一辆自己喜欢的好车,或一匹驾车的骏马。时间一长,这渭风古寓停车场便成了车马爱好者们约定俗成的独特的交易场。有一班“车痴”“马痴”来渭风古寓,为的就是看车看马,往往不入酒店而径自进入车马场徘徊观赏。长衣领班与短裙女侍匆匆来到车马场时,一群华丽客人正围着一辆青铜轺车兴奋议论。“大雅大贵,好车!”“六尺车盖,六尺车厢,品级顶天了!”“噢呀,六尺车盖者不希奇,好多去了。贵重处在这里。看看,车盖铜柱镶嵌红玉!谁人见过啦?”一个黄衣商人操着楚语高声惊叹。众人眼光顺着他的手一齐聚集到车盖铜柱上,果然见一块两寸见方的红玉镶嵌在锃亮的古铜中间,熠熠闪光!不禁纷纷惊讶叹羡,争相围着轺车抚摩品评。“快来!看这里!”有人在脚下惊叫一声,众人轰笑起来:“呀,真是车痴!韩兄好兴致!”原来有个人提着一盏小风灯钻到了车厢下,坐在地上自顾端详车底,听见同好们笑声,他的腔调顿时尖锐:“别笑了!快来看也!”一圈十多人顾不得锦衣贵体,纷纷匍匐着钻到车下伸长了脖颈,端详之下,竟是鸦雀无声!原来,车厢底部的铜板虽然铜锈班驳,但依稀间仍可看见“冬官坊”三个刻字。那时侯谁都知道,“冬官”就是周王室的司空,职掌百工制造;铜板上有此三字,证实这青铜板料是王室炼制的专用铜材,也就意味着,这辆车极有可能是王室特制的青铜轺车!“西周还是东周?”有人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这里!还有刻字!”一个跪在地上的贵公子模样者仔细抠着车辕内侧的铜锈,一字一顿:“辀——人——皂,黎,氏!看见了么?辀人!快!再看车床、车轮!”众人激动,便纷纷找来几盏风灯三三两两的举着,仔细端详抠摸着这辆神秘轺车的铜锈部分。片刻之后,蹲在车厢的一个人喊了出来:“车床有字!舆人夭黄氏!”又有人喊:“车轮铜箍有字!轮人蚣闾氏!”众人惊讶纷乱间,又响起贵公子尖锐的声音:“这里!车辕内——王驭造父!天哪,造父!造父也!”一连串的发现,当真使这些嗜车癖们惊讶万分——面前这辆车,竟当真是千古难逢的西周王室的名器!那刻有“冬官”字样的铜材是王室专用的,那“辀人”是西周王室作坊专门打造车辕的工匠官号,皂黎氏则是这位工匠的名字;打造车床的“舆人”是夭黄氏,打造车轮的“轮人”是蚣闾氏。这些刻字,本来就已经足以证实这是一辆西周王室的王车,是天下难觅的至宝了。可是,更令这些车痴们咋舌的是,这辆车竟然还是造父曾经驾驭的王车!造父,那可是神灵一般的“车圣”,在车痴们心中比三皇五帝还要神圣光彩!造父本是周穆王的勇士驭臣,能降伏驯化野马。周穆王西游昆仑,正是造父以四匹驯化的野马驾车,风驰电掣日行千里,使周穆王及时赶回镐京消弭了一场叛乱。从此以后,造父就成为“驭神车圣”,成为驾车者永恒膜拜的英雄。五六百年后,这些车痴们竟然亲眼见到造父驾驭过的青铜轺车,这简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如何不令他们大喜若狂?!车痴们木呆呆的看着这辆车,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如何是好?良久,贵公子猛然醒悟过来,失惊喊道:“神车在此,还不参拜?”说着便整衣肃容,一个大拜,长长的跪伏在车前。车痴们恍然大悟,也连忙跟着大拜长跪。正在这时,一盏风灯悠悠飘来,两个女侍站在了车旁:“哟,先生们灰头土脸一身汗,参拜土神么?”长衣领班笑盈盈瞄着刚爬起来的车痴们。“哪里啦?我等想买这辆车啦?谁的车啦——?”楚国黄衣商人越急拖腔就越长。“噢,先生们要买这辆破车?”长衣女侍笑盈盈反问。第三部分:西出铩羽命乖车生祸(4)“正是。”刚刚爬起来的贵公子一边对车痴们眼风示意,一边大咧咧笑道:“这辆车尚算古朴可人。我等想与车主人博彩赌车,长衣侍姐,能将主人请来否?”“那位先生正与一位大梁贵客聚酒长谈,不能前来,先生们改日再议了。”长衣领班脸上弥漫着可人的笑意,明亮的目光却扫着每个人的神色。“大梁贵客?何人哪?”一个红衣商人操着魏国口音高声道:“咸阳的魏国人,十有八九我都识得,没个不爱好名车的,我去请来便是!”“先生且慢。”长衣笑道:“诸位都是老客,这里的规矩想必不用我说。客人正事未完,不得随意邀客人博彩。先生大人们多多关照了,小女先行谢过了。”贵公子沉吟着:“也是。长衣侍姐,得等候几多时辰?”“渭风法度:不许问客人行止。我如何说得定准?”“嘿嘿嘿”贵公子大咧咧笑着眨眨眼,突兀的提高声音:“还是明日相约吧,那位先生也是渭风古寓常客,对么?”车痴们纷纷点头:“行。”“明日就明日。”“那我就再看看这车。”长衣女侍做了一礼:“如此谢过诸位。先生们且看,我去侍奉客人了。”说完,对一脸茫然的短裙女侍笑道:“茜姐儿,走吧。”风灯便又悠悠飘去了。长衣女侍匆匆回到店堂时,那位英挺俊秀的客人已经大醉,竟躺在厚厚的地毡上长长的喘着粗气。酒侍呆呆的站在一旁,却不敢动他。长衣颇觉奇怪,轻声呵斥酒侍道:“黑猢,如何便发呆?还不快给客人服冰酒!”酒侍忙答:“回掌堂姐姐,这位先生醉得蹊跷呢。我进来时他还在大笑吟诗,叱责我多事,喊我将冰酒拿走。这陡然之间便大醉倒地,小可正不知如何是好呢。”长衣端详一番,断然命令,“来,扶起先生,我来喂他。”渭风古寓的“酒侍”不同于其他侍者,一律都是粗通武道的少年健仆,很有劲力,专门关照那些烂醉如泥的客人。黑猢听得吩咐,跪坐于地,熟练轻巧的将客人扶靠在自己怀里,好象是客人自己坐起来一样自然。长衣拿过旁案上一个棉布包裹的陶罐,打开棉套与罐盖便跪伏在地,用一把细巧的长木勺给客人喂服醒酒汤。渭风古寓的“醒酒汤”却是大不一般,它是山果浅酿后藏于地窖的淡酒,本来就酸甜渗凉,用时再加地窖冰镇,便成了一种甘美冰凉酸甜爽口的佳酿,老客皆称其为“冰酒”。酒醉之人皆浑身燥热口干心烧,然则饮水又觉过于寡淡。些许冰酒下肚,便有一股冰凉之气直通四肢百骸,神志便顿时清醒许多。只是这冰酒酿制困难且是免费,不能见客皆上,只有大醉者才有资格享受。于是常有老客故意狂饮大醉,为的就是享受这能使人由麻木而骤然清醒的冰酒滋味儿。“掌堂姐姐,他是有意么?”酒侍黑猢轻声问。“胡说。这位先生初饮赵酒,过猛了……他一定有心事呢。”喂下半罐冰酒,长衣怔怔的跪在客人对面端详,声轻如喃喃自语。“呼——!”客人猛然长长的出了一口粗气,赵酒浓烈的气味瞬间弥漫在小小隔间。酒侍皱皱眉头,知道客人就要醒了,双手准备随着客人的动作助力将他扶起。却见长衣向他轻轻摇手,便停了下来。片刻之间,客人睁开眼睛霍然坐起,声音沙哑道:“你?你?我没醉。起开!”说话间一瞄长衣身旁的陶灌,哈哈大笑:“好啊!渭风古寓有此等好酒,竟不写明点卖,是何道理?”几乎同时,敏捷的伸手一抓便端过陶罐,扬起脖子咕咚咚一气饮干,罐子一掷便哈哈大笑:“好啊好啊,苏秦也能牛饮了!端的赵酒如此提神!张兄,知道么?啊哈哈哈哈哈……”身子一挺,酒侍一扶,竟然洒脱的站了起来!长衣也连忙站起来笑道:“先生且请安坐,饮些许淡茶,听小女唱支歌儿可好?”“唱歌儿?啊哈哈哈哈,你唱?何如我唱?”“那是最好了。我为先生吹埙。《雅》曲么?”“《雅》曲?不好。《风》曲,《秦风》!好,便是《秦风》!”长衣一怔,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手足虚浮而又极度亢奋的客人。士子咏唱,一般都是《大雅》《小雅》的曲调,纵然唱风曲,至少也是《国风》。前两种是王室歌曲,庄重优雅。后一种是王畿国人的流行歌曲,也是清远婉转。还有《颂》曲,因了那是歌颂天子盛德的庙堂歌曲,已经很少有人唱了。自孔丘将传世的歌词分类删定,编为《诗》三百篇,歌儿的旋律曲调便也随着歌词大体确定了下来。各种《风》,原是各诸侯国流行的庶民曲调,一般的官吏名士顾忌身份,在公开场合是不屑于吟唱的。如同说话一样,自西周将王畿语言规定为“雅语”官话,其他诸侯国的语言便成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庶民俗语(方言)。后来的荀子曾经说,“楚人安于楚,越人安于越,君子安于雅。”楚国庶民说楚国话,越国庶民说越国话,但是天下有身份的君子都应当说雅语官话。一个唱歌,一个说话,虽不是根本大事,却也直接显示着一个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士子本身的学问水准。眼前这个客人无论怎么看,也是确定无疑的名士,仅仅那辆令大商车痴们垂涎的青铜轺车,就表示他绝非等闲士人!可是,他竟然开口要唱《秦风》,这不能不让这位颇有阅历的女领班惊讶。秦人的曲调粗朴激越苍凉凄苦,简直就是发自肺腑的一种嘶喊!若非常年在旷野山峦草原湖泊的马背上颠簸,那种高亢激越的曲调根本不可能吼得出来。这个英挺斯文的士子,他能唱出这种撕心裂肺的《秦风》?片刻愣怔,长衣已经从贴身裙袋中摸出一个碧绿的玉埙来,凑近秀美的嘴唇,一声裂帛破竹的高亢音律便破空而出!长长的回荡在整个店堂。客人开怀大笑,陡然间纵声高歌,酒后嘶哑的嗓音倒是平添了几分苍凉苦楚——天地悠悠 我独远游家国安在 落叶作秋渭水东去 西有源头彼当争雄 长戈优柔何堪书剑 将相王侯……一个激越高亢的尾音,歌者戛然而止,偌大厅堂竟静悄悄的无人做声。第三部分:西出铩羽命乖车生祸(5)一阵大笑,“哗啷!”一声,客人丢下一袋金饼,竟摇摇晃晃的大步出门去了。“先生,用不了如此多也!”长衣惊讶的拾起钱袋,那人却已经踉踉跄跄的走远了。“快追上!送他回住所!”长衣吩咐酒侍一声,两人急忙追了出来。及到得车马场,却见那辆青铜轺车已经辚辚去了。长衣连忙询问车场的当值车侍,粗壮勇武的车侍回答:“车侍鲸三驾车送客人回去了,先生住长阳街栎阳客栈。”长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大是放心,便转身回店堂去了。原来,这渭风古寓关照客人的细致周到是天下闻名的。但凡客人酒醉而又没有驭手驾车的,都是由渭风古寓的车侍驾车送回。客人也满意,车侍也高兴。因为客人大抵总是要给车侍一些赏金的,纵是当时酒醉未付,次日也一定派人送来。况且,长阳街栎阳客栈也是老秦人开的著名客寓,绝不至于出事的。但是,这辆青铜轺车却没有驶往长阳街,而是一路出了北门,直向北阪去了。阪者,高坡也。北阪是横亘咸阳城北的一道山塬,林木茂密,有三条大道直通塬顶。登上塬顶便又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沃野。与秦昭王之后的北阪相比,这时的北阪还只是一道莽苍粗朴的山塬,比咸阳城南的渭水之滨荒凉多了。秦法整肃,通往北阪的三条道各有专用。中间最宽阔的大道,坡度稍缓,是官府车马军队以及所有单人轺车的专用车道。东道稍窄稍陡,是农夫商旅工匠的运货车辆走的专用道。西道最窄最陡却也最短,是国人庶民步行登塬的专道。眼下这辆青铜轺车出得北门,便直入中央大道,一路向林木葱茏的高坡驶去。时已天交四鼓,更深人静,青铜轺车驶上塬顶,便拐入一条便道,在北阪松林间的空地上停了下来。那匹驾车健马似乎感到了异常,一个人立嘶鸣,几乎要将“驭手”掀下车来!十多个黑影惊讶唏嘘的围了上来。一个贵公子模样的人上前一拱手:“鲸三,这是你的赏金。我这匹胡马赏你了,回城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车侍被骏马的突然发作惊吓,一个纵跃几乎是跌下车来,惊魂未定却又是受宠若惊,连忙拱手作礼:“先生,赏金太多了。还有如此好马,鲸三如何消受得起?”“公子赏的,领了就走,忒般聒噪啦?”一个黄衣肥子不耐烦的呵斥。“是是是,鲸三去了。”车侍忙不迭上马抖缰,箭一般穿出了松林。黄衣肥子呵呵笑道:“猗矛兄,你和呆子谈这笔买卖啦。”说着走到青铜轺车旁使劲儿拍打车厢:“呔!醒醒啦——!耶,酒气忒重!看来这兄台喝了不少啦。”看车中人仍然是鼾声大作,肥子便探身车厢拍打车主人的脸:“呔!醒来啦……”话音未落,却是一声惊叫,“嗵!”的一声跌坐到车轮旁,手中火把差点儿烧了眉毛。车中人霍然坐起!火把照耀下,只见他长发披散满面通红,目光犀利得吓人,四面打量,冷冷问道:“这是何处?尔等何人?”黄衣贵公子拱手笑道:“先生,我等多有得罪,尚请见谅。我乃楚国客商猗矛,这厢有礼了。敢问先生高名上姓。”“洛阳苏秦。”车上人一偏腿便已下车,脚下虽稍有虚浮,但显然与方才的酣醉酣睡判若两人。他矜持的整整衣衫,一双大袖背后,轻蔑的扫视了一圈冷笑道:“看模样都是富商大贾,却行此等勾当?”猗矛恭敬笑道:“虽不闻先生大名,但料先生也非等闲人物。我等出此下策,皆因渭风古寓不便洽谈。我等酷爱高车,人称‘车痴’。今见先生轺车古朴典雅,欲以千金之数,外加一两新车、四匹骏马,买下此车。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苏秦恍然,不禁一阵大笑:“足下竟能买通渭风古寓的车侍,将客人劫持到北阪松林,可见用心良苦。然则,我要是不卖,诸君何以处之?”“不识人敬啦!”肥子商人喝道:“既是车痴,岂有买不下的车马啦?”“如此看来,尔等是要强人所难了?”苏秦冷笑,眉宇间轻蔑之极。贵公子模样的猗矛依旧是满脸微笑:“尚望先生割爱了。看先生气度,一定是心怀天下,区区一辆青铜轺车又何须在乎?我等商贾,以奇货可居为能事,先生肯与我等比肩而立么?”这番话极是得体,对于一个名士来说,的确是不屑与商贾比肩的;而作为名动天下的大商,能如此恭维一个名士,确实也是难得。仅此一端,便知这个猗矛绝非寻常商人。苏秦本是性情中人,若在功业遂心意气风发之时,这番话完全可以让他放弃这辆王车。尽管这是周天子赏赐的王车,而且是燕姬重新换过的一辆旧王车,其中非但有着天子亲赐的荣耀,还有着燕姬换车的情谊,绝不是一辆寻常的轺车。纵然如此,苏秦依然将它视做了身外之物,并没有特别看重它,如同他对任何财货金钱都恬淡处之一般。第三部分:西出铩羽命乖车生祸(6)但是,眼下的苏秦却没有了这种恬淡心境,他只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侮辱!在咸阳宫碰了个大大出乎预料的钉子,郁闷无从发泄,一坛天下闻名的邯郸烈酒,使他在飘飘忽忽中涌出一腔浓烈的愤世妒俗之情,也平添了几分豪侠之气。此刻,亢奋奔放而又郁闷在心的他,觉得眼前这帮商人实在是龌龊极了,尤其这个贵公子模样的猗矛,更是可恶!苏秦本来就是商贾世家出身,又对天下大商了若指掌,自然知道猗矛是楚国巨商猗顿的胞弟,是商界一言九鼎的霸主。惟其如此,苏秦觉得他的恭敬外表下隐藏的是金钱,是强暴,是欺人太甚!苏秦何许人也,功业失意,难道随身之物也要被人无端劫持?怒火涌动间,苏秦陡然仰天大笑:“猗矛啊猗矛,可曾听说过,士可杀不可辱?”“先生何出此言?猗矛岂敢辱没名士?唯做买卖而已。”平和的话语中猗矛的笑容已经收敛,眼中渗出一股阴毒的光芒。“天下名士,不与贱商做买卖!”苏秦声色俱厉,大步走到车辕旁,便要上车离去。“呔!不能走啦——!”肥子商人大喝一声,大手一挥,车痴同伙便举着火把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喊:“士不可辱,我等商人便可辱么?”“是也!谁敢骂我等是贱商!”“不识敬,千金买一辆旧车,还不知足?”“甚名士?我看是个野士!”“没个了断,如何能走?商人好欺么?”“是名士就拔剑,商人也要雪耻呢!”苏秦转身冷冷一笑:“要做劫匪?还是要私斗?这是秦国。”话音落点,车痴们顿时愣怔在那里——秦国新法如山,抢劫与私斗都是死罪,一经查实,立即斩首!谁都会顾忌自己的生死,更何况这些富商大贾?猗矛却是狺狺笑着走了过来:“我等并未用强,买卖不成,仁义尚在。先生却自恃名士,辱骂我等,这该当有个了结吧?秦法纵然严明,也总须讲个公道吧。”“对!该当有个了结!”车痴们又轰然动了起来,举着火把凑集到苏秦周围。“噢——”苏秦冷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强盗也要讲公理了。我倒想听你个说法,如何了结?”猗矛依旧阴柔的笑着:“先生与这位肥兄决斗一场,便了却今日恩怨。”私相决斗,本是春秋以来士子阶层的风气。士人兴起之初,多受贵族挑衅与蔑视,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与声誉,往往拔剑而起与挑衅者做殊死拼搏,以表示虽死不受侮辱的名节气概。此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几百年下来,决斗便成了维护尊严名节的古老传统。决斗杀人,官府历来是不加追究的。猗矛不知苏秦根底,提出决斗只是个试探;若苏秦剑术高强,自然只好收场;若苏秦是那种只文不武的士子,则必定要“成交”这笔生意了。听得决斗二字,苏秦却被激怒了,右手向车厢一探,一柄青光凛凛的长剑便锵然在手:“谈何决斗?一起来吧。”猗矛却摆摆手:“不能,肥兄一人替代我等便了,如何能以众凌寡?”“好,便是我来啦——!”黄衣肥子拉着长长的楚腔,丢掉手中火把,笑眯眯的拔出了一口弯月似的吴钩,脚步象水牛般沉重的挪了过来:“出剑啦——!” 肥胖的双手攥着一口半月形的细剑,样子颇为滑稽。苏秦不禁哈哈大笑。他练剑十多年,却从来没有与人真正交过手,今日第一遭就遇到了这么样一个滑稽人物,便不由自主的大笑起来,学着他的楚腔:“肥子先出剑啦——!”“敢笑我?找死啦——!”黄衣肥子大怒,吴钩一挥,便见一道弧形的寒光向苏秦胸前逼来。苏秦浑身灼热,浑不知这吴钩“斜啄”的厉害,只一剑直刺当前,却是又快又准!这吴钩“斜啄”是当胸横划,速度稍慢,攻击的范围却是极宽。寻常剑士但见一片弯月形剑光逼来,便往往不知从何处防御?若有刹那犹豫,这吴钩便划到胸前,人便会被拦腰划开!偏偏的苏秦是简约剑法,不管你如何挥舞,我只一剑直刺!只听叮当一声大响,火星飞溅,两剑相交,吴钩剑竟是光芒顿失,黄衣肥子噔噔噔后退了三步!第三部分:西出铩羽命乖车生祸(7)“啊哈哈哈哈哈哈!”苏秦却畅快无比的大笑起来,心思老师这简约剑还当真高明,第一剑便将这楚剑吴钩震退,便不由胆气顿生。原来,苏秦剑术缺乏天赋,老师便教他反复练习快剑突刺,说不管敌人如何挥剑,你只一剑快刺,只要做到“快稳准狠”四个字,自保足矣!苏秦自然信奉老师,寻常练剑便是千遍万遍的突刺快剑,经常惹得张仪大笑不止。苏秦却不管不顾,只是一剑一剑的认真突刺。今日临敌,这一剑快刺竟大是威风,如何不高兴万分?黄衣肥子恼羞成怒,吼叫一声“真找死啦——!”便要冲上来拼命。“且慢。”猗矛却伸手拦住了肥子,对苏秦拱手笑道:“决斗完了,先生胜。日后我等绝不再找先生聒噪便是。”“算你明理。苏秦告辞。”“且慢。”猗矛轻捷一闪,便拦在了苏秦面前。“猗矛,还做劫盗么?”苏秦冷笑。“先生差矣。”猗矛满面笑容:“先生快剑,猗矛生平未见,斗胆想与先生走几圈。十剑为限,点到为止,可否?”苏秦初尝快剑之妙,内心正在兴奋处,听得猗矛要和他比剑,而且“点到为止”,乐得再尝试一番,便欣然应道:“好!就陪你十剑便是。”四周火把顷刻又围成了方圆两三丈的一个大圈子。猗矛拔剑,却是一口小吴钩,长不到两尺,与苏秦的三尺长剑相比,显得寒瘦萎缩。猗矛右手持剑,左手是弯弯的青铜剑鞘,显然是剑、鞘双兵。他猫腰蹲身,喝声“开始!”便挺着剑缓缓围着苏秦打起了圈子。苏秦的快剑有两个前提,一是正面对敌,二是敌不动我不刺后发先至。如今猗矛围着他打圈,他也便挺着长剑转圈,始终与猗矛保持正面相对。转得两三圈,猗矛突然一声大喝,吴钩与剑鞘一划一击,同时两路攻到。苏秦在他喝声一起时便一剑刺出,直指猗矛胸膛。“好!第一剑!”猗矛一跃丈许,闪出苏秦剑光,却又立即逼上来绕着苏秦打圈子。苏秦狂饮了一坛赵酒,能够一时清醒,全因了渭风古寓特制的醒酒汤。但那醒酒汤解得一时醉意,却并不能消解酒力。本来就飘飘然如腾云驾雾的苏秦,几圈转下来便觉眼前金星乱冒,心中明白上了猗矛的恶当,却是已经晚了,一声“猗矛……”喊出,脚下虚浮,天旋地转,便硬生生栽倒在地!“好!妙!”“小子倒——!倒——!倒了——!”车痴们挥舞着火把跳了起来。“还是公子高明啦!各位听公子的啦——!”黄衣肥子挥舞着吴钩叫起来。猗矛冷冷笑道:“肥兄带两个人,立即将那辆车秘密运出秦国,藏到郢都家库中。韩兄带两个人,立即将这个不识敬的主儿抬到官道旁边,好衣服全部剥了,弄出遭劫的样子。各位该得的利金,我改日如数奉上。如何啊?”“好!便这样了。”其他商人车痴也知道猗顿家族财势太大,王车肯定是人家的,平白得一笔巨额利金也就知足了,便异口同声的答应了。“立撤!半年内,谁也不许在咸阳露面!”猗矛一声令下,车痴们便熄灭了火把,悄悄的分头出了北阪松林。第三部分:西出铩羽孑然一身出咸阳(1)日上三竿时分,北阪渐渐的热了起来,知了开始无休止的聒噪了。麦收已过,秋禾初起,新绿无边无际的弥漫了北阪原野。这时正是最为燠热的三伏天,田野的农人们开始三三两两的向北阪松林聚拢,要在这里等待家人送饭,吃过饭便在松林中消暑一个时辰,避过最酷热的正午时刻,再继续午后的劳作。“噫——!快来看啊,有人在这儿睡大觉!”松林边的村姑尖叫起来。一个老人煽着大草帽走了过来:“人家睡觉,关你甚事……哎,这是睡觉么?不对!快来呀,有人遭劫啦!”田头走出的农人们闻声陆续赶来,围住了路边大树下这个酣睡者,不禁惊讶得鸦雀无声!此人赤裸着身子,浑身只有贴身的一件丝绸短褂儿,脸上、腿上、胳膊上,到处都是细细的划伤,好象光着身子从荆棘林中穿过来的一般,脚上两只绣花白布袜倒很是讲究,却鞋子也没有,炽热的阳光已经将他晒得浑身通红,可他犹自在呼呼酣睡,粗重的鼾声鼻息声,竟不在任何一个村夫之下!“细皮嫩肉,肯定是个富家子!”“废话!光这丝绸小衣,咱三辈子也没见过。”“吔!布袜上的绣花好针脚呢,多细巧!”一个送饭的女子叫起来。“啧啧啧,是个俊后生,鼻梁多挺!眼睛不睁也好看呢。”另一个女子跟着嚷起来。“大姐哎,干脆给碎女子招赘个女婿罢了,值呢!”一个中年汉子恍然高喊,众人便轰的笑了起来。那个女人骂道:“天杀的你!招你老爹!”众人更是跌脚大笑,那个中年汉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着:“哎呀呀,老爹好福气呢。”女人满面通红,抽出送饭扁担就来追打那个汉子,汉子笑得瘫在地上举手连连求饶,一片轰笑,乱做一团。“起开!”最先赶来的老人高喝一声:“路人遇难,有这等闹法么?都给我闭嘴!”老人显然很有权威,一声大喝,众人顿时静了下来。“村正,先报官府吧。”那个中年汉子歉疚的挤了上来,低声出主意。“在我村地头,报官自然要报。先把人抬到树荫下,别要晒死人了。”“来!快抬!”中年汉子一招手,便有两个后生过来,三人搭手,将路边酣睡者便平稳的抬进了松林,平放在一块大青石板上。这位酣睡者竟依旧烂泥般大放鼾声。老村正凑近打量,眉头大皱:“好重的酒气!谁家凉茶来了?”“我这里有。”手里还拄着扁担的那个女人,连忙从饭筐里拿出一个棉布包裹的陶壶。老村正吩咐道:“你手轻,就给他喂吧。要不,我估摸他要睡死的,脸都赤红的了。”女人很细心的蹲下身子,将陶壶嘴轻轻对着酣睡者的嘴唇,陶壶稍稍倾斜,冰凉的茶汁便流了出来。奇怪,那火红滚烫的嘴唇竟然象片干旱的沙土,丝毫不见动静,茶水却是一丝不漏的吸了进去。女人倒得快,“沙土”就吸渗得快,片刻之间竟是将大大的一陶壶冰茶吞了个一干二净!“啧啧啧!”女人惊讶得咋舌:“快,谁还有?这人要渴死了呢。”便立即有人应声,递过来两个大陶壶。女人如法灌喂,那酣睡者竟是在片刻之间又吸干了两陶壶冰茶!围观人众不禁骇然,目光不由一齐聚向老村正。老村正又凑近酣睡者鼻息,听听闻闻摇摇手道:“不打紧了,过会儿能醒来的。”众人还未散开,便见那人长长的一个鼻息,两手伸展开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好风凉!好舒坦!”眼睛悠然睁开一瞥,却突然立即闭紧,两手拼命的揉着眼睛,揉得一阵,霍然坐起睁开眼睛,左右一阵打量,又看看自己身上,不禁满脸胀红,期期艾艾道:“诸位,父老,我,这,这是在哪里啊?我的,我的衣物呢?”急得眼中竟是要喷出火来一般。老村正肃然道:“后生啊,我等发现你时,你正在这官道边野卧。老夫估摸你是酒后遭劫,被劫匪抛在了这荒郊野外。想想,可是?”那后生却双眼死死盯着天空,腮帮咬得脸都变青了!喂水女人小声道:“村正,邪门儿,快叫叫他,失心疯了不得呢。”老村正摆摆手:“我看这后生不是凡人,让他静静。起开,不要围在这儿,各咥各饭去!”第三部分:西出铩羽孑然一身出咸阳(2)众人不言声的散开了,眼睛却都时不时的瞄着青石板。良久,那后生从青石板上站起,默默的向老村正和众人深深一躬,转身大步就走。老村正疾步赶上拦住:“我说后生啊,你有志气,老夫看得出。可你如此模样,走得多远?谁没个三灾六难,老秦人能看着你这个模样走了?来,先咥饭,再穿一身衣服,老夫决然不拦你,咋样?”愣怔片刻,后生又默默的一躬,便跟着老村正走进了松林。老村正亲自拿来了几张干饼几块干肉一把小葱一罐豆粥:“后生,咥吧,莫嫌粗淡。”后生二话没说,便大嚼起来,吃着吃着,泪水竟断线般流了下来!老村正长长的叹息一声,向身边一个少年低声吩咐了几句,少年飞快的跑出了松林。半柱香的工夫,少年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交给老人一个黑布包袱。老村正打开包袱对后生道:“这是我大儿子的一身见客衣裳,后生穿了,莫嫌粗简。”说着便一件一件的递到了后生手中:一件黑色细布长衫,两件未染颜色的本色裤褂,一双结实端正的厚底布靴;簇新的布色,浆洗得平平整整。在老秦庶民来说,这的确便是上好的衣裳了。那后生没说一句话,拿着衣裳就走进了树林,片刻出来,已经变成了一个英挺的布衣士子,要不是那铁青胀红的脸色,倒是另有一番精神。后生手中捧着自己那两件汗污不堪的丝绸裤褂与那双绣花细布袜,恭敬的向老村正一躬,将手中衣物放在了老人面前,转身便走。“后生慢走。”老村正拿着衣裳过来:“后生啊,这两件衣裳你自己带着,万一不济就卖了它。丝绸的,二十个秦半两差不多,也值几顿饭钱呢。”后生看看老人手中已经包好了的衣裳,也不说话,便接了过来。老人又道:“后生啊,老夫是村正,得说两句官话,如何处置?你自思量了。依得秦法,路人遭劫,但凡路遇知情者,须得报官;你是酒后遭劫,老夫估摸你有难言之隐。你说,我等报官不报?报官,你就得随我等到咸阳令官署,追回你的物事;不报,你就不能说自己遭了劫,得吃个暗亏了。你思谋咋个办好?老夫绝不难为你。”后生略一思忖,坚决的摇摇头,显然是“不要报官”的意思。老村正点点头:“老夫晓得了。你走吧,咱是谁也没遇见过谁。”后生却深深一躬:“老人家,我乃洛阳人氏,名叫苏秦。多蒙你救我大难,容当后报了。”这是面前后生第一次开口说话,老村正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上不禁荡出了一丝笑意:“老了,记不得那么多了,你走吧。”苏秦咬咬牙,转身大步走了。这个老村正真是个风尘人物,若在平日,苏秦定要和他结个忘年知己,然则目下落魄如此,却是只能匆匆去了。虽然没有问老村正名讳,但苏秦永远都会记住咸阳北阪的这个村子,记得这片松林的,日后能否报答老人,只有天知晓了。目下燃眉之急,是如何度过这道难关?苏秦很清楚,抢劫他王车的这批人绝非寻常盗贼,他们早就离开秦国隐匿得无踪无影了,秦国官府如何缉拿他们?一旦报官,非但麻烦多多,“苏秦说秦不成,醉酒遭劫”也会成为天下丑闻,岂不是生生的毁了自己?唯一的选择,便是隐忍不发,自己了结这场灾祸,再图去处。看看进了北阪小道,苏秦没有立即进咸阳城。他找了路边一片小树林,躺在了一块石板上假寐沉思,想着想者便又朦胧睡去了。直到日落西山,北阪一片暮色,苏秦才出了小树林,匆匆进了咸阳城。北门街市内车马行人都很少。这里是老秦人居住区,不比尚商坊,入夜便是行人稀疏车马罕见。苏秦一个人急匆匆行走,竟是分外的显眼。走走问问过了几条街,才见一片客寓外风灯高挂,行人稍多了一些,仔细一看,正是长阳街到了。苏秦驻足打量,已经看见了前面不远处风灯上“栎阳客寓”几个大字,也看见了在大门前招徕客人的女店主的身影,却只是站在灯影里踌躇不前。过往行人都要奇怪的瞄他一眼,几家客寓门前的迎客侍者也都不断的向他打量,只是没有一个人邀他住店。思量老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苏秦终于硬着头皮向栎阳客寓走来,看看离女店主只有几步远了,可她竟然没有看见自己,只顾向街中车马张望着。“吭——喀!”苏秦很响亮的咳嗽了一声。“哟——忒般粗野,好吓人!没瞅这是啥地方?你家炕头么?”女店主一连串唠叨着转过身来,却猛然僵住了:“你你你,你是谁呀?”苏秦勉力的笑着:“大姐不认识客人了?”“哪里敢哟?”女人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笑得亲切极了:“有般粗人,天黑便不规矩,我也是怕呢。先生,到北阪走村去了么?一身布衣,多洒脱!如何不见你的车?在后边么,我去赶来。”“不用了,车送一个老友了。”苏秦冷冷笑着,便向客寓大门走去。“啧啧啧!多好的车哟,先生出手好阔也。”女人脸上笑,嘴上说,眼睛还向街面飞快的打量,看周围确实没有车来,便一溜碎步跟了上来:“先生没喝晚汤吧,我去叫人准备。”“不用了。”苏秦摆摆手:“我要离开咸阳,片刻后你来兑账便了。”第三部分:西出铩羽孑然一身出咸阳(3)“先生客气了呢,先生慢走,鲸三儿在竹节居收拾呢,先生沐浴休憩一会儿再说。”待苏秦走进庭院,女店主对前庭一个年轻侍者轻声耳语了一阵,年轻侍者便匆匆出店去了。那个木讷朴实的男侍鲸三儿刚刚将房间收拾完毕,苏秦便回到了竹节居。鲸三儿小心翼翼道:“先生气色不太好,是否酒后受了风寒?要不要我去请个医官来?”苏秦见他显然没有任何疑心,便淡淡道:“不用了。有热水么?我沐浴一番便好了。”“现成的。先生稍待,我立即去挑来。”说完便匆匆去挑热水了。鲸三儿一走,苏秦立即打开两只大箱翻了起来。这是两个上好的楠木大箱,一个是衣箱,一个是文箱。衣箱是大嫂与妻子收拾的,文箱是苏代苏厉收拾的。来到咸阳,苏秦只打开了几次文箱,拿出了最上面的几卷竹简和几张羊皮纸,并没有仔细翻检过。他现下最关心的是,箱中有没有金钱?苏秦出门时说定的只带百金,按照大哥的商旅阅历,这一百只金饼分做三处,放置在车厢的三个暗箱中。函谷关与燕姬换车,金饼原封不动的转移了过来——自西周以来,王车的打造规格从来不变,车中暗箱的位置也都是同一的。大哥叮咛过:这一百金都是家传的殷商金,金饼上有商王铭文,每金足抵十多个战国流行的金饼,一百金足当千金之多!现下,这些金饼自然不去想了。苏秦想看看,衣箱文箱里有没有大嫂她们放的零金?翻到衣箱底层,苏秦看见了一只皮袋,手一碰便知道是金币。拎出来“哗啷”倒出一数,却只有二十个!再翻文箱,却只有十多枚魏国的老刀币。苏秦知道,那是因为他平日喜欢收藏刀币,苏代带给他赠送同好用的。正在苏秦翻检得满屋都是凌乱物事的时候,院中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应该是鲸三儿挑水来了。苏秦连忙将金钱放进箱中锁好,打开了房门。“先生,我在门外,有事唤我了。”鲸三儿将热水添好,拉上房门就要出去。“鲸三儿,你们这栎阳客寓,日金几多啊?”苏秦一副不经意的样子。“看怎么说了。”鲸三儿低着头:“这竹节居,每日一到两金吧。”“好了。随意问问,你去吧。”待鲸三儿出门,苏秦便到里间沐浴,泡在热水中顿时一身大汗,浑身瘫软了一般。苏秦思忖,自己在这里住了几近两个月,少说也得五十金,如今手边只有二十金,差得太多;随身值钱之物也都没了,那些衣物虽是上好,可也得看人家认不认。看今日街市上情景,这个女店主似乎也不是个善主儿。是啊,人都如那老村正一般,也就没有这“利欲”一说了。苏秦啊苏秦,你当真是命蹇事乖啊,说秦不成尚不打紧,如何偏偏遇上了这帮冠冕堂皇的车痴劫匪?苏秦自呱呱坠地,从来没有体味过缺少金钱的滋味儿,方得出山,正在雄心万丈之时,竟突然遭遇了这匪夷所思的事端,一夜之间,竟沦为赤手空拳的布衣穷汉,还真有些乱了方寸。沐浴完毕,苏秦觉得精神稍许好了一些。他换了一身新的内衣,外边还是穿上了那件布衫,方得收拾妥当,便听见门外脚步声。仔细一听,却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哟,先生精神气色好多了呢。”女店主笑脸盈盈,身后却没有别人。“大姐,兑账吧,我该给你多少金?”苏秦看着这笑脸就觉得别扭,毫无打趣的兴致。“不多不多。”女店主笑盈盈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却在房间滴溜溜转:“人家魏国白氏的渭风古寓一日十金,我这儿一日只两金。先生住了五十三日,权做五十日计,也就百金之数吧。店小情薄,先生见笑了呢。”“好说。”苏秦心中暗暗一惊,果然是个毫不通融的厉害女人!如果自己不遭横劫,要说迟付一月,那女人肯定还巴不得呢。可如今不同,这女人好象知道了什么,那副神情显然是要立马兑金,只是不知晓自己囊中底细,先行客气罢了。自己若显出底气不足,只怕今日大是尴尬。想到这里,苏秦悠然一笑:“倒是不多。然则,我的金匣在车上,友人赶车办件急事去了。先兑你二十金,一个月后再加给你一百金,如何啊?”“哟!先生真是阔主儿呢。”女店主虽然还是一脸笑意,却不屑的撇了撇嘴:“我这小店可是负债周旋,不敢赊欠呢。那一个月后的利头,小女子也不敢贪。秦国新法,诚实交易,暴利有罪,诈商也有罪呢。”话语之中竟是隐隐的带了些许威胁。苏秦虽是商家出身,对商道却大是生疏,对此等商人更是拙于周旋,听得女店主笑语不善,面色顿时胀红:“那就兑吧。除了我的文箱,一应物事都给你了。”第三部分:西出铩羽孑然一身出咸阳(4)“哟——”女店主笑脸顿时带了嘲讽:“先生当我这儿是南市大集呢,羊皮换狗皮么?住我这店的客人,可没有拿东西抵账的。小女子倒是有个主张,先生愿不愿听?”苏秦点点头,冷着脸没有说话。“先生若能找个官员给我招呼一声,也就罢了。或者,有个山东商人也成。”“没有!”苏秦脸色铁青:“我任谁也不认识。你自己看看,那些物事也够你的了。”女店主咯咯咯笑了:“也好。只是小女子不晓得贵贱,我叫抱大账的先生进来看看。”说罢向外高声道:“先生进来吧。”话音落点,便见一个黑胖胖矮墩墩的中年汉子推门进来,也不向苏秦做礼,只对女店主一躬身:“请女主吩咐。”女店主笑道:“没甚事儿。先生将先生的这些物事检检看看,估个价儿,看值得几多?”黑矮胖子眼睛一瞄,便知道屋中两口楠木大箱便是要检看的物事,上前先打开衣箱一件件抖落,末了淡淡说了一句:“大体值得二十金。”说完便要来翻检另一只木箱,苏秦“啪!”的一拍箱盖:“这是文箱,不许动。”又冷冷一笑:“你识得好赖么?仅那件化雪于三尺之外的貂皮斗篷,就值得五十金!”“先生所言,乃是市价。若先生拿去南市卖了,再来兑账,自是另说了。”黑矮胖子也绷着脸冷冰冰的。“哟——”女店主咯咯咯笑道:“小女子原是只喜欢兑金,不喜欢这些物事抵账了。算了算了,衣裳先生还得穿不是?先生就兑金算了,多干净啊?”苏秦咬着牙冷冷道:“不说了,都给你们,了账。”“哟——,差那么多,如何了账啊?”“先生,我还是检检这只木箱吧,文箱有甚用?不值钱呢。”黑矮胖子说着便径自打开了文箱。苏秦脸色胀红得出血一般,生生咬紧牙关,拿出了那几卷竹简抱在怀中:“那些都给你吧!”黑矮胖子边检边报:“羊皮纸五十张,白简一百支,刻刀两把,翎笔十支,玉砚一口,老刀币二十枚,铜管三支。没有了。大体值得十金罢了。”听得这喋喋不休的念叨,苏秦直是心头滴血!他的文箱可说是件件皆宝,那羊皮纸在战国时期是极为贵重的文房至宝,一张至少值得一金!二十枚老刀币已是古董,至少也是一枚一金,更不要说玉砚翎笔了!可是,自己能拿到市上去卖么?能去做天下笑柄么?既然不能,就得忍耐,就得听任这般屈辱。骤然之间,苏秦仰天大笑,一脚揣开房门,抱着竹简扬长去了。第四部分:谈兵致祸十六字诀震撼了齐威王(1)在洛阳和苏秦分手,张仪终于到了临淄。对于临淄,张仪并不生疏,一入城他便直奔王宫。在宫门广场停下轺车,他对绯云吩咐道:“车就停在这里,你可去逛逛街市,临淄可是热闹得很呢。”绯云笑道:“吔,逛个甚来?我就在车上睡觉等你。”张仪说一声“随你了”便向宫门去了。张仪对齐国是充满向往的,在他看来,齐国是天下大变化的枢纽,齐威王田因齐则是天下仅存的第一雄主。这田因齐即位三十余年,做了三件大事,竟是每件事都改变了天下格局!第一件,铁腕整肃吏治,启动了战国之世第二次变法的潮流,带出了韩秦变法;第二件,与魏国霸权对抗,打了围魏救赵、围魏救韩两场大胜仗,使魏国霸权一落千丈,天下由魏国独霸变为齐秦魏三强鼎立;第三件,建立稷下学宫,使天下士子由争相“留魏”变成了争相“留齐”,天下文明潮头自然也由魏国转到了齐国。在三十年里,齐国能够从中等战国一跃成为首强,自然是齐威王扭转乾坤。秦孝公英年早逝,在方今天下君主中,齐威王就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雄主。正是看中了齐国的强盛与齐威王的英明,张仪才选定了齐国。张仪的步履是从容的,也是自信的,因为他清楚齐国目下的危机,也谋划好咯化解危机的对策,只看这个老齐王如何对待他了?张仪也不会来齐国。齐威王正在王宫园林踽踽漫步,偏偏传来密报:东南的越国正在秘密集结大军,准备夺取齐国南部的琅邪地区!他顿时便烦闷起来,望着垂柳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轻拂,竟是梦幻一般。即位三十年余了,他第一次感到了疲惫,第一次心中发虚。老了么?五十多岁,正在如日中天啊;累了么?心中明明还憋着一股劲儿使不出来。半日徘徊,齐威王总算明白了自己——最让他不安的,是没有一个高明的争霸方略。齐国在他手里是无可置疑的强大了,可是如果仅仅这样,你田因齐毕竟是个庸才!论强国功业,天下数秦孝公首屈一指。老实说,那才叫急起直追迎头赶上。你田因齐秉承的基业家底儿,可是比秦孝公雄厚多了,与嬴渠梁比,你至多做个第二;和魏惠王那个酒囊饭袋比么?未免太得窝囊,可不想窝囊还不行,齐国现下也就是与魏国不相上下。若说到财富军威,说不得魏国还略胜一筹呢。只有使齐国更上层楼,完成统一霸业,你田因齐才算得天下第一雄主,做出了千古第一功业!否则,就只能是个二等明君而已。可是,从何处着手呢?现下秦魏齐三强并立,面对一个老霸主,一个新强国,齐国该如何摆布?齐威王竟是思谋不出一个满意的对策。当年的上将军田忌出走了,洞察天下的孙膑也不辞而别隐居去了。只剩下一个老丞相驺忌,虽长于处置国务,却素来没有大谋略,与他商议多次都是不得要领。多方派员打探孙膑下落,也是一无所获,搞得齐威王竟是闷闷不乐。目下又是越国要进犯!越国虽不是劲敌,但对于十多年没有大战的齐国来说,也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不怕打不过,就怕陷入纠缠。别看这个快被人遗忘的越国,山高水深林密,你要打他找不见,他要打你就陡然冒出一大片,若陷入纠缠,急切间不能脱身,中原的霸业就等于白白的拱手送给了两个强大对手。这种局面,齐威王如何能够忍受?可是,如何全盘筹划,急切间竟是难以权衡决断。齐威王又一次想起了田忌孙膑在时的气象,不禁深深懊悔当初对驺忌、田忌将相倾轧的失策处置,非但逼走了田忌,还带累的孙膑也走了,这是他即位以来犯下的最大错失,想起来就隐隐心痛……“魏国名士张仪,求见我王。”内侍匆匆走来禀报。“张仪?”齐威王一愣:“是那个骂倒孟子的张仪么?”“禀报我王:正是那个张仪。”“好!有请先生,到湖边茅亭!”内侍匆匆去了。齐威王立即吩咐侍女在茅亭摆下简朴的小宴,他要与这个能骂倒孟子的天下第一利口小酌对谈。在齐威王眼里,一个能将孟子骂倒的人物,一定不是等闲之辈。孟子何许人也?天下第一雄辩大师,天下第一卫道士,清高之极渊博之极智慧之极,但遇对手从来都是高屋建瓴滔滔不绝,鲜有对手走得了三五个回合。这是齐威王在稷下学宫多次亲眼目睹的。就是那个锋锐无匹的新秀荀况,也只和孟子堪堪战了个平手,更不要说其他人物了。可这个张仪,竟在大梁魏王宫以牙还牙,骂得孟子几乎要背过气去!连素来喜欢在名士面前打哈哈的魏惠王都恼羞成怒了,可见其人辞色之锋利。第四部分:谈兵致祸十六字诀震撼了齐威王(2)一个月前,当这个故事传到齐国时,有人说张仪有失刻薄,齐威王却不禁哈哈大笑:“好好好!天下出了此等人物,孟夫子一口独霸便从此休矣!” 齐威王明白,要说尖酸刻薄,孟子也不是厚道之辈,痛斥贬损从来都是毫不口软,而且往往都是抢先发难,何独怨张仪?想不到这个张仪今日竟来到了齐国,可得用心体察一番,若果真是个名士大才,那可真叫上苍有眼!片刻之间,便见垂柳下的草地便道上走来了一个黑衣士子,大袖飘飘,身材伟岸,束发无冠,步幅轻捷,恍若一朵黑云从绿色的草地飘了过来。“好个人物!”齐威王暗自赞叹,大笑着迎了上去:“先生光临齐国,幸甚之至也!”张仪也远远看见齐威王迎了过来,心中大感欣慰。这个老国王是天下有名的铁面君主,天性傲慢凌厉,生杀予夺嬉笑怒骂从来都是毫不给臣下脸面,对待稷下学宫的名士,也极少对谁表现出赞赏,只有即位头几年,才对孟子孙膑这样的人物恭迎如大宾。如今,老国王却亲自起身迎接自己,虽然仅仅是一个湖边相迎,谈不上大礼相敬,但张仪已经预感到自己所料不差,思忖间齐威王已是咫尺之遥,张仪连忙恭敬的深深一躬:“魏国张仪,参见齐王。”“先生拘泥了。”齐威王大笑着扶住了张仪,并拉住他一只手:“来来来,这边茅亭落座。”亲切豪爽竟是如见老友一般。张仪本来就洒脱不羁,对齐威王的举动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紧张难堪,倒是任齐威王与自己执手来到茅亭。这座茅亭坐落在湖畔垂柳之下,三面竹林婆娑,脚下草地如茵,宽大的亭子间里青石为案,草蓆做垫,却是异常的简朴雅致。进得亭中落座,但觉微风习习一片清凉,酷暑之气顿消。“好个茅亭,令人心醉。” 张仪不禁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