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人犯被甲士们鱼贯押进了刑场中央。为首者,正是白发苍苍的甘龙。人犯所过之处,便是一片怒吼:“诛杀国贼——!杀——!”本想赳赳赴刑以彰显骨气的老甘龙,在万千人众的愤怒喊杀中,竟不由自主的低下了一颗白头。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国人皆曰可杀”这句古语的震慑力,一股冰凉的寒气渗透了他的脊梁,一切赖以支撑的气息都干涸了,踉跄几步,他竟瘫倒在草地上,再也无法挪动半步了。夹持的两名甲士一阵紧张,生怕他被吓死在这里,不由分说,架起老甘龙便飞步来到行刑桩前,紧紧捆在高大的木桩上,使这个最为冥顽的老枭不至于软瘫下去。人犯就位,身穿大红吉服的监刑官景监在土台上高声宣道:“大刑在即,朝野臣民,听国君训示——!”国君要出来么?这却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人山人海,便顿时安静了下来。刑台中央缓缓推出了一辆高高的云车,嬴驷的声音仿佛从天上飘向河谷草滩,从来没有这样高亢:“秦国朝野臣民们:本公即位之初,国中老旧世族勾连山东六国,逼杀商君!又勾连戎狄部族,图谋复辟!赖朝野国人之力,秦国得以剿灭义渠,擒拿复辟国贼,为商君昭雪!从今日起,秦国恪守新法,永远不变!大秦国人,当万众一心,向逼杀商君的另一股势力——山东六国,复仇——!”黑茫茫山海般的秦人们振奋了!此刻,还有什么能比国君亲自出面说明真相,并为商君昭雪更能激动人心的呢?一片连天彻地的欢呼声,顿时弥漫在河谷草滩:“国君万岁——!”“新法万岁——!”“向六国复仇——!复仇——!”被绑缚在刑桩上的甘龙抬起了头,目光死死盯住了高高的云车,却是什么也喊不出来。最为震惊的还是台上观刑的六国特使,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恰恰发生了,秦国国君当着万千国人,竟公然将诛杀商鞅的罪责推到了六国头上!这时候,谁能辩驳得清白?更何况,当初还有“请杀商君书”留在秦国;可那是“请杀”,如何竟变成了“逼杀”?特使们慌乱得交头接耳,一个个面色苍白;看来,老秦人和山东六国这血海冤仇是结定了。又是一通大鼓,景监一劈手中令旗,高声喊道:“行刑——!杀——!”一片刀光闪亮,碧绿的草滩上渗出了汩汩流淌的红色小溪,渭水又一次变红了。渭水南岸,正有一骑快马飞来!马上骑士的红色斗篷就象一团火焰,望着北岸刑场的人山人海,他突然勒马,哈哈大笑:“好好好!”便飞马向渭水白石桥飞驰而来。第一部分:铁腕平乱犀首挟策入咸阳(1)嬴驷大为振作,大半年来压在心头的郁郁之情,竟是冰化雪消了。国政大局终于在他的谨慎斡旋中稳定了下来。诛杀商鞅、平息戎狄、铲除世族、恢复民心,一番作为环环相连,任何一件事出了差错都可能导致秦国崩溃。他居然在连贯行动中有惊无险,不能不让他感谢上苍。但最令嬴驷欣慰感奋的,还是大刑场上民众之心的回复。车裂商君后本来已经是朝野冰冷民心尽失,然则一举诛杀复辟世族的铁腕壮举,却使秦人大大出了一口恶气,复仇的快感将压抑的积怨冲洗得干干净净,最难得的民心终于安然归来,当真令人匪夷所思!嬴驷不失时机的在刑场申明了“逼杀商君”的两大罪魁,将自己完全开脱了,将民众完全征服了。这是他最为得意的权力大手笔。他知道,终会有人骂他卑鄙的,可是只要能争取到民心,能使他权力地位稳固,能使他推进秦国大业,能使他成为青史留名的不朽君主,些须唾骂指责实在是微不足道的;运用权力纵横捭阖的滋味儿真是美妙,那是芸芸众生所无法企及的一种极致享受;只要用权有道,国君永远都是天理正义的化身——诛杀世族没有错,平息叛乱没有错,车裂商鞅也没有错!作为国君,只要坚持新法,让民众富裕邦国强盛,民众对上层权力场中的血腥牺牲就永远不会耿耿于怀。毕竟,民众是最实在的。秦国终于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可是,下一步呢?想到望前走,嬴驷心里总有些不塌实。自己要成为象公父那样的伟大国君,就必须在自己手里将秦国变成天下第一强国,变成唯一霸主;否则,自己必将湮没在公父与商君的身影里,史册将把他变成“杀人有术,治国无方”的乖戾君主。可是,如何向前走呢?危机消除了,朝局稳定了,需要在更大的天地里把握秦国方向时,嬴驷第一次感到了自己才智的匮乏,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公父有商君,自己有谁呢?说到底,只有公父与商君那样的君臣结合,才是成就大业的气象;商君全力处置国事政务,公父一力化结各种内部危机,精诚同心,相辅相成,才使得秦国在二十年中变法成功,彻底的脱胎换骨。嬴驷思忖,在稳定朝局方面的才能魄力,自己并不比公父差,自己所缺乏的,就是一位象商君那样的乾坤大才做丞相;商君用过的那些老臣子,如上大夫如景监、国尉车英者,虽忠心可嘉,却都不是乾坤之才啊。这样的大才,可遇不可求也。正在乍暖还寒的时候,景监、车英两老臣竟一齐呈上了《辞官书》,请求归隐林泉。两人的理由几乎也都一样:“内忧已除,叛乱已平,朝局稳定,老臣心力衰竭,无能辅政,请归林下,以利后进。”嬴驷一看,顿感一股压力沉甸甸的搁在了肩上。思忖良久,嬴驷断然拍案:准许上大夫景监与国尉车英辞官退隐。甚至没有与闻伯父嬴虔,嬴驷就颁布了公室诏书,赏赐两位老臣各千金,一个月内将公事交割完毕,即许离开咸阳。诏书一发,朝臣哗然,以为新国君又要对“商君余党”动手!商君时起用的大臣、郡守、县令都是一阵紧张。有臣工惶惶然问计于嬴虔,嬴虔却是大笑:“诸公且大放宽心,老臣请辞,新锐必进,与新法何涉耶!”嬴虔没有料错。新君嬴驷所想,正是以老臣请辞为契机来盘整朝局。景监是上大夫,商君时期实际主持日常国政的中枢大臣;车英是国尉,掌握着军政实权;两人一文一武,执掌了秦国枢要。嬴驷要有任何出新举措,都不可能越过这两根梁柱。嬴驷不乏识人眼光,丝毫不怀疑这两位老臣的忠诚,但却总觉得很是别扭。他们对商君,有一种近乎对尊神一样的景仰,处置国务言必称“商君之法”而不越雷池半步,与嬴驷更上层楼开创自己功业的宏图大志,总是有所疏离;因了知道这两人早有辞官之意,嬴驷也就没有急于动手转移权力;今见两人同时请辞,商鞅的阴影又在他心头隐隐游移,仔细思量,此事只在迟早,何不顺水推舟,自己的新朝新功也早日开始?主意一定,当即实施,而且一如当年商君说公父变法之名言“大事赖独断而不赖众谋”,竟连伯父嬴虔也没有与之商议。嬴驷向秦国朝野发出了一个威严的信号:最高权力牢牢掌握在国君手里,任何人也不能动摇!这时,内侍报说:商於郡守樗里疾求见。嬴驷恍然笑道:“等这黑子,黑子便来,快请他进来了。”樗里疾并没有接到晋见诏书,却是自己找进宫的。从陇西回到咸阳,樗里疾便嗅到了一股改朝换代的气息。他虽是一方诸侯,但毕竟只是地方臣子,加之疏于结交,在咸阳几乎没有一个可与肺腑的至交,与官员碰面也是无甚可说。凭着自己的直觉,他觉察到了弥漫官场的那种难以言传的惶惶之情。按照职责管辖,他照常到上大夫府邸复命,要备细禀报陇西之行的经过,要向国府提出安抚戎狄部族的新想法。接待的吏员们却神不守舍,他便请见上大夫景监,掌书却是王顾左右而言他,硬是没听见。樗里疾心中明白,便也打着哈哈离开。如此大事,总不能没有个交代,于是他便直接到宫城请见国君了。“樗里卿西出辛劳,居功至伟。”嬴驷一脸淡淡的微笑,却突兀问道:“闻得卿多年鳏居,何故啊?”樗里疾实在想不到国君劈头就问这件事,笑道:“臣是要备细禀报陇西之行。”便想回避开这个话题。“陇西之行,我已尽知,回头再说。”嬴驷笑道:“今日就说你家室之事。”“嘿嘿嘿,此事无关痛痒,何劳君上过问?”樗里疾黑脸变成了红脸。“何谓无关痛痒?”嬴驷脸上虽笑语气却是认真:“今日,本公要助卿成婚也。”第一部分:铁腕平乱犀首挟策入咸阳(2)樗里疾连忙拱手做礼:“多谢国君美意。然则,臣与亡妻情意笃厚,尚无续弦之心。再说了,嘿嘿嘿,我这黑肥子,那家女儿嫁我,都是暴殄天物呢。”粗鲁的自嘲却点缀着高雅的诙谐,嬴驷不禁大笑:“樗里疾呀樗里疾,亏你说得出,黑肥子?暴殄天物?不不不,男儿鳏身,才是暴殄天物呢,啊哈哈哈哈……”向来不苟言笑的嬴驷,竟破天荒的大笑起来。“嘿嘿嘿,黑肥子殊非天物,暴了也罢。窈窕淑女,可惜了人家呢。”樗里疾脸色通红,说得期期艾艾,神情竟大是滑稽。嬴驷更是乐不可支,竟笑得伏在书案上咳嗽起来,须臾平静,脸上尤是忍俊不住:“樗里疾不许抗命,三月后成婚!窈窕淑女嘛,不用你黑肥子操心了。要许身国事,岂能没有家室根基?”“君上,这这这,不是甩给黑肥子一个大包袱么?”樗里疾急得无所措辞,红着脸狠狠心道:“臣无才无行,无意做官,只想回归故土,做个隐士。”嬴驷惊讶的看着樗里疾,突然又是大笑:“黑肥子也想辞官?不准!你又奈何?”樗里疾一脸沮丧,思忖一阵,嘿嘿笑了:“君上,樗里疾举荐一个栋梁大才,换下我这根绿叶朽木,国君意下如何?”“噢?大才?姓甚名谁?现在哪里?”“此人三日内必到咸阳。国君若重用此人,便是准了臣之请求。”“若不重用呢?”“臣便甘做绿叶朽木。”“好!”嬴驷陡然拍案正色道:“栋梁到来之前,着绿叶朽木樗里疾暂署上大夫一职,即日任事。”“国君,这,这如何使得?”樗里疾欲待长篇大论,国君嬴驷却扬长而去。樗里疾顿时僵在厅中,懵懵懂懂的东张西望起来。正在这时,只听一阵笑声,一个戴着面纱的白发黑衣人从帷幕后走出:“上大夫,别来无恙啊?”“你?是谁?”惊讶之间樗里疾恍然大悟:“樗里疾,参见公子。”嬴虔揶揄道:“顷刻之间便有了高官娇妻。好个绿叶朽木,直是要开花了呢。”樗里疾大为窘迫:“公子何当取笑?樗里疾并未应承。”嬴虔冷笑道:“自诩无行,却偏偏跟那些老朽邯郸学步,也闹着辞官做隐士,博取清名。还有我老秦人本色么?”樗里疾已经平静,淡淡笑道:“言行发自本心,何须邯郸学步?”“樗里疾,可知晓何人举荐你么?”嬴虔看他油盐不浸的蔫笑,突然正色。“举荐樗里疾者,可谓有眼无珠。”樗里疾淡淡顶了一句。嬴虔一阵冷笑:“樗里疾,你好大胆子!商君难道是有眼无珠之辈么?”樗里疾大为惊讶,继而摇头大笑:“公子高明,樗里疾佩服了。”嬴虔却没有笑,黑色面纱后面是低缓认真的语调:“樗里疾,别以为我抬出商君糊弄你。嬴虔虽然与商君有私恨,但却无公仇。说到底,国君也是如此。”嬴虔深深的叹息了一声:“极刑商君,一则是私恨使然,一则是商君自请服刑使然。否则,仅是你那个商於郡,就可保商君性命无忧,加上朝野鼎沸,国君如何杀得了商君?然则,商君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自觉赴死方可化解秦国危机,方可维护新法。惟其如此,商君临刑之前在云阳国狱,与国君有过一次秘密长谈,交代了身后一应大事。就是在那一次,商君举荐了你樗里疾,还有函谷关守将司马错。否则,国君如何能召你二人紧急入咸阳,参与攘外安内之重任?商君之心,本望你抛却私情,大局为重,做新君维护新法的肱股之臣。谁想你樗里疾,却斤斤计较于国君与嬴虔的一德之失,耿耿于商君的一己知遇之恩,在秦国最需要良臣支撑的时候,却步人后尘,仅求良心自安。如此器局,岂非大大寒了商君之心?负了国君厚望?”一席话坦率之极,赤裸裸毫无遮掩,对自己甚至对新君都做了深重的贬斥,可谓堂堂正正,大义凛然。樗里疾不禁大为震撼,良久沉默,肃然长躬:“樗里疾,谨受教。”次日,嬴驷举行了平乱后的第一次朝会,颁布诏令:樗里疾职任上大夫,总署国政;司马错职任国尉,掌秦国军务并统领新军;公子嬴虔仍居太傅,进爵一级;所有郡守县令进爵一级,原职不动。此时,靠世袭爵位在国居官的秦国老世族已经全部清除,商君时期的变法新锐也经过了一番整肃,国中人人振作,朝局重新焕发出一片勃勃生机。一番部署安顿完毕,正要散朝,内侍总管匆匆禀报:“宫门有一士子求见,自称魏国犀首,说有长策献于秦国。”“犀首?”嬴驷惊讶的看着樗里疾:“可是樗里卿所说之人?”“正是。”樗里疾道:“此人本名公孙衍,师杨朱之学,自称天下第一权术策士;曾在魏国、楚国、赵国奔走任职,屡次击败官场对手;人言如犀牛之首,锐不可当,故犀首名号多为人知,本名反倒湮灭无闻。臣与此人曾在陇西不期而遇,劝他入秦效力。”“好!请先生上殿。”嬴驷大有顺风行船天授与人之感,很是振奋。第一部分:铁腕平乱犀首挟策入咸阳(3)片刻之间,一个英气逼人的中年名士便疾风般进得殿来,一领大红斗篷,散发无冠,长须连鬓,众人眼前顿时一亮!此人进殿来四面一扫,人人都领略了那双炯炯生光的眼睛。只见他快步上前,深深一躬:“山东犀首,参见秦王——!”殿中顿时一惊!嬴驷颇有不悦:“本公并未称王。先生何意啊?”犀首朗声道:“此乃犀首献给秦国之第一策:立格王国。”“果然犀利,要言不烦。”嬴驷淡淡笑道:“总该有一套说辞啊。”犀首站在大殿中央,拱手环视一周:“天下三王,周、魏、齐。周不足论,魏正衰落,齐亦日过中天。惟秦之元气,旭日东升。守定一个公国,如何激励国人雄心?如何震慑山东六国?犀首断言,欲得中原逐鹿,先须正名称王!”殿中一片沉默,对这突兀的“长策”一时竟反应不灵。樗里疾觉得不能总让国君直接应对而无回旋余地,便拱手笑道:“先生长策,不妨一并讲出,国君方有参酌。”犀首傲然大笑:“好!犀首长策乃十六字:正名称王,东出争霸,中原逐鹿,一统天下。”“杨朱之学,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先生为秦国谋划,所在何求?”樗里疾知道此人从不隐藏自己,便想弄清他的想法。“樗里疾当真可人。”犀首笑容中颇带揶揄之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杨朱一派主张利己,却不主张损人。策士为邦国谋划,邦国得利,自然要授策士以高官厚禄,此为两利不损,天下正道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举凡士子,谁不为名利而来?除了高官重爵,犀首岂有他哉?”一番说辞,举殿臣工竟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人人面红耳热心头乱跳。嬴虔却忍耐不住,冷冷笑道:“然则,先生能为秦国带来何等好处?大而无当的十六个字,就换得了高官重爵?”这在常人看来尖酸刻薄的问话,犀首却丝毫没有难堪,微微一笑便道:“十六字为纲,纲举目张。至于如何使秦国谋得大利,自当另有谋划,秦公请看——”潇洒的一撩斗篷,从随身牛皮袋中抽出一卷竹简,右手一拍:“王霸之图,俱在其上。”“先生可否见告?”嬴虔冷冷道。犀首揶揄笑道:“长策可白,细策不宣。此乃权术之要,太傅当真不知?”嬴驷一直在沉思默想,此刻突然拍案高声道:“诏命:犀首为秦国上卿。散朝。”在朝臣惊诧的目光中,神秘的犀首竟随着国君大步去了。当天夜里,嬴驷召来公伯嬴虔、上大夫樗里疾、国尉司马错三人,一起为犀首接风洗尘,听犀首解说他的王霸细策,直到三更,方才将正题谈完。嬴驷始终没有表现出犀首所期待的兴奋与震惊,凝神倾听之外便是默默思忖。倒是正题谈完,樗里疾请犀首说说天下策士,嬴驷才高兴的不断询问起来。秦国君臣自孝公病危商君处刑以来,两三年之中危机不断,无暇旁顾,对中原情势已是生疏了起来。犀首讲述的山东策士崛起的消息,的确使他们感到新鲜兴奋。近年以来,诸子百家中出了一个策士流派。这个流派的士子很是奇特,那家弟子都有,无分原本所修习的学问,只是专一的钻研揣摩列国形势格局,游说诸侯,为所向往的邦国谋划王霸之策。犀首说,他自己就是“杨朱策士”,即杨子门下的策士名家。齐国的稷下学宫,敏锐的看到了策士无可限量的势头,已经有名家大师专门教习弟子“策士之学”了;其教习有两大特殊处:一则,不再单一的修习某家学问,而是溶诸子百家与一体,摘其强国富民与权术纵横部分,混成策士的“合体学问”;二则,策士以锤炼辩才为增长才干的主要方式,常悬重赏激励连战获胜的辩士;稷下学宫的庄辛、鲁仲连、触龙、辛垣衍等少年锐士,已经很有策士才名了。说到末了,犀首信心十足的预言:“未来之战国,将是策士之风云叱诧,不再是法家之变法称雄!”“如此说来,目下的策士气候,尚在发轫之初了?”嬴驷似在推测,又似在询问。“不然。”犀首大手一摆:“策士气候已经形成。一则是真正的新锐策士已经出山,二则是战国变法浪潮已过,天下均势已经形成。争霸逐鹿,正当策士谋国之时。”樗里疾笑道:“先生所言‘真正的新锐策士’为何方人氏?莫非先生自诩?”犀首爽朗大笑:“非也非也。国君、诸公可知鬼谷子其人?”“鬼谷子谁人不知?”樗里疾悠然一笑,以问做答。“只怕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犀首正色道:“世人皆知鬼谷子高深难测,前有李悝、商鞅为法家弟子,后有孙膑、庞涓为兵家弟子;可没有人知晓,这位高人于二十年前,已经开始雕琢策士弟子了。也是两个,诸公可知?”犀首漏出一丝神秘的笑意。这个消息当真意外!众人便一齐惊讶摇头。嬴驷急迫问:“两人是谁?”“苏秦。张仪。”犀首一字一顿,分外清晰。“苏秦、张仪?哪国人氏?”嬴虔淡淡问。“洛阳苏秦。安邑张仪。”“先生以为,苏秦张仪,较之先生如何?”樗里疾似乎漫不经心。“惟闻其名,未见其人,教我这天下第一策士却如何做答?”犀首骤然一本正经。话未落点,座中君臣已是同声大笑。第二部分:山东雄杰洛阳苏庄的故事(1)二月初,冰雪消融,草木泛绿。洛阳王畿耕牛点点,沉寂的原野上终于有了些许生机。不知从哪一年起,周王就再也没有亲自举行过春耕大典。每年都是太子或丞相代为扶犁启耕,年复一年,二月初十的春耕大典也就成了一个虚应故事。在苍龙抬头的二月,王畿国人再也没有了“一年之季在于春”的奋发勤耕。这一片明媚的春光,便也仅仅成了结束窝冬的一个节令而已。郊外王田的启耕仪式冷清寂寥,几乎没有国人再去听那肃穆祥和的《周颂》,去看那陈旧铺排的天子仪仗。家居城内的农夫们,三三两两络绎不绝地牵牛负犁,走出城门,住进井田中的茅屋,在暖和的阳光下慢悠悠地开始了公田的春耕。这是周人的古老传统,春耕必须首先从井田中央的那一块公田开始。在周室兴盛的时候,年年这一天,王室官员都要亲临王畿每一井的公田,代天子给八家启耕的农人赏赐,其乐融融的繁忙春耕就此才正式开始。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春日原野的欢声笑语,耕耘劳作的勃勃生机,都随着洛阳王气的沉沦而淡淡地消逝了。王畿国人们只是踩着祖先久远的足迹,顺从着积淀了千百年的忠诚,依旧首先耕种着属于王室的公田。时当正午,洛阳南门飞出三骑快马,在井田沟洫的堤道上向原野深处奔驰。“哎——!快看,天子使者,要赏耕了!”有人惊喜地喊了起来。“我看看。咳!哪里是天子使者?那是苏氏三兄弟。”“别做好梦了。天子呀,还没睡醒呢。”井台旁打水的汉子蔫蔫儿笑了。“苏氏兄弟出城,看启耕王典么?啧啧啧!”一个女人不胜惊讶。共耕公田的八家男女轰然笑了起来,一个老人停下犂道:“你都不去看,苏氏兄弟有闲心看那老古经?往东瞅,那是苏氏别庄,苏门有大事了呢。”城外原野的东南处,一片柳林刚泛青绿,在枯黄的原野上鲜嫩醒目。柳林深处,掩映着一片青色砖瓦的大庄园。庄园外的土地沟洫纵横,井田中耕牛点点,歌声隐隐。庄园内炊烟袅袅,鸡鸣狗吠。在慵懒困窘的洛阳郊野,这片庄园却是难得的一片兴旺。这就是洛阳国人眼热称奇的苏氏别庄。按照周人的礼法,王城四野的土地直属天子管辖,叫做王畿。王畿之民叫做国人。那时土地广阔,人口稀少,国人都住在王城之内。只是没有国人身份的隶农,才居住在城外原野叫做“田屋”的茅屋里。直到春秋乱世,城池依然是国家命脉,集中了几乎全部的社会财富与人口精华。所以,那时的战争才以攻取城池为战胜目的,每战不说占地多少,而只说“拔城”几座。每逢收种耕耘的时节,住在城里的国人才出得城外,住进原野井田的耕屋。农事结束,便又回到城中居住。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到了战国之世,这种“国人居于都”的情况渐渐发生了很大变化。中原诸侯实行变法,废除了隶农制,昔日只能住在荒郊野外田屋的奴隶也变成了平民。平民有了自己的土地,房屋庄园便慢慢好了起来,既便利耕作饲养,住着又宽敞自在。人口慢慢增加了,土地却在日渐减少,拓荒开垦便成为天下农人的家常便饭。住在城外的新平民不受出入城门的时间限制,也不受城内官署工商的无端干扰,开垦的荒地多,又可以起早贪黑地勤耕细作多养牛羊家畜,便有许多农人迅速富了起来,超过了居住在都城内的“国人农户”。时间长了,城池里的国人农户也渐渐醒悟,便纷纷变通,在郊田中盖起了长期居住的瓦房院落,家族中的精壮人口便常年住在郊田庄园,大养牛羊家畜,随时照料田园沟洫;城池中的老宅便留下老幼弱病养息看守,活泛之人便将多余的房子改成店铺作坊,做点儿市易买卖。于是,城池的人口便慢慢发生了结构的变化——农耕人口渐渐迁出了城池,原野中出现了星罗棋布的村庄,城池渐渐变成了官署、士人、工匠、商贾聚居的处所和交易的中心。从此,土地便和人口财富连在了一起。打仗也开始看重对土地的争夺了,占地多少里,得民多少户,也开始成为战胜的成果。战败者也以割让土地,渐渐取代了割让城池。但是,在这熙熙攘攘的天下潮流中,洛阳王畿却几乎没有变化。就象汹涌波涛中的一座孤岛,洛阳王城依然浸淫在万世王国的大梦里。国人依然住在王城之内,郊野井田里依然只有星星点点的耕屋与与隶农破旧的茅屋。三百年前,周平王东迁洛阳时,周围的王畿之地包容了方圆千里的三川地区,天下诸侯称为“千里王畿”。三百年过去,洛阳王畿竟萎缩到了“方七十里”,站在洛阳城头即可一览无余,竟成了汪洋大海里的一叶孤舟。尽管如此,洛阳王城里的国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守着祖宗的礼法,守着久远的井田,守着苍老的王城,守着“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躬耕而食,凿井而饮”的永恒准则,淡淡漠漠地做着周天子的忠顺臣民。在这片王畿土地上,苏氏别庄是显赫的,也是孤独的,无异于鹤立鸡群,如何不令国人眼热叹羡?在启耕公田的大典之日,苏氏兄弟却鲜衣怒马地奔驰在初绿的原野,又如何不令国人啧啧侧目?但闻马蹄声中,洛阳国人特有的洪亮口音随风飘来:“四弟,张兄此来,却是何意?”“我却如何晓得?这要二哥说呢。”“休要多问,回去自然知晓。”说话之间,三骑骏马已经消失在绿色摇曳的柳林之中。田埂的老人摇摇头,一声深重的叹息:“世风若此,国将不国了。”躬耕垄上的农人们也纷纷跟着摇头叹息一番,便又无可奈何地开始了默默劳作。第二部分:山东雄杰洛阳苏庄的故事(2)苏氏别庄的主人叫苏亢,论原本身份,却也平常得很,一个专门从事长途贩运的生意人而已。那时侯,生意人分为两类,行商坐贾——行走四方采购货物者叫“商”,坐地开店零售货物者叫“贾”。这苏氏一族本是殷商后裔,身体里流淌着殷商部族驾牛车奔走天下的血液,做的自然是行商。殷商王朝被周人革了命,殷商部族的平民们却远远没有上层贵族那么多仇恨与忧戚,依然是一辆牛车走天下,过着传统的商人生活。但周人礼法严格,市易皆由官营,不许私人做生意,自然也就瞧不起商人。但周王室却有罕见的冷静,一则为了消磨商人的仇恨,二则也觉得商人周流四方财货,对民生国计有好处,便也就对商人网开一面,允许他们在官营市易之外继续做商人,并没有一刀硬砍,强迫商人变为耕耘的农人。这一宽松果然见效,醉心于财货积累的商人们一心奔走谋利,便大大削弱了殷商贵族的根基力量,使得周公旦一举平息了殷商贵族管叔、蔡叔的叛乱,使周室河山真正安定了下来。苏氏一门在“管蔡之乱”前就在洛阳定居了下来。那时侯,洛阳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城堡,仅仅因为是拱卫镐京东部的屏障而颇有名声。谁想三百多年后周平王东迁,洛阳竟做了京都王城。在“王城料民” 时,礼法规定:居住在洛阳城内的国人只能是周人部族。苏氏作为“商人”,本当迁出洛阳。当时的苏氏族长却冒死求见周平王,陈述苏氏居住洛阳三百多年,早已成为“国人”,不当迁出。周平王为安定人心,破例下诏:凡在洛阳居住百年以上的“商人”,均可成为“国人”!苏氏族长犯难请命,安定了商人,也使苏氏一门名声大振,成为“新国人”的望族。但几百年下来,苏氏一门的“行商”生计却没有发达起来,依旧是个平庸的商人家族。到苏亢做了族长,继承了祖业,天下已经是大争之世的战国了。这苏亢聪颖智慧,非但通达商道,使家业重新振兴,而且知书达礼,与天下名士交往颇多。久为商旅,苏亢周游天下见多识广,深感洛阳国人的活法简直与活棺材无异,与天下大势相去甚远。他很想变个活法,活得自由自在一些,便独出心裁,一步一步地做了起来:第一步,他在洛阳城外私下买了一家“国人”荒芜的百亩弃地,盖了一座小院子做别居;半年之后,洛阳官署竟是无人过问他这“私相易田”之罪。苏亢的胆子便大了起来,也看到了王室官署无暇治民,便找那些无力耕耘荒田的“国人”私下商议,将他们井田中的“私田”一块一块地买了下来。十几年功夫,他逐步买下的“荒田”竟达两千多亩!买田之后,他竟不愁耕耘。每逢收种,他便“买工”——付钱给住在郊野的隶农,让他们帮自己耕种收获。洛阳王畿的隶农是“国隶”,也就是官府奴隶,只归官府管辖派工。王室整天颤颤兢兢地防备战火,对奴隶的管束松弛得几乎是放任自流——只要不逃亡,就是好隶农,谁还来整天督导你耕作?于是苏亢便有了取之不竭的劳动力,加上他厚待隶农工钱多,隶农为苏庄做工竟是特别踊跃。商路生意好,土地收成好,苏家就蓬蓬勃勃地发了起来。苏庄不断扩大,苏家便成了唯一在洛阳城外拥有丰厚田业的国人。但是,这些还并不是苏亢的最终谋划。他的大志在于改换门庭,使苏氏家族从世代商人的身份中摆脱出来,成为士大夫贵族世家。虽说商人在战国之世已经不再公然被人蔑视,但在官署与世人眼里,却终究是言利小人。苏亢在自己的经商交往中,对这种身份差别有痛彻心肺的体味。一介商贾,别说与高车驷马的王公显贵有霄壤之别,即便是清贫士子与寻常国人农夫,也常常不屑与商人为伍。有一年,苏亢到魏国安邑采购丝绸,不知那条沟渠没有渗到,安邑官市竟要驱逐他这个洛阳商人。苏亢愤而争执,闹到了丞相公叔痤府里裁决。公叔痤官声颇好,苏亢对丞相裁决满怀希望。谁知进得府中,那个官市小吏气昂昂进去了,苏亢却被府吏挡在院中等候,严令不许走动窥视!在北风呼啸的寒冬,苏亢整整站了一个时辰,浑身冻得僵硬,也不能到廊下避风处站立,更不要说到客厅取暖。那时侯,他流下了屈辱的泪水,暗暗对天发誓,一定要让儿子入仕做官,永远不要做这种“富而贱”的商人!后来,苏亢有了四个儿子。经过仔细审量,他让资质平庸的长子苏昌跟自己经商掌家,将聪慧灵秀的三个小儿子却送出去求学了。他给三个求学的儿子立下了规矩:若不能成名入仕改换门庭,死后不许入苏氏宗祠!苏家的举动就是无声的告示。王畿国人有人嘲笑,有人惊叹,有人艳羡,口风相传,竟成为一时佳话。苏氏家族的命运能否改变?竟成了洛阳国人拭目以待的谜。但是,没有等得多少年,洛阳国人便对苏亢刮目相看了——苏家三个儿子竟都是学问非凡,成了洛阳名士!这便是纵马原野的苏氏三兄弟——苏秦、苏代、苏厉。第二部分:山东雄杰双杰聚酒点评天下(1)三骑刚入柳林,便听见一阵爽朗大笑:“走马踏青,苏氏兄弟果然潇洒也!”随着笑声,林中小道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士子,紫衣竹冠,抱拳拱手间气度不凡。马上为首青年红衣玉冠,英挺脱俗,却正是苏氏次子苏秦。他翻身下马间大笑:“闻讯即来,如何成了走马踏青?张兄好辞令!”疾步向前,便四手相握,相互打量着又一阵大笑。“苏兄别来无恙?”来者无意套了一句官场之礼。“有恙又能如何?”苏秦却当了真,揶揄反诘。“张仪颇通医道也。”“张仪嘛,医国可也。医人?啧啧啧!”“国中难道无人乎?”“国有人,人中无苏秦也。”“子未入国,安知国中无苏秦?”“子非苏秦,安知苏秦定入其国?”俩人边说边走,应对快捷不假思索,仿佛家常闲话一般。跟在后边的两个弱冠少年惊讶新奇,稍大一点儿的跺脚高声道:“慢一点儿好不?这就是名士学问么?”前行的苏秦张仪便大笑回身。苏秦笑道:“呵呀,还有两个小弟呢。张兄啊,这是三弟苏代,这是四弟苏厉。三弟四弟,这就是我平日向你们提起的张兄仪者也!”苏代苏厉拱手躬身,同声道:“久闻张兄大名,见过张兄!”张仪一本正经道:“两位小兄莫笑,与苏兄打了十几年嘴仗,见面不来几句心慌也。”四人轰然大笑,苏秦道:“三弟四弟,锤炼学问辩才,可得多多讨教张兄了。”“请张兄多多指教。”苏代苏厉不待张仪说话,便再次大礼一躬。张仪揶揄道:“苏氏兄弟啊,个个聪明绝顶,做好套子让人钻呢。我呀,不上当。”语态之滑稽,将苏代苏厉俩兄弟逗得哈哈大笑。苏秦拉起张仪道:“走,进庄吧,话可是多呢。”张仪边走边感慨,“苏兄啊,我可真是没想到,洛阳王畿竟然有如此美庄园?安邑郊野亦多有庄园,可挤挤挨挨,哪里比得这无边旷野,一座孤庄,占尽天地风光也。”苏秦不禁哧地笑了出来:“张兄啊,你这可真是将穷瘦当细腰了。安邑领先天下时势,数十年前城郭之外已经多有村庄,自然是炊烟相望,鸡鸣狗吠相闻,一片兴旺了。这洛阳王畿破败荒凉,张兄不见其衰朽颓废之气,独见其旷野孤庄之美,端的别出心裁也。”张仪原本是触景生情,没想到这一层,经苏秦一说,倒是慨然一叹:“还是苏兄立论端正,张仪佩服。”“佩服?只怕未必呢。哎,四弟,知会家老,为张兄接风洗尘。”苏代却道:“四弟,还是先直然给大嫂说管用,她有拿手好菜呢。”说着便与苏厉一起,抢先跑步进庄去了。从外面看,苏氏庄园是个影影绰绰的谜。不太高的院墙外裹着层层高树,即或是树叶凋零的枯木季节,也根本看不见庄园房舍。面南的门房,也是极为寻常的两开间。一只高大凶猛的黄狗蹲在门道,见主人领着生人进来,竟是霍然挺身,边摇尾巴边从喉咙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苏秦笑道:“黄生,这是张兄,认得了?”大黄狗“汪!”的一声,蹭着张仪的衣服嗅了嗅,摇摇尾巴径自去了。张仪笑道:“苏家一只狗,竟也如此通灵?啧啧啧!”苏秦笑道:“此乃老父从胡地带回的牧羊犬,的确颇有灵性呢。张兄,这边。”绕过一道将庭院遮得严严实实的青石影壁,第一进是一排六开间寻常茅屋,看样子是仆人住的。过了茅屋,是一片宽敞空旷的庭院,三株桑树已经发出新叶,两边茅屋的墙上挂满了犂锄耒锹等各种农具,俨然农家小院。小院尽头又是一排六开间茅屋,中间一道穿堂却被又一道大影壁挡住了。走过穿堂,绕过影壁,一座高大的石坊立在面前,眼前景象大变——一片清波粼粼的水面,水中一座花木葱茏的孤岛;水面四周垂柳新绿,绕水形成一道绿色屏障;柳林后漏出片片屋顶,幽静雅致得令人惊奇!张仪惊讶笑道:“里外两重天,天下罕见呢!”苏秦却是淡淡一笑:“也无甚新奇。苏庄里外之别,就是天下变化的步幅。”张仪恍然笑道:“如此说来,外院是世伯第一步试探,内院是近十多年所建?”苏秦点头,“张兄果然明澈。然到底也与家父心性关联,不喜张扬,藏富露拙而又我行我素。等闲人等,家父从来都是在外院接待的。”张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苏世伯真乃奇人,只可惜见他不得了。”苏秦笑道:“家父与长兄,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在外奔波,我也很少见呢。”说话间俩人穿过柳林,曲曲折折来到一座孤立的青砖小院前。苏秦指点道:“张兄请,这便是我的居所。”张仪四面打量一番,见这座小院背依层林,前临水面,与其他房舍相距甚远,确实是修学的上佳所在;抬头再看,小院门额上四个石刻大字赫然入目——雷鸣瓦釜!张仪凝神端详:“苏兄,志不可量啊。”第二部分:山东雄杰双杰聚酒点评天下(2)苏秦揶揄道:“你那‘陵谷崔嵬’又如何说去?”俩人同声大笑一阵,走进了小院。却见院内只有一座方形大屋,很难用寻常说的几开间来度量。大屋中间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厅堂,西手隔间很小,隐在一架丝毫没有雕饰的木屏风后面;东手隔间很大,几乎占了整座房屋的三分之二,门却虚掩着。厅中陈设粗简质朴,竟没有一件华贵的家具饰物。张仪由衷赞叹道:“苏兄富贵不失本色,难能可贵也。”苏秦不禁笑道:“本色?我等瓦釜,何须充做锺鼎?”张仪大笑:“苏兄妙辞!惜乎瓦釜竟要雷鸣,锺鼎却是锈蚀了。”苏秦摇摇头:“张兄总能独辟蹊径,苏秦自愧弗如也。”张仪听得却更是大摇其头:“苏兄差矣。不记得老师考语了么?‘苏秦之才,暗夜点火。张仪之才,有中出新’。苏兄原是高明多了。”苏秦默然有顷,叹息道:“老师这考语,我终是没有悟透。哎,他们来了。”脚步杂沓间,门外已经传来苏厉稚嫩的嗓音:“二哥,酒菜来了——!”便见苏代推开院门,两个仆人抬着一个长大的食盒走进,身后还跟着一个丰满华贵的女子!苏秦指着女子笑道:“张兄,这是大嫂,女家老呢。”家老是当世贵族对总管家的称呼,张仪自然立即明白了这个女子在苏家的地位,忙深深一躬:“魏国张仪,见过长嫂夫人。”女人脸上绽出了明艳的笑容,随和一礼道:“先生名士呢,莫听二叔笑话。小女子痴长,照料三个小叔自是该当的,苏家指靠他们呢。这是我亲手为先生做的几个菜,来,抬进去摆置好了。”快人快语,连说带做,片刻间便在客厅摆好了四案酒菜。苏秦对张仪轻声道:“大嫂古道热肠,能饮酒呢。”“别奉承我。”女人笑道:“来,落座。先生东手上座,二叔西手相陪。两个小叔南座。好,正是如此呢。”快捷利落,竟是免去了任何谦恭礼让。苏氏三兄弟与张仪俱各欣然就座。张仪正待对这位精明能干的大嫂家老表示谢意,却见微笑的苏秦还是望着大嫂,便没有开口。这时大嫂已经走到最小的苏厉案边笑道:“老公公与夫君不在,我自然要敬先生一爵呢。”张仪一瞥,已经看见苏厉的案上摆着两个酒爵,知道这位大嫂一切都是成算在胸,便也象苏秦一样微笑着听任摆布。女人举起酒爵:“先生光临寒舍,苏家有失粗简,望先生见谅。小女子与三位小叔,为先生洗尘接风,来,干了!”便一饮而尽,笑盈盈地望着张仪。“多谢长嫂夫人。”张仪一饮而尽,苏秦三兄弟也一起干了。女子笑着一礼:“先生与小叔们谈论大事,小女子告辞。”转身又道:“四弟,我在门外留了一仆,有事尽管说。我便走了,啊。”待苏厉答应一声,她已经轻捷地飘出了院子。苏秦:“如何?大嫂是个人物呢。”张仪微笑:“不拘虚礼,精于事务,难得!”苏厉天真笑道:“二哥最怕大嫂,说她‘言不及义’呢。”“四弟差矣!哪是怕么?那是烦。”苏代认真纠正:“义利两端。言不及义,必是言利之人,二哥焉得不烦?”张仪大笑:“苏代如此辞令,苏兄教导有方啊。”一句话岔过了对大嫂的品评。“张兄,”苏秦笑道:“来,再饮一爵说话。”“好。”张仪举爵:“三弟四弟,同干。”饮尽置爵,目光向案上一扫,见两尊铜鼎竟赫然冒着腾腾热气!再看苏秦三兄弟案头,竟然也是铜鼎灿灿,不禁惊叹:“苏兄啊,今日竟是只差锺鸣了!”苏代抢先道:“张兄不知,大嫂喜欢显摆这一套,二哥烦得很呢。今日她听说来了魏国名士,硬是将这套鼎具搬了出来,忒是俗套。如今殷实富贵之家谁没有这东西?只是洛阳国人不敢用,做稀罕物事罢了。大嫂井底之蛙,张兄见笑了。”张仪大笑一通,煞有介事地长声吟道:“开鼎——!”打开一支鼎盖,透过袅袅热气便见油红明亮香气喷鼻,不禁惊叹一声:“好方肉也!”又打开另一鼎,却见一圈雪白浓汤拥着一丛晶莹碧绿,煞是好看:“噫!这是何菜?香得如此奇特!别急,有点土香味儿,野菜么?不象。”苏秦微微一笑:“张兄不用琢磨,你不识得的。此物乃西域野草,胡人叫做‘木须’,中原有人写做‘苜蓿’,本是胡人牧马之上等饲草。多年前,家父通商西域买马,时常在草原野炊,不耐整日吞食肥羊。有一次忽发奇想,采了大把鲜嫩的牧草和在肉汤里煮!一食之下,竟是清爽鲜香,美味无比。家父便向牧人讨了一捆老苜蓿带了回来,打下种子,在庄内种了半亩地。目下正是春日,野苜蓿鲜嫩肥绿,大嫂视若珍品,等闲人来,还不肯献上呢。”第二部分:山东雄杰双杰聚酒点评天下(3)张仪听得神往,不由夹起一筷入口,略一咀嚼便拍案惊叹:“妙哉!直是仙草也!”苏氏三兄弟一齐笑了起来。苏厉一拍手:“张兄,我给你偷一包苜蓿种,何以谢我呢?”“偷?”张仪忍住笑低声道:“得仙草种一包,我便赠你秘典一册!如何?”“好!一言为定。”苏厉转着眼珠:“大嫂管得紧,不好偷呢。”三人不禁大笑一阵,一起夹出碧绿的苜蓿品尝,尽皆赞叹不绝。笑语稍歇,苏秦悠然一笑:“张兄呵,你千里迢迢从安邑赶来,就是为了这味野菜么?”张仪便是一声叹息:“不瞒苏兄,我是遇到了难题啊。家母逼我娶妻,我想避开,又不知该去何方?就想躲过来,也顺便听听苏兄高论了。”“是么?”苏秦闻言心中暗笑,知道这个师弟机变过人却又心高气傲,即便是讨教于人也要找出个“顺便听听”的理由,便也不去计较,顺着话题问道:“却不知张兄志在何方?”“我想先去齐国,若无甚乐趣,再去楚国。”张仪却再没有提逃婚之事。“张兄以为,齐国楚国堪成大事?”苏秦眼睛一亮。“齐国,田因齐称王已经三十余年,民众富庶,甲兵强盛,国力已经隐隐然居六国之首。乃天下第一可图大业之邦,自然当前往一游。至于楚国,数十年虽无战胜之功,但其地广人众,潜力极大,也是可造之国。苏兄以为如何?”话入正题,张仪便很认真。苏秦:“张兄难道对魏国没有心思?”张仪:“说起我这祖国,实在令人感慨万端。强势虽在,却屡遭挫折。被秦国夺回河西之地,又迁都大梁,朝野不思进取,一派奢靡颓废,令人心寒齿冷也。”“我倒以为,张兄当从魏国着手。”苏秦目光炯炯:“奢靡颓废,人事也。魏国若有大才在位,整饬吏治,扫除奢靡,何愁国力不振?以魏国之根基,一旦振兴,雄踞中原,天下何国堪为敌手?张兄生乃魏人,何舍近而求远?”“既然如此,苏兄何不前往魏国?”张仪狡黠地一笑。“人云,良马单槽。我去了魏国,置张兄于何地?”苏秦还以揶揄的微笑。张仪哈哈大笑:“如此说来,苏兄是给张仪留个金饭碗了。”苏秦释然笑道:“岂有此理?原是我不喜欢魏国朝野的浮滑之风。张兄若得治魏,也要费大力气移风易俗呢,譬如商鞅在秦国之移风易俗。”张仪思忖点头:“你我在魏国王屋山浸泡了十年,那时苏兄就说过厌烦魏国,张仪如何便能忘记了?只是我已占了三个强国,苏兄却向何处立足?”苏秦微笑:“张兄不妨为我一谋,天下之大,我欲何方?”张仪心知苏秦虽机变稍差,但虑事深彻,总能在常人匪夷所思处振聋发聩。这一问显然在考量自己,略一思忖便道:“苏兄志在北方,燕赵两国,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