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南北朝:三国归隋的统一路-5

陈元康不以为然:“大王前次沙苑失利,尚未遇到伏兵,如今他们吃了败仗,怎么还会有此高招?若舍而不追,必成后患。”  东魏士兵疲惫不堪,众将不愿再战,高欢还是决定放弃,只派了刘丰生带数千骑继续追赶,主力回军河北。(沙苑之战,宇文泰未能渡河;邙山之战,高欢没有入关。战场上两家“礼尚往来”,说到底还是实力使然,谁都别想一口把对手吃掉。话虽这么说,此战毕竟是最接近于干掉宇文泰的一次,高欢难免抱憾终身)  宇文泰战前从玉壁召来王思政,本打算让他镇守虎牢,如今虎牢啃不下,便命他驻守弘农。刘丰生兵至弘农城下,王思政大开城门,将士不作战备,一派“祥和”。刘丰生不敢入城,领军而还,王思政的弘农版空城计奏效。  邙山大战,西魏失利。宇文泰与高欢的斗法,至此两胜两负,暂为平手(司马子如攻潼关、高欢攻玉壁等战役,规模很小,不在统计之列)。  宇文泰回关中广招豪强以充军力,将府兵制发扬光大。高欢回晋阳,共做了三件大事:一、杀掉贺拔胜身在东魏的所有儿子,以报战场上追他之仇,贺拔胜在西魏得知,吐血而死;二、任命侯景为司空,宰制河南军事,埋下身后之乱;三、赦免境内死囚,高仲密三位兄弟的子孙也因功免罪,唯独不赦高仲密一家。高仲密已被宇文泰接入西魏,他的妻子儿女则难逃一刀。高澄人模狗样打扮一番,去见即将处死的李氏,问道:“如今你还有何话说?”李氏无语以对,高澄欣然解了绳索,纳她为妾。孰知,十多年后,这位美女引发了一起宫廷祸乱,以至北齐臣死君废,真是报应不爽。  二六、谁是强者  东魏武定三年(公元545年),高欢五十岁,按照当时中国人的平均寿命,他已步入老年。早年随他出生入死的老部下段荣、蔡俊,在河北拥戴他的封隆之、李元忠等人,都已先后去世;而高欢,还在他的大丞相位子上,为青年时代的理想沥血奋斗。  “平定天下,澄清宇内”,多么激动人心的豪言;二十几年过去了,这八个字依然是豪言。算计一生,什么都算到了,唯一漏算的,是强大而年轻的敌人,宇文黑獭。  老则老矣,绝不遗强寇以祸后人。高欢要毕余生之力,举全国之众,做一番豪赌。为了这次豪赌,他是什么血本都愿下,什么手段都愿使了。他派人去吐谷浑,招吐谷浑可汗夸吕的堂妹入后宫,由孝静帝纳为容华嫔。东魏与吐谷浑结盟,使西魏的西南边境多了一个捣乱分子。  对于柔然,他也继续加强两家的关系,命九子长广公高湛迎娶阿那瑰的孙女邻和公主。他又派遣杜弼出使柔然,为高澄求婚,阿那瑰狮子开口:“高王亲自娶才可以!”高欢大为犯难。  通明事理的娄昭君劝他:“国家大计,勿再迟疑。”三十年的妻子主动让出了位置,令高欢愧疚不已,“跪而拜谢”。与西魏文帝一样,堂堂高丞相做出了易妻为妾的巨大让步,亲自北上迎接阿那瑰的爱女,奉为正室。柔然公主脾气倔犟,终生不说汉话,要求非常严苛,高欢即便患了病,也得坐着车去尽丈夫的义务。  (为了彻底解决后顾之忧,高欢的牺牲可说是到了极致。在彪悍的柔然公主面前,他简直与面首没啥两样,高欢体力的江河日下,与此也不无关系。末年的高欢,好比一个将灵魂出卖给魔鬼的人,为了功业,可以抛弃家庭,抛弃爱情,抛弃人间一切美好的东西……我想,这样的人,最终也不可能收获他所需求的美好吧)  武定四年,高欢开赌,他征召山东十几万大军(山西一带的兵力,在这些年的消耗战中,剩得不多了),会兵晋阳,讨伐西魏。首要目标,是河东孤堡——玉壁城。  玉壁城是西魏大将王思政的杰作,筑于汾水下游的南岸,北濒汾水谷地,西为黄河,东为涑水河,三面黄土断崖,只有南侧有道路与外界连接。远远望去,城堡耸立于河流冲击而成的黄土高台之上,称其天险,毫不为过。玉壁地区土地肥沃,富产粮食,民用军需不在话下。对西魏而言,据玉壁则长安无忧而坐望晋阳;对东魏而言,得玉壁则晋阳无虑而长安可下。这么重要的战略意义,高欢和宇文泰都清楚得很,王思政调任时,向宇文泰推荐,由韦孝宽代他守卫玉壁。  韦孝宽本名韦叔裕,以字行世(东西魏时期名将以字行世,大约也是时尚之一)。家族乃关中大姓,祖、父两代郡守出身。韦孝宽自幼涉猎经史,处事沉稳,年纪轻轻就屡立战功。韦孝宽去守玉壁,守兵虽不多,却很让宇文泰放心。高欢打好了如意算盘,猛攻玉壁,诱宇文泰挥师来救,然后围城打援,把西魏主力绞杀在河东。没想到,宇文泰在关中泰然处之,不派一兵一卒,坚信韦孝宽会不辱使命。  高欢吸取了第一次玉壁之战的教训,不硬干,而是祭出了各式巧妙的攻城手法。中国历史上一场艰苦与经典的城堡攻防战在玉壁上演了。  攻城招法之一,断水。玉壁城的水源汲于北面的汾水,高欢命将士在汾水上游另掘河道,一夜之间工程完毕,汾水绕行,城内用水的供应中断。韦孝宽没有恐慌,他下令在城内凿井取水。当地地下水丰富,供水问题很快得以解决。韦孝宽轻松破掉高欢的第一招。  攻城招法之二,土山。高欢在玉壁城南用黄土堆起山丘,欲借助高度的优势自上而下冲进城内。韦孝宽则用木板加高面对土山的两座塔楼,土山高一尺,塔楼高一丈,永远占据制高点,东魏士兵一爬上土山,城内就用石块、火箭伺候。韦孝宽又胜一筹。  攻城招法之三,地道。土山之计不成,高欢派人向城内喊话:“纵使你把楼搭到天上,我也会穿地入城!”他在城外日夜不停地广挖地道,分为十路,想像土拨鼠一般从城底穿入。韦孝宽沿外城墙掘开沟堑,拦住敌军地道的方向,选派将士把守堑口,一见东魏士兵从地道里钻出,就揪住砍死。这还不算,他又命守兵在堑外囤积柴草,在掘通的隧道口点上柴草,用皮排往里头鼓风。地道里头可怜的东魏士兵,不是烧死就是呛死,好容易跑到道口,又做了西魏兵的刀下鬼。地道战较量,高欢损失不小,又败一阵。  攻城招法之四,冲车。冲车是古代攻城战的常用器具,高欢所用的冲车,体积庞大,构造特殊,所撞之处,无不留下极深的痕迹,即便是很粗的柱子,也经不起冲车几撞。玉壁城的城墙与城门,耗损严重,一旦坍毁,后果不堪设想。韦孝宽的反应极迅速,立即让人缝制一张又厚又大的布幔,从城楼上挂下来,冲车到哪里,布幔就移到哪里。柔能克刚,布幔有如一张大网,把强劲的冲力化于无形,城墙保住了。  高欢盯着城上的布幔思索良久,有了新的主意——火烧。东魏军在长长的竹竿前绑缚松香等易燃物(考虑很周到,可以防止城上往布上浸水),浇油点火,从远处烧布幔,同时也可以直接烧城楼。韦孝宽也不含糊,你用长竿,我用长钩。士兵拿着长钩站在城楼上,着火的竹竿一靠近,就伸过去割,点燃的松香随之而落。高欢望而兴叹,第四招也给彻底破了。  攻城招法之五,焚柱,即地道焚柱,非常毒辣。高欢起兵时攻破邺城,用的就是这一招(细节参见前文)。重新使用地道,四面并进,共二十一道,地道中的柱子先顶后烧,崩毁城墙。韦孝宽可不是当初的刘诞,哪那么好欺负,他在城墙后面备好结实的木栅,哪里城墙崩了,就在哪里竖起木栅,堵住缺口。高欢的成功经验又报废了。  高欢那个郁闷啊,能使的方子全使上了,自己死了不少人,浪费了无数木材、火具,韦孝宽那边还在城楼高枕无忧呢。一般人到此怕是崩溃了,高欢却还有第六招——攻心。  他命参军祖珽到城下喊话:“两家交兵,已有多日,你孤城一座,救兵连个影儿都见不着,早晚挺不下去的,不如投降啊!”  韦孝宽一脸坦然坐在城头,答道:“我城池牢固,兵粮有余,攻城的每天忙活,守城的每天休息。才几十天而已,要什么救兵?我在担心你们啊,搞不好就死在这里了!我韦孝宽关西男子,岂会做降将军?”  祖珽一看韦孝宽吃了秤砣,又向城里的守兵喊道:“韦城主受了宇文黑獭的恩禄,死守还说得过去;你们这些将士们,何必跟着他送死呢?”他又往城里射去赏令,上写:“谁能斩城主投降,拜为太尉,封开国公,城邑万户,丝帛万匹。”  韦孝宽收下赏令,翻过面来写道:“谁能斩高欢,照此封赏。”回射到城外。高欢气炸了肺,用铁锁锁上韦孝宽在关东的侄子韦迁,刀架脖子,押到城下,韦孝宽不投降,就杀掉韦迁。韦孝宽不为所动,看都不看一眼。城中士卒感动不已,个个抱定决死之心。  东魏在玉壁城下,苦战近六十天,死伤惨重。时值隆冬,军中缺衣少药,疾病蔓延,史载“死者七万人”。高欢的脑力与体力都发挥到了极限,旧病复发,倒在了军营中,于是,出现了本部开篇那一幕悲壮的场景。  一片《敕勒歌》的歌声中,高欢想起了六镇草原上的辽阔天空,想起了怀朔到洛阳的邮差生涯,想起了骑马赶牛的逃难岁月,想起了那个豪气万丈的青年贺六浑。一世坎坷,一路拼搏,今天的你,是憾,是恨,是喜,是哀?  旷日持久的龙虎斗,渐渐走到了尾声。十四年,以早婚早育的北朝人的标准,是一代人的时光。临到末了,我们还是忍不住问一个很俗的问题:高欢与宇文泰,谁更强?  论成就,高欢由一名不起眼的怀朔镇小兵起家,广结宾友,先后效力杜洛周、葛荣、尔朱荣,信都起兵,以一州之力,席卷整个关东;宇文泰出身武川镇将之家,投葛荣,降尔朱,入关平乱,接手贺拔岳军队,将关中经营得有声有色,才得以积累资本与高欢抗衡。两人各得天下三分之一,胜败如梅花间竹,难分高低。  论用人,高欢看重一个义字,惜才爱士,但为了短期的战略目标,忽视了北魏遗留的吏治腐败,造成军士贪婪无度,难以遏止,最终毁掉了他青年时代的理想,也毁掉了高家的霸业;宇文泰最看重的是赏罚分明,严禁部下贪财暴民,作威作福,关中每一个人才都能被他任用得恰到好处,所谓的六柱国、十二将军,大多数的能力其实不及高敖曹、侯景、斛律金,甚至比不了窦泰、彭乐、段韶、尉景等人,却能名垂千古,建功立业。韦孝宽玉壁成名,就是宇文泰用人的最佳范例。  论治军,高欢主力大多为镇兵,六镇之乱后鱼龙混杂,素质参差不齐。高欢抚恤士兵,的确很有一套,然而囿于本人出身,对军队过分放纵,导致鲜卑兵将与汉族士人长期对立。宇文泰在军队数量上处于绝对劣势,可是穷则变,变则通,首创府兵制,通过组建关陇集团,客观上融合了关中各民族的矛盾,从而使西魏军队转弱为强。两相比较,宇文泰又稍稍胜出。  不过,高欢创下的家业幅员辽阔,人才济济。高欢死后,宇文泰也无力奈何东魏。二十年内,西魏-北周处于战略防御,这从另一侧面说明了高欢的强势。“谁是强者”的问题,争论了一千五百年,也许还将再争论一千五百年……  武定五年元旦,日食。人们自然想到,高敖曹战死那年的元旦,同样发生了日食,轮到高欢去追寻他心爱的大将了。高欢在病榻上悲呼:“日食是为我么?死亦何恨?”他把高澄从邺城召到晋阳,说了平生最后一段遗言:“你面有忧色,莫非忧虑侯景会叛么?哎,侯景飞扬跋扈,专制河南,已有十多年,我能养他而已,又岂是你能驾驭的?厍狄干、斛律金一干老臣,性情耿直,不会负你;可朱浑道元、刘丰生远来投奔,必无异心;亲戚之中,段韶智勇双全,可任大事;彭乐心腹难得,需加提防(后来彭乐果然谋反被诛)。举国之内,堪敌侯景者,唯有慕容绍宗,我故意不用他,就是留给你的,你可委以重任,谨记勿忘。”  正月初八,高欢病逝,享年五十二岁。五天后,侯景反,天下大乱。请看下部《侯景之乱》。  第二部 侯景之乱  一、佛门天子  “宇宙”一词,在英语中,是cosmos,或者universe,其他西方语言也大致相仿。现代英语的cosmos和universe基本同义,两个词的区别在于,前者来源于希腊语,表示“秩序”,与“混沌”(chaos)相对,后者来源于拉丁语的universus,由uni(同一个)和versus(朝向,动词vertere的过去分词)组成,表示朝着同一个方向行动的整体,其引申义,就是全部物质现象的总和。  在我们中国人的哲学里,所谓“宇”,就是天地四方,泛指空间,所谓“宙”,就是古往今来,泛指时间。两个字合在一起,就是空间和时间的总体,简单明了。中国人造词的智慧,比起西方人来,高明得不止一点两点。  更高明的是,依此理论,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宇宙。人是狭义上的空间和时间的总体。  的确有人以宇宙自居的,这个人就是侯景。侯景的一生,那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不可思议到必须要用宇宙来形容的地步。成就侯景的不可思议的,则是另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南朝的梁武帝。“不可思议”,出自《维摩诘经·不思议品》,是佛教里的名词,而梁武帝正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甚至不客气地说,是一个有些极端的佛教徒。  关于梁武帝对佛教的虔诚,正史上的记载非常详尽,《梁书》说他“笃信正法,尤长释典,制《涅槃》《大品》《净名》《三慧》诸经义记,复数百卷。听览余闲,即于重云殿及同泰寺讲说,名僧硕学,四部听众,常万余人。”他所主持编译的佛经就有数百卷之多,境内修建、供养的佛寺近三千所。“寺”本是古代行政机构的名称,比如光禄寺、大理寺,宦官最初的称呼之一,就是寺人。南北朝时代的佛寺文化在世人心目中落地生根,以至于今天的很多人一提到“寺”首先联想到的是佛教寺院里的僧侣,而不是大理寺里的包拯。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数字只有可能保守,绝没有夸张。南朝的寺院与浮屠(即佛塔),与北朝的石窟与佛像相映生辉,是中国佛教文化古迹上的一对奇葩。  为了将佛教演变为教化万民的一种信仰,梁武帝“以身作则”,于天监十八年(公元519年)在宫中的华林园受菩萨戒,法名冠达。在世俗世界里,他是国家的皇帝,在佛的世界里,他是修行的菩萨,“皇帝菩萨”的称呼,也由此而来。光受戒还不够,他又在皇宫隔壁修建同泰寺(“同泰”一词,取自他的年号“大通”的反语切音),并进寺讲经说法,向万民宣扬佛学思想,即所谓“舍身寺奴”。  第一次“舍身”,发生在普通八年(公元527年),之后,梁武帝又在大通三年(公元529年)、大同十二年(公元546年)和中大同二年(公元547年)三次入同泰寺“舍身”,且一次比一次的时间长,到了第四次,前后长达四十七天。这四十七天里,梁武帝的身份是“菩萨”,梁国在事实上处于无君的状态。他在寺内只穿法服,除此以外的一切物件,一概摒除;他多次举行四部无遮大会(四部,即僧、尼、男女居士;无遮,又称无碍,范围更大,是允许任何人自由参加的法会),讲《涅槃经》和《三慧经》,听众达到数万。  皇帝“舍身”为“寺奴”,国又不可一日无君,大臣们急得团团转,只得凑足钱财为他“赎身”,一共花费了三万亿钱(一说四万亿)。  所以说,梁武帝是位不折不扣的“佛门天子”。批评家们往往喜欢强调他佞佛,抛开意识形态,他对于佛教学说的贡献,对于佛教文化的影响,是相当深远的。  他在佛学上最为有名的一套理论,是“三教同源说”:佛、儒、道三教,本源是相同的。  佛、儒、道三教之间的对立与争执,由来已久。佛教于汉代传入中原之前,儒、道就有了数百年的争执,佛教从西域传入后,宗教间的冲突在所难免,到魏晋南北朝达到一个高峰。比方说儒佛争论中的礼制问题,僧人觐见皇帝是否应当行士大夫的跪拜礼节,从东晋到刘宋都有过大规模的辩论,跪拜令屡颁屡废,出世的僧人还是占了上风。  又比如道、佛之争,西晋道士王浮撰写了一部《老子化胡经》,说老子出关,往生西方后,才有了佛教。这一说法自然遭到了佛教信徒的不断攻击,刘宋末年,又有道士顾欢撰写《夷夏论》,极力诬佛,两家的争论升级。佛教徒说,佛祖派了三个弟子到中国,一个是孔子,一个是颜渊,另一个就是老子。大家各自意淫,争吵也得不出个结果。  梁武帝颁布《舍道诏》,将佛教推崇到最高的位置,宣布佛教为国教,对这个问题作出了裁决。但是他不把儒、道两教一棒子打死,因为他本人在儒、道方面的修养都不低,留下了很多注解孔子、老子思想的著作。他认为儒、道也有不少优点,三教不应对抗,而应融合,彼此作为参照与补充。他常常称释迦牟尼、孔子和老子为“三圣”,也重视儒、道两教的作用,大力开办经学馆,敬重著名道士陶弘景,等等。这些举措,是相当符合他最高统治者的身份的。  梁武帝在三教同源说的基础上,又发展出了很多容易接受的佛教戒律,对今天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开僧人必须吃素之先河。  素食之风于中国,比较有历史。道家的养生之道中,就包含了“五谷为养,五果为助”的饮食理论。文人喜欢搞素食斋禁,有甚于现代的女生瘦身行为,是一种风尚。如果干涉别人的吃素行为,那就可能有坐牢的危险,弄不好还会掉脑袋,更夸张的是,如果在吃素的时候不小心放了一个屁,被人听到了,那叫“坐斋不谨”,也会被砍头。(如此看来,古人玩时尚,可要比现代人喜欢玩的“极限大挑战”刺激多了,搞不好就把小命扔里头)  相对来说佛教就比较人性化了,它有所谓吃“三净肉”的说法,即:一谓眼不见杀;二谓耳不闻杀;三谓不为我杀。只要符合这三个条件,信徒是可以吃肉的。今天很多地方还是如此,不说远的,我有一位泰国的朋友告诉我,泰国的和尚就吃肉。  “荤”的本意也不是肉类,“荤”通“熏”(粤语里这两个字就同音),是指气味熏人的蔬菜,比如葱、蒜、韭菜等(今天不少人,尤其是女生,不喜欢吃这些,说起来也是很有修行潜质的)。“荤”字从草而不从肉,便是明证。  慢慢地人们的思想又有了“进步”。佛教徒相信六道轮回,一切众生,生生死死,因因果果,永远在里头死循环。今生你吃了猪,下辈子你就要做猪被人吃,吃来吃去,都是受苦,太可怜了。(这逻辑实在荒谬。听过一个笑话:有个和尚劝一个杀牛的改行,说你杀牛杀多了,来世要变牛的。结果杀牛的说:“既然如此,那我还是杀个和尚吧,因为我来世想当和尚。”)  梁武帝想治标也治本,就在受戒之前,下一道诏令,干脆规定,僧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吃肉。他自己做得特模范:每天只吃一餐,内容以豆羹米饭为主,没有一点油腻荤腥之物,非常简朴。而且,他还改变早年一度沉湎女色的作风,绝断房事,五十岁后再也未临幸任何女子。  除了食素,寺院撞钟的传统也源自梁武帝。他曾向高僧宝志请教:“怎样才能摆脱地狱之苦?”宝志的回答是:“人的苦痛不能一时消失,但是如果听到钟声敲响,苦痛就会暂时停歇。”(这在心理和生理上看的确有其道理)梁武帝便下诏寺院撞钟,“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寒山寺,就是梁武帝敕命赐建。(宝志是南朝前半期修行极高的僧人,活了九十七岁,据说,他是民间济公活佛的原型)  讽刺的是,这么一位虔诚事佛的皇帝,其佛学修为其实并不高。这得提一下梁武帝与达摩老祖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  达摩出师后,遵照老师般若多罗的嘱咐,到中国传教。达摩是天竺南部的人,所以走的是南方海路,来到梁武帝治下的梁国。梁武帝以大礼迎接了达摩,见面就问:“朕自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化僧众,不可胜数,请问有什么功德吗?”(达摩初来梁国,并没有对梁武帝的事迹有太多的调查和了解,大家初次谋面,上来就问自己有什么功德,梁武帝急功近利之情溢于言表)  达摩冷冷地说:“并无功德。”  梁武帝急了,没有功德那自己岂不白忙活了,就问:“怎么会没有功德呢?”  达摩说:“这仅仅修的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不过像随身而动的影子一样虚幻不实。”  梁武帝又问:“那什么是真功德?”  达摩回答说:“不染烦恼,圆融妙净,身心当中,空空寂寂。”  梁武帝感到这个外国和尚是在答非所问,想探个究竟,又问:“那什么是佛家圣谛的第一要义呢?”  “空空荡荡,本来就没有什么圣谛!”(这句回答得精妙,其实世间万有本来就都是按照自然规律运行的,你说哪个是圣谛?就像当时北朝认为自己是中国,称南朝是岛夷;南朝又认自己是中国,称北朝是索虏。其实彼此都没有看明白这个世界)  可是梁武帝一听这话不高兴了,说:“那现在跟我说话的又是谁呢?”  “不认识。”  好一个糊涂和尚,连自己都不认识,从何求道?两人不欢而散。(达摩渡江北上,进入北魏,寓于嵩山少林寺,花了九年时间“面壁而坐,终日默然”。梁武帝感到莫名其妙的禅法,却深得北魏孝明帝元诩的欣赏,僧俗信向者甚众,达摩最终成为禅宗初祖,此乃闲话)  在佛家看来,梁武帝的这套修行,是很浅薄的。他仍然有执著,仍然痴迷于他的大好河山。世俗的梁武帝,文章、阴阳、音律、骑射、书法、围棋,样样精通,他不像李后主、宋徽宗那样只懂吟诗作画,而是个十分强有力的君主,否则,他也不可能开创新朝,又利用北朝的内乱,把梁国的北方边界推进了不少。  然而,再强的人也有暮年,这是客观规律,即便皇帝也不能违背。  二、强者的暮年  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以他受菩萨戒的年份为界,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为天监年间(公元502~519年),后期为普通改元之后(公元520~549年),他事佛兴致渐浓。到了大同年间(公元535~545年),他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垂垂老者,《魏书》评论晚年的梁武帝“怠于听政,专以讲学为业”,完全失去了壮年时的风采,一派出世超凡的佛门弟子模样。出世超凡本没有任何问题,但身为皇帝,尤其是梁武帝这样一位颇有作为的皇帝,全心全意地信奉佛教,或者如批评家所说的“佞佛”,就值得商榷了。  于是我们回到一个老问题上,梁武帝究竟为什么会“佞佛”?  梁武帝当然有一万条理由去选择自己的信仰,但是以皇帝之尊要将梁国变成“佛的世界”,他必然是从选择国家命运的角度来思考的。  梁国立国于乱世之间,南齐的经济算不上很发达,刘宋的力量也远不及北魏,南朝内部又经常出乱子,皇帝走马灯似的更换,民风相对北朝也显得奸滑险恶。梁武帝取了天下之后,很下了一番工夫总结刘宋与南齐不安定的教训,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建国君民,立教为首。”一个国家要建立起来,并且做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社会安定团结,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实现“和谐社会”,那么得先“立教”,在民众中建立信仰基础。  在梁武帝看来,刘宋和南齐,都是没有注重到国人的信仰。国人没有了信仰,就失去了凝聚力,其君昏庸,其民奸佞,政权也不会长久。所以,要建立一个不再混乱、秩序井然的国家,最重要的一点是在信仰上做文章,这是一切的纲,其他的都是目,纲举目张。  下一个问题是,该建立一种什么样的信仰呢?梁武帝选择了佛教。佛教劝人向善,吃斋拜佛一类的修炼方式也容易被接受,并且在当时比较深入民间,推行起来不会有太大的抵触。佛教宣扬因果报应,你今世受的苦,是前世造的孽。相信了这一点,人们就不会起来反抗统治。  在“立教”思想的指导下,梁国的政局比动荡的北方稳定许多,南朝一代文豪庾信在他著名的《哀江南赋》里,感叹说,“五十年中,江表无事”,大抵是事实。这说明弘扬佛法的政策并不能说完全错误,至少是有一定成效的。问题在于,凡事不能走极端,既是在程度上,也是在时间上。  梁武帝统治的后期,社会实际情况较之初期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侯景之乱时梁国统治阶级的行为可以看出,梁人此时并不是太“奸滑”而是变得有些不通机变,甚至有些逆来顺受和麻木不仁了)梁武帝过度致力于佛教事务,本身也变得越来越脱离现实社会了,时间越长,脱离的程度也就越严重,偏偏梁武帝又高寿,觉得自己是英明神武有佛祖保佑,在治国上的失误就不足为奇了。  尽管梁武帝一心“立教为首”,梁国却并未摆脱南朝其他几代王朝衰弱的规律。信仰虽然重要,但不可能是影响社会发展的唯一因素。民以食为天,没有经济的发展,空有信仰,也无益于国家。  普通年间,梁国的经济危机逐渐显现,战事频繁,大兴佛事,使得国库日益空虚。普通四年(公元523年),政府下令罢铜钱而铸造铁钱,这种铁钱又称“铁五铢”,是中国历史上首次大批量铸造的铁钱。铁钱价值不及铜钱的十分之一,结果自然是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官吏大肆贪污,商人从中渔利,民众苦不堪言。  比普通百姓更糟的,是军人的经济状况。南朝的兵制承自三国两晋,其原则为一旦为兵,世代为兵,父死子代,兄终弟及,也称“世兵制”。这些所谓的“军户”被严格管理,担负着沉重的兵役。到了天监十八年(公元519年),梁武帝颁布诏书将士兵与奴婢并列,军户的地位低到了极点,逃亡的现象越来越普遍,士兵们不是剃度为僧,就是投入豪强门下做荫户。  为了制止士兵逃亡,朝廷又规定,一人逃亡,全家以身抵押服役。走投无路之下,各类作奸犯科乃至官逼民反的事件就多起来了。大同年间,广晋(今江西景德镇西北)、安成(今江西安福)、交趾(今越南河内)先后发生了聚众叛乱,其中以交趾豪强李贲的反叛规模最大,他于大同七年(公元541年)自称越帝,与朝廷对抗,极盛时几乎攻下广州。叛乱持续了七年,直至中大同元年(公元546年)才被平息,陈国开国皇帝陈霸先,就是通过镇压这场叛乱崭露头角的。  梁武帝并非没有意识到种种社会问题,他曾几次下诏,要求官员上疏举奏提出批评意见。散骑常侍贺琛就上疏,具体列举了时政的四大弊端:一、地方官员横征暴敛,导致百姓流移,户口锐减,妨害民生大计;二、贵族奢靡无度,风气败坏;三、朝廷官吏专为利己,无心奉公;四、政府兴造过多,劳民伤财,动摇国本。  这四条,分析得都是很在理的,可梁武帝看了以后大发雷霆,立即给贺琛回复敕文:“你说有人贪残,有人奸猾,是什么人,是什么事?具体指出来,如若不然,就是欺君枉上!朕三十年如一日,崇尚节俭,百官怎会不效仿?你得好好认识错误,严肃检讨!”贺琛见状,只得乖乖承认错误,不再说话。  梁国朝臣里,像贺琛这样偶尔还敢直言上疏的,已经是凤毛麟角。梁武帝老了,只爱听奉承话,中期的能臣周舍、徐勉死后,他最宠幸的就数中领军朱异了。朱异学问高,本事也有,但是人品很差。他明白如何揣摩上意,一味阿谀谄媚,同时又结纳私党,收受财赂。在他的手里,梁国朝纲每况日下,愈加黑暗。  佛教是讲究普度众生、慈悲为怀的,梁武帝却只对皇亲官吏慈悲为怀。有一次,梁武帝去郊祀,半路上有个老头拦住御驾劝谏:“陛下执法,对庶民太严苛,对权贵太宽松,这不是长久之道,假如能有所改变,则天下大幸。”梁武帝听后并没有检讨和改正,依旧如故。(梁武帝的统治方略,类似元朝,明太祖朱元璋一针见血地说:“元以宽亡国。”这个“宽”不是指对百姓宽,而是指对权贵宽。以蒙古铁骑横扫欧亚的强悍,尚且不足百年而亡,梁武帝的潜在危险,也可想而知了)  在梁武帝手下做官员,是非常“幸福”的,犯了罪往往能法外开恩。作为梁武帝的亲戚,更是如此。梁武帝的六弟、临川王萧宏打仗无能(参见《绝代双骄》),搜刮百姓却很有一套。六王爷给自己谋了个职业——放债,他以借债人的田地、房产、商号、店铺作抵押,还债期限一过,马上派人夺取抵押的宅店田产,然后再利用这些宅店田产牟取新的暴利。建康周围江东一带,失业破产的百姓无以计数,多半有他的“功劳”。  “精明”的六王爷获利可观,仅仅用来收藏财富的仓库就有将近一百间!萧宏一生最看重钱财,防备极其严密,仓库设在内堂后面,好方便他近距离保护。不过防备得太严密了,反而引起了注意,有人怀疑里头藏有武器,秘密通报梁武帝。  梁武帝听闻临川王私藏兵器,涉嫌谋反,也不得不重视起来,派人调查怕冤枉了弟弟,就亲自出马。他以找萧宏夫妇喝酒,共叙手足之情为名,来到萧宏家里。萧宏热情接待,酒至半醉,梁武帝说:“我想到你的后堂走走。”萧宏脸色吓得刷白,以为要查办贪腐呢,硬着头皮领梁武帝到后堂。一圈走下来,梁武帝乐了,原来萧宏的仓库不是什么武器库,而是个大宝库。其中钱库三十多间,其余各库贮藏布绢丝绵、漆蜜纻蜡等值钱的物品。  梁武帝看着一身冷汗的萧宏,笑道:“老六,你小日子过得很不错啊。”当即放下心,回到前堂继续痛饮,直到深夜才尽兴作罢。  梁武帝对萧宏的宽容,还有多次表现。萧宏跟亲侄女、梁武帝的女儿永兴公主玩乱伦,竟打算弑梁武帝自立。事情败露,公主羞愧自杀,梁武帝却没再追究萧宏的罪责,任他安度余生。萧宏死于普通七年(公元526年),梁武帝追赠他侍中、大将军,谥为靖惠王,厚礼而葬。  萧宏放债敛财,多少算个正经生意;他的三子临贺王萧正德专干拦路抢劫、杀人越货的勾当,就属于江洋大盗的级别了。  梁武帝早年连生了三个女儿,担心后继无人,曾过继萧正德为嗣子,后来太子萧统出生,就把萧正德还给了萧宏。萧正德本以为将来能当上皇帝,没想到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心理不平衡,一气之下居然投了北魏,声称是梁国被废的太子,外逃避祸。结果转过年来,萧正德觉得北魏对他不友好,仇人萧宝夤还起了杀心,便又无聊地逃回梁国(本来嘛,你在梁国是皇族,到北魏算什么?要不是给你面子,谁理你这根葱?)。梁武帝没有惩罚他的叛国罪,反而流着泪教导他,恢复了他的爵位。  萧正德大有龙归大海、虎入山林之势。他招聘了一批亡命之徒,和弟弟萧正则一起搞了支纠察队,黄昏时分埋伏在路上做打劫杀人的买卖。有梁武帝做保护伞,官府也不敢过问。普通六年梁武帝北伐,任命萧正德为轻车将军。萧正德在前线惦念自己的纠察队,干脆抛弃部队独自一人跑回建康。军情大事,梁武帝火了,削了他的爵位,把他流放临海郡。萧正德还没走到临海,梁武帝又后悔了,派人追上去赦免了他。北伐也别去了,安心留在建康当强盗吧。(在梁武帝的一再放纵下,萧正德后来终于与侯景结盟,要了梁武帝的老命)  三、各怀鬼胎  梁武帝对待兄弟和侄子尚且如此放任自流,对亲生儿子那更是宽纵得一塌糊涂,无以复加。其直接后果,是导致皇子问题成为毁灭南梁王朝的主要因素之一。  梁武帝共有八个儿子,依次是:萧统、萧综、萧纲、萧绩、萧续、萧纶、萧绎、萧纪。其中萧统、萧纲、萧续三兄弟同为丁贵嫔所生,其余五子,分别出自五位妃子。次子萧综我们以前提过,母亲为萧宝卷宠妃吴淑媛,因此利用领兵北伐的良机,投入北魏。梁武帝一度断绝了与他的父子关系,剥夺他的爵位封土。后来萧综客死他乡,梁武帝怀念这个“儿子”,又恢复了他的名誉,派人秘密潜入北朝,盗取他的灵柩,回建康安葬。  中国的皇权时代,从秦始皇算起,到宣统皇帝,两千一百多年中,绵延不断。然而比梁武帝享寿更长的,仅有清朝的乾隆皇帝一人。皇帝的寿命,常常比皇帝的品德才干更能影响皇朝的稳定性,不少皇朝的衰亡是源于皇位更迭得过于频繁,刘宋和南齐都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可是皇帝的寿命过长也不见得是好事,清朝的衰落,与乾隆皇帝倚老卖老、固步自封不无关系;梁国也是如此,梁武帝如果少活二十岁,江南百姓的命运或许不会那么糟。  梁武帝即位后所封的太子萧统,即昭明太子,口碑相当不错。  关于昭明太子的传说故事很多。相传他出生时,形貌奇异,右手紧握,谁都无法掰开。梁武帝担心他是残疾,终日愁眉不展,有位大臣建议,张榜天下,招纳名医诊治。榜文一贴出去,第二天就有人来揭榜,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鼎鼎大名的文豪沈约。沈约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看小萧统,有趣的是,萧统的小手被他轻轻一掰就分开了。梁武帝大喜,便拜沈约为太子的老师,沈约在自己家乡造了一座书馆,专心教小萧统读书。这个书馆,就位于今天浙江桐乡的乌镇。“昭明太子读书处”遗迹至今残存,也算是江南保留不多的六朝风物。  其实这个传说经不起推敲,它最大的漏洞是,萧统于齐和帝中兴元年(公元501年)出生在襄阳,当时梁武帝还在进攻萧宝卷的途中,不可能有精力去掰萧统的小手,更不可能以皇帝之身,张贴皇榜。不过,传说的确寄托了千年来文人对于昭明太子的美好遐思,昭明太子也的确具备集文人、皇子于一身的理想形象。  昭明太子自幼才智非凡,三岁读《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十岁就能开堂讲儒家经学,属于神童级别。他成年后更是酷爱读书,过目不忘,出口成章。这里还有段佳话,有一次,萧统与一些名士在后池泛舟,番禺侯萧轨兴致很高,就说:“此处应当有伎人奏乐伴舞。”萧统不予答复,脱口吟诵晋代诗人左思的《招隐诗》:“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萧轨惭愧不已,无语以对。  萧统藏书数万卷,好与文人交往,他所主编的《文选》(也称《昭明文选》)是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他仁厚孝义,对仆人从不责罚,还多次减免判罚不当的重罪;遇到雨雪灾,就派手下大街小巷地体察民情,对于贫困家庭、受灾游民,都发放粮食棉衣救助,因此深得民心。  遗憾的是,这位人望颇高的太子却因为小人的构陷,受到了梁武帝的猜疑。  普通七年(公元526年),萧统的生母丁贵嫔去世。萧统派人买了块好墓地,将要斩草下葬时,有个卖地的找到梁武帝身边的太监俞三副,许诺说如果能把自己的地卖三百万钱,便将其中的一百万钱给俞三副作为报答。俞三副贪财,便密奏梁武帝,说太子所选的墓地风水不好,某块土地是吉地,对皇帝有利。梁武帝一听,对我有利,那就买吧,便宜就让俞三副给赚去了。  安葬了丁贵嫔,一个看风水的道士对萧统说:“太妃的墓地对你不利,若要避祸,就得厌伏。”“厌伏”是巫术的一种,是用一物压一物的方法来作咒。萧统按照道士的指示,在丁贵嫔墓侧的长子之位埋下了腊鹅等物品。  没想到太监出来捣乱。太子宫中有个内侍太监叫做鲍邈之,嫉妒另一位太监魏雅更受太子喜爱,心理不平衡,向梁武帝告密状,说:“魏雅勾结道士,为太子厌祷,在墓地里作手脚,诅咒陛下。”  梁武帝一查,果然在丁贵嫔的墓地里发现了腊鹅等物。利用巫术谋逆是宫廷大忌,非同小可,梁武帝本想彻底查清此事,幸亏侍中徐勉从中劝止,只诛杀了道士。  经此一事,梁武帝对于萧统的好感与信任度大幅下降,有了更换太子的想法,萧统终日忧惧不安。中大通三年(公元531年)他在后池游玩,因采摘莲花而落水染疾,病情迅速转重,不治而终,年仅三十一岁。  萧统的早逝,是南朝文学界的一大损失,也是梁王朝的一大损失。梁武帝在立嗣上碰到了难题,犹豫不决。按照立嫡旧制,应当立萧统的嫡长子萧欢为皇太孙,但墓地一案把梁武帝对东宫的印象搞得很差,他也不会喜欢萧欢,何况他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萧欢年纪太小,不足以主持大局。  萧统死后过了近两个月,梁武帝宣布立萧统的同母弟萧纲为新的太子。这个选择本身无可厚非,萧纲与萧统有几分相似之处,也是能文善辩,性情恭顺,但立萧纲的方式,等于是废嫡立庶,朝野为此议论纷纷,好些大臣都上表反对。梁武帝的另外几个儿子,除了四子萧绩死在萧统之前,剩下的萧续、萧纶、萧绎、萧纪都认为,既然萧纲可以越位做太子,那么他们当皇帝的机会也不是微乎其微的了。骨肉兄弟从此各怀心事,不仅嫉恨萧纲,相互之间也是矛盾重重,谁看谁都不顺眼。  跳得最欢的,是六子邵陵王萧纶。萧纶大约患有间歇性精神病,常常表现出荒诞的行为特征。他在南徐州当刺史时,喜怒不定,横行州里。某天他突发奇想,换了套仆役的衣服到市场里做民意调查,碰到一个鱼贩子,就“采访”他:“你说本州刺史是个什么样的人哪?”鱼贩实话实说:“本州刺史脾气暴躁、性情残虐。”萧纶勃然大怒,二话不说,强行把活鱼喂给鱼贩吞食。活鱼跑到人肚子里大吃特吃,鱼贩被硬生生折磨死。这件事传出后,当地百姓害怕再被萧纶实地采访,走在路上都不敢互相搭话,南徐州几乎变成“死城”一座。  又有一次,萧纶到街上巡察,遇到有人出殡。他也不知发了什么疯,上前夺过孝子的孝服穿上,一路匍匐号叫,比自己死了爹还伤心。萧纶身边的典签深觉不妥,害怕追究起来会因此获罪,秘密把萧纶的不法行为报告朝廷。梁武帝对萧纶斥责了一番,萧纶并未悔改,梁武帝才下令免除他的官职。  萧纶感到委屈,愤愤不平。他找来一个模样长相酷似梁武帝的老头,给他换上衮服皇冠,请他高坐厅堂正中,自己恭恭敬敬地在底下跪拜,大讲自己如何如何清白;折腾完了,又把老头的衣冠剥掉,亲手拿棍棒一阵毒打,把老头打个半死,算是出了口恶气。  不久萧纶又琢磨出新花样,他造了一口大棺材,把司马崔会意放到里面,装上灵车,让一群老太婆坐在灵车上,边走边哭,给崔会意出殡。崔会意忍无可忍,把事情告到梁武帝那里。梁武帝实在过意不去,才又削除了萧纶爵位,把他逮捕下狱。可是没多久,他就释放了萧纶,恢复了他的爵位,还派他去做扬州刺史。  萧纶继续为非作歹,拼命搜刮民脂民膏。府丞何智通向梁武帝通报,萧纶马上密派心腹杀掉何智通。梁武帝处死了萧纶的心腹,却又一次对萧纶网开一面,只关了他一个月而已。  萧纲立为太子,萧纶四处散布“太子是按照诸子年秩所立”的言论,意思是说,只要父亲和哥哥活得没他长,皇帝就轮到他来做了。中大同二年(公元547年)萧续去世,他更觉得自己希望大增,两次谋划弑君:第一次是在梁武帝外出的路上,埋伏兵士,事情泄露;第二次是向梁武帝进献下了毒的曲阿酒,梁武帝把酒转赐给太监,太监被毒死。梁武帝依然没有对萧纶作出任何实质性的处罚。  萧纶之外,萧续、萧绎、萧纪也不是什么善主。萧续和萧绎长期关系紧张,萧续在州府任上,大肆敛财,贪腐程度不逊于他的叔叔萧宏,哪知道八字太差,翘了辫子,无福享受。萧绎听说后,高兴得活蹦乱跳,把鞋子都给磕破。萧续的财宝由他的嗣子萧应继承,萧应是个白痴,荒唐到什么地步?他与下人们到内库里检阅财宝,指着一根金条,问道:“这玩意能吃不?”下人回答:“不能吃。”“既然不能吃,那送给你们了!”萧续敛财巨多,落得这么个下场。  梁国的王公贵族,在梁武帝的娇惯和袒护下,全是一批骄奢淫逸、不守法纪、祸国殃民的废物。权贵有皇帝做靠山,以百姓为猪狗,梁国达到了“人人厌苦,家家思乱”的地步,梁武帝标榜“慈悲为怀”,又有什么用?  梁武帝真的老了,他不再具有机敏过人的谋略,也没有当机立断的果敢;他至多只能保持已有的思维模式。长期的所谓“太平盛世”使他自以为功德圆满,而认识不到社会矛盾的加剧和各种新问题的出现;即便认识到了,也不愿面对现实,坚信只有更努力地宣扬“佛法”,才能消灾解难。  严酷的现实是,可怕的灾难无法避免,死亡的脚步正在迫近。虚幻缥缈的美梦早晚是要破灭的,跛足狼王侯景出场了。  四、跛足狼王  侯景字万景,小字狗子,羯人,与尔朱荣同族,出自怀朔镇,与高欢是老乡。他身材矮小,上长下短,相貌不扬,额宽颧高,面红发疏,喜欢低头环顾,声音喑沉嘶哑,相术师称之为“豺狼之声”,并说:“此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这些虽是典型的附会之谈,但从“低头环顾,声音喑哑”的特征来看,小个子侯景的性格中肯定含有某种狼的成分。而且,侯景天生右腿短一截,是个跛足,人们常说瘸腿的狼是狼王,最具号召力,也最需提防。称侯景“跛足狼王”,真是恰如其分。  侯景长相让人不敢恭维,骑马射箭也不是强项,却颇有谋略。六镇之乱,他归附尔朱荣的旗下,比高欢要早。尔朱荣赏识侯景,让他做先锋攻打葛荣,一战而成名,封为濮阳郡公。高欢取代了尔朱家的势力,侯景眼见尔朱兆不成器,才率部投了高欢。  投尔朱荣的时候,侯景只是个新人,他对尔朱荣是仰视的,而高欢跟他同在尔朱荣手下,年轻时两人又交往过,彼此知根知底,他不可能用看待尔朱荣的眼光去看待高欢。另外,侯景为尔朱荣效力,更多地是出于民族认同的感情,对高欢也没有那样的感情。尽管如此,高欢的个人魅力和才能,还是令侯景不得不折服。不过侯景只佩服高欢一人而已,他曾私下里对司马子如说:“王在,吾不敢有异;王无,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鲜卑小儿”,是对高欢世子高澄的蔑称。司马子如吓得急忙捂他的嘴。  侯景的心思,高欢自然心中有数,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有侯景在,高欢相当于多长了一条强劲的臂膀。所以高欢对侯景始终委以重任,任命他为南道行台,拥众十万,专制河南。  高欢病危,高澄故意用高欢的名义给侯景修书一封,召他回晋阳。  侯景曾与高欢打过招呼:“我握兵一方,容易被小人欺诈。高王的书信,请在背面加个小点。”记号是他俩的私下约定,没有第三人知道。侯景收到高澄的信,见背面没点,心知不是高欢的命令,拒绝去晋阳。  史家认为这是高欢的一大疏忽,未免天真了。高欢一世奸雄,会为了守信用就把自己的江山置于危险的境地么?高澄也不白痴,他若要伪造书信,会不想方设法弄到记号么?  事实上,高欢已经觉察到了侯景谋反的苗头。玉壁之战,他命侯景从南路进攻西魏,侯景在边境线上屯兵近两个月,等到高欢兵败,立即撤回河阳。因此,高欢和高澄根本不需要操心记号,真信假信,有点没点,都只表明一种姿态:你侯景若来,就可不损一兵一卒解决问题;若是不来,也能有光明正大的借口讨伐你。高家父子的默契,可以从高欢交代的后事得以证明。  高欢留下的遗言(参见《绝代双骄》),很值得我们玩味。“知子莫若父”,弥留之际的高欢毫不糊涂,从脸上的表情就看出,高澄的忧虑在于侯景这块心病。他看透了儿子的担忧,也看透了侯景的狼子野心。更重要的是,他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确保侯景不足以撼摇高家的事业。慕容绍宗这颗棋子,实在是个绝妙的安排。  为什么高欢从未重用过慕容绍宗,却如此坚信他能搞定侯景呢?这里头有个鲜为人知的小秘密:慕容绍宗做过侯景的师父——侯景的用兵之道,基本上是跟慕容绍宗学的。换而言之,全天下最了解侯景优点和弱点的人,正是慕容绍宗。(这好比孙悟空在西天路上降妖,最后的也是最有效的终极手段,就是搬出妖怪的主人或者师父)高欢把这个小秘密几乎不动声色地保留到临终前,然后教给高澄,也难怪侯景会只惧高欢了。高欢的谋略,即便称不上古今罕有,出类拔萃是绝对逃不了的,可惜“既生欢,何生泰”,天要宇文泰做了他的克星……  高欢去世,高澄继位。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消耗,他秘不发丧,在晋阳静待河南之变。果然,侯景心不自安,扯旗造反。  河南地处东魏、西魏、南梁三国交界,侯景攻城守寨,屡立战功,不断扩大势力。经过十四年的征战,侯景控制的地盘西起函谷关,东临大海,北至黄河,南达淮水,面积约占东魏版图的三分之一。侯景的士兵又多为尔朱余部,战斗力强大,一向追随于他。手持一副好牌,侯景怎么甘心乖乖交出兵权,束手待毙?  举兵造反后,侯景才意识到自己的实力与号召力没有想象中的强大,整个河南主动响应的只有颍州刺史司马世云一人。侯景设计诱捕了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跟瓦岗寨的那位没关系)、广州刺史暴显等人,又继续派部下袭取西兖州,却被刺史邢子才识破。邢子才传檄东面诸州,提醒大家各自防备侯景,使得侯景控制河南全境的阴谋无法得逞。(邢子才本名邢卲,后在北齐担任国子监祭酒,与魏收、温子升三人并称北齐“三才”,文才一流。从此事可看出书生的谋略,有时也绝不在久战沙场的将军们之下)  侯景懂得独木难支的道理,心里一想,傍棵大树好乘凉。他一下子傍上两棵大树:一面宣布归顺西魏;一面派使者丁和去建康,向梁武帝递降表。  就在这年(梁中大同二年,公元547年)正月十七日的晚上,梁武帝梦见中原各州的太守向他献地投降,举朝称庆。次日一早,兴奋不已的梁武帝召见宠臣朱异,详细描绘了梦中的场景,最后还补上一句:“我生平很少做梦,一旦做梦必会应验。”  朱异马上说:“此乃宇宙一统之兆。”(这张臭嘴哦,好像他算准了侯景要当上宇宙大将军一样)  梁武帝做梦的时间,距侯景叛乱,仅有四天之隔。以当时的通讯条件,梁武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侯景已经反了。他做出这个梦,恰恰说明他一直都有收复中原的迫切心愿。人总是这样,越是想得到的东西,越是不容易得到,越是不容易得到的,就越是想得到,翻来覆去,形成了心结。梁武帝长期积压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便认定了佛祖要显灵、美梦会成真。  侯景偏在这时上表称降,并附带了一份“大礼包”:豫、广、郢、荆、襄、兖、南兖、济、东豫、洛、阳、北荆、北扬十三州。  这份大礼包显然是注了水的,东面的几个州听了邢子才的话,根本不受侯景节制。但这不打紧,反正侯景的目的是要圈梁武帝的援兵,礼包究竟能兑现多少,不在考虑之列。  梁武帝毕竟是争天下的人物,收到那么丰盛的大礼包,也疑惑重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召集大臣商议对策,尚书仆射谢举说:“近年来我朝与魏国通和,边境安宁无事,若是接纳魏国叛臣,恐将挑起战端,微臣以为不可!”北魏分裂后,梁国收复汉中。东魏疲于应付西魏的进攻,对梁国采取了通好的政策。大同五年(公元539年)陈庆之死后,梁国也无良将可用,两家互派使节,成为友好邻邦。谢举的意思很直白,现在忽然破坏这种友好关系,不是明智之举。  梁武帝犹豫道:“我国如金瓯无缺,如今领受侯景的献地,是否合宜呢?假如闹出乱子来,后悔莫及啊!”他的心态很微妙,理智告诉他,接纳侯景是要冒很大风险的,但在感情上,他又难以抵御大礼包的诱惑。  一旁的朱异跳出来抖机灵,他说:“陛下圣明,南北景仰。如今侯景分魏国土地来降,正是天意的体现。如果拒而不收,将来谁还愿意归附?万望陛下再勿多疑。”  朱异不愧是梁武帝第一宠臣,一通马屁拍上来,梁武帝龙心大悦,当下拍板,纳迎侯景,封为河南王、大将军,都督河南、河北诸军事(连高澄控制的河北也管到了,梁武帝的“野心”暴露无遗)。梁国派司州刺史羊鸦仁等率三万大军前往悬瓠(今河南汝南),随军运送粮草武器,过境接应侯景。  梁国的援兵从建康启动不久,侯景那边就提前开打了。高澄派武卫将军元柱等将率领数万兵马,日夜兼行攻打侯景,两军在颍州以北相遇,元柱军大败。  首战得胜,侯景的形势不好反坏,他见羊鸦仁的军队还没赶到,暂时退保颍州。这一退缩被高澄钻了空子,东魏的下一拨攻势由司徒韩轨统领,接踵而至,侯景主力被包围在颍州,窘迫之极。  (侯景的叛乱与他本人一样,是先天“跛足”的。河南乃邺城的屏障,东魏不容有失,志在必守;侯景心高气傲,以为手握河南就可为所欲为,各州刺史念及高欢旧恩,不能与侯景同心;侯景在军事上是天才,但在政治上却远不及高澄深邃,战场上打胜仗也免不了政治上吃败仗。这一切,导致他在起兵之初处处受制,全面被动)  侯景明白不放点血是不行了,他一咬牙,向西魏宇文泰求救,表示愿意割出与西魏接壤的东荆、北荆、荆、颍四州之地(今河南许昌以西以南地区)。这比十三州的大礼包可要靠谱多了,西魏方面又会如何应答呢?  五、侯景的阴谋  侯景割地归降的消息一到长安,宇文泰便召集众将商议。几名柱国级将军的意见出奇地一致:反对接收侯景。他们认为这是东魏方面的陷阱,如若轻易出兵,恐怕会吃不着羊肉还惹得一身骚,最好置之不理。  于谨的态度比较理性,他作了一番详细的分析,认为:“侯景此人,自小熟习兵法,献地来降,真假难测。不妨暂时按兵不动,给他加官晋爵,以观其变;即便派兵,也不可援以物资,让他有机可乘。”  宇文泰对侯景的为人品行确实不放心,继而联想到四年前的邙山之败,自己差点把老命搭上,高仲密还算是真心投降的。现在侯景的底细尚不明朗,他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就在这时,一位关键的人物起了作用,他就是荆州(今河南邓县)刺史王思政。王思政认为,侯景来降,不仅不是什么陷阱,而且绝对是个馅饼,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不快抢,将来肠子都要悔青。“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事态紧急,王思政也不管宇文泰是何意见,就率领自己的荆州兵从鲁阳关(今河南鲁山西南)直取阳翟(今河南禹州)。  王思政是西魏元老,北魏分裂时,跟随孝武帝入关的将领队伍中就有他。他这样急于出兵,自有他的道理:西魏如果真能占据河南,哪怕只是其中的几个州,都会大大得利。  从军事上说,占有了河南,东魏国都邺城等于直接摆在西魏的面前,中间隔一条黄河,西魏想打可以打,不想打可以守,从而立于不败之地。从政治上说,一旦西魏拥有了“自古之都,王畿之内”的洛阳,更可增加政权的正朔色彩,对于号召天下人心有着无法估量的意义。除此以外,土地、人口、经济等诸方面的进帐也不在话下。因此,并无十足把握的王思政不顾朝廷方面“议而未决”,急不可待地带着老本上阵拼搏。  王思政自行出兵,相当于断了宇文泰的后路,反正横竖都是一刀,索性赌上一把。宇文泰命李弼和赵贵领兵一万,直奔颍州。李、赵二将顺道带上了西魏开给侯景的一大串头衔:持节、太傅、大将军、尚书令、河南大行台、河南诸军事。  侯景听说西魏派来救兵,心中暗喜,但又生怕梁武帝不满,专程派人向梁国上奏:“王师未到(指羊鸦仁前来接应的军队),形势紧迫,臣才向关中求援,只为救一时之急。臣不安于东魏高氏之下,又岂能容于西魏宇文氏?臣不过是以四州之地为诱饵,权宜之计而已。豫州(今河南汝南)以东、齐州(今山东济南)以西,仍在臣的掌控之下,全部献归圣朝。接壤的豫、北扬(今河南沈丘)、徐、南兖(今安徽亳县)四州,还望速速置兵接应,莫有差池!”  “臣不安于东魏高氏之下,又岂能容于西魏宇文氏?”这句话可谓“不打自招”,后面应该再加上一句:“那又怎会一辈子服从您呢?”可叹梁武帝利欲熏心,竟然把如此明显的潜台词抛在脑后,坚信侯景是他的同道人。他回信表示“予以理解”,安慰侯景说:“古时大夫出境,尚有所专,何况将军创此奇谋?将军可以乘便而行,随机应变,区区小事,无须上报。”  侯景读了信,那个激动啊!不过不是动了感情,而是动了心思:原来老东西这么容易骗,将来一定要好好利用。  关中离颍州近,西魏的援兵先到了,李弼、赵贵兵临颍州。东魏主将韩轨自觉无法取胜,主动撤往河北,颍州之围不战而解。  危险警报刚一解除,侯景自我感觉就变得相当良好。良好之余,他居然有了一个惊人的计划:在与李、赵二将会面时,突然将其拿下,夺取西魏大军的控制权。(侯景的想法近乎于疯癫,恐怕是受了梁武帝“鼓励”后的头脑发热。试想,宇文泰岂是好惹的?你做了他的良将,吃了他的部队,他能跟你善罢甘休么?光是拼一个东魏就这么艰苦,再加上西魏,腹背受敌,你侯景还不死路一条?)  侯景过于低估了对手的实力,他只以为自己是狼,完全没想到西魏大将不是绵羊,而更像是猛虎。事实上,就在侯景想要吃掉李、赵二将的同时,赵贵也提出把侯景骗到西魏的军营来,见机行事,吃掉侯景的部队,结果被李弼生生劝住了。(李弼可不是不齿于下三烂的招数,而是见识比赵贵略为高明:吃掉侯景的部队,并不能帮助西魏有效地占领河南的其他各州,反倒义务为东魏扫除了侯景这个大麻烦,得不偿失;不如留着侯景继续祸害他人来得合算。李弼也是无毒不丈夫!西魏六柱国,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两家各打各的算盘,羊鸦仁的梁军先头部队已经到达汝水。李弼恐怕与梁军产生冲突,三面受敌,就统兵返还长安。因为东魏军是见着西魏军才撤围的,所以到此为止,西魏算是给了侯景一个面子。  李弼、赵贵的大军前脚刚撤,王思政的荆州兵后脚就来了。侯景借口说要扩充地盘,把颍州交给了王思政,自己领兵退到悬瓠。侯景的想法是把西魏、梁国的军队都诱入境内,然后羁縻其间,寻找机会。于是他又给长安发去一封书信,二度求兵。  宇文泰正想发兵,大行台左丞王悦进言道:“侯景之于高欢,初为同乡之情,后定君臣之契。侯景位居上将,职重台司,与高欢有如鱼水。如今高欢刚死,他便起兵作乱,完全不顾君臣之道、忠义之礼。此人野心极大,既然能背叛高氏,又哪里肯尽节于朝廷?如果再增之以势,援之以兵,不仅侯景难制,恐怕朝廷会贻笑大方啊。”  宇文泰点头称是,便打消了增兵的念头,改召侯景来长安。  侯景糊弄不了宇文泰,又对着王思政的军队打起了主意。他主动跟驻扎在颍州的西魏将领套近乎,奉送钱粮;又经常只带几个随从,出入西魏军中,大家搞得像一家人似的;暗中则刺探虚实,寻找机会下手。  然而侯景再次低估了对手,玩阴谋对于善玩阳谋的人是没用的。王思政行事果断,力主接纳侯景的降表,但果断不等于鲁莽,力主纳降,也并不等于真心相信,侯景的阴谋他已了然于胸。没等侯景表现一把,王思政就秘密召见手下众将,仔细部署,突然行动,分派各军占领了颍州四周的七州、十二镇。侯景害人不成反被害,十几年的苦心经营给宇文泰做了嫁衣裳。  侯景又羞又愤,终于跟宇文泰扯破脸,向宇文泰答复道:“我连高澄都瞧不起,又岂能与大兄弟您共事一主呢?”  最可怕的敌人是所谓的“朋友”,侯景原形毕露,宇文泰反而释然。河南大部已归西魏,侯景爱上哪儿捣乱就上哪儿捣乱吧,对西魏未必不是件好事。  此次西魏大得实惠,王思政实为首功。宇文泰把原先授予侯景的官职全部转给王思政,王思政高风亮节,说什么也不要,宇文泰一再派人加授,最后王思政实在拒绝不了,勉强接受了河南诸军事一职。  宇文泰派兵进入河南的前一个月,东魏派兼散骑常侍李系出使梁国。高澄还是想与梁国维持友好状态,不仅是怕丢掉整个河南,也是担心受到梁国与西魏的夹击。李系的外交努力没能成功,梁武帝面对送到口的大餐,不想再跟东魏皇帝称兄道弟了。梁国的军队按计划抵达悬瓠,与侯景会师。当然,十三州的大礼包是拿不全了,至少被宇文泰抢先咬掉了一大口。  梁武帝不给高澄面子,两国的友好也就走到了尽头。太清元年(公元547年)九月,老菩萨向“鲜卑小儿”下战书,正式讨伐东魏。  高澄深谙先礼后兵的道理,还不想放弃和平解决侯景问题。他给侯景写信,希望侯景不要忘记当年与高欢的君臣之情,不要舍弃名节做不忠不义之徒,投靠西魏和南梁不能取信于人,终非长远良计,末了又提到侯景留在河北的老婆孩子,暗示侯景,只要回头,骨肉亲人即可重逢;如若不然,全家都没好下场。  按常理,话说到这份上,一般人多少要有点顾忌,但这一套对侯景无效!侯景是有豺狼的执著和残忍的,宁可做驰骋疆场的狼,也不做听人使唤的狗。面对高澄的威逼利诱,他命手下谋士王伟写信回敬。  王伟是侯景身边的一大人才,在侯景之乱的过程中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他当下洋洋洒洒,妙笔生花,大意说:  “听说天下至贵,莫过于生;扬名立身,所求为义。英雄之士,自当舍生取义。我侯景先后效力于天柱将军(尔朱荣)与孝庄皇帝,为国杀敌,二十年来,不避危难,才有锦衣玉食,富贵一身。如今不惜展旌旗,擂战鼓,拥兵相抗,为什么呢?只因高王大权独揽,内外相猜,名为尊王,实为谋逆。纣有亿卒,终致毁败;桀有百克,难逃灭亡。若能忠信,虽弱必强。我侯景要替天行道,率领南朝大军奋勇北讨,扫荡四海,克复中原,拯救黎民。  “您的书信里说,我老婆孩子已被拘押?当年王陵归附汉朝,母亲扣为人质也不改初衷;刘太公被项羽囚禁,汉高帝泰然自若,求分一杯羹。何况是老婆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您要是觉得杀他们对您有好处,那我也阻拦不了,只不过杀了他们,徒增罪恶,得骂名的是您,与我何干?”  高澄人品虽差,却有爱才的善名,看完信后第一反应不是生气,更不是郁闷,而是打听谁写的信,得知是王伟以后,不禁感叹:“王伟才华如此,何以我不知晓?”很有点曹操惜陈琳的味道。  既然谈判劝降解决不了实质性问题,东魏与梁侯联军之间,就只有兵戎相见了。  六、梁魏寒山之战  由于国都离得远,梁军晚了宇文泰一步,实质上只取得了东魏南部边境的悬瓠、项城两座城。梁武帝心里很不满意,自然想要扩大战果。要扩大战果,羊鸦仁的三万军队就不够用了,于是他又派侄子南豫州刺史萧渊明(哥哥萧懿之子)和孙子南兖州刺史萧会理(四子萧绩之子)分督众将,领兵十万奔赴东线战场,进攻徐州治所彭城。  梁国多年无战事,王孙贵族们从未上过战场,只懂显威风、摆气派。萧会理骄横自大,不把其他将领放在眼里。萧渊明不服,给朱异写密信,告萧会理“懦而无谋”。梁武帝便召回了萧会理,全军以萧渊明为都督。  萧渊明说萧会理“懦而无谋”,他自己也未见得“勇而多谋”。他平生所好,莫过于酒,经常烂醉如泥地瘫倒在军营里,百呼不应。大凡众将与他商议军机大事时,他都没有主意,总是敷衍道:“你们看情况办就是。”  梁武帝为此次北伐制订了详尽的作战计划:梁军先占据彭城东南八十里的寒山(今江苏徐州东南),然后在泗水下游拦水筑堰,以水淹之法灌彭城。(梁武帝使用的是当初浮山堰的微缩版,浮山堰虽然失败了,水攻的招式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梁军的战斗力远远不及魏军,如果强攻敌城,必然损失惨重;水困城池,既避免了死拼,又能逼迫城中兵将不战而降。此计若成,梁军即可与西面的侯景齐头并进,席卷东魏的河南、山东之地,令高澄首尾无法照应,从而获得更大的战果)  梁武帝的“锦囊妙计”在执行上出了偏差。梁军筑堰功成,部将羊侃请示萧渊明乘着水势攻城,萧渊明却死抱着梁武帝临行叮嘱的“慎勿妄动”,迟迟不下命令。东魏彭城守将、徐州刺史王则忠勇可嘉,城内水势日益上涨,城外被围得水泄不通,依然守得固若金汤。  萧渊明在寒山贻误战机,河北的高澄可没工夫跟他打太极。他派大都督高岳率领十万大军,并任命大将潘乐为副手,增援彭城。谋士陈元康提醒他:“潘乐应变能力弱,不如慕容绍宗。大王难道忘了先王的遗言么?把军务交于此人,侯景不足为患。”  高欢的话高澄没有忘。只是慕容绍宗被“冷藏”了这么久,高澄对他也不熟悉,担心忽然予以重用,万一他受惊叛变就糟了。陈元康打保票,修书向慕容绍宗说明情况。于是高澄加封慕容绍宗为东南道行台,与高岳和潘乐一起去彭城。  侯景一向瞧不起东魏诸将,在高欢手下时,他对高敖曹和潘乐两员名将的评价是:“这种人只知道像猪一样到处瞎跑,哪有什么本事?”起兵后,韩轨攻打他,侯景仍然很不屑,说:“啃猪肠的小儿!”这回听说高岳来,侯景更节省,只说了四个字:“兵精人凡。”探马又报,随行的还有慕容绍宗,侯景的脸色立刻变了。他甚至对情报的准确性产生了疑问:“是谁教鲜卑小儿派慕容绍宗来的?如果真是这样,会不会高王还没死啊?”(听到师父的大名,侯景也怯场了)  “超级替补”慕容绍宗把侯景晾在一边,领兵进驻橐驼岘,与围攻彭城的梁军对垒。萧渊明的懒劲发作了,先是羊侃建议乘慕容绍宗立足未稳,主动袭击,萧渊明不听。次日,羊侃又劝萧渊明下令全军出战,给东魏军一个下马威,萧渊明还是不听。  从整场战役来看,萧渊明的策略倒是始终如一:权力抓住不放,责任一概不担,别人建议不听,自己又不决策,坐等敌人上门投降,属于典型的无为而不治。这样的王爷派头,在官场上或许能混个四平八稳,在战场上的敌人眼中,毫无作为就是失败的代名词。  羊侃是北魏的降将(之前领兵接应的羊鸦仁也是),他祖父羊规本是南朝刘宋将领,在宋明帝时随薛安都投奔了北魏。羊侃自幼熟习兵法,六镇之乱,他参与平叛,屡立战功,后来对北魏乱象失望至极,加之心向南朝,就率部归顺梁国,在梁武帝末年算是为数不多的打过硬仗的宿将。羊侃见萧渊明这副模样,只好自求多福,率领本部人马出屯堰上,免得被萧渊明拖累,其他梁将也各自暗存私心,不再积极应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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