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北魏朝中的权力经历了又一次的易手。领军将军元叉幽禁胡太后五年,防备松懈,不再阻挠孝明帝与胡太后的往来。胡太后便与孝明帝以及高阳王元雍三个人秘密商定计划,于正光六年(公元525年)突然行动,解除了元叉的职务和兵权,削去已故太监刘腾的爵位,由胡太后重新临朝摄政。之后胡太后又声称有人告发元叉谋反,下令赐死元叉,并为情人元怿平反。 胡太后不在乎各地州镇乱得怎么样,二次掌权后,她养了更多的小白脸来满足淫欲。最有名的,一个是她父亲从前的下属郑俨,另一个是元怿的亲信徐纥。胡太后宠幸两人,把他们提拔为中书舍人,负责起草诏书,又让郑俨做谏议大夫,徐纥做光禄大夫。郑俨和徐纥长得比元怿漂亮,却没有元怿的才能,朝中自然被搅得乌烟瘴气,年龄渐长的孝明帝对他们十分厌恶。 胡太后生怕丢掉好不容易再次到手的权力,对亲生儿子也是格外提防,想尽办法把他架空。只要是与孝明帝过往过密的大臣,就会被她找个理由除掉。有个蜜多道人因为会说多种语言,常随孝明帝左右,胡太后担心他用自己听不懂的话向皇帝通风报信,便派人暗杀了他。母子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孝明帝手中没有一兵一卒,连内宫的禁军都被胡太后等人掌控。他急需找到一股力量,助他夺回大权。 没在朝中做过官却对政治极其敏锐的高欢,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将他对时局的心得体会向尔朱荣和盘托出。他说: “当今天子愚弱,太后淫乱,宠信恶人,专擅朝纲,以至政令不行。依贺六浑之见嘛(他以自己的鲜卑名自称),明公英明神武,正该乘势发兵,打起‘清帝侧’的旗号,讨伐郑俨、徐纥,然后霸业可成。” 高欢的一席话,不但很有见地,也让尔朱荣十分受用。尔朱荣此时的惊喜,绝不亚于刘备听到隆中对时茅塞顿开的快感。尔朱荣早有心吞并天下,他得到贺拔兄弟时,就曾说过:“吾得卿兄弟,天下不足平也。”高欢把他心中的疑问一扫而空,说出了他想说却不知该怎么说的话。于是他坚信,高欢是上天赐给他的超级人才,相见恨晚哪!两人越谈越投机,从正午直谈到半夜才歇息。自此高欢便做了尔朱荣的亲信,参与入洛平乱的谋划。 (高欢的时局分析水准相当高。他的手段,即所谓“奉天子以讨不臣”,永远是政治正确、居于主动的。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由于起家的实力太弱,不得不借助其他势力的话,高欢完全可能在大乱伊始就脱颖而出。乱世中,最为难得的一点,便是透过混乱的表象,看清背后的本质) 就在这次谈话后不久,一封密令递到了尔朱荣的手中。孝明帝果然也看中了尔朱荣,请他率兵进洛阳,胁迫胡太后还政。尔朱荣正求之不得呢,他即刻点起兵将,以高欢为前锋,直奔洛阳。 大军走到上党(今山西壶关),忽然接到孝明帝的私诏:停止进军。尔朱荣心下生疑,并没有退兵,而是派人到洛阳继续打探。几天后,从洛阳传来了震撼的消息:十九岁的孝明帝暴崩。 十四、河阴惨案 孝明帝的神秘死亡,标志着北魏皇权的彻底丧失。之后北魏以及东西魏的所谓皇帝,至多不过是在“比赛”谁做傀儡的时间更长些。 关于孝明帝之死,各家史书都认为是毒杀身亡,但叙述并不完全一致,总结起来主要有两种说法:一、郑俨主谋论;二、三人合谋论(三人,指的是郑俨、徐纥与胡太后)。今天的观点似乎更强调胡太后一人的主要责任,则有略失偏颇的嫌疑。 杀掉亲生儿子不是胡太后的最佳选择。她要维持临朝称制的合法性,必须维护孝明帝的皇位。孝明帝没有亲生子嗣,一旦驾崩,皇位的传承上就会出现大麻烦,很可能使局势失控。孝明帝要夺她的权力,她是担心的,但更担心的人显然是郑俨、徐纥这类受孝明帝嫉恨的宠臣。因为夺权若成功,郑俨、徐纥小命难保,而只要孝明帝还活着,她作为亲生母亲,下场还不至于很糟。至少从胡太后的角度,她不该是唯一的主犯。 魏收的《魏书》倾向于郑俨主谋论。《魏书·皇后传》说:“肃宗之崩,事出仓卒,时论咸言郑俨、徐纥之计。”《郑俨传》也持这一观点。《天象志》进一步说:“郑俨等竦惧,遂说太后鸩帝。”一个“说”字就强调了郑俨等人的主导作用,让人感觉胡太后做了枪手。 《魏书》有意衬托高欢高明的见识(魏收是北齐重臣),高欢以前提出“清君侧”时,就指明罪魁祸首是郑俨和徐纥。 但如果是这样,孝明帝驾崩前后的一系列事件就很难解释了。孝明帝死前一个月,他宠爱的潘妃生下一个公主,宫中却向外报告说生了皇子,并且大赦改元。这不可能是孝明帝的意思,也不可能是无心的错误。唯一的可能,就是胡太后与她的两位宠臣通过密谋和彼此妥协,以公主诞生为契机,计划了一起大阴谋。所以说,《北史》和《资治通鉴》支持的三人合谋论是比较符合逻辑和事实真相的。 三个人都能接受的方案就是,先弑孝明帝,再立假皇子,掌控朝中大权,最终平稳过渡,既摆脱了孝明帝的威胁,又可以继续执政,号令四方。 他们高估了自身收拾乱局的能力,也低估了孝明帝之死的影响力。躲在洛阳宫中搞的阴谋,与玩弄天下于股掌间的手段相比,档次差太远了。 胡太后立了一个月大的小公主(有人说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发现朝中的反应比较平静,以为风浪已过,就从孝明帝的堂侄一辈里(孝明帝是独生子,连侄子都没有),挑选三岁的元钊来顶替小公主,然后诏告天下。 驻军上党的尔朱荣得知变故,岂肯罢休?他立即怒火中烧,对并州刺史元天穆说:“主上晏驾,只有十九岁,天下人都还称为幼君;何况现在让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即位,想要长治久安,怎么可能呢?我要率铁骑哀悼先帝,剪除奸佞,再立年长的皇帝,你看如何?” 元天穆赞叹道:“那可真是伊尹、霍光再现当世了!” 元天穆是宗室,虽与皇室血缘较疏,却跟尔朱荣的关系十分密切,他的表态极大地鼓舞了尔朱荣。两人接着商议拥立新君的事。元天穆认为彭城王元勰在世时人气很高,他的儿子长乐王元子攸有其父风范,又有声望,不如派人到洛阳城与他秘密联系,请他做皇帝。 尔朱荣深表赞成,他派侄子尔朱天光,带着亲信,潜入洛阳。尔朱荣的堂弟尔朱世隆在朝中任直阁将军,尔朱天光见了尔朱世隆,又由他引见元子攸。 皇位送上门的事毕竟不是人人都能碰上的,元子攸心中高兴。这位长乐王的想法很单纯,一来他对胡太后的行为深恶痛绝,只恨有心无力,二来他认定要摆平胡太后,只能依靠尔朱荣的力量。尔朱荣到目前为止,表现得中规中矩,是大忠臣。 于是,他表示愿意合作,请尔朱天光先向尔朱荣答复,自己则与尔朱世隆准备停当,带着哥哥彭城王元劭、弟弟霸城公元子正,离开洛阳,北上去见尔朱荣。 尔朱荣在上党并不安心,他怕自己的选择不妥,又搞了个仪式,命人铸造孝文帝诸位子孙的小铜像,想确认谁是天命所归。 手铸铜像,以及北魏传统册封典礼前常搞的手铸金人,都是一种占卜的形式,可能源自游牧民族的祭祀活动。北魏惯例,每逢册封皇后,都要先铸造皇后的金像,如果成功,则立,失败,则不立。北魏时期的金属铸造业相当发达(今天我们还能看到不少精致优美的北魏时期金铜佛像,便是明证),无论是铜像,还是金人,铸造本身的技术难度并不大,起决定作用的是铸造者,背后是千丝万缕的利害牵扯。看起来是占卜,实际是玩猫腻,专门欺骗尔朱荣这类崇尚迷信的家伙。 不出所料,铜像占卜的结果,唯独元子攸的像铸成。尔朱荣放了心,便上表抗令,兴问罪之师,开动队伍浩浩荡荡向洛阳进发。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四月,尔朱荣大军在河阳(今河南孟津黄河北岸)与元子攸兄弟会面。元子攸随大军渡过黄河,就地即位,他就是北魏敬宗孝庄帝。 孝庄帝任命尔朱荣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有了皇帝这面精神大旗,尔朱荣可以无所顾忌了。他挥师南进,兵临洛阳。 城中的胡太后及一干人等慌了神,急匆匆任命几位将军领兵抵抗。还没等军队完全到位,守城的郑季明、郑先护听说元子攸做了皇帝,就向尔朱荣大军大开城门。 尔朱荣传孝庄帝诏书,命令文武百官到河桥(今河南孟津西南)面见新皇帝。可怜的胡太后环顾身边,郑俨、徐纥开溜了,将军们叛逃了,自己做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她无计可出,便剃了光头,率领后宫嫔妃到城内的永宁寺出家。 出家也难逃一死,尔朱荣派骑兵冲进永宁寺,揪出一身尼姑打扮的胡太后,连带着小皇帝元钊,一并送到河阴(今孟津黄河南岸)处置。胡太后还要分辩,搬出她那套对付小白脸的招数。尔朱荣虽然皮肤也白,可不是小白脸,见了胡太后这半老徐娘,心内生烦,二话不说,拂衣而起,命手下将胡太后和元钊沉入黄河。(胡太后当初强势时,杀了被逼做尼姑的高太后,谁想那么快就得了现世报) 出城恭迎圣驾的洛阳官员聚集在河阴附近。尔朱荣的部下费穆想法很变态,他说,现在大军前无敌阵,仗没打就夺权了,群臣是不会服从的。如果不乘机杀人树威,恐怕内乱早晚还会降临。 尔朱荣对这个恶毒的馊主意,竟颇以为然,他问另一名亲信慕容绍宗:“洛阳人士骄侈成俗,不动刀斧,难以控制。我打算乘百官出迎,将他们全部诛杀,你看如何?” 慕容绍宗是前燕慕容恪的后代,与尔朱荣沾亲,很有头脑(慕容虽灭,南北朝后期还是能人辈出的)。他马上表示反对:“太后荒淫失道,祸乱天下,所以明公才兴兵讨伐。无故滥杀无辜,不分忠奸,只怕会大失天下所望,绝非长远之计!” 尔朱荣不听劝告,请孝庄帝在淘渚的行宫外朝见百官。百官一到,尔朱荣的铁骑呼啦啦围了个水泄不通。尔朱荣斥责他们贪恋享乐,不思报国,乃是天下丧乱、皇帝驾崩的罪魁祸首。 说着一声令下,数千名官员上自王公、下至普通大臣,全被军刀砍翻在地。刹那间,黄河边哀号漫天,尸首遍野,惨状怖人。这就是著名的河阴惨案,也称河阴之变。 孝庄帝兄弟在行宫听到喊声,便走出帐观看。尔朱荣安排在左右的卫士冲上前,抱住孝庄帝送回帐中。孝庄帝大惊失色,再回身看时,两个兄弟已经身首异处。他自己也被软禁了。 孝庄帝又恨又气,只怪自己错把奸佞当栋梁,他让人给尔朱荣传话,说:“帝王更替,盛衰无常。将军仗义起兵,轻易平乱,此乃天意,并非人力。我来投奔你,只为保全天下苍生,岂为图谋帝位?将军何必逼人太甚,若天命有在,那就挑个日子即位吧。如果将军还想存我大魏社稷,那也请另选贤能,我可以和你一同辅佐。” 尔朱荣的气焰达到顶点,他的确是想称帝了。军帐内外,尔朱荣的士兵反复高呼:“元氏既灭,尔朱氏兴!”他一面找人起草禅位诏书,一面征求部下的意见。 军中的意见并不统一,很明显地分成了两派:高欢等人极力劝说尔朱荣早登大宝;而贺拔岳则进言说:“将军举兵,志在扫除奸逆。如今未立大功,却有这番打算,此乃招祸之道。” (此时针锋相对的,正好是最终分裂北魏的两股势力:高欢的怀朔派与宇文泰的武川派(宇文泰虽然还没有投到尔朱荣帐下,但他与贺拔兄弟交往甚厚,利益也是基本一致的)。表面上看,两派人都在为尔朱荣谋利益,高欢推尔朱荣做皇帝,好像很热情,贺拔岳劝尔朱荣不要操之过急,似乎很清醒。实质上大家都是在为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谋划最佳路线呢。高欢走的是邪路子,尔朱荣的称帝时机当然不成熟,先把尔朱荣推到火炉上烤,然后以功臣自居,借鸡生蛋,有的好闹;贺拔岳走的是正路子,先不要把局势搞得太混,借着尔朱荣的地位扫除其他势力,再观后效) 尔朱荣被夹在其中,犹豫不决,迷信的他再次决定用铸像占卜来做选择。他为自己铸金像,连铸了四次,都没成功。他又召见会算命的功曹参军刘灵助,询问称帝的吉凶。刘灵助摇头说:“天时人事还不适合。” 尔朱荣说:“如果我不行,那立元天穆怎么样?” 刘灵助又说:“元天穆也不行,只有长乐王(元子攸)有天命。” 绝望的尔朱荣神情恍惚,半天无语。过后他深表懊悔,半夜亲自到孝庄帝帐中赔罪,反复声明愿以死报效朝廷。 贺拔岳请求尔朱荣杀掉高欢以谢天下。高欢的那帮子兄弟说一堆好话,又强调用人之际,不该先杀武将。高欢逃过一劫。(两派的第一场明争暗斗,以武川派的小胜告结) 孝庄帝由尔朱荣护送,入主洛阳,权力自然是别想有了。尔朱荣自为太原王,又大封亲信,在朝中到处安插自己的势力。反正刚杀了一大堆,空缺的位子无数。 由于手下的兵卒杀的朝臣太多,尔朱荣不想长驻洛阳。他打算迁都晋阳,既方便自己坐镇指挥,又相当于把皇宫搬到自己家门口,不用担心意外变故。无奈反对的人太多,都官尚书元谌更是以死相争,尔朱荣方才作罢。 为了巩固入洛的成果,尔朱荣又让孝庄帝把他女儿立为皇后(尔朱皇后以前就在孝明帝宫中做嫔妃,尔朱荣也管不得什么规矩。不过这招却为他将来倒台埋下了伏笔)。他在洛阳停留了半个月,就回师晋阳。 尔朱荣有他的算盘。他要先消灭各路起义军,特别是刚刚在河北火并了杜洛周的葛荣的势力,等到功高震主,时机成熟,再逼孝庄帝退位。 十五、白袍将军陈庆之 尔朱荣回到晋阳,便开始张罗讨伐葛荣起义军的行动。葛荣这个时候几乎控制了今天的河北全境,他攻下了冀州的信都(今河北冀县),又对北面占领定州(今河北定县)、瀛州(今河北河间)、幽州等地的杜洛周的军队发动突袭,击杀了杜洛周,兼并了他的地盘和部众。 河北最南端的州是相州,治所在邺城(今河北临漳附近),也是国都洛阳的最后门户。若相州再失,葛荣大军就可以顺利渡过黄河,威胁洛阳。北魏的相州刺史李神誓死不降,葛荣恼火,率领主力军队,号称百万之众(当然能有十万就相当不错了,而且葛荣的所谓大军“虚胖”很严重,战斗力也得打上大大的折扣),包围了邺城,一些游兵散勇已经逛到了黄河边上的汲郡。 尔朱荣镇压起义军的经验丰富,并不怕外强中干的葛荣。他让侄子尔朱天光代他镇守晋阳,然后从本部精选了七千骑兵,以侯景为前驱,倍道兼行,从滏口(今河北磁县西北)东出太行山,抄到了邺城北面,在葛荣大军的身后摆开阵势。 葛荣对尔朱荣的突然出现略感吃惊,但他打惯了胜仗,又见尔朱荣的人数不多,喜形于色地对手下说:“这些人容易对付,大家每人带条长绳,准备给我抓活的!” 他暂时停止了对邺城的攻击,列阵数十里,张开两翼,向尔朱荣的骑兵队伍包围上来。 尔朱荣把军队引到附近的山谷,将手下督将按三人为单位分为多处,每处率领几百名骑兵,来回奔跃,扬尘鼓噪,让葛荣的军队无法判断究竟有多少人马。然后给每人发一根袖棒,挂在战马侧部,遇到敌人时,就用袖棒击打,无须费工夫斩首。 这招很高明,对付葛荣的准民兵,将其击倒在地,不管是死是活,都等同于消灭其战斗力。据说,这种袖棒,就是唐初秦琼的手中兵器双锏的前身(尔朱荣的战略头脑近乎白痴,但战术素养确实很有一套)。 两军交锋,葛荣的军队人多势不众,完全吃不住尔朱荣装备精良的骑兵猛冲。尔朱荣亲自率领一支人马绕到背后,把葛荣的阵势杀得七零八落,就地生擒葛荣。底下的十几万士兵也被袖棒打得满地乱滚,呼天喊地,乞求饶命。 基于六镇起义的教训,尔朱荣没有处置投降的士兵,而是让他们亲属相随,自寻出路,不再追究罪责。“首恶”葛荣押赴洛阳斩首,一些部将则被尔朱荣收编,跟着他迁往晋阳。河北起义至此基本烟消云散。 委身于葛荣手下多时的宇文洛生、宇文泰兄弟,也在尔朱荣的收编之列。尔朱荣对他俩又爱又惮,心理很矛盾,爱的是才华出众,惮的是名高望重。没过多久,尔朱荣还是找了个罪名,把宇文洛生抓起来杀了,正要再杀宇文泰,宇文泰以理诉冤,陈词慷慨,尔朱荣听了很受感动,不但改变了主意,还任命他为统军。 (尔朱荣行事向来考虑不周,极具游牧民族的特色,凭此显然难成大事;而宇文泰能屈能伸,年纪轻轻(当时年仅二十二岁)已露出领袖气质。他在北方大乱中连失父亲和三个哥哥,却从中习得了旁人少有的隐忍,着实可怕。否极泰来的宇文泰终于从尔朱荣手中得到小股部众,有了一展身手的机会) 尔朱荣功勋卓著,晋位大丞相,封柱国大将军,两个儿子尔朱文殊、尔朱文畅一并晋爵为王。 葛荣虽被消灭,北魏境内尚有多处叛乱没有平息,其中以青州的邢杲和关中的万俟丑奴为最强。不过,尔朱荣最该头疼的,应该是南朝的正规军。 北方大乱,自顾不暇,南方的梁武帝也没闲着,他看到了兴复中原的新希望。从普通五年到七年(公元524年~526年),他连续发兵进攻淮水下游的北魏占领区,首要目标是拿下寿阳。 时隔多年,从前对魏作战功勋显赫的韦叡、曹景宗、马仙琕等人都已去世,老一辈的名将惟有豫州刺史裴邃还在独撑,梁武帝在调兵遣将上显得有些捉襟见肘。普通五年,他请裴邃坐镇,都督征讨诸军事。这次行动比较顺利,寿阳东北的不少城池都被轻松攻拔。裴邃的主力几乎已经攻下寿阳,因后援不继才被迫南撤。 普通六年,裴邃又攻下了寿阳西面的新蔡和郑城(今河南颍上),形势一片大好。然而紧要关头,年事已高的裴邃却在军中病逝了。 梁武帝以中护军夏侯亶接替裴邃,负责攻打寿阳的行动。夏侯亶是南梁开国功臣夏侯详的儿子,才学虽高,打仗非其所长,寿阳攻防战一时转入僵持。 北面的彭城方面则传来了利好消息,北魏徐州刺史元法僧谋反不成,率部叛投梁国。梁武帝喜出望外,他欣然纳降,派兵北上接应,并命次子豫章王萧综率众将进驻彭城。将领名单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武威将军陈庆之。 之所以提请注意,不全是因为他后来惊人的表现。仅仅从早年的记录来看,陈庆之在梁国、乃至南朝史上是一个异类。 我们知道,南朝评判一个人的标准,首先是出身门第,其次是品行学问,再次是容貌举止。三者都平常无奇的人,别说做官,即便在社会上,也不会有人瞧得起。陈庆之呢,家族无考,品学未知,貌不惊人,而且武艺很烂,史载他“射不穿札,马非所便”,连箭都射不来,马都骑不好(比坐小车的韦叡还惨),没有一处可以引人注意的。如果说老一辈名将韦叡的低调有其内敛的因素,那么陈庆之的低姿势,则完全是“事实如此”。 他出身卑微(或者是父母双亡,或者是家境贫贱),自幼追随梁武帝,相当于小仆从。梁武帝好棋,常常与人通宵对弈,别人都吃不消,只有陈庆之可以一夜不睡地陪梁武帝玩。梁武帝对他喜爱有加,登基后,把他放在身边做主书(主管文书)。 普通北伐前,陈庆之除了这个文职,从未在军中做过事,更别提带兵打仗了。梁武帝了解他,信任他的稳重,让他在萧综手下做杂号将军。刚过不惑的陈庆之就这么上了前线。 “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梁武帝企盼以彭城为据点,扩大北进的规模,谁想行动遭遇了意外,气得他差点没去撞墙。他心爱的儿子萧综不认他这个爹,还视他为仇敌。 梁武帝反齐攻下建康时,将东昏侯萧宝卷的宠妃吴淑媛纳为妃子,七个月后产下了萧综。萧综长大后从母亲那里听说此事,便掘开萧宝卷的坟墓,滴血验亲(这相当于古代版的DNA化验,化验过程是,将自己的血液滴到萧宝卷的骨骼上,如若渗入,则两人是血亲。鬼知道是否有科学道理。其实齐梁两萧是只隔了四五代的亲戚,即便采用DNA测验,有所相似也该正常),坚信自己是南齐皇室的后代。他抓住梁魏两军在彭城对垒的时机,连夜逃入魏军大营投降。 梁军十分搞笑地丢了主帅,立时溃散,彭城得而复失,还伤亡数万兵力。沮丧之余,陈庆之却让为良将发愁的梁武帝眼前一亮:他的军队号令严整,全师退到了建康。 于是一年后梁国再次攻寿阳时,陈庆之被授予假节、总知军事。夏侯亶和元树分南北两路合攻寿阳。北魏的主力军正在河北清剿,无法有效支援寿阳。寿阳城破,梁武帝终于如愿以偿。陈庆之升为东宫直阁,负责太子东宫的防务,赐爵关中侯。短短一年之内,陈庆之从小主书一跃为大侯爵,虽说梁武帝有意提拔亲信,但陈庆之的战功还是足以让很多久经沙场的宿将大跌眼镜。 夺取寿阳只是开端。梁军乘胜挺进,在淮北连战连捷,攻到北魏南兖州的治所涡阳(今安徽蒙城)城下。梁军主力的领军是曹仲宗,陈庆之持节监军。北魏援军逼近涡阳,他亲自指挥两百名骑兵,突然袭击立足未稳的魏军前锋,杀得魏军措手不及,前军大败,后军震恐。 两军在涡阳城对垒,从春到冬连续作战,师老兵疲。曹仲宗担心腹背受敌,打算退兵。陈庆之坚决反对,他手持杖节,站在军营门口喝道:“大军共至此地,已达一年,所耗粮草甚多。各军毫无斗志,还想退缩,哪里是要立什么功名,明明是借机掳掠财物而已。我听说‘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正是破敌之时!我有陛下密敕,违我令者,一概严惩!”(我军疲惫,难道敌军不疲么?为将之人有不畏劲敌的决心,才能取得所向披靡的战绩) 曹仲宗等人被说得面红耳赤,只好依从。陈庆之也不强攻,他乘着夜色,率军偷袭涡阳城周围的魏军据点,一夜攻下四个。天亮后,陈庆之命魏兵俘虏排开阵势,冲在前面,梁军则紧随在后,攻打北魏余下的九个据点,直杀得涡阳城外尸首成山,涡水断流。梁军攻陷涡阳城,又进据豫州的城父,离北魏的统治中心司州不远了。 涡阳一战,陈庆之军队的勇猛简直成了北魏士兵的噩梦。他本人与麾下的士兵个个都身穿白袍,魏国人称他“白袍将军”,“白袍”成了“韦虎”之后最令魏国人恐惧的名词。(个人以为,白色在战场上是对视觉刺激最强烈的颜色,一旦染了鲜血,能起到相当大的震撼敌人的作用。以白袍作为战袍,正蕴涵着作战者莫大的气概与信念。我甚至猜测,《三国演义》里长坂坡白袍小将赵云的设计,可能也受了“白袍将军”的启发) 梁武帝决定给陈庆之一次单独表现的机会。河阴惨案后,北魏宗室接连投奔南梁,“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大通二年(公元528年),梁武帝封北魏北海王元颢为魏王,命陈庆之为飚勇将军,护送元颢北上称帝,想以此达到控制北朝的目的。耐人寻味的是,他只给了陈庆之不到一万的人马,却险些闹出个天翻地覆。 十六、昙花一现 所谓“护王还北”,实际上是梁武帝想要通过培养傀儡的方式,控制和占领北魏的国土。这跟北魏立刘昶为宋王伐齐,立萧宝夤为齐王伐梁,没有本质的差别。后人或惊叹、或推崇、或不屑于陈庆之以少胜多的表现,却往往忽略了一个根本的问题,为什么梁武帝只给了陈庆之那么少的兵,这次北伐对于梁国意味着什么? 我们需要从梁武帝的角度来考虑和回答这个问题。 首先,这是一次试探性的军事行动。梁武帝屡屡不惜代价地进攻淮水下游各城,根本目的是保障自身的战略安全,即所谓“守江必守淮”。重镇寿阳入手后,梁国就失去了继续进取的利益驱动。黄河下游能否拿下来,拿下来能否守得住,宋文帝的三次失败是前车之鉴,梁武帝既无把握,也不指望。因此,基于“打输了不亏,打赢了稳赚”的心理,发动全面的动员,还不如派少量战斗力强的步骑兵北进,最好能在河、淮之间建立一个受梁国掌控的缓冲国,最差也能把你北魏搅得更乱些。 其次,陈庆之不具备统领大军团的资格。而论能力,陈庆之是优秀的将领,却未必胜任统帅之职。若真动员了数万甚至十万以上的兵马,在人才严重凋零的国内,梁武帝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托付重任。于是,把人数不多的军队交给自己信任的陈庆之,并让他充分发挥敢打逆仗的优点,乃是最佳搭配。梁武帝的安排看似匪夷所思,其实是有良苦用心的。 此外,梁武帝知道北魏内部的乱象,但囿于传媒条件的限制,不可能有非常全面的了解。大部分信息来自于投奔他的北海王元颢,以及之前投降的宗室元法僧等人的口述。梁魏两国此前虽有和解的趋势,但仍是敌对国,从敌国获得的信息是要打上问号的。如果交给元颢过多的人马,不仅容易失控,而且可能引火烧身,自取其辱。陈庆之此行的另一个身份,就是对傀儡元颢进行严密的监视。 陈庆之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能够兢兢业业执行这项胜算无几、玄机重重的任务,把战场变成了创造奇迹的舞台。 陈庆之的白袍护卫队从铚城(今安徽宿州西)出发,于梁大通三年(北魏永安二年,公元529年)首战告捷,攻克荥城(今河南商丘南),进抵梁郡(今河南商丘一带)。梁郡位于北魏徐州的西北,西接司州,北连兖州,地扼交通要道。梁郡的睢阳城及其北部的考城(今河南民权东北)共有数万魏兵,分别由都督丘大千和济阴王元晖业把守,其中元晖业率领的是朝廷的羽林兵。 北魏的主力此时在洛阳附近,由尔朱荣的亲信元天穆统领。元天穆丝毫没把人数不足一万的陈庆之放在眼里。由于青州的邢杲正在济南一带作乱,人数众多,他与手下商议后,决定先灭了邢杲,再回来救援梁郡,解决元颢与陈庆之。 元天穆失算了。陈庆之人少,却尽是精锐。他乘虚猛攻丘大千的梁郡,丘大千在绝对人数上占有优势,但他犯了致命错误,数万守兵分散在九座堡垒,被陈庆之集中兵力,一天之内攻破三座。丘大千破了胆,不敢再战,请降献城,陈庆之拥元颢进入睢阳城。元颢就在睢阳城南即位改元,做了梁国扶持下的“魏国皇帝”。陈庆之被元颢“封”为卫将军、徐州刺史。 任务看来已经完成,陈庆之没有就此停息。他立即北上击败考城的羽林兵,生擒了守将元晖业。 梁军挥师西进,所过各城望风而降,很快就来到了荥阳城下。荥阳是洛阳以东最后一座大城,重要性不言而喻。元天穆这时刚刚干掉济南的邢杲,赶在回军的路上,北魏朝廷只好将洛阳附近剩余的七万兵力调到荥阳及其西面的两个关隘——虎牢和轘辕,由东南道大都督杨昱死守荥阳,尔朱荣的两个堂弟尔朱世隆和尔朱世承则把守虎牢和轘辕。 荥阳攻城战异常艰苦,城中军队多过陈庆之数倍,梁军的第一拨攻势被击退了。更为不利的是,元天穆与尔朱荣侄子尔朱兆的援军即将到达,旌旗招展,远远已能望见。梁军士卒上下惊恐,出现了怯敌心态。 唯有陈庆之一点不慌张,他命士兵稍事休整,人马吃饱喝足,然后登高呼道:“我军至此以来,攻城略地,着实不少;诸君杀人掠女的行径,也数不清了(由此看得出梁军战斗力虽强,军纪却很糟,一路胜仗却没有收取魏国民心,最终失败不可避免)。元天穆的援军,都是我们的仇敌。我军才七千,魏军三十多万(这是虚指魏军总数,而不是荥阳一城守兵的数量,也不是城外援军的数量。有人以此质疑战争的可信性,实际上是误解了陈庆之以众多的敌军人数激励将士奋发作战的本意)。今日不是我死,就是敌破!不可与敌军骑兵在平原上交锋,先把城池拿下。诸君切勿迟疑,以免自取灭亡!” 说完,陈庆之下令擂鼓攻城,七千将士个个精神抖擞,如发了疯的蚂蚁一般涌向荥阳的城墙。城内的杨昱正盘算等援兵一到便出城夹攻,哪里想到梁军如此凶狠?仓促之间布置守备,根本来不及了。梁军打头的士兵已经从城墙缺口处翻了进来,气势如虹地杀向城内。荥阳的魏兵死伤惨重,杨昱也做了阶下囚。(战后元颢念他忠义不降,放了他一条生路。但梁军大杀城中俘虏的部将,却进一步激化了双方的仇恨) 梁军控制了荥阳,元天穆的前锋也兵临城下。陈庆之乘敌军立足不稳,突然率领三千骑兵出城迎战。魏军远道而来,还没摆开阵势就遭到痛击,一下子崩溃了。 荥阳之战是陈庆之名震中原的经典作品,在攻城和野战中他都做到了出其不意,速战速决,把军队的机动性发挥到极致,很有现代“闪击战”的风采。洛阳城的儿童也因此唱起了“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北魏守军望风而逃。元天穆率部退往河北,尔朱世隆放弃虎牢,他的弟弟尔朱世承放弃轘辕,在逃跑途中被杀。 洛阳以东再无一险可守,北魏孝庄帝在洛阳待不住了,他带着亲信秘密逃往河内(今河南沁阳),继而北上并州,与尔朱荣会合。附近的城池纷纷向元颢投降。元颢与陈庆之进入洛阳,接受北魏百官的朝拜。南朝军队最后一次占领了洛阳城,以前,桓温、谢玄、刘裕等人都曾攻克洛阳,然而只有这一次,洛阳是作为北朝的首都被攻取的。 傀儡元颢在洛阳做的唯一一件好事,是杀了河阴惨案的罪魁之一费穆(恶人自有恶报)。他坐稳了皇位,就不想再受梁国的管束,但毕竟四面都是北魏军队,还得倚仗陈庆之的辅佐。陈庆之也意识到打得过狠了,完全超出了预期的目标。他向元颢提出:“我军人数太少,深处敌人腹地,若让敌人知道了虚实,哪里还挡得住?早向南方请求精兵救援才是正道!” 元颢身边的安丰王元延明说:“陈庆之兵不过数千,已难以驾驭,若再让他增兵,哪里还能听我们的?” 元颢点头称是,他赶紧给梁武帝上表说:“如今河北、河南都已平定,只剩尔朱荣的小股势力,我与陈庆之足以将其擒获。各州郡新近归附,正需安抚,不宜增兵惊扰百姓。”梁武帝听了元颢的话,命其他军队停留在边境观望,断了增援的可能。(关于梁武帝是否应该继续派兵进入魏国,历来争议不小。陈庆之的冒险成功,具有相当的偶然因素,而且危机四伏。增兵并不意味着就能扩大战果,也可能会扩大损失) 元颢与陈庆之的猜忌日益加深之际,尔朱荣的数十万大兵开到了黄河北岸。 洛阳东北的黄河北岸有一座小城,名叫北中城,紧靠黄河上的河桥。元颢派陈庆之带着他的几千白袍军把守北中城,自己则率领北魏的降兵守在南岸。尔朱荣屡攻北中城不下(攻城都那么猛,守城更是梁军的拿手好戏了),又没有足够的船只从别处渡河,几乎打算撤军再作计较。 黄门郎杨侃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岂可以小败而废大谋?元颢已失民望,四方百姓都指望明公早日收复都城。依我之见,不如征召附近的民众捆扎木筏,沿河东西排开几百里,教元颢防不胜防。一旦渡河,大功必成!” 尔朱荣大受启发,他一面派人从附近找到了几艘可以作为向导的小船,一面命尔朱兆与贺拔胜监工,准备了大量木筏。一天深夜,尔朱荣大军从马渚渡口万筏齐发,扑向南岸,大败元延明的守军。元颢弃城南逃,随从失散,在临颍被县卒斩杀。陈庆之见大势已去,收拾几千步骑兵东还,尔朱荣一路穷追,途中梁军又被汛期的颍水冲没,陈庆之剃发扮作僧人,一个人抄小路才逃回了建康。 白袍军的努力付之东流,身为南梁最后的骁将,陈庆之也徒叹奈何。洛阳城的两度易手,只是北魏末年的一段小小插曲,前后仅持续了六十五天。 十七、手刃权臣 尔朱荣消灭了元颢,把傀儡皇位交还给了孝庄帝元子攸。孝庄帝加封他为天柱大将军。以前是国之柱(柱国),现在是天之柱,位极人贵。 关东基本安定了,尔朱荣有意收拾关中,彻底平息六镇起事以来的混乱局面。关中路途遥远,他本人不愿轻动,便要选一位最为得力的干将。他手下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就数怀朔派的高欢和武川派的贺拔兄弟。高欢对他的心思猜得最透,适合留在身边;于是,他打算任命贺拔兄弟中的老三、武卫将军贺拔岳为统帅,领兵西讨。 贺拔岳心中不安,尤其担心跟他结下梁子的高欢借机陷害。他私下对哥哥贺拔胜说:“关中的万俟丑奴乃是劲敌。倘若不能取胜,固然有罪;即便胜了,恐怕也会遭人嫉恨,为谗言所累。” 贺拔胜问他怎么办。贺拔岳说:“你帮我向尔朱荣请示,找个姓尔朱的人担任统帅,我愿做副帅。” 贺拔岳转达贺拔胜的意思,尔朱荣很高兴,便任命尔朱天光为统帅,以贺拔岳为左大都督,征西将军侯莫陈悦为右大都督,共同入关,讨伐万俟丑奴。时任步兵校尉的宇文泰,也被派到贺拔岳军中。(关中的格局自此初见端倪) 万俟丑奴是鲜卑人,靠着一批边镇上的士兵拥护,在高平(今宁夏固原)称帝,后来又收留了造反失败的萧宝夤(这位老兄五十年如一日地不忘复国,乘乱把齐国建到了长安,还杀了朝廷派来监视他的郦道元(堂堂《水经注》作者),怎奈经不住打,战败后只好出逃投奔万俟丑奴),席卷关中四州,势力一度很盛。 尔朱天光的大军一入关,万俟丑奴立刻显了原形,一路节节败退,逃往高平。贺拔岳以轻骑兵穷追猛赶,在平凉生擒万俟丑奴,又到高平捉住了萧宝夤。不到两个月,关中初定。又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尔朱天光彻底清剿了万俟丑奴的残部。尔朱天光镇守关中,加封侍中,贺拔岳和侯莫陈悦则分别做了泾州刺史和渭州刺史。 宇文泰在战斗中奋勇杀敌,军功不小,被升为征西将军,代理原州事务,到万俟丑奴的老巢高平一带安抚军民。宇文泰恩信并重,体恤民情,处处照顾到老百姓的利益。百姓们十分感动,都说:“要是早点遇到这么好的领导,我们又怎么会去参与叛乱呢?”宇文泰在关中渐渐积累起名望,而这年,他才二十四岁。 北魏恢复了统一,孝庄帝却高兴不起来。尔朱荣身居晋阳,在洛阳广布党羽,通过他们遥控朝政,孝庄帝的举动尽在掌握。孝庄帝就是想劳心多做管点政事,都会引起尔朱荣的不满和掣肘。尔朱荣每次入朝,就拉上皇帝嫔妃一起在宫中摆起酒宴,歌舞作乐,又表演骑马射箭的把戏,搞得孝庄帝又烦又厌。 尔朱荣要把自己家乡的人派到河南各州做官,拟好名单让孝庄帝过目,孝庄帝不同意,又派元天穆当面要求,孝庄帝还是不同意。元天穆说:“天柱将军大功在身,又是宰相,就算要把天下的官全换了,陛下也不可以违背,现在不过换几个人而已,为何不行?” 孝庄帝气不打一处来,正色道:“天柱将军如果不想为臣,那就把朕也换了吧;如果他还想为臣,那就没有替换天下百官的道理!” 尔朱荣听说后,大怒:“天子是靠谁立的?如今居然不听我的话了!” 孝庄帝在朝上受尔朱荣势力的压制,回到宫中又要被尔朱荣的女儿尔朱皇后斥骂。尔朱皇后有了身孕,整天说孝庄帝不识抬举,还敢宠幸其他嫔妃。孝庄帝让尔朱世隆去给皇后讲道理,皇后却说:“天子是我家立的,居然这么搞;父亲本该自己做皇帝,现在哪有那么多麻烦!” 尔朱世隆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要是堂兄做了皇帝,我也早封王了!” 各地叛乱不止,孝庄帝不得不倚仗尔朱荣的力量,只好妥协让步;现在叛乱都解决了,他越来越忍不住这口恶气,想方设法要扳倒权臣,做名副其实的皇帝。 孝庄帝虽是傀儡,却很有办法。在尔朱荣重重眼线之下,他还是联系了几位憎恶尔朱荣的大臣,包括城阳王元徽、侍中李彧、侍中杨侃、尚书右仆射元罗等人,共同谋划杀掉尔朱荣。 尔朱世隆觉察到孝庄帝不太对劲,就故意写了封匿名信,说天子与大臣密谋杀太原王(尔朱荣),警告尔朱荣。尔朱荣不屑一顾,说:“尔朱世隆太没胆了,谁敢杀我!”他根本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反而宣称要进京照顾皇后生产。 永安三年(公元530年),尔朱荣带着五千名骑兵,从并州出发前往洛阳,一路上听到人们传言:“天子图谋尔朱荣。” 尔朱荣到了洛阳,径直冲进皇宫,劈头盖脸地问孝庄帝:“外面的人说你要杀我,是么?” 孝庄帝相当镇静,反问道:“外面的人还说你要杀我,难道可以相信么?”(孝庄帝的反诘实在太妙了。他若是生得早些,至少能做个中上水准的皇帝,可惜生在人人思变的末世,仅靠聪明也无法力挽狂澜) 尔朱荣被皇帝这么一说,反倒没了疑心,每次入朝面君都只带几十个随从,而且也不拿兵器。 孝庄帝有点想放弃,城阳王元徽说:“纵然尔朱荣不造反,又怎能容忍他的行为?更何况我们有什么能力保证他不造反?”考虑到元天穆还在并州,如果轻举妄动,恐怕会遗留后患,孝庄帝就下一道圣旨,召元天穆来洛阳。 他把同谋者聚集到一起,又秘密拉中书舍人温子升入伙。温子升与孝庄帝分析了历史上杀权臣的成败得失,包括王允杀董卓、高贵乡公杀司马昭等案例,孝庄帝感叹道:“杀尔朱荣,即便我死了,也是应该做的,何况未必就死!我宁可像高贵乡公(曹髦)那样死,也不要像常道乡公(曹奂)那样生!” 正巧尔朱荣和元天穆进宫与皇帝一同用餐,孝庄帝赶紧安排杨侃等人在殿东埋伏下来。没想到两人没吃完,就起身离去,伏兵上殿晚了一步,刺杀失败。 过了几天,宫内宫外又开始散播皇帝要杀尔朱荣的消息。孝庄帝怕夜长梦多,决定早作行动。元徽献计,以皇后生太子为由,请尔朱荣入朝。 孝庄帝心中犯嘀咕:“皇后怀孕才九个月,这么说行么?” 元徽说:“妇女不足月产子的事很常见哪,尔朱荣肯定不会怀疑。” 孝庄帝便派元徽到尔朱荣府上传话,同时在大殿东侧再次布置了武士。尔朱荣正在府里与元天穆玩赌戏,听说皇后产子,高兴坏了。元徽摘下他的帽子放在手里耍玩,两旁官员一个劲地道贺,更让他坚信喜事临门。他当即拉上元天穆和长子尔朱菩提,带着三十来个随从进宫。 孝庄帝听报尔朱荣来了,坐立不安,脸色惨白。旁边温子升提醒说:“陛下脸色变了!” 孝庄帝连忙要了酒,咕咚咕咚喝下几大口,脸上才恢复了血色。他命温子升起草赦令(事成之后要大赦天下),带下殿去,然后在大殿东面坐正,膝下藏好防身匕首,面朝西静候尔朱荣。(注意当时的坐姿是跪坐) 尔朱荣把随从留在大殿门口,见温子升迎面走来,便问他手中拿着什么文书。温子升面不改色回了一个字:“敕(即圣旨)。” 尔朱荣合该倒霉,没再细看,就与元天穆走进大殿,坐到了孝庄帝的西北侧,面朝南。元徽从后面跟了进来,刚拜了一下,一队武士从大殿东门冲入。 尔朱荣“啊呀”一声,心说不好。他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向孝庄帝扑了上去。孝庄帝正好酒劲上涌,略一欠身,抽出匕首,一刀捅进尔朱荣前胸…… 血溅大殿,凶神倒地。武士们蜂拥而上,一阵狂砍,尔朱荣和元天穆当场身死。大殿门口的随从们也全部赔上了性命。(傀儡皇帝手刃权臣,是中国历史上极其少见的一幕,何况过程如此惊心动魄,完全不亚于荆轲刺秦王。真希望将来能有人精心改编,让我们看到一部《刺荣》的大片) 事毕半晌,孝庄帝心脏依然怦怦直跳。他捡起尔朱荣手中的手板,上面有几份奏折,凡非尔朱荣的心腹,都在清理陷害之列。孝庄帝叹道:“这回要不杀他,将来就更难了。” 尔朱荣和元天穆死了,孝庄帝的噩梦并没有结束。尔朱氏的势力遍布四方,洛阳城中人心惶惶。事变当晚,尔朱世隆带着部众烧了西阳门,逃出城去。 孝庄帝派人给尔朱世隆送去铁券,向他表示:尔朱荣谋反,但只惩首恶,余者不究;只要投降朝廷,依然可以官复原职。 尔朱世隆不吃他这一套,心说:“太原王功盖天下,还不是想杀就杀了;几行铁字有什么用!我一定要为太原王报仇,决不投降!”他攻了一阵洛阳,双方各有损伤。尔朱世隆毕竟人少,就收兵北上,向汾州(今山西汾阳)刺史尔朱兆搬救兵。 尔朱氏叔侄在长子会合,两人就近推举太原太守、长广王元晔做皇帝,整顿兵马杀向洛阳。徐州刺史尔朱仲远是尔朱世隆的哥哥,得到消息,也出兵奔赴洛阳。 孝庄帝本以为杀了尔朱荣就万事大吉,哪晓得落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他任命元徽总揽朝政,元徽嫉贤妒能,又吝惜钱财,根本出不了应敌的好主意。他调兵把守黄河,哪知冬天水少,才没过马肚子,时逢狂风大作,漫天黄土,箭都射不出去。尔朱兆的骑兵没遇到什么抵抗,就进了洛阳。 孝庄帝找不到马匹,急匆匆跑到城门口,被尔朱兆的骑兵追上,做了俘虏,锁在永宁寺的楼上。 残冬腊月,北风呼啸,孝庄帝冻得瑟瑟发抖,向尔朱兆乞求头巾御寒,尔朱兆不予理会。他入宫杀了尔朱皇后刚生下的小皇子,奸淫嫔妃、公主,放纵士兵大肆抢掠,擒杀元徽、元彧等宗室。洛阳城又遭受了一场浩劫。 孝庄帝被尔朱兆押到晋阳,勒死在一座凄冷的小佛寺中,时年也是二十四岁。临终前,他向佛祖发愿,生生世世不做皇帝,并留下千古绝笔: 〖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 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 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 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 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十八、高欢信都起兵 尔朱氏重掌大权,嫌临时拥立的元晔族缘过疏,又从孝文帝的侄子里挑选广陵王元恭,逼元晔禅位。元恭即位,是为节闵帝。他是继元子攸、元晔之后的三号傀儡皇帝。 北魏境内,尔朱家族兄弟叔侄各霸一方:尔朱兆在北,兼有并州、汾州;尔朱仲远在东南,据守徐、兖二州;尔朱天光在西,专制关中;尔朱世隆则居中,把持朝政。然而,这些人擅长胡作非为,没一个真正成器的,相互之间谁也不服谁。吕思勉先生据此评价:“贪暴如此,虽与之天下,岂能一朝居?况乎怨雠者之日伺其侧邪?” 贪暴的尔朱氏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所谓的“日伺其侧”者,便是高欢。 尔朱荣生前就看出来姓尔朱的没一个能做高欢的敌手。他问部下:“有朝一日我死了,谁可以统领大军?”大家都说:“尔朱兆。” 尔朱荣摇摇头:“尔朱兆也就率领三千骑兵打场小仗,有能力代我统领大军的,非贺六浑(高欢的鲜卑名)莫属。” 他告诫尔朱兆说:“你斗不过高欢的,终究会被他所制。” 尔朱兆并不把叔叔的警示放在心上,只把高欢当做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而已。尔朱荣被杀,尔朱兆派人请时任晋州刺史的高欢出兵,高欢以附近零星叛乱过多为由,暂时采取了观望的姿态。 尔朱兆对高欢很不满。可是没过多久,河西流民纥豆陵步藩率部南下袭击晋阳,打败了尔朱兆的军队。高欢出兵救援,与尔朱兆合力杀了步藩,尔朱兆就忘了之前的过节,感激高欢之余,与他结拜兄弟,摆酒庆贺。 高欢帮助尔朱兆,只是权宜之计,他明白还没到翻脸的时候。仅靠手头上的兵马,又身处尔朱氏的根据地山西,以卵击石是傻子的做法。要开创功业,一得人和,二需地利,然后才能期盼运气(天时)的降临。而就在宴席之间,尔朱兆主动向高欢咨询起一件棘手的事情。 葛荣的六镇部众被尔朱荣遣散后,十多万人流亡到了并州一带“寓食”。他们衣食无着,又要遭受尔朱氏的契胡凌辱,小规模的造反不断,令人防不胜防,杀不胜杀。尔朱兆很头疼,又想不出主意,就跟高欢商量,说要不把这批人统统杀掉算了,可是斩草难以除根,怕出乱子。 高欢暗喜,这是天赐良机,但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他一脸关切地说:“这个麻烦万万不能惹。于今之计,最好挑一名王爷(尔朱兆这时已晋爵为王)心腹之人,让他负责领导这些人。” 尔朱兆深以为然,转念一想:“好是好,谁能胜任呢?”(自己往套里钻) 宴席间在坐的,有贺拔兄弟的老大贺拔允。贺拔三兄弟中,贺拔胜和贺拔岳都嫉恨高欢,贺拔允却跟高欢的私交不错,往来密切。他见尔朱兆问话,便随口应道:“贺六浑就是合适人选。” 高欢一听,伸手一拳挥了过去,把贺拔允打翻在地,掉落一颗牙齿。他气呼呼地说:“天柱大将军在时,我们这些人就是鹰犬。今日之事全凭王爷安排,阿鞠泥(贺拔允的鲜卑名)怎敢欺下罔上?请王爷将他严加处置!” 尔朱兆以为高欢真是实诚人,顺口说道:“我意已决,就交给贺六浑来统领,也算了结我的麻烦!” 好个高欢,尔朱兆话音一落,神情立刻变了。他怕尔朱兆说的是醉话,醒了以后反悔,马上就走出大帐,宣布道:“我高欢受王爷委任,统领镇兵,众人前去汾水以东集合,听我号令。”六镇兵士恨透了尔朱氏,又知道高欢出身也是个镇兵、参加过起义军,都愿意跟随高欢。 (贺拔允有意无意的一句话让高欢赚足了起家的本钱,不论那一拳挨得冤不冤枉,那颗牙掉得值不值,他都是高欢集团的一大功臣了。有趣的是,宇文泰在关中创业,靠的也是贺拔氏(贺拔岳的大军)。高欢也因此只能取得北魏半壁江山,可谓“成也贺拔,败也贺拔”) 高欢一下子得了数万镇兵,问题又来了。并州连年闹霜灾、旱灾,将士没吃的,个个面如菜色。高欢派刘贵向尔朱兆请求,带领将士们去河北地界解决温饱。 长史慕容绍宗坚决不同意,他对尔朱兆说:“当今四方纷扰,人怀异望,何况高公雄才大略,握有重兵。放他东行,犹如纵虎归山!” 尔朱兆不信:“我和他磕过头,拜过把子,怕什么?” 慕容绍宗道:“亲兄弟尚难相信,何况拜把的兄弟!” 尔朱兆左右亲信得了高欢的贿赂,都在一旁说慕容绍宗的坏话,尔朱兆以为慕容绍宗挑拨他与高欢的关系,反而把慕容绍宗关起来,催高欢早点出发。 高欢整军离开晋阳,走到半道,碰上尔朱荣妻子北乡长公主带着三百多匹马从洛阳而来。高欢下令夺了马,编制成骑兵,继续东进。 北乡长公主跑到尔朱兆那里诉苦,尔朱兆感觉不对劲,又把慕容绍宗放出来问他怎么办。 慕容绍宗算了下时间,说:“高欢还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尔朱兆亲自领兵追赶,在襄垣郊外追上了刚刚渡过漳水的高欢军队。 高欢见漳水高涨,便隔水向尔朱兆拜谢:“我军马匹不足,所以借马,为的是防备河北的盗贼。王爷亲自来追我,我愿渡水受死,只恐这些部众将来又要叛乱了。” 尔朱兆哪有高欢那么多心眼,赶紧申辩说决无杀他的意思,然后一个人渡过漳水,向高欢表示道歉,还伸出脑袋让高欢砍,以表诚意。(尔朱兆闯江湖倒可以混个义士当,搞政治的话显然幼稚得可笑) 高欢当场大哭说:“贺六浑仰仗的就是王爷,愿为王爷出生入死。如今旁人离间我们的感情,王爷怎么可以让我如此难堪呢!”当下与尔朱兆杀白马为盟,发誓一辈子做兄弟,两人又是一醉方休。 尉景劝高欢乘机杀了尔朱兆,高欢则认为尔朱兆草包,不急一时。次日清晨尔朱兆回到对岸,见了慕容绍宗,心里后悔,又要高欢过来叙谈。高欢哪里肯听,带着人马自顾出太行山而去。尔朱兆隔着漳水骂了一阵,想想高欢毕竟没有造反,也就撤兵回了晋阳。 高欢的治军方略强过尔朱氏太多,而且一路上军纪严明。他要求兵士对百姓秋毫无犯,过麦地下马步行,自己以身作则。他熟悉六镇兵民的习惯,很注意在各方面尊重镇兵。到达河北时,高欢手下都是真心拥戴他的人了。 河北的当地势力多数并不买高欢的账。殷州刺史尔朱羽生、相州刺史刘诞、定州刺史侯渊等人是尔朱氏的亲信。高欢向刘诞求粮,刘诞不给。他打听到附近有个租粮的军营,亲自带兵去抢,才获得了有限的粮食。 据守冀州信都的汉族豪强高乾兄弟、封隆之等人,在高欢陷入困境时,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 高乾与高欢同宗,也是渤海蓚人。他这支的状况比高欢要好,父亲高翼在冀州是大户,结交甚广,远近闻名。高乾兄弟四人,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三弟高敖曹。高敖曹本名高昂,因为胆力过人,姿貌绝伦,武功极佳,当时人们都用字敬称他,还把他比作项羽。 高乾听说高欢到了信都附近,便对几个弟弟说:“我听说高晋州雄才盖世,志向高远。尔朱氏无道,正是英雄效义之时。我意已决,奉迎高晋州入城,诸君无须担忧。” 他带着十几名随从出城迎接,把高欢的大军请到信都。高欢与高乾性情相投,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两个人同榻而眠,结为至交。粮草充足的信都城,也让高欢的镇兵第一次感到了衣食无忧的幸福。 过了几个月,高欢见时机成熟,便假造尔朱兆的文书,说要征召一万人回山西做契胡的部下,去打稽胡。将士们不愿再回去受苦,哀号遍野,哭声震天。 高欢装作一副劝慰的口气说:“我与你们情同一家,不想上有军令。现在去山西是死路,误了军期也是死路,如之奈何?” 将士异口同声道:“只有造反了!”大家一致推举高欢为首领。 高欢又说:“你们没有看到葛荣的失败下场么?即便拥兵百万,如若没有严明的刑法保障,到头来还是灰飞烟灭。若要推举我为首领,得和以前不一样:一不得侵犯汉人;二不得违犯军规,服从我的命令。大家能做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