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经典作品集-5

上述的柏拉图便是一个实例。柏拉图之非难悲剧和一般艺术,并不落后于他的先师之天真的冷嘲热讽,可是为了满足艺术的要求,他也不得不创造一种艺术形式,这种形式却同现成的而为他所否弃的那些艺术形式有着内在的关系。柏拉图对古代艺术的主要非难是:艺术是对一种假象的模仿,因此属于比经验世界为低级的领域。这论点首先不是针对这种新的艺术作品的,所以我们就看见柏拉图竭力走出现实界,而高谈"理念"是这伪现实界的基础。然而,思想家柏拉图却因此走上迂回的道路,终于达到他作为诗人始终觉得安适的一个立足点,而索福克勒斯和所有老辈艺术家就是从这一立足点来庄严地抗议他的非难。如果说悲剧吸收了以前的各种艺术,这说法在特殊意义上也适用于柏拉图的"对话录",它从混合一切现成的形式和风格而产生出来,它动摇于叙事、抒情与戏曲之间,散文与诗歌之间,因此打破了统一语言形式这条严格的老规律。犬儒学派的作家们沿着这条道路就走得更远了。他们以丰富多彩的风格驰骋于散文与韵文之间,而达到"狂妄的苏格拉底"的诗情画意,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也往往模仿他。柏拉图的对话录宛若苦海慈航,拯救了遇难的古代诗歌和她的儿女,它们挤在这一隅之地,战战兢兢地服从这舵手苏格拉底;现在他们驶入一个崭新的世界,沿途的风光奇景是永远看不完的。真的,柏拉图留给千秋万世一种新的艺术形式的原型,小说的原型;这种形式可以说是无限提高的伊索寓言,在这里诗对于辩证哲学的从属地位,正如后来数百年间哲学对于神学那样,这就是说,处于ancilla (奴婢)的地位,也就是柏拉图在超凡入圣的苏格拉底的驱使下强迫诗陷入的地位。  这里,哲学思想长满在艺术之上,强迫它依附辩证法的主干。梦境的倾向已经在逻辑三段论的外壳里化成蛹。我们在欧里庇德斯方面也见到类似的情况,此外还见到醉境成份转化为自然主义的情感。苏格拉底、柏拉图戏剧中的辩证法英雄,使人想起类似欧里庇德斯悲剧英雄的气概:他们都必须用理由和反驳来维护自己的行为,所以往往有丧失我们的悲剧同情之危险;因为谁会误解辩证法本质中的乐观成份,即每次结局的祝捷欢呼,而独能在冷静的清醒和自觉中呼吸自如呢?这种乐观成份一旦侵入悲剧中,就势必逐渐蔓延到醉境的境界,而且必然迫使悲剧自趋灭亡,——直至它跳入资产阶级戏剧的深渊而丧命。我们只须看看苏格拉底格言的恶果,他说:"德即是知,犯罪是由于无知,有德的人定是快乐的人。"悲剧的灭亡就是由于这三个乐观主义基本公式。因为,现在有德的英雄必须是个辩证法者;现在德与知之间,信仰与德性之间,必须有必然的明显的结合;现在,埃斯库罗斯的先验的正义观,业已沦为所谓"诗的主义"这浮浅狂妄的原则,及其惯用的"神机妙算"了。  现在,面临这个新的苏格拉底乐观主义舞台境界,歌队和一般悲剧的全部酒神音乐基础将变成甚么样呢?歌队本来是偶然产生的东西,是悲剧起源所残留的一种早已无用的迹象;况且我们已经知道,歌队只能被理解为悲剧和一般悲壮因素的成因。关于歌队的难题,早已在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中表现出来:——一个重要的迹象是在他的剧中,悲剧的醉境基础已经开始崩溃了。他再不敢信托歌队来负担戏曲效果的主要任务;反之,他限制它的活动范围,以致歌队几乎与演员处于同等地位,假若把它从舞池提升到舞台上,因此它的特性当然完全被破坏了,虽则亚里士多德还是赞同这样处理歌队。歌队地位的改变,索福克勒斯无论如何是以实践来支持的,而且据说甚至以一篇论文来推荐。这就是歌队走向毁灭的第一步,毁灭的各个阶段以惊人的速度相继而来,从欧里庇德斯,阿伽同直到新喜剧。乐观主义的辩证法以三段论的鞭策把音乐驱逐出悲剧之外,也就是说,它破坏了悲剧的本质,因为悲剧只能被解释为醉境心情的表现和图解,为音乐的具体象征,为醉境陶醉中的梦境世界。  所以,如果我们假定反酒神的倾向甚至在苏格拉底以前已经发生作用,不过在他身上取得特别明显的表现而已;那末,关于像苏格拉底那样的现象,毕竟表示甚么呢,我们就不应畏避而不谈这问题。以柏拉图的对话录而论,我们固然不能把这现象看作仅仅是瓦解性的否定势力。虽然无疑苏格拉底的倾向的直接影响促使酒神悲剧瓦解,但是苏格拉底的深刻的生活经验令我们不得不追问:是否苏格拉底主义与艺术之间必然只有对立的关系呢,是否"艺术家苏格拉底"的诞生这句话就根本是自相矛盾的呢?  这位专横的理论家,对于艺术间或有遗憾和空虚之感,有一半非难甚或自悔失责之感。他在狱中曾告诉他的朋友,说他在梦中往往见到一位神灵常对他说:"苏格拉底呵,练习音乐吧。"直至他的末日,他也这样安慰自己:认为他的思辨乃是最高的音乐艺术,而且不相信梦神对他暗示的是指"平凡的通俗音乐。"终于在狱中,为了问心无愧,他甚至同意练习他所不甚尊敬的音乐。他这种心情之下,他作了一篇"阿波罗颂歌",而且把几个伊索寓言写成诗体。那是一种类似鬼神告戒的声音督促他去练习音乐;由于他的梦神的意识,他象一个野蛮君主那样,不能了解神的高贵形象;由于他的无知,他险些儿亵渎了神明。苏格拉底梦中的神灵的话,不过是对逻辑之局限性的怀疑的一个信号罢了。所以,他必须反躬自问:"也许我所不了解的东西并不就是不可理解的吧?也许还是一个知识王国是逻辑学者不得其门而入的吧?也许艺术恰恰是知识所不可缺少的补充和相关之物吧?"悲剧的诞生第十五章  关于最后这几个疑难问题,我们现在必须阐明,苏格拉底的影响怎样象苍茫暮色逐渐深浓,笼罩着世世代代,直至于今日。甚或直至于未来;这影响怎样促成艺术的推陈出新,最抽象、最广泛、最深刻意义的艺术创作;——这影响之恒久也正是艺术之恒久的保证。  在能理解这个道理之前,在确实证明一切艺术在本质上是依赖从荷马到苏格拉底那些古希腊人之前,我们必须考察一个古希腊人,正如雅典人考察苏格拉底那样。几乎每个时代和文明阶段都也曾一度愤愤不平地竭力摇脱古希腊人的束缚。因为,后世一切独创的,显然独竖一帜的,人所真诚赞美的作品,在希腊作品相形之下,仿佛突然丧失了色彩和生气,萎缩到失败的仿作甚或歪曲的模拟之地步。所以,人们那由衷的愤恨,时不时发泄出来,反对向来胆敢把一切非本国东西都称为"野蛮"的那个傲慢的小民族。我们要追问:希腊人是甚么人物呢?——他们虽则是没有甚么可以夸耀。只有昙花一现的历史光荣,只有贫弱可怜的政治制度,只有实属可疑的风俗优点,甚至还有秽德丑行的污名;可是他们竟敢在其他诸民族中要求才华出众的荣誉和优越地位。可惜我们不幸而不能找到一杯鸠酒,毅然解脱这样的小人之心:因为嫉妒、诽谤、仇恨在我们心中酿成的一切毒液,都不足以消灭他们可以自负的威信:所以,我们在古希腊人面前不免自渐形秽,肃然起敬。除非我们重视一个真理高于一切,而且我们敢于对自己承认这一真理:即,古希腊人象一个御者那样,在手中执着我们的和其它民族的文化之缰索,但是破车驽马毕竟是劣质,而且不配这御者的光荣;——除非我们承认这点,否则谁敢驱破车而临深渊,并以此为乐呢?须知希腊人象阿喀琉斯那样善跳,所以能够一跃而跳过这深渊。  为了授予苏格拉底以这样领导地位的荣誉,那只须认识他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人物的典型——理论家的典型。我们第二个任务是去洞察这种理论家的意义和目的。象艺术家那样,理论家对于现存事物也感到无限的快慰;象艺术家那样,这种快慰保护他免陷于悲观主义的实践道德观,不致象猫眼那样只在黑暗中闪烁。每当一个真理被揭露之时,艺术家往往以狂喜的目光凝视着在揭露之后还有甚么东西隐藏在幕后;可是理论家一经揭露真理,便沾沾自喜,他的最大快乐在于只靠自己的力量探索而不断成功的揭露之过程。如果科学只崇奉那一位裸体女神,而不顾其他神灵,世间也就不会有科学了。因为,这样一来,科学的信徒们就会觉得自己好象一个人要凿穿大地。谁都知道,即使尽毕生的最大努力,也只能掘入深不可测的大地的皮层,而且后来者的发掘不难就在他眼前填满了他所凿的洞;所以,如果第三者独自选择一个新地点来探凿,那就显得是聪明的做法了。设使现在有人证明了对点是不能用这直接方法达到的,那末,谁还愿意在这旧洞里发掘下去呢,除非他寻得了珍宝,或者发现了自然规律,而还不知满足。因此,最诚实的理论家莱森曾大胆自白,说他关心真理之探索甚于关心真理本身:这一语道破了科学的基本秘密,使得科学界为之震惊,甚或为之愤怒。当然,他这种独到的见解,若不是睥睨群侪,实是过份坦率。不仅如此,它还有一种发人深省的设想。这种设想最先表现在苏格拉底身上,——那是一种不可动摇的信仰:认为思维凭借因果律的引线,便可能达到存在之深不可测的渊源,而且思维不但能认识存在,甚且能变革存在。这种崇高的形而上学的设想以直觉授给科学,而且屡屡引导科学达到它的极限,到了这极限,科学就定必突变成艺术:其实这就是只能凭借这种手段才达到的目的。  如果我们现在在这一思想的光辉下来看苏格拉底,我们便觉得,他是第一个不仅凭这种科学直觉之指导而生,而且尤有甚者,为之而死的人;所以临死的苏格拉底的形象,一个借知识与理论超脱死亡恐怖的人物,乃是科学门前的一个标识,它提醒每个人科学的使命,也就是说,科学使生存显得有意义因而是合理的。因此,当然,如果理论有所不递,那就毕竟还须使用神话。我刚才甚至指出:这是必然的结果,是科学的终极目的。  你一旦看清楚:在科学的神秘论者苏格拉底之后,哲学的派别相继而兴,一浪接一浪,于是一种料想不到广泛的求知欲普及于全知识界,仿佛求知是一切得天独厚的人们的特殊任务,这就把科学引入汪洋大海之中,从此它一去不返。由于求知欲的普及,一个共同的思想之网第一次笼罩着整个世界,而且大有穷究整个太阳系的规律之展望;——如果你看清楚这一切,以及现代科学的高得惊人的金字塔,你就不禁要设想,在苏格拉底身上见到所谓世界历史的转捩点和漩涡。因为,试想那种普遍倾向所使用的无数力量之总和并不是为知识服务,而是为实践的,也就是说,为个人与民族的利己目的服务。大概,在遍地兵燹和不断移民当中,乐生的本能已经大为削弱,以致自杀成风,个人或许还有劫后残存的责任感,正象非支(Fiji)群岛的蛮族认为子杀其父,友杀其友是一种责任。于是,一种实践的悲观主义可能产生一种残忍的道德观,认为大屠杀是出于怜悯;——况且,这种情况在世界各处不论从前和今日都有的,凡是在任何形式的艺术,尤其是宗教艺术和科学艺术还未出现,以治疗或预防这种败德窳风的地方,莫不有之。  针对这种实践的悲观主义而言,苏格拉底是理论上的乐观主义者的原型;他自谓相信万物的本质皆可以洞悉,认为知识与认识具有万应灵丹的能力,而错误本身就是一种邪恶。在苏格拉底式的人们看来,深入万物的秘奥,辨别真知灼见与假象错觉,乃是最高尚的,甚至唯一真正的人类天职。所以,自苏格拉底时代以来,建立概念、判断、结论等等手段,就被重视为在一切才能之上的最高尚的事业和最值得赞美的天赋。甚至最崇高的道德行为,恻忍之心,自我牺牲,英雄主义,乃至极难达到的"心如止水",即梦神式希腊人所谓"涵养"的境界;——在苏格拉底以及直至今日赞同他见解的后继者看来,这一切都导源于知识的辩证法,从而是可以传授的。凡是体验过苏格拉底认识论的快感,而觉得这种求知快感不断扩大其范围,势将包万象的人,总会从此感到;最强烈的鼓励乐生的刺激,莫如对一切知识"竭泽而渔,不容漏网"的占有欲。对于有此种抱负的人,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就俨然是一种崭新的"希腊的乐观"和生存的幸福之导师,这种幸福竭力表现于行为上,尤其是表现为对贵族青年所施的"思想助产"①和人格陶冶上,其目的在于促使天才终于诞生。    ①苏格拉底以助产术比喻用辩证问答使人明确地认识心中漠然存在的思想和概念,这谓之思想助产。  然而,科学受了强烈的幻想鼓舞,一往无前地奔赴它的极限,于是蕴藏在它理论本质中的乐观主义在那里碰碎了。因为,科学领域的圆周有无数的点,至今尚丝毫不能想象这领域能否彻底测量;所以才德兼备的人,未到人生之中途,便接触到这圆周的边缘,由此看入渺茫的所在。一旦慄然见到理论到了科学的极限便蟠虬乱转,终于咬住自己的尾巴,于是,一种新的认识,悲剧的认识,突起浮上心来,那就需要艺术的保护和救济才能忍受得住。  古希腊人使我们眼界开朗而清新,现在让我们看看周围世界的最高境界。我们目睹苏格拉底所代表的永无厌足的乐观的求知欲,突变为悲剧的听天由命和艺术的自我陶醉;但是这种求知欲在较低的阶段上当然是与艺术为敌,尤其是对酒神悲剧艺术势必深恶痛绝,苏格拉底主义与埃斯库罗斯悲剧的对抗可以为例。  现在,让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去扣现在与未来之门:这种"突变"是否将导致天才的不断新生,尤其是使学习音乐的苏格拉底能够成功吗?这笼罩万象的艺术罗网,无论名之为宗教或名之为科学,是否将越织越密,抑或命定被自命为"现代"的蛮风和狂澜撕成碎片呢?我们忧心忡忡,但并不绝望,且稍待片刻,冷眼旁观这场惊心动魄的斗争与变革吧,然而,这场斗争的魅力是如此之大,即使旁观者也要挺身而出的。悲剧的诞生第十六章  在上述的历史例证中,我们努力阐明这点:悲剧决然是随着音乐精神之灭亡而灭亡的,所以它也决然只能凭借音乐精神而复活。为了缓和这耸人听闻的危言,另一方面为了指出这种认识的来历,我们现在必须扩大视野,面对着现代的类似的现象;我们必须走入那场斗争的中心。我刚才说过,贪得无厌的乐观的求知欲与悲剧艺术的自我陶醉之间的斗争,是在现代世界的最高境界里进行的。我将放下其它反对倾向不谈,因为它们一贯反对艺术,尤其是反对悲剧,现在又凭借其必胜的信心猖狂到这样的程度,以致在戏剧艺苑中只有趣剧和舞剧之流稍为茂盛,然而一花独放,尚且未必人人欣赏它的色香。我将只谈对悲剧世界观最有威信的抗议,我是指滥觞于始祖苏格拉底的那种最主要的乐观主义科学精神。然后,我将随着即列举那些势力,在我看来,它们足以保证悲剧的再生,甚或对德国的天才提供前程似锦的希望!  在投入斗争中之前,让我们以已经占有的知识武装起来。有人辛辛苦苦推断艺术起源于单独一个原理,仿佛一切艺术作品同出于一个不可缺少的生命根源;我却不然,我始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两位希腊艺术神灵,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我看出他们是其内在本质和最高目的皆不相同的两个艺术境界之生动活泼的代表。我把梦神阿波罗看作"个性原则"所化身的天才,只有依赖这原则才能真正获得假象的救济,但是在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神秘的欢呼之下这种个性化的魔力就破灭了,于是那条通向"万有之母",通向万物核心的道路便敞开。这种巨大的对立,象一道洪沟分隔梦神的造型艺术与酒神的音乐艺术,在现代伟大思想家中只有叔本华一人看得如此清楚,所以他无须这两个希腊神灵象征的指导,也能看出在各种艺术中唯独音乐具有特殊的性质和古远的根源,因为音乐不象其他艺术,它不是现象的复制,而是意志本身的直接写照,所以它对宇宙间一切自然物而言是超自物的,对一切现象而言是物自体(意志及表象之世界)。关于这一最重要的美学见解,(严格的说,真正的美学是从它开始的),理查·瓦格纳曾予以保证,肯定它是永恒真理。他在"贝多芬论"中曾断言:音乐的评价,必须依照不同于一切造型艺术原理的审美原理,一般地说,不应该根据美这范畴来评论;虽则今日有一种错误的美学,依据一种腐化堕落的艺术,习惯了那只适用于造型艺术的审美概念,要求音乐产生与造型艺术相同的效果,换句话说,要求音乐能唤起对美的形式的快感。根据这一巨大的对立,我觉得很有必要进一步探索希腊悲剧的本质,从而深刻地揭示希腊的天才,因为我毕竟相信我能运用一种魔力,可以超出今日流行的美学术语之外,使悲剧的基本问题鲜明地浮现在我心中。因此,我对于希腊人的特性获得非常深刻的体会,使我不禁觉得:那些自命不凡的希腊古学研究,至今还是捕风捉影,只满足于肤浅的认识而已。  我们不妨以一个问题来接触这个基本问题:当这两种根本不同的艺术力量,梦境与醉境,一起发生作用之时,将产生甚么美感效果呢?或者更简单地说:音乐对于形象和概念的关系是怎样的呢?理查·瓦格纳,特别关于这个问题,盛赞叔本华的阐明是不可超越地明晰和精辟。叔本华在下面这段中讲得最为详细,我试征引他的全文如下:——  "按照这一切,我们可以把现象界或自然界与音乐看作是同一东西(按,指意志)的两种不同表现,因此意志是这两者的类似之唯一媒介;要了解那种类似,就需要对它有所认识。所以,如果把音乐看作世界的表现,那末音乐便是一种最高度的共同语言;它对概念的普遍性之关系,决不是抽象概念的空洞的普遍性,而完全是另一种的;它含有极其清楚的明确性。在这点上,音乐就颇象几何图形和数目了,后两者是一切可能的经验对象之共同形式,而且是a pri-ori(先验地)可以应用于一切事物的,但仍然不是抽象的,而是显而易见和极其明确的。种种可能的追求、激动、意志之表现,人类心灵中一切经历,凡是被理性划入所谓感情这个广泛否定概念中的一切,都可以用无数可能的旋律表现出来,但总是表现为只是形式而没有物质的普遍性,总是依照物自体而非依照现象,俨然是无形体的现象的内在灵魂。音乐对一切事物本质的这种密切关系,也可以说明下述的事实:对任何一种场面、行为、事件、或环境配上适当的音乐,就好象给我们显示了它的奥妙的意义,好象是对它予以最正确最清楚的注释;同样,凡是心醉神往于交响乐的印象的人,总仿佛见到人生与世界的种种可能的事件荡漾于胸中,但是如果仔细一想,却又不能指出这乐曲与荡漾胸中的事件有任何相似之处。因为,上文说过,音乐与别种艺术的区别在于:音乐不是现象的复制,或者说得更正确些,它不是意志的适当的客观化,而是意志本身的直接写照,从而它对宇宙间一切自然物而言是超自然物,对一切现象而言是物自体。所以,我们大可以把世界称为具体化的音乐,正如把它称为具体化的意志那样;因此就不难说明,为甚么音乐能使每一画面,甚至使现实生活和世界的每一情景,立刻显出更深远的意义。当然,音乐的旋律越肖似某一现象的内在精神,则其意义便越深远。基于这点,我们就能够配上音乐使诗成为歌,使一般表演成为舞剧,或者使两者成为歌剧。这种人生片段之画景,配上音乐的共同语言,并不是非和音乐结合,或者完全符合不可的。它们对音乐的关系,不过像随意举例以说明一个一般概念罢了。它们以现实的明确性来表现的,音乐则以纯粹形式的普遍性来说明。因为,旋律在某种程度上有如一般概念,乃是现实的一种抽象。现实界,因而个别事物的世界,对概念的普遍性和旋律的普遍性两者,提供了视觉的对象、特殊和个别的事物、单独的情形。但是这两种普遍性在某些关系上是彼此相反的:因为概念不过是以从知觉抽象得来的最初形式来概括事物,好象是从事物剥下来的外壳而已,所以它们是实实在在的sbstraota(抽象);反之,音乐却提供了先于一切形象的最深入的核心,或者说,事物的心灵。这一关系用繁琐哲学者的术语来说明最为恰当:概念是univerB salia postrem(后于事物的普遍性),而音乐则提供universalia ante rem(先于事物的普遍性),而现实界则是universalia in re(在事物中的普遍性)。然而,一般地说,乐曲与表演之间的关系所以可能成立,如上文所说,在于这两者不过是同一世界的内在本质之完全不同的表现。设使在特殊情形下,这样的一种关系是确实存在的,也就是说,设使作曲者能够用音乐的共同语言来表现那构成某一特殊事件之核心的意志活动;那末,这种歌的旋律,这种歌剧的音乐,才是富有表情的。然而,由作曲者发现的这两者之间的类似点,必须出自他对理性所不能领悟的世界本质有直接认识,而决不应该凭借概念有意地作间接模仿;否则音乐便不能表现意志本身的内在本质,而仅仅是不实不尽地模仿意志的现象而已。一切专事模仿的音乐作品就有此毛病"("意志及表象之世界")。  因此,根据叔本华的学说,我们可以把音乐理解为意志的直接语言:我们感到我们的想象力被激发起来,去塑造那有声无形但生动活泼的精神世界,并且我们要用类似的寓言把它形象化。另一方面,在真正符合的音乐的影响下,形象与概念便取得更高度的意义。所以,醉境艺术往往对梦境艺术的能力产生两种影响:音乐先引起对醉境普遍性的象征性直观,然后音乐也使这种象征形象显出其最高度的意义。从这些不言而喻又可以深究的事实,我便推测音乐有产生神话(即最富有意义的寓言),尤其是悲剧神话之能力:神话就是以象征来表现醉境的认识方式。关于抒情诗人的现象,我曾经讲过:在抒情诗方面,音乐如何竭力争取用梦境形象来表现它的性质。现在,试设想音乐在最高阶段势必力求达到最高度的象征化。我们就应该认为音乐也大有可能为它特有的酒神智慧找到象征化的表现方法。但是,除了向悲剧和一般悲壮性这些概念以外,试问我们向哪里去寻求这种表现方法呢?  从一般依据假象与美的单纯范畴来理解的艺术特质,老实说,是不能推断"悲壮"这概念的,只有从音乐的精神我们才能理解个人毁灭时的快感。因为唯有依据个人毁灭的特殊事例,我们才能明白醉境艺术的永恒现象,这种艺术表现了那仿佛隐藏在个性原则后面的万能的意志,那在现象彼岸的历万劫而长存的永生。悲壮所引起的超脱的快感,乃是本能的、无意识的酒神智慧的舞台术语罢了:悲剧英雄,意志之最高表现,为我们的快感而被否定了,因为他不过是现象,便是意志的永生不会因他的毁灭而受影响的。"我们信仰永生。"悲剧这样喊道。而音乐就直接表现永生这观念。造型艺术却另有一种完全不同的目的:在造型艺术,梦神以歌颂现象的永恒光荣来克服个人的苦恼,美战胜了生活固有的苦恼,痛苦可谓业已从性灵的容貌上消失了。反之,在醉境艺术及其悲剧的象征中,性灵却以坦率挚诚的声音对我们喊道:"学我的榜样吧!在瞬息万变的现象中,我是永远创造,永远求生,历万劫而不朽的根源之母!"悲剧的诞生第十七章  醉境艺术也要使我们相信生存的永恒快乐:不过我们寻求这种快乐不应在现象之中,而应在现象背后。我们应该知道:存在的一切必须准备着悲惨的没落;我们不得不进窥个人生存中的恐怖,可是我们不应因恐怖而麻木不仁。一种超脱的慰借使我们暂时逃出了沧桑世变的纷扰。我们在这短促的一刹间真的成为"万物之源"本身,感到它的热烈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慰。现在,我们觉得这些斗争、痛苦、万象的毁灭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多得不可胜数的生活方式在生存竞争中彼此冲突,因为普天下的意志像荒郊野草茂密繁生。正当我们仿佛同生存之无限欢欣合而为一之际,正当我们在醉境的陶醉中期待这种快乐永垂不朽之际,在这一刹间,我们就深感到这种痛苦的锋芒的猛刺。纵使有恐惧与怜悯之情,我们毕竟是快乐的生灵,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众生一体,我们就同这大我的创造欢欣息息相通。  现在,希腊悲剧起源的历史极其明确地告诉我们:希腊的悲剧艺术确实是从音乐精神诞生的。我们相信,我们还是第一次以这一思想公平地论断歌队的原本的、不可思议的意义。然而,我们同时必须承认:对于上述的悲剧神话或剧情的意义,希腊诗人们不曾有过明确的概念,更不用说希腊哲学家了。悲剧英雄的语言似乎比他们的行为更为肤浅,他们的话完全没有恰当地体现了剧情的意义。然而,情节的结构和直观的形象却比诸诗人笔下的语言和概念显示出更深刻的智慧: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也可以见到同样的情形,譬如,哈姆雷特的语言也就比他的行动更肤浅;所以,如上所述,哈姆雷特的教训就不能从他的语言,只能从深入静观和通观全剧来领会。至于希腊悲剧,——当然今日我们只能看到剧本,——我甚至指出:因为剧情与台词并不完全一致,我们不难误会,以为悲剧是浅薄无聊的,其实并非如此;因此我们就设想它的效果比古人所指证的更为浅薄。因为我们容易忘记:诗人在语言方面达不到的那种神话的最高净化和理想境界,他作为创造的音乐家随时可以达到!当然,我们必须苦心钻研去恢复悲剧音乐效果原有的感染力,才能体会到真正悲剧所特有的无比的一些快慰。然而,甚至这种悲剧音乐的感染力,也除非我们变成了古希腊人才能感受:因为古希腊音乐在其全部发展史上,同我们所喜闻乐听的无限丰富的现代音乐比较起来,我相信,在我们听来也不过象年轻腼腆的音乐天才初露才华的歌曲罢了。埃及祭司们曾说过:古希腊人永远是孩子,在悲剧艺术方面他们也不过是孩子,他们不知道一种多么崇高的玩具由他们亲手创造出来,于是——被破坏了。  音乐精神向象征化和神话化方面的努力,自从抒情诗发生以至阿提克悲剧时代,不断增强,一旦达到盛极一时,便突然中断,仿佛从希腊艺术领域上消声匿迹;但同时这种努力所产生的醉境世界观却在秘仪中永垂不朽,而且虽屡经变革,每况愈下,却还能够吸引严肃的人们。它会不会终有一天再从这神秘的深渊升起来成为一种艺术呢?  到此,我们要解答一个问题,那种势力,悲剧因它的反抗而灭亡的,是否无论何时都有充分力量来阻止悲剧艺术和悲剧世界观的复活呢?如果说古代悲剧是因辩证的求知欲和科学的乐观主义之影响而离开了它的正轨,这件事实就会令我们断定理论的世界观与悲剧的世界观之间有着永恒的斗争;唯有在科学精神已到了日暮途穷,它自命的普遍有效性被证明为毕竟有限之后,我们才能指望悲剧之再生。我们可照上述意义用学习音乐的苏格拉底来象征悲剧的文化。与此相反,我们所谓科学精神是指最先在苏格拉底身上显现的那种信仰——对自然界之可知和知识之万能的信仰。  你想起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科学精神所引起的直接后果,便会立刻想到神话是被它摧毁的了;由于神话的毁灭,诗被逐出她自然的理想故土,变成无家可归。如果我们并没有说错,音乐有从自己再产生神话的力量,我们将会发现科学精神也踏上了反抗音乐之神话创造力的道路。这情况发生在新阿提刻酒神颂的发展过程中,它的音乐不再表现内在的本质,不再表现意志本身,而只用概念来直接模拟现象,大致描出它的轮廓罢了。真正的音乐天才便厌弃这种本质上已蜕化的音乐,正如厌弃那摧残艺术的苏格拉底倾向。阿里斯托芬明辨是非的直观能力是中肯的:他对苏格拉底本人,对欧里庇德斯的悲剧,对新酒神颂诗人的音乐,都抱着同样厌恶之情,他在这三个现象中见到一种堕落文化的标识。这种新酒神颂把音乐粗暴地化为模拟现象的画景,例如,模仿战争或海上风暴之声,因此当然音乐的神话创造力完全被剥夺了。因为假如音乐只靠强迫我们去寻找生活情景或自然事件与某些旋律或特殊音响之间的外在相似,才能唤起我们的快感;如果我们的理解力只满足于认识这些相似点;那么,我们就会陷于一种无法接受神话感染力的心情,因为神话乃是一种特殊的,无限深刻的普遍性和真理,其意义必须是显而易见的。真正的醉境音乐就是这样一种世界意志的共同明镜,一切显著的事情一旦在这面镜子上折射,我们就立刻感到它展开而成为永恒真理的反映;反之,写声的新酒神颂画景则会立刻剥夺了这类显著事情所蕴含的神话意义,于是音乐变成现象的粗劣临模,因而比现象本身更贫乏可怜;由于它的贫乏,我们感到它贬低了现象,例如,模拟战争的音乐充其量不过是进行曲,军号曲等等而已,我们的想象力就被这些浅薄东西缚束住。所以,写声的音乐,无论就任何关系而言,都与真正音乐的神话创造力处于对立地位:它使得贫乏的现象更为贫乏,但是醉境音乐却使得个别现象更加丰富,扩大而成为反世界的画面。然而,非酒神精神的伟大胜利却在于:因新酒神颂的发展,它使得音乐日益疏远,而把它降为现象的奴隶。欧里庇德斯,就更高的意义来说,可以称为一个完全非音乐性的人物,因此他是新酒神颂音乐的热烈拥护者,象强盗那样爱好挥霍,滥用这种音乐的一切效果和风格。  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转而注意到自索福克勒以来在悲剧方面流行的性格表现和心理描写,我们就看见这种反神话的非酒神精神在活跃。现在,性格再不是扩张为永恒的典型;反之,性格必须个别地刻划,经过艺术的轻描淡写,浓淡分明,使得一切线条极其明确,所以观众一般不再觉得这是神话,而感到描写的迫真和艺术家的摹仿能力。这里,我们也见到个别现象战胜普遍性和诗人的近乎解剖手法的个别描写的爱好;我们已经呼吸到理论世界的气氛,那里科学知识被目为高于艺术对普遍规律的反映。沿着性格描写的路线的运动迅速继续前进,当索福克勒斯还是描写全面性格并且运用神话来予以细致发展之际,欧里庇德斯已经只刻划在激情暴发时所表现的显著的个性特征;在阿提刻新喜剧则只有一种表情的面影:轻率的老人,受骗的王八,猾狡的家奴,千篇一律,反复出现。音乐的神话创造精神于今安在呢?劫后残存的音乐,不是兴奋的音乐,便是回忆的音乐,换句话说,它不是对迟钝衰弱的神经的兴奋剂,便是写声的画景。至于前者,所配的歌词对它几乎没有甚么关系;欧里庇德斯的英雄和歌队一旦开始歌唱,便已经是放荡不羁了,何况他的卤莽的后继者更不知达到甚么地步?  然而,这种新的非酒神精神在新悲剧的结局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在旧悲剧的结局上,你总能感到一种超脱的慰藉;没有这,悲剧的快感就无从解释。也许在"奥狄普斯在科罗诺斯"一剧中,你还听到一种从彼岸传来的最纯粹的和谐情调。现在,音乐天才既已逃出悲剧,严格地说,悲剧也就与世长辞;因为人们还能够从甚么源泉来吸取这种超脱的慰藉呢?所以,人们只好向尘世寻求解决悲剧失调的方法,英雄饱受命运磨折之后终于得到好报,美满的姻缘,或者皇天的赐福。英雄变成了格斗奴隶,在他惨遭痛击遍体鳞伤之后,主人偶或予以自由。"神机妙算"代替了超脱的慰藉。我并不是说,悲剧的世界观在任何场合都被这种入侵的非酒神精神彻底粉碎,我们只知道,它已经逃出艺术的领域,仿佛潜入冥土,变成一种蜕化的秘仪。然而,这种精神的摧枯拉朽的风暴扫荡着希腊民族性的最广大领域,它以"希腊的乐观"的姿态出现。上文已经讲过,这不过是一种衰老的、无生产力的生存欲望而已。这种乐观是古代希腊人的庄严的"素朴"之对立面。就上述的特征而论,它应该被理解为从黑暗深渊里长出的梦神文化的花朵,是希腊意志因为反映了美而取得对痛苦和痛苦之智慧的胜利。另一种"希腊的乐观"的最高贵形式,即亚历山德里亚派的乐观,是理论家的乐观;它显出我从非神酒精神推断的那些征兆,它同酒神的智慧和艺术作斗争,它竭力溶解了神话,而以世俗的调和来代替超脱的慰借藉,其实是代以它自己的一种"神机妙算",亦即使用机关妙药的神,也就是说,众所周知为高度利己主义服务的自然精神之力量,它相信它能以知识改造世界,以科学指导人生,而居然能够把个人禁锢在可以解决的问题这最狭范围内,因此人们便欣欣然对人生说道:"我爱慕你呀,你是值得结识的人儿。"悲剧的诞生第十八章  这是一种永恒的现象:贪得无厌的意志,凭借笼罩万物的幻象,把芸芸群生拘留在人生中,强使他们生存下去。有人被苏格拉底的求知欲所桎梏,妄想借此可以治疗生存的永久伤痕;有人迷恋于拓展在眼前诱惑人心的艺术美之幻幕;有人陶醉于超脱的慰藉,以为在现象的旋涡之下有一道川流不息亘古长存的永生之流,而绝不提及意志每一刹间在手边都有更一般的但总是更有力的幻象。这三个幻象阶段,总之只有得天独厚的人才能体会,这种人一般地感觉到生存的沉重负荷,深恶而痛绝之。所以需要寻找一些刺激来麻醉自己,以忘却生存的不愉快。所谓"文明"的一切,就是用这些刺激剂制成的;照其成份的比例,主要在苏格拉底文化,或艺术家文化,或悲剧文化,如果允许我用历史的例证,那就有亚历山德里亚文化。或希腊主义文化,或印度(婆罗门教)文化。  我们整个现代世界陷于亚历山德里亚文化的网罗中;它所目为理想的人物,是具备最高知识能力,努力为科学效劳的理论家,苏格拉底就是这种人物的原型和始祖。我们所有教育方法最初就以这种理想为目的;其余一切生存方式都在它旁边艰苦挣扎,仿佛是一种姑且允许的而非其所欲的生存。很长时间,有教养的人只以学者的姿态出现,实属惊人;甚至我们的诗艺也不得不从渊博的仿作演绎出来,即就韵律的主要作用而言,我们也见到我们的诗体不是出自乡土之音,而是源于博学雅言的艺术试作。浮士德,现代文明人的典型,是可以理解的现象,可是在真正的希腊人看来,定必是多么不可思议:浮士德贪得无厌地攻究一切学术,为了求知的冲动而献身于巫术与魔鬼。我们只要把浮士德放在苏格拉底旁边来比较,就不难明白:现代人开始预料到这种苏格拉底求知欲的极限,所以对着沧茫的知识之海悠然向往彼岸。歌德有一次讲到拿破仑,便对厄克尔曼说:"是的,好朋友,在事业方面也有一种创作力。"他天真得可爱地提醒我们:对于现代人,非理论家总是可疑可畏的人物。所以,我们还需要有歌德的聪明,才能发现这样一种惊人的生存方式不但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可以原谅的。  现在,我们不要回避苏格拉底文化核心中隐藏着的东西——想入非非的乐观主义;是的,我们也不必大惊小怪,如果这种乐观主义的果实已经成熟;如果社会染上这种文化的细菌深入骨髓,逐渐在热情和欲望的袭击下开始发抖;如果信仰一切尘世幸福,信仰这种普遍智育之前途,一旦变为不得不追求这种亚历山德里亚式的尘世幸福,乃至乞灵于一种欧里庇德斯式的"神机妙算"!然而,我们也应该看到:亚历山德里亚文化必须有一个奴隶阶级,才能维持长久,但是它以乐观主义的人生观否定这一阶级的必要性;因而,一旦"人的尊严"和"劳动的光荣"这些诱惑和安慰的话业已失效,它便逐渐走向可怕的毁灭。野蛮的奴隶阶级是可怕不过的,他们已经觉悟到他们的生活是一种不正义,而且准备复仇,不但为自己,而且为世世代代。面临这威胁的风暴,谁还敢满怀信心,诉诸我们的苍白虚弱的宗教呢?现代宗教基本上已经蜕化为学术信仰;所以神话,一切宗教所不可缺少的条件,在各方面都陷于麻痹状态;甚至在神话领域,乐观主义精神——我们曾目为败坏社会的病菌——已经获得了统治权。  当潜伏在理论教化核心中的祸患逐渐使现代人感到不安,当他焦急地搜索枯肠寻找避祸的方法,那怕对这些方法不甚信仰,因而开始预料到自己的结果,那时,有些博学多才的伟大人物已经煞费苦心地使用科学武器来证明一般科学的局限性和条件性,从而决然否定科学自称普遍有效性和普遍目的性之夸谈。由于这种证明,以前自命凭借因果律就可能探究事物之秘奥的思想,才第一次被视为一种幻想。康德与叔本华的非凡勇气和智慧终于取得了最难得的胜利,战胜了隐藏在逻辑本质中的乐观主义,这种乐观主义也是我们文化的根基。这种乐观主义依赖不加考虑的aeternao veri-taates(永恒真理),相信一切宇宙之迷都是可知的,可解的,并且把时间、空间、因果完全当作普遍有效的绝对规律。反之,康德却证明:其实这些范畴的作用不过是把纯粹现象,幻(Ma C ja)之产物,提到唯一最高实在的地位,以现象代替事物的真正内在本质而已,因此事物本质是不可能真正认识的;也就是说,象叔本华所云,这不过是使做梦的人睡得更香甜("意志及表象之世界")。随着这种认识开创了一种文化,我不妨称之为悲剧文化,它的主要特征是:智慧代替了科学作为最高目的;不受科学之惑乱欺骗的大智大慧,以冷静的目光综观世界,竭力以同情的博爱视世间的永恒痛苦有如自己的痛苦。试设想:方兴未艾的世代具有此种大无畏惧的眼光,此种英勇的壮志;试设想:这些屠龙之士,以果敢的步伐,以傲岸的英姿,毅然拒绝这种乐观主义的病态学说,以便"坚决地生活",美满的生活;——那末,岂不是这种文化的悲剧人物,以严肃畏惧的情绪来锻炼自己,就必然要求一种新艺术,超脱的慰藉之艺术,也就是说,要求悲剧,做自己的眷属、做海伦吗?他会跟着浮士德喊道:  我岂不要凭眷恋的痴情,  带给人间那唯一的艳影?  但是,既然苏格拉底文化,在两方面被摇憾了,只能以发抖的手执住它的权威王杖:它初则担心自己的结果,而且终于开始料想到它的末运了;继则,因为它对它的论据的永远有效性再没有以前那样天真的信心;——那真是一个悲惨的景象:它活跃的思想不断眷恋追求新的艳影,要拥抱她们,但又大吃一惊,突然把她们放弃,象靡斐斯托突然放弃那些诱惑的蛇妖①。这当然是"崩溃"的朕兆,今人往往称之为现代文化的根源悲剧。也就是说,理论家对自己的结果感到恐惧和不满,再不敢信赖生存的恐怖冰流。他战战兢兢踯躅岸上,他再也不敢求全,全总带着事物的自然暴力;他被自己的乐观主义观点骄纵惯坏了!况且,他觉得,一种建筑在科学原理上的文化,一旦开始显得不合理,也就是说,在结论前知难而退,就势必遭到毁灭。今日的艺术已显出这种普遍的困难:他们徒然依赖一切伟大创造时代和创造天才作为榜样;人们徒然搜集全部"世界文学"放在现代人周围以安慰他;人们徒然使人置身于历代艺术风格和艺术家中间,以便一一命名,象亚当给走兽命名那样;然而,读者始终是饥肠辘辘,"批评家"则愁眉苦脸,没精打彩,象亚历山德里亚的学者们那样,他们毕竟是图书馆员和校勘者,可怜让书上尘埃和误刊错字弄得失明。    ①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中的一场。悲剧的诞生第十九章  我们若要说清楚地说明苏格拉底文化的主要内容,莫若称之为歌剧文化;因为在这领域里,这种文化尤其天真地流露出它的目的和观点,如果我们以歌剧的起源及其发展的事实同梦境的和醉境的这两种永恒真理比较,我们将为之惊讶。我首先想起抒情调(stilorappresentativo )和吟诵调(recitativo)的起源。谁能相信:当达·帕勒斯特里那的无比地崇高神圣的音乐已经兴起的那个时代,人们竟然接受那里虚有其表而绝不虔肃的歌剧音乐,而且对它怀着如此热烈的爱好,仿佛它是一切真正音乐之复活?另一方面,谁会把这样迅速发展的歌剧爱好,归咎于佛罗伦斯社会的寻欢作乐和剧坛歌手的虚荣心呢?在同一时代,甚至在同一民族中,这种爱好半音乐性吟诵调的热情,与中世纪基督教圆顶教堂似的达·帕勒斯特里那的谐调,同时发生:这种现象,我们只能归因于吟诵调的本质中含有一种协助的艺术以外的倾向。  听众希望能听清楚音乐之下的歌词,歌者就满足他的希望,因为歌者与其是唱歌,毋宁是说话,在半唱半说中加强感伤词句的印象。感染力既加强,他就使人更容易了解歌词的意义,从而战胜了余下一半的音乐,现在威胁着他的特殊危机是他有时一不留神会过分强调了音乐。这就势必破坏语言的感染力和字句的明晰性;但是,另一方面,他往往感到一种冲动,要唱出音乐的调子和表演歌喉的造诣。在这场合,"诗人"来帮助他了,诗人知道怎样供给他许多机会来作抒情的感叹,字句的反复吟哦等等,——在这些地方,歌者现在处于纯音乐气氛中,就可轻松一些,不必兼顾歌词了。只是半唱的情感动人的语言,完全唱腔的感叹调子,彼此交替(这是抒情调的特色之所在),时而诉诸听众的理解力和想象力,时而诉诸他的音乐感:——这种迅速变化的唱法,是极其不自然的,而且本质上是同梦境和醉境的艺术冲动互相矛盾的,所以我们必须推断吟诵调的起源乃是在一切艺术本能的范围之外。由此观之,吟诵调应该界说为史诗朗诵与抒情诗吟诵相混合,当然这绝不是内在的稳定的相混合,因为两种完全差异的成份是不能达到这情况的,这是象镶嵌细工表面上粘在一块罢了。这样的粘合在自然领域和经验领域中没有前例。然而,这并不是吟诵调发明者的意见。他们自己及其时代宁肯相信;这种抒情调已经解答了古代音乐之谜。奥斐斯,安斐翁,甚至希腊悲剧之巨大影响,只能以此解释。这种新风格被目为最动人的音乐,古希腊音乐之苏醒:真的,照一般通俗解释,荷马世界是原始世界,所以他们可以纵情梦想,以为再度落到人类发源的乐土,在那里音乐也必然具有无可超越的纯粹性,力量,以及诗人们在牧歌剧中那么动人地吟咏的那种纯洁生活。这里,我们洞见这种真正现代艺术——歌剧——的内部发展。这里,艺术是出于一种强烈的要求,但这是非审美的要求:憧憬着牧歌的生活,相信史前时代有爱好艺术的良善的人们。吟诵调被视为重新发现的原始人的语言;歌剧被视为新从寻获的牧歌式或史诗式好人的国土,那些好人一举一动都同时遵从着自然的艺术冲动,一言一语至少唱出一些东西,所以感情稍有波动,便立刻尽情高歌一曲。当时的人文学者就用这种乐土艺术家的新塑形象,来反对教会之视人为本身腐化堕落的生灵的陈旧观念。在今日这对我们固然是无足轻重;所以,我们应该说,歌剧是良善人们所提出的相反信条,但与此同时,它也对悲观主义提供一点安慰,当此人生无常触目惊心的时代,正是仁人志士深深感到悲观失望的。对我们今人来说,只须了解:这种新艺术形式的内在魔力及其起源,在于满足一种完全非美感的需要,在于以乐观精神对人类本身的礼赞,在于认为原始人是天性良善爱好艺术的人们,——这一歌剧原理,已经逐渐变成一种迫人的、可怕的要求,在现代社会主义运动当前,我们再也不能忽视这点。"良善的原始人"要求他的权利:一个乐土的远景呵!  此外,我还要提出一个同样明显的证据,以证实我这样的观点:即,歌剧和我们的亚历山德里亚文化建立在同一原理上。歌剧是理论家的产物,是批评界中外行人的而不是艺术家的产物:那是全部艺术史上一件最惊大的事实。绝无音乐修养的听众要求首先必须听懂歌词,所以认为,只有当发明了一种唱法,其词句支配着对位的旋律,有如主人支配奴仆那样,那时才能指望音乐的再生。因为,据说词句远贵于伴奏的旋律系统,正如灵魂远贵于肉体。在歌剧初兴之时,合音乐、绘画、诗歌于一炉共冶,就是依照一般不懂音乐的外行人的粗野意见来处理的。依照这种美学的精神,在佛罗伦斯外行人的上流社会里,那些托庇的诗人和歌唱家从事最先的试验。人没有艺术能力而为自己创造一种艺术,正因为他本身是不懂艺术的人。因为他不能揣摩醉境音乐的深奥,所以他的音乐趣味就变成了欣赏抒情调中容易了解的热情之绮声艳语,和歌唱艺术的靡靡之音;因为他没有能力见到幻象,所以他强迫舞台布景师和装饰艺术家为他服务;因为他不懂得掌握艺术的真正身质,所以他便依照自己的艺术趣味幻想出那种"爱好艺术的原始人",也就是说,在热情的影响下歌唱和吟诵诗句的人们。他梦想回到当热情足以产生歌和诗的古代,仿佛感情向来就能够创造出艺术性作品似的!'歌剧的前提是一种关于艺术创作过程的错误信念,其实就是牧歌式的信念:以为凡是有所感触的人都是艺术家。就这种信仰而言,歌剧便成为艺术上庸俗趣味的表现,于是以理论家的乐观主义欣欣然对艺术发号施令。  假如我们想把上述对歌剧起源有影响的两种观念合为一个概念,我们就不妨说"歌剧的牧歌倾向";在这点上,我们不妨只使用席勒的术语和解释。席勒说:"自然与理想,或者是悲哀之对象,假定前者已丧失而后者未达到;或者是快乐之对象,假定这两者都是实在的。第一种情形提供狭义的哀歌,第二种情形提供了广义的牧歌。"这里,立刻引起注意的是这两个概念在歌剧起源上的共同特点:我们会感觉到,理想并非未达到,而自然也并非丧失。就这种感想而言,人类有个原始时代,其时人接近大自然的心灵,在自然状态中同时达到人类的理想,处于乐园的善行和艺术气氛中;这就要假定我们人人都是这样完美的原始人之后裔。其实,我们都是他们的忠实的肖象,不过我们必须抛掉一些东西,才能再度认识自己就是原始人的面影:这就视乎我们是不是自愿舍弃多余的学问和多余的文化了。文艺复兴时代有教养的人们,用歌剧来模仿希腊悲剧,以便回到自然与理想之和谐,回到牧歌的现实;他利用希腊悲剧,象但丁利用维琪尔,靠他引路达到天国之门;同时从这地点,他独自摸索,继续前进,从模仿悲剧这种最高希腊艺术形式走向"恢复一切文化遗产",走向模仿人类的原始艺术境界。在理论文化的核心,这些大胆的尝试具有何等愉快的信心啊!——我们只能说,这是出于一种聊以自慰的信仰:以为"自在的人"永远是德高望重的歌剧英雄,永远是吹笛轻歌的牧童,即使他间或真的一时丧失常态,但他总是终于恢复本色的;我们只能说,这是乐观主义的结果,仿佛是从苏格拉底世界观的深渊升起的一绪香气袭人的云霞。  所以,歌剧的特点绝不带有哀歌的遗恨千古的悲痛,反而表现出永远恢复的欢欣,牧歌生活的闲情逸致,而人至少可以暂时把牧歌生活幻想为现实生活。然而,人也许一朝恍然大悟,明白这种假想的现实不过是无聊幻想的游戏,若以真正自然的可怕严威予以衡量,若以人类初期的原始实况予以比较,任何人都会厌恶地喊道:幻象,滚开!虽然如此,但是如果你以为只要高声一呼就可以斥退这种无聊的歌剧,象斥退幽灵那样,那末你就错误了。谁要消灭歌剧,就必须负起反对亚历山德里亚乐天思想的斗争;这种思想对它所喜爱的概念这样天真地发表意见,其实它就是这些概念的特殊艺术形式。然而,如果一种艺术形式完全是在审美范围之外产生的,如果它不过是从一半道德范围潜入艺术领域,从而只能偶然瞒过我们它的杂种血统,你能期望这种形式对艺术本身有甚么作用呢?这种寄生的歌剧形式,若不以真正艺术为营养,又能吸取甚么乳浆呢?这种最高的而且可谓真正严肃的艺术使命,也就是说,使肉眼不致见到黑夜之恐怖,以假象的灵药救人于意志冲动之痉挛;——这个使命,在牧歌生活的诱惑下,在亚历山德里亚思想的谄谀下,就会蜕化而变为空虚涣散的玩物丧志,我们岂不能料想到这样的结果吗?在这样的混合风格中,醉境的与梦境的永恒真理将有甚么结果呢?这种风格,象我已经分析的,乃是抒情调的因素:音乐被目为奴仆,歌词被目为主人;音乐比诸肉体,歌词譬如灵魂;其最高目的,正如以前阿提刻喜剧的音乐那样,最多不过是以声写情而已。音乐业已完全抛弃它作为醉境之明镜的真正光荣,既已成为现象的奴婢,就唯有模仿现象的形式因素,以线条和比例来促使一种浅薄的快感活跃起来。仔细观察,便不难看出歌剧对音乐的致命影响是与现代音乐的普通发展彼此一致的。潜伏在歌剧根源和它所代表的文化本质中的乐观主义,居然以惊人的速度僭夺了音乐的醉境之世界使命,给它打上玩弄形式和娱乐性质之烙印——这一转变,只有埃斯库罗斯悲剧英雄之转变为亚历山德里亚乐天人物差堪比拟。  然而,在上述的例证中,我们已经正确地把酒神精神之消失、同极其明确的但尚未阐明的希腊人之转变和退化联系起来;那末,假如有个最可靠的朕兆,保证相反的过程,即:在今日的世界,酒神精神方在逐渐苏醒,我们心中将恢复多么热烈的希望呢!赫拉克勒斯的神力绝不可能永远为翁珐梨王后效劳,在安乐窝中消磨壮志!从德意志精神的醉境根基,有一种力量兴起来,这力量既然与苏格拉底文化的古代条件毫无共同之处,所以既不能用它来说明,也不能以它为借口;反之,这力量对于苏格拉底文化似乎是莫明其妙甚或极端敌对的东西。当然,我是指德国音乐,如众所周知,主要是从巴赫到贝多芬,从贝多芬到瓦格纳等音乐泰斗。即使在最有利的环境中,今日的苏格拉底求知主义将如何对付这个来自无底深渊的魔灵呢?不论以歌剧旋律的乐谱灵符,或者凭追逸曲和对位辩证法的如意算盘,都不能找到一个咒语,用它的三倍强光使这魔灵就范,强迫它说话。试看今日的美学家,带着特制的"美"之网罗,去驱散或者捕捉在眼前转动、飘忽莫测的音乐天才,在激动之下,要用"永恒美"或者"崇高"等概念予以判断:——这是多可伶的景象啊!我们只须亲眼在近处看看这些所谓音乐赞助者,他们不厌其烦地赞叹:"美哉!美哉!"我们不难看出:他们是真的像在美之怀抱中抚育的自然宠儿呢,抑或不过是以骗人的外衣来掩饰自己的粗野不文,或者以审美的借口来维护自己的感情贫乏。我想到奥托·扬(OttoJahn)可以为例。然而,让这个伪善撒谎者当心德国音乐吧!因为音乐确实是在我们全部文化中唯一纯粹、清洁、净化的火之精灵,伟大的以弗所哲学家赫拉克里图曾说火是万物所从出,万物所回归,循环往复的根源。今日我们所称为文化、教育、文明的一切,终有一天必将站在正确的审判官酒神的面前!  再则,让我们回忆一下:康德与叔本华已经使得出自同源的德国哲学精神可能指定科学苏格拉底主义的界限了,从而破坏了它沾沾自喜的生存欲,既已限定了科学,就引进一种无限地更深刻更严肃的道德观,我们可以毫不踌躇地称之为概念化的酒神智慧。那么,德国音乐与德国哲学之一致,这奥妙到底指示我们甚么呢?可不是指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我们唯有从希腊的先例来推测,始能了解这种生活的涵义吗?对于我们站在两种不同生活方式的界线上的今人,希腊人的楷模还保持着无比价值,因为以前一切转变和斗争在那儿留下其典范的痕迹;不过现在我们要颠倒次序来经历希腊天才的各个伟大主要时代,例如,从亚历山德里亚时代倒退到希腊悲剧时代。同时,我们也会感觉到:好象悲剧时代的诞生不过表示德国精神之返回自己,在强大入侵势力长期间强迫它奴役于其治下,过着绝望的野蛮生活之源泉,它敢于在所有民族面前高视阔步,无须罗马文明牵着它学步了,只要它能够坚定地学习一个民族,学习古希腊人——向希腊人学习毕竟是一种高尚的光荣和出众的优越。今日正当我们经历着悲剧的再生,而只患不知它从何处来,也不了解它往何处去的时候,我们再没有比今日更需要那些最高明的先师吧?悲剧的诞生第二十章  有朝一日,在大公无私的评判者面前,就可以判断:德国精神在甚么时代和何人身上一向是最坚定地努力向古希腊人学习。但是,如果我们满怀信心,承认歌德、席勒、温克尔曼的学术探讨应该特别表扬,那末我们就不得不补充一句:自从他们的时代,继他们的奋斗的直接影响之后,从同一途径进窥希腊文化和古希腊人的努力,却莫明其妙地日渐衰微。难道为了使我们对德国精神不致完全失望,就不该作出如下的结论吗?我认为,甚至这些战士既不能进窥希腊性格的核心,也不能在德国文化与希腊文化之间建立持久的盟约。所以,不知不觉间看到这个缺点,也许会使得诚恳的人们丧失信心,怀疑到我们能不能跟着那些先驱者在这条文化路上跨进一步,或者到底能不能达到目的。因此,自从那个时代,我们就看到:关于希腊人的文化贡献的论调,极其严重地每况愈下。在各种各样学术的和非学术的阵营中,可以听到一种优越感的怜惜的口吻,或者在别的场合,卖弄毫无用处的词令,说甚么"希腊的和谐","希腊的美","希腊的乐观"等等。甚至在那些以努力汲尽希腊文化泉源来裨益德国文化为其光荣使命的团体,在高等教育机关的教授们当中,人们也认为最好是及时地适当地同古希腊人妥协,往往竟至于抱着怀疑态度放弃希腊的理想,甚或完全与古学研究的真正目的背道而驰。在那些团体中,还有些人尚有余力冀图做个可靠的古籍校勘者,或精细的语言发展史鉴定者,他或许也冀图"从历史上"把希腊古学同其它古学一起研究,然而总是依照今日有修养的编史家的方法,而且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气。所以,当我们高等教育机关的实在教育功能再没有比今日更低落更薄弱的时候,当今日的纸张奴隶"新闻记者们"在一切有关文化方面都战胜了教授们,而教授们只落得重复以前常常经历的转变,在自己的范围内还是那样风流潇洒,用新闻记者的口吻来说,正象一只飘飘然风雅的蝴蝶翩翩飞舞的时候;在今日那样的时代,有教养的人们,目睹酒神精神之苏醒和悲剧之复兴的现象,安得不感到痛苦的惶惑呢?这现象只能用类推方法从向来未阐明的关于希腊天才的深奥原理才能体会。从未有过一个艺术时代,象今日那样使我们目击所谓文化与真正艺术那么彼此疏远而且互相对立。为甚么这样不健康的文化如此厌恶真正的艺术呢?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它害怕在艺术手上遭到毁灭。然而,整个文化类型,换句话说,苏格拉底——亚历山德里亚文化,既已达到象我们现代文化那样纤巧脆弱的极端,它可不是已成强弩之末!如果象歌德和席勒那样的英雄们,尚且不能打破引向希腊灵山的魔关,如果他们以勇往直前的精神,尚且只能绻恋遥望,而不能再进一步,象歌德的伊斐格尼亚从荒凉的托鲁斯山,隔洋兴叹,遥望故乡那样;那末,那些英雄的后辈又能希望甚么呢?——除非这道魔关,在更生的悲剧音乐的神秘声中,蓦然对他们自动打开,露出迄今一切文化努力尚未触及的另一方面。  谁也不能企图削弱我们对将临的希腊古风复兴之信心,因为唯有凭借这信心,我们才能希望德国精神通过音乐的圣火净化而更新。除此以外,我们还能指望甚么东西,在今日文化衰微荒落的时代,唤起我们对未来一些慰藉的展望呢?我们徒然盼望找到一颗茁壮的根苗,一角丰沃的土地:到处尽是尘埃,沙石,冷落,萧条!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苦闷孤独的游人象征,最好莫如席勒(Du A rer)所描绘的"同死神和魔鬼作伴的武士"了,——这个武士,身披铁甲,目光闪闪,神色粗暴,泰然自若对着他的可怕的伴侣,可是毫无希望,孑然一身,带着彪犬,骑着骏马,踏上恐怖的征途。我们的叔本华就是席勒笔下的武士:他没有多大希望,但是他依然追求真理。你找不到一个象他那样的人。  然而,我们衰落文化如此触目惊心的荒凉景象,一旦接触到酒神的魔力,将突然发生变化!一阵狂飚扫荡着一切衰老、腐朽、残破、凋零的东西,把它们卷入一股红尘中旋转,象一只苍鹰似的把它们带到云霄。我们惶惶然四顾,要寻找业已消失的一切:因为我们只见一件东西,仿佛从下界突然升入金色的光辉里,这样丰茂青翠,这样生气勃勃,这样依依不舍。悲剧就端坐在生机蓬勃、苦乐兼并的情景中间,庄严肃穆,悠然神往;她在倾听一支遥远的遥远的哀歌,歌中唱到"万有之母",她们的名字是Wah-ne,Wille,Wehe (幻想,意志,痛苦)。是的,朋友,同我一起信仰酒神的生涯,信仰悲剧的再生吧。苏格拉底式人物的时代过去了,您且戴上常春藤的花冠,拿着酒神杖在手上,如果虎豹躺在你脚下摇尾乞怜,您也用不着惊奇呵!现在,放胆做个悲剧英雄吧,因为您必将得救!您得要追随酒神信徒的行列,从印度走到希腊!武装起来,准备作艰苦的斗争,但是您要信赖您的神灵的奇迹!  悲剧的诞生第二十一章  让我从劝告的口吻转回到适宜于沉思者的心情,再说一遍:我们只能从古希腊人知道,悲剧的突然而神奇的苏醒对于一个民族的内部生活表示甚么意义。同波斯作战的希腊人,是一个信奉悲剧秘仪的民族;这个敢于作战的民族,就需要悲剧精神作为不可缺少的灵药。谁能想象:这个民族,经过几个世纪来深受酒神之灵最剧烈的震动,刺激到心灵深处之后,竟能够同样剧烈地流露出最朴素的政治热情,最自然的家乡之爱,最原始的战士气慨呢?固然凡是在酒神的热情显然如野火燎原的场合,往往可以看到:这种热情在摆脱了个性桎梏之后,首先表现为逐渐侵害政治本能,浸假而成为对政治冷漠甚或敌视;但是,在另一方面,显然建国之神阿波罗也是个性原则之神,若不肯定个人性格,也就不可能有国家观念和乡土观念。对于任何民族,只有一条道路从秘仪纵欲走向佛教节欲。佛教的教义,为了能够做到看破色空,就需要超空间,超时间,超个人的难得的入定境界;同时,这些境界又需要一种哲学,教人以想象来克服中间状态的难以名状的抑郁。由于政治冲动的绝对优势,一个民族也必然陷入极端世俗化的道路,罗马帝国就是这条道路的最显著最可怕的表现。  在印度与罗马两条迷途中间,不得不有所抉择,希腊人居然能够独辟蹊径,另外发明第三条道路,当然不是为了自己的百年大计,但是正因此而得永垂不朽;——固然神所爱者早死,万物莫不如此,但是他们也断然因此与神一起永生。人不应期望一切最高贵的东西都有皮革那样的耐久韧性;臂如,罗马民族性所固有的坚强持久,也许不能算是美满性格所不可缺少的属性之一。但是,如果我们要问:是甚么灵方妙药使得希腊人,在鼎盛时代,尽管酒神祭冲动和政治冲动非常剧烈,却不会因为静坐参禅,或者因为穷兵黩武,为了争夺世界霸权和世界荣誉,以致精疲力竭;反之,他们独能制出这种绝妙的佳酿,有如既能激起热情又能发人深醒的名贵芬醇,——那么,我们不得不想起悲剧的伟大力量。它能鼓舞、能净化、能激发一个民族的全部生机,唯有当我们目击它在希腊人中间,成为一种防疾治病的万灵之药,成为最强悍不屈和最顺天由命的两种民族性之间的调和剂,我们才能揣摩到悲剧的最高价值。  悲剧吸收了最高的音乐感染力,所以它直接把音乐带入完美之境,在希腊人如此,在我们也是如此;但是它也一起提供了悲剧神话和悲剧英雄。悲剧英雄象铁旦族的力士掮起整个醉境的世界,解除了我们的负担;同时,另一方面,凭借这种悲剧神话,悲剧就能够通过悲剧英雄,救济我们于强烈的尘世眷恋,并且亲手指点,提醒我们还有一种彼岸的生存和一种更高的快乐;对于这,奋斗的悲剧英雄早有预感,准备以死亡,不是以胜利,来接受。悲剧,在音乐的普通效果与敏感的酒神祭观众之间,树立一种崇高的象征——神话,从而使观众产生一种幻觉:仿佛音乐不过是描写神话造型世界的兴奋的最高手段。依赖这种高尚的幻觉,音乐就可以使人手舞足蹈,毫无顾虑地放荡形骸;没有这种幻觉,音乐本身也不敢这样放纵。所以,神话一方面使我们免受音乐迷惑,另一方面给予音乐以最大自由。音乐也授予悲剧神话以动人的、可信的哲理意义,作为答礼;否则,不假音乐之助,语言和形象就不能达到这种意境;凭借音乐,悲剧观众尤其亲切地预感到:这条通过毁亡和否定的道路,将引向一种最高的快乐,所以他在想象中如闻万物的深渊对他隐约细语。  如果我凭上述几个命题,业已说明了这难解的观念,也许只是初步的,只有少数人能了解的说明;那末,我就不能不鼓励我的朋友们作进一步的探讨,请他们根据我们共同经验的另一例证,准备去认识一般性的命题。凡是需要靠剧情的画景、演员的语言和情感等等的帮助,才能欣赏音乐的人,我决不对他们提及这个例证,因为他们都不是谈音乐象说本国语言那样,即使有了那些帮助,也不过只达到音乐感受的门前,不能登堂入室,许多人,例如格尔维纳斯(Gervinus),甚至从未由这条道路走到门前呢。然而,唯独日夕亲灸音乐,在音乐中如在母亲怀抱,接触事物时总无意中联想到音乐的人们,我定必向他们陈述。我要对这些真正的音乐家提出一个问题:您能设想一个人不需要台词和画景帮助,能够倾听"愁斯丹和绮瑟"①的第三幕,就象听完一场伟大交响乐,而不致神劳魂瘁,象倦飞之鸟展翼而毙吗?这个人正所谓把耳朵贴近世界意志的心房,感觉到狂热的生存要求从这心房流出,如急湍轰响,或如小涧淙淙,注入世界的一切静脉里,他岂不是会忽然间昏过去吗?以个人的脆弱可怜的尘躯,他怎能忍受那来自"宇宙黑夜之广大荒漠"的无数欢呼和哀鸣的回响呢?一旦听到这种超脱的牧歌舞曲,他可不是欣然景从,要飞返天乡吗?然而,如果这样的作品,听众能够全部领略,而不致否定个人的生存;如果这样的创作,作家能够苦心写成,而不致毁了自己;我们以甚么理由来解释这矛盾问题呢?  这里,在我们最高的音乐兴奋与这种音乐之间,有悲剧神话和悲剧英雄为屏障:——它们其实是只有音乐能够直接陈述的最普遍的事实之象征。但是,如果要我们有纯粹酒神式生灵的感情,这种象征的神话,即使在我们身边,既不妨碍我们,也不引起注意,决不会使我们霎时间充耳不闻uniB versalia anterem(先于事物的普遍性)的回响。然而,在这场合,为了恢复身心俱瘁的个人,梦神的力量立刻发挥出来了,施以赏心悦目的幻景的灵药:突然间我们仿佛只见愁斯丹(Tristan)动也不动,没精打彩,自言自语说道:"旧调重弹罢了,它唤醒我甚么感想呢?"以前它感动我们,象从生存心中发出的深沉的喟叹,现在却似乎只是告诉我们,"这苦海是多么寂寞空虚!"以前我们屏息静听,但愿在感情挣扎中死去,生死之间只有一发相连,现在我们耳闻目睹的,只是那个受伤致命、一息尚存的英雄绝望地喊道:"憧憬啊!憧憬啊!垂死还要憧憬,为了憧憬而不死!"以前在饱受凄怆欲绝的悲痛之后,一声画角的欢呼,便刻骨镂心,使我们悲哀到极点,现在快乐的库温那尔(Kurvenal)隔开我们与这"欢呼",面对着绮瑟(Isolde)所乘的一叶孤帆。尽管我们深深感到同情的哀伤,但这点同情心总多少救济了我们,得免世界的原始痛苦,正如神话的象征画景使我们得免目击最高的世界观念,正如思想和台词使我们得免放任无意识的意志横流旁溢。壮丽的梦境幻觉,使我们觉得:仿佛这音乐境界,变成了造型境界,在我们面前出现,仿佛愁斯丹和绮瑟的命运,也不过是用最柔软可塑的泥土在那里捏塑而成。    ①"愁斯丹和绮瑟"是十二世纪流行于欧洲的传奇。康威尔的武士愁斯丹同他的舅母绮瑟发生恋爱,经过悲欢离合的遭遇,愁斯丹不得不离开绮瑟,漂泊异国,他垂死之时,要求绮瑟渡海来同他见面,以白帆为信号,但是奸人告诉他悬的是黑帆,愁斯丹遂饮恨而死。这传奇有多种版本,瓦格纳把它编成歌剧。本文讲的是指这歌剧。  所以,梦神的力量,从我们手上夺去醉境的普遍性,使我们喜爱个别的东西;它把我们的同情心桎梏在个性上;它以个性事物来满足我们渴望伟大崇高形象的美感;它把个人生平展示给我们,鼓舞我们去沉思默想其中蕴涵的生活真谛。集形象、概念、道德教训,共鸣情感等巨大力量之大成,梦神的威力就能拯拔人们于秘仪纵欲的自我毁灭,引诱他们跨过醉境过程的普遍性,而走入幻觉之中,以为自己见到一幅孤立的世界画景,例如,愁斯丹和绮瑟;而且通过音乐,他们就能够看得更清楚、更深入。梦神的治病魔力有甚么做不到的呢?它甚至能使我们产生幻觉,好象酒神真是为梦神服务,而且能够提高梦境的效果;真的,好象音乐根本是描写梦境内容的表现艺术。  由于成功的戏曲与它的音乐之间获得预期的和谐,戏曲便达到了最高度的,为话剧所不能冀及的壮丽景象。因为在舞台上生动的形象,各自划出律动的线条,在我们眼前简化为一条曲线这么清楚,所以这些线条的交错,甚至在丝毫不爽配合舞步的和声变化上,也可以听出来。我们通过和声变化,直接领悟到事物的关系,是耳闻目睹,绝不是抽象地体会;我们通过它,也认识到:一个性格或一条律动线条的本质,只有在这些关系上表现得最为清楚。既然音乐这样有力地强迫我们比以前见得更广更深,使得剧情在我们眼前展开,象一片最纤巧的薄罗:舞台的境界便无限地扩张,显现在我们反心内视的慧眼之前,仿佛由里及表予以阐明那样。使用文字的诗人,即使努力要做到从内部展开和阐明眼前的舞台境界,可是他以歌词和概念这些不完备的手段来间接说明,又怎能提供这样的效果呢?固然,歌乐悲剧也要使用文字,但它同时兼用音乐,——歌词的基础和根源,——所以能够给我们从里及表地阐明歌词的发展。  然而,关于上述的过程,我们还可以明确地指出:那不过是一种壮丽的假象,即上述的梦境幻觉。我们靠它的影响而得免于醉境的感情压抑和过度兴奋而已。其实,音乐对戏曲的关系毕竟恰好相反:音乐是实在的世界理念,戏曲仅是这理念的余晖,是它的孤立的阴影。所谓律动线条与人物形象之一致,音乐谐调与人物性格之一致,正确地说,是同我们在欣赏歌乐悲剧时所设想者恰好相反。我们可以非常鲜明地把人物形象写得慷慨激昂,生动活泼,从里及表地予以阐明,但是形象始终不过是一种现象,从现象引向真正的实在,引向世界的心灵,是没有桥梁的。然而,音乐是世界的心声,纵使无数这类现象可能通过这种音乐而出现,但是它们永远不能竭尽音乐的妙谛,而往往只是它的表面写照罢了。关于音乐与戏曲的微妙关系,用灵肉对立这种完全错误的庸俗见解,当然不能说明甚么的,反而把一切扰乱;可是这种非哲学的浅薄的二元论,却似乎已成为我们美学家所乐意接受的信条,——天晓得是甚么原因——至于现象与物自体的对立,他们就一无所知,或者不知为甚么不愿意探讨。  从我们的分析,可以断言:悲剧的梦境因素,凭借它的幻象,业己完全战胜了音乐的醉境的原始因素,从而可以利用音乐来达到它的目的,也就是说,使音乐最清楚地阐明戏曲;可是,当然必须补充一个十分重要的条件:即,在最重要的关键,这种梦境幻象会遭到破灭,烟消云散。戏曲,借赖音乐的帮助,便在我们眼前展示,一切形象和动作都从内部予以清楚的阐明,所以我们宛若目睹机杼忽上忽下,织成锦帛;——于是戏曲达到一个完整的效果,在一切梦艺术效果以外的效果。在悲剧的总的效果上,醉境因素再度占了优势。悲剧的收场就带有一种在梦境艺术领域中不能听到的调子。因此,梦境幻象便显露出它的真相;它在悲剧演出时,竭力遮掩真正的醉境效果,但是这效果是这样有力,结果甚至把梦境戏曲推到另一境界,于是它开始用酒神的智慧说话了,甚至否定了自己和它的梦境景象。所以,悲剧中的梦境因素和醉境因素的微妙关系,其实可以用梦神和酒神的兄弟关系来象征:酒神讲的是梦神的话,但是梦神也终于讲出酒神的话,于是悲剧和一般艺术的最高目的便达到了。悲剧的诞生第二十二章  请关心的朋友单凭自己的经验,想象一部真正的歌乐悲剧的效果。我想,我已经从两方面描写了这效果的现象,所以您现在能够说明您的经验了。您会记得:看到在您面前表演的神话,您觉得自己被提高到一种"全知"的境界,仿佛您的视觉能力不仅是一种外在的能力,而是能够洞烛内蕴的,仿佛现在您凭借音乐的帮助,目击意志的沸腾,动机的斗争,激情的澎湃,一切了如指掌,宛若见到无数生动活泼的线条和图形在眼前,因此您能够潜入下意识情绪最微妙的秘奥之处。正当您感到自己对具体化和形象化的要求达到最高度时,您就同样明确地觉得:这一系列的梦境艺术的效果,还是不能产生无意识的静观的幸福心境,象造型艺术家和史诗诗人,也就是说,真正梦境艺术家,以其作品所能唤起的那样;这种心情,就是在无意识的静观中达到的个性(individuatio )境界之明证亦即梦境艺术的高峰和精髓。您看到形象化的舞台境界,可是您否定它。您见到眼前的悲剧英雄具有史诗的明确性和美,可是您对英雄的灭亡感到快慰。您极其深入地了解剧中情节,可是您愿意逃入不可知的境界。您觉得英雄的行为合情合理,可是当这些行为促使英雄灭亡时,您反而更为精神抖擞。您对于英雄所受的苦难悚然惊心,可是您预感到英雄将带来一种更强烈的快乐。您比平时见到更广更深,可是您宁愿视而不见。我们如何推究这种奇异的自我分裂,这种梦境高峰的崩溃呢,它可不是由于酒神的魔力吗?这种魔力虽则表面上掀起梦境情绪,使它达到顶点,却能够强迫过分的梦境力量为它服务。所以,悲剧神话只能理解为以梦境艺术为媒介的酒神智慧之象征;神话把现象界引到它的极限,直到它否定自己,而竭力再度投奔真正唯一的实在之怀抱,于是它象绮瑟那样,似乎要高唱它的超脱的辞世曲了:  在欢乐之海的  澎湃波涛中,  在大气之流的  宏亮回声里,  在宇宙呼吸的  吹拂的一切,  沉溺了,淹没了。  无常识的,最高的狂喜!  所以,我们从真正审美观众的自身经验,可以想象出悲剧艺术家本身:他象一个多产的个性化之神,塑造出他的人物形象,在这意义上,他的作品就很难说是"模仿自然"了;另一方面,他的强大的醉境冲动吸取了整个现象界,以便预示在现象的彼岸,因现象的毁灭,将出现太一怀抱中之艺术根源的最高快感。当然,关于梦神和酒神亲如兄弟的关系,他们如何重返故乡,以及观众的梦境的或醉境的兴奋,我们的美学家不能撰一词,可是他们却不厌其烦地缕述英雄与命运的斗争,道德世界的秩序之胜利,悲剧所起的感情净化作用,而视之为真正的悲壮。这种老生常谈,使我想到他们可能是毫无美感的人,他们在听悲剧时,堪称为卫道之士。自亚里士多德以来,从没有人提出一种关于悲剧效果的解释,根据艺术实况,根据审美活动,以推断观众的心理。有时,人们认为"怜悯与恐惧"是庄严剧情所促使的,减轻痛苦的感情渲泄;有时,认为我们看到良善高尚的道义的胜利,看到英雄为道德的世界观而牺牲,便感到扬举和兴奋。固然,我深信,对于大多数人,悲剧的效果正是这点,而且仅仅是这点;但是,由此可见,这些人,连同对他们解释的美学家,并没有把悲剧作为最高的艺术来欣赏。所谓病理的渲泄,亚里斯多德的catharsis-,——语文学家不知应该把它归入医学的,还是道德的现象,——使人想起歌德那有名的猜断。他说:"我对于病理学不大感兴趣,我也从未成功地写出任何一种悲剧场面,所以我与其探讨,毋宁避免这个问题。也许这是古代人的另一优点吧:在他们最高的感染力不过是一种审美的游戏;在我们,就必须借助于逼真的描写,始能产生这样的作品?"就歌乐悲剧而论,我们往往发现最深的感染力其实只是审美的游戏。现在根据我们这辉煌的经验,就可以肯定歌德的意味深长的问题,现在根据我们这辉煌的经验,就可以肯定歌德的意味深长的问题,所以我们颇有理由相信:现在我们可以初步成功地描述悲剧的原始现象。现在,如果还有人总是高谈那些在美感领域以外的代替的效果,觉得自己不能超过病理学道德学的解释,他定必对自己的审美能力感到失望;那末,我们就劝告他依照格尔维诺斯(Gerinus)的方法解释莎士比亚,努力去探讨诗的正义,这是无伤大雅的。  所以,随着悲剧的再生,审美观众也复活了。以前,代替他们坐在剧场里的观众,往往是道貌岸然自命博学的quid pro quo(鱼目混珠)的怪人,即所谓"批评家"。以前,在他的范围内,一切都是矫揉粉饰的生活假象。演剧的艺术家真不知如何对付这样吹毛求疵的观众;所以演员,以及鼓舞他的剧作家或曲作家,都要煞费苦心地在这样无聊、自负、不识鉴赏的观众身上,寻找一点残余的情趣。然而,向来就是这类"批评家"构成观众:中学生,小学生,甚至最无害的妇女,已经不知不觉地被教育和刊物养成这样的艺术观。艺术家中的优秀份子,对付这样观众,唯有指望唤起他们的道德宗教情操;在其实应该以强烈艺术感染力使真正观众心荡神驰的场合,剧作家反而要乞援于道德世界的秩序,或则要鲜明地刻划一些重大的,至少是激动人心的,当代政治社会倾向,例如,爱国运动或战争时代,国会辩论或犯罪裁判,使观众忘记了挑剔而被这类感情吸引;——这已经去艺术的真正目的甚远,而必然直接陷于对这种倾向的迷信。然而,向来一切假艺术所遭遇的命运,在这里发生了:这些倾向非常迅速地衰落了,譬如,使用戏剧为民众教育的手段,这种倾向,在席勒时代是严肃对待的,现在已落于不足为训的古风废习之列。当批评家雄霸于剧场和音乐厅,当新闻记者控制了学校,报纸支配了社会,那时艺术便沦为茶余酒后的闲谈,审美批评被目为结团虚荣、狂乱、自私、加以毫无创见的可怜虫之手段。叔本毕曾用豪猪来比喻这种人的性格;其结果,是艺术从来没有被人谈论这么多,但受人敬重这么少。然而,我们还能够交上一个懂得谈论贝多芬或莎士比亚的朋友吗?让每个人照自己的感想答复这个问题吧:他无论如何会用他的答案表示他对"文化"的认识,要是他至少肯尝试解答这问题,而不是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的话。  另一方面,许多得天独厚的人,虽则已经逐渐变成批评的蛮子,有如上述,但他们也许还会谈谈例如"罗恩格林"①的成功表演对他们产生那料想不到莫明其妙的影响:不过这也许因为没有任何人的手在指点他,提携他,所以当时使他激动的种种不可思议,无可比拟的感觉,始终是独立的,宛若一颗神秘的星光,在刹间一闪之后,便熄灭了。然而,唯有那时,他才揣摩到审美观众的心情。    ①罗恩格林(Lohengrin)是德国中古时代一种传奇中之男主角,瓦格纳著有歌剧"天鹅骑士"(Schwanenritter)传世,其主角即为罗恩格林。悲剧的诞生第二十三章  谁想严格地考验自己是不是类似真正的审美观众,抑或属于苏格拉底式批评家之列,只须抚心自问,他欣赏舞台上表演的奇迹时的感触如何:他是否觉得他那坚持严格心理因果律的历史意识受到侮辱呢,他是否善意地承认这些奇迹是儿童所喜闻乐见,但对他格格不入的现象呢,抑或他能从其中取得一些别的经验?因为这样,他才能够测量他了解神话的能力毕竟有多少。神话是集中的世界画景,作为现象的缩写来说,是不能缺少奇迹的。然而,很有可能,几乎每个人在严格检查之下,总觉得自己被现代文化的历史批判精神腐蚀得这么深,以致只有在学术上,通过间接的抽象,才相信昔日也许有神话存在。但是,没有神话,则任何一种文化都会失掉它的健康的、天然的创造力,正是神话的视野,约束着全部文化运动,使之成为一个体系。正是依赖神话的救济,一切想象力,一切梦境的幻想,才得免于漫无目的的彷徨。神话的形象,必须是肉眼不见,但无所不在的护守神灵:在神鬼的庇佑下,年轻的心灵逐渐长成;凭鬼神的指点,成年人明白了自己的生存和斗争的意义;甚至国家也承认,最有力的不成文法莫过于神话的根据,它保证国家与宗教的联系,证明国家从神话观念长成。  另一方面,我们试设想不靠神话指导的抽象的的人,抽象的教育,抽象的道德,抽象的正义,抽象的国家;我们试设想,不受本国神话约制的艺术想象力如何想入非非;我们试设想这样一种文化:它没有固定的神圣的发祥地,而命定要耗尽它的一切潜能,要依靠一切外来文化艰苦度日,——这就是今日的时代,苏格拉底主义因为铲除神话而招致的恶果。今日,丧失神话的人们,总是饥肠辘辘,徘徊在过去时代中,竭力去探寻,去掘发一些根苗,哪怕是必须向最遥远的古代探掘。我们如饥如渴的现代文化的强烈的历史兴趣,我们集无数其它文化之大成,我们如火如荼的求知欲;——这一切表示甚么呢,可不是表示丧失了神话,丧失了神话的故乡,丧失了神话的母怀吗?试问这种文化的狂热不安的兴奋,不是像饥者贫得无厌,饥不择食,还像甚么呢?这样一种狼吞虎咽,不知餍足的文化,即使接触到最滋补最有益的东西,也往往把它化为"历史与批评",试问谁愿意给它更多一些营养呢?  我们也定必为德国民族性惨然感到失望,如果它已经陷入这种文化的樊笼而不能自拔,甚或与之同化,像我们触目惊心地见到文明的法兰西就是这样情况。长久以来,法国的最大优点和巨大优越性的原因,在于人民与文化之一致,但是今日我们见到这点,反而不禁为自己庆幸:我们那颇成问题的文化,向来与我们民族性的高贵心灵,毫无相同之处。反之,我们的一切希望,都无限眷恋地寄托在一点认识:即,在忐忑不安的文化生活和痛苦挣扎的教育制度下面,隐藏着一种壮丽的、精力充沛的原始力量,当然它仅在伟大时代偶或有力地骚动起来,然后再度陷入梦中,梦想着未来的苏醒。德国的宗教改革,就是从这深渊里成长起来的,在它的赞美诗中,第一次听到德国音乐的未来旋律。路德的赞美诗的音调,是这样深刻、勇敢、感情丰富,非常温柔美好,宛若在阳春已临近时,从茂密的丛林里,传出酒神祭第一声迷人的呼唤,酒神信徒的热情磅礴的行列,就以赛过它的回响答复这呼唤,我们为德国音乐感激他们,我们为德国神话的再生也将感激他们。  我想,我现在必须带引乐意追随的朋友到一所高处,让他独自静观。那儿他只有三数伴侣,我将鼓励他喊道:我们必须紧紧跟住我们的辉煌的引路者古希腊人呀!为了澄清我们的美学知识,我们事前向他们借用两个神灵形象,每个统辖着一个独立的艺术领域。由于他们彼此接触,相得益彰,我们从希腊悲剧上获得一个概念。由于这两种原始艺术冲动的显然缺裂,希腊悲剧的崩溃过程似乎是势所难免的,希腊民族性的衰落及其变质,同悲剧的崩溃过程如响斯应,这就唤起我们严肃的深思:艺术与人民,神话与风俗,悲剧与国家,在根基深入必然紧密地同根连理。悲剧的崩溃同时也是神话的崩溃。在崩溃之前,希腊人不由自主地,必须把他们的一切经历,立刻同他们的神话联系起来;真的,只有通过这联系,他们才能了解往事;所以,在他们看来,甚至当前的事件也必然是subspecie aeterni(属于永恒范畴),就某种意义来说,是超时间的。然而,国家乃至艺术,也投入这超时间的洪流中,以便解除目前的负荷和热望,以便憩息一下。甚至一个民族,——何况是一个人,——究有多少价值,也全视乎它能在自己的经验上打下多少永垂不朽的印记;因为,仿佛是这样,它才能超凡脱俗,这样,它才显出它对时间之相对性,对人生之真谛,对人生之哲理的无意识的内心信仰。如果一个民族开始从历史上认识自己,并且摧毁它周围的神话堡垒,那就会发生相反的情况:这往往带来一种断然的世俗倾向,使它背弃了往昔生活的无意识的哲理,及其一切道德结论。希腊艺术,尤其是希腊悲剧,首先阻止了神话的毁灭;所以必须毁灭了这两者,才能脱离故土,在思想、习俗、行为的荒漠中无拘无束地生活。甚到那时,这种超脱的冲动,还努力为自己创造一种崇拜,即便是衰弱的崇拜:那是力求生存的科学苏格拉底主义;但是,在其较低阶段,这种冲动只能引向热烈的探索,而逐渐消失在各处积累的神话和迷信之地狱中:希腊人端坐在这地狱中央,依依不舍,直至他晓得,象格里库卢斯(Griculus)那样,以希腊的乐观和希腊的无忧来掩饰自己的狂热,或者以某些阴森的东方迷信来完全麻醉自己。  自从亚历山德里亚-罗马古学,在难以说明的长期中断之后,终于在十五世纪复兴以来,我们今日触目惊心地接近了这种情况。同样盛旺的求知欲,同样不知餍足的发明之乐趣,同样急剧的世俗倾向,已经达到了高峰;加以一种无家可归的彷徨,一种挤入别人宴席的贪馋,一种对现在的轻浮崇拜,或者对当代,对一切sub specie saeculi(属于世俗范围)事物的麻木不仁的疏远;——这些朕兆,使人想到这种文化之核心中有同样的缺点,想到神话的毁灭。移植一种外国神话,不断成功,而不致无可挽回地伤害树木,似乎是绝不可能的;这颗树有时也许是相当壮健,靠惨淡斗争足以再度排除一切异己因素,可是在惯常的情况下,它定必萎弱不振,或者根枯叶茂。我们十分看重德国民族性的纯粹而强健的核心,所以我们敢于期望它排除那些勉强移入的异己因素;我们认为,德国精神将有可能从新作自我反省。或许,不少人认为,德国精神的斗争必须从排除罗马因素开始;从而,他们在最近这次战争的胜利战果和浴血光荣中,看到这种斗争的一点表面准备和鼓舞;然而,在竞争热情中,必须找到一种内在要求,才能始终无愧于这条路上的崇高对手,无愧于路德以及我们的伟大艺术家和诗人们。但是,您切莫以为:没有我们的家神,没有神话的家乡,无须"恢复"德国一切遗产,也可能参与这场斗争。如果德国人畏缩不前,环顾四围,要找一个引路人领他回到久别的故乡,因为他再也不认识故乡的道路;那未,他只须倾听酒神的灵禽的快乐迷人的啼声,它正在天上翱翔,愿意给他指点前途。悲剧的诞生第二十四章  在歌乐悲剧的特殊效果中,我们要举出梦境幻觉:我们靠这幻觉,才得免于陶醉音乐中,并与之合一,同时,我们的音乐激情,便在这梦境领域以及其间的鲜明的缓冲境界,得以尽量渲泄。因此,我们认为:正是通过激情的渲泄,剧中的缓冲境界,即戏剧本身,才从里及表地显得了如指掌,达到一切其它梦境艺术所不能翼及的程度;所以,既然这种艺术仿佛附在音乐精灵的翅膀上凌空飞去,我们就必须承认它的力量达到最高的扬举,从而梦神与酒神的兄弟般的同盟,就是这两型艺术的目的的高峰。  当然,正当音乐从内部予以阐明之际,梦境的光辉画景是不能达到低级梦境艺术的特殊效果的。史诗的雕刻的效果,强使静观者默然神往于个性化的境界,在戏曲方面就不能实现了,尽管戏曲是更生动更鲜明。我们欣赏戏曲,用洞察的慧眼深入其内部激动人心的动机境界;但是我们仍觉得,仿佛只是一个象征世界掠过眼前而已,我们自以为已经揣摩到它的最深刻意义,但愿拉开它,像拉开帐幔,看看幕后的真相。最鲜明如画的地方也不能满足我们的愿望,因为它好象显露了,而同时也隐藏了一些东西;正当它似乎以其象征的启示,鼓舞我们去撕破帐幔,以暴露其神秘的背景之际,那充满光辉的景象,却迷住我们的眼睛,阻止它去看深一步。  谁没有体验过这种情况;既不得不看,又同时向往视野之外的东西;谁就很难想象,在欣赏悲剧神话之际,这两种过程明明是同时并存,同时感受的。真正的审美观众会证实我的话;我认为,在悲剧的特殊效果中,只有这种并存现象最值得注意。现在,如果把观众的审美现象转化为悲剧艺术家的审美过程,您不难明白悲剧神话的起源了。悲剧神话,具有梦境艺术那种对假象和静观的快感。但同时它又否定这快感,而在这鲜明的假象世界之毁灭中,得到更高的满足。悲剧神话的内容,首先是歌颂战斗英雄的史诗事件。然而,英雄的厄运,极惨淡的胜利,极痛苦的动机冲突,简言之,西烈诺斯智慧之明证,或者用美学术语来说,丑恶与和谐,往往再三出现在许多民间文学形式中,尤其是在一个民族的精力充沛的幼年时代:——这种莫明其妙的特点从何而来呢,难道人们对这些东西真的感到更高的快感吗?  因为,虽然生活中确实有如此悲惨的遭遇,但这事实很难说明一种艺术形式的起源,设使艺术不仅是自然真相的模仿,而且其实是自然真相的哲理说明,为了战胜自然而创造的。悲剧神话既然主要是属于艺术范围,它也就完全参予一般艺术美化现实的哲理目的。然而,如果它以受难的英雄形象来表现现象界,它到底美化了甚么呢?它绝不可能美化了现象界的"现实",因为它对我们说:"你看这个!留心细看呀!这是你的生活!这是你们生存时计上的时针!"  那么,神话指示出这种生活,是为了替我们美化它吗?否则,我们将如何解释,甚至这样的形象也带给我们审美快感呢?我讨论的是审美快感,我也深深知道:除了审美快感以外,许多这类形象间或还能唤起一种道德快感,例如怜悯,或道义胜利之类。然而,如果你认为悲剧效果完全出自这种道德根源,像许久以来在美学上所认为当然如此,那末,你切莫以为,你因此就对艺术颇有贡献。因为艺术首先必须坚持它范围内的纯粹性。为了说明悲剧神话,第一个要求是:它的特殊快感。必须在纯粹审美范围内寻求,而不应侵入怜悯和恐惧,或道德崇高等领域。然而,丑恶和不和谐、悲剧神话的内容,又怎能唤起审美快感呢?  现在,我们必须勇往直前,跃入艺术哲学的领域。所以,我要重复我上文的命题: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与世界才显得合情合理。在这一意义上,悲剧神话的功能,就在于使我们相信:甚至丑恶与不和谐也是一种艺术游戏,意志便以此自娱,而永远充满快乐。然而,这种难以领悟的醉境艺术的原始现象,在所谓"音乐的不和谐"的特殊意义上,立刻显得无比地明晰,而且可以直接体会;正如,一般地说,唯有以音乐同世界对照,我们对于所谓为世界辩护的审美现象之意义,才能有一个概念。悲剧神话所唤起的快感,与音乐上不和谐所唤起的快感,本是同出于一个根源。酒神祭的热情,及其在痛苦中体验到的原始快感,就是音乐与悲剧神话的共同根源。  借助于音乐的不和谐关系,我们岂不是能够同时把悲剧效果这个难题基本上简化了吗?因为,我们现在明白了,所谓"意欲看悲剧,而同时又憧憬着视野以外的东西"是甚么意思。就音乐上的不和谐而言,我们不妨指出这种心情的特征如下:我们愿意谛听,而同时又憧憬着听觉以外的东西,向往无限的境界,对了如指掌的现实感到最高快乐而神飞天外。这种现象,使我不由得想到:必须把这两种心情看作同一的醉境现象,我们不断地看到个性世界忽而建成,忽而毁掉的儿戏,仿佛原始的快感在横流旁溢,正如玄秘的赫拉克利图把创造世界的力量譬作顽童嬉戏,这里那里叠起石块,筑成沙堆,而又把它推翻那样。  所以,为了正确的估计一个民族的醉境能力,我们不但要想到他们的音乐,而且要把他们的悲剧神话视为这种能力的第二佐证。至于音乐与神话的密切关系,也同样必须设想:一者的蜕化衰落,势必引起另一者的凋败。一般地说,神话之衰微,往往表示醉境能力之削弱。然而,关于这两者,试看德国天才的发展,便毋庸置疑。在歌剧上,正如在我们那无神话存在的抽象状态,在堕落为娱乐的艺术上,正如我们凭概念指导的生活方面,我们都见到苏格拉底乐观主义,它既否定艺术,又虚度人生,幸而还有一些使我们快慰的征兆。虽然如此,但德国精神还睡在深不可测的渊壑中,安然无恙,奥妙莫测,还保持着醉境力量,如同一个好梦正浓的武士;酒神祭的歌声,从这深渊飘送到我们的耳朵,教我们知道:这位德国武士,在快乐而庄严的梦境中,尚且梦着他的原始的酒神神话。你不要以为:德国精神已经永远失掉它的神话故乡,因为它依然清楚地听到灵岛的啼声在诉说故乡的美景。有朝一日,它一旦从酣睡中觉醒,朝气焕发,那时它将斩蛟龙,杀掉狡猾的侏儒,唤醒勃伦希德(Brunhild)①,——那时甚至沃顿(Wotan)②的长矛也不能阻止它前进!  我的朋友,您是相信酒神音乐的,您也知道悲剧对我们的意义。在悲剧中,我们见到悲剧神话从音乐里再生——在诞生时,我们能希望到一切,而忘掉最痛苦的事情。然而,使我们大家感到最痛苦的,是德国天才离家去国,为狡猾的侏儒们效劳,屈辱久矣!您是明白我的话的,最后您也将了解我的希望。    ①德国神话史诗中之一女王。  ②德国传说中一武士。悲剧的诞生第二十五章  音乐与悲剧神话同是一个民族的醉境能力之表现,而且是彼此不可分离的。两者都溯源于梦境领域之外的一个艺术领域;两者都美化了一个境界,那儿,在快乐的和谐中,一切不和谐的因素和恐怖的世界面影都动人地消逝了;两者都信赖自己的极其强大的魔力。玩弄着哀感的芒刺;两者都以这种游戏来证实甚至有个"最坏的世界"。在这场合,酒神比起梦神来,就显然是永恒的本源的艺术力量;要之,他唤起了整个现象界,在这当中,必须有一种新的美化的假象,才能使得个性化的世界永远栩栩如生。如果我们能设想"不和谐"化身为人——否则人是甚么呢?——那末,为着生存下去,这种不和谐的化身,就需要一种壮丽的幻象,以美的面纱来罩住它的容貌。这就是梦境艺术的真正目的;我们把这美丽幻景的无数表现统称为梦境艺术,它们在每一刹间都使得一般生活值得留恋,而且驱使我们去体验最近的未来。同时,凡是人从万有之根源,从世界的醉境底层,所能意识到的,都可能被梦神的美化威力再度克服;所以这两种艺术冲动,不得不依照永恒正义之规律,按严格的互相比例,各自展开其威力。当酒神的威力以我们所目睹之势,高涨起来,梦神也定必披上云彩,降临到人间,未来的世代行将见到他的最丰富最美丽的效果。  然而,任何人也一定可以凭直觉知道这效果的必要性,只要他一旦,哪怕是在梦中,觉得自己回到古希腊的生活中。踯躅在伊奥尼亚颀长的柱廊下,仰望轮廓鲜明的天涯,身旁灿烂的雕塑反映着自己的美化的风姿,周围的人们在庄严地游行,或者温柔地走动,唱着和谐的清歌,踏着律动的舞步;——在美的不断流入中,他怎能不举起双手对着梦神阿波罗喊道:"幸福的希腊人啊!在你们中间酒神狄奥尼索斯定必是多么伟大呀,如果提洛斯之神阿波罗认为必须以这样的魔力来医治你们的酒神狂热!"然而,对于怀着这样心情的人,雅典的老人也许会用埃斯库罗斯的崇高的目光望着他,说道:"好奇的来客啊!您也应该说:这个民族受过多少苦难,才能够这样美呀!可是,跟我去看悲剧吧,和我一起在这位神灵的庙坛献上祭牲!"  (根据Alf red Baeumler编的"尼采全集"卷一译出)(缪朗山译)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作者:尼采第一卷一  查拉斯图拉三十岁的时候,他离开了他的故乡和故乡之湖,而去住在山上。他在那里保真养晦,毫不厌倦地过了十年。——可是,他的内心到底有了转变。一天早晨,他黎明时起身,而对着太阳说:  "啊,你,伟大的星球啊!假若你没有被你照耀的人们,你的幸福何在呢?  十年来,你每天向我的山洞走来:假若没有我,和我的鹰与蛇,你会厌倦于你自己的光明和这条旧路罢。  但是,每天早晨,我们等候着你,我们取得了你的多余的光明,因此我们祝福你。  看啊!我像积蜜太多的蜂儿一样,对于我的智慧已经厌倦了;我需要伸出来领受这智慧的手。  愿意赠送与布散我的智慧,直到聪明的人们会再因为自己的疯狂而喜欢,穷困的人们会再因为自己的财富而欢喜。  因此,我应当降到最深处去:好像夜间你走到海后边,把光明送到下面的世界去一样。啊,恩惠无边的星球啊!  我要像你一样地'下山'去,我将要去的人间是这样称呼这件事的。  祝福我罢,你这平静的眼睛能够不妒忌一个无量的幸福!  祝福这将溢的杯儿罢!使这水呈金色流泛出来,把你的祝福的回光送到任何地方去罢!看呵,这杯儿又会变成空的,查拉斯图拉又会再做人了。"——查拉斯图拉之下山如是开始。二  查拉斯图拉独自从山上下来,任何人都不会遇见他。可是当他走进森林里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老者站在他的前面,这老者是离开了他的神圣的茅舍,来到森林里寻找树根的。他向查拉斯图拉说:  "这个旅行者,我与他有一面之缘:很多年以前,他曾经过这里。他的名字是查拉斯图拉;但是他现在改变了。  那时候你把你的灰搬到山上去;现在你要把你的火带到谷里去吗?你不怕挨'放火犯'的惩罚吗?  不错,我认出这是查拉斯图拉。他的眼睛是纯洁的,他的双唇不显露什么厌恶。他不是正像一个跳舞者似地前进着吗?  查拉斯图拉是改变了;他变成了一个孩子;查拉斯图拉已是一个醒觉者了:你现在要到睡着的人群里去做什么呢?  唉,你现在竟想登陆了吗?唉,你生活在孤独里时,像在海里一样,海载着你。你又想拖着你的躯壳这重负吗?"  查拉斯图拉答道:"我爱人类。"  "我为什么,"这圣哲说,"逃跑到这森林里与孤独里来了呢?不正是因为我曾太爱人类吗?  现在我爱上帝:我不爱人类。我觉得人是一个太不完全的物件。人类之爱很可以毁灭了我。"  "什么也不要给他们罢!"这圣哲说。"你毋宁取去他们一点负担,而替他们掮着——只要你高兴这样,他们自然是欢喜不过了。  即今你想赠与,别给他们多于赏给乞丐的布施;并且让他们向你请求罢。"  "不,"查拉斯图拉答道,"我不布施什么,我并不穷得如此。"  这圣哲开始笑查拉斯图拉了,他说:"那么,你尝试使他们接受你的宝物罢!他们不信任孤独者,也不信任我们是来赠与的。  在他们耳里,我们的走在街上的足音,响得太孤独了。好像他们夜间躺在床上,听到一个人在日出以前走路一样,他们自问着:这窃贼往哪里去呢?  不要到人群里去,留在森林里罢!毋宁回到兽群里去罢!熊归熊群,鸟归鸟群,——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样呢?"  "在森林里,圣哲干什么事呢?"查拉斯图拉问。  这圣哲答道:"我制作颂诗而歌唱它们。当我制曲时,我笑、我哭、我低吟:我这样赞美上帝。  我用歌唱、哭、笑和低吟,赞美我的上帝。可是你带了什么礼物给我们呢?"  查拉斯图拉听完了这些话,他向这圣哲行礼道:"我能够给你们什么礼物呢?请让我快点走罢,那么,我就不会拿去你什么东西了!"于是他俩——这圣哲和这旅行者,互相告别,笑得和两个孩子一样。  查拉斯图拉独自走着,他向自己的心说:"这难道可能吗?  这老圣哲在他的森林里,还不曾听说上帝已经死了!"三  查拉斯图拉走到了一个最近的靠着森林的城市。发现市场上集着许多人:因为有人预告,大家可以看到一个走软索者的献技。于是查拉斯图拉向群众说:  "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你们曾作怎样的努力去超越他呢?  直到现在,一切生物都创造了高出于自己的种类,难道你们愿意做这大潮流的回浪,难道你们愿意返于兽类,不肯超越人类吗?  猿猴之于人是什么?一个讥笑或是一个痛苦的羞辱。人之于超人也应如此:一个讥笑或是一个痛苦的羞辱。  你们跑完了由虫到人的长途,但是在许多方面你们还是虫。从前你们是猿猴,便是现在,人比任何猿猴还像猿猴些。  你们中间最聪明的,也仅是一个植物与妖怪之矛盾和混种。但是我是教你们变成植物或妖怪吗?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  超人是大地之意义。让你们的意志说:超人必是大地之意义罢!  兄弟们,我祷求着:忠实于大地罢,不要信任那些侈谈超大地的希望的人!无论有意地或无意地,他们是施毒者。  他们是生命之轻蔑者,将死者,他们自己也是中毒者。大地已经厌恶他们:让他们去罢!  从前侮辱上帝是最大的亵渎;现在上帝死了,因之上帝之亵渎者也死了。现在最可怕的是亵渎大地,是敬重'不可知'的心高于大地的意义!  从前灵魂轻蔑肉体,这种轻蔑在当时被认为是最高尚的事:——灵魂要肉体丑瘦而饥饿。它以为这样便可以逃避肉体,同时也逃避了大地。  啊,这灵魂自己还更丑瘦些,饥饿些;残忍也是它的淫乐!  但是,你们兄弟们请讲,你们的肉体表现你们的灵魂是怎样的呢?你们的灵魂是不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呢?  真的,人是一条不洁的河。我们要是大海,才能接受一条不洁的河而不致自污。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他便是这大海;你们的大轻蔑可以沉没在它的怀里。  你们能体验到的最伟大的事是什么呢?那便是大轻蔑之时刻。那时候,你们的幸福,使你们觉得讨厌,你们的理智与道德也是一样。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幸福值什么!它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可是我的幸福正应当使生存有意义的!'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理智值什么!它是否渴求知识像狮子贪爱捕获物一样呢?它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道德值什么!它还不曾使我狂热过。我是怎样地疲倦于我的善于恶呵!这一切都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正义值什么!我不觉得我是火焰与炭。但是正直者应当是火焰与炭的!'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怜悯值什么!怜悯不是那钉死爱人类者的十字架吗?但是我的怜悯不是一个十字架刑。'  你们已经这样说过了吗?你们已经这样喊过了吗?唉!我何以不曾听到你们这样喊叫呢!  这不是你们的罪恶,而是你们的节制,向天呼喊;你们对于罪恶的厌恶向天呼喊!  那将用舌头舔你们的闪电何在?那应当给你们注射的疯狂又何在?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他便是这闪电,这疯狂!"——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这些话,群众中的一个人叫道:"我们听够了那个走软索者了,让我们看看他罢。"于是群众都笑查拉斯图拉。而走软索者以为大家要求他出场,便开始献技。四  但是查拉斯图拉看着群众,觉得很惊奇。于是他又说:  "人类是一根系在兽与超人间的软索——一根悬在深谷上的软索。  往彼端去是危险的,停在半途是危险的,向后瞧望也是危险的,战栗或不前进,都是危险的。  人类之伟大处,正在它是一座桥而不是一个目的。人类之可爱处,正在它是一个过程与一个没落。  我爱那些只知道为没落而生活的人。因为他们是跨过桥者。  我爱那些大轻蔑者。因为他们是大崇拜者,射向彼岸的渴望之箭。  我爱那些人,他们不先向星外找寻某种理由去没落去作牺牲,却为大地牺牲,使大地有一日能属于超人。  我爱那为建筑超人的住宅,为预备好大地和动植物给超人而工作而发明的人。这样,他追求着自己的没落。  我爱那珍爱自己的道德的人:因为道德是没落之意志和一枝渴望的箭。  我爱那个人,他不保留精神的任何一部分给自己,而欲整个地成为他的道德的精神:这样,他精神上跨过桥。  我爱那使自己的道德成为自己的倾向和命运的人:这样,他可以为着他的道德,或生或死。  我爱那不愿有多种道德的人。一种道德胜于两种道德,因为那种道德更是悬着命运的纽结。  我爱那浪费灵魂的、不受谢也不致谢的人:因为他常常给予,什么也不私存。  我爱那个人,他看见骰子有利于他而怀惭,而他自问:我是一个作弊的赌博者吗?——因为他愿意死灭。  我爱那嘉言先于行为、实践多于允诺的人:因为他追求着他的没落。  我爱那使未来的人生活有意义,而拯救过去者的人:他愿意为现在的人死灭。  我爱那惩罚上帝的人:因为他爱上帝;因为他要因神怒而死灭。  我爱那个人,他便在受伤时灵魂还是深邃的,而一个小冒险可以使他死灭:这样,他将毫不迟疑过桥。  我爱那因灵魂过满而忘已而万物皆备于其身的人:这样,万物成为他的没落。  我爱那精神与心两俱自由的人:这样,他的头仅是他的心之内脏;但是他的心使他没落。  我爱那些人,他们象沉重雨点,一颗一颗地从高悬在天上的黑云下降:它们预告着闪电的到来,而如预告者似地死灭。  看罢,我是一个闪电的预告者,一颗自云中降下的重雨点:但是这闪电便是超人。"五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这些话,他看着群众沉默起来。"他们站在那里,"他向自己的心说:"他们现在开始笑了:他们全不了解我;我的舌与他们的耳朵太不对劲了。  难道先要撕去他们耳朵,而使他们学着用眼睛听话吗?难道要喧哗得像铙钹与斋戒节的牧师一样吗?或者他们只相信口吃者罢?  他们有一件自觉可炫之物。他们怎样称这使他们自炫之物呢?——他们称它为文明;这个使他们与牧羊者相异。  所以他们不愿听到'轻蔑'这个字被用在他们身上。我应当诉诸他们的骄傲。  我将向他们讲说最可轻蔑之物,那便是'最后的人'!"  于是查拉斯图拉开始向群众说:  "人类给自己决定目的的时候到了。人类栽种最高希望之芽的时候到了。  现在土壤还相当地肥沃。但是有一天,它会变成不毛的瘠地,任何大树不能在上面成长。  不幸呵!人类不再把他的渴望之箭掷过人类去的时候近了!人类的弓弦不再能颤动的时候近了!  我向你们说:你们得有一个混沌,才能产生一个跳舞的星。我向你们说:你们还有一个混沌。  不幸呵!人类不再产生星球的时候近了。不幸呵!最可轻蔑的人的时候近了,他会不知道轻蔑自己。  现在我把'最后的人'给你们看。  '爱情是什么?创造是什么?渴望是什么、星球是什么?'——最后的人如是问,而眼睛一开一闭着。  那时候,大地会变得更小些,最后的人在它上面跳跃着;他使一切变小。他的族类和跳蚤一样地不可断绝;同时他也生活得最久。  '我们发现了幸福。'——最后的人说,而眼睛一开一闭着。  他们抛弃了难于生活的地带:因为他们需要热。他们还爱邻人,和邻人摩擦着:因为他们需要热。  他们把病倒和怀疑当成罪恶:他们谨慎地前进。走在石上与人上而跌倒的,该是疯子罢!  他们随时随地吃一点毒药:给自己许多美梦。最后却吃得多些,而惬意地死去。  他们还工作着,因为工作是一种消遣。但他们小心翼翼地不使消遣损伤自己的身体。他们不再变富些或穷些,这是两件费力的事情。谁还愿意统治呢?谁又愿意服从呢?这也是两件费力的事情。  这样,仅有一群羊,而没有牧羊者!大家平等,大家的希望一致:谁有别的情感,便是甘心进疯人院。  '从前的人都是病狂的。'——他们中间的狡狯者说,而眼睛一开一闭着。  他们是聪明的,知道一切发生的事情:这样,他们不断地互相讥讪着。他们偶尔争执,但立刻言归于好,——唯恐损伤了自己的胃。  他们昼间有他们的小快乐,夜里亦是如此:但是他们十分地珍护健康。  '我们发现了幸福。'——最后的人说,而眼睛一开一闪着。——"  查拉斯图拉第一次说教,被称为序篇的终止于此:因为这时候群众的呼喊与欢乐阻断了他。"啊,查拉斯图拉,把最后的人给我们罢,"——他们叫道,——"把我们做成最后的人罢!我们把超人壁还给你!"群众转舌作声地狂叫起来。但是查拉斯图拉却忧郁地向自己的心说:  "他们全不了解我:我的舌与他们的耳朵太不对劲了。  无疑地我在山上生活得太久了;我惯听树木之呼啸与溪涧之潺湲:我现在向他们讲话,还和向牧羊者攀谈一样。  我的灵魂平静得、光明得和旭日下的山一样。但他们当我是冷心肠和一个说刻薄话的讥讪者。  他们是怎样地看着我笑呵:他们的笑里有怨恨;他们笑里有冰霜。"六  但是,这时候,大家的视听都集中于一件新发生的事情上。因为这时候走软索者正开始他的表演:他从一个小门出来,在软索上走着。这软索是系于两塔间,张在市场和群众上面的。当他走到软索中点的时候,小门又开了,跳出一个彩衣的丑角似的少年,这少年用迅速的步武,跟随着第一个人前进,"快点罢,跛子,"少年的可怕的声音喊着,"前进!懒骨,偷路者,灰白的面容!不要让我用脚使你发痒罢!你在软索上做什么!你是应当被关闭在塔里的;你挡阻了本领较高者的去路!"——他每说一个字,便更迫近些。当他隔走软索者仅只一步时,便发生了那集中全场视听的事情:——这丑角鬼似地叫了一声,从那碍着路的走软索者之头上跃过。这走软索者看见敌手胜利,立刻昏乱起来:他的脚踩了空,平衡棍溜出了他的掌握;他手足乱舞地很快地倒向地下去。市场里的群众,便像大风雨时的海:他们无秩序地乱逃着,尤其是走软索者的身体将堕下的地方。  但是查拉斯图拉却很镇静的,那身体恰堕在他旁边,面目模糊,四肢不全,可是还有一丝气息。过了一会,走软索者清醒过来,他看见查拉斯图拉跪着。"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终于发言了,"我早就知道魔鬼会赏我一钩腿的,现在他正拖我到地狱去:你要阻止他吗?"  "朋友,请以我的荣誉为誓,"查拉斯图拉答道:"你说的一切都不存在:没有魔鬼,也没有地狱。你灵魂之死,还比你的肉体快些:不要害怕罢!"  走软索者不信任地抬眼望他:"如果你的话不错,"他接着说,"那么,我并不因为丧失生命,而真牺牲了什么。我差不多只是一匹兽,人们用棍子和少量的食品,使我学会了走软索。"  "不然,"查拉斯图拉说,"你使危险成为你的职业;那并无可轻蔑之处。现在你殉了你的职业:所以我将亲手埋葬你。"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话,走软索者没有答话;但他移动他的手,像是寻找查拉斯图拉的手,表示感谢。七  这时候,黄昏已经降临,市场早为黑暗所覆盖。群众渐渐地四散,因为好奇和惊怕也疲倦了。查拉斯图拉坐在死者旁的地上,沉溺在思潮里:他忘却了时间。最后,夜来了,一阵冷风吹过这孤独者。查拉斯图拉立起来,他向自己的心说:  "真的,查拉斯图拉今天渔捕的结果太好了!他不曾捉到人,倒捉到一个尸体。  人生是多灾难的,而且常常是无意义的:一个丑角可以成为它的致命伤。  我将以生存的意义教给人们:那便是超人,从人类的暗云里射出来的闪电。  但是我隔他们还很辽远,我的心不能诉诸他们的心。他们眼中的我是在疯人与尸体之间。  夜是黑暗的,查拉斯图拉之路途也是黑暗的。来罢,僵硬如冰的同伴!我背负你到我将亲自埋葬你的地方去。"八  查拉斯图拉向自己的心说完这些话,便掮了尸体,开始上路。他还不曾跨到百步,一个人溜到他旁边来,凑着他的耳朵低低地说话。——吓!这说话的人竟是那塔中的丑角!"啊,查拉斯图拉,离开这个城市罢!"这丑角说:"恨你的人太多了。善良者正直者恨你,称你为他们的仇敌,他们的轻蔑者;正宗信仰的信徒恨你,称你为群众之洪水猛兽。人们笑你还是你的幸运:你说话实在太像一个丑角了。你把自己和这死狗结成伴侣,也是你的幸运;你今天的自辱救了你的性命。无论如何,离开这城市罢,否则我这活人明天又得跳过一个死人了。"  这人讲完了这些话,便消失在夜里;查拉斯图拉继续取黑路前进。  在城门边,掘坟穴的工人遇见了他:他们用火把照照他的面部,认出他是查拉斯图拉,而刻薄地讥讪他。"查拉斯图拉背负着这死狗:了不得,查拉斯图拉又变为掘坟者了!我们的手太干净,不值得去埋葬这匹兽。查拉斯图拉想偷魔鬼的食物吗?去罢,祝你用餐时好福气罢!只要魔鬼不是一个比你高明的偷儿就好了!他也许两个一起都偷了,吃了!"他们并头笑着。  查拉斯图拉不回答什么,向前迈步着。他沿着森林与泥地走了两个小时,听到许多饿狼之呻嚎;忽然,他也觉得饥饿起来。他便停在一个四无邻居而内有灯光的屋子前。  "饥像饿强盗似地追着了我,"查拉斯图拉说,"在森林与泥地间,深夜中,饥饿抓住了我。  我的饥饿有些奇怪的恶习。常常餐时刚过,它来了,今日它却整天不曾来:它曾在什么地方逗留着呢?"  查拉斯图拉敲敲那屋子的大门。一个老者拿着一盏灯出来,他问:"谁到我这里来,谁到我恶睡里来了呢?"  "一个活人与一个死者。"查拉斯图拉说,"给我一点饮食罢;我昼间忘却了这件事。智慧说:飨饿者的人,同时也安慰自己的灵魂。"  老者进去,立刻拿了面包与酒出来,给查拉斯图拉。"这是一个对于饿者很不利的地方,"他说,"所以我便住在这里,人与兽都来找我这孤独者。但是,请你的同伴也喝点吃点罢;他比你还疲倦些呢。"查拉斯图拉说:"我的同伴死了;我不容易劝他做这件事。"  "这于我毫无关系;"老者埋怨地说,"谁敲我的门,就得接受我给他的食物。吃罢,祝你们前路平安!"——  接着,查拉斯图拉信任着星光与路又走了两小时之久:他有夜行的习惯,并且喜欢正视陲着的一切。当东方刚发白时,查拉斯图已在一个前无去路的深邃的森林里。于是他把尸体放在一个和他等高的空树里,——因为他想使饿狼无法找到它,——自己便躺在地下的苔上。他立刻熟睡了,肉体虽倦,灵魂却是平静的。九  查拉斯图拉睡得很久;不但黎明,连早晨也从他脸上溜过了。最后,他睁开眼睛来,向寂静的森林投了惊诧的一瞥,又惊诧地看看自己。接着他迅速地站起来,像一个忽然发现陆地的水手;他叫出一声快乐的呼喊: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新的真理。他向自己的心说:  "一线光明在我心里破晓了;我需要同伴,活的同  伴,——而不是任我负到无论什么地方的同伴或尸体。  我需要活的同伴,他们跟随我,因为他们愿意跟随自己,——无论我往什么地方。  一线光明在我心里破晓了:查拉斯图拉不应当向群众说话,而应当向同伴说话!查拉斯图拉不应当做羊群之牧人或牧犬!  从羊群里诱夺去许多小羊,我是为这个来到的。群众和羊群会因我而激怒起来:查拉斯图拉愿意被牧者们视为强盗。  我称他们为牧者,但是他们自称为善良正直者。我称他们为牧者,他们自称为正宗信仰的信徒。  请看那些善良者正直者罢!谁是他们最恨的呢?他们最恨破坏他们的价值表的人,破坏者,法律的破坏者:——但是这人正是创造者。  请看各种信仰的信徒罢!谁是他们最恨的呢?他们最恨破坏他们的价值表的人,破坏者,法律的破坏者:——但是这人正是创造者。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而不是死尸,也不是羊群或信徒。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共同创造者。他们把新的价值写在新的表上。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和共同收获者:他认为一切都成熟了,等待着收获。但是他缺乏百把镰刀:所以他愤怒地扯拔着穗实。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和善于磨锐镰刀的人。他们将被称为破坏者与善恶之轻蔑者。但从事收获而庆祝丰收的,会是他们。  查拉斯图拉所寻找的是共同创造者,查拉斯图拉所寻找的是共同收获者和共同庆祝丰收者:羊群牧者与尸体,于他有何用处!  但是你,我的第一个同伴呀,在和平中安息了罢!我已经小心地把你埋在这空树里;我已经把你密藏着,不致为饿狼所侵害了。  但是,我得离开你,时候已经到了。在两个黎明之间,我得到一个新真理的诏示。  我不应当是牧人或是掘墓者。我决不再向群众说话;同时这是最末一次,我向一个死者说话。  我要加入创造者之群去,加入那些收获者庆祝丰收者之群去;我将给他们指出彩虹与超人之梯。  我将唱歌给独居者和双居者倾听;谁还有耳朵听不曾听过的东西,我将使他的心充满着我的祝福。  我向着我的目的前进,我遵循着我的路途;我越过踌躇者与落后者。我的前进将是他们的没落。"十  查拉斯图拉向自己的心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太阳已经正午了。忽然他向上投掷诘问的一瞥,因为他听到天空中有尖锐的鸟叫。看呵!一个鹰浮在天空中画大圈儿,悬挂着一条蛇,不像一个俘获而像一个朋友:因为这蛇绕在它的颈上。  "这是我的鹰与蛇了!"查拉斯图拉说,而满心欢喜起来。  "太阳下最高傲的动物呵,太阳下最聪明的动物呵,——  它们为侦察而来的。  它们想知道查拉斯图拉是否还生存着。真的,我现在算是生存着吗?  在人群里,我遇到的危险比兽群里还多些;查拉斯图拉走着危险的路途。让我的鹰与蛇指点我罢!"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记起森林里圣哲的劝告。于是他叹息着向自己的心说:  "我希望我更聪明些!让我从心的深处再聪明些,像蛇一样罢!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祷求我的高傲陪伴我的智慧!  如果将来智慧竟舍弃了我:——唉!它是喜欢逃遁  的!——至少我的高傲还可以和我的疯狂继续同飞罢!"——  ——查拉斯图拉之下山如是开始。三种变形  我告诉你们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最后狮子如何变成小孩。  许多重负是给精神,给强壮忍耐而中心崇敬的精神担载的:精神之大力要求重的和最重的负担。  "什么是重的?"能担载的精神如是问;它便骆驼似地跪下,承取一个真正的重负。  "英雄们,什么最重的?"能担载的精神如是问,"说罢!  让我载着,让我的大力畅快畅快罢。"  自卑以损伤高傲;显露疯狂以讥讪智慧:这个是不是呢?  正当自己的主张庆祝胜利时,而抛弃了这主张;爬上高山去挑拨诱惑者:或是这个罢?  以知识之果与草自养,为着真理而使灵魂受饿:或是这罢?  患病而拒绝安慰者,交给永不会了解你的愿望之聋聩:或是这个罢?  只要那是真理之水,不顾污秽地跃入,而不嫌恶冰冷的和发热的蛙:或是这个罢?  亲善我们的轻蔑者,伸手给想使我们惊怕的妖怪:或是这个罢?  这一切重负,勇敢的精神都担载在身上,忙着向它的沙漠去,象负重的骆驼忙着向沙漠去一样。  但是,在最寂寥的沙漠中,完成了第二变形:在这里,精神变成狮子;他想征服自由而主宰他自己的沙漠。  在这里,他寻找他最后的主人:他要成为这主人这最后的上帝之仇敌;他要与巨龙争胜。  谁是那精神不愿称为主人与上帝的巨龙呢?"你应"是它的名字。但是狮子之精神说,"我要。"  "你应"躺在路上,侦候着狮子之精神;它是一个放射着金光的甲兽,每个鳞上有"你应"的金字!  千年来的价值在这些鳞上放光。这最有权力的龙如是说:  "万物之一切价值——它们在我身上闪耀。  一切价值都已创造。而一切已创造的价值——那就是我,真的,'我要'是不应存在的。"这龙如是说。  兄弟们,精神之狮子用处何在呢?那谦让崇敬而能担载的骆驼不已够了吗?  创造新的价值,——狮子亦不足为此:但是为着新的创造而取得自由,——这正需要狮子的力量。  创造自由和一个神圣的否定以对抗义务:兄弟们,这是狮子的工作。  取得创造新价值的权利,——这是崇敬而能担载的精神最可怕的征服。真的,这于它是一个掠夺与一个凶恶的食肉猛兽的行为。  从前它曾爱"你应"为最神圣之物:现在它不得不在最神圣之物里,找到幻谬与暴虐,使它可以牺牲爱以掠夺自由:  为着这种掠夺,我们需要狮子。  但是,兄弟们,请说,狮子所不能做的事,小孩又有何用处呢?为什么掠夺的狮子要变成小孩呢?  小孩是天真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游戏,一个自转的轮,一个原始的动作,一个神圣的肯定。  是的。为着创造之戏,兄弟们,一个神圣的肯定是必要的:精神现在有了他自己的意志;世界之逐客又取得他自己的世界。  我向你们说明了精神之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变成狮子,最后变成小孩。——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这时候,他住在被称为彩牛的城里。道德的讲座  人们向查拉斯图拉夸说一个智者,他善于谈说睡眠与道德:因此他获得崇敬与赞颂,许多少年来到他的讲座前受教。查拉斯图拉也来到智者这里,和少年坐在他的讲座前,于是这智者如是说:  "尊尚睡眠而羞涩地对待它罢!这是第一件重要的事!回避那些不能安睡而夜间醒着的人们!  窃贼在睡眠之前也是羞涩的:他的脚步总是悄悄地在夜里偷过。守夜者是不逊的;同时不逊地拿着他的号角。  睡眠绝不是一种容易的艺术:必须有整个昼间的清醒,才有夜间的熟眠。  每日你必得克制你自己十次:这引起健全的疲倦,这是灵魂的麻醉剂。  每日你必得舒散你自己十次;因为克制自己是痛苦的,不舒散自己的人就不能安睡。  每天你必得发现十条真理;否则你会在夜间寻求真理,你的灵魂会是饥饿的。  每天你必得开怀大笑十次;否则胃,这个苦恼之父,会在夜间扰乱你。  很少人知道这个:但是一个人为着要有熟眠,须有一切的道德。我会犯伪证罪吗?我将犯奸吗?  我会贪想我邻人的使婢吗?这一切都与安眠不甚调和的。  纵令你有了一切道德,你还得知道一件事:合时宜地遣道德去睡眠。  你须使它们不致互相争执,那些小爱宠!不为着你争执,你这不幸者!  服从上帝,亲睦邻人:安睡的条件如此。同时也与邻人的魔鬼和协!否则它会在夜间来追附你。  敬重统治者而信服他们,便是跛足的统治者,也得这样!安睡的条件如此。权力高兴用跛足走路,我有什么办法想吗?  凡是牵引羊群往最绿的草地去的,我总认为是最好的牧者:这样,才与安眠调和。  我不要许多荣誉或大财富,这是自讨烦恼。但是没有美誉与小财富的人是不能安睡的。  我宁愿选择一个窄狭的友群,而不要一个恶劣的;但是他们必得按时来而按时去。这样,才与安睡调和。  我对于痴子也感受很大的兴趣:他们促进睡眠。当人们承认他们有理由的时候,他们是很快乐的。  这样,有德者的昼间便过去了。当夜间来到时,我切不召唤睡眠。睡眠这一切道德的主人,是不愿被召唤的!  但是我反省着日间所做所想的事。我反刍着,我忍耐如牛地自问你的十次自克是什么?十次舒散,十条真理与十次使我开心的大笑是什么?  我反省着,在这四十人思念的摇篮里摇荡着。忽然睡眠这道德的主人,这不奉召者,竟抓着了我。  睡眠轻轻敲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就沉重起来。睡眠接触着我的口,我的口就张大着。  真的,它用轻悄的脚步,溜到我身上来,这最亲爱的偷儿,它偷去了我的思虑:我痴笨地站着,如这书案一样。  但是我站不多时,就已经倒下去了。"——  查拉斯图拉听完了智者这些话,他心里暗笑起来:一线光明在他心里破晓。他向自己的心如是说:  "这智者的四十个思念,颇有些傻劲:但是我相信他是善于睡眠的。  谁是住在这智者旁边的是有幸福的!这种睡眠是传染的,虽隔着一层厚墙,也会传染。  他的讲座放射出一种魔力。这些少年们来听这道德的说教者,不是白费时间的。  他的智慧告诉我们:为着夜间的安睡,必须有昼间的清醒。真的,如果生命原无意义,而我不得不选择一个谬论时,那么,我觉得这是一个最值得选择的谬论了。  现在我知道从前人们找寻道德的教师时,人们所追求的是什么了。人们所追求的,是安睡与麻醉性的道德。  一切被称颂的讲座智者之智慧,只是无梦的安眠:他们不知道生命还有其他的更妙的意义。  这种道德的说教者,现在还存在几个;但那几个都不如眼前这个诚实:不过他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们站不多时,就已经倒去下了。  这些昏昏欲睡的人们被祝福;因他们立刻熟睡了。"——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遁世者  从前,查拉斯图拉也曾如遁世者一样,把他的幻想抛掷到人类以外去。那时候我觉得世界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上帝之作品。  那时候我觉得世界是一个上帝之幻梦与奇想;一个神圣的不自足者放在眼睛前的彩色的烟雾。  善恶,苦乐与我你,——我觉得都是创造者眼睛前的彩色的烟雾。创造者不愿再看见自己,——于是他创造了世界。  受苦的人能够不看见自己的痛楚而忘却了自己,这于他是一种陶醉的快乐。从前,世界对于我也曾是陶醉的快乐与自我的遗忘。  这世界,这永不完美的、一个永恒的矛盾的略似的形象——它的不完全的创造者的一种陶醉的快乐;——从前我曾觉得世界是这样。  所以我也曾如遁世者一样,把我的幻想抛掷到人类以外去。但是真正抛掷到人类以外去了吗?  唉,兄弟们,我创造的这个上帝,如其他神们一样,是人类的作品与人造的疯狂!  他也是人,而且只是一个"人"与一个"我"的可怜的一部分罢了:他是从我自己的灰与火焰里走出来的幻影,真的!他不是从天外飞来的!  兄弟们,以后便如何呢?我克服了痛苦着的我;我把我自己的灰搬上山去;我给自己发明了一种更光明的火焰。看罢!那幻影便离我远遁了!  现在,相信这样的幻影,对于新愈者是痛苦与侮辱;对于我是恶运与羞屈。我向遁世者如是说。  痛苦与无能——它们制造了别的世界和这短期的幸福之狂,只有痛苦最深的人才能体验到。  疲倦想以一跃,致命的一跃,达到最后的终结;可怜的无知的它,也不愿再有意志:于是它创造了神们与别的世界。  相信我,兄弟们!这是肉体对于肉体的失望,——它用迷路的精神之手指,沿着最后的墙壁摸索着。  相信我,兄弟们!这是肉体对于大地的失望,——它听到存在之肚皮向它说话。  于是它把头穿过最后的墙,伸出去,不仅是头——它想整个地到"彼岸的世界"去。  但这"彼岸的世界"是无人性的非人性的,是一个无上的空虚;它深藏着,不给人类看见;存在的肚皮如果不是用人的身份,便不向人说话。  真的,证明存在,或使它发言,是很难的。但是,告诉我,兄弟们,你不觉得最奇特的事情,便是已经被证明最好的事情吗?  是的,这个"我",这个有创造性,有意志而给一切以衡量与价值的"我",它的矛盾与混乱,便最忠诚肯定了它自己的存在。  这个"我"这最忠诚的存在,便是当它沉思时,狂热时,或用断翼低飞时,也谈着肉体,还需要着肉体。  这个"我"时时学着忠诚地说话;它愈学,愈能找到赞颂肉体与大地的字句。  我的"我"教我一种新的高傲,而我又教给人们:莫再把头藏在天物之沙里,自由地,戴着这地上的头,这创造大地之意义的头罢!  我教人类一个新的意志:意识地遵循着人类无心地走过的路,肯定这条路是好的,而莫像病人与将死者一样悄悄地离开了它!  病人与将死者蔑视肉体与大地,发明一些天物与赎罪之血点;但是,这甜而致死的毒药,他们还是取自肉体与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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