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志强:野心优雅-25

埋了他不成?”宝玉恨的拿拄杖打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铁心石肠似的,真是大奇事!不能照看,反倒挫磨他们。地久天长,如何是好?”晴雯道:“什么 ‘如何是好’!都撵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只见芳官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绿绸洒花夹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个莺莺小姐弄成才拷打的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着?”晴雯因走过去拉着,替他洗净了发,用手巾拧的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命他穿了衣裳,过这边来。接着内厨房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可送不送?”小丫头听了,进来问袭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听几下钟了?”晴雯道:“这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道:“再略等半钟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头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气来,芳官也该打两下儿,昨日是他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说话之间,便将食具打点现成。一时小丫头子捧了盒子进来站住,晴雯麝月揭开看时,还是这四样小菜。晴雯笑道:“已经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这稀饭咸菜闹到多早晚?”一面摆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道:“好汤!”众人都笑道:“菩萨!能几日没见荤腥儿,就馋的这个样儿。”一面说,一面端起来,轻轻用口吹着。因见芳官在侧,便递给芳官道:“你也学些伏侍,别一味傻玩傻睡。嘴儿轻着些,别吹上唾沫星儿。”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他干娘也端饭在门外伺候,向里忙跑进来,笑道:“他不老成,看打了碗,等我吹罢。”一面说,一面就接。晴雯忙喊道:“快出去!你等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里槅儿来了?”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眼的,他不知道,你们也该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不出去,说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这是何苦呢!——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 Page 107-----------------------儿,那一半儿是你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儿,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有拿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气,只得忍耐下去了。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道:“你尝尝,好了没有?”芳官当是玩话,只是笑着看袭人等。袭人道:“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尝。”说着便喝一口。芳官见如此,他便尝了一口,说:“好了。”递给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算了。众人便收出去。小丫头捧沐盆,漱盥毕,袭人等去吃饭。宝玉使个眼色给芳官,芳官本来伶俐,又学了几年戏,何事不知?便装肚子疼,不吃饭了。袭人道:“既不吃,在屋里做伴儿。把粥留下,你饿了再吃。”说着去了。宝玉将方才见藕官,如何谎言护庇,如何“藕官叫我问你”,细细的告诉一遍。又问:“他祭的到底是谁?”芳官听了,眼圈儿一红,又叹一口气,道:“这事说来,藕官儿也是胡闹。”宝玉忙问:“如何?”芳官道:“他祭的就是死了的药官儿。”宝玉道:“他们两个也算朋友,也是应当的。”芳官道:“那里又是什么朋友哩?那都是傻想头:他是小生,药官是小旦,往常时他们扮作两口儿,每日唱戏的时候都装着那么亲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装糊涂了,倒象真的一样儿。后来两个竟是你疼我,我爱你。药官儿一死,他就哭的死去活来的,到如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也是那样,就问他:‘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旧的忘了?’他说:‘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就是有情分了。’你说他是傻不是呢?”宝玉听了这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喜又悲,又称奇道绝,拉着芳官嘱咐道:“既如此说,我有一句话嘱咐你,须得你告诉他:以后断不可烧纸,逢时按节,只备一炉香,一心虔诚就能感应了。我那案上也只设着一个炉,我有心事不论日期时常焚香,随便新水新茶就供一盏,或有鲜花鲜果,甚至荤腥素菜都可。只在敬心,不在虚名。以后快叫他不可再烧纸了。”芳官听了,便答应着。一时吃过粥,有人回说:“老太太回来了。”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Page 108-----------------------第五十九回 柳叶渚边嗔莺叱燕 绛芸轩里召将飞符话说宝玉闻听贾母等回来,随多添了一件衣裳,拄了杖前边来,都见过了。贾母等因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五鼓,又往朝中去。离送灵日不远,鸳鸯、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着打点贾母之物,玉钏、彩云、彩霞皆打点王夫人之物,当面查点与跟随的管事媳妇们。跟随的一共大小六个丫鬟,十个老婆媳妇子,男人不算。连日收拾驮轿器械。鸳鸯和玉钏儿皆不随去,只看屋子。一面先几日预备帐幔铺陈之物,先有四五个媳妇并几个男子领出来,坐了几辆车绕过去,先至下处,铺陈安插等候。临日贾母带着贾蓉媳妇坐一乘驮轿,王夫人在后,亦坐一乘驮轿,贾珍骑马率领众家丁围护。又有几辆大车与婆子丫鬟等坐,并放些随换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妈尤氏率领诸人直送至大门外方回。贾琏恐路上不便,一面打发他父母起身,赶上了贾母王夫人驮轿,自己也随后带领家丁押后跟来。荣府内,赖大添派人丁上夜,将两处厅院都关了,一应出入人等皆走西边小角门,日落时便命关了仪门,不放人出入。园中前后东西角门亦皆关锁,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后常系他姐妹出入之门,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这两门因在里院,不必关锁。里面鸳鸯和玉钏儿也将上房关了,自领丫鬟婆子下房去歇。每日林之孝家的带领十来个老婆子上夜,穿堂内又添了许多小厮打更,已安插得十分妥当。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及启户视之,见院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于是唤起湘云等人来,一面梳洗。湘云因说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桃花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擦。宝钗道:“前日剩的都给了琴妹妹了。”因说:“颦儿配了许多,我正要要他些来,因今年竟没发痒就忘了。”因命莺儿去取些来。莺儿应了才去时,蕊官便说:“我和你去,顺便瞧瞧藕官。”说着径同莺儿出了蘅芜院。二人你言我语,一面行走一面说笑,不觉到了柳叶渚。顺着柳堤走来,因见叶才点碧,丝若垂金,莺儿便笑道:“你会拿这柳条子编东西不会?”蕊官笑道:“编什么东西?”莺儿道:“什么编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来,带着这叶子编一个花篮,掐了各色花儿放在里头,才是好玩呢。”说着且不去取硝,只伸手采了许多嫩条命蕊官拿着,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枝上自有本来翠叶满布,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喜得蕊官笑说:“好姐姐,给了我罢。”莺儿道:“这一个送咱们林姑娘,回来咱们再多采些,编几个大家玩。”说着来至潇湘馆中。黛玉也正晨妆,见了这篮子,便笑说:“这个新鲜花篮是谁编的?”莺儿说:“我编的,送给姑娘玩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人赞你的手巧,这玩意儿却也别致。”一面瞧了,一面便叫紫鹃挂在那里。莺儿又问候薛姨妈,方和黛玉要硝。黛玉忙命紫鹃去包了一包,递给莺儿。黛玉又说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说给姐姐,不用过来问候妈妈,也不敢劳他过来。我梳了头,和妈妈都往那里去吃饭,大家热闹些。”莺儿答应了出来,便到紫鹃房中找蕊官。只见蕊官却与藕官二人正说得高兴,不能相舍,莺儿便笑说:“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去等着不好吗?”紫鹃听见如此说,便也说道:“这话倒很是。他这里淘气的可厌。”一面说,一面便将黛玉的匙箸用了一块洋巾包了交给藕官,道:“你先带了这个去,也算一趟差了。”藕官接了,笑嘻嘻同他二人出来,一径顺着柳堤走来。莺----------------------- Page 109-----------------------儿便又采些柳条,索性坐在山石上编起来,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来。他二人只顾爱看他编,那里舍得去?莺儿只管催,说:“你们再不去,我就不编了。”藕官便说:“同你去了,再快回来。”二人方去了。这里莺儿正编,只见何妈的女儿春燕走来,笑问:“姐姐编什么呢?”正说着,蕊官藕官也到了,春燕便向藕官道:“前日你到底烧了什么纸?叫我姨妈看见了,要告你没告成,倒被宝玉赖了他好些不是,气得他一五一十告诉我妈。你们在外头二三年了,积了些什么仇恨,如今还不解开?”藕官冷笑道:“有什么仇恨?他们不知足,反怨我们。在外头这两年,不知赚了我们多少东西,你说说可有的没的?”春燕也笑道:“他是我的姨妈,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儿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混账话,想起来真不错。别人不知道,只说我妈和姨妈他老姐儿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先是老姐儿两个在家抱怨没个差使进益,幸亏有了这园子,把我挑进来。可巧把我分到怡红院,家里省了我一个人的费用不算外,每月还有四五百钱的馀剩,这也还说不够。后来老姐儿两个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们,藕官认了我姨妈,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着实宽绰了。如今挪进来,也算撂开手了,还只无厌,你说可笑不可笑?接着我妈和芳官又吵了一场,又要给宝玉吹汤,讨个没趣儿。幸亏园里的人多,没人记的清楚谁是谁的亲故,要有人记得,我们一家子叫人家看着什么意思呢。你这会子又跑了来弄这个,这一带地方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妈管着。他一得了这地,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怕有人遭塌,——我又怕误了我的差使。如今我们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乱动。你还掐这些好花儿,又折他的嫩树枝子,他们即刻就来,你看他们抱怨。”莺儿道:“别人折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各房里每日皆有分例的不用算,单算花草玩意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去,另有插瓶的。惟有我们姑娘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要。’究竟总没要过一次。我今便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一言未了,他姑妈果然拄了拐杖走来,莺儿春燕等忙让坐。那婆子见采了许多嫩柳,又见藕官等采了许多鲜花,心里便不受用,看着莺儿编弄,又不好说什么。便说春燕道:“我叫你来照看照看,你就贪着玩不去了。倘或叫起你来,你又说我使你了,拿我作隐身草儿,你来乐!”春燕道:“你老人家又使我,又怕,这会子反说我,难道把我劈八瓣子不成?”莺儿笑道:“姑妈,你别信小燕儿的话。这都是他摘下来,烦我给他编,我撵他,他不去。”春燕笑道:“你可少玩儿!你只顾玩,他老人家就认真的。”那婆子本是愚夯之辈,兼之年迈昏眊,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断,无计可施,听莺儿如此说,便倚老卖老,拿起拄杖向春燕身上击了几下,骂道:“小蹄子!我说着你,你还和我强嘴儿呢。你妈恨的牙痒痒,要撕你的肉吃呢,你还和我梆子似的!”打得春燕又愧又急,因哭道:“莺儿姐姐玩话,你就认真打我!我妈为什么恨我?又没烧糊了洗脸水,有什么不是?”莺儿本是玩话,忽见婆子认真动了气,忙上前拉住,笑道:“我才是玩话,你老人家打他,这不是臊我了吗?”那婆子道:“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为姑娘在这里,不许我们管孩子不成?”莺儿听这般蠢话,便赌气红了脸,撒了手,冷笑道:“你要管,那一刻管不得?偏我说了一句玩话,就管他了?——我看你管----------------------- Page 110-----------------------去!”说着便坐下,仍编柳篮子。偏又春燕的娘出来找他,喊道:“你不来舀水,在那里做什么?”那婆子便接声儿道:“你来瞧瞧!你女孩儿连我也不服了,在这里排揎我呢。”那婆子一面走过来,说:“姑奶奶又怎么了?我们丫头眼里没娘罢了,连姑妈也没了不成?”莺儿见他娘来了,只得又说原故。他姑娘那里容人说话?便将石上的花柳与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孩儿这么大孩子顽的。他领着人遭塌我,我怎么说人?”他娘也正为芳官之气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来打了个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能上了几年台盘,你也跟着那起轻薄浪小妇学!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自己生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得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死在那里伺候,又跑出来浪汉子!”一面又抓起那柳条子来,直送到他脸上,问道:“这叫做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什么?”莺儿忙道:“那是我编的,你别指桑骂槐的。”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早知道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凡见了这一干人,心中有又畏又让,未免又气又恨,亦且迁怒于众;复又看见了藕官,又是他姐姐的冤家:四处凑成一股怒气。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怕他又说出来,又要受晴雯等的气,不免赶着来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春燕那里肯回来。急的他娘跑了去要拉他,春燕回头看见,便也往前飞跑。他娘只顾赶他,不防脚下被青苔滑倒。招的莺儿三个人反都笑了。莺儿赌气将花柳皆掷于河中,自回房去。这里把个婆子心疼的只念佛,又骂:“促狭小蹄子!遭塌了花儿,雷也是要劈的。”自己且掐花与各房送去。却说春燕一直跑进院中,顶头遇见袭人往黛玉处问安去,春燕便一把抱住袭人说:“姑娘救我,我妈又打我呢!”袭人见他娘来了,不免生气,便说道:“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卖弄你女孩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这婆子来了几日,见袭人不言不语,是好性儿的,便说道:“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的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还管什么?”说着,便又赶着打。袭人气的转身进来,见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听如此喊闹,便说:“姐姐别管,看他怎么着。”一面使眼色给春燕。春燕会意,直奔了宝玉去。众人都笑说:“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今儿都闹出来了。”麝月向婆子道:“你再略煞一煞气儿,难道这些人的脸面,和你讨一个情还讨不出来不成?”那婆子见他女儿奔到宝玉身边去,又见宝玉拉了春燕的手,说:“你别怕,有我呢。”春燕一行哭,一行将方才莺儿等事都说出来。宝玉越发急起来,说:“你只在这里闹倒罢了,怎么把你妈也都得罪起来?”麝月又向婆子及众人道:“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我们原无知,错管了,如今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规矩了。”便回头命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那小丫头子应了便走。众媳妇上来笑说:“嫂子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来罢。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说道:“凭是那个姑娘来了,也要评个理。没有见个娘管女孩儿,大家管着娘的!”众人笑道:“你当是那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啊。他有情么,说你两句;他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着只见那个小丫头回来说:“平姑娘正有事呢,问我做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叫先撵出他去,告诉林大娘,在角门子上打四十板子就是了。”那婆子听见如此说了,吓得泪流满面,央告袭人等说:“好容易我进来了,----------------------- Page 111-----------------------况且我是寡妇家,没有坏心,一心在里头伏侍姑娘们。我这一去,不知苦到什么田地!”袭人见他如此说,又心软了,便说:“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话,又乱打人。那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人来!天天斗口齿,也叫人笑话。”晴雯道:“理他呢,打发他去了正经。那里那么大工夫和他对嘴对舌的?”那婆子又央众人道:“我虽错了,姑娘们吩咐了,以后改过。姑娘们那不是行好积德?”一面又央告春燕:“原是为打你起的,饶没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好孩子,你好歹替我求求罢!”宝玉见如此可怜,便命留下:“不许再闹!再闹,一定打了撵出去。”那婆子一一谢过下去。只见平儿走来,问系何事,袭人等忙说:“已完了,不必再提了。”平儿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得将就的就省些事罢。但只听见各屋里大小人等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是。”袭人笑道:“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几处。”平儿笑道:“这算什么事!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了八九件呢,比这里的还大,可气可笑。”袭人等听了诧异。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Page 112-----------------------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话说袭人因问平儿:“何事这等忙乱?”平儿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说来也好笑,等过几日告诉你。如今没头绪呢,且也不得闲儿。”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鬟来了,说:“平姐姐可在这里!奶奶等你,你怎么不去了?”平儿忙转身出来,口内笑说:“来了来了。”袭人等笑道:“他奶奶病了,他又成了 ‘香饽饽’了,都抢不到手。”平儿去了不提。这里宝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妈去,到宝姑娘房里,把莺儿安伏安伏,也不可白得罪了他。”春燕一面答应了,和他妈出去。宝玉又隔窗说道:“不可当着宝姑娘说,看叫莺儿倒受了教导。”娘儿两个应了出来,一面走着,一面说闲话儿。春燕因向他娘道:“我素日劝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他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罢!俗语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该来支问着我了。”春燕笑道:“妈,你若好生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好处。我且告诉你句话:宝玉常说,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他娘听说,喜的忙问:“这话果真?”春燕道:“谁可撒谎做什么?”婆子听了,便念佛不绝。当下来至蘅芜院中,正值宝钗、黛宝、薛姨妈等吃饭。莺儿自去沏茶。春燕便和他妈一径到莺儿前,陪笑说:“方才言语冒撞,姑娘莫嗔莫怪!特来陪罪。”莺儿也笑了,让他坐,又倒茶,他娘儿两个说有事,便作辞回来。忽见蕊官赶出,叫:“妈妈,姐姐,略站一站。”一面走上,递了一个纸包儿给他们,说是蔷薇硝,带给芳官去擦脸。春燕笑道:“你们也太小气了,还怕那里没这个给他?巴巴儿的又弄一包给他去。”蕊官道:“他是他的,我送的是我送的,姐姐千万带回去罢。”春燕只得接了。娘儿两个回来,正值贾环贾琮二人来问候宝玉,也才进去。春燕便向他娘说:“只我进去罢,你老人家不用去。”他娘听了。自此百依百随的,不敢倔强了。春燕进来,宝玉知道回复了,便先点头。春燕知意,也不再说一语,略站了一站,便转身出来,使眼色给芳官。芳官出来,春燕方悄悄的说给他蕊官之事,并给了他硝。宝玉并无和琮环可谈之语,因笑问芳官:“手里是什么?”芳官便忙递给宝玉瞧,又说:“是擦青癣的蔷薇硝。”宝玉笑道:“难为他想的到。”贾环听了,便伸着头瞧了一瞧,又闻得一股清香,便弯腰向靴筒内掏出一张纸来,托着笑道:“好哥哥,给我一半儿。”宝玉只得要给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赠,不肯给别人,连忙拦住,笑说道:“别动这个,我另拿些来。”宝玉会意,忙笑道:“且包上拿去。”芳官接了这个,自去收好,便从奁中去寻自己常使的。启奁看时,盒内已空,心中疑惑:“早起还剩了些,如何就没了?”因问人时,都说不知。麝月便说:“这会子且忙着问这个!不过是这屋里人一时短了使了。你不管拿些什么给他们,那里看的出来?快打发他们去了,咱们好吃饭。”芳官听说,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贾环见了,喜的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贾环见了,也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原来贾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贾环连日也便装病逃学。如今得了硝,兴兴头头来找彩云。正值彩云和赵姨娘闲谈,贾环笑嘻嘻向彩云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头买的银硝强,你----------------------- Page 113-----------------------看看是这个不是?”彩云打开一看,“嗤”的一笑,说道:“你是和谁要来的?”贾环便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彩云笑道:“这是他们哄你这乡老儿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贾环看了一看,果见比先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横竖比外头买的高就好。”彩云只得收了。赵姨娘便说:“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么怨他们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会子,撞丧的撞丧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报仇。莫不成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碴儿来问你不成?就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贾环听了,便低下头。彩云忙说:“这又是何苦来。不管怎么,忍耐些罢了。”赵姨娘道:“你也别管,横竖与你无干。趁着抓住了理,骂那些浪娼妇们一顿,也是好的。”又指贾环道:“呸!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些毛丫头的气!平白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撴摔我;这会子被那起毛崽子耍弄,倒就罢了。你明日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没有什么本事,我也替你恨!”贾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说道:“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支使了我去闹,他们倘或往学里告去,我捱了打,你敢自不疼。遭遭儿调唆我去,闹出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一句话戳了他娘的心,便嚷道:“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再怕了,这屋里越发有话头儿了!”一面说,一面拿了那包儿,便飞也似往园中去了。彩云死劝不住,只得躲入别房。贾环便也躲出仪门,自去玩耍。赵姨娘直进园子,正是一头火,顶头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瞧见赵姨娘气的眼红面青的走来,因问:“姨奶奶,那里去?”赵姨娘拍着手道:“你瞧瞧!这屋里连三日两日进来唱戏的小粉头们都三般两样,掂人的分量,放小菜儿了!要是别的人我还不恼,要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还成了什么了?”夏婆子听了,正中己怀,忙问:“因什么事?”赵姨娘遂将以粉作硝、轻侮贾环之事说了一回。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日才知道?这算什么事。连昨日这个地方,他们私自烧纸钱,宝玉还拦在头里。人家还没拿进个什么儿来,就说使不得,不干不净的东西忌讳。这烧纸倒不忌讳?你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自己掌不起!但凡掌的起来,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趁这几个小粉头儿都不是正经货,就得罪他们,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我帮着你作证见。你老人家把威风也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就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人家的不是。”赵姨娘听了这话,越发有理,便说:“烧纸的事我不知道,你细细告诉我。”夏婆子便将前事一一的说了。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来,还有我们帮着你呢。”赵姨娘听了,越发得了意,仗着胆子,便一径到了怡红院中。可巧宝玉往黛玉那里去了,芳官正和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忙都起身让:“姨奶奶吃饭。什么事情这么忙?”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芳官脸上摔来,手指着芳官骂道:“小娼妇养的!你是我们家银子钱买了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你都会 ‘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芳官那里禁得住这话,一行哭,一行便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了----------------------- Page 114-----------------------他。要说没了,又怕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就学戏,也没在外头唱去。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 ‘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咧,这是何苦来呢!”袭人忙拉他说:“休胡说。”赵姨娘气的发怔,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不必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他。”芳官捱了两下打,那里肯依?便打滚撒泼的哭闹起来。口内便说:“你打的着我么?你照照你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也不用活着了!”撞在他怀内叫他打。众人一面劝,一面拉。晴雯悄拉袭人说:“不用管他们,让他们闹去,看怎么开交。如今乱为王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外面跟赵姨娘来的一干人听见如此,心中各各趁愿,都念佛说:“也有今日!”又有那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趁愿。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玩,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听见此信,忙找着他两个说:“芳官被人欺负,咱们也没趣儿。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的过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就照着赵姨娘撞了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跤。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啊,有委屈只管好说,这样没道理还了得了。”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只说:“你打死我们四个才算。”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的死过去。正没开交,谁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当下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忙忙把四个喝住。问起原故来,赵姨娘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尤李两个不答言,只喝禁他四人。探春便叹气说道:“这是什么大事,姨娘太肯动气了。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怪道丫头们说不知在那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姨娘快同我来。”尤氏李纨都笑说:“请姨娘到厅上来,咱们商量。”赵姨娘无法,只好同他三人出来,口内犹说长说短。探春便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玩意儿,喜欢呢,和他玩玩笑笑!不喜欢,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管家媳妇们,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不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么没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气儿,别听那说瞎话的混账人调唆。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家做活。心里有二十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一席话说得赵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房去了。这里探春气的和李纨尤氏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这是什么意思,也值的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算计,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调唆的,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越想越气,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媳妇们只得答应着出来,相视而笑,都说是:“大海里那里捞针去?”只得将赵姨娘的人并园中人唤来盘诘,都说:“不知道。”众人也无法,只得回探春:“一时难查,慢慢的访。凡有口舌不妥的,一总来回了责罚。”探春气渐渐平服方罢。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说:“都是夏妈素日和这芳官不对,每每的造出些事来。前日赖藕官烧纸,幸亏是宝二爷自己应了,他才没话。今日我给姑娘送绢子去,看见他和姨奶奶在一处说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见了我来才走开了。”探春听了,虽知情弊,亦料定他们皆一党,本皆淘气异常,便只答应,也不肯据此为证。----------------------- Page 115-----------------------谁知夏婆的外孙女儿小蝉儿,便是探春处当差的,时常与房中丫鬟们买东西,众女孩儿都待他好。这日饭后,探春正上厅理事,翠墨在家看屋子,因命小蝉出去叫小么儿买糕去。小蝉便笑说:“我才扫了个大院子,腰腿生疼的,你叫别的人去罢。”翠墨笑说:“我又叫谁去?你趁早儿去,我告诉你一句好话:你到后门顺路告诉你老娘,防着些儿。”说着,便将艾官告他老娘的话告诉了他。小蝉听说,忙接了钱,说:“这个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诉去。”说着,便起身出来。至后门边,只见厨房内此刻手闲之时,都坐在台阶上说闲话呢,夏婆亦在其内。小蝉便命一个婆子出去买糕,他且一行骂,一行说,将方才的话告诉了夏婆子。夏婆子听了,又气又怕,便欲去找艾官问他,又要往探春前去诉冤。小蝉忙拦住说:“你老人家去怎么说呢?这话怎么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说给你老人家防着就是了,那里忙在一时儿?”正说着,忽见芳官走来,扒着院门,笑向厨房中柳家媳妇说道:“柳婶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不要搁上香油弄腻了。”柳家的笑道:“知道。今儿怎么又打发你来告诉这么句要紧的话呢?你不嫌腌臜,进来逛逛。”芳官才进来,忽有一个婆子手里托了一碟子糕来。芳官戏说:“谁买的热糕?我先尝一块儿。”小蝉一手接了,道:“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希罕这个!”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爱吃这个,我这里有才买下给你姐姐吃的,他没有吃,还收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的。”说着,便拿了一碟子出来,递给芳官,又说:“你等我替你炖口好茶来。”一面进去现通开火炖茶。芳官便拿着那糕,举到小蝉脸上,说:“谁希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玩罢了,你给我磕头,我还不吃呢。”说着,便把手内的糕掰了一块,仍着逗雀儿玩,口内笑说道:“柳婶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小蝉气的怔怔的瞅着说道:“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么不打这作孽的人!”众人都说道:“姑娘们罢哟!天天见了就咕唧。”有几个伶透的见他们拌起嘴来了,又怕生事,都拿起脚来各自走开。当下小蝉也不敢十分说话,一面咕哝着去了。这里柳家的见人散了,忙出来和芳官说:“前日那话说了没有?”芳官道:“说了。等一两天,再提这事。偏那赵不死的又和我闹了一场。前日那玫瑰露,姐姐吃了没有?他到底可好些?”柳家的道:“可不都吃了。他爱的什么儿似的,又不好合你再要。”芳官道:“不值什么,等我再要些来给他就是了。”原来柳家的有个女孩儿,今年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却生得人物与平、袭、鸳、紫相类。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他五儿。只是素有弱疾,故没得差使。近因柳家的见宝玉房中丫鬟,差轻人多,且又闻宝玉将来都要放他们,故如今要送到那里去应名。正无路头,可巧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使,他最小意殷勤,伏侍的芳官一干人比别的干娘还好。芳官等待他也极好。如今便和芳官说了,央及芳官去和宝玉说。宝玉虽是依允,只是近日病着,又有事,尚未得说。前言少叙,且说当下芳官回至怡红院中,回复了宝玉。这里宝玉正为赵姨娘吵闹,心中不悦,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等吵完了,打听着探春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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