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坚持说：“可是我开酒吧就是为了唱歌啊。”“唱歌酒吧就得关门，你就娶不起媳妇儿，流落街头无家可归，方便面都吃不起，捡别人剩下的矿泉水喝。”他听着我描述事情的严重性，把眉毛撇成一个八字，可怜兮兮地问：“我再问一次，我唱歌真的很难听吗？”我思考了一下，说：“其实也不能这么说。”他忙不迭地点头：“对吧，对吧。”“嗯，就是听你唱完就再也不想听那首歌了。”在我诚恳地说了我的意见以后，他依然不依不饶地不放弃，只是把唱歌的时间从营业时间挪到开门前。酒吧晚上七点开门，他就从中午一直唱到开门，本来就沙哑的嗓子就更哑了，但还不眠不休地自我陶醉得很。某一天，真的就是在某一天。王小鸭回忆起来，说那是非常普通的一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刚刚开门的时候，就有一个女生进来，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而王小鸭的歌正放到间奏。他就当着这个女生的面，觍着脸唱完了《安妮》，女生一个劲儿地给他掌声。王小鸭人生里得到的掌声太少了，更何况是美女的掌声。他被这掌声冲昏了头脑，就要了美女的手机号码。于是，在他恬不知耻的追求下，这个肤白貌美腿长的女生成了他的女朋友。我问他女朋友：“你是怎么看上王小鸭的？”她回答：“一时间的脑残。”“那你当时为什么鼓掌啊？”“谁他妈鼓掌了，我在拍桌子。意思是他别唱了，好吵。”我转过头问王小鸭：“作为一名拖社会主义后腿的男青年，你是怎么奋起直追追到她的？”王小鸭回答：“她应该是被我的英俊潇洒打动了。”我强调：“说人话。”“哦，应该是被我坚持不懈和真爱至上的精神打动了吧。”“你做什么了？”“我抱着吉他在她楼下唱了一个多月的歌，风雨无阻，每天——”我打断他：“噢，那我懂了，一定是为了阻止你继续唱才答应你的。”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男生果然应该学唱歌。”不管怎么说，王小鸭恋爱了。他充满柔情蜜意地说：“曾经唱歌是他生命里第一重要的事情，而现在他生命中第一重要的是他女朋友了。”所以，女朋友让他闭嘴不唱他就乖乖地闭嘴不唱了。女朋友说摇滚太吵，他就重新编曲。好在他本身是音乐系的，作词作曲难不倒他。后来去酒吧坐的时候，就看见下午的酒吧阳光正好，王小鸭在台上唱：“一生只爱一个人，一世只怀一种愁……”几个朋友都在玩牌，而他女朋友坐在靠窗的位置，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王小鸭唱歌，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温柔地一笑。王小鸭不唱摇滚以后居然能听出调了，虽然依旧难听。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新的出路，鼓动我们几个朋友参加酒吧议会，提出了想要在酒吧营业时间唱歌这一法案。在他的再三贿赂下，我们勉强让步，同意一天可以唱一首，后来变成了两首。他屁颠儿屁颠儿地把自己的照片做成宣传海报，贴在酒吧门口，上面写着——重磅级歌手，浓情献唱！并附上自己抱着吉他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忧伤照片。慢慢开始有人说：“虽然老板唱歌难听，但是送的水果多啊。”也有人说：“虽然老板唱歌难听，但是那地儿很适合拍照发微博啊。”还有人说：“虽然老板唱歌难听，但是老板娘长得好看啊。”王小鸭在电话那头不说话。我急了，偷偷往饭厅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你找我什么事儿，你说啊！”他说：“哎呀呀，我就想问一下，你在家里玩得开心吗？年终奖多少呀？男朋友带回家了吗？噢噢，我呀，今年酒吧赚了一些，我要带我的女朋友去马来西亚玩，有一个岛，叫卡帕莱，可漂亮了。但是，我目前有一个特别大的难题。”我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快说，是什么！说出来让我高兴一下！”他说：“你知道的，行李箱本身就不大，我的吉他托运的话会不会不安全？但是我总觉得，在那么美的阳光、沙滩、星空、海水下，没有我动人的歌声不完美。”然后，我愤怒地挂断了电话。为了泄愤，我写下了王小鸭的故事。他唱歌依旧难听，参加任何选秀都会在海选时被淘汰，酒吧想打烊的时候只需要他上去唱两句。他看似不要脸，但是他是一个让我嫉妒的人。我嫉妒他强大到已经不需要别人的赞同了，我嫉妒他美好看似再远他都有伸手去摘去要的勇气，我更嫉妒他永远都知道自己要什么。在写下他的事之后我打电话给他，我说：“我写了你的故事。”他问：“是写我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迷倒万千少女，被无数星探发掘，拒绝了章子怡和汤唯的故事吗？”我咆哮：“这种谎让老子怎么撒！”“哦，那你写了什么？”“写了你一直执着于唱歌，但是一直唱得难听的故事，俗称不要脸。”“我说了多少回了，我唱得不难听！那是你没有欣赏水平！”“但是，很多人把焦点放在了你爸妈借钱给你开酒吧这事儿上。”“无所谓啦，反正他们借不借给我钱我都要开，反正开不开酒吧我都要唱歌，就是喜欢。对了，你写我的故事有没有放照片？”“没有。”他歇斯底里道：“你干吗不放老子的照片！老子难得有机会露一把脸，你居然不放我的照片！是不是哥们儿，你是不是阻止我红？”“我怕电脑中毒。”他沉默了几秒：“说得也对。对了，明天就是情人节了，我准备在酒吧办个情人节专场活动，情侣可以通过热吻十秒钟免费参加抽奖，奖品好丰盛的。你有男朋友要带来参加的吗？话说好像每一年情人节你都单着哈——”我再一次愤怒地挂断了电话。chapter　09姐姐我有个姐姐，是姑姑的女儿。让我特别羡慕的是，她住在城里。我小时候嘴里的“城里”其实就是一个小县城。姑姑包车回来看爷爷奶奶，家里人都很开心。奶奶让我去鸡圈逮一只母鸡炖给他们吃，我撇着嘴抱着我喂了一年的母鸡，哭得稀里哗啦地说：“你好可怜，他们居然要吃你的肉。”这件事至今是大人们聚会时的笑料。我第一次进城的时候见到了姐姐，我不记得那年我几岁。坐了三个小时的车，我晕车晕得天昏地暗，觉得就要死在路上的时候，司机说：“到了。”我站在马路上感叹这个城市的车水马龙与灯红酒绿，觉得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哇，好平的路！哇，好大的车！哇，好高的楼！哇，好多的房子！哇，好多的人啊！”我哇着哇着就在路边扶着一棵树吐了。我新奇地爬着楼梯，到了姐姐家住的楼层。第一次看到装修这么好的房子，我又开始了：“哇，好白的墙！哇，好大的电视！哇，好漂亮的门帘！”然后，姐姐就撩开帘子从她的房间走了出来。她说：“你要喝点什么？我去冰箱给你拿。喝牛奶还是果汁？喝果汁吧，牛奶你可能喝不惯。”我赌气似的说：“我要喝牛奶。”以后的几年时间里，我就碰都没有碰过牛奶了。我那个时候觉得，她就是我心里Bling Bling闪着光的存在。我羡慕她的花裙子，羡慕她一个人拥有一个房间，羡慕她有一盏小小的台灯，羡慕她有许多洋娃娃，羡慕她永远整洁的发型，羡慕她有一辆自行车，羡慕她有一沓旧照片，羡慕她的一切。而我，永远是脏兮兮的衣服和鞋子，满是灰尘的脸，乱蓬蓬的头发，永远洗不干净的小手，和男孩子一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格。光是站在镜子面前一看，就够让人垂头丧气的了。我想变成她。姐姐送了我一本书，叫作《巴山小学生作文精选》。书的标题是冰心题词的，没有硬壳，黄色的纸张，标价6.8元，有276页，一共243篇文章，我在农村只有这么一本书。由于太无聊，我放牛的时候看，下课的时候看，睡午觉醒来看，在树上玩儿的时候也看，于是我把里面的每一篇文章都背了下来。整个小学生涯，老师念的作文范文全是我一个人的。在别的小朋友写今天爸爸带我玩儿的时候，我已经会写扶老奶奶过马路了。我还有一个例句，被班上的同学借鉴了无数次。这个句子是这样写的：我举着那支钢笔，仿佛觉得今天的天是为我而蓝，水是为我而绿，小鸟是为了我而歌唱。小学读到一半的时候，我转学到了城里，爸爸说：“你现在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你要好好学习，要像姐姐一样学习成绩好，给父母争光。”由于爸爸的工作地点离学校很远，所以我就借住在大伯家。大伯家有一个大大的花园，比姐姐家的还要豪华宽敞，可我还是不开心。因为我很想跟姐姐一起住，看着闪光的她。好在两家距离很近，姐姐经常过来玩儿。我时刻铭记着爸爸的教诲，我是农村来的孩子，我要努力要刻苦，所以我考了很多个第一。我姐姐说，我考第一的时候她可讨厌我了，因为她上了中学之后就很少考第一了。大家围着我夸的时候，她就不喜欢我。我特别喜欢城市的一点就是，它居然有一个那么大的新华书店，里面各种各样的书都有。于是，我经常在周末装着一块钱出门，在书店里面待上一天，有时候觉得腿都要断了。这个时候我更羡慕姐姐，因为姐姐有一整个书架的书。我只有一本书，就是姐姐送我的那本。后来书被同学撕破了，我哭着回了家。姐姐第二天就带着一群朋友堵在教室门口，说要找我那个同学谈一谈。还没等开口，那个同学见到这样的阵势，就“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后来，这个同学变成了我至今的好朋友。小学快毕业的那年全市统考，我考了全市第一。学校开大会颁奖给我，我站在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默念着姐姐教给我的咒语，“都是萝卜，都是萝卜”。那天，她还在路边花钱给我拍了一张照片。我穿着花裙子捏着奖状笑得很灿烂。可是，姐姐一站过来跟我合影，我就立马变成了别扭的土包子。姐姐是很好看的女生，穿的衣服也好看，辫子从来都梳得端端正正的。很多男生给她的书桌里塞情书和吃的。情书由我来读，奖励是吃的归我。我攒了很多的糖果和巧克力，却一直不舍得吃。后来就过期了，只能不舍地扔掉。姐姐说：“东西就要在合适的时候吃，不要害怕吃完这一块就没有下一块了。”我模仿姐姐的时候很多。她的口头禅，她说话的语气，她喜欢吃的菜，她的发型，甚至她睡觉的姿势。我依旧想变成她。我爸妈搬到城里，一家人团聚了。可惜好景不长，不久家里出了变故，我变得异常沉默和内向。姐姐也搬到离家八个小时车程的一个城市念私立贵族学校。我收到过一封来自她的信，整整三页，大概有两千多字。我不大记得内容了，只是记得她写了很多句循循善诱的“你说对不对呢”。我那时正处于叛逆期，有时候有点不喜欢她，觉得她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教训人的样子。姐姐高中毕业的时候考上了一个普通的三本院校。她趁着父母出门的时候把男朋友叫到家里来，说是选志愿，但是父母回来的时候她反锁着门不开，后来遭到了父亲的一顿暴打。据说那是姐姐出生以来挨得最重的一次打。那个男生头发挺长的，染成了黄色，跳街舞，穿吊裆裤。姐姐说那个时候看着觉得很帅，但现在想起来就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想要甩他两个耳光替他把头发收拾一下。姐姐办学宴的时候穿了一条黑色的修身裙子，长到膝盖，胸前别着一个水晶别针。去洗手间洗手的时候，两个服务生在我旁边感叹，有一个说：“她真像一朵刚刚盛开的黑色玫瑰。”我没见过黑色玫瑰，还特意百度了一下，才知道原来这个颜色的玫瑰是不存在的。姑姑和姑父离婚了。离婚的时候，姑父已经有了一个三岁大的私生子。后来我见过那个孩子的照片。在姐姐家里玩儿，她在上网，我在旁边。她点开姑父的空间，把相册翻出来一一输入答案，点开了一个小孩子的相册，翻了几张，姐姐就把页面关掉了，面无表情。姐姐换了好几任男朋友，每一任都很好。我都快高中毕业了，我喜欢的人却还不喜欢我。姐姐肆无忌惮地谈着恋爱，每一任男朋友都带回家吃过饭，被整个家族无限宽容并且评价比较着。而我只要提到恋爱这个字眼儿，家里人就吹胡子瞪眼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我吃掉。想到再不早恋都没机会早恋了，我就很着急和焦躁。我终于还是早恋了。对象是一个长得还算端正的理科生，我们平平淡淡地连手都没有牵过地度过了两个月。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严肃地批评了我的早恋行为并勒令我停止。那天下着雨，我找了一个公共电话给他打电话，我说：“老师叫我们分手。我们分手吧。”他说：“好吧。”我的第一段恋情就这么夭折了。姐姐说：“没关系，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连老师都能成为分手的原因的话，那说明不够喜欢。”高三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让我义无反顾地坚定他就是我唯一对的人。初吻发生在湖边。我因太紧张而忘了闭眼睛，只听见“怦怦”的马上要蹦出来的那颗心的跳动声。跟姐姐说起这件事，她说：“我不是教过你嘛，你下次闭上眼睛，再娇羞一点儿。”那一年，我为了那个男生放弃了自己原来的专业，全家都反对。只有姐姐一个人说：“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如果你觉得这样是值得的，那你就去做。不要让别人替你做的选择成为你以后后悔的原因。”姐姐后来交了一个男朋友，是被家里人公认的合适结婚对象。男生高、瘦，长得温文尔雅，家境也很好。一年以后，姐姐和他分手了。原因是他从小过的好日子太多，所以不知道奋斗，也不知道怎么关心人。姐姐说，她交过的每一个男朋友，都很用心，都是抱着要一起过日子的想法去的。但是不爱了，一觉起来就能忘了。反正这世界上好男人多得是，不怕碰不到。姐姐在驾校学习的时候，被后排的男生追，后来姐姐答应了。这个男生，哦，不对，这个男人，比姐姐大将近十岁。川大毕业，家境贫寒，父亲早逝，工作了十年存款只有十三万元。我们并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姐姐盼望的那种好男人，但是他并不是家里人满意的对象。他有一个观念跟姐姐不是很合的妈妈，家境各方面都不如姐姐，所以家里人都觉得，姐姐不会跟他在一起太久。姐姐毕业以后，就和这个男人去了郊区创业。租了房子，把一家火锅店盘下来改成了自助餐厅。两个人骑着电动车去菜市场买菜，招待客人，还充当服务生。下午客人都走了以后，他们就坐在门口，靠在椅子上睡半个小时。周围的店家说，他们同甘共苦又平淡的样子，根本就不像是恋爱不久的恋人，完全像是一对夫妻。姐姐原本是那种吃一次火锅要洗三回澡，还抱怨身上的味道去不掉的人，却在这个火锅店里日复一日地度过了自己珍贵的青春时光。她做着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从来没做过的那些活儿，每天只睡五个小时，直到店里的生意变得好起来，员工一天比一天多起来。面对家里的劝阻和反对，姐姐的态度异常坚决。她说：“他是穷，但是他从来都不酸，穷和酸是两回事，只要没有因为穷变得扭曲就行了。管他有没有钱，我们相亲相爱、互相照顾、互相体谅比什么都强。别跟我说什么贫贱夫妻百事哀，钱可以慢慢赚，但是感情不行。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一年多以后，姐姐和这个男人结婚了。婚礼是在一个五星级酒店举行的。地上铺满了花瓣，她穿着婚纱一一走过它们。我想，这朵玫瑰，现在才开得正好啊。姐夫说：“我真没想到我能娶到你姐。我当初就想厚着脸皮追一下，但是我真的不敢奢望我能娶到她。”说这话的时候姐姐正大着肚子，在涂睫毛膏，冲我们这边微微一笑。他说：“要不是跟你姐在一起，我现在还只有十几万元的存款，补贴家用，孤身一人，估计以后也就这样了。”他们在火锅店生意最好的时候把它盘出去了，然后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他们在成都买了一套很大的房子，车子也换了一辆又一辆，从十三万元到现在，他们花的时间少得让人惊叹。姐夫说：“哪有什么奇迹，奇迹还不就是你姐。”姐姐说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浪漫的事。姐夫为人忠厚老实，也不懂什么浪漫。关键是那个时候太忙了，两个人在一起之后的第一个情人节，晚上躺在床上算完白天店里的账，看到日期才猛然想起是情人节。姐夫说：“情人节快乐。”姐姐回道：“情人节快乐。”姐夫表达爱的方式就是，把所有的房子和车子都写在姐姐的名下。每回出差都会到机场的店里给姐姐买奢侈品，但是他看不出那些东西有什么区别，所以相同的包就买了好几个。姐姐带我去逛街，一张卡从一楼刷到五楼。她说：“我刚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刚刚毕业不跟家里要钱。他也穷，我们去逛超市的时候，就只买打折的东西，推来推去只想给对方买更好的，说自己不需要，连买一支牙刷都要讲价。我从来没那么窘迫过。我一点儿都不怀念那种窘迫，就是偶尔想起来的时候觉得苦，但当时并不觉得苦。”她结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她带着儿子和她妈妈上街买菜，身材凹凸有致，肚子也已经瘦了下来，穿着修身的裙子，化着妆，卖菜小哥的眼睛都看直了。她依旧爱漂亮。衣帽间塞得满满的，睫毛刷得根根分明，鞋子也是一尘不染。她开车的时候穿着平底鞋，可是就算连把车停到路边超市买一瓶橄榄油，她都要花时间换上高跟鞋再下车。她说：“你还年轻，只管漂亮，然后再活得漂亮。选你认为该选的，不用听从别人的建议，他们又不对你的人生负责任。”她今年只有25岁。我觉得她一直都会这么漂亮，到了65岁依然是。只是我已经不想再变成她了，我想活成我自己。chapter　10陆地上的美人鱼公司闹鬼了。本来都回到家了，接了个电话说“客户对之前的预算不满意，今天必须重做”，我只好打起精神回公司。加班到十一点多，我已经像被人在眼皮之间倒了强力黏合胶。面对着电脑打了一个哈欠，拍了拍脸拿过杯子，咖啡已经被喝得见底了。我拉开抽屉又拿出了一包咖啡，撕开倒进杯子里，抹抹因为哈欠钻出来的泪花，站起身来去接水。走出工位才两步，就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哭声。此刻的办公室很安静，我屏住呼吸环顾整个办公室，只有我的格子间亮着灯，再仔细听，除了我自己的呼吸声什么都没有。我安慰自己听错了，可能是太累产生幻听了。我壮着胆子走到饮水机旁，开水在杯子里翻腾，饮水机也“咕噜咕噜”地响着。声音一停，我又听见了刚才那个哭声。一声一声，断断续续、抽抽搭搭的哭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我打了一个激灵，握杯子的手都在打战，一步都不敢动。凉气从脊背上慢慢地窜向全身，看过的那些恐怖电影在脑子里一一浮现，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以确定哭声的方向。我放下杯子，打开了所有的灯，贴着墙慢慢地走到了一间办公室的门前。哭声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我深呼吸了几次，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快速打开门，借着灯光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长头发的女人蜷缩在角落。我的手一抖，手机“啪”的一声摔到了地上，屋里又陷入了黑暗。我颤抖着去摸手机，然后就听到了高跟鞋的声音，一声一声，离我越来越近。我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想跑却迈不开步子。突然灯亮了。一个女人居高临下地盯着我，问：“你在干吗？”这个女人是曹若男——我的上司。她是个典型的工作狂。我大三的时候到公司上班，曹若男从没有迟到过，所有的例会都按时参加。她挺和善的，一般碰面都会点头微笑，开得起玩笑，也很少见她生气，跟同事的关系都很和谐，但是跟她的交情都不深。每天早上她都很早到，准时端着咖啡进她的办公室，整理好文件，开例会见客户，在下班时准时离开公司。从来没见她在公司加过班，但是工作总是井井有条、业绩明显。她对产品的要求近乎苛刻。曾经有一次服装刚刚出厂，但是她发现衣服的里衬还有刺绣的时候留下的纸板，于是她不顾下属的反对和劝说，把这批服装全部撤了回来。通知全体员工加班，理由是这会影响客户的穿着感受。哪怕一千个人里只有一个人会因为纸板摩擦到皮肤感到不舒服，也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她卷起袖子和工人们一起撕掉衣服里衬的纸板。趴在办公桌上睡了两个小时之后，她去化了个妆把黑眼圈遮得严严实实地继续来开例会。我曾经有一笔谈不下来的单子，对方见我年轻就拼命压低价格，我只好求助于她。她带着我去跟对方谈，巧舌如簧的她看着对方的脸色行事，最后以很好的价格拿到了那笔单子。但她丝毫没有提过这笔单子是自己的功劳，奖金也给了我。原来以为在工作上这么游刃有余的她年龄应该不小了，直到看到一张公司的员工信息登记表，曹若男居然不到三十岁，比许多下属都年轻。她就这么在公司里低调地发光发热而成为公司的一个传奇，被不少人崇拜着，就差供起来了，其中也包括我。我是说，如果没有我看见今天这一幕的话。我抬头看着曹若男，默默地摸起手机，关掉手电筒，说：“曹总，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我的办公室，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倒是你……”“哦……那个对不起，不是，我听到哭声，所以有点害怕。”“恐怖片看多了吧？”“哦，对不起，曹总。我回去了。”“你怎么在公司？我记得之前没人啊。”“他们说那个预算客户不满意，要重做，所以我就回来了。”“之前我看过的那个？”“嗯，对。”“拿给我看看。”我将信将疑地走到电脑前，把文件递给她。她“唰唰”地翻了两页，走了几步把我的咖啡放到我面前，从我背后用鼠标翻了一下表格问：“这是第几次改预算了？”“第三次。”“不用重做。给他们第一次的预算，那个案子没问题，他们就是想压价格。他们给十万让我们做出一百万的效果没问题啊，但是给十万要做出一千万的效果就太牵强了。先这样吧，不行我来谈。我先走了。”我点点头，对比着之前做的预算表。她走到门口，问：“宵夜去吗？”我答：“我减肥。曹总，您去吧。”“辣椒鱼？”“我真的减肥。”“口味虾？”“我真的……真的在减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