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头:“等很久了吗?”赵阳说:“没,我刚刚到。”赵阳的身上有很明显的岁月的痕迹,他胖了一些,戴着一副眼镜,穿着西装和衬衫也能隐约看见啤酒肚,头发剪得很短。不知道是太久未见还是他变化太大,杨瑞捷盯了他几秒钟,又匆匆转开视线,刚刚还无比紧张的心情突然一下就放松了下来。她稍微倾斜了一点儿,以一个稍微舒服的姿势往椅子上靠了靠:“四年了吧?”赵阳问:“什么?”她微微偏头,做出回忆的样子:“距离咱们俩分手,也就是上一次见面,你打包行李一声不吭地离开北京,已经四年了吧?”赵阳皱了皱眉,喝了一口水,艰难地点了点头:“嗯,四年了。”“毕业以后,我本来想回家,家里给我找了很好的工作。但是你说你想留在北京奋斗,就把我也忽悠到北京,结果却丢下我一个人跑了。我在北京又没什么亲戚,人生地不熟的,你还真做得出来。”赵阳把眼睛看向别处,说道:“对不起!”杨瑞捷大大方方地看向他:“没事儿,塞翁失马嘛。要不是你,我压根儿就不会去北京,现在可能已经回老家那边儿,找了个差不多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浑浑噩噩过日子吧。所以这些事儿谁说得准呢,对吧?”赵阳努力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你过得好吗?”杨瑞捷点头:“好啊,现在的职位薪酬是我四年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刚开始到北京觉得北京拥挤又迷乱,现在熟悉了,反而舍不得离开北京了。北京多好啊,淘汰该淘汰的人,吃喝玩乐什么都能满足。我也没想到,我是为你去的北京,结果你在北京待不下去,我一个人在北京撑下来了。对了,我在北京买房子了,以后来北京的话,欢迎来玩儿。”赵阳点了点头。其实杨瑞捷和赵阳在北京有过一个家。刚刚到北京的时候,赵阳住在地下室,幽暗狭窄。值班室外面贴着各种纸张,一根铁丝从走廊穿过,挂着湿答答还在滴水的衣服,地板两边堆放着各种各样的鞋子。公共厨房油腻腻地横在厕所旁边,摆着一堆没有洗的锅碗,旁边是一桶令人作呕的残羹剩饭。这只是外观,里面的情况更惨不忍睹。赵阳的屋子只有她在家的卧室那么大,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占去了大半部分空间,墙上有许多卷起的墙皮,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她虽然算不上家境优越,但是作为独生女,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实在受不了这种环境。待了几个月以后,她斩钉截铁地提出要搬家。赵阳拗不过她,于是答应周末跟她一起找房子。那个周末,北京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她开心极了,一路蹦蹦跳跳地幻想着新家的样子,还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她爬起来“嘿嘿”一笑,赵阳帮她拍干净羽绒服上的雪,牵着她的手,跟她说“小心一点儿”。两个人在冰天雪地里,一步一颤地缓慢地走着。她抬起头看着赵阳,灿烂地一笑,觉得心里的温热可以融化整条街的雪。他们的新家不是地下室,虽然不宽敞但是好歹有暖气。她已经非常满意了,欢天喜地地收拾东西。公车上,杨瑞捷护着箱子,靠着赵阳的肩膀,看着窗外一栋栋往后退的楼房说道:“你看这么多房子,这么多人,穷其一生就想在北京有个家。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在北京有个家?”“现在不是有了吗?”赵阳答道,“等我赚钱了,就给你买套房子。不对,等我有钱了,我们想在哪儿买房子就在哪儿买房子。”杨瑞捷笑了笑,没有说话。“北京的房子贵到什么程度呢?贵到我现在的工资不吃不喝要到我老死才买得起一间厕所,还是在五环外的毛坯。”她想。杨瑞捷和赵阳刚刚搬进这个出租屋时的生活还算愉快,她的心情也好了几天。杨瑞捷每天下班回家就去厨房做饭,赵阳挽着袖子来帮忙,两个人忙活一阵后,就围着小饭桌边看电视边吃饭。赵阳喜欢看电影,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有什么新电影就会拉着她去看。杨瑞捷却对电影没有太大兴趣,除了都市时尚电影。杨瑞捷在看电影时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电影中各个角色的服饰,因为她是学服装设计的。有时候,赵阳坐在沙发上抱着电脑看电影,她就靠着赵阳翻时尚杂志,或者拿着速写本画样张。有一期杂志用“水果代表不同的女人”做了一个时尚专题。杨瑞捷在速写本上画了几张,粉红色上衣配红色裤子的是樱桃,绿白搭配工作套装的是苹果,背带裤加T恤是水蜜桃,紫色长裙是葡萄。杨瑞捷画着画着,突发奇想用铅笔捅了一下看电影看得正认真的赵阳,说:“哎,问你一个问题呗。”赵阳按了暂停键看着她,认真地点头说:“你问。”她咬了咬铅笔头问:“你觉得我是什么?”“什么?”赵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觉得我是什么?用什么形容我合适?”她晃了晃手中的本子。赵阳思考了一下,说:“一条船吧。”“为什么是一条船?船多丑啊!”赵阳摸摸她的头发笑道:“陪我一起看电影我就告诉你。”杨瑞捷偏过头赌气不看,没劲。杨瑞捷咬了咬嘴唇,把回忆收回来,看着坐在面前的这个赵阳,她告诉自己,又在同一个屋檐下,又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但彼此的关系已经是咫尺天涯。“还是很爱看电影吗?”杨瑞捷问。“嗯。”赵阳点头,“反正也没有别的爱好。”“所以,现在这个身材是闲出来的?”赵阳笑了笑,拍了拍肚子:“很明显吗?”“还好,四五个月还是有吧。”“哈哈,都说中年发福,我这还没到中年呢,就开始发福了,挡都挡不住。我也做运动啊什么的,以前多瘦啊。”“你以前也没有很瘦。”“跟你比那肯定。”赵阳停了一下,打量了一下她,“你以前就挺瘦的,现在更瘦了。”“是吧?以前跟你在一起那会儿,从来没想过要减肥,就觉得挺好的。可是单身了就不一样啊,我是为全世界单身男性而美的。再说了,我也不能好不容易买得起漂亮衣服了,自己却塞不进去吧,更何况我自己做的衣服越卖越贵。”“你现在还做衣服吗?”“嗯,做啊。我偶尔会突发奇想画几个版型交给他们做,我今天穿这件就是自己做的。”杨瑞捷挺胸抬背,理了理衣服的领子,问,“好看吗?”赵阳点了点头:“不错。”她得意:“那当然。”“反正你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挺好的。”赵阳说。杨瑞捷刚到北京那会儿,做的是电话营销。她投过不少服装设计的简历,但总是石沉大海,为了能在北京活下来,她就先做了电话营销。虽然底薪少,但是有提成。她每天坐在小小的格子间,拿起电话挨个筛选拨号的时候,真是绝望极了,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她大概能够明白那些含泪离开北京的人。这座城市太残酷,它伤了太多人的心。那一天,她实在是倒霉极了,打的第一通电话,对方就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她还得赔着笑说:“不好意思女士,打扰您了。”而坏运气似乎会传染,这一天她打的电话里,能够安安心心地听她讲完开场白的人是寥寥无几。开会时主管点名批评了她,她是上个月业绩最差的人。大家纷纷转过头来看着她,她像是被人扒光了一样站在聚光灯下,觉得羞耻像血液一样流遍了全身,然后延伸到每一根头发。下班的路上,她打开微博想发一条抱怨的微博,看到朋友在海岛的照片,她问:“在海南吗?”朋友回:“塞舌尔。”她上网搜了一下,印度洋的一个群岛,没有冬天。北京飞那个地方的来回机票要三万多,相当于她一年的工资。她攥着手机,在人挤人的吵吵嚷嚷的公交车里,活动了一下已经站到酸痛不已的脚。那天晚上回家之后,她跟赵阳说,她要辞职。不久以后,她去公司打包了自己所有的东西,抱着箱子在路边等公交。她辞职以后,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画样稿,还买回来一台缝纫机裁剪着各种布料。一家公司接着一家公司面试,跟服装无关的专业完全不考虑。她就这样,虽然看不到希望,但是仍拖着步子不停地走着。然后就走到了现在。和赵阳像老朋友一样聊了一会儿,氛围不错,她低头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说:“也说了这么多了,吃点什么吧。”赵阳点头,招呼服务生拿菜单。杨瑞捷翻着菜单的期间,赵阳的电话响了。她瞥了一眼,来电显示上的名字是“老婆”。她假装若无其事地点单,却竖起耳朵听着赵阳的动静。赵阳声音温柔地说着:“嗯,一会儿就回去,不用等我。我今天跟朋友在外面吃,那你给它好好洗个澡,要是你嫌麻烦的话就等我回来。”赵阳挂了电话一笑,问:“点好了吗?”她翻着菜单:“还没呢,女朋友的电话啊?”“嗯。”赵阳点了点头,“问我回不回去吃晚饭。”杨瑞捷的手不知不觉捏成了一个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肉里,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疼。她看着菜单都没有抬头:“我都不知道你有女朋友了。”赵阳说:“朋友介绍认识的,准备年底结婚了。”“那是给谁洗个澡啊?未婚先孕?”杨瑞捷努力装出戏谑的样子笑道。赵阳抓了抓头:“没,我们养了一条狗,最近老掉毛。而且它可皮了,每天牵它出去遛都搞一身泥。”杨瑞捷的心像是开了一个大洞,“呼呼”的风灌了进来,几乎都要把心脏冻得裂开了。她上次感觉心脏都空了的时候,是四年前。她从公司辞职以后,和赵阳的话越来越少,争吵却越来越多。生活的矛盾压得两个人喘不过气,她通常画样稿画到半夜,然后匆匆洗漱倒头就睡。赵阳下班回家,偶尔给她做点儿吃的,想跟她讲话,她却一言不发地忙着自己的事情,他也就只好悻悻地去睡觉了。她实在太累,累到连开口讲话的力气都没有,但是又见缝插针地找理由和赵阳吵架。比如样稿被弄皱了,比如碗没洗干净,比如屋顶又漏水了,她都能喋喋不休地找赵阳吵上半个小时。又一次争吵的时候,她歇斯底里地吼着赵阳,然后回到桌子旁边边抹泪边画。过了几天,有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赵阳已经走了。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她和她的一堆画稿,像是他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杨瑞捷没有走。她人生中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家徒四壁,住地下室的时候她都没有想到这个词,而现在她觉得她就是。把自己关了几天之后,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却发现银行卡里只剩下一百多块钱,她不敢给父母打电话。怕浪费,她连粥都不自己开火熬。每天买两个包子,上午吃一个,下午吃一个,饿的时候就大口大口地喝水。上班都提前一个多小时起床走路,却还是花光了取出来的一百块钱。她在银行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在一堆取几十万元的人中间,把银行卡给工作人员,说:“把里面的33块钱全部取出来。”说完这句,她转过眼睛不敢看工作人员,仿佛对方不管是什么表情,都是对她的嘲笑。她拿到那33块钱,咬咬牙还是没有买一碗面,只是咽咽口水去旁边买了一个馒头,一进楼梯口就开始狼吞虎咽。晚上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刚刚躺到床上的她突然惊醒了。打开灯,看见是一只老鼠从房间这头窜到那头,吓得她直喊“赵阳”,喊了一声后她突然想起来赵阳已经走了。她坐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却不敢挪动半步。那个时候的她,就像是心被打了一个洞,所有的风霜雨雪,都呼啦啦地灌了进来。她抬起头,看着满脸幸福的赵阳,说:“如果咱们俩没分手的话,现在也该结婚了吧。”赵阳抿了抿嘴说:“都分手了,就别说这些了,你不是过得挺好的吗?”她把拿着的杯子重重地一放:“对,赵阳,我过得好,我过得真的挺好的。北京哪儿有好吃的,哪个酒吧好玩,我都知道。我每次一回家所有亲戚的重点都在我身上,我在公司摆个脸色下属连话都不敢说一句。我从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到有了一堆朋友,你说好不好?但是,赵阳我告诉你,我好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你自己想想你为我做过什么?你除了把我骗到北京,再把我一个人丢在北京,你为我做过什么?你一走了之,你轻松了,你解脱了,你万事大吉了。那我呢,我死在北京你都不知道吧?”赵阳刚刚开口说了一个“我”字,杨瑞捷便伸手打断他的话。“你不用说什么对不起。我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我今儿之所以跟你见这一面,为的就是炫耀,为的就是嘲笑。你没我厉害,你没我混得好,你丢下的就是这么厉害的人。我现在事业蒸蒸日上,而你原地踏步,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我目的达到了,看你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跟个中年男人似的我就放心了。我之前对你念念不忘过,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不甘心,我就是不想让你过得心安理得,我就是想要你一直后悔,一直觉得抱歉。这,就是我来的原因,明白了吗?我想过得好,但是不想你过得好。”赵阳沉默了许久之后开口说:“我后悔过。”“什么时候?”“想起你的每一个时候。”杨瑞捷埋下头,用手撑住额头,抬头笑道:“是吗?可是我一点儿都没后悔过。我唯一后悔的是,为什么没早点跟你分手!”她轻笑了一下,又像是在笑自己:“对了,你结婚时记得请我,我来随个份子。份子钱记得给你老婆买一份像样的礼物,别委屈了人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你真的觉得我没有送过你像样的礼物吗?”她偏头反问道:“难道有吗?”“那一年微博刚刚流行,你天天在微博上转发抽奖。还抱怨自己运气差,说‘好运气永远不会落在你身上’,对吧?后来,你还真抽中了一部手机,是吧?”“对啊。”杨瑞捷点头,“我觉得那是我运气的开端。但是,这个关你什么事儿啊?”“那个手机,是我买给你的!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问那个官博。抽奖的人那么多,私信他说假装抽中你,礼物我自己寄。我真的尽力了,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对你好,很想跟你在一起。”杨瑞捷愣住了。她愣了一会儿,什么话都没有说,提着包包就走了出来。她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朵上,下一秒就像要踩空了倒下去。而她没倒,她走到了门外,看到灯光下的赵阳低着头,没有追出来的意思。她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然后在出租车上号啕大哭。为了见他,她去了一个月的美容院,她还为自己设计了一条漂亮得不得了的裙子。为了不破坏妆容,她连饭都不敢吃。她都想好了要说什么话,要做什么表情。她穿好盔甲备好战衣磨好刀剑,准备打一个漂亮的仗,而唯一的对手却已经归居田园东篱南山。她的那一剑刺在了空气里,自己也被带了一个踉跄。她心里那个漏风的洞,也在四年之后才流下的眼泪里,被另一样东西塞满。杨瑞捷回到北京,删除了赵阳所有的联系方式,回到了之前风生水起的生活。那个见前男友的狼狈夜晚,也再也没有跟人提起。她对赵阳再也没有了一丝念想。太阳落下去,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有些事情就能被永远地改变。她偶尔也看电影了,和朋友窝在沙发上吃着水果和薯片,抱怨着最近体重的浮动。笑着闹着,然后她突然就安静了,笑容也僵在了脸上,再接着,她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电影。那个电影里,有个小孩儿讲了一个笑话:有一个人溺水快要淹死了,他就祈求上帝来救他。这个时候来了一艘船要救他,他说:“我不走,我要等上帝来救我。”然后他继续祷告,又来了一条船。他依旧不上船,他说:“我要等上帝来救我。”后来这个人死了,他上了天堂很生气地质问上帝:“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上帝说:“蠢货,我不是派了船去吗?”“哎,你觉得我是什么?”“一条船吧。”“为什么是船啊?船多丑啊!”因为,生命如同渡过汪洋大海,而你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那一艘船。chapter 08一无所有饭桌上,我倒了一杯酒对着我舅舅,准备说一些祝福的话。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诡异的声音在我要开口的时候响了起来。“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哦,不,惨白的月弯弯,钩住过往。”大家面面相觑之后把目光投向了我,我赶紧放下酒杯从口袋里拿出电话接听。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看着忍俊不禁的家人,我从椅子上起来走进房间关上房门开始怒吼:“你神经病啊,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啊?什么时候给我的手机改的铃声啊?”“哈哈,惊喜吧,好听吧?我把你们每个人的来电铃声都改了,当然只改了我的号码,这样就独一无二地珍贵了。”“珍贵个屁啊,你唱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哦,那个是前两天看了一个段子,就被洗脑了。反正即兴录的嘛。”“赶紧说,打电话找我什么事儿……”打电话的是我哥们儿,叫王小鸭。王小鸭本身不叫王小鸭,之所以顶着这个外号多年是因为他的嗓音。据王小鸭自己说,小时候他的声音字正腔圆、爽朗温润、清脆纯净,如同黄莺出谷,随便哼几句歌都能引得周围人驻足细听。他乖乖巧巧地穿着背带裤在长辈面前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唱完之后,总能得到一片叫好声和糖果之类的。于是,年幼的王小鸭这个时候就树立了远大的梦想——成为一个歌手。后来王小鸭就迎来了残忍的变声期,声音变成了沙哑的公鸭嗓,结果就再也没变回去。但是,后来红了阿杜和杨坤这群人之后,王小鸭依旧对自己特别有信心。他形容自己的嗓音是低沉、迷人而富有磁性。王小鸭顶着一副这样的嗓子还喜欢唱歌就已经令人发指了。丧心病狂的是,他居然喜欢唱摇滚。更丧尽天良的是,他需要一堆听众。初中的时候,他每天听着Beyond、Green Day、崔健、郑钧,顶着老师的压力视死如归地不剪快遮住眼睛的刘海儿,还潇洒地把刘海儿吹来吹去,想象着自己已经是一个迷倒万千少女的大明星。他以上过班级的联欢晚会为荣,逢人必拿出来说一说,在我们都听烦的时候,他开始酝酿更大的舞台了。这个舞台指的是学校的联欢晚会。而学校的联欢晚会要求就高得多,需要经过层层筛选,王小鸭在海选的时候就惨遭落马。眼看着班上的其他同学,许多都趁着晚自习参加排练,他的心像一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王小鸭虽然唱歌难听,但是却是一个乐于想办法的人。他找到班主任,以会努力学习考进班上前十名为保证,让班主任把他介绍给了负责晚会的音乐老师。在他的软磨硬泡下,音乐老师实在也烦了,便把王小鸭塞进合唱队,并且承诺把他放在第一排。到了联欢晚会那一天,王小鸭剪去了油腻腻的刘海儿,穿上了一身干净的白衬衫,把眉毛画得又粗又壮,看起来挺人模人样的。他站的位置正好靠近话筒,队形男左女右,中间站着一个指挥,合唱的曲目是《十送红军》。指挥右手一挥,女生就唱起来了:“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秋雨(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山上(里格)野鹿,声声哀号叫。树树(里格)梧桐,叶呀叶落光……”轮到男生唱的时候,和女生轻声细语的声音不同,又是另一番味道:“三送(里格)红军,(介支个)到拿山。山上(里格)苞谷,(介支个)金灿灿,苞谷种子(介支个)红军种,苞谷棒棒,咱们穷人搬。轻轻拉着红军手,红军啊,撒下的种子(介支个)红了天。”过渡的音乐声响起的时候,王小鸭还没跟上,拖了拍子,于是所有人都唱完了,王小鸭的声音非常清晰地从话筒里传了出来——“红了天”。整个晚会现场迎来了最寂静的时刻,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只有王小鸭的声音随着话筒的余音一颤一颤,越飘越远。红……了……天。紧接着两千多人哄堂大笑,这是我活了这么多年看到过的最壮观的场面。正应了他唱的那句,王小鸭在学校红了。他后来跟高中和大学同学吹嘘的是,他上过的大舞台有几千人观看,尽管是合唱,但是他脱颖而出,一唱成名,受万人追捧。王小鸭就这么混到了高中。本着对唱歌的热情,王小鸭觉得这么一直找不着调不是一件好事,他要追求专业的训练。于是在高中的时候,他就学了音乐。每天放学的时候,不管周围有没有人他都要吼上一嗓子,并且誓死要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在中央音乐学院考试的那天,他才开口唱了一句,面试的老师就挥手打断了他:“好了,可以了。”他一愣:“可是我还没唱完。”老师点点头:“是,但是可以了。谢谢你,同学。”他最终落榜了这个眼巴巴指望了三年的学校,而去了一所普通的音乐学院,专业是作曲。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我说:“我这么努力,他们为什么不听我唱完?”我回答:“那就真的是因为他们觉得唱得难听吧。”“那你公平、公正、公开地评价一下我的歌声。”“你知道五音不全这个词吗?”“我知道啊。但是我的音乐老师说,‘真正五音不全的人特别少,是一千个人才有一个的’。”我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走了。他擦干眼泪,不屈不挠地发誓一定要唱好歌。大学的时候,利用专业的便利,很多音乐学院的学生去酒吧驻唱、演出或者当家教。而王小鸭却一份工作都没找到,因为没有一个酒吧愿意要他。他就拿着吉他摆好架势在天桥上唱。他唱歌的时候从天桥上过马路的人都变得少了,为了不受他歌声的摧残,大家宁愿绕路走斑马线。但据他说收入还不错,一天能赚个几十块甚至上百块。就算这是一份所谓的自由职业,但是王小鸭每个周末八点准时上班,除了大雨天,从不间断。我问:“有谁给你规定上班时间了吗?”他理直气壮地回答:“良心规定的!不能让想听到我歌声的人们久等失望!”冬天来了,他往天桥上一坐,就暗自倒抽一口气,好冷。手冻得弹吉他都弹不利索,哆哆嗦嗦的,一开口就更难听了。他也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想要长长久久不受干扰地唱下去,必须得自己开个酒吧。开酒吧需要钱,王小鸭一个穷学生,哪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他就发挥了愚公移山的精神,我赚不够我儿子可以赚,我儿子赚不够我还有孙子呢。在他连个女朋友都没有的前提下,肯定没有儿子可以指望,他就开始自己捣鼓研究赚钱的途径,甚至让我跟我的医生朋友打听,捐精子是否真的有钱可以拿。按照一般励志电影和电视剧的走向,王小鸭在吃过许多苦之后终于赚了很多钱,出任CEO,迎娶白富美。然而这是生活,他在做过洗碗工、淘宝代理、校园推销等工作以后,依旧囊中羞涩,赚到的钱对于开酒吧来说,九牛一毛都不够。他的父母心软了,答应借钱给王小鸭开酒吧。但是条件是每年酒吧收入的百分之三十都要交给他们,并且酒吧只能赚不能赔,因为这是给王小鸭娶媳妇儿用的钱。王小鸭一想,反正还没有媳妇儿,就爽快地答应了。他把城市大大小小的酒吧都参观了一遍,仔细跟设计师讨论酒吧装修的细节。他穿着布偶装在街上跳舞,引来一批人照相然后趁机发传单,甚至自学了经济学和工商管理。虽然刚刚开业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员工都是我们这些朋友充的数。他虽然不要脸,但是凡事都事无巨细、亲力亲为才放心,跟我商量台子上放什么花比较好,音响怎么摆效果最好,买多少张相纸准备给想跟他合影的粉丝比较合适,等等。不管前期有多折腾,他还是欢天喜地地把酒吧装修好了。某天凌晨3点的时候,他打电话给我,我非常不耐烦地接了:“什么事?”他说:“就是酒吧还有两天就开业了,我有点激动,睡不着。”“你大半夜打电话就为了这点儿破事儿啊?”“不是的,我还有事儿想问你。你说我穿哪一件衣服最帅啊,后天可是我人生的大场合。”我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酒吧开业了。装修漂亮文艺,价格实惠公道。开业当天,由于之前的宣传活动,生意非常好,人爆满。王小鸭看着涌动的人潮,异常激动,拿着吉他就上台了:“接下来,我给大家唱一首《一无所有》。”掌声、尖叫声、欢呼声、口哨声连成一片,然后大家都安静下来,激动得屏息听着前奏。“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大家都皱起了眉头。“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大家开始捂耳朵了。“噢……你何时跟我走。噢……你何时跟我走。”有一半的人开始起身埋单了。他看着纷纷站起来的人群,急了:“噢……你这就跟我走。大家不要着急啊,后面还有更精彩的节目。跟我走。”一首歌的时间内,酒吧空了。吃一堑长一智。我们纷纷劝导他,要想酒吧不亏钱的话,就别唱了,免得把自己娶媳妇儿的钱都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