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忧郁-雪屏-7

快去吧,还磨蹭什么呀,我催促他道。我知道了,就去,摇篮转身就走,匆忙中把我床头挂着的病员卡都给碰掉了。冒失鬼,我骂了一句,弯腰把病员卡拾起来。病员卡上写着我的姓名、性别和床位号,最后一项居然是婚姻状况。婚姻状况填的是已婚。我跟堇子结婚是一个突发事件,在此之前,我们始终没有涉及到这个话题,不知道堇子是怎么想的,但是我总觉得娶妻生子对我来说还是十分遥远十分遥远的事情呢。那时侯,我正在写一篇报告文学。一度,报告文学很是吃香,是报刊杂志上的重头戏。我准备去河南去采访。堇子问我要去多久。我说半个月。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说,要那么久啊!我随口说道:我们又不是夫妻,要是夫妻的话,你就可以跟我一起去了,你们家也不会拦着了。透过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我看见堇子神秘地笑了。我们去登记吧,转天我还没睡醒,堇子就闯进我的屋里来。登什么记呀?半梦半醒之间的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们登记结婚呀,你看,我把家里的户口本偷出来了,她说。可是,我除了这么一间9平米的小房,连橱柜、双人床和电饭煲都没有,不仅如此,你叫我摆两桌酒席我甚至也摆不起,我感到一种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惶恐。没有怕什么,将来我们可以置办呀,她说。看来,她是心甘情愿地要喝干酒杯里面的最后一滴苦酒了。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是在地板上过的,地板上只铺了一个凉席。为此,我一直觉得我欠下了堇子一笔债,一笔永远还不了的债。第37节:第一本打开的书(2)我觉得我这一辈子没干过别的,光他妈的欠债玩了,我欠的债要是记录下来,够写成厚厚一本书的,而堇子是厚厚的这本书打开来的第一页……我就这么愣在那,回想着这些往事,仿佛在做梦,而且是那种在做梦的时候还不住地提醒自己我是不是在做梦的梦。直到迢迢进来半天,我才清醒--想什么心事了,看来,有心事的不光只有我一个,迢迢对我做了个怪相说。我也冲着她做了个鬼脸,我知道我做鬼脸,呲牙咧嘴的特像仍然活在上古原始森林里的猿猴:你是稀客呀,这么久不见你来陪我说说话了?我懒得说话,懒得说一句话,只想一个人冷静地待着,她说,显然她正被痛苦折磨着,看她那表情,要是有一座敞开的墓穴,她会径直走进去,躺下,自己给自己举办一次葬礼。喂,你那个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到现在还没有个结果吗?我问道。唉,说来话长啊,迢迢满目沧桑地说。第38节:讲故事者的故事講故事者的故事只要你活着,你的烦恼就会像飞来飞去的苍蝇,撵也撵不走,迢迢说,最近我一直在研究,研究怎样才能摆脱掉烦恼。研究的结果呢?我问她。除了死,没有其他选择,她说。要是那样,放下尘世的生活,去给造物主做伴,从此与烦恼绝缘,岂不很简单吗?去做就是了,我说。哪有这么简单啊,要叫我服毒或投河,我可不干,要找一种既不痛苦又不破坏形象的死法难着呢,,反正到目前为止,我没找到,她做出一副很伤脑筋的样子。我告诉她,在亚马勋河流域生活的土著,有这样一种风俗,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活也活腻了,就摆下盛宴,一通畅饮,在沉醉中让人把他浑身涂上最甜的蜜,抬到一个茅草屋里,就不管他了。转天,人们再去的时候,茅草屋里就只剩下一堆白骨了,血肉都叫当地的一种叫阿南戈的蚂蚁吃了……哎呀,别说了,简直是太可怕了,她像一匹受了惊的小马驹,嘶鸣着尥着蹶子阻止我,不让我说下去。那么好,我住口,你来说,我举双手投降。我说?我说什么呀?我有什么可说的?迢迢撅着嘴巴,装模作样地反问我。说说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当然,如果你认为你可以对我说的话,我眯起眼睛瞧着她。我始终把她作为智力相等的伙伴来对待,从来没觉得年龄和性别有什么差异。迢迢说:我爱的那个人,比我大十岁,是一家渔具商店的经理;那个爱我的人,则比我小两岁,是一个出租汽车司机。你跟他们俩是等距外交,还是均保持零距离接触?我问她。她说:我倒是想跟我爱的人多亲近点,可是不能,他有妻子,有一纸法律文书制约着,只有周末的时候,他才招呼我一起去泡吧。你知道,我不会喝酒,就托着腮坐一边看他喝……我都能想象得出,迢迢坐在那个卖钓鱼杆的家伙旁边,痴情地凝望着他的表情。我跟堇子刚结婚那会儿,我写作的时候,堇子也是那样痴情地凝望着我的。那时侯,她已经怀孕了,一边抚着自己的肚子,一边笑眯眯地端详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们有过很和谐的一段快乐时光。唯一不和谐的地方,就是她有洁癖,我要是哪天没洗澡就睡了,她一定要把我叫醒,洗过才行。我写作的那群哥们儿来侃大山,谁不小心把烟灰弹落在地下,她总是不等人走,就用墩布去擦干净,弄得人家很尴尬。不管怎样,我们的那间小屋,在堇子的精心呵护下,永远是窗明几净,被街道评为卫生之家,还在门楣上挂个小锦旗。每次从某个作家家里串门回来,无论对方多么知名,她都说:你写你的,早晚你会超过他,我相信。我常常被她的话所感动,感动的结果是,熬更多的夜,写更多的字,却并未像她所期待的那样,知名到茅盾或张天翼那种程度。茅盾和张天翼是她最喜欢的作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堇子变了,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以至于等到我发现了,已经晚了……就在我的思绪四处飘荡找不到地址停留的时候,迢迢又讲起爱她的那个人:那天,从酒吧出来,已经很晚了,她爱着的那个人怕他老婆跟他翻脸,就匆匆地告辞了。我醉了,摇摇晃晃地爬上了一辆出租车,由于喝得太多了,她几乎连自己的住处都说不清楚。等她第二天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早有人给她准备好了洗澡水、浓咖啡和挂面汤,那个人就是开车的司机,也正是爱着我的那个人。我们就是这么相识的。第39节:不单单是靠面包不單單是靠麵包我的脸,据说,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这么沧桑。十二的时候,就跟二十差不多。不过,教授说,这样的脸孔一般来说,不显老,到六十岁上,也还是现在这个模样,顶多会头发白一点而已。究竟到六十岁,我的光辉形象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是我起码知道,截止到目前,我这个配备了五官的椭圆形的玩艺儿,给人的第一印象虽谈不上纯洁天真,却也没有发育成对龌龊都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地步。所以,当我再一次走进教授的心理诊所的时候,又面对着那些跟我一样的病人们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锐利而警觉,锐利而警觉得让被审视的人手脚都无处放,尽管我紧张,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但是我故意摆出一副地下工作者打进敌人内部时通常有的那种表情,那种大义凛然、临危不惧的表情。西西去跟教授接洽,而我一个人只好孤零零地站在那,座位已经没有了,整个客厅就跟春运期间的火车车厢一样拥挤。一个打扮得像修女一样的女孩过来,问我:你也忧郁?她的舌头似乎不太灵光,含糊得嘴里好像含了一颗话梅。我也忧郁,我说。"修女"死死地端详了我半天,仿佛我这张脸生来不配忧郁似的。所以,我赶紧补充了一句:我总想从二十层楼上跳下去。哎呀,你竟然都有自杀倾向了!"修女"的惊叫吸引了差不多所有人的眼球。但是,我发现他们注视我的眼神发生了化学反应,柔和了,甚至亲切了,这让我觉得客厅里的氧气充足多了,可以做深呼吸了。又过来几个人跟我握手,做自我介绍,可惜我一个都没记住他们的名字,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们,因为他们显然已经把我当成"自己人"了。这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是一张乜斜着眼睛的脸:你总想从二十层楼上跳下去,却从来没跳过是不是?他个头很矮,嗓音却很高亢,遗憾的是,声调稍微死板一点,他是那种能把朗诵《红楼梦》里的"枉凝眉"整出车间主任竞选时唱票的效果来,也能把车间主任竞选时的唱票整出朗诵《红楼梦》里的"枉凝眉"的效果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以前是电台DJ。我对他说:我只是想想而已,从没真正地跳过,否则就不会站在这里跟你扯淡了。他拍着胸脯说:我虽然现在站在这里跟你扯淡,可是我确实跳过楼,不过是在五层跳的。"修女"悄悄咬着我的耳朵说:他在这里很有权威,因为他跳过楼,而且不止一次,而是两次。这里的价值观和审美观显然与众不同,谁的病情重,谁就是老大,谁就可以气使颐指地指手画划,而轻微的焦虑或抑郁的人,在这里只能做唯唯诺诺的可怜虫,不管你是英国某公司住中国的总代理,还是歌舞团领唱--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修女"的职称是图书馆馆员,相当于大学教授,在这里就只能垂着黑黑的眼睫毛,很乖的样子。也许,是因为穿了一身黑衣的缘故,她的皮肤显得又白又嫩。她告诉我,她对黑色有歇斯底里似的酷爱,不光着装是黑的,家里的所有家具甚至墙壁的颜色也都涂得是黑色的。西西过来招呼我去见教授,电台DJ叫住了我,问道:你信服我们教授的医术吗?我只好实话实说:半信半疑吧。那不行,你要我们的教授给你治病,你就得拿他当上帝来崇拜,他才能施展他的魅力,让我们不再忧郁,他说。我发现这里所有的人都称呼教授为"我们的教授",而且称呼得津津有味。临走,DJ又神秘地问我:你知道我们忧郁的症结所在吗?我说:不知道。DJ说:那是因为我们没有信仰,没有一个具体的信仰,现在摆在我们眼前的就有一个,就是我们的教授,我们干吗不去信他呢?要知道,我们活着不单单是靠面包!第40节:奇境(1)奇 境翩翩就是快乐,就是快乐本身,而不是快乐的一个组成部分。我把我的脸埋在她的胸口上,乳香将我熏陶得什么感觉都丧失了 ,只感到快乐。翩翩也拼命地抱着我,一边哭,一边狂吻我,没有一处不吻到了。在翩翩以前,我从不知道,女人在高潮来临时会哭,而且哭得伤心欲绝。第一次这样,简直给我吓坏了,她战栗着将她的乳头送进我的嘴里,破涕为笑道:我快乐,傻瓜,我是因为极度快乐才哭的。我这才放心,用舌尖舔去在她眼窝里徘徊着的泪珠,那泪珠有海水一样的滋味。她在爱,或者是她在被爱的时候,她是那么的透明,没有顾忌,更没有羞涩,跟婴儿一样。交欢其间,摇篮来了个电话,铃声像叫魂似的,她呓语似的说:不理他,我们不要去理他。可是,摇篮的耐性实在是太好了,就是执着地不把电话撂下,我只好接了:有什么事?摇篮说:印刷厂说了,你要准时交活,就多付五千块钱。我不耐烦地说:好吧,既要准时交活,也要保证质量。摇篮说:我会嘱咐他们的。在我接电话的时候,翩翩哼了一声,从我的身边滚开。撂下电话,我把她抱在怀里温存着,央求着,老半天,她才恢复了热情。弥漫的硝烟散去,翩翩从不跟别的女人那样,仰面朝天地摊开四肢,心满意足地说一句:好舒服啊。那种成批量生产出来的表情和腔调,翩翩断然没有。她却像个男子汉似的点上一支烟,自己吸上两口,然后把烟放在我的嘴上。这一点又跟堇子和西西不一样,她们在做爱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穿衣服,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又梳头又洗脸,然后端庄大方地坐下来。翩翩不,翩翩就穿我的一件跨栏背心,裸着在屋里走来走去,跟我说着话,说着没什么禁区的无所顾忌的话。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着一辈子还没对谁这么坦白过,她问什么,我就回答她什么。你跟你的妻子,究竟为什么疏远?她那圆溜溜的眼睛一片泥泞,因为我的背心短,她该遮挡的地方都没遮挡住,整个一走光。我跟堇子为什么疏远,对我来说,还真是个要动脑筋想想才答得上来的问题。我们也曾像一对辛勤的小燕子一样,精打细算,隔俩月就拿节省下来的钱,添置一件家具,或是一张双人床,或是一个衣柜,很快,我们的家就初具规模了,而且我们的小女儿也呱呱落地了。我刚刚松了一口气,堇子就变了,变得总是喋喋不休地唠叨起来:既然写作难以使你成名成家,你就该另辟蹊径,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你看人家--渐渐的,这就成了她的口头语,一天到晚的告诉我,谁谁谁不写了,下海倒腾服装发财了;谁谁谁辞了杂志社的职,去海南买卖地皮暴富了,等等等等。我只好忍着,我对她说:我这个人太感性,不适合经商。听我这么说,堇子脸上的曲线一下子呈垂直状态,她说:人家都适合,怎么就你不适合,难道你打算一辈子让我们娘俩住在这个火柴盒一样的小屋里吗?终于有一天,我暴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说:你整个一小市民,看人家富了,你就眼红,就受不了,就亦步亦趋。这话显然伤了她,堇子的眼睛里放射出愤怒的火焰:不是我小市民,是我的丈夫无能,我的丈夫废物,我的丈夫笨!我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就摔门走了……以后的日子,就越发变得烟熏火燎凄风苦雨了,打了好,好了又打,每来一个下海经商的伙伴串门,都会是我们开仗的导火索。第41节:奇境(2)偏巧,杂志社见同在一座楼的电影家协会开了一家录象厅生意红火,而曲艺家协会也办了一间茶馆财源茂盛,就琢磨着也找个一夜暴富的捷径走走,各位同人开了一天的会,结果,一致认为,做书是我们唯一切实可行的选择。会后,主编把我留了下来,说我在杂志社最年轻,是不是该担当起做书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呢?我满心的不愿意,可还是说回家去征求一下太太的意见,因为孩子太小,我东奔西走怕她忙不过来。谁知,跟堇子一说,她第一句问话就是:给你加津贴吗?我皱着眉说:也许给加吧。她一拍桌子说:那当然要干了,谁不干谁是傻子!我觉得她的话,就像刚刚融化了的冰水冲刷着我的心,给我个透心凉:你除了钱,还知道世界上有别的什么东西吗?堇子板着脸说: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自然也不清楚钱有多么重要了,不过,这下好了,你的津贴多了,日子就好过了。我反感得要命,故意挑衅似的问道:我要是不去做书呢?那,我们就离婚!她瞪起眼珠子时,我才发现堇子长了一双杏核眼。怕吵架,让邻居们笑话,我说:好,你让我去,我就去,不过我告诉你,当我的脚迈出这个门后,我就再也不会踏进来了!堇子当时只是撇了撇嘴,显然她以为这是怄气的话。从此,你真的再也没回去过?翩翩的目光透过浓密的深蓝色睫毛端详着我,问道。我点头说是,当我还要继续说什么的时候,有人敲门,而且敲得很急促。翩翩慌了,她几乎是裸着的,结实的大腿和结实的屁股都一览无余,她弯弯的眉毛倒竖起来,匆忙地问:怎么办?我指了指卫生间,她才抱起自己的衣物跑进了卫生间,我嘿嘿笑了,她的背影有一种令人想入非非的迷人的美。我穿着拖鞋去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是格林和格林的老婆。格林面色苍白,眼泡也红肿,几乎站都站不住了,完全靠着他老婆的支撑,要是他老婆一闪身,他非要跌个跟头不可。我赶紧把他们让进病房。慌乱中,我都不知道翩翩是什么时候溜掉的。第42节:晃來晃去的人(1)晃來晃去的人看来,格林一定很痛苦,进了屋,一头栽到了另一张床上,虚弱到了极点。我一个劲问:怎么了?格林的眼窝塌下去了,里面还含着泪,他说:哥们儿,我可能快不行了,这也许是咱们见的最后一面了。我用嘶哑的声音问:发生什么事了?格林的眼睛里布满了一道道的血丝,像密集的铁丝网:没什么大不了的,左不过是个死,坦然面对吧,反正我的后事我也交代完了。我惊愕极了,在我的印象里,格林一直是勇敢的,他小说里写的也大多是硬汉子,基本属于泰山压顶不弯腰的那种类型。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的张皇失措,简直像一只叫猎枪的射击声吓坏了的鸟。我的喉咙有点痒,我把视线投向格林的老婆:他的身体状况不是一直很好吗?格林的老婆倒是显得镇定自若:现在他的身体也很好。没等我再说话,格林就用尖得刺耳的声音说:我的身体我知道,早已病入膏肓了,好什么好!格林的老婆不言语了,但脸部的肌肉却很松弛,当我的目光和她相遇的时候,她悄悄地冲我眨眨眼。我凑过去问:嫂子,他到底得了什么毛病?格林的老婆咬着我的耳朵说:他只是有点低烧。我又问:多少度?格林的老婆说:不知道,让他试表他不试。我什么都没再问,就按响了床头的铃,值班护士在小喇叭里问:你需要什么?我说:我需要一个医生和一支体温表。医生来了,来得真快,我让他给格林检查一下,忙活一阵,医生说:稍微有点发热,三十七度六。我问:用打针吗?医生说:不但不用打针,连药都不用吃,多喝点开水就可以了。一直担心地注视着医生表情的格林,这时候说:您说我没病,那为什么我浑身都酸疼呀?医生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上一天班,回家一躺,也浑身疼。格林听了这话,脸腾地一下子红了。格林的老婆说:发个烧,你就折腾得天翻地覆,要是叫你生孩子,你说你怎么办?格林也许听说自己没什么毛病,心里踏实了 ,开了句玩笑说:要是需要我来生孩子,我早绝育了。我也说:要真是由男人来生孩子,我敢说,人口会锐减,再也用不着宣传计划生育了 。正说着,西西回来了。西西和格林的老婆合伙狠狠地把男人挖苦了一个够,举了好多例子,来证实世界上没有比男人更脆弱的动物了。海明威表面上是条汉子吧,可是身上长个疙瘩就怕得睡不着觉;杰克·伦敦看上去也够超人风范,可是家里起了一把火从此就不敢用木柴取暖了,冬天宁可挨冻。都说女人如水,弱不禁风,在节骨眼上却最强势,在一次车祸中,舞蹈艺术家邓肯的一双儿女同时丧生,邓肯哭着喊着地说:"失去了这一切,我怎么能活得下去呀?"世人以为,邓肯完了,邓肯真的活不下去了。事实上,邓肯不仅活下来了,而且继续她的舞蹈事业,她依然是惠特曼精神上的女儿。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我和格林说得哑口无言。没心没肺的格林居然还笑得出来,我想。格林是个喜欢在背后挖苦人的人,可是却对西西另眼相待,他总是把西西叫做弟妹,是所有人当中第一个接受西西的人。他有一次悄悄地对我说:西西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尤其是她的笑,她笑起来像个女巫。其实,我也有同感,我第一次见她就被她的笑迷住了。那时候,我已经从家里搬出来,寄住在办公室。杂志社的同人不知从哪找来一本美国暴力色情小说,说这样的书比较畅销,主编说:这年头,没有杀人放火、风流韵事的书谁看?不过我在校对的时候,还是偷着删节了些,我知道,我要是不删,终审也得删,一本比劳伦斯描写性器官还要细腻的书,出版局不会公然让它摆到书店的架子上面去的。晚饭时,我又像当光棍汉一样,到朋友家去蹭。我认识西西,是在一个做教师的家里。他们给她介绍男朋友。后来,她对我说,教师给她介绍的那个男朋友太胖了,起码有一百公斤,喘口气,下巴上的赘肉就颤,跟河马一样,她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笑得我的心都跟着砰砰地跳起来。她很像一本有趣的精装本小说,让人有阅读的欲望,而且封面也很吸引人。而事实上,我们那天除了相互交换了通讯地址,并没过多的交谈……第43节:晃來晃去的人(2)格林从我这里走的时候,已经是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了。格林刚走,护士长就来了,指着门上的小窗户说:谁用报纸把窗户遮住了,医院的规定不知道吗!我慌忙解释说:外面总有陌生人往屋里窥视,所以……不要强调客观,叫你把报纸揭去,你就给我揭去,这时候的护士长很狂躁,甚至那脸也变得让你难以分辨出性别来。西西有点窘,默默地把报纸揭下来,叠起来。护士长没话说了,揉了揉发黑的眼圈,一扭头,走了。后来,迢迢来时,我问她:护士长的脾气总是这么坏吗?迢迢说:不是的,只是跟她丈夫冷战的时候才会这样。我又问:他们夫妇多久冷战一次?迢迢说:平均半个月一次。我继续问:一次冷战要持续多长时间?迢迢不耐烦地回答道:也就十来天吧。靠!第44节:穿裤子的云穿褲子的雲你就站在那里,多痛苦,也要坚持,教授叫我面对着他办公室的玻璃窗,从十二层往下看,西西和他带的研究生想上前搀扶我,教授不让。我为自己的恐高症而难为情,我尽力控制着不让两条腿哆嗦,也不让面部的肌肉痉挛,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由我掌握,该哆嗦的照样哆嗦,该痉挛的依旧痉挛。教授仿佛根本意识不到我内心的挣扎,坦然地坐在转椅上,冷若冰霜,耷拉着眼帘,连看都不看我。我承认,这时候的我,都快恨死他了,觉得他简直与我不共戴天。不许闭眼,往远处眺望,大胆地向勇气呼吁,教授不住地提示着我。我两手撑着窗玻璃,强迫自己去看远处行驶着的公交车、河中央的观光船和建筑工地边上的警示牌,我晕,我心跳过速,我好像就要瘫了。西西用哀求似的眼光注视着教授,希望他能网开一面,饶我不死。教授却视而不见,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感觉?我感觉我浑身都叫汗浸透了,腋下、后脊梁和裤裆都湿淋淋的,嘴里的唾液也分泌得过多,需要拼命地往下吞咽才可以,否则非顺嘴角淌出来不可。我忍着,我不想叫他骂我是懦夫,我把视野尽量往纵深处伸展,伸展……窗玻璃擦得锃亮,天空上毛绒绒的云团,在蓝色的背景下,不断地变幻着形状,一会儿像一只水晶鞋,一会儿像一座高架桥,一会儿又拼凑出个奇怪的造型,我渐渐地开始专注起来,专注地端详着那片云团,脑子里蹦出早年读过的一首诗,是马雅可夫斯基写的,题目就叫《穿裤子的云》……我不知道我面对窗户,眺望了多久,直到教授提醒我时间够了,可以休息一下了,我才仿佛从混沌迷惘的乱梦中醒来,所有的细胞也跟着活跃起来。西西柔和地问我:你有什么感觉,现在?我说:我渴,我渴得可以喝下一大瓶的冰镇可口可乐。西西就赶紧去给我买。她对我真好,我心想。你还惧高吗?教授在转椅上转来转去,满面笑容地问道。这话让我愣了一下子,是啊,我惊奇地发现,我的恐高症竟然突然消失了!从这时候开始,我不得不对教授另眼看待了。我差一点告诉他,我还有许多怪癖的地方,比如,我坐车从不敢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坐在那里我就有窒息感;再比如,我也从不敢触动电门插座之类的东西,总怕电着。是因为西西买可口可乐回来了,才没把这些说给教授听。西西坐电梯下楼时,一直攥着我的手,因为电梯上人多,我只能偷眼望着她,她有一张娃娃脸,娃娃脸上有一只小巧的鼻子和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我暗自对自己说:幸亏我给她打了那个至关重要的电话--那是我第一次出外发书回来,在闷热而拥挤的列车上呆了半个多月,疲惫不堪,进了杂志社的小屋里,销上门,足足睡了一整天,醒来时,正是中午,办公室的人都去吃饭了,我托着腮坐在那,孤独的感觉就像药液一样注入进我的身体里,而且越积越多,多到我无法忍受的程度,我操起电话,我要找个人倾诉一下,我让野马一样奔腾的头脑安静下来。仿佛是一种下意识,我拨了西西的电话号码,是她的同事接的,告诉我她去会计室了,十分钟以后回来。十分钟以后我又打了过去,她还没回到她的办公室,她的同事让我再等十分钟。这时候的我,仿佛是一架在高速公路上行驰着的车子,只能往前开,停是停不下来了,所以十分钟之后,我真的把电话又拨了过去……这一次,是她接的。我说:找你,比找国防部长还费劲,我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了。西西咯咯笑着说:写作的人就是喜欢夸张,怪不得我们大学老师警告我们,千万别跟写作的人混在一起。我说:也就是说,你已经拒绝了我的邀请?西西说:邀请我可以,但是要来单位接我。我猜,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定在拂试着她的短发,她手上的指关节很玲珑,而且还有小小的肉窝,第一次见到她的手,我就有抚摸它的冲动。那天,我们去了一家叫"深山老林"的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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