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底层访谈录-2

我欲火攻心,啥也不顾了,我扯开她的衣裤强行顶入,她起不来,就掐我,骂我流氓,她还哭了。他妈的,床上床下,孩子闹大人哭,败兴透了。我真没料到重逢就象地狱,充满罪孽。草草完事,我就扎扎实实煽了自己两大嘴巴,吼道:“我有啥子错?有啥错?!”  晓晓说:“你没错,是我和孩子错了,我们拖累你,让你干不成大事。”  我解释说:“我也不想坐牢,不想离开你们嘛。”  晓晓说:“我已经受够你们这些诗人了!我庸俗,我市侩,我见钱眼开,我想过平静的日子。你如果看不惯,就马上走。”  我说我死也不走。我赌咒发誓,这辈子追求的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我还日了你老威的祖宗八代。天亮时,我见她情绪缓和下来,就趁机求欢。这次晓晓没挣扎,而是如一块木头,任我搬来搬去。刚完事,她就立即推开我清洗去了。我太傻了,还跟前跟后陪笑脸,惹得她转过头说:“一点感觉都没有,你真可怜啊,李齐。”  威:她在故意刺伤你,唉,晓晓咋会变成这样!  李:都跟你有关系。还记得六四以后我俩的通信吧?  威:不太记得了。  李:你受了刺激,简直疯了,不仅把《大屠杀》的磁带拿到我家放,而且在信里骂共党,号称要用世界上最高最粗的烟囱去操邓ΧΧ的屁眼儿。你还说要逃跑,宁愿抹一把锅灰充黑奴,被卖到非洲砍甘蔗;也不做耻辱的中国人——后来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包括你用整页信纸画的一根冲天大鸡巴都到了警察手里。  我栽进去没话说,可晓晓也受到牵连,蹲了十来天牢房,几乎每天都接受审问。你想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人,读大学,受文学熏陶,嫁我后,几乎天天写爱情日记,但一夜之间,梦全毁了。关进女号房周围都是妓女、贼、皮条婆和吸白粉的,折磨起新犯来,比男人更不择手段。什么火烤阴道,筷子夹乳头等等,把个晓晓吓得整日以泪洗面,差点成了精神病。  经历这一劫,她的人生观彻底改变了,她恨我,更恨你这祸根。女人这种动物真是难以捉摸,她居然动了改造我的念头。首先,她把我过去当诗人穿的奇装异服统统搜出来,处理掉,然后领着我去百货公司买西装、领带加皮鞋,如此从上到下装扮起来,我浑身不自在。说实话,打出娘肚子,我就没有这么光鲜过。更无法忍耐的,是她把一顶打了蜡的假发扣在我的光头上,骇得我虚汗直淌,却不敢摘下来,只好皱眉毛。晓晓却极为认真地拉我到穿衣镜前,端详半晌,满意地笑着说:“这才有个正常人样。”  威:你太惨了,李齐。  李:当时没觉得惨,因为我欠晓晓的。接着,我就一身虚假去学校,方知被除名了。教书饭碗砸了,我只得硬着头皮去街道派出所查找户口,兼办临时《身份证》。户籍警向我当众宣布政策:每月来派出所报道一次,汇报思想动态。  威:凭啥?你又不是罪犯。  李:我认了。这就是六四后的社会环境,没鲜花,没掌声,没游行和口号。眨眼间风向转了,人们把一切忘得干净。晓晓约我回娘家,亲戚们都来了,岳母弄了一桌子酒菜,大家就在饭桌上开会,你一言,我一语地帮助我,什么:“李齐,你已是30岁的人了,汲取教训,好好过日子吧。”什么:“你老婆多不容易,自己受委屈,还拉扯着孩子等你回来,换一个势利的女人,早趁机攀高枝了。”还有什么:“读书人聪明,肯定能发,咱们为未来的富翁李齐干一杯!”我一个劲地灌酒,终于趴下来。大伙把我扶回床上,朦胧中还听谁在说:“翻过这坎,轻装上阵,把你写诗的机灵用在挣钱上嘛。”  威:这倒言中了,你现在算成功的书商。  李:逼良为娼嘛。  威:80年代文学,90年代商业,这也是大势所趋。  李:对,六四一开枪,惊醒了众多梦中人,这国爱不起,思想和文学也爱不起,只有钱能够超越祖国、阶层和文学,可以尽情地爱。  威:听你的口气,还有点愤世嫉俗。  李:谁都不是生来就充满铜臭。开始,我找不到工作,九一、二年,人们观念没有这么开放,一听说有动乱背景,就不敢要。我费尽口舌,解释“冤情”,人家就说除非公安机关出介绍信。重庆这地方,有地下党的传统,人们喝酒时,你一杯,我一杯显得耿直,但真要把酒话落实到行动上,就谨小慎微了。这样磋磨了大半年,晓晓建议写东西赚钱,因为我过去写诗投稿,有些老关系旧名声。于是我分别给全国各地二、三十家报刊去信联络,结果许多当年的编辑还没挪窝,其中一些还混成了副主编、主任什么的。  昏天黑地的写手生涯就这样拉开序幕,我化了七、八个笔名,利用过去写诗训练出来的文学功底,写各种文章。起先对自己的要求比较严格,字斟句酌,并限定在文化范围内,例如抒情散文、思想随笔、书评、短篇小说等等。一个月顶破天写两三篇,万把字,还吃力不讨好,屡遭退稿。晓晓提意见说,你别老盯着纯文学刊物,那是赔本买卖,你呕心沥血,一千字才三十元,这样下去,孩子没长大,你就累死在阵地上了。我说自己就这本事。晓晓说,你编时尚故事嘛,给滥杂志写嘛,时装、化妆、男欢女爱、撕心裂肺一齐上,只要给钱。我说这活儿干不了。晓晓不愧我的启蒙老师,当晚她就一口气创作了三篇一两千字的化妆文字,什么“我为什么不担心岁月流逝?”“对付皱纹的12条秘诀”“香水与情绪的调动”之类,令我惊叹不已。按如此一日三篇的造文神速,干三年我不就大发了?  但是,这种粗制滥造的激情只持续了几个月,我就受不了了。进帐倒快,因为滥杂志比纯文学稿费高两到三倍,我一个月能挣七、八千。93年的七、八千相当于现在的一两万了。  威:那你的小日子应过得相当不错了。  李:晓晓也对我改变了态度,并且一再强调,我的潜力还没有发挥出来。我读了那么多书,完全可以把书中的内容改头换面,再加些时尚的佐料;并且还该把一稿三投弄成一稿十投、二十投。记得92年底邮局征订杂志时,她就专门跑一趟,把征订目录买回家,划了一夜的勾。  威:你就按即定方针办吧,据说武汉的《知音》和广州的《家庭医生》都是千字千元。  李:我不是机器,我他妈烦了。那时,我和你一样,内心还残存着一些精神的东西。我追求了多年的纯文学,读了数不清的名著,还为梵高和高更的艺术经历流过泪。我晓得什么是垃圾,我一下笔就是垃圾,我已表达不了我自己。  威:你别逗了。  李:你居然不相信?  威:我不相信,你现在也没回头是岸嘛。就像ΧΧ,多优秀的诗人,而今已做了近十年的写手,在成都买房定居,封妻荫子了。人家把码字叫做劳动,很坦然。  李:我不是ΧΧ,一手造垃圾一手写诗。我试图逃避,就同晓晓商量换环境,把孩子丢给岳母,一起到成都打天下。因为成都在80年代被称作“现代诗的延安”,有几代著名文人,积淀比重庆深厚。我们在磨子桥一带租房,一打听,方知这延安也不是圣地,诗人们百分之百下海了。办公司、开夜总会、做书、行骗,可谓各显神通。晓晓很快就在《商情咨询》找到工作,干得春风得意。这是一份由第三代诗人任主编和副主编的半月刊,内容除了各类时尚就是信息和广告,其编辑部就设在同样由第三代诗人任总经理和副总经理的大音棚夜总会里。这是本市最早的大型娱乐场所之一,以鸡多客少而臭名远扬。  威:晓晓在里面你能放心么?  李:从90年10月出狱算起,她已支配了我三年多,这次她编刊物,第一约稿对象自然是我。至于放不放心,提都别提,免得惹翻河东狮子。  威:又为老婆打工了?  李:我已烦了。经常一个人出去喝闷酒,并且骗晓晓说,要调整心态,挣更大的钱。她追问咋挣?我随口就敷衍:“弄电视剧。”我记得她笑咪咪地出门前,还夸我跟得上潮流。  我歇笔彷徨了一个冬天,睡懒觉,读文学名著,渐渐,有了创作的冲动。  我开始写我坐牢的经历,因为出来这么久,我还是不踏实,连做梦都在号子里。老威,我虽然不是主要被告,但内心的刀痕比你们深。你们是注定要入文学史,至少是诗歌史,将来提到六四的文学,《屠杀》《安魂》是绕不过去的。  可我,大半年的牢白坐了,自己不写,就没人注意了。  威:这是历史恐慌感吧。  李:历史就是湮灭大多数,留下几个人,但人人都有折腾的权利。弄一本书留下来,给儿孙看,说不定将来一畅销,我就成为历史中的一段不可缺少的插曲了。  威:向上之心可贵啊。  李:我觉得自己挺悲壮的,都啥年月了,还像耗子一样躲在地洞里描述监狱,为六四鸣冤叫屈。  威:我在你的书中是啥货色呢?  李:一个裤裆燃火的疯子,把鸡巴当作机关枪无目标地乱射。审讯时,承办人把你描绘成老谋深算的反革命,认为你有多高的组织领导才能,我都听得傻了。你有领导才能?那我就可以当部长了。  威:这么丑化我,倒值得本人认真学习。  李:你学习不成了,稿子已经毁了。  威:可惜可惜。  李:我写了一个半月,近六万字,晓晓都没察觉。她早出晚归,一副职业白领的派头;而我蜷在家中,洗衣、拖地、做饭,成了标准的家庭妇男。她偶尔也问电视剧弄得如何,我都答正在编个多集的。她说能不能让她看一下,鉴定有没有卖相;我说弄完了再看。她见我神神鬼鬼,就指着电视中正在热播的王朔的连续剧(好象是《过把瘾》)说,如果哪一天你成为王朔第二,我就呆在别墅里当李太太。  坐过牢的人处事小心,那一段时间我每天11点起床,随便吃点东西就开写,直到下午4点半钟,才收拾稿纸,锁进抽屉里,接着做家务。也活该出事,那天我居然忘取抽屉钥匙,就下楼买菜了。碰巧晓晓提前下班,进屋环视一周,就直扑书桌。她大约怀着发现新大陆的激动打开抽屉——我的违禁文学立即被家庭警察查获。记得我提着一刀猪肉和各类蔬菜进屋时,稿纸已满天飞舞,落了一地。“这就是你的电视剧?!”她歇斯底里地大叫,震耳欲聋,充满金属质感。“你这个骗子,害我还害得不够?!”  她象个小女孩,一屁股坐在那些乱纸中,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一声声拖得极长。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悲惨这么绝望的哭声!我六神无主,象个罪犯一般跪下去,求她宽恕;她却推开我,随手抓起一页“罪证”揩眼泪和鼻涕。她反反复复地念叨:“晓不晓得,警察要上门了,要上门抓你了,晓不晓得?”  一闹就是深夜,晓晓站起来,到梳妆台前擦脸补妆,然后要提包出门。我急忙抱住她,无论怎么打怎么踢都不松手。她说:“我们离婚!”我回答不离。她说:“我怕你了,李齐。”我一咬牙说:“烧了!”其实内心想的是:“我藏起来不行么?我挖个洞把稿子埋了不行么?”  威:你真烧?  李:真烧。晓晓守在卫生间,盯住我一页一页地点,然后把黑灰搅进抽水马桶冲走。一百多页啊,我两眼血红,面部肌肉在抽搐,但是我爱晓晓,这个暴君。我这辈子真的完了。接下来的许多天,我心如死灰。晓晓不跟我说话,只是把一个个时尚题目扔给我,限时完成;而我满脑子都是销毁的原稿,飞扬的纸灰像癌细胞一样沾满我的脑髓,所以写不了别的。晓晓说:“你要自食其力。”我点头。她说:“点头顶个屁用,你得劳动。”  威:这日子怎么过?  李:不晓得。  威:还记得《王子复仇记》里的著名台词么?  李: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  威:离婚,还是不离,这是……  李:不用思考,我不离。  威:活得象条狗。  李:别那么斩钉截铁,你没爱上过谁么?你不明白一旦爱上一个人,所谓脸面、自尊、理想都狗屁不值么?  威:这不是一码事,既然相爱,你就应该给晓晓解释清楚:第一,绝不拿出去传播或发表;第二,只是对那段经历的回忆、记录;第三,六四是抹不去的,会有许多人在私下干同样的文字活;第四,仅仅写作不会有麻烦,因为不构成犯罪。其实在互联网上,现在有关六四的文章已多如牛毛,其中最突出的,当数丁子霖等天安门母亲搜集的死难者家属及目击者的证词。  李:93年还没有互联网,我也不懂电脑。况且,女人横起来,就不听任何解释。  糟糕的是,我明明知道她已变了,俗了,我还爱她,我对她的欲望日益强烈。  威:受虐癖。  李:我有受虐的资格倒还好了,整整一个月,我们没有一次性生活。我像一头狮子在房里乱转,巴不得她找我岔子,抽我一顿。有个下半夜,我又憋醒了,就忍不住把手伸进她的被窝……可晓晓突然拳起一只腿,顶住我下身……两人终于撕打着翻下床,我扯烂了她的衣裤,强行……  威:够了。  是够了,完事后,彻底无话可说了。接着分居两个月,协议离婚,财产和孩子都归她,我按月付抚养费。就这样,我光棍一条,分文不名地流落到江湖上。  威:你现在还爱她吗?  李:感情是有极限的,翻过这极限,世界就变了。  威:你是变了。  李: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十八般武艺无所不精。我给书商写了一年多,赚足两万块,就自己试当书商,很快亏光了本钱。接下来就借钱,连我妈的养老金也连骗带借,老人家一悔悟,竟追出门来,在大街上找我一下午,幸好没出车祸。  我第一本赚钱的书是关于印度粤修的,发了七、八万,那钞票来得猛,淹死人啦!此书号是著名老诗人ΧΧ帮我搞的,他是我的恩师,从50年代到而今,出了几十本诗集,因此同出版社形同鱼水。那天他打电话约我晚饭后去他家洽谈,不料我一进门就是乌烟瘴气下的两桌麻将。ΧΧ头不抬,眼皮不翻,只随口问声:“来啦?”又继续搓他的牌。我站在一旁,端茶倒水陪着笑脸,直到长夜将尽,东方即白。  ΧΧ伸个懒腰,与麻客们一一道别,剩我一人在客厅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拽住欲进卧室的ΧΧ,道明“正事”。  ΧΧ不耐烦了:“再说嘛,下午给我打电话。”  我一身酸痛地回家,心里把ΧΧ的十八代先人日了个遍。可出乎意料,书号顺利到手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嘛。  威:你现在钱也挣够了,还有写回忆录的打算么?  李:我感到离那种东西越来越远,就像一个孩子,把心爱的玩具丢在水里,漂走了,再也捞不回来了,但这个孩子依旧站在岸上,或沿着岸边跑着,追着。当然,我不会如小孩说哭就哭,但灵魂的痛,摸不着的无处不在的恐惧带来的痛,依然是坐牢和离婚。今天对你说出来,也算一种缓解或释放,因为二渠道没人相信这个。  威:二渠道书商嘛,就是你欠我的,我欠他的。  李:等以后我谁也不欠的时候,我再隐居,学习写字。目前呢,我除了数钱啥都不会——这大约也是前妻晓晓最愿意看到的吧。05食客迟福  采访缘起  迟福鼻挺口方,凭一根舌头在江湖上闯荡,居然有了不少追随者。“人心向吃的年代,”他说“除了吃,还是吃。”  我也是追随者之一,这样我们就有了共同的语言和目标。1999年1月2日,穿堂风阵阵的成都西门某烂茶铺,我与迟福在麻将桌的包围中侃吃,渐渐,我气馁了。因为迟福的确见多识广,镜界高超,我辈哪怕努力一辈子,也断难达到这种“万物皆可入口”的地步。  整理这篇文字时,我真想用一根大头针把迟福这厮的嘴缝起来,造孽呵。  老威:最近又享了啥子口福,老迟?  迟福:寡淡得很,拿《水浒传》里梁山好汉的话说:“口中淡个出鸟来。”  老威:不可能吧?一看你的气色就晓得,神清目朗,声若洪钟,脑壳上的油皮都在发亮。哦哟,连两鬓的杂毛也转青了!你没满50岁,我不好吹你“返老还童”。说实话,你到底吃了哪门子补药?迟福:你学会看相了?  老威:前一晌,我看了台湾电影《饮食男女》,又把陆文夫的旧小说《美食家》翻出来拜读,嘿,我觉得与其亲自动嘴,不如看吃,久了多少会积累一点看(吃)相的经验,你笑啥子?  迟福:我没笑,我在咧嘴。电影、小说能吃么?看顶个屁用,只有沾舌头才晓得鲜。老威:你的确比从前气粗多了。  迟福:那当然。我这段时间经常吃人。  老威:吃人?还凶杀呢。我说老迟,一把年纪,说这种话有啥意思?我又没得罪你。  迟福:哪儿的话呢?我是瞅着你人不错,才告诉你的。如果近来性子躁,想寻刺激,我介绍你去。老威:你看上去没毛病啊。  迟福:你才有毛病。你靠近一点,这茶馆人多嘴杂,只要漏一点口风,就会传成恐怖片。你拿我的名片,抽空出去耍一趟,沿着涪江边一直走,有许多卖“球溪鲢鱼”的路边店。有个地方,停了一长串轿车,你凭感觉下车吧。傍晚时,有三三两两的人,沿一条河沟散步,你跟着走半里路,有一大片竹林盘,里头横七竖八几幢楼房,吃喝、棋牌、麻将、卡拉OK全包,一人玩一天12元。老威:成都周围遍地“农家乐”,跑那么远干啥?迟福:吃人啊。你找到老板张胖子,说要尝尝羊羔肉,人家就晓得了。递不递名片无所谓,一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儿,肯定就冲那玩意去的。那个鬼地方,白天清静,晚上爆满,不晓得从哪儿钻出来的食客。张胖子在方圆百里,烹调都算一绝,除了那独创名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他啥子都敢朝锅弄。我怀疑他的东西下了鸦片烟毒,毛毛菜都好吃。有时候,全部卖空了,总有不甘心的食客进厨房东寻西找,猎狗一般耸鼻子。张胖子莫法子,只好敲潲水桶叫唤:“喂,只有这喂猪的有剩,喂人的全光了!”我经常开玩笑说:“等钱赚够了,我就搬到张胖子家养老,把那唐僧肉天天吃,起码活120岁。”老威:把人馋成这样,肯定有问题。去年《蜀报》揭露了“潲水油真相”,激起了成都市民的愤怒。因为新闻图片里都立着些一人多高的爬满苍蝇的大桶,桶里是潲水贩子从成都各餐馆回收的残汤剩水,经过熬炼,这些万人口水汤的油面被舀起来,重新出售给遍布大街小巷的“串串香”。原来,价廉物美,领导一代饮食新潮流的东西竟是一次次回收的食物垃圾,喂猪都不灵,人倒一串接一串,嚼得津津有味!随着潲水油事件的追踪报道,窝点一个个被挖出来,串串香的生意也萧条了两个月。但随着天气的变化,又很快回升,直到现在,串串香已经火透了整个成都。他妈的,人民不怕潲水油,人民的免疫排毒功能天生发达,人民永远毒不死。我敢肯定,这潲水油里下了能刺激味觉的药,勾得大伙不见那满锅红汤就想。迟福:火锅里下罂粟壳嘛,工商局一年四季都查,但从来没断过根。罂粟是提炼鸦片的原料,罂粟壳下锅一熬,就有异乎寻常的香,多吃一段时间,慢慢就成瘾了,你不做回头客也不行。老威:你说的那地方,肯定是个毒源。  迟福:人多的地方都是毒源,俗话说:“吃个热闹。”老威:卖人肉也热闹?不去端窝子?  迟福:偶尔也有警察开车去吃。  老威:你不是在创作《新水浒传》吧?人肉包子多少钱一笼?迟福:哪有一笼?顶破天巴掌大的一个。把血丝丝仔细扯干净,放在冰箱里冷冻,算低温消毒。其实不消毒更鲜,但是现在的妇女,得各种疑难杂症的多,消了毒保险,还可以压一压血腥气。然后就放在粘土烧的瓦钵内,放点姜,用文火慢慢煨。没出娘肚子的东西,顶多一两个时辰就烂熟了,还要炖,直到全部变成一锅雪亮雪亮的汤,再放些“土人参”。当然,所谓“人参”都是脚板苕雕的,川西坝的脚板苕又大又肥,还长着脚趾拇。这是一种雕东西的好材料,假药贩子练摊时出售的“长白山千年老人参“,就是用脚板苕雕的,分男女,合在一块天衣无缝。哦,我扯远了。这种汤本来就大补,再放人参,不把人补成药渣子?所以只能放脚板苕,让汤稠一点。这样端上桌,点成火锅,肚条、鸡丝、银丝粉、藕片都可以烫。除此还有一种更鲜的弄法,就是把地老鼠剐了,洗干净,与那东西一块炖。张胖子养了十几笼白老鼠,像他妈个科学家,不过,我一见给老鼠喂的那些腐烂杂碎,就不太舒服。要点就点货真价实的地老鼠,让张胖子发动当地农民去地里掏洞,一天总能捉十几只大老鼠。老鼠剐了皮,蜷成一堆,乍一看,同胎儿一模一样,有时候,人肉早煨化了,可老鼠还没化,爪爪像没成形的手脚……老威:你的心理真没障碍?那死胎儿不和尸体一样么?迟福:第一次吃我根本不晓得,朋友带去,稠稠的一窝汤上来,白得晃眼睛。取调羹一尝,鲜得耳门子嗡地一响,我感到浑身都是舌头,在一伸一缩地舔。朋友连问几声:“咋样?”我都傻了。趁我傻着,朋友赶快把保护母亲河的环保捐款合同拿出来让我签。我一脑空白地签了名,这顿美味顿时升值为5万人民币。吃上两次,我就有些上瘾。我走南闯北做生意,山珍海味尝遍,没想到最鲜最嫩最上档次的还是人肉。非洲原始部落,一直有吃人肉的习俗,中非皇帝博卡萨,还拿黑人肉冒充熊肉招待过外宾。我国吃人肉最著名的记载,就是商纣王为了试探周文王有无谋反之心,把他关在地窖里三年,还杀掉他的儿子邑伯考,细细剁碎,熬成一钵肉粥赐给他。周文王明白是自己儿子的肉,还连称“好吃”,狼吞虎咽,连盆子都舔个干净。老实说,当初读这些吃人故事,感到自己的肉也在抖。类似的描写在中国古书里太多,大家都晓得《水浒传》里孙二娘卖人肉包子,差点连武松也剐了;还有李逵将史文恭开膛破肚,一片一片割其博动的心脏下酒的细节。三年自然灾害,人吃人的传说三天三夜说不完。婴儿生下来养不活,就一家人煮着吃。只要一个村里开了吃人的头,就一直吃下去,贫下中农吃地主,吃富农,老的肉不嫩,就选地富子女吃。那时人都饿疯了,来不及品味道。老威呀,啥事都怕开戒,和尚开了戒,吃晕比你我更厉害,吃人的戒一旦开了,绝对有成批的女性专门下崽崽供应各大餐馆。老威:你已经开了吃人戒。  迟福:肚皮内外有别嘛。  老威:你咋察觉是胎儿汤的?  迟福:当知青时,我吃过胎盘,胎儿与胎盘是同一种味。但是张胖子手艺好,炖汤有秘方,把怪味全去掉了。最初我不敢到厨房去看,稀里糊涂喝汤。后来遇到淡季,东西缺俏,就越来越贵。跑货的晚上十点还没回来,大家都眼巴巴地等。一两六十元,遇上不足月的,最多三两重,算一百八十元。老鼠十元一只,倒不算贵。这样一锅吃下来,三四个人,轻轻松松就耗掉四、五百。当然,运气好也可能捞着个大的,六个月以上才想起流产的傻婆娘,呼天喊地张开血胯,任医生从那洞中一锄接一锄地挖出包袱来,耳朵、鼻子、嘴都齐了,连手脚指甲都有了,这种货,少说也一两斤,弄得不好,撞上临盆流产的,三、四斤也打不住。这么大一块,一锅要不完,就分成两、三锅。秤斤两,我再怕看,也要去监督,因为秤星子偏一颗米,就是好几十元。分肉也有讲究,遇特别大的,谁都想要屁股和大腿,但胎儿脑壳最大,有的占全身的一半,有的占三分之一。张老板只好把胎发刮干净,一家切一块。管他肉多肉少的部位,绝对平均主义,然后再分开下锅。老威:这叫美食?我听起都恶心。  迟福:听与看是两回事。广西人吃猴脑是最残忍的,一进猴餐馆,服务员就把你带到猴笼前,让你挑。你想猴子多精灵,马上就意识到坏事了。一群十几只像人的东西,都眨巴着圆眼睛,惊恐万状地朝后躲,它们尽量挤在同胖身后,并互相把同伴朝前推,有更聪明的猴,伸爪子直戳其他猴向人类示意……这么惨的一幕,除了经常杀猴的屠夫,谁能看得下去?我不能看,看了就与你现在一样,心里过不去。那么多年文明教育,受到一只猴子的挑战。但是猴脑的确鲜美,当它被捆成一只粽子,嘴巴加了木塞,被固定在四周围了黑布或面板的站笼里时,除了桌面上刮净了猴毛的天灵盖,你已感觉不到任何动静。然后用片刀削开盖子,露颤动的脑花,一匙一匙烫着吃。也许猴子痛得只有眨眼睛的份,但舌头的感觉(有些紧张的感觉更加刺激!)已盖过了一切。民以食为天啊。老威:从吃猴子到吃人,你倒是完成了一次飞跃。这之前你还吃过啥稀奇东西?迟福:穿山甲、象鼻、熊肉、麂子肉、江团、娃娃鱼。我记不清有多少品种。总之我这根舌头该割下来,向全国人民谢罪,因为有些品种本来就稀少,吃一只就缺一只。还有些东西并不太好吃,只因为珍奇,就忍不住去尝一口。做生意嘛,勾兑关系,除了夜总会,就是陪吃陪喝。吃什么也象征着社会等级。比方请一个处长以上的官儿,总不能一般的鸡鱼鸭就打发过去吧?老威:你是除了人肉,啥都不香了吧?  迟福:小时候的东西香,随便爬树掏个麻雀,裹一砣泥巴,烧透了,从灶里扒出来,在地上摔,羽毛粘脱了,那雀肉我长大后回味过多次,每次都淌口水。依法泡制过几盘,再也嚼不出过去的味了。也许泥巴变值了,渗了太多的工业化肥、激素,还有没完没了的生活垃圾。中国城市中,已没有一条不臭的沟,地下水又污染土层,几十年前的那种纯粹的黄泥巴已不太容易找。笋子虫你吃过么?竹林里,一天要捉十几只,用竹签插着烤,那个清香!一辈子也吃不够。当知青时,猫啊老鼠啊,都吃过,哪怕捉了条大黄鳝,多年以后也念念不忘。最歹毒的一次,就是煮猫,那可是远近闻名的飞贼,老鼠捉腻了,就偷悬在梁上的肉,据说还偷过鸡。那飞贼虽说体重十来斤,但动作比闪电还快。我与它结仇是因为一块胎盘,那是我赶场时,从公社医院搞的。那年月,这玩意没人要,我就弄回来,与一斤肥肉混炖。那晚我忙了两个多小时,胎盘总算快粑了,我就捞起来切。太烫了,下不去手,我只好放在台上晾。我打算像对付猪肚一样,把胎盘切成条,再炖一个时辰,就彻底补一盘虚。于是,我绕到灶膛前加了把桑柴。没料到,前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胎盘就上天了。只听得哇呜一声,我猛抬头,隔着沸腾的锅去抢,但已悔之晚也!我脸薰成了黑包公,衣服被燎去了一大截,幸好手还没按进锅里,否则就烫成猪蹄了。房上一阵瓦响,我跟着撵出屋,猫与胎盘都无影无踪。我气得满山遍野地侦察了半夜,头昏眼花地回来,抱着一钵冷油汤咕咕地灌。我发誓不灭此猫,誓不为人。我在沟里抓了些小鱼,摊在锅底炕。农村的锅,又煮猪食又煮人食,深且大。我不喂猪,却日夜盼着喂猫。湿鱼在锅底渐渐变干,变得焦脆,老远都嗅着一股鱼香。我把直径一米的木锅盖用一双竹筷撑起来,竹筷连着钓鱼线,鱼线又远远拽在我手中。一连三天,我门都不出,就铁了心肠炕鱼,然后放下蚊帐,裹在被子里潜伏。我只露两个眼珠子在外头,我用人的高度智慧去骗猫。猫来了,从房梁的老路落在灶台前,爪子灵巧地绕开了竹筷,向锅里伸。我心跳加速,可它又缩回爪,偏着脑袋向里面打探。这样磨蹭了几分钟,它卜地跳下灶台,兜个圈子,嘴喵叫了几声。它幸好没刨鱼线,就重新纵上灶台。既然招呼打过了,贼也就不客气,它一点点朝里挪身子,我已憋出一头汗,那猫身子入锅,只剩个尾巴在盖子上绕。咬牙一拉线,怀着阶级仇民族恨。篷篷两响,锅盖塌了,跟着是猫的惨叫。我冲上去,全身扑在被猫顶得啪啪乱响的锅盖上,后来又索性坐了上去。我哈哈大笑,贼猫啊贼猫,你偷老子的胎盘,老子要整散你的骨头!我在锅盖上坐了一个钟头,猫的动静依旧大,活捉不出来,我就抓把锄头压住,转身点火。灶膛一旺,猫在烫锅里跳得跟打雷似的,那嗷呜嗷呜的声音之恐怖,把我的尿都激出来了,裆湿了一片,我还不晓得。爆炒活猫进行了两三分钟,盖子被顶开了一下,一股焦臭呛得我背过气。可就这功夫,贼猫已从滚滚浓烟中露出脸,像一截黑炭,两眼恶狠狠地燃烧。我顺手从水缸中舀起一瓢,连瓢带水扣了过去,水雾冲天,猫一声尖嚎,像他妈个女人的声音。嘿,成精了。我压好盖,一瓢接一瓢向锅里狂灌,满屋子雾气笼罩,我感觉猫还在扑腾,但已翻不起浪了。一不做二不休,为了保险,我就架起旺火煮。在脑壳发木中,开锅了多久?我忘了。双手揭锅盖时,我莫名其妙亢奋,还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就唱了这两句时代最强音,我就刹住了:半锅黑浆中,猫像个水雷仰面开花。胸腔塌了,可肚子从黑暗中高高隆起,绽出拳头大的一块肉色。我用筷子一戳,猫肚像漏气的皮球,几秒钟就瘪了下去。一股铁红色的浊流随着漏气的卜卜声渗出来。老威:你真下得手!了不起了不起。  迟福:你莫讽刺人,时代风气嘛,谁能免俗?为了嘴,知青都有奋不顾身的劲儿。我邻队的小子,冷不防把活牛尾巴砍回家了,痛得那牛满山乱撵乱撞,全村的壮劳力都出动去圈牛,谁都不敢近前。我不就煮了一只猫么?老威:猫主人打上门咋办?  迟福:还没过夜,就下肚了,找鬼啊。  老威:煮成那样还能吃?  迟福:是肉就没丢的。当然,黄肥猫弄成黑焦炭,看着是不雅观,但是把焦皮一褪,腿子和屁股上的肉都完好。内脏、猫脑壳丢了,犹豫了一下,颈脖到背脊也丢,毛重十来斤的怪物,拾缀出来,不过四、五斤,煮透还要缩,最后能进嘴的两、三斤。大块白切,蘸盐和干辣椒面慢慢嚼,肉是粗了点,微微有酸味,但呷两口苕干酒就通泰了。我估计猫肉的酸是因为它刚才闹得过火,人跑久了,腿肚子也有点酸。老威:好胃口啊。  迟福:几十年了,我的肠胃还真没闹啥大毛病。瞧,吹了半天牛,它又咕咕叫了。唉,今不如昔,哪怕人肉,也没过去的猫肉香,因为那是经过奋斗挣来的肉。老威:你可能吃的不是真人肉吧?  迟福:笑话。  老威:成批的胎儿从哪儿弄?  迟福:全中国有多少女人?至少五亿吧?就算每个女人在一生中只打过一次胎,这笔财富,过去都白白扔了,现在还继续扔。胎盘值钱,每个医生都抢,可死胎没人要。张胖子的老婆是卫生院的,知道这个性生活随便的年头,只要收费稍低,早孕打胎的就踢破门坎。城镇的卫生院和个体诊所(还不包括游医和黑店)比天上的星星还密,只要订货,到时候打个电话,就派人去收购。越新鲜,收购价越高。你真是个猪脑壳,还提这种蠢问题!老威:你教育得对,我是有点不开窍。  迟福:你这辈子,吃没吃好,穿也没穿好,活得没意思。老威:我他妈自由。  迟福:没见你飞上天啊。喂,老威,别每次都喝茶喝茶,把人肠子都洗白了。老威:本来我是要请你喝酒,可现在已经没心情了。迟福:过两个街口,有家便宜馆子,叫“黄牛肉”,蒸炒烧炖中,蒸菜最特别,粑得透气,挑一筷子,再呷口老白干,那东西就顺着食管一路滚热地按摩下去,把人搁得稳稳当当。我再指点一下,让厨子把牛脑花、脊髓、豆花三种白烧成一盘,撮点葱丝,你品一口,眼睛肯定搞来眯起。我迟福的好处,就是上得去下得来,几块钱的东西尝得,上万元的宴席我也不推。死之前,还得去品品香港美食、日本和西方美食。所以要挣钱,为了胃口,人民币多多亦善。日本料理我没吃出味道,但就餐环境把人镇住了。听人说,在日本东京,还有将生鱼片码在裸体美女身上的吃法,搞得人硬梆梆的。真是吃无止境啊。咋样?我们换个地方,到“黄牛肉”去继续海吹?老威:我改天请你吧,老迟。  迟福:一幅忧国忧民的样子。看来,你我算得上君子之交淡如水。06被收容者李明凯  采访缘起:2003年5月17日下午5点,我正在家中上网查看已传得颇为热闹的“孙志刚受虐致死事件”,不料门响了,跟着闯进个不速之客——好几年不见的瘦小的行为艺术家李明凯。  “电话里老是忙音,于是我就直接上来了。”他凑到电脑面前瞅道,“又是孙志刚?当然,这一晌除了非典,只能是孙志刚。”  我关上电脑,沏茶待客。接着,有备而来的李明凯讲述了他在四年前的那段被收容的经历。他深有感触地比较道,“成都的警察比广州的要温和、狡猾些,认准了敲钱,往往不会意气用事,象整孙志刚那样。人一咽气,不就人财两空了么?”  但是,李明凯的父亲却受不了儿子出事的刺激,积忧成病,在半年后死于绝症。  从古至今,做中国人都需要铁丝的神经,钢板的皮肉,百毒难侵的心灵,方能善始善终。所以,作为蹲过大狱,并多次出入公安机关的过来人,我安慰李明凯道:“日子还长。”  并且,国家在进步。1997年,全国人大废除了暗无天日的收审制度;今年,因为孙志刚,虚拟世界里有几百万喉咙在怒吼,所谓收容遣送及《暂住证》制度的合法性受到了史无前例的质疑和挑战;再过一些时候,由于某个契机,就该轮到践踏人性的户口制度吧?然后,再轮到……  不知道还要“进步”多少年,不知道现在四、五十岁的人还能不能看到比较顺眼的结果——脆弱的神经,敏感的皮肉,童言无忌的心灵也勉强能够在这儿存活并且生长。(以下,李:李明凯;威:老威。))  李:你还记得吧,老威,大约四年前,你象条猎狗,撵着访谈我?  威:我当然记得你的反复无常,分明约好时间、地点,事到临头又变卦,害得我屡屡扑空。不过,我不怪你,也不怪其他甩了我若干次的访谈对象。  李:我当时没心情,甚至有些反感你,因为你有文字窥阴癖。别人的伤口已经在淌血了,你依旧刨根问底,唯恐伤口撕裂得不够大。我记得你属木,木性人是最冷酷的。  威:木性人最冷酷?那金、木、水、火、土的天下五行中,冷面人占五分之一喽?  好啦,我不争论,不辩解,因为我这辈子,越辩越黑的时候太多了。《易经》之困卦曰:“有言不信。”意思是被认定有罪的人无法自己为自己辩诬,所以才有律师这一行当。  李:看你扯哪儿去了。我晓得卜卦是你的强项,但也犯不着趁机卖弄嘛。  威:对不起,失言了。今天的话题应该是你。  李:非典时期,我在家里憋了十来天,感觉上过了十来年,差点疯逑了。昨天,试着给几个哥们儿打电话,约喝茶,都推有事。在成都×报上班的老汪,已被隔离到龙泉驿的渡假中心,每天上下午都准时学习“三个代表”,众志成诚抗非典。目前成都的新闻单位都两班倒,一拨人马上班,另一拨人马隔离学习15天,以防全军覆没,报纸瘫痪。  约不上人,我只好独个儿上街逛,路过磨子桥一家网吧,见里面空荡荡的,几十台电脑,才两、三个不怕死的铁杆网虫,就贼眉鼠眼地进去找个位置。  打开邮箱,通过无名氏寄来的最新代理服务器上了动态网,然后遍逛海外各大反动网站,嘿,真出事了。  威:又是伊拉克战争又是非典,当然出大事了。  李:我说的是孙志刚事件。他是个工科大学生,刚去深圳打工,在一家服装公司任设计师。今年3月17号晚上,他和我,和许多内心骚动、渴望聊天的他乡网虫一样,没带任何证件就出门上网,结果在大街上走着就被治安警察当作“三无”或闲杂人员抓了。紧接着,又从派出所转到广州收容站,最终被警匪一家,齐心协力用乱棒活活打死!  威:我读过有关的评论,孙志刚在三天中,挨了许多场打,尸体作解剖时,背部皮下淤了一大片黑血。幸好有互联网在,所以《南方都市报》4月25日一曝光,立即引起全国性的连锁反应,因为此类事件多如牛毛。不瞒你说,我刚出狱回成都,就因没办《暂住证》被警察在深夜从父母家抓走过。  我在白果林派出所蹲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补办了《暂住证》之后,才放出来。我当时一再强调,我在自己的父母家是长住,不是“暂住”,我生长在自己的家乡,大约在其他地方才算“暂住”。但“警察”充耳不闻,照章办事,“无《身份证》、《暂住证》和正式工作单位的闲杂人员必须接受收容遣返。  ”“闲杂人员”一词是李鹏在八九学潮期间发明的,一直沿袭到现在。  李:可人家孙志刚是三证齐全,只是没随身带着而已。更恐怖的是,因为“顶了嘴”,警察不准孙的单位和朋友出证明出钱保释,直到扔出一具死尸。目前,专家、学者都钻出来写文章,要求追究真凶;网上一片叫骂,我也敲了个千把字的愤青帖子,狂贴十几个地方,我还在东海一枭发起的“关于取缔收容遣送和暂住证制度的呼吁书”上签了名。  威:你是兔死狐悲吧。  李:还是要绕回几年前的老话题?好嘛,趁孙志刚的冤魂给我的勇气,就讲一讲。  我和他一样,来自农村。1993年,20岁出头,考上了重庆的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大二时,与美术系学生密切接触,爱上了观念艺术,并参与成立了人民艺术公社。97年毕业,本来分配回甘肃老家教中学,我不干,就同成千上万应届毕业生一样,自己入社会闯荡。先是在文化公司打工,拉广告、当写手、装修设计,什么都做;后来,积累了两万多块钱的小资本,就同海南籍的两个同学搭伙,做水果汁生意,即把从海南岛运来的热带水果兑水机榨,定点推销给酒楼。半年之后,生意逐渐兴隆,我就在肖家河的居民楼里租了三居室,融办公、存货、寝食、会客于一体。当时,在此出入就两类人,一类助销小姐,一类行为艺术家,男女都长发披肩,这肯定引起居委会老太太的注意。  威:成都的行为艺术在全国都很有影响吧。  李:同诗歌一样,很热。媒体作了大量报道,中央电视台《美术星空》还拍了专题片。美国在华投资的贝特·达蒙西还出钱与艺术家们合作,在府南河搞“水的保护者”。我很热衷,在生意的同时,弄了大量作品,如果不是后来出事,我还会在艺术的大道上不歇气地狂奔下去,直到人生有一个结果。  威:行为艺术赚不了钱,你能物质、精神两手抓,两手都硬,真不简单。我还欣赏过你的环保作品“抽刀断水”,整整三天,你举一把菜刀不停地砍都江堰的急流。  李:看不出这是果汁公司经理吧?  威:看不出。  李:警察叔叔也看不出,所以他们在居委会和联防的带领下,于1999年一个夏日深夜,上门来了。擂门声象爆炸一般,把我从梦中惊醒,裤子都套反了,在我边答应边调整裤腿时,外头已抬出电动切割机弄开了防护铁栅门。  脑子一片空白,屋里一下子闯进来十几个警察和联防队员,象水缸似的,哗哗满了。出于应酬的本能,我拉开办公桌抽屉拿烟递过去,脸熟的户籍却挡开,厉声喝问:“《暂住证》?”  我松了口气,因为除了“三证”,其它的工商、税务卫生、消防等证照皆齐全。我为此花了1万多,几乎跑断了腿,图的是个保险。我打开文件柜,把七、八种证照批文都摊开桌上,还包括我的大学文凭、鉴定、人才交流中心的通知书等等。警察绕到桌后坐下,挨一查验,末了,抬起头,仍直戳戳地把手伸过来:“这些破烂没用,我们只要《暂住证》。”  我只好又在抽屉里翻找,浑身汗如雨下。我终于从一本书里找到,有两个,去年和今年的。按他们的规定,一个《暂住证》管一年,但半年登记一次,交一次钱。我如释重负地把这救命宝贝双手奉上。警察再一次仔细验看,然后宣布:“全部过期了。”  我争辩说:“没过期,今年才办的。”  警察一字一顿地说:“你下半年还没进行延期登记。”  我急忙说:“明天一早就去。”  警察又是一字一顿地说:“已经晚了。”然后当众把《暂住证》内页夹出来,撕得粉碎。联防受了警察示意,几间屋窜来窜去地搜查,水果踢得满地都是,鲜榨机和助销的镀银盘子也踩烂了。我心里着急,就根据有限的法律知识,指出不能毁坏私人财产。警察说:“我们依法搜查罪证。”还命人把我的VCD机和一箱光碟全抱走。  他们还搜出了50盒避孕套,于是我看黄碟、卖淫嫖娼的嫌疑更大了。  威:你用得了50盒避孕套么?  李:你这口气跟警察差不多。本来“三无人员”就该直接送收容站的,那晚上,成都市拉网清查外来人口,肖家河出租房多,属重点,所以居民楼下,四周都停着警车,警灯跟夜总会的彩灯一样,闪个不住。后来听说,光肖家河一带,就抓了几百,面包车不够用,就弄了几辆公共汽车。天快亮了,才颠到郊外多宝寺。警察个个干劲十足,这是绑肉票啊,抓一个没《暂住证》的,要赎回来,至少500元。少了这个数,就得继续在里头挨打、挨饿、干苦力,直到油水榨得差不多了,才“降价处理”。我太倒霉了,平常受到居委会的严密监视,一举一动都汇报到派出所,什么“小姐和嫖客频频出入,是个大白天也卖淫的窝点”啊,什么“毒品交易”啊,捕风捉影。其实,小姐卖果汁,艺术家搞行为,各干一行。  威:你的避孕套与他们有关?  李:放你娘的臭屁。我是艺术家,要做作品。我原准备亲口将500个避孕套吹胀,在车辆最密的傍晚,拿到春熙路旁边的天桥上去放,我将留在原地,观察人群和车辆的反应……  威:你想制造交通事故啊?  李:许多哥们儿都这样问。人群混乱还没啥,怕的是司机们突然见这种东西降落前窗,一走神,就撞一串,那艺术的性质就变了。所以我这名为“人欲横流”的妙作,只得因现实的难度而暂时搁浅。  威:你可以拿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搞。  李:行为艺术是互动的,没有受众的反应,还不如一个人躲家里煽嘴巴——我也曾这样对警察解释,他们的回答是:那你就当众煽嘴巴,看我们有没有反应。我不动,他们就找来个小偷,与我面对面站着。小偷又瘦又脏,可还在警察的鼓励下对我呲牙裂嘴地笑。这下热闹大了,派出所的警察和联防都过来围观,警察说,艺术家优先,动手吧。我羞愤交集,浑身都哆嗦了,却不提防小偷恶狠狠地甩过来一耳光,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我本能地挥起右臂,要回敬,围观者却鼓起掌来,只听警察笑得气喘吁吁说:“劳动人民先动手?没教养。”  我突然想起耶稣的至理名言:“有人打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也凑上去。  ”于是就听天由命地放下手臂。小偷劈劈啪啪煽了我20多个耳光,见我仍不还手,竟被激怒了。扑上来,揪住我的长发,兜两圈,就按趴在地下拳打脚踢。我晕晕乎乎的,一会儿抱头,一会儿抱腰,实在受不了,就往围观者的腿上滚,许多双脚把我踢出来,小偷已累得气喘如牛,最后干脆坐在我的背上,揪住我的脑顶盖,一下一下往地上磕。  围观者打着哈欠散开了,都说:“捶一头死猪,莫趣莫趣。”此时派出所长装模作样地过来制止小偷,并演讲了一通依法治国、严禁刑讯的官话。我在派出所呆了一天一夜,他们仍然审不出“避孕套的真实案底”,就丢下一句“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掌握我嫖娼卖淫的证据,派出所出动警力,传讯了我手下全部的助销小姐,无结果,只得将我作为三无人员,与打我的小偷同锁一副手铐,送进收容遣送站。  威:他们没有释放你?  李:乔石任内修改《刑法》,取消了收审,警察失去了无限期地关押嫌疑份子的依据。幸好收容遣送制还在,24小时破不了“案”,警察就可以将你从公安机关“释放”到由公安机关、民政部门共同管辖的收容所。这里形形色色,无所不包:妓女、嫖客、赌棍、上访人士、民工、下岗工人、乞丐、无照经营者、底层文人。总之,品种齐全,社会上有的这儿全部有。我一进去亮出身份,大伙都笑了,问:艺术家?画画、写诗还是唱歌的?我说搞行为。大伙说,那叫啥艺术家?我们都搞行为。  三层楼,20多间屋都关满了,我被塞进顶楼2号房,进门就一大马桶。  我在看守人员的一再吆喝下,好歹背靠马桶坐下去,下巴正好搁在别人的后颈窝上,一转脸,又碰上了另一人的鼻尖。不过几分钟,我就被臭哄哄的热气给蒸熟了,衬衣粘在累累伤痕上,疼得我丝丝抽气。就这样磨了一会儿,有人划船一般从屋子另一头过来屙尿,我只好站起,待那人瞄准马桶颈方便毕,企图坐回原位,不料地盘已消失。  万般无奈,我垫脚上了马桶,高僧一般俯视众生。我总想在下一个屙尿的光临时,夺回坐位,可人太瘦小,臀部不丰,屡屡败北之际,还饱尝了阵阵老拳。坚持到天晚,我已沿马桶上下了十几次,幸遇开门领饭,众犯列队而出下三楼,才透了口气。  晚饭是两个夹生馒头,塞进嘴里粘牙,无法下咽。汤桶立在院子当中,我四处寻碗,没有,就问身边犯人,那人指出一个窗口,我去领,却被告之一个土碗五块钱。我搜遍裤兜,有十几元钱,买了碗去院中舀汤。我闭眼硬灌了三碗,烂菜叶味直熏鼻腔——由于肠胃不敌这种猪狗食,当夜我就拉了三次,第二天大早,竟奇饿难忍。  我在顶楼号子里蹲了三天,与几十人一道苦撑苦熬,不刷牙洗脸。这世界上最臭的就是沤在一块的人肉,久了,连虱子也受不了,往颈窝、下巴、肩膀等明处爬。管理员每日早晚两次,收电话号码,通知外头来交钱赎人。市话一个5元,长话在原价的基础上涨5倍,暂记帐上,待解脱之日一次性结清。  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递电话条子,所以三天后,号子渐渐松了。户口在本市的,走得较快,特别是嫖赌犯,进来就喊爹叫妈,顶多熬一宿,就不惜血本,也要让外头来赎人——干这勾当,警察高兴昏了,尽量把罚金往高处抬,1万到3万。我觉得成都的警察比广州的要温和、狡猾些,认准了敲钱,往往不会意气用事,象整孙志刚那样。人一咽气,不就人财两空么?前两年,《南方周末》曾登载一篇报道,重庆的水上警察为了逼良为娼,增加收入,曾把两位误抓的良家女子扣押三天,调戏拷问,注射毒品杜冷丁,使其上瘾。  威:你在里面待遇如何?挨打没有?  李:同派出所相比,我的待遇还是有改善,至少没刑讯。孙志刚是学工科的,脑筋转不了弯,嘴硬,激怒了警察。我做了多年行为艺术,见过些场面,要油滑些。不过,整整三天都没人来赎,我还是慌了。在外头,我的朋友都是艺术家,穷,听说要出几百上千赎我,就有些迟疑。无奈,我一咬牙,双管齐下,也把甘肃老家的电话提供了,——这是个令人后悔终身的致命错误!  熬过7天,有点门路的几乎都走了,剩下的多是盲流。管理员说,政府没钱遣送诸位,你们得自己挣路费。过两天,就分期分批集合去搞基建,要么挖地基,灌钢筋混泥土;要么运鹅卵石,学做砖瓦。如此劳动三个月至半年,就免费遣送回原籍。  威:这是法律么?  李:不晓得,也千万别提法不法,否则哪天成了孙志刚第二,你还蒙在鼓里。总之,我的运气不算太坏,因为收容站里大队人马转移去做苦力时,我被留下来,看管法轮功分子。其实这些老头老太太都挺老实,不用“看管”。底楼的号子比顶楼大许多,按照二比一,一个法轮功由两个人犯贴身守护,不准闭眼,不准动嘴,不准打坐。一见有盘膝的趋势,两人就一左一右,将法轮功的大腿掰开。我是文化人,还兼有高声朗读《人民日报》的重任,上午两小时,下午两小时,都是钦定反邪教的狗屁文章。  咽喉都冒烟了,但法轮功们挺顽固,哪怕四五个人轮番读报也难干扰。半夜三更,乘人打盹,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坐起来盘膝抱掌。此时困得不行,也就由他去,可一旦被管理员发现,我们就得挨电棍受罚。  威:法轮功也关这儿?不可思议。  李:都是由北京遣送回川,据说是在天安门聚会,演示法轮大法时被抓的。其中还有教授、编辑、高级工程师等等。他们被关在这儿,等着单位领导来交钱领人,订保证。这有些象行为艺术,比如一察觉某个老头嘴唇颤动,我们马上就凑上去,贴耳朗诵《邪教头子李洪志》,直到他意乱神迷,停嘴睁眼,脸色熬白——这相当于美国对付伊拉克军队的噪音炸弹。  威:你还干得上瘾呢。  李:没人赎我,不上瘾,我怎么活?在收容站熬了11天,最后都怪罪爹妈不该生我了,才被一个助销小姐弄了出去。她花了600,我还了她1000。这娘们同我耍了三个月,曾哭着要嫁给我,我没干,怕失去单身的自由和乐趣。  这个小赵人不错,她不计前嫌,还为我父母安排了食宿。重逢的那一幕就别提了,经历这场惊吓,父母死活要我跟他们回甘肃,我却私下打定主意去北京漂几年。  威:故事就这样结尾了?  李:大约半年以后,我爸爸得了胃癌,住进兰州××医院。我变卖了所有的东西,筹到8万块钱,赶回去尽孝。我在病床边守了三个多月,一言难尽。  威: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李:爸爸他活了56岁,在这56年中,大约只有这3个月,才算父子有了真正的精神交流。我们这代人都这样,自我中心,不屑于了解父辈的内心世界,却口口声声称自己为“艺术家”。  妹妹告诉我,自从出了事,家里就一直提心吊胆,父母更是吃不香,睡不着。他们在天祝那样的穷县,教书育人几十年,除了自己的孩子,什么都奉献给社会了。我考上大学,父母高兴坏了,以为这下子苦出头了,却没想到……  当地观念保守,这种事还不敢张扬,爸爸肯定积忧成病。因为以前他的身体一向健康,为供我上学,他甚至背着母亲,悄悄去卖过几次血。在老家,由于地薄人穷,四周的农民都卖血成风,但中学教师卖血,就不是啥光彩的事。  威:我似乎读过有关卖血村的报道,据说从60年代至今,已经形成了一种卖血传统。  李:对,没有其它挣钱法子,不仅农民,连县城里的一些居民也卖。人长到18岁没卖过血,在乡下会招人笑话。也许在内地,人们认为卖血养家或供学是多么凄惨,可在天祝县,稀松平常,一星期卖两三次,只要不把人抽得爬不起来,就稀松平常。  威:一次能得多少钱?  李:抽400—600毫升,得150—200元,除了给疏通关系的血头百分之十的劳务费,统统归己。另外,卖血当时还能混免费午餐,得一包白糖、奶粉之类的营养品。所以农民觉得划算,甚至下馆子吃酒也付血钱。小时候,爸爸为了激励我发奋苦读,总是说:“没出息,将来就只有卖血糊口。”  孩子能回报父母的,只有“学而优则仕”,我的高考成绩在县上名列前三位,却仕不成,爱上了不中用的观念艺术。幸好挣了几个钱,能够体面地为父送终。  威:你父亲的医疗费该报销吧?  李:无论啥病,一年至多只能报5000元,对于癌症,这只够十几天的费用。父亲只拖了三个月,也算他老人家生前修来的善果。假如拖一年,莫说8万元,就是18万也不够用。医院太黑了,爸爸整夜呻吟,杜冷丁、吗啡,什么毒品都用了,每次只能管一小会儿。后来,他比划着,拍床,盲目地在半空指指点点。我知道他想回家,他心疼钱,我对他说:“我有的是钱。”他不以为然地摇头,含混不清地说:“用一个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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