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底层访谈录-18

老威:你撒谎,前几天我还在一本杂志里见过你翻译的希腊诗歌,赛菲里斯的《桑托林》:“假如可以/你就回到幽暗的大海吧/忘记笛声,忘记赤裸的双脚/在你和他人的睡梦中踩踏/沉沦的,生命的声音;//假如可以/你就在你最后的贝壳上写下/日期、姓名和地点吧/然后再抛回大海之中……”  高马:你的记忆力还是这么好?很危险,老兄,很危险。这是个不需要记忆的时代,一个人出车祸死了,脑浆涂满的轮胎依旧要在道路上滚动。文化大革命,红色大海洋,集体的狂欢突然之间沦为集体的痛苦。痛苦吗?痛苦是为欢乐所付的门票,记忆是为遗忘所付的门票。列宁同志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背叛了,又他妈的怎样?当然不能怎样,谁能把醉鬼怎样?我说到哪儿去了?你看我这脑子,注意力无法集中。我上午不喝酒,脑筋就不转,或者转也白转,你看见我皱着眉头,以为我在挺深沉地思考问题,其实我在睁着眼睛睡觉。  老威:你刚才还在编发新闻呢。  高马:工作是一种本能,闭眼也能干,我编了十八年,报纸已化作身体的一部分。这边领导视察、讲话,那边特大车祸,家属要讨个公道,其实这种公道死者不需要,左边鲜花和儿童,过节呢,下边,脱毛霜广告。11点半下班,中午喝啤酒,边喝边做私活,效率很高,脑筋象生锈的机器开转了,开始头有点疼,咔咔响,后来喝通了,第一泡尿出来,整个身心都舒畅了,接着越来越舒畅,半个钟头一泡尿,肠子好象是直的。有人说,醉鬼没心没肺,对,我越喝越没心没肺,腰以上全没有。一张漏斗嘴巴直通尿道。你说我译过诗?现在我想起我译过诗,好象和排泻有关。我忍着一泡尿,偏不拉,这时就会本能地亲近大海,向大海撒尿太舒畅……我接着喝,直到受不了直冲厕所,这下诗的感觉没有了。我一下午要喝十几瓶,你算算一个月酒钱多少?  老威:相当于你的工资吧。  高马:你太小看我了。晚饭我还接着喝呢。白的,二锅头,一瓶半到两瓶,有一口没一口,直到半夜。有朋友陪着喝当然好。80年代,家里有许多过路客,吹拉弹唱挺高兴,开会的时候,大伙一块醉,摔跤一般抱在一块,躺在街心说悄悄话,什么永不分开。谁拉我回家我就同他急,一个狗钻裆,撞到树上,又弹回来。星星长毛了,这是诗人马松的句子,“我的毛醉了!"腋毛还是阴毛?还是月亮抖下来的寒毛?他妈为什么不在80年代被汽车碾死?我在80年代醉的最后一场酒是在和平里,与一个当兵的,大冷天,喝着喝着就开始扒衣服。你知道醉鬼与醉鬼之间就这样。我埋怨他坐得太远,其实他就在我的旁边;后来我又问他的鼻子在哪儿?他摸着我的鼻子说在这儿,我说不是,这个鼻子不是那个鼻子。他火了,扇了我一耳光,我倒在地上,看见那玻璃窗一晃一晃地扇耳光,就撑起来要去打它。当兵的说,有种的脱衣裳练,我就脱衣裳,当兵的说,有种的脱裤子练,我就脱裤子,后来我们都哭了。再后来,我的酒友纷纷戒酒,成家立业,变体面人啦。一晃八年过去,我还在喝,常常一个人喝,鬼都不上门。  老威:你也结过婚。  高马:结过三次。第一次醉了,抱错了人,恰好被我原配夫人撞见,完蛋了。第二次又抱错了人,我的次配夫人说,你哪是酒鬼,纯粹是个花鬼,你连亲了谁的嘴也不明白?我说那是酒杯呢,她说去和酒杯睡觉吧,又完蛋了。第三次,是我老婆抱错了人,她以为我醉了不知道,就跟一个男的出去了,我趴在窗台上,看见他们手挽手在雪中散步,真够浪漫。我追出去,头碰了电线杆。我不省人事,差点没冻死。我醒过来,却躺在床上。我冲守在一边的老婆咆哮:“肯定是你的野男人把我弄进屋的!"我老婆答:“哪有男人?是我把你拖进来的。”我气疯了:“你撒谎!我明明看见!"我老婆答:“什么明明看见?你一个酒鬼能看见啥?"我挥起拳头:“看见风流鬼!你骨瘦如材,岂能弄得动我这大块头?"我老婆答:“早知如此,我就不管你。”我的拳头挥到她身上:“这是我的遗产,分给你这骚婆娘!"这么一来,祸闯大了。  老威:你这种东西,结什么婚。  高马:我早有这种自知之明就好了。年轻时真好色,醉了也能干,后来就淘空了,瞪着眼看,干不了,酒令人阳萎,现在想起来,老婆即使有外遇,也没错。醉鬼有什么自尊?她偏偏同我这种人计较,转身进书房了。我继续狂喝,他妈的,但越喝越感到冷,酒里有股血腥味!酒变红了,整个屋子酒杯一般晃着响。我站起来走了两步,听见鸡叫又走了两步。我感到奇怪,五年没听见鸡叫啦,饲养场的肉鸡,三个月就肥了,不会叫。会叫的鸡让时光倒流。我推开了书房门,嗅到一股比酒更浓烈的酒精味,我恍惚记起我老婆是外科大夫。又灌了一大口,我明白,就几步之遥,但我永远走不到我老婆那儿去,钢丝床太远了,我进一步,床退一步。我老婆在床头,不,在船头,穿着白大褂,要离去了,她将融入白色,融入一座大医院。我感觉到,血在白床单下面无声地淌。  老威:我听说过,你老婆在大腿上划了一刀,血嘀嗒嘀嗒流了两小时。  高马:嘀嗒嘀嗒,象钟表一样。我醉得太厉害,居然救不了她。结啥婚,作孽呀。她的葬礼弄了三天,人潮水般涌来,亲属、朋友,还有她治好的病人。她是个好医生,以前我一点不知道,这么多人需要她。我没喝酒时,少不了挨骂。  但是我病了心慌、肚子疼得要命。不行,我这辈子交给酒呢。  老威:老婆都死了还喝?  高马:老婆不是我喝死的,是自杀的。当然,你说我借酒杀人也可以。唉,这现实太丑恶了。幸好时间不会停滞在某一悲惨时期。我再也不结婚了,孤独吧,麻痹吧,如此而已。  老威:什么“如此而已”?凭《国际歌》,无产者能找到自己的同志,你凭酒味还不能找到自己的酒友?  高马:还没喝你就说酒话了,我的酒同志都是阶级性或季节性的,哪能天天陪着喝?现在快12点了吧?我们边喝边聊,你看我这肚子,象一口缸,你相不相信,你这种不好这壶的人,我一个屁就把你醉倒了。开个酒厂吧,老威,我给你看大门,做广告,将来呜呼了,请你把我的遗体剁了装缸,埋地窖发酵十年,自然是天下最美的酒。  老威:转眼之间,你三瓶就下肚了?  高马:我一般要喝五瓶,才会撒第一泡尿,你摸我这肚子,很实在,里面象绷着弹簧,现在我有点醉意,等出了尿,我反而不醉,越喝越不醉。  老威:我可是越喝越难受,幸好不是白酒,要不早吐了。  高马:喝酒有两关,第一是肠胃,第二是心理,这是相互作用的。本身酒量好,就占了先天优势,如果人逢喜事,哈哈笑几回,酒量还会上涨许多。你喝了两瓶半就想吐?这可太不够意思了。一定是见了我心情压抑,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老威:我几乎不喝酒,我们好几年不见面,所以“舍命陪君子”嘛。  高马:我不是君子,我是高阳酒徒。  老威:怎么又扯上西汉的郦食其了?我又没让你做刘邦的食客。  高马:跟你这种现实主义者,耍不出理想主义的酒疯,饮酒要互相凑趣才够劲,你一杯,我一杯,猜拳行令说醒酒笑话。汉高祖刘邦是个酒徒,所以才会让郦食其在门外走来走去地骂街,没砍他的脑袋,反而奉为上宾,这种事在历史上太多了。老威你呀,这几年尽学些没用的东西,“人文精神”啦,“反殖民化”  啦,“本土”啦,“中年”啦。跟酒没多大关系,中国历史是被酒泡出来的,因此也跟历史没多大关系,既然跟历史没关系,跟现实就更没关系啦,因为从我们身边淌走的每一秒钟,都是历史,远一点,近一点,不是我们说了算,是天上的大醉鬼说了算。我们是他老人家的亡国奴。  老威:那什么跟现实有关系呢?  高马:酒。  老威:不行,那是你的生存方式,放到我这儿就不灵了。实话说,89年我在海南岛,醉了一次,人事不醒地横在大街,连大货车在我面前急刹也不知道。差点就血溅海口了。后来有朋友告诉我,行人见着这堆死肉,纷纷掩鼻饶行。从这以后,我发誓再不沾酒了。  高马:你当时灌了多少?  老威:就七、八两白酒吧。  高马:这么点就成死肉了?一定有事,你这人不会凭白无故灌这么多。  老威:我姐姐刚遭车祸去世不久,我就下海南,岛上人很多很乱,找不到工作,我反而惹了一大堆麻烦。那时,岛上挤满外乡人,都莫名地兴奋、狂躁。  高马:我猜中了吧?一般中国人都这样,遇高兴的事喝,遇不高兴的事更要喝。好象酒不是致幻饮料;而是一种发泄对象,象男人对女人,需要时就想起来,射了就完事。自己把自己当畜牲。你别打插,我胡乱说呢。女人与酒谁更可爱?我说,都可爱。你要懂得爱,爱酒或女人更胜于自己。当然,女人不这么看,她们恨酒,与酒较劲,争夺男人,她们认为男人呕吐、胡闹,死猪一样睡在垃圾里不好看,女人重视外表,酒鬼很丢面子。丢了面子可以再捡回来嘛,她们不这样看,因此她们看不透酒鬼温柔的内心,一团烂泥,还要让他说“我爱你”么?  你们四川的老杨,评论家,知道吧,他也贪杯。并且越喝话越多,他想离婚,想了20多年,女儿都20多岁了,但就是离不了。离不了贪杯也是一种活法,精神就升华了嘛。升华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就成柏拉图。柏拉图是我知道的世界上最早的阳萎者。刀不磨要生锈,老杨肯定出问题啦,他的日常生活是,一苦闷就喝酒,喝了酒就骂人,骂累了就睡觉,其它时间才是读《圣经》和写充满尊严的道德文章。他的酒龄与我差不多,区别只是酒使他发泄,发泄了灵魂上的有毒物质,身体才会健康、有活力。自杀丧命的女诗人普拉斯说:“我吞吃男人像吞吃空气。”那对于老杨,吞吃酒精象吞吃女人,每一口都咬牙切齿。我没有这么多不平衡,至始至终,喝酒就是喝酒,这样,人也纯粹得同高梁酒一样透明。这么透明的柔情的液体竟会放翻一个个彪形大汉,使之露出爬虫本色,这不是老子《道德经》的含意么?  老威:《道德经》里赞美婴儿,将其同水的特性相提并论,这只是一种自然属性而已,婴儿没有母亲不行,母亲就代表一种社会属性。  高马:你说错了,母爱也是一种自然属性,婴儿哇哇大哭,母亲把乳房塞给他。婴儿能够吸引所有人去爱,因为任何监护他的人,都有权为他的将来设计蓝图。我一旦醉了,也同婴儿一样,任何比我清醒人,都有权把我抬走,以免阻塞交通。不过,我比婴儿气力大,我心里完全明白,但我管不住自己的行为。有一回在酒吧,喝到半夜,我付给三陪小姐五百元,准备回家,可那小姐看我摇摇晃晃两眼发直,硬说我只付了三百元,气得我劈头就是一巴掌,她才不吭声了。骗得了谁。还有一回,我光着屁股在街上跑,遇上一个小馆子,就坐进去,嚷着要继续喝,把所有的女顾客全吓逃了。服务员也躲着不敢出来上菜。老板只好亲自出马,劝我穿裤子,我摸了摸身上,真光着。就叫他爸爸。老板说:“疯子,我一不报警,二不打人,因为我是你的街坊王老三。我下岗快两年了,好不容易攒钱开了个饭馆,今天才开张。  既然你这么照顾我,我也不做生意了,就陪你一醉方休好不好?"我回答好,我付酒钱。谁知没喝到两盅,我爸拎着裤子撵进来,老人家70多岁,气得浑身哆嗦,我只好乖乖地穿上裤子,我爸还揪我的耳朵,嘿,40多岁了,还被揪耳朵,太过瘾了。  老威:你没觉得丢人?  高马:你太看重社会形象了,又不是政治家。“醉了一次就不再喝了”--这语气挺象个大人物。时代不同了,风气变了,每个人都在强调独立性,连幼儿园小朋友都以我为中心,所谓多元化社会也不是独生子女的社会。按照现在流行的行话,每个人都应该寻求适合自己的定位,即社会角色。我的定位是酒鬼。  老威:你是报纸编辑。还是翻译家。  高马:这些都是一个酒鬼的保障。自由的保障,随便脱裤子,回到童年的保障。我的先天酒量是爸爸培养的,一岁的时候,他就喜欢把我放在膝盖上,自己喝一口,再用筷子头蘸一点让我沾,这样,我逐渐成为与众不同的孩子。  老威:你这样“与众不同”,还能在报社呆下去吗?  高马:现在又不是毛泽东时代,一看家庭出身,二看政治表现。我的业务能力过得去,没有因醉误事。另外,我从不在金钱上与人计较,什么工资、奖金、提成、稿费,任何人都可以比我拿得多,我这个优点比所有优点都强。还有,单位领导请客,有我护驾,免受多少罪。实话告诉你,我人缘好着呢,光屁股在街上跑也成了善意的玩笑。我唯一碰不得的伤疤就是婚姻--酒与女人真的势同水火。  我夹在中间,充当调解人。现在,我偶尔也打打野食,但家伙不行了,酒一过量,就有点挺而不坚。  老威:你号称喝遍天下无敌手,你最喜欢的酒是什么牌子?  高马:对于酒鬼,什么酒都能喝,一般过得去就行了,很少在意牌子。家里有常年泡的老酒,好几坛,活蛇、猪板油、拐枣都能泡酒。名酒如五粮液、茅台、竹叶青、汾酒、泸州老窖当然滋润,但价钱昂贵,一年品不了几次。其实这些酒,包括一些几百元一瓶的洋酒,适合酒仙、酒圣一类的人物在场面上喝,我是酒鬼,有喝的就满意。如果你一定要我选酒牌子,就好比让嫖客选妓女,让家庭妇女逛超市,琳琅满目。不过,自然发酵的酒感觉总要醇些,而勾兑的酒要来得猛些。当然,并不是每个人的感觉都这样。几年前,四川一帮下海经商的诗人闹着要造一条载满酒的轮船,从重庆沿江直下,直抵出海口。他们取名叫“梦之船”,并选浪漫老诗人孙静轩做船长。孙静轩同四川各大酒厂关系特别好,据说他能拉到钱,赞助长达一个月的大吃大喝大吹大擂。当然在酒足饭饱之余,上了“梦之船”的众酒仙还要重评中国十大名酒,发动新一轮的广告攻势,把老字号的十大名酒给打下去。  老威:这种文人阴谋永远得不了逞。  高马:“梦之船”就是做梦而已,不过这是最对我胃口的梦。  老威:顺便问一句,你喝酒还吃饭么?  高马:我早忘记米的形状了50工作组长郑大军  采访缘起:2002年6月28日下午,星期六,我与妻子搭长途客车去崇庆县九龙沟躲避酷热,黄昏在沟头红纸村某农家大院投宿时,认识了山野散步归来的郑大军先生。  郑老72岁,原籍河北,宽身板,亮嗓音,一望便知颇有来历。他是县团级离休干部,但目前已习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当其回首几十年前,自己初涉仕途,任县委下乡工作组组长的历史,不禁悲从中来,几番欲潸然涕下,"大冤案啊,"他叹道,"饿死几千万人,可至今没个正式的交代。"(以下,郑:郑大军;威:老威)  威:老人家好逍遥!  郑:穿了一辈子制服,再不逍遥一点,黄土就埋齐脖子根了。告诉你年轻人,我从领导岗位退下来已十年,每年都要来这回龙沟,找一农家乐(接待外来客的农家院子,包吃住,月费约450元人民币——老威注),避暑几个月,连世界观都住变了。  威:除了党报,现在可没人在乎世界观了。您以前做啥工作?  郑:四八年参军打老蒋,五零年转业到地方,搞土改,学文化,从此步入仕途。算啦,提这些老皇历没意思,而今无官无职一身轻,正好为自己活两天。  威:率性而为?难得难得。  郑:年轻人,你的马屁拍得肤浅,五、六十年代过来的人,有几个能"率性而为"?1959年庐山会议,上千万共产党员中也只有一个彭德怀"率性而为",上书毛主席,反映真实情况,"为人民鼓而呼",其下场如何?相比之下,我这种多如牛毛的县团级芝麻官算个屁。  威:您算个屁,我就只能算个跟屁虫,嘿嘿,扯个笑话。老人家,彭德怀的冤案早已昭雪,而今,造成三年大饥荒的不是天灾是人祸,已不再属于国家机密……  郑:党对不起农民啊,和平时期,比世界大战死的人都多,可至今没有给人民一个正式的交待。  威:我是1958年大跃进出生的,60年春天饿出水肿病,差点都没命了。您当时呢?  郑:58年我26岁,是××县委农村工作组的副组长,在放卫星的第一线——东阳公社二大队蹲点,检验大跃进的成果。当时,反右斗争刚刚结束,中苏关系即将破裂,毛主席、党中央认识到,中国必须独立自主,以自己的方式在短期内完成初、高级社会主义过渡。形式逼人,共产风在上下一心的运动激情中越刮越猛,终于不可收拾。放卫星成为时代潮流,各行各业,钢铁卫星,轰麻雀、拍苍蝇的除四害卫星,诗歌卫星,犹为恐怖的是粮食卫星。我蹲点的地方属丘陵地带,田地肥沃,风调雨顺,盛产水稻、小麦和玉米,兼产豆类、红苕,本来算传统富庶之乡,可共产风一刮,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人类在造假方面的想象力是无穷的,比如上面一推广"合理密植"创高产,那些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们因怕戴"保守落后"的帽子,竟当着参观团的面,把秧苗象开大会一般热热闹闹地密插。小麦、玉米也如法炮制,结果青苗倒满眼绿,就是季节到了不抽穗、灌浆。那时候,只要敢吹牛,一不小心就上报纸,还配大幅图片,紧接着,各级检查参观团如潮水般涌来,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亩产上万、几万"的示范田,赞不绝口。所谓示范田就是把山上沟边的几十亩水稻连夜抢收,并移植到大路旁的一亩田内,那光景真是密不透风,记者把娃娃抱上去拍照,谷穗竟丝纹不动。  58年秋,"钢铁元帅"升帐,"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达到白热化。男女老幼都上山,不是秋收,而是砍树、捡矿石。当地从古至今都没听说过铁矿,乱捡回来的黑石头,与挨门挨户搜缴的锅碗瓢盆,甚至锅铲、火钳、门扣、门环一起投入土法上马的小高炉,没日没夜地架柴禾狂熬一气,最终炼出了嵌着些碎矿石块的废铁疙瘩。造孽呵,山砍秃了,庄稼烂了,颗粒无收,连苞谷杆也被秋雨给泡垮了。面对冬天,发高烧的社员们冷下来,日子没法过了。  威:往年存的余粮呢?  郑:大办公共食堂时征用了,一平二调嘛。  威:一平二调?  郑:就是以公社为单位,实行全面的平均分配,无偿调拨生产队和社员个人的任何财产,为彻底铲除私有制,走向人类大同铺平道路。说得简单些,就是一切归集体。每家的灶台都拆了,碗筷也上缴了,因为有了公共食堂,有了社会主义大家庭,小家庭就不用开伙,否则违法。猪、羊、鸡、鸭统统进了集体的笼圈,有的社员甚至从家徒四壁中搬出来,住集体茅棚,好让人民政府放心。  开头几天食堂还挺红火,大锅饭嘛。我们工作组一进食堂门,大伙就全体起立,放下饭碗鼓掌,并齐唱《社会主义好》。我问:"伙食好么?"大伙回答:"好!"我又问:"吃得饱么?"大伙更响亮地回答:"饱!"此时,有个豁嘴老头还出场打了一段赞美快板,大意是从今以后不靠天,不靠地,只靠共产党端碗了。  我们在大队党支书的陪同下检查了厨房和每张饭桌,红苕稀饭敞开供应,玉米窝头在笼屉里堆成小山。我惊讶地问:"这也敞开吃?"支书回答:"无论大人、娃儿,每人限吃四个。"我说:"这窝头足有三两吧?小孩没撑着?  "支书说:"农村娃儿撑不着,蹦两蹦肚子就瘪了。"我厉声批评说:"要有计划,不能浪费!"支书连连称是。由于准吃不准揣,农民们顿顿死撑,稀饭锅里的红苕没人舀,窝头皮满地扔。  大队干部五、六人簇拥着我们进小饭厅,桌子上已摆好两脸盆红烧肥肠和回锅肉。我问:"这是咋回事?"支书答:"前天公社批准杀猪,经支部研究决定,留了些下来慰问工作组,这也是社员们的一番心意。"我和其他同志都拒绝搞特殊化,命令把肥肠和肉加菜烩了一锅,在晚餐时按人头分给社员。那年头,我们常下乡,对农村干部的阳奉阴违深有体会,但时代风气如此,谁不识时务,就要犯错误,所以没人对公共食堂的浪费现象提出异议。  直到两年后,我率领整风整社工作组一行四人,进驻同一地方,落实《十二条》(即1960年11月3日由中共中央发出的《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的紧急指示信》,共十二条,文件的核心是要求全党以最大的努力纠正1958年以来在农村刮起的共产风,彻底清理"一平二调"——老威注),才发觉其后果的严重性。  曾经风光一时的公共食堂一派破败,靠厨房的隔墙已经打掉,以增加伙食的透明度。上百号社员排着长队,捧着碗,有气无力地绕着砌在地上的大灶台绕圈,领取一勺照得见人影子的午饭。这是将政府救济的陈谷子连壳带米碾细,再下锅狠熬出来的糠米粥。后来了解到,是因为工作组大驾光临,大伙方能领到如此"见米"的上等货色,若在平时,一日三餐清水煮红苕,一人两小砣;或者清水野菜,撒几把珍贵的米糠进去搅匀,如果再撒一把老玉米或干豌豆,那就近乎奢侈了。  我们四个人躲在门外,观察了好一阵,组员老王示意大队支书不要声张。  桌子、板凳都失踪了,人们领了饭,迫不及待往嘴里倒,却没有一个人被滚烫的粥伤着。队伍继续移动,除了勺碰碗的声音,一切都显得空荡荡的。终于,所有的人都坐了下来,围成九个圈子,有一半以上的人在舔碗,非常专心,仿佛要把已经透亮的碗舔穿。没舔碗的直喘气,似乎开饭是体力活儿。我们呆了,不禁面面相觑,作为党的干部,我们深为自己没有被饿垮的身子骨羞愧!  趁我们发楞,大队支书却按捺不住提步进门,大吼一声:"欢迎工作组同志!"  于是全体起立鼓掌。我们只得露面,招呼大伙。不料社员们却有节奏地边鼓掌边背诵:"公共食堂好,人人吃得饱,感谢毛主席,感谢党领导!"一连背诵三遍,就有五、六个人因元气消耗过度,倒地昏厥过去。我忙叫救人,老王掏出临出发前带的一封压缩饼干,泡在开水碗里捣散,依次灌了。  当晚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传达《十二条》,并当众宣布将"一平二调"中擅自调拨的私人财产归还原主,许多社员激动得流下了热泪。老贫民牛东山说:"终于可以死在自己屋顶下了。"而大队、生产队两级干部都阴着脸,没一个吱声。散会后,大队支书埋怨说:"现在才来纠正共产风,意义已经不大,因为这两年大伙偷的偷,拿的拿,集体财产都搞光了,连米糠缸子也给砸了。  大河断流小河干,住在自家屋顶下有啥用,瓦又不能吃。"我批评了这种悲观情绪,大队支书顶撞说:"凭共产党的良心,我这个书记没有亏待社员,除了上面领导视察时陪点吃喝,我没有搞明显的等级。饿死的社员一年比一年多,我不难受么?可后山的五大队咋样?都吃人了……"我们大吃一惊,我打断他的话:"不要乱讲,要负责任哟。"大队支书把胸脯擂得崩崩响:"百分之百负责任!我闺女前天逃回娘家来,说她们生产队几岁的女娃儿快叫吃光了。"  事关重大,当机立断,我派老王连夜赶回县委汇报,我则立即去后山五大队,把最新"敌情"通报派住那儿的工作组刘、聂、姜三同志,他们还被蒙在鼓里!  通过细致而艰难的调查,东阳五大队第一生产队人吃人的内幕终于揭开:  全队共82户491口,仅在1959年12月至1960年11月期间,就虐杀并吃掉7岁以下的女童48名,占全队同一年龄线出生女童人数的百分之九十,百分之八十三的家庭有吃人史。  最早发现吃人的是生产队会计王解放,据他供述,1959年底,公共食堂无粮下锅,经常"变相断炊"。所谓"变相断炊",即灶房只敞开供应白开水,而把从社员的牙缝里强制节余的渡春荒救命粮扣下来,供党员干部们夜半三更时享用。因为"群众垮了干部不能垮,否则就失去了革命的主心骨"。  按当时的政策,公共食堂之外的私自开伙属违法行为,所以干部们半夜填了肚子,还肩负着巡逻的重任,要保证家家房顶不冒烟——如此"坚壁清野"持续了一年余,而唯一的熟食来源公共食堂又名存实亡,广大群众只好放弃生产自救,满山疯转,捞着啥吃啥。树叶、树枝、草根、野菜、地菌,后来连整张草皮也争相恐后地铲回家。  觅食中毒的青壮年居多,口吐白沫,面带土色,有的咽气时还发出"哞哞"牛叫。连蚯蚓和地蚕也成了稀罕美味。四川乡村四、五十岁以上的社员,普遍尝过观音土(有的地方叫白鳝泥,一种有光泽的白色黏土),饿疯了的人们在生死关头用它充饥,一撮泥一口水,两眼翻白地仰脖数次,肚皮就沉甸甸的,并且越来越沉,终于,饿转化成痛。当人们抱着肚子,倒地打滚、痉挛,有效的救治方法就是灌服超量泻药:生菜油,桐油,最厉害的是含毒的蓖麻油,化泥的同时也化胃肠粘膜,令你最终走向胀死的反面——泻死。尽管如此,观音土仍是宝物,它带腥甜味,进口感觉似乎比锯齿草还要好些。  所以人们掏泥把山都掏亮了——王解放说——人吃人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开始的。  他说:"那晚轮到我和出纳、保管巡逻,已是下半夜,我们沿着村子转了一大圈,肚皮又瘪了。出纳说:这餐加的,屙泡尿就不行了。我说:你吃了四个玉米窝头,咋不行了?出纳说:没油荤,吃多少都不顶事。保管说:你等着吧,到了共产主义,让你一天吃一头猪。出纳说:你现在就变成猪,让我啃一口。我说:莫开这种没觉悟的玩笑,想想普通社员咋过的?  "于是三人都不吭气了。那晚下了入冬的头一场雪,月亮钻出云层,照着雪地,格外晃眼睛。保管突然说:我看见冒烟了。我和出纳正揣着手,准备回家呢。保管又说:他妈吃了豹子胆!  "我们一下来了精神,就趴在一堵山墙后面仔细观察,果然有几丝淡烟兜着圈儿顺风斜飘。队里的情况我了如指掌,可此刻却不敢相信这烟是从莫二娃屋顶冒出的,人家是老实巴交的贫农,家里八口人饿死了两口,也从来没有违犯过政策!  "况且这年月有啥可煮的?  "二娃家房前房后都是敞地,我们就迂回包抄,还匍匐前进了一会儿。我望见二娃婆娘蹲在屋檐下屙尿放风,大冷天也不怕冻掉屁股。没看出来呀,叮当响的穷棒棒也打饮食埋伏,阶级斗争太复杂了。  "我们从后门撞入灶房,手电一打亮,莫二娃那一窝耗子就乱窜开了。我喊:不准动!保管举起鸟枪,朝天轰一炮,把房顶冲开个窟窿。惊慌之中,不晓得谁踩翻了地下正咕咕冒泡的盆,烫得我们直跳脚。汤泼进灶坑,激起一片水气,把屋里全弄雾了。点灯!我揪住莫二娃命令,这狗日的卜地瘫了。出纳摸出火柴,划燃马灯就地一照,顿时傻了。  "在去年被掀掉的灶台原地,胆大包天的莫二娃又掘了口地灶,平时用石板扣着,要偷煮东西时才挪开——他这次煮的是自己的亲生幺女,3岁的树才妹。难怪这么大的油荤,嗅两下都穿鼻。当锅用的脸盆四周,到处是小拳头大的肉砣砣,出纳埋下腰,用筷子戳起一砣,热腾腾地举到灯前查看,差不多快熟了,人肉皮薄,一煮就蜷裹成诱人的一团,把个保管看得眼发绿,直吞口水。我急忙扯他衣角,叫寻根绳来捆莫二娃。话音没落,莫二娃嗷的一声,做了倒地门板,这畜牲抓了一砣好肉就塞口中,我估计是小腿肉,因为我们卡脖子撬开他的嘴时,那牙缝还嵌着竖条的瘦肉丝。既然做老子的开了虎口,这一窝野种就疯逑了,当我们的面,一人抢一砣肉啃。唉,我们三个人六只手,揪住这个溜了那个,莫二娃的老四,九岁的狗剩,边躲我们边撕肉吃,还把耗子一样尖的嘴壳戳进去,滋滋吮骨油。保管惹火了,就出屋借月光装了满枪管火药和铁砂子回来,抵住莫二娃,我按住将他捆了。待把这男女老幼五口绑成一串,押到大队时,天已大亮。  "作为证据的碎骨头装了半背兜,头颅也在屋旁土坎挖了出来,空空的骨器,外无面皮,内无脑髓,作案手段真是残忍之极!大队支书怒不可遏,权充法官升堂,莫二娃一家却在阶沿下呜呜咽咽,叫起冤来。他说:树才妹生下来就缺奶,连米汤都没没喝饱过,好不容易熬到三岁,连路都走不稳,她命里只该活这么大。支书大吼:晓不晓得随便杀人,国法难容?莫二娃回答:与其饿死,不如让她提前咽气救全家。二娃婆娘磕头哭诉:我们全家都吞了观音土,没油荤过不去嘛,妈心疼的树才妹哟,下辈子投胎莫变人了。  "莫二娃一家被扣押一天就释放了,大队干部们再三研究和权衡,决定为了官帽而压下这起吃人案。"  威:人命关天,居然敢不上报?  郑:我们当年审讯王解放时,也这样问,连口吻都一样。可他反问:上报了又能咋样?国家都那么困难。  威:还忧国忧民呢。  郑:我说上报了就能刹住吃人歪风,人民政府再困难,也会发放救济粮。王解放说:我们队已经领过救济粮了,一户人70斤陈谷子,管一年,牙缝都不够塞。  威:我在图书馆查过"三年自然灾害"的一些原始材料,的确艰苦,连毛主席都穿打补丁的衣裳,自己在屋前开地种菜;国家主席刘少奇则去郊外拣野果,琢磨饥荒中的粮食替用品。中央领导们都纷纷要求降低生活标准。  郑:这些报道我都清楚。我觉得这笔账应该算在西南局书记李井泉头上,他一直瞒着中央在搞统购统销,都饿死人了还搞,还吹嘘风调雨顺,粮食吃不完,能调拨多少多少援助兄弟省。罢了,扯远了,总之那年头人命如草,不仅会计王解放,连吃人生产队的队长也抱我们的腿,痛哭流涕。  威:干部也吃人?  郑:有权力就有食物保障,当然不必吃人;可普通社员家,吃人风泛滥成灾了。莫二娃一放,大伙私底下奔走相告,以为政府默许这样做。由于重男轻女的传统,非劳动力的小女娃就遭殃了,心狠的,就操家伙在自己家里下手;不忍心的,就抹把泪,与邻居约定交换着下手,可这毕竟不是长远之计。那时的小孩都骨瘦如柴,连皮带肉,带碾碎的骨渣骨粉,也不够一门饿鬼吃几天,于是稍有远见的社员,就上远处绑邻队的娃娃,还到处挖陷阱,设兽夹。有种外表涂过油的"糖果"叫"欢喜豆",过去用于炸狼,现在没狼,就成了小孩克星,嗅着馋香,不禁送嘴里咬,崩地就炸个面目全非。待家长们闻声赶来,原地就只剩下一滩血浆了。  威:我读过一篇文章,名字和作者都忘了,谈到三年大饥荒中,某地发生过贫下中农围剿地主和富农,当场宰杀,放入露天大锅内煮熟分肉的事,那欢欣鼓舞的场面,令人久久难忘。您经历过类似的"阶级斗争"惨剧么?  郑:没有,并对这篇文章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不得已而吃人的主要原因是饥饿,而不是阶级斗争。土改伊始,剥削阶级在历次运动中都受打击,吃人并不光彩,哪怕吃坏蛋,也只能偷偷摸摸,让人民政府晓得了,一定会追查到底。  威:您是工作组长,政策水平高,您的水平并不能代表全国各地基层干部的水平。  郑:这个问题就不争论了。  威:那吃人生产队的案件是如何处理的?  郑:进入司法程序,该杀的杀,该判的判,毫不含糊。不过《判决书》上,都略去了背景和原因,也略去了种种吃人的情节,因为是公开审理,要维护国家和集体的形象。莫二娃虐杀亲女,又制造"欢喜豆"炸死邻队两个男孩,以故意杀人罪论处。听说枪毙时他还吼了几声"无罪",把执行民兵骇呆了,结果换上正规法警,连发三响才栽进坑中。  威:后来呢?  郑:啥子后来?  威:饥荒还在继续么?  郑:一直到62年夏天,国民经济才有所好转。而我们工作组除了处理恶性案件,解决问题干部,其主要任务就是"纠偏",发动群众自救。公共食堂解散了,社员可以领回属于自己的财产,至少锅碗瓢盆又有了,打掉的灶台重新砌,开伙合法了。我们向地区行署、县委紧急汇报,调拨救命粮,至少保证每个社员每天半斤粮。以前吃大锅饭,半斤粮经过大队、生产队两级克扣,到个人嘴里不足二两,几把苞谷面撒进一大锅清水,或者连糠带米加些红苕、野菜,一人一勺。今天,有我们工作组守在分粮现场,半斤就是半斤,谁也不敢捣鬼。群众可以拿粮回家,自己计划着吃。当然,国家的救济能力有限,一时调不了粮,就运来些苞谷杆、稻草、麦杆,把它们碾碎了,掺水熬,大半天,或者一整夜,能够熬出些淀粉来,分给社员们炕饼子,很香。还派人搜集小便,倒入一个大缸里,再投放些垃圾,隔一星期左右,由于尿和垃圾的化合作用,缸面会发酵出一层绿莹莹的"苔藓",叫"搅球藻"。这就是食物,薄薄地刮上来,兑些清水,可能的话,放点糖精,喝下去口感很爽。  威:您们真是些廉洁的好干部啊。  郑:日日夜夜,满脑子都是"吃",不瞒你说,当年我还没满30,都白头了。可绞尽脑汁,饿死的人还是有增无减。61年春荒过去,地里依旧颗粒无收,别提社员,连我的腿都浮肿了,一挤就出黄水,走路摇摇晃晃。工作组其它三人,都因吃糠咽菜便秘,躺床上,翘着光屁股,互相用挖耳勺掏。有时堵得深,勺够不着,就将勺把绑在竹签上,再深度疏通,鲜血长流,被掏的人一声高一声低地呻唤,惨啊。  不过那时年轻,能打熬,实在撑不住,就借汇报工作赶回县里,休整两天,在食堂大吃一番。县城各机关单位都在政府的号召下,向农村捐粮票,但是杯水车薪,乡下又流行吃人了。还好,没吃活人,而是把死人身上肉厚处割下煮。  威:您们咋处理新一轮的吃人案件?  郑:这是司法空白,没法处理。撇开道德伦理,人肉毕竟比观音土容易消化、汲收,虽然吃人(应该叫吃尸体)会染上多种疾病。社员们没力气,家里死了人,就草草覆一层土,有时在掩埋之前,好肉就已经被自家人割了,所以,你就是当场捉住"盗墓贼",也难以准确判断、定罪。  威:啥子意思?  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铁的事实是,吃人比吃土的成活率高。我曾经在某农家大院,目睹过如此景象:六个食土过量的社员头朝下竖躺在门板上,叉开腿,由他们的亲属把桐油灌进肛门。看见我出现,那些濒死者都突然睁大眼睛叫:政府啊,我们没吃人,死也不吃人啊!  我吩咐放平门板,社员们解释说:桐油味道大,从嘴里灌要反刍,浸不进肚肠,还是倒灌来得快。我说桐油有毒,用生菜油吧。社员们说:一两年没嗅过菜油味了,只要能下掉泥巴,沤烂肠子也甘心。我说不行,大家说行,烂肠子总比泥巴胀破肚皮强。  威:真是命贱如蚁。  郑:我能再说啥呢,死马当活马医吧。现在回想起来,中国农民真纯善啊,死到临头还没造反的念头。不过,党有枪杆子,不怕人造反,而我们工作组是枪杆子之外的政策消防队,哪里有起火的情况就赶往哪里。51农民皇帝曾应龙  【威】:您就是这座监狱鼎鼎大名的土皇帝?  【曾应龙】:应该叫陛下。  【威】:好吧,陛下,您是什么时候称帝的?  【曾应龙】:不是朕想称帝,是朕的+万臣民拥戴朕登基的。大约十年前,在乌江中游的观音岩,爬上来一条娃娃鱼,这牲畜会说人话,而且总在月明之夜,从岩里向外唱一首童谣,什么“假龙沉,真龙升;河之南,降太平”。  后来,连三岁小孩都会唱了,于是这歌谣经过许多小孩的口传遍了九村十八沟,有位好奇的人叫马兴,是当地的风水先生,一天夜里,他带着一拨村民跟踪歌声,在“观音”的嘴里找到娃娃鱼,那牲畜见人不但不逃跑,反而啪啪扑打着尾巴,像迫不及待地欢迎人来。马兴捡起它,从它的嘴巴当众挖出三尺黄绫,正是那首童谣,而在鱼肚皮上,刻着“大有”二字。其时皓月当空,马兴出洞,望月冥思片刻,突然对天地三拜九叩,向大家举鱼布告玉皇大帝的诏示。  朕事先并不知道娃娃鱼的事,计划生育闹得厉害,乡干部隔三过五带着医生,挨门挨户地查超生子女,查出来要罚款,装在肚皮里的要拿掉,还号召育龄内男女都去结扎、安环。朕有两个丫头,还想要个龙子,就同村里许多人一样,悄悄带着没出怀的婆娘外出打工,在新疆搞建筑七个月,果然天遂人愿,有了龙子,按辈份取名延泽。联不敢回乡,就领着妻儿到了河南,在新乡落脚。可还是让马兴冶算出来了。所谓“真龙升”,正暗合“曾应龙”这个姓名,“河之南”即河南,也有坐北朝南的意思,那么“新乡”这个地名正是新天子藏身之地。乌兴领着一班臣民,千里迎驾,见着朕就取出龙袍加之,纳头便拜,山呼万岁。朕却之不恭,只好顺应天命,回乡称帝,国号“大有”,改公元1985年为太平元年。  【威】:“大有”的合意是什么?  【曾应龙】:大有者,你有,我有,大家有也。朕登基下的立国御旨“有地大家种,有钱大家花,娃儿随便生”,已在臣民中广为传颂。  【威】:陛下的疆土有多大?  【曾应龙】: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朕实际管辖的也就是湘、贵、川交界,有三县之地。宰相牛大全在立国之际,专门组织人丈量土地,绘制成地图,送达四川成都国,湖南长沙国和北京国政府。  【威】:说句不客气的话,陛下的这个大有国完全是从史书里照搬来的,包括童谣、娃娃鱼显灵、河南迎驾等细节都是陛下与大臣事先密谋的结果,真没想到,时过境迁,您老人家还在做皇帝梦。  【曾应龙】:放肆!朕知道你是四川成都国来的什么记者,又同狱方混得颇熟。但朕有权拒绝你的采访。  【威】:我不是记者,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民情研究者。如果陛下这次不愿同我开诚布公地交谈,恐怕以后就再难有机会让人了解您和您的“国家”。据我观察,您读过不少古籍,您知书达理,素怀鸿鹄之志,虽然这种远大志向有点过头,您不想永远成为世人的笑柄吧?  【曾应龙】:成王败寇,有什么值得笑的!您能保证如实地记录朕的口谕吗?  【威】:当然,陛下。我保证。  【曾应龙】:话说太尉马兴、宰相牛大全等一班臣民迎驾回乡后,向朕奏请起事步骤和时机,马兴认为,大有国地理偏僻,人烟稀少;乡民们受祖宗规矩的约束,传宗接代的旧意识根深蒂固,计划生育政策在这儿难以推行。更由于一些乡干部的粗暴作风,激起了人们的普遍反感。婆娘们宁愿钻山洞、吃野菜、喝泉水,过野人的生活,也不愿做人流。这种害怕断子绝孙的普遍民情是能够利用的。牛大全认为,应该让大有国的开国大臣们深人民间,在老百姓中宣传生娃儿的权利是天地祖宗给的,当然是生得越多越好,虽然养娃苦一点,但人穷惯了,苦惯了,养一个和养七个、八个也差不多,多一个娃儿就多一份盼头,谁要是连咱的盼头都要灭掉,就应该同他干。经过半年多的发动群众,大有国的基础就打好了。于是朕连续颁发几道痛斥计划生育为妖术的秘密诏书,号召大有国臣民敞开生,谁要生养十个娃以上,朕就赐封为“诰命夫人”。  正当其时,曾家沟的百岁长老去世了。在山里,百岁老人的仙逝是方圆百里的头等大事,许多人老远赶来参加送葬。风水先生作为贵宾被请到,他翻山越岭,忙乎了两天,终于期寻到一处向阳的风水宝地。逝者灵柩停了三七二十一天。请外山的和尚念经做道场,方选定出痪日。  按马兴的计算,必须要在太阳刚露头时落下桤材,百岁长老的香火才会同旭日一般,永远上升。于是一千多人的送葬队伍半夜就吹吹打打地起身了,大有国的开国臣民一百多人也混在里面,普天之下都是逝者的孝子,朕在这时也不能免俗。大家认为如果能借百年之尸·还魂立国,无疑是天赐的吉兆。绕着山梁盘桓而上的长蛇阵壮观极了,连星星也暗然失色,并且越朝上,越辩不清哪是星星,哪是火把和人群。牛大全奏道:“陛下,这一切都来自天国呀。”  于是跟着朕一道加入嚎丧的队伍。领头哪个家伙嗓音特别亮,他颂一句,上干人就合一句,把山震得嗡嗡直响:“走哇走哇丨不要歇气哇丨不要抬头哇丨到天河 ̄上游丨去投胎哇丨二+年后你又来哇丨娶个大姑娘丨日牝又下崽哇……”  【威】:您老人家还挺有诗意的。  【曾应龙】:好戏还没开场呢。下葬的时辰到了,太尉马兴叉率领十几位禁卫军迎着刚露头的日头跳神,许多人不由自主地跟着跳起来。宰相牛大全趁机亮出膀子,祭起大有国的龙旗,跺几跺,摇几摇,接着从怀里掏出一把豌豆,扬手一抛,连叫几卢“变”;人们都弯腰去捡那些人土的神豆,不提防乌云从山涧底阵阵涌起,一会就遮住了太阳,霎时!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似有十万天兵天将杀向人间。  【威】:这就叫“撒豆成兵”的把戏了。  【曾应龙】:你还憧点行。众人被暴雨浇得鬼哭狼嚎,纷纷下施恳求牛宰相收了法术,朕自然准奏。雨过天晴之际,臣民们完成葬仪,随朕下山,一路竖起招兵旗,四方乡民纷纷投靠,+几天聚了数万之众。  【威】:什么数万之众?您的判决书我看过了,也就不过几干受你们愚弄的群众。  【曾应龙】:君王无戏言。朕还亲率御林军攻人县城,占领了县医院,赶跑院长,将所有的避孕妖物嫂出,在院子里堆成小山,点火焚毁。这一惊世壮举,相当于林则徐虎门销烟。万众欢呼雷动,于是牛宰相马太尉率文武两班大臣,着蟒袍持玉笏,依次上朝,行君臣之礼。  【威】:听说陛下还拥有三宫六院,共四十名嫔妃?  【曾应龙】:那都是牛、马二位爱卿做的好事!朕曾下诏辞退,说创国伊始,百废待举,天子理应与众臣民同甘共苦,岂有功未成,先思淫欲的理!可众卿苦苦相劝,言从古至今,天子都是三宫六院,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令不行。陛下不'承淫欲的精神值得万世景仰,但这排场是不能不讲的!  【威】:陛下的嫔妃都是哪儿选来的?曾应龙∶县医院的女护士都人选了,其它就是文武大臣的公主,但朕日理万机,连一起厮守了半辈子的皇后也无暇宠幸,哪顾得上嫔妃!  【威】:陛下的朝廷也太腐败了,满朝都是皇亲国戚。我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皇宫选在医院了。一是女人多,二是大有国的乌合之众根本就攻不下县政府。-  【曾应龙】:朕一心记着攻医院烧避孕妖物,召唤民心,把政府和公安局全忘了。后来,解放军包围了医院,朕亲率御林军迎战,不幸被虏,而马太尉却押着后宫嫔妃,投荷花池自尽殉国,可惜池水太浅,淹不了人。马卿一时兴起,竟舞起大刀片子,斩了两个嫔妃的头,唉,亡国之痛,没齿难忘啊!  【威】:马太尉和牛宰相不是会撒豆成兵吗?他们的法术到哪儿去了?  【曾应龙】:牛卿祭起大有龙旗,正要作法,肚子就挨了一枪。好个牛卿,大吼一声,又向前冲了几丈远,可还是倒下了。  【威】:陛下的朝廷也覆灭得太快了!  【曾应龙】:天命也,非战之罪也!马太尉拖了命债,被判处死刑。朕与牛卿等一干大臣均身负重罪人狱。朕就是不服北京国的法!你想想,朕祖祖辈辈的骨头都埋在这地方,朕的族谱能够上溯至宋,一干多年啊,朕还不应该承接风水,建立大有国么?北京国管辖的地盘那么大,且四方八面都要朝贺,还缺一个小小的大有国么?吾国贫穷,就是因为五谷不丰,人丁不旺,计划生育一旦落实到户,朕愧对列祖列宗呀!再说,既使要结扎、安环,做手术,也得通过朕下诏,哪有外国人跑到本国来推行他们的政策的?  【威】:陛下说谁是外国?  【曾应龙】:吾国之外都是外国。  【威】:那我也是外国人了?  【曾应龙】:然也。国与国无论大小,都该平等相处,互派大使,互通关贸,试问如果吾国硬要到你国去推行“娃儿随便生”的政策,你国能接受吗?  【威】:这就是陛下申诉多年的理由?  【曾应龙】:然也。  【威】:陛下的朝廷也太小了,如果都锅您这么干,哪全中国至少有几万个皇帝要登基。您大约已劳动教养了+几年了,人民政府对您怎么样?  【曾应龙】:朕学过医,大队就安排朕做了卫生员,也算广施龙恩。朕每天也读报,晓得外面每天都要发生许多大事,而大有国相对封闭、落后,许多年也没有报上一天朕大事多,朕要在监狱里勤学习,争取能早日减刑出去,造福于本国臣民。  【威】:还想称帝?  【曾应龙】:穷不能立国,这是教训啊!所以说,要挖穷根,奔富裕,首先就要学习文化和科技。朕过去潜心钻研古藉,忽视了本土本乡之外的时代变化,入狱后,朕反而在高墙之内开阔了视野,还报考了函大。  【威】:皇上读函授大学?这倒是新鲜事。听说陛下为上学之事还下诏给监狱长和政委,称他们为“黄、王二大臣”?  【曾应龙】:读函大需要钱,朕的用意是在表彰黄、王二位管理监狱有功的同时,向狱方征集几百元学费,不料朕的苦心被误解。大队长亲临监舍,把朕好一顿训斥!  【威】:皇后来探过监吗?  【曾应龙】:朕已将她贬为庶人。  【威】:这么说您离婚了。儿女改姓了么?  【曾应龙】:一言难尽。朕的心情不好,不想再谈下去了。  【威】:但愿我能拉到赞助,支持陛下学完函大。祝君健康。52新新人类喂小姐  喂小姐:先生,我可以在这坐吗?  老威:随您便。  喂小姐:到底可不可以坐?  老威:没别人,您坐吧。  喂小姐:这样算答应了,我坐啦。请您给我来瓶啤酒。要嘉士伯。  老威:给您点酒?我又不认识您。  喂小姐:你已邀请了,再过十分钟,我们就是熟人了。我的长相不错,至少打九十分,你一个人到迪吧东张西望,不就是想认识漂亮女孩麽?  老威:你倒爽快?好吧,我请客。  喂小姐:味道不错,这牌子我喝了一年多,比跟人的交情厚,有烟吗?  老威:我不抽烟。喂,你叫什麽名字?  喂小姐:你是旧社会来的人吧,见面就问名字,苦大仇深。  老威:问名字咋个就苦大仇深?  喂小姐:发仔演的一部老片子,讲"文革"时期,大陆客偷渡到香港,被警察撵得鸡飞狗跳,好不容易站住脚,与一位小姐好上,同伙却找上门,见面就亮军装,嘁同志。你刚才的口气同电影里下模一样。我猜,你是属于苦大仇深陡一代。  老威:总该有个称呼吧。  喂小姐:你已经称呼了:"喂"。打电话开头有要"喂喂"两声,人类在一秒钟内,起码要"喂喂"几+亿遍,我是大众情人,你叫我喂小姐吧。  老威:大众情人?你可以与任何人睡觉?  喂小姐:这也是问题?看来,新新人类和旧人类代沟很深。你色迷迷地盯我这么久,还不如直接拿钱出来,我有心情就做,没心情就不做。这同买东西,染头发差不多。比如出太阳了,我想染成金发,骑着摩托车来满街兜风;一会天阴了,我撑了一把伞,仅仅因为伞是红的,我就把头发又蚀红了,坐在家中看电视,突然觉得王菲的刺猬头很醅,马上又冲进美容院,照准了来一个,说不定,我妈都不认识我了,我购物更狂,心里不仅来电,而且熊熊燃烧,至于做爱嘛,你来电吗?  老威:我岁数太大了。  喂小姐:哪怕你80岁,我也敢上,这就是新新人类,70年代出生的人没法比。  老威:你多大?  喂小姐:18岁,今天是我生日。我与朋友,与情人一道过了许多生日,蛋糕啦鲜花啦Party啦,我已烦了,就一个人逃,我去了三个迪吧。没劲。到了这儿半小时,好不容易在人海茫茫中瞅见一个光头。皱着眉,挺深沉的老帅哥,嘿,有感觉。你首先是滇艺界的,像演录像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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