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在心中、佛在印度、佛在佛国、佛在佛龛里……这些都是错的!佛是「觉」的意思,佛是慈悲和智慧皆圆满的意思,佛是无私的意思。能产生佛的功能就是佛,否则根本不是佛。 有人把佛像当成佛,把修道成功的印度王子释迦牟尼佛当成佛,有人写「佛」字认为那就是佛,把助人而不求回馈的当作佛,有人觉得自己是大善人,也是佛。这些观念对不对?似是而非!真正的佛没有具体形象,也不是绝对没有具体形象,要看指的是什么。一个是看佛的功能,一个是看佛的本质。 佛的功能可以从凡夫的身上产生,也可以从自然界的物质上发生,只要你善根足或有缘,就可以从不同的人事物接受到佛的功能。 有人跟随师父修行,有人看佛经而得法益,有人因生活体验而有心学佛,可见佛处处在度人,无法用某种形象或观念来界定、说明、标示。 因此大同禅师说「莫造作」,你不要用你的心或观念或某个形象来塑造佛,佛不是因人的造作而能加以代表、说明或呈现的。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佛像,凡夫无法想象佛是什么。释迦牟尼佛涅槃之后,刚开始没有佛像,供佛的舍利和经典的地方就代表佛的功能和精神,经过若干年代之后,觉得佛的精神逐渐淡薄,不易感受到,所以塑佛像供大家供养、膜拜、怀念。 虽然如此,作为禅宗的祖师或悟者,不会把佛像当成佛。《金刚经》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佛不能用观念、形象、物质来表现,否则那是造作,是你心中、手中造出来的东西,不是佛!空花水月 问: 虚云大师说:「空花佛事,时时要做;水月道场,处处要建。」空花和水月都是空幻的、不实际的。从字面看来,做佛事和建道场有如空花水月,做了等于没有做,修了等于没有修,虚云大师却要时时做、处处建,这是什么道理呢? 答: 这两句话是积极而非消极的。很多人误解佛教所讲的「空」是虚幻,「虚云」这两个字就让人感觉虚无缥缈,不着边际。其实他有如虚空的云,需要雨滋润的地方他就去,需要云遮蔽的地方他也去。 所谓「佛事」就是做佛救度众生的事,「道场」就是修行成佛之道的场合和处所。 「空花」在一般状况下是不存在的,空中那会有花呢?除非是下述两个例外:第一,说法的人非常有修行,感动天人来散花,这是神迹。第二种情况是捏目生花,眼睛被捏或被压之后会看到一片金花;或者眼睛长翳,患了飞蚊症,看到空中有黑影在飞舞。 所以,「空花」不是事实,「水月」也一样。水中并没有月亮,而是空中的月反映在水中,使水中看起来有月亮。 众生汲汲营营,忙着在水中捞月──捞名利的月、捞权势的月、捞虚荣的月、捞种种的不实在。结果身陷五欲,葬身其中。 可是话说回来,虚云和尚这句话有积极的、正面的作用。「道场」虽是空的,「佛事」虽是假的,但跟追求五欲完全不同,他是从五欲的反面出发。 做「佛事」就是用佛法来帮助人,不论有形无形,不论是语言、文字或物质,其目的是提升人的品质、心智、道德和内在的智慧,并且增长福报,使众生离苦得乐、出离烦恼。 佛教所指的「道场」很具体,即是寺院和塔庙。虚云老和尚随缘度众生,处处度众生,凡遇到破败没落的道场他都会帮忙重建,一生之中修复了十几处已成废墟的古道场。对他而言,「空花佛事时时做,水月道场处处建」是出家人的本分,目的就是为了利益众生,净化人间。身心脱落 问: 日本有位道元禅师在中国悟道之后,说了「身心脱落」这句话。就打坐修行的人而言,身心脱落是很高的境界,却可能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请师父开示。 答: 道元禅师是日本曹洞宗第一代祖师,由中国天童寺如净禅师传的法。他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在修行过程中常有苦恼和负担,心理也有障碍。但他精进不懈,在身心都不调适的情况下,道心依然不变,对弘法利生的悲愿也百折不挠。在中国求法之后,回日本建道场。「身心脱落」是他的体验和悟境。 「身」是肉体、身体。对一个有病或孱弱的人来说,身体本身就是负担;对身强力壮、精力旺盛的人而言,身体则是祸源,因为这种人对「食」和「性」的欲求特别强烈。 「心」指的是思想、观念、企图心、追求心、贪求心、瞋恨心等心理现象。心理活动可以使人堕落,使人升华;也可以使人潦倒,使人腾达。 因此,人以心为主,如果心理健康,身体差一点还无所谓;如果心理不健康,身体再怎么好也会有问题。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修行人的心理应该是健康的,但是修行人自我检点,知道自己的心理还是有问题,烦恼还是在。刚开始的时候,他对粗的、重的、强的烦恼还浑然不觉;待这些烦恼淡化之后,他会看到内心种种细微的活动。接着细微的烦恼不见了,但是「我想开悟、我想成佛、我要追求」这类心的力量或方向还存在的话,他的心还是烦恼心,还是生死心,不是解脱心。 当道元禅师开悟时,他发现身体虽然仍在,但已不是负担和烦恼的根源。心也仍在,但是很明朗,是一种智慧,而不是烦恼和欲望。 一个人如果无所执着,把自我中心、自我身心全部放下,什么也不剩,就叫作「身心脱落」。我们如果好好修行,也可以做得到的。如鸡抱卵 问: 有人问投子大同禅师:「我提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请教你,你可以一个接一个地回答。如果一下子有数不清的人问你问题,你怎么办呢?」禅师答:「如鸡抱卵。」意思是不是说,我就效法母鸡,来几个就孵几个吧? 答: 这样解释还不够完整。大致说来,有多少蛋就孵多少蛋是对的,只要向我问法求救,我一个也不会拒绝,会尽力使每个蛋都孵出小鸡,使每个人开悟成佛。不过,这牵涉到众生根器的问题。照理说,鸡蛋都具有孵化成鸡的可能性,除非那是现代养鸡场所生的无性卵;然而所有的蛋是否会在同时孵成小鸡?不一定!我孵蛋时固然对它们同等看待,可是力量大的小鸡会自己破壳而出,弱一点的小鸡则要多孵一段时间,还有些小鸡不论怎么孵都出不来,得靠母鸡啄开蛋壳。 对禅师而言,他对任何求度的人都一视同仁,但对弟子的帮助方式不尽相同,根器互异的人所得到的效果也不太一样。谁能开悟谁不能开悟不是禅师所能决定的,那是鸡蛋本身的问题。大同禅师这个比喻用得很恰当。 「如鸡抱卵」还有另一层意思,即是锲而不舍,持之以恒,不灰心不失望;大同禅师正是以这种心态去帮助前来求法的人!饿死人渴死汉 问: 雪峯义存禅师对大众开示说:「饭箩边坐饿死人,临河边行渴死汉。」是不是说修行参禅、悟道成佛的资源都离你不远,不要做睁眼瞎子,舍近求远? 答: 对的。常听人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明明就在眼前但他茫然不知,只因从未看过,需人指点。有人经过指点还看不到,因为他是瞎子。有人用手摸了,还是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信心不足之下也不马上带回家。有人是死心眼,一定要别人喂他吃饭他才吃,有人甚至喂他他还不吃,担心中毒。佛法俯拾即是,处处皆是,无一法不是佛法,无一物不是佛法。只要开悟,样样都是佛法;如果未开悟,样样都是障碍。 坐在饭箩边的人饿死了,沿着河边走的人渴死了。真好玩!现实世界里不会有这种事,我们从小就凭本能会吃饭,不可能坐在饭箩边还饿死;我们也从小就知道找水喝,不可能走在河边还渴死。这两句话其实是个比喻,形容不知道佛法、没听懂佛法或未开悟的人,不向自己心内去体验,反而拚命向心外求法。有人跑到印度、西藏求法,认为中国已无佛法;有人从台湾到美国向美国禅师求法,认为台湾已无禅法;有人向自称大悟彻底的人求法,而不知道佛法不是那个样。你远道跋涉,求师问道,何不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内心?只要心中无烦恼无障碍,那就是佛法、禅法,不需向外求。 盲目追求佛法的有两种人:一种人不断等待,等待有人给他佛法;另外一种人则到处跑,到处追求佛法。这两种人都不会得到佛法。雪?禅师这两句话是在点醒他们,不要坐在饭箩边却饿死了,不要走在河边却渴死了;佛法就在心内,去体验它就是了!行亦禅坐亦禅 问: 永嘉玄觉大师在〈证道歌〉中有一段话:「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是不是说,不论你在做什么事,心中感到自在安然,就是一种禅的体验呢? 答: 永嘉大师是禅宗六祖惠能大师的弟子,在受到六祖的肯定和印可之后,写了一篇〈证道歌〉,这三句话即出自其中。大意是不论行住坐卧、语默动静,只要能体会到安定自然,就在禅里边。 很多人误解禅一定要打坐,或者一定不打坐;这两种观念都不要执着,否则都是错的。禅宗讲求心的自在、明净和烦恼的解脱,不在于打坐不打坐。如果一味打坐坐到瞌睡连连或妄念纷飞或一片茫然,心不明净不解脱,这种打坐是徒然的,只是让身体休息、让心胡涂,不能开悟。 不过打坐可以使人比较容易把心安定下来,也比较容易发现内心的种种活动,接着再用参禅的方法把散乱的、有如电影般一幕幕的念头减少以至消弭,出现统一的念头,最后连统一的念头也不见了,这就是明净安定的体验,就是禅。 其实生活本身就是禅,问题在于能否体会到安定自然。若能体会,那么讲话也好、不讲话也好,行动也好、在静止状态也好,无非是禅。也可以说,吃饭是禅、睡觉是禅、拉屎撒尿是禅、太太喂小孩是禅、先生上班工作全是禅。 永嘉大师这三句话虽很简单,但已道尽修行禅法的原则和特性。修行禅法不在于采取什么坐姿或生活方式,重点在于要体会到安定自然。不过,千万不要误会喝酒赌博、骂架斗殴、烧杀淫掠也是禅,因为这些行为本身就是放逸、荒唐、罪恶,使身心都陷在混乱状态,绝对不是禅。入时观自在 问: 布袋和尚这首诗「我有一布袋,虚空无罣碍,展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让人觉得好豁达、好自在,相较之下,一般人的「布袋」实在太小,太狭隘了。请师父为我们开示。 答: 布袋和尚是宋朝的一位禅师,经常背着一个布袋,有人叫它乾坤袋。别人给他什么他就收什么,恶作剧的人给他荤菜他也收,布袋里什么都装。任何不好的东西进入他的布袋以后,都会变成好东西,他常常拿出来送给别人,而且好象永远掏不完。这首诗是他的体验。他的布袋就是他的心境和胸怀,连虚空都能装进去,布袋就等于虚空。 对他而言,没有任何东西是不能接受、包容、承纳的,不论善恶、是非、好坏、多寡,只要在他前面,都会变成没有障碍;不论人家给他名誉、赞叹、羞辱或委屈,他心中不存任何芥蒂。因此,他的心就如他的布袋,打开时可以遍及十方。 十方是佛教对空间的说法,包括四面八方再加上下两方,是形容他的心胸可以涵盖无限大的空间。 「入时观自在」,我进入布袋时就观察到一切都是自在的,因为我心无罣碍,如果你也进入我的布袋,能体会我这个布袋的境界,你也能自在! 这首诗对于放大肚皮能容物的精神形容得很透彻。很多人喜欢布袋和尚的模样,认为他是福神。其实在禅宗里,布袋和尚象征着泱泱大度、解脱自在,能够容纳一切、给予一切。这正是佛菩萨的精神。一心有滞,诸法不通 问: 唐朝牛头法融禅师说:「一心有滞,诸法不通。」一旦这个心有牵缠纠葛,要谈自在解脱就难了。是这个意思吗? 答: 所谓「一心」是指一个念头或一段时刻心的活动。这两句话是说,只要有一念心带着牵牵挂挂,对一切佛法就无法融通了解。还有一个意思是,如果你心中为烦恼所累,不通不畅,你看到的人、事、物就不会顺畅。 人在心中有阻碍时,眼中的世界都有阻碍。心是很奇怪的东西,如果心中有物,外在的环境就会受影响。有人说眼睛容不下一粒砂,否则很痛苦;同样地,心中不能容下任何烦恼,否则世界就变得灰暗。 我们的心好比一?鱼缸,如果其中有一条烦恼的鱼,那就无法安宁了。又假设有一条做功德的鱼,存善心、发善愿、做善行,可是只要有烦恼一进出,功德和愿心都会受波及。所谓「一念瞋心起,火烧功德林」,瞋心一起,功德就没有了。 一个大彻大悟、明心见性或者成佛的人,世界于他是通达的,因为他心中无物,所以能容受一切物;心中无罣碍,所以一切人、物、现象都不会起障碍。这非常不容易。 一般人的心中经常受阻碍,夫妻之间、亲子之间、朋友之间、劳资之间都不易沟通,大概是心中都存着一个「我」吧!只要坚持我的利益、我的立场,就不免产生障碍和摩擦;如果心中少一点我执和偏见,跟其他人的沟通会容易一点。离家舍不在途中 问: 临济义玄禅师说:「在途中不离家舍,离家舍不在途中。」这两句话点出「家」和「旅途」两个观念,请师父为我们说明。 答: 我在南部山中闭关时,有一位法师来看我,那已是傍晚时分,他在我关房门口坐下与我谈话。这时正好有许多鸟从外边飞回来,飞进关房窗前的窝里。这位法师说:「我从远道来,这些鸟从近处来;人是天边的鸟,鸟是家边的人。」意思是,鸟虽然晚上回来,法师也是晚上到我那儿,看起来是相同的,其实不然。这位法师当年离开台湾到国外,又老远回到台湾来看我,不久还要回国外去。正如他所说,「人是天边的鸟」,人往天边去,又从天边飞来,这么远的路程两端,究竟那一个才是家?而「鸟是家边的人」,鸟始终在家边飞来飞去,不会离开很远,候鸟是例外。 我后来也体验到出家人的生活方式和心态──出家无家,处处是家,又处处不是家。在飞机上、汽车里常觉得这就是家,旅行时坐在树荫下,也觉得那是家。因为人生就是如此,也许有一天我在旅程中一口气上不来,那就是我的归宿,是旅途的终点。为什么非得有房子的地方才是家,没有房子的地方就不是家?为什么一定要分此处是家,彼处不是家?事实上有些人也很难说清楚那个是自己的家,付租金的时候那是你的家,搬走以后就不是了。因此可以说时时都不在家中而在旅途中,因为时时都有搬家的可能。 说穿了,生命本身就是旅途,古人说:「光阴是百代之过客,天地是万物之逆旅」,人从出生到死亡,根本就是在旅途之中,并没有真正的家。放得更长更远来说,我们从愚痴无明到学佛行菩萨道,一直到成佛为止,也是个过程,没有固定的真正的家。任何一个临时的立足点可以是家,任何一个暂时的寄宿处也可以是家。所以,「在途中不离家舍」,在途中时,只要处处是安身立命处,处处都是家。「离家舍不在途中」,离家之后,并没有另一个旅途可言,因为你本来就在旅途之中。 临济禅师鼓励我们要脚踏实地,不要认为这是过渡的时期、是过渡的地方、是过客的身分就不认真,也不要认为这是自己的家就舍不得、放不下。换句话说,在家中要认为这是旅途、是旅馆,就不会执着;在旅途中要认为这是家,就不会疏怠轻忽。所以,这两个观念倒过来看的话,对人生太有用了。潜行密用,如愚如鲁 问: 洞山良价禅师在「宝镜三昧」中提到「潜行密用,如愚如鲁」,是不是说一个人不张扬、不出头,默默地做事,就像是个愚鲁的人?在现今社会中,这种人似乎不多了。 答: 潜行密用的人,不让人发现他是众所认同的人物,也不在人多的场合显示自己是个大修行人、是菩萨行者、是自利利他的人。但他自己心里很明白,内在也很用功,即使外表看来好象什么贡献也没有,但他是幕后功臣,协助他人完成大功德;众人所瞩目的那个完成大功德的人,其实是利用了他的智慧、方法和支援。当很多人甚至整个社会在推行一种风气、一个运动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是他在后面发动的,是他在潜移默化的。他藉藉无名,也没有丰功伟业让人家歌颂赞叹,因为他不是一个象征,也不是一个代表,只是一个努力者。 就佛教来说,有人能在因缘成熟的情况下大机大用,一呼百应,聚集当时所有的尊崇和荣耀于一身,成为一代宗师。但这不一定是他独力所成,而是结合许多人的力量所致。 有人一生奉献但不求闻达,没让人发现他才是最有贡献的人。这没有关系,奉献不一定要让报纸来宣扬,不一定要名声显赫,不一定要让自己的照片被人家供起来。 所谓大智者若愚,有一种表现就是「潜行密用」。「潜」是潜伏隐藏,「密」是暗地不声扬。其实他是很有作用的人,这种人可能一辈子默默无闻,死后也许有人发现他的事迹,也许永远湮没不彰,但最重要的是他对众生有益,至于有没有留下记载并无所谓。洞山禅师讲这两句话很有鼓励性,对那些爱求表现的人也是一剂针砭。本自天然,不假雕琢 问: 雪?禅师看到一根从山上捡来的树枝,形状很像一条蛇,就在上面刻了「本自天然,不假雕琢」八个字,然后送给师父长庆大安禅师,大安禅师看了以后说了两句话:「本色住山人,且无刀斧痕。」如果雪?心中已全无杂念,大概不会多此一举吧? 答: 雪?禅师动了刀、做了手脚,的确是多此一举。日前在法鼓山所开的一个景观设计会议中,很多人都主张维持自然,不加雕琢。但参与讨论的多半是艺术家和工程师,他们认为所谓自然是用人工来捕捉、安排之后,使其具有自然的样子。自然本来不需去动它,但人所居住的环境需要有建筑物和活动的空间。法鼓山原是一片草莽,还是得用人工来改造,并且用人工使其近乎自然。比如盖房子,要让它跟山的背景和地理环境很搭配、很协调,就像是山上自然长出来的;在色调、造型和空间的配置上,都是用人为的方式改变环境使成自然。这是很有趣的事。 雪?禅师所见到的枯枝即使再像蛇,也不过是木枝,根本不是蛇;不把木枝变成蛇,不去刻那八个字,才真正是天然的。现在很多艺术家去山里找枯木树根,经人工雕琢后成为所谓的天然艺术品,实际上已不天然。 从一般人的眼光出发,原来的木桩竹根如果不加雕琢,大概看不出其美,只能当柴烧,不能当景看。若从禅师的观点而言,他不是要欣赏艺术品,也不是要创作艺术品,原本是什么就是什么。 教育本身也是一种雕琢,所谓玉不琢不成器,人需要教育的熏陶才能改变气质。但是开悟、佛性这东西不是雕琢出来的,是天然的,是本来就在那里的;经过教育和修炼之后,佛性自然出现。所以这两句话包含了几层意思。 雪?禅师把天然的东西当成雕琢的东西,把雕琢的东西当成天然的东西。在某些情况下雕琢自有其必要,但是本来面目不是雕琢出来的,是超越于雕琢才能出现的。不过,话说回来,若不经过修行和训练,没有老师的帮助和引导,要明心见性大概很不容易。所以我们要从不同的层次来体认,不要单以一个层次来概括论定。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问: 有人问大龙禅师:「世上有没有永恒不变的真理?」禅师答:「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他是用易谢的花和流动的水,也就是无常,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答: 是的。许多学者和宗教家都认为真理是永恒的、是必须坚持的,唯有真理才是最可贵的;为了维护真理可以跟别人干戈相向,为了追求真理可以不惜牺牲,真理这个东西不知害了多少人,使世间产生多少混乱和悲剧。 所谓真理是绝对客观的事实,然而凡是人所见者都不是真理。哲学思想是人的思想,不是绝对客观的真理;宗教信仰是人的信仰,不是绝对客观的真理。前人所奉持的真理现代人可以推翻;同样地,现代人所认定的真理未来人也可以否定。历史上发现真理、坚持真理的人或许成为民族的英雄或世界的伟人,甚至被当成圣人或神来看待。但时过境迁之后,那个伟人可能变成历史的罪人,遭到批判和斗争。 比如有人认为马克思主义是真理,可是推行的结果使多少人丧生在他的唯物论之下,世界也蒙受空前的灾难。宗教也一样,这个宗教唯我独尊,那个宗教也自认代表真理,于是发生所谓的圣战、神战、为天而战等等。还有些人认为中国所讲的天或道是真理,这种观念也是谬误的。我们不要把某个特定的形式、形象或模式称为天或道,坚持这个特定形象就是错的,不予坚持而给一个抽象名词则无所谓。 佛教讲诸法无常,而且无常的东西时时变化、处处变化,整个宇宙处在错综复杂的情况下,因缘生、因缘灭,时时刻刻在生灭变化。所以,一定要讲真理的话,无常大概就是真理吧!因缘的变化大概就是真理吧!但是坚持无常的观念也是错的。事实上有人误解了无常,正确的解释必须来自日常生活、人间现象,以及个人经验的观察,当你发现一切都在生灭变化之中,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你就体验了无常。 无常并不可怕,但一讲到无常,一般人会觉得很悲哀、很落寞、很凄凉、很无奈。相反地,对禅师和悟者而言,他们的心胸非常开朗豁达,任何时地都很安稳自在,因此无常的现象在他们眼中非但不可怕,反如满山繁花,一片织锦,又如山中涧水,明湛清澈。你要看无常吗?这就是无常!你要找真理吗?这就是真理!真理就是无常,无常就是真理;在那里呢?处处皆是!日面佛月面佛 问: 马祖禅师病得很重,寺院管理人来探病,问他身体如何,马祖说:「日面佛!月面佛!」据说日面佛的寿命是一千八百岁,月面佛的寿命只有一天一夜。马祖禅师这么回答,是不是表示:「如果你问的是法身慧命,那长得很;如果你问的是肉体生命,那就很短暂了?」 答: 这个公案颇有意思!寺院管理人来探病,马祖说你不要担心我,做日面佛也好,做月面佛也不错,活一百岁、一千岁都一样。如果说我长寿,我可能活得比你想象的还要久;你也不要怕我短命,也许我活得短暂到让你措手不及。 肉身总不免要败坏,若能运用肉身,使之对自己的法身慧命有益、对众生有利,如此活一天也等于活一千年、一万年以至无穷尽。如果活着而法身的功德慧命修行没有成长,对众生也没有帮助,活着也等于没活,还不如认真地活一天就好了。 「日面佛,月面佛」有多层意义。你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说我马上就要因病过世也可以,你说我活得无止境也可以,因为我即使害病也一心不乱,照样用功修行;生病对我的法身慧命毫无影响,我修多少算多少──修一分功德法身,那一分慧命就延续下去。你不必担心我害病会如何,一病不起也没关系,痊愈康复也没什么了不得,不要因我有病、没病而起分别心。 这种心境与胸襟唯大悟之人才有,一般人不易体会。事实上,人的价值不在寿命的长短而在贡献的大小。作恶之人使社会因他而遭难,这种人活得再久也没价值。有人活得虽不长,但对人类有极大贡献,他们的价值丝毫不能用肉体生命的长短来界定。风来疏竹 问: 明朝洪自诚写了一本《菜根谭》,其中有一句话:「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是不是劝人不要对种种现象产生执着,就像风吹过竹林之后,没有留下一丝风声! 答: 《菜根谭》这本书的影响很深远,其中所谈的为人处世之道非常豁达而恳切,论点也非常健康,含有佛教、道家、儒家等思想,而且禅意特别浓厚。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是说当风吹过竹林时,竹杆摇摇晃晃,竹枝熙熙攘攘,竹叶嘈嘈切切,但风吹过之后,并未在竹林里留下声音。这正是事过境迁或事过而境不留的写照。 在人的生命过程中,繁叶萧瑟、起起落落是很寻常而且不断上演的事。 最近有一位居士刚从美国读了七年的书回到台湾,得到一份在大学任教的工作,他告诉我:「师父,我在美国的时候住在小阁楼里,天热时没冷气,天冷时暖气不足,经济又很拮据,必须去打工,还好苦难已经过去了。」日前又遇到一位昔日的学生,到比利时留学之后回母校教书,我见他很憔悴,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我非常紧张,要准备课程,要应付学生,要适应环境。我不会做人,很辛苦。」 我举这两个例子是在说明时过境迁、事过境迁,而且时时刻刻都在时过境迁、事过境迁的经验里;非但如此,我们也时时刻刻面临新的状况和考验,老是有风来吹你的竹子。 在自然现象中,风来的时候竹子也许被吹得七歪八倒,吹过之后竹子不再发出声音,不会记着它被风吹过,也不会担心还有风吹来,更不会恐惧被风吹出什么后遗症;被吹就是被吹了,竹子毫不在乎。但事实上风还是会来,一阵一阵地,竹叶也许被打碎,竹杆也许被吹折──痕迹是留下了,但风声不会留下。 人的一生多半如此,但不要老是埋怨风把我吹成这样,也不必怀念和风徐徐的时候;吹过就吹过了,心里不留痕迹,这是「无心道人」的境界。当面对任何情况时,心中清清楚楚,知道面临的是什么,能处理的就处理。事情过了之后,不必对当时的荣宠洋洋得意或眷恋,也不必对当时的落魄郁郁寡欢或丧志。风已经吹过了,还有什么声音呢?始随芳草去 问: 长沙景岑禅师到山上散步,回来时寺院管理人问他去了那里,长沙说:「到山上散步去了。」院主又追问:「去那里?」长沙答:「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好似整个时空都任他徜徉,这种心境真令人羡慕。请师父开示。 答: 禅师所怀抱的心境一片和风煦日,没有狂风暴雨;禅师所体验的世界一片光天化日,没有黑暗罪恶。并不是这世界没有狂风暴雨和黑暗罪恶,而是他的心不受外在环境影响,永远安详、稳定、慈悲、宁静、光明磊落。所以,不论他面对什么样的世界,他的心境始终自在安闲。 长沙禅师到山上散步,也许是随意走走,活络筋骨,不一定是特地为了欣赏山光水色、自然美景而去。可是院主没有开悟,认为他可能去了某个地方、遇到了某个人、见到了某个景,应该有什么特定的目的或收获。长沙禅师告诉他:「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在他眼中,到处都是盎然的芳草,有芳草的地方他就踩着去;在他眼中,满地都是缤纷的落花,他就是踏着美丽的花瓣回来的。心境悠然无滞,步步都是芳草和落花。这两句话烘托出长沙禅师内心的无邪,毫无执着罣碍。一般人在心情愉快的时候可以体会这个境界,但要做到如他一样就不容易了。明珠一颗 问: 宋朝的茶陵郁和尚写了一首开悟诗:「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请师父为我们解释这首诗的涵义。 答: 这首诗是在告诉别人他的修证工夫而不在于明志。 「明珠」在很多经典中都提到,有的说如来的发髻中有一颗顶珠;有的说心中藏着明珠,叫「心珠」;有的说海中骊龙的项下有夜明珠;又《法华经》里有个故事,一位长者在出远门之前怕孩子将来穷困,暗中在他的衣服内缝了一颗无价宝珠。 这些明珠指的都是佛性、智慧之光、慈悲的功德,是本来即有而不是谁给予的。但是这颗明珠长久以来被烦恼的尘劳关锁,正如众生在凡夫的阶段被烦恼所蒙蔽。而今,烦恼的尘劳全都消失了,明珠的光芒就此显现。 然而,这颗明珠不仅是小小的夜明珠而已,它可以照遍三千大千世界无量国土;只要众生需要,它就能照到。而且,它的光芒不仅能照亮黑暗成光明,甚至能照破它所遍及的一切──照破如花的山河,照破千万朵山河的碎片,照破宇宙世界种种现象!也就是说,在烦恼断尽的一剎那间,山河大地宇宙万有的种种执着都放下。此时内在没有自我,外在没有环境和他人。但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不是!而是对环境和他人不起怨瞋爱恨善怒的执着。这是一种开悟的体验和感觉。不怕念起,只怕觉迟 问: 「不怕念起,只怕觉迟。」这句话似乎用在禅修居多,只要一发现自己在打妄想,就立刻回到方法上;如果一任自己随着妄想走,恐怕这样的修行只是在浪费时间吧!请师父为我们开示。答: 这两句话常被用来提醒禅修者。修行人应该时时注意到自己的念头,但正在用功时往往不那么清楚念头的来去。打坐一定要用方法,比如数呼吸、数佛号、参话头、修不净观等等,心念牢牢地、不断地用方法,这并不是念起。此处的「念」是指杂念妄想,比如念佛时想到肚子饿了,计画煮某种东西吃;打坐时想到某某人,或者出现一幕又一幕的画面,连续剧上演了自己还不知道。这叫念起,而且是连续的念起。但是念起没有关系,只怕觉迟,要立刻警觉到自己在做白日梦、在打妄想,赶快回到方法上,用你正在用的方法。 「不怕念起」不是说你应该有念头生起,而是说刚开始用功修行的人要他不起杂念很难,如果老是担心有杂念起、讨厌有杂念起,杂念起后老是怨恨自己不用功,这也不该。如此一来杂念更多,时间也浪费得更多。所以能不打妄想最好,如果做不到,退而求其次,不要故意打妄想。对不会用功或不常用功的人来说,打妄念就是打妄念,胡思乱想就是胡思乱想,他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遑论回到方法上,这就糟糕了。所以,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是很好的。 对一般不修禅法的人,这两句话也用得上。不要怕犯错,不故意犯错就好;时时警觉自己是否犯了错,一旦有错马上改正。即是普通人,在生活中要做到一丝邪念、恶念都没有并非易事,但一发现有邪念、恶念就要立刻停止并加以纠正。这样的话还是个好人,是能够提升自己的人。丹霞烧佛 问: 丹霞天然禅师路过一座寺庙,由于天气很冷,就把佛殿上的木佛烧来取暖。院主看到了,大骂丹霞忤逆,丹霞很平静地说,他烧佛像是为了得到舍利子。院主又骂:「这是木佛,怎会有舍利子?」丹霞说:「既然如此,那再拿两尊佛像来烧吧!」丹霞禅师是什么用意呢?答: 丹霞烧佛在禅宗史上是非常特殊的公案,历来只有他劈佛烤火,其他禅师没做过。是不是他疯了?不是!丹霞并没有逢庙烧佛,他仅烧了那么一次,就成了千古奇闻,让很多懂得佛法,禅法却似是而非的僧俗「清客」(清谈者)当口头禅,而传诵不休。不但如此,只要稍具佛教常识或读过几册禅宗语录、公案故事的人也都知道这个公案。 丹霞为何烧佛?有禅师说:「泥佛不渡河,铁佛不渡炉,木佛不渡火。」他没烧过佛像,这话是告诉人:拜佛供佛是形式、偶像、心外的,真正的佛在心内坐,在自性中。如果相信心外有佛那就有佛,但不能认为偶像就是佛。 绝大多数信仰佛教,拜佛、供佛的人都少不了一尊泥塑、木雕、铜铸、铁打、丹青彩绘的偶像,其实那只是工具,并不能代表佛的功德和全体。佛像本身是没有灵性,但可以作为一种工具、道具、法物或法器来帮助我们修行,如同经典本身没有功能,若能运用经典中的内容来修行与实践,经典就产生作用。因此,仅仅拜佛、供佛是没有用的,必须同时实践佛的精神、理念、心行、功德、慈悲和智慧,才是真正在拜佛、供佛。 丹霞烧佛只是为了破除一般人把物当成佛的谬误,若能体会他烧佛的本怀就会了解他的行为其实很自然。他是用烧佛作为手段和方便,帮助别人断烦恼、破执着、见自性、明佛性,没什么不对。不过,如果他烧了百尊佛、千尊佛却没有利益人,则烧佛就太不经济了。那是对艺术品的破坏、对人工的浪费、对自然资源的耗损,万万不应该!罗汉一句 问: 有和尚问罗汉桂琛禅师:「如何用一句话来代表禅师你呢?」禅师说:「如果我说出来的话,就成了两句了。」我就是我,说出来就不是我了。罗汉禅师是这个意思吗? 答: 后来有人争论罗汉这一句也是多余的,应该言语道断,不留痕迹。讲一句、两句、千句都一样,全都落于语言文字,也就是第二义谛。第一义谛则是不用语言文字,须亲自去体验。 其实,罗汉这一句也没什么错,一句就是一个道理,没有其他。如果罗汉能言善道,常逞巧辩,问一句答百句,那是隔靴骚痒,兜着本题打圈圈,并没有一针见血。但是罗汉非常精简,斩钉截铁只有一句,没有下一句。世间的事只要点一下就懂了,也就是一叶知秋、触类旁通;甚至不一定要用到话语,做个动作、使个眼色,或是观看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可以。只在一句上着力,就处处着力,反之一句不着力则处处皆落空。罗汉一句表现得非常扎实,非常肯定,信心十足。所以不必问:「还有吗?还有吗?」因为全都告诉你了。 至于关键语是否一定要有呢?有的禅师一生中只讲同样的一句话,其实不一定需要关键语作为敲门砖或探路棒,禅师往往只用一句不拘形式的话,一点一拨立刻使学生有所悟、有所见。 除了罗汉一句话,世人也只要一句话就够了。我演讲时常劝勉听众,对我讲的不完全懂没关系,懂得一句,照样受用无穷。就怕连一句也没听懂,那就太迷糊了。泣露千般草 问: 「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是寒山的诗句,在其中似乎感受到了涵容一切、平等对待的精神。请师父为我们解说。 答: 寒山禅师看到的是平等、普遍的存在,而且是那么美、那么和谐!他的生活非常简朴,每天与山林为伍,没有五光十色的人间万象,写诗的题材全来自山中的草木云石。 「泣露千般草」,露水如泪撒在各种各样的草上,草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有的带刺有的柔软。他看到露水那么平等普遍地照顾到所有的草,绝不会对喜欢的草多给一点,不喜欢的草少给一点。露水没有自我,没有执着,使任何草都得到滋润。而人间有所谓的势利眼,对有势有利者趋炎附势,对失意潦倒者避之不及。佛法的证悟者不会有这种差别观念,任何人有需要,都尽其所能帮助他。 「吟风一样松」的涵义也类似,只不过表达方式不同。风吹过松林时,不论老松小松、弯松直松、胖松瘦松,风都会让它发出声响。风没有选择要吹那一棵、那一棵不吹;也没有想到吹那一棵会比较好听、那一棵吹起来比较难听。只要风经过的地方,每一棵都被吹到,也都会发出声音;而每一棵所发出的声音不尽相同,风却不会因为松的反应各各不同而有所选择。 悟后的人对众生一视同仁,不会因为反应的多少和大小而产生分别心。有人心性顽劣、恶性重大,即使花很多的心力和时间也不一定能感化他。有人资质聪敏、一心上进,只需花少许心血就能教导有成。对开悟的禅师或有慈悲智慧的佛教徒来说,不论对方是怎么样的人,不论对方如何回应对待,都一样去帮助他。这就是「吟风一样松」的意思。 寒山可能没料到这两句诗被用来形容世人平等慈悲的态度,但他如果来到今日的尘世,也会有这种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