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篇　　采桑子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①，独自闲行独自吟。 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②。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说明】　　玩此词意是为怀友之作。纳兰是极重友情之人，其“结遍兰襟”并非夸饰之语，但重情又往往成了负担，常常带来失落和惆怅。本篇即是抒写此种情怀的小词。　　【注释】　　①春心：指春日景色引发出的意兴和情怀。《楚辞·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王逸注：“言湖泽博平，春时草短，望见千里令人愁思而伤心也。”　　②兰襟：芬芳的衣襟。比喻知已之友。　　　　　　　　　　　　　瑞鹤仙　　　　　　　丙辰生日自寿，起用弹语句，并呈见阳①　　马齿加长矣②，枉碌碌乾坤，问女何事。浮名总如水。拚③尊前杯酒，一生长醉。残阳影里，问归鸿④、归来也末。且随缘⑤、去住无心，冷眼华亭鹤唳。 无寐。宿酲犹在⑥，小玉来言，日高花睡。明月阑干，曾说与，应须记。是峨眉便自⑦、供人嫉妒，风雨飘残花蕊。叹光阴、老我无能，长歌而已。　　【说明】　　纳兰22岁生日，赋此抒怀自寿。上片以慨叹句起，怅惘之意笼盖全篇。继之以自嘲自问，感慨碌碌无为。再转抒不逐浮名，但愿随缘自适，不为功名所累之情和兼与见阳共勉之意。下片前四句承“一生长醉”而来，说心绪不佳唯借酒解忧，疏懒度日。接下去又转为劝慰之语，既是自嘲，又含慰藉见阳之意，即是说你我在月明凭轩之时曾共语人生常是高标见妒，犹如风雨摧残花蕊，故不须为此而添愁增恨。最后又以长歌解忧之自慰自嘲之语收束。通篇婉曲迭宕，转折层深，错落有致。　　【注释】　　①丙辰，康熙十五年(1676)，此年纳兰22岁。　弹语，指纳兰好友顾贞观《弹指词》(金缕曲·丙午生日自寿〕之语。其词云：“马齿加长矣，向天公、投笺试问、生余何意？不信懒残分竿后。富贵如斯而已。惶愧杀、男儿堕地，三十成名身已老，况悠悠、此日还如寄。惊伏沥，壮心起。 直须姑妄言之耳，会遭逢、致君事了，拂衣归里。手散黄金歌舞就，购尽异书名士。累公等、他年谥议、班范文章虞褚笔，为微臣奉敕书碑记，槐影落，酒醒未。”见阳，张见阳，即张纯修，字子敏，号见阳，辽阳人。隶汉军正白旗。累官安徽庐州府知府。有《语石轩词》一卷。见阳与纳兰友善，康熙三十年(1691)，见阳于扬州刊刻《饮水诗词集》，其序云：“容若与余为异姓昆弟。”可见相交之密。　　②马齿三句：马齿，马之牙齿。马齿随年而增，故以之喻人年龄增长。《毅梁传·僖公二年》：“荀息牵马操璧而前曰：璧则犹是也，而马齿加长矣!”此三句为作者自问白嘲之语，意谓年龄又长了一岁，自问在这莽莽乾坤中，在这大千世界里。徒自碌碌无为，所营何事!　女，通“汝”，此处为作者自指。　　⑧拚：甘愿。　　④归鸿：飞回之大雁。诗词中常喻离人归来。　　⑤且随缘二句：随缘，原为佛家语。此处谓顺应自然，不与世争。 华亭鹤唳，华亭，在今上海市淞江县西。华亭鹤唳系感慨人生，悔入仕途之典。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尤悔》：“陆平原(陆机)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陆机与弟陆云在洛阳时常游华亭墅中，故有此叹。 这里的二句是说应达观处世，要顺其自然，对富贵功名之事须冷眼相看。　　⑥宿酲三句：宿酲，宿醉，谓醉酒而经宿尚未全醒。 　小玉，原指神话中仙人侍女之名，此处代指侍女。　　⑦是蛾眉二句：意谓凡是出众的人才，便自然要遭人嫉妒，犹如那美丽的鲜花遭遇风雨的摧残一样。屈原《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菊花新　　　　　　　　　　用韵送张见阳令江华①　　愁绝行人天易暮②，行向鹧鸪声里住。渺渺洞庭波③，木叶下，楚天何处。　　折残杨柳应无数④，趁离亭笛声吹度。有几个征鸿⑤，相伴也，送君南去。　　【说明】　　送别总是令人伤感的，故诗词中举凡送别题材的作品也总是伤离怨别者居多。本篇亦为送别之作，其感伤之情也是泻洒满纸。唯其作法别见特色，即用笔有虚有实，上片出之以虚，是写想象之景，写见阳将赴任之地的苍茫凄清之景；下片是实笔出之，写此时此地之景。一虚一实，轻灵而不失深婉，将送别、惜别的深挚情意表达得尽致淋漓。　　【注释】　　①江华，在湖南省西南部，今为瑶族自治县。康熙十八年(1679)，张见阳令江华县，作者填此以送。参见《瑞鹤仙》(马齿加长矣)注①。　　②愁绝二句：意谓见阳将赴任到遥远的江华，此刻送行为之生愁添恨，而天色也仿佛变得晦暗迷蒙了。 愁绝，极度的忧愁。鹧鸪声里，借指见阳将去的江华之地，地在西南方，故云。且鹧鸪声亦含有惜别之意。　　③渺渺三句：用屈原《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之句，谓见阳将去之江华，也正是秋色凄凉，令人惆怅。　　④折残二句：意谓在送别见阳之时依依难舍，杨柳折断了无数次，本应趁着长亭离宴上的笛声作别，却仍不忍分手离去。 吹度，犹吹送。　　⑤征鸿：征雁，大雁秋来南飞，春来北往，但诗词中多指南飞之雁。　　　　　　　　　　　　　菩萨蛮　　　　　　　　　　过张见阳山居，赋赠①　　车尘马迹纷如织②，羡君筑处真幽僻。柿叶一林红，萧萧四面风。 功名应看镜③，明月秋河影。安得此山间，与君高卧闲。　　【说明】　　大约张见阳在京中曾隐居西山一带，诗人过见阳山居之听。有感于居处的幽僻，遂斌此抒怀写志。此篇一面表达表达了对见阳山居的羡慕之情；一面表达了视功名为虚幻，如同镜花水月一般；一面也表达了渴望归隐林下，过悠闲自适的生活。词质而显，但情深意切，不失为佳作。　　【注释】　　①张见阳山居何处，未详。从词意看可能是在京西西山带。　　②车尘止句：套谓自己身在繁华中，门前车尘马迹来来去去喧闹之极，而见阳幽居山间，实在令人羡慕。　　③功名一句：秋河影，指银河。此谓功名利禄之事无非是镜中之月、河中之影一样。唐杜甫《江上》：“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　　　　　　　　　　　　　踏莎行　　倚柳题笺①，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②成丝早。 　金殿寒鸦③，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①，人生何事缁尘老。　　【说明】　　此篇张刻本、袁刻本、汪刻本有副题“寄见阳”。从词意看，像是一篇寄赠之作。词中表达了作者对侍卫护从生涯的庆倦，对“倚柳题笺，当花侧帽”安闲自适生活的渴望。而这种情怀又难以“和谁道”，不无愁苦寂寞，遂呈寄友人一叙深隐的衷肠。　　【注释】　　①倚柳三句：谓风流自赏，闲散度日总比从驾驱驰，日夜奔波劳碌要好。倚柳题笺，指作诗填词等优闲自适的生活。侧帽，斜戴着帽子。形容洒脱不羁，风流自赏的装束。语见《周书·独狐信传》谓信“在秦州，尝因猎，日暮，驰马入城，其帽微侧，诘旦，而吏人有戴帽者，咸慕信而侧帽焉。”　　②绿影：绿发，指乌黑发亮的头发。　　③金殿三句：意谓在宫廷里生活、作事，其中甘苦自识，冷暖自知，难与他人叙说。金殿、玉阶，代指皇宫、朝堂。　　④小楼二句：镇长闲，经常是孤独悠闲，寂寞无聊。 镇长，经常、常常。唐韩愈《杏花》：“浮花浪蕊镇长有，才开还落瘴雾中。”缁尘，黑色灰尘。常喻世俗污垢。　　　　　　　　　　　　　菩萨蛮　　　　　　　　　　　为陈其年题照①　　乌丝曲倩红儿谱②，萧然半壁惊秋雨，曲罢髻鬟偏。风姿真可怜。 须髯浑似戟③，时作簪花剧。背立讶卿卿④，知卿无那情。　　【说明】　　这首词作于康熙十七年戊午(1678}，作者24岁之时。词写得很别致，很风趣，颇有开玩笑的味道。表面看来似是写陈其年不乏风流旖旎，声华裙屐之好，其实是赞赏其年之人格与创作的。上片说其年之词令歌儿舞女谱唱，世人为之震惊，仿佛侧艳柔媚之至。但下片一转“须髯浑似戟，时作簪花剧”便道出了其年既富湖海豪气，又不无绮艳，既刚且柔的风格和特色。故此篇是借题照，借旗亭北里之景，品评、称赞了其年其人其作。又有抄本(缪艺风抄本)将此篇作《陈其年填词图卷》，词云：“乌丝词付红儿谱，洞箫按出霓裳舞。舞罢髻鬟偏，风姿最可怜。倾城与名士，千古风流事。低语属卿卿，卿卿无那情。”可并读。　　【注释】　　①阵其年：陈维崧〔1625--1682)，字其年，号迦陵，江苏宜兴人。康熙十八年(1679)，召试鸿词科，时年逾50，授检讨，修《明史》。其年工诗词文赋，为清初阳羡词派之首，与朱彝尊齐名。有词1629首，辑为《湖海楼词》，著有《湖海楼全集》50卷。其年长纳兰30岁，为忘年友，但二人交谊至厚。康熙十七年戊午闰三月二十四日，其年在扬州，广东著名诗画僧大汕为他画了小像。是年秋，其年入京应博学鸿词科试，其画像亦带到京中，当时才人名士三十余人为此图题咏。纳兰的这一首为其中之一。　　②乌丝二句：乌丝，指其年之作《乌丝词》，顺治十三年(1656)至康熙七年(1668)，其年居京华时所填之词，结集为《乌丝词》，誉满天下，为人称赏。此时其年之作虽不乏早期的“旖旎语”，但词风已转化，颇含湖海豪气了。 红儿，杜红儿，唐代名妓，后泛指歌妓。此处是借指其年身边的歌女。传说他“尝嬖歌童云郎”又曾蓄冒辟疆之侍脾紫云。　萧然，骚然。《史记·酷吏列传》：“及孝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矣。”唐元棋《两省供奉官谏驾幸温汤状》：“不废戒严，而犹物议喧嚣，财力耗悴，数年之外，天下箫然。”可引申为震动、轰动之意。又，萧然句亦可解为其年虽家贫，但其作品却令时人震惊。徐乾学云：其年“所居在城北，市廛库陋，才容膝，蒲帘上锉，摊柱其中而观之”，“时时匾乏困仆而已”(《陈检讨维崧墓志铭》)　　③须髯二句：须髯，据《清史稿》本传云：“维崧清臞多髯，海内称陈髯。”又，《南史·褚彦回传》：“公须髯如戟，何无丈夫意?”余怀《沁园春》：“叹年将半百，须髯如戟；运逢百六，心事成灰。” 簪花剧，谓插戴上花戏耍。　　④背立二句： 讶，含惊诧之意。 卿卿，男女间相互亲昵戏谑之称。 无那(nuò)情，无限情。南唐李煜《一斛珠》：“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摸鱼儿　　　　　　　　　　送座主德清蔡先生①。　　问人生②、头白京国，算来何事消得。不如罨画清溪上③，蓑笠扁舟一只。人不识，且笑煮、鲈鱼趁著莼丝碧。无端酸鼻④，向岐路消魂，征轮驿骑，断雁西风急。 　英雄辈，事业东西南北。临风因甚泣⑤。酬知有愿频挥手⑥，零雨凄其此日。休太息，须信道⑦、诸公衮衮皆虚掷。年来踪迹。有多少雄心，几翻恶梦，泪点霜华⑧织。　　【说明】　　纳兰性德的座师蔡德清先生此番被迫回归故里，可以说是受了不白之冤的。作为弟子除了填此以示同情和宽慰之外，也只能徒唤奈何了。但此篇中在慰藉座师的同时，也抒发了自己愤世嫉俗的情怀，故篇中感慨良多。　　【注释】　　①座主，科举考试之主考官、总裁官，亦称座师。 蔡先生，蔡启僔(I619--1683}，字石公，号昆阳，浙江德清人。康熙十年辛亥(1671)纳兰举顺天乡试。时徐乾学与蔡启博为主考官。后于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科时，徐蔡二人以“副榜未取汉军卷”而被削职。康熙十二年癸丑(1673)蔡先生回归故里，纳兰填此以赠。　　②问人生二句:谓人生在世，算来有何事值得于京城里熬白了头! 京国，京城，此指北京。 消得，值得。　　③不如四句：此为慰藉之语。意谓不如归隐江湖，知足保和，闲适自乐。 罨画，色彩鲜明之图画，这里形容蔡先生家乡之美丽如画。鲈鱼、莼丝，用南朝张季鹰之典。刘义庆《世说新语·识鉴》谓：“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椽，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后以此典喻思乡赋归之意。　　④无端三句：谓事出无端，令人悲痛欲泣，在这临分别的时刻，又偏是西风凄紧，孤雁南飞。 征轮驿骑，行人所乘之车轮与骤马，代指蔡先生之将去。　　⑥临风因泣：迎风而泣下。杜甫《与严二郎奉礼别》：“出涕同斜日，临风看去尘。”　　⑥酬知二句：意谓当此临歧分别之日，正细雨蒙蒙，唯有频频挥手以酬知己了。 零雨，慢而细的小雨。　　⑦须信句：杜甫《醉时歌》：“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此处谓要知道那些衮衮诸公虽很得意，但其所得都是身外浮名，虚掷岁月。　　⑧霜华：谓白发。　　　　　　　　　　　　　雨中花　　　　　　　　 　　送徐艺初归昆山①　　天外孤帆云外树，看又是春随人去。水驿②灯昏，关城月落，不算凄凉处。 计程应惜天涯暮，打叠起③伤心无数。中坐波涛④，眼前冷暖，多少人难语。　　【说明】　　徐乾学与蔡启傅都是作者的座师。康熙十一年(1672)，徐、蔡二人皆以“副傍未取汉军卷”的罪名被削职。蔡先生回归了故里浙江德清县，徐乾学则回了老家江苏昆山。纳兰对二位座师之不幸深表同情，故本篇大约作于送座师的同时。纳兰所赠虽为艺初。但可见出借题发挥之旨，词中既表达了对座师的同情和安慰，也流露出不平和牢骚。　　【注释j　　①徐艺初：纳兰座师徐乾学(1631—1694}之子，名树谷，字艺初，江苏昆山人，康熙进士。　　②水骚：水路释站。唐朱庆徐《送韦膝校书赴浙东幕》:“水驿近船火，山城候骑尘。”　　③打叠起：收拾起。　　④中(zhōng)坐波涛：指触犯了朝纲。 中坐，原指星犯帝座。《史记·天官书》：“月、五星顺入，轨道，司其书。 所守，天子所诛也。其逆入，若不轨道，以所犯命之；中坐，成形，皆群下从谋也。”裴骃集解引晋灼曰：“中坐，犯帝坐也。成形，祸福之形见也，”　　　　　　　　　　　　　虞美人　　凭君料理花间课①，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②，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瘦狂那似痴肥好③，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④。　　【说明】　　此篇汪刻本副题作“为梁汾赋”，故这词或是写给好友顾贞观的。顾贞观可算是纳兰的第一知已(参见《金缕曲·赠梁汾》注①)，二人不惟交契笃厚，而且有着相同的词学主张，即认为词应抒写“性情”，言情当细致入微，且当“发乎情，止乎礼义。”而此篇正可看作是二人同怀同道的写照。词中不但表达了作者对友人的一片赤诚和信赖，对世事的喷世嫉俗的心情，而且还于不平中明确表示了白己甘愿为恪守志趣、主张，不怕“泥犁”的精神。词极率真，冷峭而犀利。　　【注释】　　①凭君二句：料理，本为指点、指教。此处含有辑集之意。 课，指词作。纳兰性德在《与梁药亭书》中说：“仆少知操瓤即爱《花间》致语,以其言情入微，且音调铿锵，自然协律。”他与顾贞观诗词唱和颇多，并请贞观为他的词作选集付梓。　　②眼看二句：天梯，古人想象中登天的阶梯，此处喻为入仕朝堂，登上高位。鸡犬上天梯，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意。 黄九，指北宋诗人黄庭坚，因其排行第九，故云。 秦七，指北宋词人秦观，其排行第七，故云。此处以“黄九”、“秦七”代指作者与顾贞观。 泥犁，佛家语，地狱之意。　　③瘦狂二句：瘦狂、痴肥，比喻仕途失意与得意。此二句谓仕途失意之人哪有得意之士那么踌躇满志，一任那些得意的人儿去非笑吧。瘦狂，语见《南史·沈昭略传》，昭略答王约云：“瘦已胜肥，狂更胜痴。”此处为反用其意。　　④不及句：诸公衮衮，谓诸位公卿得意仕进，握权柄，登要津，显赫当朝。用杜甫《醉时歌》：“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语意。 风尘，指宦途、官场。晋葛洪《抱朴子·交际》：“驰骋风尘者，不撇建德业，务本求己。”　　　　　　　　　　　　　又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②。一声弹指泪如丝⑧，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④。　　【说明】　　思致深细而出语浅近。纳兰主张词要抒写“性灵”，又当有风人之旨。而其作法上有的可借兴象、有的可直发胸臆。本篇就是直抒胸臆的一首佳作。词虽显率露，但不失情真境婉，很有稼轩词的风调。玩词意，此篇像是写给好友顾贞观的。　　【注释】　　①短檠：短柄之灯烛。　　②清镜句：谓揽镜自照，看到那清瘦的形影着实令人怜惜。 清镜，即明镜。 清影，清瘦之形影。　　③一声句：此言吟唱一声《弹指词》便伤心得泪下如丝。弹指，此指顾贞观之《弹指词》。　　④央及句：央及，恳请、请求。 玉人，对所爱者的爱称。张先《菩萨蛮》：“玉人又是匆匆去，马蹄何处垂杨路。”　　　　　　　　　　　　　金缕曲　　　　　　　　　　　 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②。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③。有酒惟浇赵州土④，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⑤，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⑥，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⑦，后身缘⑧、恐结他生里。然诺重⑨，君须记。　　【说明】　　此篇作于康熙十五年(1676}。据顾贞观记云：“岁丙辰，容若年二十有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阅数日，填此曲为余题照。”(见《弹指词》卷下纳兰赠词后)这年容若获殿试二甲七名，赐进士出身，并授三等侍卫，不久又晋为一等。他以贵介公子，皇帝近侍的身份与沉居下僚的顾梁汾相识，不但大有相见恨晚之叹，且对其不幸的遭遇深表同情。这首词即是纳兰与梁汾相识不久的题赠之作。此词采用直抒胸臆的手法，不假雕饰，真切自然地表达了诚挚朴素的友情。徐釻《词苑丛谈》说：“词旨嶔奇磊落，不舍坡老、稼轩，都下竟相传写，干是教坊歌曲无不知有侧帽者。”严迪昌《清词史》云此词“情辞兼备，超迈有神”。　　【注释】　　①梁汾：顾贞观(1637一1714)字华峰(一作“封”)，号梁汾。江苏无锡.人。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举人。著有《积书岩集》及《弹指词》。康熙十五年丙辰(1676)与纳兰相识，从此交契，直至纳兰病殁。　　②德也句：作者自指，意为我本是个狂放不羁的人。　　③偶然二句：缁尘，风尘。　京国，京城。乌衣门第，意谓贵族之家。参见《梦江南·其三》注①。此二句意思是说自己生长在豪门望族之家，又在京城里供职，实属偶然。　　④有酒二句：李贺《浩歌》：“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平原君好养士，死后虽未葬赵州，但他是赵国公子，又是赵相，故称他的墓为“赵州土”。这里借用此典表明作者仰慕平原君的人品，并又有平原君那样礼贤下士，喜好交游的品格，但如此的性格又有谁能理解。 成生，纳兰自指。一以纳兰原名成德，故云。　　⑤青眼二句：晋阮籍为人能青白眼，见礼俗之人为白眼，见高人雅士、与己意气相投者则为青眼。见《晋书》本传。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这里化用杜诗之意，是说你我结为莫逆〔梁汾时年40，纳兰20),彼此青眼相对，互相器重，而今正当大有可为之年，不须伤悲，应拭去悲慨之泪，振作精神。　　⑥且由他二句：意谓姑且由那些小人去造谣中伤，要知这种卑鄙的事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蛾眉谣诼，谣言中伤之意。屈原《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⑦一日句：劫，佛家语，谓天地一成一毁为一劫。此句意为你我一日心期相许，成为知己，即使横遭千劫，情谊也会长存的。　　⑧后身缘：佛家以为人死后还能来世再生。这里是说来生你我还有交契的因缘。　　⑨然诺重：意思是守信义，不食言。 然诺，答应。　　　　　　　　　　　　　又　　　　　　　　　 　　简梁汾①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②，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③、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④，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⑥。转丁宁⑥、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⑦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⑧，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说明】　　康熙二十年(1681)，顾贞观以母丧南归，其好友吴汉槎经纳兰的营救已自“绝塞生还”，即由流放地宁古塔归来。这首词大约作于此时。一词既代简，又二人交契，故无需拐弯抹角，托比寄兴，而是直抒性灵，直吐胸臆。上片劝说贞观不要为汉槎之事而积愤难平。汉槎之遭遇可哀，而造成这种遭遇的现实是更其可哀可厌的。下片转为对贞观的叮嘱，望其达观自爱，且表达了自己抑郁不舒之怀。词极沉厚痛切，可见出纳兰深长的隐优和深巨的不满现实的情结。　　【注释】　　①简梁汾：写给顾贞观的信札。简，简札、书信。参见《金缕曲·赠梁汾》注①。　　②琼楼寂寞：谓仕宦不利，命多乖蹇，未得朝廷重用。 琼楼，即琼楼玉宇，代指月中宫殿，这里借指朝廷。苏轼《水调歌头·中秋》：“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③莫更著句：此系劝慰之语，意谓不要为世上的浮名所累。　　④仕宦二句：断梗，断枝，即谓“桃梗”。比喻漂泊无定的微贱之物。《战国策·齐策》：苏代对孟尝君说：“臣来过于淄上，有土偶人与桃梗相与语。桃梗谓土偶曰：‘子西岸之土也，挺子以为人，淄水至则汝残矣。’土偶曰：‘吾，西岸之土也，土则复西岸耳。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淄水至，流子而去，则漂漂者将如何耳?’”这里是指仕途为官如同断梗，微不足道。石孝友《清平乐》：“自怜俗状尘容，几年断梗飞蓬。”此二句意谓仕宦之人漂泊无定，本算不得什么，只有那些被人诬陷，如同群犬吠声，又无法辩诬之事，才是令人悲哀的。　　⑤情深句：判，同“拚”，甘心情愿之意。此谓对梁汾深情思念，以至形容憔悴，但也心甘情愿。　　⑥转丁宁二句：爇(ruò)，烧、点燃。此二句是说香草易于点燃，美玉易于破碎。喻忠良之士易受侵害。　　⑦软红尘里客：指热衷功名利禄之人。软红，即红尘，谓繁华的都市。　　⑧绝塞句：此谓吴汉槎自边塞宁古塔归来。吴季子，指顾贞观之友吴兆鸯(1631一1684)，字汉槎，吴江人，为江南才子，被称为“江左三凤”之一。顺治十四年(1657)，以丁酉科场案被告发“舞弊”，翌年三月于京师复试。又以天寒不能握笔致罪，流放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县)。康熙十五年(1676)，顾贞观作《金缕曲》二首，寄吴汉槎，纳兰见之“为泣下数行”，并决心营救。后经纳兰的努力，汉槎于康熙二十年辛酉(1681}获释，得以入关。纳兰另有诗《喜吴汉槎归自关外，次座主徐先生韵》记之，诗云：“才人今喜入榆关，回首秋茄冰雪间。玄菟漫闻多白雁，黄尘空自老朱颜。星沉渤海无人见，枫落吴江有梦还。不信归来真半百，虎头每语泪潺湲。”　　　　　　　　　　　　　又　　　　　　　　　　　　寄梁汾　　木落吴江①矣，正萧条、西风南雁，碧云千里。落魄江湖还载酒②，一种悲凉滋味。重回首、莫弹酸泪。不是天公教弃置③，是南华、误却方城尉。飘泊处，谁相慰。 别来我亦伤孤寄④。更那堪、冰霜摧折，壮怀都废。天远难穷劳望眼，欲上高楼还已。君莫恨、埋愁无地。秋雨秋花关塞冷，且殷勤、好作加餐计。人岂得，长无谓⑤。　　【说明】　　这又是一首以词代简的长调，仍是用赋法铺叙，直发胸旨。填此词时大约作者身在塞上。词中有对梁汾的深情慰藉，有相思相念的诚挚友情的抒发，也有“壮怀都废”的牢骚。通篇沉雄郁勃，顿挫跌宕，情致深婉。　　【注释】　　①吴江：即吴淞江。梁汾归江南居苏州等地，故云。　　②落魄二句：唐杜牧《遣怀》：“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落魄，失意之貌。此二句言梁汾今归江南与当日杜牧失意扬州，其悲凉况味相仿。　　③不是二句：谓梁汾的仕途失意不是“天公”所弃，而是由于“南华”影响太深所致。天公，此处代指朝廷。南华，《南华真经》之省称，即《庄子》一书。贾岛《病起》：“灯下《南华》卷，祛愁当酒杯。”方城尉，指温庭筠。庭筠曾为方城(今河南省方城县)尉，世称温方城。此处借指顾梁汾。　　④孤寄：意同“孤寂”。谓孤单寂寞。寄，含寄居、使寄居之意。南朝宋鲍照《绍古辞》之六：“不怨身孤寄，但念星隐隅。”　　⑤无谓：即无所作为。谓，通“为”，作为之意。《韩非子·解老》：“啬之谓术也，生于道理。”又，《亡徵》：“知有谓可断而弗敢行者可亡也。”于省吾新证：“谓、为字通，……此‘为’字读平声。”唐李商隐《无题》：“人生岂得长无谓，怀故思乡共白头。”　　　　　　　　　　　　　又　　　　　　　　再赠梁汾，用秋水轩旧韵①　　酒涴青衫卷②，尽从前、风流京兆，闲情未遣。江左知名今廿载③，枯树泪痕休泫。摇落尽、玉蛾金茧④。多少殷勤红叶句⑤，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空省识⑥，画图展。 高才自古难通显。枉教他⑦、堵墙落笔，凌云书扁。入洛游梁重到处⑧，骇看村庄吠犬。独憔悴、斯人不免⑤。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凭触忌⑩，舌难剪。　　【说明】　　清初“秋水轩”之酬唱，是一次.‘稼轩风”从京师推向南北词坛的大举措，其“唱和篇什中所激射的莫名悲凉和惆怅、难以言传的郁积极其显然。”(严迪昌《清词史》)而纳兰用其韵，亦可见出其“心志”与那些遗逸之辈和故家子弟基本上是一气相通的。　　【注释】　　①秋水轩系明末清初孙承泽之别墅，地在都城西南隅，有“江湖旷朗之境”。清初周亮工之子周在浚居京时，孙氏借其下榻。康熙十年(1671)秋，周在浚作东道，主酬唱，展开了一场词坛上颇有影响的“倡和”活动。参与者二十余家，由曹尔堪开题首唱，龚鼎孳响应，周在浚主持。词非一境一题，但皆以“卷”字韵起，以“剪”字韵止。后辑为《秋水轩倡和词》。当时影响所及，大江南北邮筒互寄者洋洋大观。纳兰此篇即用其韵而成。　　②酒涴(wò)三句：涴，污染。 　京兆，京都，指北京。　　③江左二句：江左，指长江下游以东地区。梁汾为江苏无锡人，故云。 枯树，指南朝梁庚信之《枯树赋》。庚信晚年多作乡关之思，其赋“篇篇有哀”。此处以庚信喻梁汾，为劝慰之语。 泫，流泪。　　④玉蛾金茧：玉蛾，白色飞蛾，比喻雪花。 金茧，金黄色之蚕茧，比喻灯火。　　⑤多少二句：此用唐人红叶题诗之典故。唐人红叶题诗事记载较多，情节略同而人事各异，但皆成良缘。如范滤《云溪友议》卷十云，宣宗时，舍人卢渥偶临御沟，得红叶，上题绝句云：“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卢归藏之。后来宫中放出宫女择配，不意归卢者竟是题叶之人。这里借用此典以喻在朝为官比登天还难之意，　　⑥空省识二句：意思为朝廷对于人才并不真的重用。省识，认识，含有略识之意。杜甫《咏怀古迹五首》：“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⑦枉教他二句：堵墙，谓围观之人众多，排列如墙。杜甫《莫相疑行》：“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 凌云，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一：“庚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后人以之喻作文的高超才华。　　⑧入洛二句：入洛，用陆机、陆云兄弟入洛之典。陆氏二人于晋太康末自吴入洛，后得以发迹，但最终被谗遇害。详见《晋书·陆机传》。 游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谓相如“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后人以“入洛”“游梁”喻仕途不得志。　　⑨独憔悴四句：独憔悴，杜甫《梦李白》：“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题凤客，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简傲》：“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康兄)出户延之，不入。题门上作‘凤’字而去。喜不觉，犹以为欣，故作‘凤'字，凡鸟也。” 后以“题凤客”代指访友之人。　朝家典，朝廷之典策。　　⑩凭触忌二句：触忌，触犯禁忌。 舌难剪，《广异记》云：广夔州道士王法朗舌长，呼言不正，乃日诵道德经，后梦老君剪其舌，觉来，语言乃正。此二句意谓纵然对朝廷有所犯忌之论，以至招灾惹祸，但也不改刚正不阿的本性。　　　　　　　　　　　　　又　　生怕芳樽①满，到更深、迷离醉影，残灯相伴。依旧回廊新月在，不定竹声撩乱。问愁与、春宵长短。人比疏花还寂寞②，任红蕤、落尽应难管。向梦里，闻低唤。 此情拟倩东风浣。奈吹来、余香病酒，旋添一半。惜别江郎浑易瘦③，更著轻寒轻暖。忆絮语、纵横茗碗④。滴滴西窗红蜡泪，那时肠、早为而今断。任枕角，欹孤馆⑤。　　【说明】　　此篇为怀友之作。上片写此时更深夜半又起怀思的情景。“生怕”二句说入夜起相思，酒不但不能排解愁情，反更添惆怅。接“依旧”二句说当时相聚的景象依然，但人却分离，故而触景生情，更生愁绪了。又“问愁与”三句说愁情绵绵不绝，比这春宵还要长，且此际的孤独无聊，比疏花还要寂寞。结句则宕出一笔，唯有梦里才可与他一会。过片承上片意脉，说拟请东风消愁不但消不得，反倒是添愁添恨了。“惜别”二句说如今自己为相思而消瘦，偏又遇这轻寒轻暖的时候就更不堪忍受。接下去“忆絮语”三句转为追忆当年分别时情景的描述，而这追忆便更使人伤心肠断。结句又回到眼前来，写其孤馆的孤寂。词千回百转，屈曲道情，凄苦之状可掬，读之令人荡气回肠了。　　【注释】　　①芳蹲：精致的酒杯。　　②人比二句：疏花，指稀疏的花枝口此二句谓红花落尽，花枝萧疏，这花仿佛是孤独寂寞，但是此时的人又比这疏花还要寂寞。　　③惜别二句：江郎，古来有二指，一指南朝齐江敩《南齐书·江敩传》：“时袁粲为尹，见钱叹曰：‘风流不坠，政在江郎。’敩与晏赏，留连日夜。”又一指南朝梁江淹。此处则借指自己瘦若江郎。二句意谓自己本已为离别而瘦损，如今又偏逢这乍暖还寒的时节，于是就更令人生愁添恨了。　　④忆絮语句：絮语，连绵不断地低声说话。此句谓与友人一边品茶，一边低声说话，议论纵横。　　⑤欹孤馆：寄寓在孤独寂寞的会馆中。　　　　　　　　　　　　　又　　未得长无谓①，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麟阁才教留粉本②，大笑拂衣归矣。丧如斯者、古今能几？有限好春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 东君③轻薄知何意。尽年年、愁红惨绿，添人憔悴。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④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⑤，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说明】　　词或以意胜，或以境胜，或以词胜等等不一。本篇则是以其沉雄郁勃，一以贯之的气势取胜，很有稼轩词的味道。从其所写的内容看，此词是写给仕途失意的友人的，词中一面赞美这位友人的雅量高致，淡泊功名;一面又劝慰他归隐消闲，放旷自适，一面也对他的才高不遇，世道不公发出了不平之鸣。　　【注释】　　①未得三句：意谓所追求的理想总是不能实现，这世事不公，确是须要挽来天河，将整个天空洗净，令世道清明。参见《金缕曲·寄梁汾》注⑤。　　②麟阁二句：麟阁，即麒麟阁，在汉未央宫中。汉宣帝时曾图画霍光等十一位功臣像于阁上，以表扬其功绩。后遂以画像干麒麟阁上作为功勋卓著和最高荣誉的表示。南朝梁虞羲《咏霍将军北伐》：“当令麟阁上，千载有雄名。”粉本，指图画。二句意谓朝廷才要重用之时，你却大笑辞受，拂衣而去了。　　③东君：指司春之神。宋辛弃疾《满江红·暮春》：“可恨东君，把春去春来无迹。”　　④疏狂：不受拘束、豪放不羁。　　⑤但有句：谓常有美女伴在身边。 玉人，指美女。 照眼，犹耀眼，光彩夺目之意。　　　　　　　　　　　　　大酺　　　　　　　　　　 　　寄梁汾　　只一炉烟①，一窗月，断送朱颜如许。韶光②犹在眼，怪无端吹上，几分尘土。手捻残枝③，沉吟往事，浑似前生无据。鳞鸿④凭谁寄，想天涯只影，凄风苦雨。便砑损吴绫⑤，啼沾蜀纸，有谁同贼。 当时不是错，好花月、合受天公妒⑥。准拟倩⑦、春归燕子，说与从头，争教他、会人言语。万一离魂遇，偏梦被、冷香萦住。刚听得、城头鼓。相思何益?待把来生祝取，慧业⑧相同一处。　　【说明】　　梁汾以母丧南归后，纳兰思念甚切，遂几赋诗词寄赠，此为其一。词中一往深情地抒发了怀友之思。纳兰不擅慢词、但此篇却不失为直抒性灵的佳作。上片写别后相思，吟哦无侣的孤寂之感。始三句说独对烟、月而送走了美好的青春年华。“韶光”六句则叙伤春伤离的愁怀。“鳞鸿”以下写音书杳渺，无人同赋的孤独寂寞。过片逆绾，追忆当时，谓共度过花好月圆的时光。“准拟”二句又以燕子会人言语，进一步洪托春回人不归的失落、怅惘。“万一”二句再用假想之词表达深深思念之痴情。“刚听得”以下又托祝愿来生之语而慰己慰人。全篇径吐真情，泻洒淋漓，直而能婉，层深浑成，深切动人。　　【注释】　　①只一三句：此谓每日孤对炉中香烟、窗前明月度过无聊的时光，送走了美好的年华。　　②韶光：韶景、美景，此处指春光。　　③手捻三句：意谓手捻着凋落的花枝，思怀往日交游之事，禁受这仿佛是前生注定的别离之苦。 无据，未定、无准。严仁《贺新郎》：“人生聚散元无据，尽凭栏，一尊对酒，苹洲春暮。”　　④鳞鸿：鱼、雁。此处代指书信。　　⑤便砑损三句：砑(yà )，在物体上碾砑使其光亮。 砑损，指反复书写，致使吴绫也被碾砑得光亮。 吴绫，丝织品名，产于余杭(杭州一带)。 蜀纸，即蜀笺，蜀地所造之笺纸，自唐以来享有盛名，文人喜用。此三句意谓即便是把绫纸写遍，泪洒相思，但又与谁人共赋呢!　　⑥好花句：意谓在花好月圆的时候，你我共度，连老天爷也生出了妒嫉。　　⑦准拟倩三句：准拟，一定、准定。 倩，请。 争教，怎教、怎奈。此三句意思是会人言语的燕子归来，这便更惹人生起对往日的怀念。　　⑧慧业：佛语，谓来生赋有智慧的业缘，《维摩诘经上·菩萨品四》：“知一切法，不取不舍，入一相门，起于慧业。”　　　　　　　　　　　　　满江红　　　　　　　　 　　茅屋新成，却赋①　　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②茅屋。可学得③、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④。 尘土梦⑤，蕉中鹿。翻覆手⑥，看棋局。且耽闲殢酒⑦，消他薄福。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有些些⑧、欲说向寒宵，西窗烛。　　【说明】　　康熙二十三年(1684}，顾梁汾南归三年整，纳兰特修建茅屋三楹招他回京。除本首词外，还写了《寄梁汾并葺茅屋以招之》，诗云：“三年此离别，作客滞何方？随意一尊酒，殷勤看夕阳。世谁容皎洁，天特任疏狂。聚首羡糜鹿，为君构草堂。”由此亦可见二人交厚之一斑和纳兰的志趣。而从本篇看，纳兰淡泊功名，欲效陶渊明等先贤的心情则更为明显，他有诗云：“吾本落拓人，无为自拘束。倜傥寄天地，樊笼非所欲。”(《拟古三十九》)这诗句正是这词旨的绝好注脚。词的上片侧重叙志，下片点出所以要摆脱“浮名束”的原因，以及如何打发日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