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凤是我的女儿。”这是什么话?正常情况应该说:“老爷,我有一个女儿叫四凤,在你们家干活”。但是她怎么说“四凤是我的女儿”?她显然要把对方拖进一场带有文化气氛的谈话当中,希望恢复当年两个人文学青年的时代,同时语调中表现出她的性格特点。 周朴园说:“那你走错屋子了。”周朴园不知不觉也是这种说话方式了:“那你走错屋子了。”然后鲁侍萍说:“老爷没有事了?”没有事就走吧,这可以说没事找事。既然说“老爷没有事了?”老爷就说:“窗户谁叫打开的?”既是两个人的对话,但又不断向观众表明周朴园非常重视这个房子:这间房子不能乱动,窗户不能打开。因为当年鲁侍萍生周萍的时候,怕她受风,所以窗户必须关上。鲁侍萍很自然地走到窗前把窗户关上,因为是习惯。可是周朴园一看她关窗户的背影,心里面一动,很奇怪:“你站一站。”然后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问“你贵姓”,非常持重地问,你贵姓。 她说“我姓鲁。” “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他开始对她感兴趣,调查她的身世。 “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你好象有点无锡口音。” “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侍萍干嘛要这么说,你不怕他认出你来? 周朴园说:“无锡?嗯,无锡”,这两个“无锡”里面有不堪回首的无限往事。“无锡,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转到现实中来了。 鲁侍萍说:“光绪20年,离现在有30多年了。”你就说什么时候在那就行了,她故意对年份加以描述,她要描述年份,弄得很诗情画意。 周朴园说:“30年前你在无锡?”越来越亲切。 她说:“是的,30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用洋火呢。”我们会由此想起很多跟火、跟灯、跟烛有关的东西。 周朴园说:“30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20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周朴园必须保持自己董事长的身份,所以表面上是很冷静,但是他的内心很激烈,我们要把握这一点。 “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她心里明明知道,她要激出他的旧情。有人说一个是资本家,一个是劳动人民,是势不两立的,这是胡说。当年海上惊雷雨:曹禺的《雷雨》(10) 周朴园沉吟说:“无锡是个好地方。”无锡为什么是好地方?因为有过好的故事,所以说是好地方。到处都是好地方,只看你在那里有没有故事。所以周朴园说:“无锡是个好地方”。侍萍说:“好地方”,两个“好地方“完全不是一样。 “你30年前在无锡么?” “是,老爷。” “30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非常含蓄。“你知道么?”周朴园也不愿意先挑明,像下棋一样,像武打一样,等着对方先出招。 “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意思就是说有很多件。 “哦,很远的,提起来大家都忘了。”他的意思是我没忘。 “说不定,也许记得的”,催着对方说。 “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周朴园是想象也好,或者是真实记忆中也好,既是隐晦,也可以说是真心,当年的侍萍就是这样的。“后来,——你知道么?”他自己知道,不敢说,到底知道不知道,可又不敢说,不敢是要对方给你敢说的权力。 “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她要在对方口中认取你是怎么看我的,“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因为他当时不在场,“她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她了”,其实不是周少爷不要了,但怨他的父母没有用,“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这时周朴园要竭力保持镇静,好象自己跟这个事没有关系,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周朴园抬起头来说:“你姓什么?” “我姓鲁,老爷”,为什么不暴露身份,时机还没到。 我们看这个时候周朴园的感情已经被调动起来,而鲁侍萍保持清醒,她在指挥一场锦州战役。 “你可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儿么?” “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 “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那用不着了。” “怎么?” “这个人现在还活着。”一个悬念就出来了,这样的语言就可以惊心动魄。他是没有思想准备,她没有死。 “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不知道里面写什么。 “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以后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 “她呢?”周朴园当然要追问。我们知道她其实不是一个人,又嫁人又有了孩子,只要不跟周朴园在一起,他就认为她还是一个人,其实是两个人在一起,还有个孩子。 “那个小孩呢?” “也活着。” 周忽然立起:“你是谁?”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她说的话都是真实的,但是又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每一次都是欲擒故纵:“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我前几天还见着她!” “她就在这?此地?” “就在此地。……老爷,你想见一见她么?” 周说:“不,不,谢谢你。”周朴园连说不用,这里很容易就认为周朴园是虚伪,刚才还很怀念,要见又不见了。如果这样理解,那是没有体会周朴园此时的身份和处境。他现在是董事长,他说要见就见,这个事情就麻烦了。这个事情是非常机密的事情,对周朴园一生是最重要的事情,不能草率地就决定了。就像毛主席不能想见贺子珍就见一样。当年海上惊雷雨:曹禺的《雷雨》(11) “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个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 “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侍萍要看他怎么想。 “好,你先下去。”如果你是周朴园,你怎么想?赶快把她找来?“我给你100块钱,赶快把她给找来”?不可能,必须自己另想办法。让她先下去,知道以后要好好考虑。 而鲁侍萍希望此时爆发出真情,接着说:“老爷,没有事了?”她心里说,我就是侍萍啊!。这是潜台词,但是周朴园不知道。“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这个时候他更需要睹物思人,他要找他当年的旧衣服。可是这话又勾起了新的话题。 鲁侍萍又抓住这个话题:旧衬衣。旧衬衣乃旧人所有。周朴园说:“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就是当年穿的。 下面一句话更妙了:“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她本是调动周朴园,但是终于忍不住要相认,说“要哪一件?”,简直神了,“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 我们可以想到二人当年的旖旎风光,当年衣服破了,补一朵梅花,因为她姓梅。所以这是一个坏少爷玩弄少女的故事吗?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感情,是黄世仁和喜儿的感情吗?当然不是!就看她补衬衣补梅花这个情节,我们会想到一部名著中的哪个人物哪个情节?——《红楼梦》里的晴雯!他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就是贾宝玉和晴雯的关系。难道这两个人不能有真爱情吗?我们不能说只有劳动人民有爱情,资产阶级就没有爱情。可见两个人当时是超越自己的阶级、地位、身份,才会产生这样的感情。 所以她一说这个梅花,周朴园就惊愕至极。 “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说到这儿,简直就是心痛欲碎,这必须演出来,如果说出来就不好了,要把一切都演出来。 周朴园激动地说:“你,你是——”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怀疑?也不可能再有另外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可曹禺却让鲁侍萍这么说的:“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再捅他一刀,我跟你不是平等的。 “侍萍!怎么,是你?”就像在梦中一样,心里有多少感受?你想到侍萍的容貌老到不能相认了,一旦相认就开始批判没有良心的家伙。周朴园突然变得很严厉,说:“你来干什么?”下面就有一段他们两人争吵指责的话。这段话在50、60年代很受重视,说这才是他们两人真实的身份,暴露周朴园如何残忍,如何坏。但是周朴园做为一个社会生活非常丰富的人,做为董事长,能够不考虑这个事情在他当下生活中的影响吗?过了30多年,鲁侍萍的身份还没有说。当年虽然是纯洁的少女,但是现在完全可能有黑社会或者其他背景支持,一切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这种情况大多数人都会像周朴园这样处理,这样处理已经是难能可贵了。难道说你要求周朴园马上跟她热烈拥抱吗?那反而不现实。两个人赶快畅叙旧情,把衬衣拿出来一块欣赏?执手相看泪眼?那是不可能的。阅读文学作品,要学会历史的同情,必须为人物设身处地。我们看这一段对话,何其精彩,我扪心自问,我是写不出来的。这样的对话还有很多,它们构成了《雷雨》这部戏的魅力。这个魅力不管换什么导演,你只要大概台词不错,总是能够吸引人。即使演得很差,或者是剧团水平不高,只要演《雷雨》,没听说有赔钱的,没听说票卖不出去的,戏本身就吸引人,就保证了市场。 除了精彩的对话,《雷雨》的独白也一样魅力非凡。我们再举周冲的一段话。周冲在第三幕跑到鲁家去,对四凤表达情怀,我们且听一听。周冲对四凤说:当年海上惊雷雨:曹禺的《雷雨》(12) 有时我就忘了现在(冥想),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亲,并且忘了我自己。我想,我象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得象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风吹得紧,海上的空气闻得出有点腥,有点咸的时候,白色的帆张得满满地,象一只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那时天边上只淡淡地浮着两三片白云,我们坐在船头,望着前面,前面就是我们的世界。 因为有了周冲这样梦幻的台词,《雷雨》是有光明的,而周冲的梦想是典型少年人的梦想,也是曹禺内心的梦想。这里面周冲说的“飞,飞,向着天边飞”,我们看到曹禺很多戏里面都有这样的冲动意象,要向天边外飞去,都是说这里太压抑了,这里不好,有一个地方,在远方,那里更好,但是他说不清楚。后来有一些人强做解释,说他要去投奔革命,那个地方就是革命圣地延安。这是牵强附会,那时候曹禺根本没有这样的思想,毛主席也还没到延安呢。 由于《雷雨》高度的戏剧性,使它演过大半个世纪,仍然保持了这么久,保持了这么高的魅力,我相信它还会继续演下去。因为《雷雨》的演出已经证明它是中国话剧最成功的典范,而其戏剧的形式非常经典传统,“三一律”,就是同一时间,同一人物,同一故事,却又表现了这样的人性的深度。在那个时候,在30年代的中国出现了这样一个戏剧,你除了强调积累的这种原因那种原因之外,最核心的因素还是天降其才。文学这个东西很多情况要强调天才,曹禺个人的天才使中国戏剧的黄金时代提早到来。可以说他写《雷雨》发挥了他全部的艺术细胞的精华,以后他虽然还写了很多很好的戏剧,但是在我看来,其实没有超过《雷雨》。比如说从社会批判的角度来讲,《日出》当然批判性更强,《日出》更多是揭露社会的罪恶。《北京人》更有文化意味,而《王昭君》写得比较差。但他一出手的《雷雨》,是中国二十世纪话剧第一经典,以后再也写不出这样的戏。但是后来他说《雷雨》写得太像戏,太像戏不一定是缺点,而毋宁看成是一个标准。 说到现在,可以说,现在中国话剧普遍提高非常多,但是缺乏那种能够几十年保持自己魅力的东西。比如说八十年代出了一批好戏,可是到九十年代看来,到现在看来,又觉得还是不能和《雷雨》比,还是太局限于它自己的时代,不能像《雷雨》穿过半个多世纪仍然魅力四射。但是我想中国这样复杂的社会生活,我们今天受到了这么多的教育,今天的话剧观众比当年不止多了百倍,所以也许将来会出现比《雷雨》更好或者是跟《雷雨》差不多的作品。我们已经有了“当年海上惊雷雨”,希望还会有“他年海上惊雷雨”。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1) 同学们好! 可能有的同学不认识我。我是北大中文系年轻的老教师孔庆东。我来和大家一起欣赏一篇钱钟书先生的散文,叫做《说笑》。我想在前面几次呢,很多我们现当代文学专业的老师已经给大家讲过一些高深的、严肃的文章,那么,在我这里呢,我的本意是想让大家轻松一下,讲一个跟幽默有关的问题,但是结果呢,也未必就能使大家轻松。 因为我们当前这个社会,很讲究娱乐、休闲、轻松、幽默。幽默似乎成了当下社会一个非常时髦的话题。我自己也常接到媒体的约稿,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呢,口气很霸道,它给我限定的是命题作文:请给我们写一篇幽默文章。我感到非常悲哀,我不知道从何时何日起就成了一个专门写幽默文章的人了,这个事情本身对我来说是非常不幽默的。还有呢,也有一些读者对我进行批评,说我的某些文章呢,是不幽默的。好像我就不能写不幽默的东西了。如果有不幽默的东西,就是欺骗读者、假冒伪劣,那就是水份,所以呢,很多很多的事情使我回过头来考虑一下什么是幽默。也有一些好事之徒,经常问我,说,有人把你和钱钟书比,您的幽默和钱钟书的幽默有什么不同。我回答这样的问题不下二三十次了。我最近在江苏、在陕西、在湖南,到处都回答了这样的问题。有的时候使我感到不胜疲惫。那么我也希望通过学习一篇钱钟书专门谈论幽默的文章,看看是否能够提高一下我们彼此对幽默问题的见解。 我刚才看到一些同学,问他们是否已经读过钱钟书的这篇文章,同学们都说已经读过《说笑》了,那我想这就会为我们的授课节省很多时间。 首先我想来介绍一下作者。因为大家还没有完整地学习过文学史。 钱钟书,大名鼎鼎的学者、作家,他生于1910年11月21日,也就是说10天以后,他就该出生了。他逝世于1998年12月19日,也就是说他活了88岁,属于比较长寿的。在文人学者中,尤其属于长寿的。大家知道,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以早夭见长。曾经有统计数据,中关村一带的知识分子平均寿命只有50多岁。这是我们中国社会的一个悲哀。但是在如此的悲哀艰难中,钱钟书先生活了那么长,幸运啊幸运。钱钟书为什么叫钱钟书呢?他一岁的时候,他家里给他举行了一个封建迷信活动,叫做“抓周”。“周”就是“周岁”,一周岁的时候“抓周”,就是弄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小孩来抓,看他抓到什么就象征着他未来的命运。比如说抓一把小刀,将来就能够杀人放火。抓一只笔,就能够写字或者帮人家打官司。要是抓了一盒胭脂口红呢,那就不知道干什么了。钱钟书先生很聪明,他竟然抓到了一本书,使家里的人特别高兴,因此他的父亲给他起名为“钟书”,“钟”就是“钟情”的意思,钟情于书。这倒很符合他的命运。加上他的姓也很符合,“钱钟书”么,把钱都用来买书了。也的确,钱钟书一辈子都没有离开书,读书非常多。读书之多,很难有人敢说我超过钱钟书。写书、论书都是一流的。钱钟书除了他的名字之外,还有字、号。他的字叫“默存”,“沉默”的“默”,“存在”的“存”。这个字很有意思,“默存”,沉默才能生存。这似乎好像是讽刺,但又似乎是事实。在很多情况下,沉默是保持生存的一个不错的办法。他还有一个号,叫“槐聚”,“槐树”的“槐”,“聚集起来”的“聚”。钱钟书是江苏无锡人。无锡、南通、镇江这一带,历来都是我们国家盛产文人学者之地。在这里出个把钱钟书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他如果出产在冰山雪域、沙漠荒丘里,倒是可以论一论。一个现代的文人作家生在江浙一带,几乎可以不论,应该的。他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古文家。我们不讲他的父亲了。讲他的父亲也是一部学术史了。 钱钟书是家里的长子。他1929年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有一种说法,说钱钟书考清华的时候,数学得了0分。这是不正确的,其实他数学得了15分。数学得0分的据说另有人在,就是后来的北京市长吴晗先生。但是由于他中文和英文成绩特别优异,所以被破格录取。所以后来成为清华大学著名的才子。由此可见,素质教育是多么重要,不拘一格选拔人才是多么重要,当年的清华大学心胸是多么宽阔,都由此可见一斑。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2) 钱钟书1933年大学毕业之后,又到英国和法国去学习文学。1938年回国。回国之后,一直以一个学者的身份来从事学术研究。如果大家读过他的《围城》,会知道他写的那个方鸿渐从海外归来,成为一代海归派领袖,也是在1938年之际。但是钱钟书并不完全是方鸿渐。方鸿渐也许是钱钟书想成为的几种人中的一种,但是他本人并不是那样。他学术成就是非常高的,但是并不多。真正的大学者一辈子写不了多少东西。如果让一个学者每年都填表格,今年你写了什么,今年你完成了什么项目,这个国家就没有希望了。所有的教授都忙于填表格,都忙于申报项目,那两弹一星是永远搞不出来的。一个真正的学者、一个科学家,一辈子搞一两件能够传世的东西,就是这个民族的大幸。你要求他成天填表格来换职称、换房子、换待遇,这是整个民族的文化自杀。 钱钟书的著作,大家都知道,就那么几本:《谈艺录》、《管锥编》等等。在五六十年代的时候,他还负责和参与把毛泽东诗词和毛泽东选集翻译成英文。关于这项活动,近年来也有一些人提出批评,似乎是说,钱钟书先生由于这个特殊的身份得以免过在政治运动中受到冲击。我觉得从钱钟书主观来讲,他有这样做的资格,有这样做的自由。他没有从事过损人利己的活动,为什么不能翻译毛泽东诗词和毛泽东选集呢?有些批评恐怕是过苛之言。 在学术研究之余,钱钟书也进行一些文学创作。文学创作也不多,大家都知道。著名的就是长篇小说《围城》、短篇小说集《人·兽·鬼》、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就这么多。而且这些文学作品,都是四十年代出版的。或者说都是他学术研究之余累了写着玩的,写完了给杨绛看看,让杨绛一乐。很多伟大作品都是不小心写出来的。故意在那儿埋头苦干的人也许能干出来,但未必就真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来。特别是艺术这个东西,往往是玩出来的。甚至包括学术,也是玩出来的。哪个说今年我要写5篇 论文、明年写6篇论文,这种人都是欺世盗名,浪费国家科研资金。 钱钟书的学术不是我们今天谈论的内容,钱钟书的文学作品却是跟他的学术有密切的关系。他的文学作品充满了智慧和才气,因为他把渊博的学问和知识融汇在作品当中。联想非常奇特,幽默而又隽永。不是简单的幽默,他的机智和讽刺既能使读者发出会心的微笑甚至大笑,更能让你在笑过之后留下深刻的印象,留下深深的思索。他的笑不是浅薄的一笑,他的笑中是散发着哲理的气息的。所以有人说,钱钟书是学者型讽刺作家,也有人说钱钟书是智慧型幽默作家。他们的意思都差不多。幽默是有不同的种类的。我们可以想,你遇到的有哪些幽默的作家。有鲁迅、有老舍、有钱钟书、有林语堂、有张天翼……很多人都是幽默的,但是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和其他人不会混淆。在钱钟书身上就表现为,他的作品是融知识、情感和幽默为一炉,所以个性色彩极为鲜明。今天我们所要欣赏的《说笑》就是这样一篇十分出色的散文。因为大家可能是离开中学还不太久,我们不妨经常借鉴一下中学语文课的讲法,从题目开始,从破题来讲。 首先我们来看题目,题目叫“说笑”。作为题目的这“说笑”二字,不是我们平常讲的说说笑笑,而是一个动宾结构。“说”是动词,“笑”是它的宾语,“说笑”的意思就是说一说“笑”这个问题。“说”,本来就是中国传统散文中的一种文体,是议论性的。大家学过什么“说”吗?对,韩愈的《马说》《师说》、还有柳宗元的《捕蛇者说》。这就是什么说什么说。那么钱钟书的这篇《说笑》,如果写在古代,也许就会叫做《笑说》或者《笑之说》。是这样一个意思。这篇散文不长,我算了一下,不到2000字,一共只有5个自然段,非常小。所以我很希望这篇文章能够选入中学语文课本。我也在参与编写一些中学语文书籍的时候,推荐了这篇文章。那么下面,我们就按照5个自然段的顺序,一段一段地来进行欣赏,最后我们略做总结。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3) 我先来读一下第一段:“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幽默当然用笑来发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刘继庄《广阳杂记》云:‘驴鸣似哭,马嘶如笑。’而马并不以幽默名家,大约因为脸太长的缘故。老实说,一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于马鸣萧萧,充不得什么幽默。”这就是第一段。 我们看这第一段的第一句,“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我们在中学学习语文的时候,老师经常讲写作文要“开门见山”。这个第一句可以说就是“开门见山”。当然,“开门见山”不是写论文唯一的路子,“开门见山”是一种风格,不“开门见山”也是一种风格。干吗非得“开门见山”?我“开门见水”不行么?我“开门”,外面还有一道“门”呢。我开了五道“门”才看见“山”,为什么不行啊?但是钱钟书的这篇文章是以“开门见山”见长的。凡是“开门见山”这样的文章,往往是想直接地、迅速地触及到一个公共话题。当写这样的文章的时候,“开门见山”是比较有力的。比如说,我们看报纸上、电视台里的新闻,经常要“开门见山”。假如不“开门见山”,说了半天人家不知道你说了什么,就不看了。但是文学性的文字未必要这样。钱钟书这“开门见山”的一句话就会让我们明白,他不是闲着没事,泛泛地来说笑的。他是有很强的针对性的。一开始针对性就出来了,“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他针对的就是幽默文学的提倡。 这里就要讲一下背景。在三十年代的时候,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林语堂等作家曾经大力提倡过一阵“幽默文学”,当时是形成一种风气的。很像现在,说,哎呀,我们中国人活得太累、活得太沉重了,为什么啊?中国人不懂幽默。特别严肃、特别枯燥,没有情趣。你看人老外活得多好啊。为什么呢?老外懂得幽默啊。你看人美国人多好,你看人英国人多好,人家懂得幽默。所以要把外国的幽默通过WTO弄到中国来。所以呢,这些人就大力提倡幽默,身体力行,办了很多专门发表幽默的小品文的刊物。一些追着这些风潮的作家就在这里写一些离现实距离比较远、而是刻意追求闲适、轻松的这种文章。针对这种现象,鲁迅等作家一方面肯定了“幽默文学”中(“幽默文学”是带引号的)也有一部分讲真话的好作品。另一方面则指出,那是一个什么时代?那是一个“皇帝不肯笑、奴隶不准笑”的时代。鲁迅另外有句话说那个时代是“风沙扑面,虎狼成群”。那么在这样的时代,鲁迅他们认为,是“很难幽默起来的”,所以鲁迅写了一系列这样的文章,批评这种对“幽默文学”的鼓吹。鲁迅认为,不应该把小品文当成小摆设,“一方面点缀富人们的太平盛世,另一方面掩盖穷人的呼号和血泪”。这是鲁迅等作家的态度。鲁迅说,这是“将屠户(就是那个杀猪的)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这是鲁迅的态度。 那么钱钟书的态度是什么样的呢?钱钟书没有像鲁迅那样从正面来批判幽默文学,而是用他自己特有的文风,一开篇就说“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我觉得这话比鲁迅更刻毒。他一下子就把“幽默文学”这么庄严的四个字和“卖笑”两个字联系到一起。所以有人说钱钟书是很坏的。真正的幽默大师,往往他的杀伤力是比不幽默的人还要强的。那么把这两个词联系到一起,其实已经含蓄地表明了钱钟书先生的态度,同时也设定了这篇文章写作的角度,也就是说,他不是正面地、全面地来谈论幽默文学的问题,而是只从“笑”的角度,来发表他对“幽默文学”的看法。他换一个角度,换成从“笑”来谈论幽默文学。所以这篇文章不是古今中外、泛泛地谈“笑”这个问题的,是从“笑”入手,谈幽默文学。这就叫写文章的角度,我们谈论一个问题从哪个角度入手?我经常说,我们做学问也好、写文章也好,很像打仗,很像攻城拔寨,选择哪个角度作为突破口,从哪里杀入,最能够以最小的伤亡获得最大的战果,这是军事家和文学家共通之处。那么他从“笑”这个角度入手,来破“幽默文学”这座城堡。这个突破口选择得真是非常好的。中国的散文讲究起承转合,这第一句就是一个非常好的“起”。这个“起”一方面扣了题目,不是“说笑”吗?一下子“卖笑”就出来了。而且又很精炼地打开了话题。它既有非常强的现实针对性,又能引起读者的兴趣。而且你看来好像是不经心的,随便一句话就说出来了。钱钟书的确是写文章的高手。有的时候高手写文章,你看上去他说得很好,但你怎么琢磨都觉得他不用力,他非常轻松的一句话就说出来了。这叫“举重若轻”,这是武林高手的一种风范。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4) 那么第二句呢,钱钟书马上就扣着第一句,对“笑”和“幽默”进行了区别。他指出,“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有些话、有些现象,不说的时候我们习焉不察,就忽略过去了,当有人一指出来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是这么回事:原来笑跟幽默不是一回事。“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这就是说,真理就在太阳下面,需要有心胸、有眼光的人发现。我们大家都经常笑,但是我们想,大多数的笑跟幽默有关系吗?没有关系。但是我们一般人都是狠不下心肠来对自己进行自我解剖,谁能经常没事说,哎呀,我刚才那笑真无聊。我们很少有这样自我解剖的时候,主要是没有这个勇气,所以经常需要别人来提醒。 下面钱钟书引用刘继庄的话。刘继庄就是刘献廷,他的生卒年是1648-1695,别号叫广阳子。也许你在别的地方会读过他的著作。刘继庄说,“马嘶如笑”,他形容动物说“驴鸣似哭”,驴叫唤的时候似哭一样。有的口技演员会学牲口叫唤。学驴叫就像哭一样,带抽泣的。马嘶鸣起来就像笑一样。钱钟书说,既然马嘶如笑,可是并没有人说马是幽默的呀。这里,钱钟书开始发挥他的幽默功夫。“马并不以幽默名家”,这里“名家”是动词,“成为名家”的意思。他用一个巧妙的调侃证明了“笑”不等于“幽默”,进而指出,“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于马鸣萧萧,充不得什么幽默”。“马鸣萧萧”,如果放到古诗里,也是一个很好的意象。马鸣萧萧,觉得是很有几分悲凉色彩。但是如果人也像马鸣萧萧一样,色彩立刻就变了,立刻就不庄严了,就变成幽默了。所以说,短短的第一段可以说真是简洁利落,没有一个废字。道理无懈可击,而文字本身,你读了三两行之后,就会发现,一种真正的幽默味道透出来了。真正的幽默背后是一种力量。是非常有力量的人,他随便挥一挥手,那个幽默的气息就出来了,而不是故意去招人笑去。你看看春节晚会上相声演员,拼命地鼓动大家笑,鼓动大家鼓掌,恨不得下来搔别人的痒痒肉。你会觉得这非常无聊肉麻。因为什么呢,因为他没有力量,他没有力量使别人笑,也没有力量使别人哭。所以你觉得他特别可怜,有时候我们觉得他太可怜了,所以我们不得不笑上一笑。这是第一段。 下面我们来看第二段。我把第二段读一下。“把幽默来分别人兽,好像亚理士多德是第一个。他在《动物学》里说:‘人是唯一能笑的动物。’近代奇人白伦脱(W. S. Blunt)有《笑与死》的一首十四行诗,略谓自然界如飞禽走兽之类,喜怒爱惧,无不发为适当的声音,只缺乏表示幽默的笑声。不过,笑若为表现幽默而设,笑只能算是废物或者奢侈品,因为人类并不都需要笑。禽兽的鸣叫,仅够来表达一般人的情感,怒则狮吼,悲则猿啼,争则蛙噪,遇冤家则如犬之吠影,见爱人则如鸠之呼妇(cooing)。请问多少人真有幽默,需要笑来表现呢?然而造物者已经把笑的能力公平地分给了整个人类,脸上能做出笑容,嗓子里能发出笑声;有了这种本领而不使用,未免可惜。所以,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会笑而借笑来掩饰他们的没有幽默。笑的本意,逐渐丧失;本来是幽默丰富的流露,慢慢地变成了幽默贫乏的遮盖。于是你看见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还有风行一时的幽默文学。” 读钱钟书的文章,你会感到很过瘾。你会觉得你也按照他的这个角度来写文章,你一定写不过他。什么叫对人佩服?对人佩服就是你按照和他一样的办法做一样的事情,你做不过他,那么这样的人就应该佩服。有很多人都批评个人崇拜,好象自己一个个都牛得不得了。我这个人,我是一个个人崇拜主义者,我崇拜许多人,只要比我强的人,我就崇拜。人家比我强我为什么不崇拜呢?人家比我有思想比我有学问跑得比我快长得比我高比我漂亮,我为什么不崇拜?我就崇拜。只有崇拜别人,自己才能进步,不要一个个都装做顶天立地的,自己什么也不是,凭什么高大起来啊?比如说写这样的文章,钱钟书在这方面达到的高度,我们超越不了。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5) 如果说刚才的短短的第一段是文章的“起”,那么第二段是“承”,紧承第一段,它继续从人和动物对比的角度来探讨笑的问题,我觉得五四以后二三十年代的很多作家,有一个特长,经常把人还原到自然中来讨论,鲁迅也好,周作人也好,他们都说,他们中学学的那点简单的自然科学知识使他们受益终生。你不需要当科学家,你不需要研究特别深的科学道理,你不必知道黑洞到底怎么回事,但是你知道一些简单的自然界的道理之后呢,对你搞学问搞社科搞人文,那都是有非常大的益处的。我就喜欢看电视里的《动物世界》这个栏目,我很喜欢看,你不要以为那是孩子看的,孩子看有孩子的乐趣,大人看有大人的收获。你看到动物界那些东西,你就会想到一些人类社会的问题,怎么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你看到那个食肉类的动物勇猛地追击食草类动物的时候,你会想到很多很多的问题。你比如说这个狼永远是要吃羊的,狼吃羊它是天经地义的,上帝就规定了,它就要吃羊,羊就要给它吃,因此我们人类经常骂这个狼,说这个狼不好,什么狠如豺狼等等,我觉得这都是没有道理的。狼虽然吃羊,但是狼从来不吃狼,这就是狼和我们人的区别。我们人有什么理由在狼的面前自高自大呢?在狼的面前,我们人是何其地猥琐虚伪不道德啊,我就经常想,自然界那些动物,它们之间互相吵架互相咒骂的时候会骂什么呢?一定会说,这个家伙卑鄙得象人一样。我觉得这是动物中对同类最低的一个评价,就是说“这家伙象人一样”。只有人才互相残杀、互相迫害,才不是为了生存而去害其他的动物。其它动物,狼,它要是不吃那个食草动物,它就没法活,所以上帝规定它要吃那个,那是它食物链上的一环,它吃完就完了,它不会弄回来在吃喝之外去玩耍它。 所以呢,钱钟书等人就能够从简单的动物学的角度出发,来看待人类社会的很多问题。他先引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人是唯一能笑的动物”。但能笑却并不意味着需要笑,就是说你有什么能力,并不意味着你一定要去发挥和实践这个能力。有一次我记得在一个高中,去一个学校讲座,那个高中的学生很有思想,很有反抗性,他们提出一个问题,说,“我们学校的领导和老师反对我们早恋”,说“我们已经到了有恋爱能力的年龄了,为什么不让我们恋爱?”我就说,人有了一个能力之后,是不是马上要实现这个能力?这是两回事。应该承认,你有这个能力了,但是还有一些同学没有。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不是说你有了这个能力,马上就要把它转化成现实成果。所以钱钟书说能笑并不意味着需要笑,人“脸上能做出笑容,嗓子里能发出笑声”,这里,钱钟书洞若观火地指出一个真理,“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会笑而借笑来掩饰他们的没有幽默”。我觉得当你读到这里的时候,你就不敢笑了,你马上就严肃起来了。你一下子就不敢笑了,你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经常是没有幽默的时候,用笑来掩饰自己。比如说一大帮人在剧场里听相声、看小品的时候,有的人是没有听懂的,但周围的人都笑了,他也不得不跟着笑一下,表示自己跟你们有一样的欣赏水平。特别是你去听音乐会的话,你会看到很多人跟着别人一起鼓掌,其实他也根本就听不懂。别人欣赏的时候,他在那里使劲地喝可乐、吃面包就榨菜,一顿猛吃,一看别人鼓掌了,赶快跟着鼓两下掌,表示他懂了这个音乐。还有的人去看画展、看书法展的时候,看到别人评论,他也跟着评论:“嗯,这个写得好,这个写得多好啊!”我记得有个同学去看书法展,人家上面写着两个繁体字“奮鬥”,他说,“看,写得多好啊,‘奋门’!” 所以钱钟书说,“本来是幽默丰富的流露,慢慢地变成了幽默贫乏的遮盖”。钱钟书的幽默是从哪里来的?是从深刻的观察来的。他把人性观察到这么深的程度,说明他平时就看出来了,谁是真的幽默,谁是“幽默贫乏的遮盖”。我们平时不是非常熟悉那些干笑、陪笑、皮笑肉不笑吗?电视里经常会播出一些镜头,记者去采访各行各业的人士,我看很多人士就是“皮笑肉不笑”。“哎,老乡,你的茄子为什么长得特别好啊?”“党的政策好呗!”是吧?到处都是这样的报导。我觉得这样的记者是不负责任的,是给我们党的工作添麻烦。在这里,钱钟书先生写出了“笑”的辩证法。他充分使人体会到,幽默哪有那么容易呀?哪有那么多幽默?幽默是一种很高级的人性,不是随便笑一笑、逗一逗就叫“幽默”的。这一段的最后一句,钱钟书比较狠,他说,“于是你看见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就是说跟着人家乱笑)”最后,顺笔一带,“还有风行一时的幽默文学”。一下子把“幽默文学”和这几个并列在一起了。好像是东拉西扯,最终针对的还是“幽默文学”。好像金庸《书剑恩仇录》写的那个“百花错拳”,你看他好像东一拳西一拳的,每一拳针对的还是你的要害。如果我们用散文的说法,这叫“形散神不散”。表面上东一句西一句,始终都围着“幽默文学”这个要害来讲。你看他第一段把“幽默文学”与“卖笑”、与“马鸣”联系在一起,这第二段又与“呆笑”、“趁淘笑”联系在一起。就是这个主题,他不是老绷着它,而是虚虚地笼着它,好像手里拿着一根松松的绳子,用金圣叹的说法,叫做“草蛇灰线”,始终不断。但这是需要有很大功力的,你得有很多闲话可说,又能够把闲话及时地收回到主题上来。所以说,这是高手。你看金庸的小说里经常写武林高手在打斗的期间,“好整以暇”,比如说抽空写一个字什么的,就表示他的功夫非常高。他能够忙里偷闲。这是《说笑》这篇文章的第二段。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6) 下面我们来看第三段。“笑是最流动、最迅速的表情,从眼睛里泛到口角边。东方朔《神异经·东荒经》载东王公投壶不中,‘天为之笑’,张华注谓天笑即是闪电,真是绝顶聪明的想象。据荷兰夫人(Lady Holland)的《追忆录》,薛德尼·斯密史(Sidney Smith)也曾说:‘电光是天的诙谐(Wit)。’笑的确可以说是人面上的电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唇吻间闪烁着牙齿的光芒。我们不能扣留住闪电来代替高悬普照的太阳和月亮,所以我们也不能把笑变为一个固定的、集体的表情。经提倡而产生的幽默,一定是矫揉造作的幽默。这种机械化的笑容,只像骷髅的露齿,算不得活人灵动的姿态。柏格森《笑论》(LeRire)说,一切可笑都起于灵活的事物变成呆板,生动的举止化作机械式(Le mécanique plaque sur le vivant)。所以,复出单调的言动,无不惹笑,像口吃,像口头习惯语,像小孩子的有意模仿大人。老头子常比少年人可笑,就因为老头子不如少年人灵变活动,只是一串僵化的习惯。幽默不能提倡,也是为此。一经提倡,自然流露的弄成模仿的,变化不居的弄成刻板的。这种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资料,这种笑本身就可笑。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也许要在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有另一个人和他隔着时间空间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视而笑。假如一大批人,嘻开了嘴,放宽了嗓子,约齐了时刻,成群结党大笑,那只能算下等游艺场里的滑稽大会串。国货提倡尚且增添了冒牌,何况幽默是不能大批出产的东西。所以,幽默提倡以后,并不产生幽默家,只添了无数弄笔墨的小花脸。挂了幽默的招牌,小花脸当然身价大增,脱离戏场而混进文场;反过来说,为小花 脸冒牌以后,幽默品格降低,一大半文艺只能算是“游艺”。小花脸也使我们笑,不错!但是他跟真有幽默者绝然不同。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们跟着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脸可笑,我们对着他笑。小花脸使我们笑,并非因为他有幽默,正因为我们自己有幽默。” 我们看钱钟书写得多么好啊,简直是层层递进,使你感到几乎要跟不上他的思维。刚才我所念的这第三段是比较长的,全文的核心一段,也可以说是“起承转合”中的“转”,“转”就是要深入一层。我不知道你们在高考作文的复习中,老师给你们什么秘诀,我也当过中学老师,我跟学生说,高考作文的第三段最为重要,第三段一定要写得深刻,因为“起承转”么,第三段是“转”,第三段是要把你全部的智慧才华发挥出来的地方。第三段还写不好,那文章没戏了。第三段一般要能写得别有洞天、出人意料为上。我们首先会佩服作者的旁征博引。你看,他随手就引来一些和他的论题有关的材料,说明“笑”是不可人为的。而林语堂等人,他们以为提倡幽默就可以使中国人变得聪明智慧。到底中国人是不是笨,这首先就是个问题。是不是中国人就真不如外国人?笨?或者中国人就没有幽默,只有外国人才幽默?我们先假定他说的这个有点道理,那么是不是提倡幽默就可以使中国人变得聪明智慧了?钱钟书一针见血地指出,“经提倡产生的幽默,一定是矫揉造作的幽默”。我觉得这话可以说是全文的文眼。因为真正的“笑”,是像闪电一样,是流动的、是迅速的、是个人的,一下子就过去了;而提倡的“笑”,是僵化的、是刻板的、是群体的。我们可以号召大家一起唱歌,我们可以号召大家一起做某个工作,但是我们很难号召大家一起产生某种感情,这是不能号召的。同学们想象一下,“大家现在仇恨起来”,这是不可能的;“请大家互相爱起来”,这是不可能的。感情是没有办法提倡的,你只能指挥一个动作,感情没有办法提倡。有一个美国教授,到中国来演讲,他讲了一个很幽默的小故事,然后让翻译给他翻译,这个翻译简单地说了几句,然后全场的听众哈哈哈哈地大笑。然后这个美国教授特别高兴,对翻译说,“你这翻译的水平真高啊!你怎么翻译我的话他们就笑了呢?”这个翻译说,“很简单啊,我刚才就说,‘这位先生讲了一个很可笑的笑话,请大家笑一笑’,于是大家就哈哈大笑。”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7) 笑其实是不能提倡的。钱钟书这样层层深入地解剖,他写出,真正的笑是一种非常高雅的境界。也许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会有人理解。这就像佛经上所说的迦叶的“拈花一笑”。再推理下去,提倡起来的“幽默”是什么呢?提倡起来的“幽默”就变成滑稽的小花脸表演。小花脸与幽默有什么不同呢?如果你有疑问的话,钱钟书一个字就道破了它们的区别:“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们跟着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脸可笑,我们对着他笑”。一个“对”、一个“跟”,两个普普通通的词在钱钟书笔下就点铁成金了。最后钱钟书有力地说,“小花脸使我们笑,并非因为他有幽默,正因为我们自己有幽默”。通过小花脸的反面对比,使读者对“幽默”的理解又深化一层。我们对于“幽默文学”的理解也深化了一层,使得那些自以为是幽默大师的人看上去成了戏台上的小丑。你看有谁封自己为“幽默大师”吗?这是很难封的。 现在电视里经常有很多无聊的相声、小品,还有港台式的闹剧,其中的确有一些真有幽默才华的人。甚至达到艺术大师级的人,可能也有。但是很多的人,或者越来越多的人,在那里自以为“幽默”,而观众常常被他们搞得很难受。有时候我们笑了,不是因为他们演得好,而是因为他们演得很拙劣,我们发出了嘲笑。现在从港台、新加坡南洋等地传来一个词,叫做“搞笑”。现在经常用“搞笑”这个词来代替幽默、滑稽。什么叫“搞笑”?你想啊,就是说本来没有笑,去搞出一个笑来,去搞一搞,搞个笑。“搞”这个字的功能真是厉害,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宿舍有一个南方同学,什么都是“搞”。比如我们一起去吃饭,就是“搞个饭来吃吃”;我们去看书,他说“搞本书来看看”;然后他晚上睡觉了,我说,“你搞个觉来睡睡”,他说,“这不行”。什么都可以搞,那么“笑”也是可以搞的吗?搞出来的笑一定就不好笑。现在很多人以为自己很幽默,不知道他们的“幽默”是以什么做标准。在大家还没有入学的时候,你们也许听说过,北京大学曾经请著名影星周星驰来讲座。据说当时盛况空前,人山人海。大家把周星驰当作“幽默大师”。还有一次,北大某社团请中央电视台著名主持王小丫同志前来讲座,也是盛况空前。很多北大同学认为,哎呀,王小丫真了不起呀,学问多渊博呀,你看人什么问题都会!我在这里没有贬低王小丫和周星驰的意思,我认为他们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都做得很好,不愧是劳动模范。我对他们没有任何的不尊重。我只是想说,假如北京大学的学生认为王小丫是学识渊博的人、认为周星驰是幽默大师,那,这就是北京大学的耻辱,也就是中华民族的耻辱。也就是说,我们中华民族的幽默水平已经到了这个程度。所以我们今天看看六十多年前的人写的这个“搞笑”,写的这个“幽默文学”这样的文章,仍然可以促使我们深省,仍然可以发人深省。我们今天社会上有多少笑是真正从心灵中流露出来的呢?有多少是制造出来的?你可以心里有一个谱。 下面我们看第四段。钱钟书《说笑》的第四段说:“所以,幽默至多是一种脾气,决不能标为主张,更不能当作职业。”我开头说,有人命令我写这个“幽默文学”,几乎要把这个当成我的职业,真是使人痛苦。“我们不要忘掉幽默(Humour)的拉丁文原意是液体;换句话说,好像贾宝玉心目中的女性,幽默是水做的。把幽默当为一贯的主义或一生的衣食饭碗,那便是液体凝为固体,生物制成标本。就是真有幽默的人,若要卖笑为生,作品便不甚看得,例如马克·吐温(Mark Twain)。”我们这里可以看到钱钟书先生对马克·吐温的评价,一句话就可以看出他对马克·吐温评价并不高。我也在一些讲座场合回答过我与马克·吐温的关系,当我表示我也不太看重马克·吐温的时候,很多人表示“你算什么呀?你敢看不起美国人?”令我无话可说。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8) “自十八世纪末叶以来,德国人好讲幽默,然而愈讲愈不相干,就因为德国人是做香肠的民族,错认幽默也像肉末似的,可以包扎得停停当当,作为现成的精神食料。”每个民族的人可能都给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留下某些特性、某些主要的精神气质。比如一般我们都认为德国人是最严肃的人,英国人是幽默的,说什么法国人是浪漫的,什么俄国人是懒惰的之类,只有中国人是深不可测的。只有中国人不知道中国人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比如有人说在路上丢了一块钱,掉了一块钱的硬币,这美国人马上就会去打电话,“报告警察,我丢了一块钱,马上来给我找,我是纳税人,必须为我服务”,这是美国人的态度;要是英国人呢,耸耸肩膀就走了,“这算什么?没什么”;如果是德国人呢,就会把他丢钱的这个范围,纵横各划上100道,划成一万多个小方格,拿着放大镜,挨个去一个格一个格地找,以非常严肃认真的科学态度,一定要找到这一块钱,而且往往能够找到;如果是日本人呢,假装表面上没事,回到家里拼命地自我忏悔,自我谴责;如果是中国人会怎么办呢?中国人会说,“算了吧,谁捡到就当他是买棺材去吧”,这是中国人的态度。而这里钱钟书对德国人的评价那显然是认为德国人是没有幽默的,认为德国人是比较偏重于严肃的。而我们在大量的西方文学作品特别是影视作品中,都看到德国人往往被塑造成没有情趣的。但是我也看到德国有很好的幽默文学,包括有很好的漫画。德国有一个布劳恩的《父与子》,不知你们看过没有,非常好的漫画。其实德国人的情趣是特别高傲的,英法他们的幽默是比较世俗的幽默。钱钟书接着说,“幽默减少人生的严重性,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要注意这一点,幽默的人首先要能够反躬自省。“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任何一种命题,要上升到对自己的一个反躬的评价上来,你才能够最后完成。“提倡幽默作为一个口号,一种标准,正是缺乏幽默的举动;这不是幽默,这是一本正经的宣传幽默,板了面孔的劝笑。我们又联想到马鸣萧萧了!听来声音倒是笑,只是马脸全无笑容,还是拉得长长的,像追悼会上后死的朋友,又像讲学台上的先进的大师。” 这个第四段就是文章中“起承转合”的“合”,是做结论的部分。但是钱钟书做结论也依然是,我们看,旁逸斜出,挥洒自如。他首先指出,幽默不能成为主张和职业。幽默成为主张和职业,就坏了。其实不光是幽默,很多事情都不能成为主张和职业,一旦成为主张和职业,就严重地损害了这个事情本身。在座的大多数,我想,是抱着对文学的某种希望、梦想,来到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我也是这样,当年我的很多同学、朋友都是这样。大家本来是因为爱好文学而考入中文系的,没有想到,中文系误我终身啊。因为一旦你把它当成职业之后,马上就减少了很多乐趣。首先是减少乐趣了,你跟别人就不一样了。别人看小说、别人看电影,是非常轻松的欣赏,你不一样,你看小说、你看电影的时候,总是心怀鬼胎,老想啊这是主题、这是结构、这是倒叙,你老想着这些东西,你跟别人就不一样了。你首先是一个职业变态者,就是说,任何东西变成职业之后,都有损害。啊,那怎么办?没办法,你已经上了贼船了,你已经被我们骗到中文系这条船上来了。是吧,你现在就只有意识到这一点,首先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然后想办法减少职业化的危害。我们还有很多人,在中文系很长时间,当了教授、当了学者,可能学问做得不错,但他慢慢地就把这个东西当成一个职业了,他已经缺少了那颗文学的心。他的脑子里已经没有梦想了,他看到任何文学作品,没有喜怒哀乐了,他看到的都是那个庖丁解牛之后的部件,看到的都是骨头,看到的都是筋,啊,这是结构、这是反讽、这是什么什么东西。他看文学作品跟做数学题是一样的,最后呢,就容易泯灭天良。这一点不是夸张。在我们文学研究界,有大量的没有天良的人,而他并不是生来这样的,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职业化所导致的。我觉得一个人从事任何职业,都要小心自己这个职业本身给自己带来的危害,就像发明原子弹的那些科学家一样,我们不要等原子弹爆炸了之后,我们再去忏悔,其实人文科学界照样有一颗一颗的“原子弹”,害起人来也是绵绵无穷的。幽默不能成为主张和职业这一点,我觉得钱钟书指出得非常及时。如果说鲁迅那样的批判呢,可能对方不容易接受,就讲“啊,你就把问题上纲上线提得特别高”,但钱钟书完全是从哲理的、从美学的角度来谈这个问题,我觉得他这样的讲法更能被人所理解、被人所接受。因为你成了职业之后,就变成了与幽默的本质相矛盾的。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9) 我最近在网上看一篇围棋大师吴清源谈围棋的感受。围棋也是这样,围棋本来是一种艺术,一种高级的智慧,但是它变成了一种比赛,比赛后面有奖金,有广告,很多人是为了得冠军而比赛,那么这种职业化就减少了下棋本身的乐趣。有的时候就为了比赛赢,就不择手段。比如说一个年轻的棋手和一个老年棋手比赛,那首先是要把他的身体拖垮,拖垮他的身体,“乱拳打死老师傅”,是吧?这其实从比赛角度讲是合理的,教练甚至可能会故意这样安排他,但是,它是不符合围棋美学的。你想很多像大竹英雄那样的棋手,看到对手把棋下得很乱、很糟糕,他就不跟你好好下了,他就输了你算了,你不就是要赢么?那就让你赢算了。好的围棋像好的文学作品一样,应该留下来是一盘佳作,是能够传世的。而近些年来,比赛虽然非常多,你看有几盘棋可以真正传下去呢?这都可以让我们思考这个职业化的问题。 钱钟书说,“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可以说这是钱钟书自己的幽默观。就是说真正幽默的人,你应该能够对自己幽默,你不是老随便开别人的玩笑,你应该把自己也看得不是那么重吧。你自己是个什么样,需要历史来评价,需要别人来评价。别人一时评价不好,你不要着急,孔子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你不要担心别人不了解你,老向别人解释你,你怎么样怎么怎么样,别人爱怎么想你怎么想你,关键的是你要了解别人。最重要的问题是了解外部世界。对你自己的评价无所谓。你解释也解释不过来,你老到处解释你是一个好人,那没有用的。你解释多了反而让人觉得你居心可疑。不必解释,你甚至可以经常说,“我是一个坏人”,经常说自己是坏人,大家就会觉得这坏人还有点优点,不错。 我们下面来看最后一小段,第五段:“大凡假充一桩事物,总有两个动机。或出于尊敬,例如俗物尊敬艺术,就收集骨董,附庸风雅。或出于利用,例如坏蛋有所企图,就利用宗教道德,假充正人君子。幽默被假借,想来不出这两个缘故。然而假货毕竟充不得真。西洋成语称笑声清扬者为‘银笑’,假幽默像搀了铅的伪币,发出重浊呆木的声音,只能算铅笑。不过,‘银笑’也许是卖笑得利,笑中有银之意,好比说‘书中有黄金屋’;姑备一说,供给辞典学者的参考。” 这第五段是“起承转合”之外的一个补充,本来上面四段已经把问题说完了,上面四段本身也可以构成一篇完整的文章了,但是作者意犹未尽,他先指出假充幽默的两个动机,“或出于尊敬”、“或出于利用”,什么事情只要是好的、具有好的价值的东西,总难免被人利用。任何好的东西都会被人利用。钱钟书说,俗物收集骨董、附庸风雅,这有的是。鲁迅也曾经指出,他说那个有钱人,买来青铜器,然后擦得锃光瓦亮,摆在客厅里,给人家来看,擦得特别亮的青铜器,告诉人家,这是司母戊大方鼎,让人看。利用好的东西是一切社会、一切时代的共同特点。就像现在好的名牌产品,很快就会出来假冒的。不管法律多么严密、不管怎么打假,这是滚滚洪流,一定要被假冒,而且最后好的要被假的打败。这是经济学上的有名的劣币驱逐良币的规律。在我们现在这个世界,这样的规律制约下,好的东西大多数情况下要被坏的东西所驱逐。比如说,你去买桔子,两个人的桔子一样,其中有一个说他的桔子是从新加坡来的,说“他的桔子卖2块钱1斤,我这是新加坡来的,所以我卖8块钱1斤”,而你觉得这两个桔子差不多呀,你一定不会买这个8块钱的桔子,你绝对会去买那个2块钱的桔子,而事实上,他可能真是新加坡来的,所以在竞争之下,他没有办法继续做生意,最后他只好放弃卖精品,只好也去卖那个2块钱的桔子,所以那个好的东西就会被淘汰掉。在商场上是这样,在学术界、在文化界、在艺术界,经常都是这样。所以,钱钟书这里说“假货毕竟充不得真”,这是不一定的。他说“假货毕竟充不得真”,可能是说在相当长的历史阶段中,真理必然会胜利的这么一个愿望,但是我们经常会看到,在一个短时段里,在一个被限定了的时空里面,不一定是善良获得胜利,不一定是真理获得胜利,而经常是假、丑、恶获得胜利,这就是人生活着的意义。如果人生活着都是一片美好,老是好东西胜利,那活着有什么劲呐?那不必奋斗了,反正好的都会胜利。正因为好的东西不一定要胜利,经常是坏的东西胜利,我们活着要跟它们斗争,活的时候要反抗,这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接下去,钱钟书又发挥“银笑”的词义,钱钟书是要把他的学问发挥到每一个角落里去,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联想。他暗指“幽默”的人实际上像卖艺的小丑一样,说笑卖钱,那么,又回到文章的第一段,“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最后用“银笑”来扣它,这是一种暗合,好像对联一样,上联前面出了,在下面给它对上。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10) 上面我们把这五段文字读了一遍,也赏析了一遍,通观全文,可以说,这是一篇非常精彩的议论散文。文章的主题是批评“幽默文学”,这条主线是贯穿始终的。如果说鲁迅是从社会效果上批判了“幽默文学”呢,“不合时宜”,鲁迅是讲它“不合时宜”,鲁迅并没有说幽默这东西不好,就是说在中国这种情况下,你在那儿领着人大笑,这是不合适的,那边日本要侵略我们,这边人民受苦受难,那边还有包身工。就是在这样的时代中,提倡幽默是否合适?钱钟书,他所采用的角度和鲁迅先生是不一样的。钱钟书先生是从美学理论上、从艺术的本质上、从“幽默”这个词的本意上更加致命地给了“幽默文学”以打击。当然,这个打击是纸面上的打击。林语堂他们这些人提倡幽默文学,应该说动机还是好的。我觉得起码他们的动机是为了中国好,动机是善意的,所以我们看鲁迅和钱钟书在批评的时候,都把握了一定的分寸。现在有很多批评性的文字,其中有很多暴力性的语言,夹杂很多道德侮辱、人身攻击,这是当前文风不好的一种表现。现在有很多人,批评文革也好、批评什么也好,他本身就带着文革的文风,对对方、对对方的文风、文理都没有好好地研究、理解,就凭着闭门瞎想,给对方乱扣帽子,特别是在网络上,这种情况可以说是铺天盖地的。我觉得对年轻的人,特别是不是专门写文章的人影响是很恶劣的。我们是中文系的同学,希望不要沾染这种文风。写文章其实就是有助于自己身心修炼,文章写不好,这个人心也不好。文章写得好的人,不见得他的人格就好;但是文风不好的人,人格一定是不好的。这可以看得出来,在网络上,在文章里就可以对别人大泼污水、无原则地戴帽子的人,那他这种人一旦有了权力,那是不可想象的。 我们总结一下钱钟书先生这篇《说笑》,总结一下它的几个主要特点。第一个是推理严密,论证透辟。这是它的第一个特点。它这五段文字可以说是环环相扣,一气呵成,读起来很洒脱。但是你经过分析就会发现洒脱中有法度,细微处见工夫。它既有现实的针对性,又有哲理深度和普遍意义。他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针对的就是三十年代林语堂啊、周作人啊他们提倡这个“幽默文学”,可是我们今天过了60多年读起来,仍然有现实针对性。这说明它可以超越时空。好的文章是应该超越时空的。我在80年代的时候曾经发现鲁迅的文章对我们没多大用处了,鲁迅说的什么洋奴啊、什么西崽啊,我们都没有啊,但是到了90年代以后,我发现我这社会上的种种现象和鲁迅先生笔下所写的是那样的酷似,所以今天,我们格外需要重读鲁迅,重读中国现代文学。那么钱钟书这个文章呢,表现出一个学者力透纸背的严谨和那种高瞻远瞩的大家气魄。以前还没有人把钱钟书这篇散文加以特别重视。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的一篇文章。 第二个特点,钱钟书的这篇《说笑》材料丰富,左右逢源。我们看,他这文章的一个最大特点,或者是让人佩服之处、让我也佩服之处,是能够打通古今中外,信手拈来,纵横潇洒。他既扯得远,又收得拢。这篇文章一共引用中国古人的话3次,西方古人的话4次。啊,不到2000字的文章,引用中西人士的有关论述7次,从而把“笑”和“幽默”这两个词的词义挖掘得淋漓尽致,使读者享受到畅游于知识海洋的乐趣。你读钱钟书的文章会长知识的,读他的小说你都会长知识的。当你读一个人的文章,你从他文章中长了知识之后,我觉得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人,应该感谢作者。我总觉得我从谁那儿长了一点知识,我从谁那儿知道了一点东西,我应该感谢他。我觉得我们很多人都需要感谢钱钟书的。要做到这一点,除了要有渊博的知识积累外,更需要有灵活驾驭材料、打通知识壁垒的良好悟性。我们学术界也有很多大的学者,学富五车,如果有一个特别高水平的记者来问他,设计好问题,能从他肚子里掏出很多东西来,但是他自己写文章呢,他未必就能够写出什么来。有很多人就是一个活的“藏书架”,就是一个“立地书橱”,他这个肚子里书很多,有10万本书可能都读进去了,但是呢,拿不出来。这也是我们教育上的一个问题。你光有,就好像一个电脑一样,电脑光有大容量,你说我这电脑是10000G的,你10000G能装那么多,里面都装满了,但是你这个操作系统很笨拙,这操作系统不灵,286的操作系统,那你装那么多东西有什么用啊?人就像电脑一样,一方面要大容量,装好多好多东西;另一方面你能够灵活地调动,“啪”一点,你这东西就能够出来,说要什么就要什么,这才是一个一流的人才。我们说钱钟书就是这样的人才,我们现在把他叫做通才型的大学者。现在北大还有我们中文系,不也是实行这样的战略么?我们应该培养通才型的人,不能把人培养成只会干一两种工作的当代打工仔。当然,我们现在社会需要千千万万的打工仔,但我觉得北京大学不能这样,这并不是说要培养我们的精英意识,我们一方面要紧紧地立足于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关心下层人民、关心下层社会,但另一方面你自己要把自己培养成为一个精英。你要对得起把你送入这个校门的那股力量,是很多很多力量把你送进这个校园里来的,你要对得起这股力量,啊,你不能满足于自己将来就是挣一碗饭吃。一个北京大学的人还愁没有饭吃吗?你如果从大一就开始考虑吃饭的问题,是可耻的。你应该现在考虑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的问题,这才是一个有出息的北大人。所以我们从现在开始,尽量把自己培养成通才,实在当不了通才的时候,再去随便混碗饭吃,容易得很,哪儿不能活人哪?这是钱钟书给我们的第二点启发。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11) 第三点是,文笔幽默,才华横溢。这是这篇文章的第三个特点。我们看钱钟书这篇文章谈论的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话题,是吧,处处是严肃的话题,但是又处处引人发笑,而且这个“笑”是我们心悦诚服地跟着作者笑,而不是对着他笑。我觉得我也挺有学问的,但我还是要佩服他,我读了他这个文章之后,我就是佩服他。他这文章里到处闪烁着机智的火花和快乐的光芒。钱钟书用自己这篇玲珑锦绣的美文本身就说明了什么是真正的幽默。他反对“幽默文学”,但他自己这篇文章就是幽默文章,这篇文章本身就立起一个什么叫“幽默”的样板。就是说,你们提倡的那个东西不行,我没有提倡“幽默文学”,但我这个才“幽默”呢,这才叫真正的幽默。真正的幽默是“我不幽默”。所以他做了这么一个幽默文学的样板,就令人信服地表明了,作者并不是反对幽默,而是反对故意提倡的幽默。你反对的东西,如果你自己不能做到,那么你这个反对,就失去了一半以上的力量,人家会说,你就是因为做不到才反对的。有的人说,我反对京剧、我最讨厌京剧,那么我首先问你,你会不会唱京剧?你不会唱,你不会唱你有什么资格反对京剧。你必须会,甚至精通,你反对起来才有权威性,才有说服力。当然,这是比较高的要求。有的人,从来没有读过武侠小说,他就反对武侠小说,他说武侠小说是青少年的“鸦片”。自己都没有读过武侠小说,你凭什么说这是鸦片呢?你反对什么东西,自己首先要做到。是吧?比如说,我这几年对我们国家现行的高考制度,我有很多批判。于是就有人批评我,说,孔庆东对现在的高考制度充满仇恨,我们可以想象,孔庆东一定是高考成绩很差。我说,我说出我的高考成绩吓死你,我是我们这个高考体制的最大的受益者,但是我不能因为我自己是受益者,我就不指出它的缺点。我们应该看到还有那么多没受益的人。它还有缺点,我们就应该指出缺点来。我反对它不是因为我做得不好,恰恰是因为我做得好,我才更有资格来反对它。幽默问题也是这样,一个没有幽默的人、一个没有幽默才能的人,你反对人家幽默,你这是没有说服力的;你如果反对我幽默,你必须比我更幽默,那你才有反对我的资格,我才会听你一言半语的。 所以说,钱钟书这里表现出,真正的幽默是一种高级的智慧和高尚的人生态度的自然流露。真正的幽默不是制造出来的,它是一种高级的智慧和高尚的人生态度的自然流露。如果人为地去制造,就容易变成无聊的滑稽表演。从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钱钟书不仅是一位大学者,还是一位入情入理的文学大师,更是一位特别热爱生活、特别善于生活、活得非常有情调、有乐趣的、有滋有味、有血有肉的人。我觉得这才是钱钟书的魅力所在。一个人,只是特别有学问,我觉得这不能构成魅力。一个人有学问,学问是什么东西啊?不就是老学这个学那个吗?学了很多本事,别人会做桌子,你除了会做桌子还会做沙发立柜什么的,我觉得这个学者就跟木匠铁匠没什么区别,就是你的一种职业。如果你不能贯通它,最后不能落实到对生活的态度上,啊,那就是说“层次不够”。 总之,《说笑》这篇文章能够使我们对三十年代的“幽默文学”现象有更全面、更深入的了解,对“幽默”和“笑”的意义有一种焕然一新的体悟,对钱钟书的创作风格有很鲜活的感受。也就是说,虽然文章不长,我们可以得到这么多的启悟。而且对我们自己的写作也有多方面的启发。我曾经跟一些老师谈过,就是我们北大中文系,我们当然有很多优点,我们每个学科都是国家重点学科,都是全国一流的,但是我们有没有自己的弱项?有没有自己的这个“气门”?怎么来评价?我想,我们这个北大中文系,比如说我们没有写作课,我们很多年都没有写作课,还有我们旗帜鲜明地不支持学生当作家,我觉得这是不是值得讨论和值得反省的问题?我们学生的写作,往往自己要在黑暗中摸索很长时间、摸索到大三,才把文章写得像个样子,而我们在大一的时候、大二的时候,我们所写的文章经常不如理科生。应该要承认,是吧,我们的高考成绩不如理科生,就包括语文成绩,啊,因为90年代以来,中文系的生源已经不是最优秀的了。我上个学期给数学学院的学生上课,那是我们中国最聪明的学生,那都是国际上拿了奥林匹克金牌回来的,是吧?我说,大一的学生比大一的学生,我们中文系的比不了你们。我讲课最后剩15分钟,我说每个人写一首小诗交上来,哗哗哗写完了交上来,我说绝对比中文系的写得好,中文系到大三才能写出这个水平来,那是因为学了好几年了。我想,我们应该除了学习这些什么理论啊、什么框架啊,学习这些东西之外,要有意识地加强自己写作技能的训练。上了大学了,没人管你了,没人督促你了,干什么都行了,你的以后就靠你自己来塑造了。有人说老师是塑造灵魂的工程师,这是不对的,自己才是塑造自己灵魂的工程师。你自己将来成为什么,是由你自己来塑造。比如说,你是一个中文系的学生,四年以后文章写得都不通,这样的人,大有人在的。我有一个同学现在在一个出版社,经常跟人家签合同,合同写得都是文理不通的,经常写什么“如果双方发生什么纠纷,不得互相埋怨”,就这种土话都往上写。我说这简直是给哥们丢脸嘛。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12) 所以说,我觉得钱钟书的文章对我们写作也是有很大启发的。不过,应该实事求是地说,文章写到钱钟书这个水平也是很不容易的,你看上去他是行云流水、轻松愉快,就跟你看台上的京剧演员表演一样,你看他演得轻松,那这“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啊。要达到这一步,钱钟书读了多少书啊。那么现在呢,有很多人都在写杂文,喜欢写杂文,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呢比以前进步了,应该说气氛、环境都比以前宽松了,民主、自由的程度都比以前扩大了,这是应该承认的,所以很多人都觉得杂文好写,啊,这是一种误解。很多人以为,我写不了小说、写不了诗歌、写不了戏剧,我就去写杂文吧,啊,杂文不就是骂人嘛,骂人还不会嘛?所以这是造成当下杂文写作低水平的一个重要原因。其实,在我看来,杂文是最难写的,因为写杂文需要一个全方面的积累。鲁迅为什么杂文写得好啊?是因为他什么都写得好,是因为他学问就做得好。鲁迅出道的时候都快40了,积累了多少年哪?是不是啊?就好像在华山绝顶练了几十年的功夫,然后突然下山来了,所以才武林中纵横无敌呀。所以他写杂文就像那个“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一样,那首先是因为他有成套的武功啊。鲁迅所写的这个《中国小说史略》,现在没有人能够超越呀;鲁迅写的这个小说,没有人能够超越呀。是因为你别的都写得好,你积累得特别多,你才能轻轻一挥洒就点到要害上了,这样的人才能写出好的杂文来。而不要一开始动不动就写杂文,这样就会把自己这个文笔写坏了,也容易把人修炼坏了。这是给大家一个劝诫。 当然,除了读书之外,还有更重要的是对人生、对世界万物的思索和探寻。一个人不管有多少学问,你没有一个丰富广阔的内心世界,你是写不出优美的文章来的。我们当老师的经常说,要给学生一杯水,你自己要有一桶水,但是你要想,要达到钱钟书这水平,那得多少水呀。那得滚滚长江的一江水吧。我之所以在今天选择跟大家一块儿欣赏钱钟书《说笑》这个文章呢,我开头已经讲了,就是想联系我们当前这个环境,谈一谈如何理解“幽默”这个问题。 我呢,想这样,在讲完《说笑》之后,我顺便谈谈我最近写的一篇文章。我在这篇文章里通过三个影片的片断来谈什么叫“幽默”。我比较三个影片片断,我们看看,哪一个是“幽默”,“幽默”是什么。“幽默”和其他几个相近概念怎么区分。 有一部表现抗日战争的影片,其中有一个场面是大批日军包围了手无寸铁的中国老百姓,这是常见的场面,要他们交出八路军和粮食,其中这个日寇的军官就操着阴阳怪调的汉语很傲慢、很自负地问一个老大娘,说“皇军不好吗?”老大娘凛然高声说,“皇军好啊,你们杀人放火,你们多好啊”,这是老大娘的回答。那么请问,老大娘的这个话是“幽默”吗?我想不是。因为那个日寇军官他也不认为这个老大娘是幽默的,他马上就拔出了手枪。这是一个影片。还有一部表现抗日战争的影片,里面有一个村民,他被迫给日军当这个“支应”,“支应”就是日语“招待员”,就是招待日军香烟茶水帮他们召集老百姓开会等等。而实际上呢,他表面上是日本人的“支应”,他实际上还是八路军的“支应”,是八路军的秘密“支应”。有一次呢,日军又让他召集开会,他就拿了一个破锣敲,一边敲着锣一边喊,说,“开会啰!皇军要宣传王道乐土,说是不杀人、不抢粮食”,他故意把这个“不”字喊得特别重,“皇军要宣传王道乐土,说是不杀人、不抢粮食”。这是不是幽默呀?这就是“幽默”。这的确是一种幽默。尽管这个幽默里面包含着一点愤怒,它跟前者的区别是什么?前者是正面对抗,老大娘的反话那个日本人一听就明白,一听就气炸了肺,“好啊,你骂我们杀人放火嘛,意思是说我们不好嘛”。这是正面对抗。而后者的这个话,它属于意识形态颠覆,是吧?用我们现在的一个文学术语,叫“解构”。日军是听不明白的。一个“皇军要”,“皇军要宣传王道乐土”;还有一个“说是”,“说是不杀人、不抢粮食”,只有中国人才会听出里面的讽刺。那么这个日军,假如他汉语水平不错、假如说是北大留学生毕业,发生了疑问,那么他也完全可以解释糊弄过去,因为日本人的确是那么宣传的,他说,“你们不就是这么说的吗?我说得没有错啊,皇军是要宣传王道乐土啊,这没错呀。这不都是你们说的吗?”也就是说,他只道出了谜面,没有道出谜底,所以日军即使明知被骂,也不愿意承认,只能干吃哑巴亏。这个人他不是语言学博士,不是我们语言专业毕业的,但是他通过巧妙地增加和运用主谓语,增加了主语、谓语“皇军要”、“说是”,就把这个“王道乐土”“不杀人、不抢粮食”都变成了毫无价值的宾语。对吧?在这里,“不杀人、不抢粮食”都成了宾语,宾语是没有价值的。所以说,人民才是真正的语言大师。我想,在座的各位也许以后有研究语言学的,我希望各位研究语言学的时候,不管你用多么高深的理论,不要脱离人民语言实践。我们有很多语言学者,连街头老百姓的话都听不懂,打出租车连的哥的话都听不懂,然后每天研究汉语的什么化合价问题。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研究的。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13) 不过呢,这个人的幽默,他的幽默,只有电影观众才会报以会心的微笑,假如我们看电影的时候,看到这儿时我们会笑:这家伙挺坏的。你看他说“说是不杀人”,啊,挺坏的,但是影片中的老百姓听到之后呢,马上想到的是,杀人、抢粮食的魔鬼来了,赶快跑、赶快藏起来吧。他们是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去欣赏这份幽默的,所以说,真正的幽默者是孤独的。真正的幽默者在幽默的当时不见得拥有很多的知音,但是,从历史的发展来看,历史会理解他的,人民会欣赏他的。这是第二个影片。 还有一部影片,也是表现抗日战争的影片。其中有一段,日军抓到了几个老百姓,强迫他们唱歌。因为日寇的小军官入伍之前是个蹩脚的小学音乐老师,他假公济私,带领他的士兵到中国来搜集民间艺术。他误以为这几个老百姓是民间艺人,然后就把他们抓起来。这个电影就是黄宏、魏宗万他们演的。于是有一个弹棉花的村民,他弹着弹棉花的那个棉弓就胡唱乱唱。他为了活命嘛就胡唱,什么弹棉花呀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乱唱一气。另外几个人跟着他边唱边舞。现在唱歌不都是时兴伴舞嘛,不管什么滥歌星上台,后面一律一个加强排在那里乱舞。他们这么一胡唱呢,日寇军官就以为是挖掘到了民间艺术宝藏,于是那个小军官就指挥他的士兵全部坐下,集体学唱这首棉花歌。于是一群二傻子似的日军张开大嘴唱得如醉如痴。好,这又是一个情节。 那么我们看这一段是不是幽默。这乍看好像是幽默,因为我们看到这里会笑,肯定会笑,有人还会大笑,说日本鬼子真傻。然而这恰恰不是幽默。钱钟书前面已经说了,笑不是幽默的证明书。钱钟书已经给我们指出来了,笑不等于幽默。这顶多可以列入滑稽。平心而论,这只是我们刚才说的“搞笑”;说严肃点,是无聊;说深入点,则是浅薄和肉麻。因为它首先离开了真实。就如鲁迅先生指出,幽默、讽刺的生命在于真实。这个场面,冲淡了抗日战争的严肃性和残酷性。它把杀气腾腾的侵略军漫画成一群弱智的二百五,是吧;把抗日群众歪曲成小品演员,对吧。而这样的情节,恐怕我觉得日本人看了也会蔑视,他们可能会说,你们中国人才那么傻呢,我们大和民族是高贵的,决不会这么弱智。而有点头脑的中国观众看到此处,也不大舒服,虽然我们笑了,但是我们笑完马上就会说这是胡扯、这是瞎编、这是乱来、这是胡闹。那么这是一类什么幽默呢?这是一类什么滑稽呢?这就是我们前面说的“搞笑”。只有什么地方的人才会欣赏这样的艺术呢?只有那些经过长期殖民、被彻底奴化而丧失了正义和良知的人群才会欣赏这样的所谓“搞笑”。我们看一看“搞笑”艺术产生在世界上的哪一个地区、什么地带,中国是没有的,美国是没有的,欧洲是没有的,俄国是没有的,是吧,伊拉克是没有的,以色列是没有的,在哪里?恰恰就在那批长期被殖民、人民的灵魂被彻底奴化、丧失正义和良知的地区,在那些人里,他们用这种纯粹生理性的笑声来忘却自己屈辱的奴隶身份。所以说这是“搞笑”的真正的文化危害。如果这种“搞笑”的声音遍及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那就是中华民族精神沦丧之日。 我们看,我上面所举的这三部影片都是抗日的,三个情节都是抗日民众抵抗侵略者的。第一个不是幽默,它是讽刺,它非常尖锐、尖锐得让敌人无法忍受,兽性马上迸发,因为它是正面反抗。发出这个勇敢的讽刺的这个人,她是英雄,这个老大娘是一个英雄。最后一个,它不是幽默,它是耍猴,它幻想的是吃人者和被吃的人和平共处,大家一起纺棉花,其乐融融。那么这个耍猴的人,是小丑。只有第二个是幽默,这个幽默的人他不能马上消灭敌人,但是也不立刻牺牲自己。他的作用,是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颠覆敌人的意识形态,提升人民的觉悟,而当需要他牺牲的时候,这个幽默的主人他并不退缩。影片中的那个支应,他后来把日军引起了我军的包围圈。当他翻身跳墙的一瞬,日军的子弹打中了他,所以说这个结局是并不幽默的。真正的幽默,它的背后是有一份沉重的不幽默的,因为有了这份沉重的不幽默,他前面的幽默才那样地精彩。所以我说,我们要非常复杂地、全面地来理解“幽默”这个问题。就拿钱钟书先生这个《说笑》来讲吧,我想说,啊,知道什么时候不该笑的人,才知道什么时候该笑,才能笑得特别灿烂。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14) 好,《说笑》这篇文章我就讲到这里。我讲得不对的地方请大家批评。谢谢大家!(掌声)五四的春江花月夜:朱自清的《匆匆》(1) 同学们好! 今天我和大家一起来赏析一篇朱自清的散文《匆匆》。 首先,我向大家介绍一下作者。 朱自清,1898-1948,现代散文家、诗人、学者。原名自华,号秋实,(很朴实的名字)后来改名自清,字佩弦。原籍浙江绍兴,生于江苏东海。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大学期间,开始创作新诗,长诗《毁灭》有很大影响。1925年,任清华大学教授。1928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背影》,成为著名的散文家。30年代,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曾经漫游欧洲各国,出版了《欧游杂记》和《伦敦杂记》。抗日战争爆发后,到昆明任西南联大教授和中文系主任。抗日战争胜利后回到北平,积极参加民主运动。1948年,在一身重病的情况下拒绝领美国的救济面粉。在贫病交加中不幸逝世。毛泽东曾经高度赞扬他和闻一多“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 朱自清在他50岁的一生中留下了诗歌、散文、评论、学术著作26种,共200万言。 朱自清的散文,漂亮,缜密,自然,朴素。语言纯正、准确,技巧全面,思想健康向上,结构讲究,经常被选入中小学教材,对规范现代汉语贡献很大。朱自清的散文让人确信,白话文能够写出与文言文一样优美的文章,甚至是更好的文章。下面,我们就来赏析他的名篇《匆匆》。 这篇文章很短,只有六七百字,五个自然段。我先来读一遍…… 好,文章读了一遍。那么这篇文章讲的是什么问题呢? 不难看出,这篇文章讲的是时间问题。这个问题常有人谈,特别是对青少年学生来说,几乎每天都会遇到。但多是老生常谈,不外是时光如流水,要珍惜呀,说得多了,人们也就麻木了,说了也是白说。 朱自清这篇文章的长处在于没有表面化,而是精雕细刻、写得微入毫发,从而提出了更深的问题,那就是一个人类永远困惑的问题:时间,是个什么东西? 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的生命,对时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动物的时间感是迟钝的,人一开始也如此。我们可以想象远古的人类祖先,完全依靠本能生活,没有时间感,没有紧迫感,没有什么生活计划,学习计划,没有什么作息表,日程表,完全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地生存着。你可以说那是原始,是蒙昧,但也可以说那是自然,是快乐,是幸福。 后来,人发现了寒来暑往,发现了春夏秋冬,发现了花开花落,发现了草木凋谢以后又会重新萌发,于是人类发现了大自然的节奏,也就是发现了大自然的运动规律。于是人就有了永恒的苦恼。人们在活着的时候就知道人人要死,就知道有个东西叫末日,而且那一天早晚要来临。这是人生最大的问题,于是一切快乐都蒙上了阴影。 普通动物不知道死亡的必然,所以它们显得比人类天真自然,比人类淳朴健康。小孩不知要死,所以他快乐,那是真正的快乐,是大人永远羡慕的快乐。人生的第一问题,便是死亡。人知道了生命的长度,大多数也就是几十年,古语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现在人依靠医学,平均寿命延长了,但能够活到一百多岁的还是很少。即使活500岁,在茫茫的宇宙里,也不过是一瞬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那么,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人依靠科学,学会了计时,但正是科学,给我们带来了永恒的烦恼。人一出生便进入了死亡的倒计时。比如同学们都是十几岁,如果说你们风华正茂,说你们好象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你们会很高兴。但我如果说你们离死亡还有六十多年,意思是一样的,但你们会不高兴。各种哲学、宗教的观念都是在死亡的基础上建立的,没有死亡,可以说也就没有了我们人类的文化。人要敢于面对死亡,说出死亡。鲁迅讲过,一个人家生了孩子,大家都来祝贺说这个孩子将来要当官,将来要发财,鲁迅说这些都是骗人的,都是靠不住的,只有一个人说“这孩子是要死的”,这才是真理。五四的春江花月夜:朱自清的《匆匆》(2) 人们发明各种计量时间的器具,在物理学上,可以测量到十万分之一秒。在普通生活中,我们以一秒钟作为最小的时间单位。一秒钟,喀哒一下,便如同挖去你一块肉。我们一般以为死亡离我们还很远,好象一位客人,在几十年以后等着我们。实际上,人并不是到了遇到那位客人那一天突然死亡的。人每时每刻都在死亡,每一秒钟,你体内都有成千上万的细胞死去,当然,同时也有一些细胞新生,新生的越来越少,死亡的越来越多,于是,你就越来越靠近死亡了。分分秒秒的你,都在变化。下课时的你与上课时的你已经不同了。听完我的讲课,你便又老了一点。时间问题是无数哲人、诗人、艺术家、思想家、科学家面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