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所以他要保全自己的寿命,有他保全自己寿命的一套办法。那个没有用的人在社会上,要保全自己的生命活下去,就只好装起一副修道的样子,人家一看,哟,有道之士!要做到这个样子,那就行了。然后向人家传道:「我讲了你不懂,为什么?密宗!」人家就问:「密宗是什么?」「嗡啊嗡啊嗡……这是藏文。」再不然,「这是梵文,你不懂的。」人家奇怪了:「梵文我认得呀!」「这是上古的梵文,你怎么认得?」像这样,就行了,就可以保全你自己了。这个人生,玄了。所以学庄子要学坏的,但是,其中有人生的真道理。所以,「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他保存自己的办法,和你们都不同,所以他长寿,永远站住。然后你称其万岁,神,菩萨,还要拜拜。你看看,这多么高深,多么远大,这是密中之密呀!你们怎么懂呀! 我们中国文化和外国不同,有所谓诸子百家,上有老子,中有儿子,下有孙子,还有一子,韩非子。韩非子是法家,政治家,他也说两个故事,和这个道理一样,这两个故事也是对当领袖的人讲的。第一个故事:古时有一位太子,声望已经很高了,还要去周游列国,培养自己的声望。这时突然来了个乡下的糟老头子,身上穿一件破短袄,腋下挟一把破雨伞,言不压众,貌不惊人,自称王者之师,说可以做皇帝的老师,帮助平天下,求见太子。通报以后太子延见,这老头儿对太子说,听说你要出国,但这样去不行,你要拜我为师,处处要捧我,礼敬我,然后到每个国家,像美国总统什么的来接你的时候,你要让我站在前面,国宴的时候,你要让我坐在上面。我呢?光晓得吃饭睡觉,别人问到我,我也一问三不知。你这样才能成功。太子问他这是什么道理?老头儿说,我以为你很聪明,一提就懂,你还不懂,可见你笨。现在告诉你,你生下 来就是太子了,绝对不会坐第二个位置,而你在国际上的声望也已经这样高了,再去访问一番,也不会更增加多少。可是你这次出去不同,带了我这样的一个糟老头子,还处处恭维我,大家对你的观感不同了,认为你了不起。人家会说,太子在国际上这么有名望,真是肯礼贤下士,如此谦虚,到将来不得了;而且这个老师这个样子,不晓得有多大的法宝,算不定他指头一伸,世界上的核子弹统统都放不出来了。各国对你有了这两种观感,你就成功了。这位太子照他的做,果然成功了。这是一个故事,《韩非子》里的故事很多了,都是政治里最高的艺术。 第二个故事,有大小两条蛇,要过街,大蛇想大摇大摆过去。小蛇不敢过去,叫住大蛇说:老兄,我和你商量一下,我们民主时代开一个会,你我这样过街会被打死。大蛇问该怎么办?小蛇说我有个办法,不但我们可以大摇大摆地过街,两边的老百姓还要放鞭炮,摆香案,跪下来,然后还要在台北市给我们修一个龙王庙。大蛇说,如果有这样的好事,我听你的。小蛇说,很简单,你仍然昂起头来大摇大摆过去,但让我站在你头上,慢慢地从街上游过去。这样一来,我们不但不被打死,老百姓看了觉得稀奇,一定认为龙王出来了,摆起香案拜我们。然后盖一座大的龙王庙,把我们送进去,初一十五还有猪呀羊呀,香呀蜡呀,来拜一拜。结果照这个办法过街,果然当地人看后盖了一个龙王庙。这个故事分析起来很有道理,所以一个事业要成功,常要上面顶一个所畏的。你们要做了不起的人,头上都要顶一条小蛇。所以,你们叫我老师,你们诸位都是小蛇,我现在实际上就是那条大蛇。 这两个故事和庄子说的「栎社」神树是一个道理。所以中国的古书,诸子百家不能学,学坏了就是个大坏蛋。我们小的时候,诸子书是不准读的,《三国演义》都不让看,怕人学坏了。但是,做大有为的人生,做大事业的人,想要做大政治家,做大外交官,大元帅,大教育家,乃至做一个大和尚,这些道理都要懂。大和尚就是这棵树,就会要托梦给人家,那才做得好。真的,这是《人间世》的道理哟!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音lài)。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舐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醒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音yì)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异材 《人间世》全篇的宗旨,庄子告诉我们怎样处世作人,方法就是老子讲的三个字。「曲则全」,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做人处世的艺术。处世是非常难的,如何做到「曲则全」呢?前面讲到栎社树,无所可用,等于本地的榕树,榕树实际上没有多大的用处,但往往可以给人乘凉,乃至做庙子前面的标记。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蔌。 「商丘」是一个地名。「南伯子綦」看见一棵大树,大到什么程度呢?「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蔌。」古人所谓「驷」是四匹马平排拉一个车子叫「一乘」,「千乘」形容大得不得了,有四千匹马平排起来站在这棵大树之下,树叶都把它们遮住了。我们知道,任何植物,树根有多大,就是树叶子散开的范围。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呢?它一定有奇才异能。现在说一个人有特殊的本领为奇才异能,也是由《庄子》「异材」的观念发挥的。 抬头一看,树的枝干是歪歪曲曲的,不能做为栋梁之材。古代建房不用钢筋水泥,全部用木材,尤其古代修建帝王的宫殿,采栋梁之材是非常困难的。历史上帝王们修建宫殿就是老百姓的大灾难,栋梁之材都只有在深山老林中才找得到,千方百计砍下来,要运几万里送到首都去。例如最好的木头在西康建昌。过去有一句土话:「少不入广,老不入蜀。」它的意思指广东风气比较开放,很风流,年青入广就流连忘返了。老年人入蜀有个好处,有好的棺材料。因为四川西康一带有好木,如沉香木,有香的,有不香的,一根沉香木比黄金钢铁还重,在水中不会浮起来。帝王们修建宫殿必须用这种木头,木头砍下来,要经过很多省,运几万里。为了帝王们享受,老百姓不知要死多少人,经济上的损失不知有多大。 把这棵树的根剖开,不能做棺材板。用栎木做的棺材板很容易烂,很容易生虫,而且古代好的棺材板是一块板,不能用两块凑起来,不能有缝,有缝则尸体腐烂了,液体流出来,味道很难闻。舔一下树叶子,则嘴烂舌烂;闻它的味道,人就会像酒醉后呕吐一样,三天都吐不完。这树大得不得了,却一点用处都没有,但它「结驷千乘」,可以做一个大的停车场,有这样大的好处,是「异材」。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子綦说,这「材」算什么东西?无以名之,这就叫嫉才妒能,因为它有特殊的材料,天生的能照应那么多人,但是它本身有什么长处?一无所长。「嗟乎」是感叹,上天生就这么一个木头,一无所长但用处大。 这个故事同前一个故事相似,前面讲的栎社树一无所用,但却做了神木。现在这个大木也无用处,但能够挡住了太阳,能够覆盖了天下人,大家都可以在大树下乘凉。最伟大的大木就是这样,最没有用的大木也是这样。在人里面,当皇帝、作孤家寡人就是这个大木,当皇帝是一无所能,既不能搬砖又不能盖房。任何本事都没有,只有一个本领,你们可以躲在他下面乘凉,因为他有大用,所以不成材。材是专才。譬如历史上有名的汉高祖真是这个大木,兄弟三人,就他一无用处,成天喝酒吃肉吊儿郎当的。从表面上看,他是漫不在乎,大而化之的人物,他只有一个本事,会当皇帝。但当他统一天下,登上皇帝的宝座之后,很坦白地说:「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运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吾擒也。」现在很多青年人想当领袖,你要想一想,自己会不会做造么一个大木?如果又精明又能干,连小指头都充满了精明的人,你不要想当这么一个大木了,做不到的,只能做个学者,或学个电机工程,再不然当一个博士很了不起了。要做这么一个大木,必须要「异材」,要特别不同。那么,庄子已经说明了第二层意思,他虽然没有说木头作什么用,但一望而知,点题了,这木头可以「结驷千乘」,「结驷干乘」就是天子的本领。 有材则患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音yì)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 宋国有个姓「荆」的人家,有一块好地,种了楸树柏树桑树。当这些木头长到一把时,两手相合叫一把,可以用来做抓猴子的机械,就砍了;当长到三围四围时,可以用特别漂亮的木头来做大房子的门框,就砍了;再长大一点,长到七围八围时,「樿傍」就是做匾,可以拿来做匾了,贵人富商之家就把它砍了。 草木的寿命很长,依中国文化来讲,用五行表示,东方属木,西方属金,东方是太阳升起方,木代表生发之机,表现生生不息的现象。草木寿命都很长,而且不大容易死亡,即使砍断了,还是可以连续长起来。这些草木应该活得与天地同寿,但是它是有用的材料,长得大一点,小有用处了,随时就被砍了,所以生命只活了一半,甚至一半都未活到。无用之材就活得很长。前面讲有个大木无用,其实无用的大木最有用,代表了领袖的才能。要做个领袖,真是一无所能,无所长处。但领袖的长处是什么呢?能包容一切人的长处,假如不能包容,就是臭木头,只能放在庙子里,靠菩萨在前面保卫着,才活得长久一点,不然就要被砍掉。这个大木不靠菩萨不靠神,因为它自己能包容一切,能蔽荫天下人,等而下之的材料就用到死,「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这个故事的道理说明,世界上能干多才的人,都把自己的生命糟塌了,越能干越多才,越是自己促死。历史上有名的蘇東坡,就是有用的材料之一,蘇東坡一生遭遇很坎坷,他晚年做了一首很妙的詩,希望人不要做有用的人:「人人都說聰明好,我被聰明誤一生,但願生兒愚且蠢,无菑無難到公卿。」這是蘇東坡晚年的人生經驗,我讀了以後笑了,天下的如意算盤被他打完了,生兒又笨又蠢,但運氣好,一輩子無災無難到公卿,這不是打如意算盤嗎?蘇東坡怕被聰明誤了的思想,又被聰明誤了。 所以莊子下了個结論: 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古代人的迷信,牛马身上有块毛是白的,不吉利。《三国演义》中有这样的马叫「的卢」,据说的卢丧主,带孝的。牛猪头上有白毛的,小猪的鼻子翘得像犀牛一样地高,拜拜都不能,也不吉利。人有痔疮的都不能过河,河神不答应。像过去往浙江普陀山拜观世音菩萨,女的碰上经期,不能坐船去拜,不然会碰上台风。如果碰上台风,马上就问有女的没有?有就把她丢下海了,一定是她不干净,惹菩萨生气,所以来了台风,这是古人迷信。庄子引用古代人的迷信,这些事是符祝,一般说的端公们都知道,认为不祥。庄丁说人认为不吉利,但「神人」认为不吉利更好。如果变马,宁肯头上有白的毛带孝,一辈子没有人敢骑;如果变猪,宁肯鼻子高高地翘起,不会被人杀了拿去拜拜,会好好地活到老。所以,世人认为不吉利,在上天看来是大吉大利。 这一段看起来滑稽幽默,但人生被庄子看得透透的。庄子的观念认为,人没有认清自己的价值,没有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人生所谓求名求利求能干,要聚敛功名富贵的,都是不愿意好好地活着,忙忙碌碌地过一生,最后自己卖命得来的功名富贵,功成名遂,自己却看不见了,像苹果熟了落地了。这两个故事说完了,就是庄子在《人间世》中所提的两个原则。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音xiè),足以餬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支離疏的故事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 「支离疏」是一个人的绰号,这个人长得很奇怪,他大概是没有脖子的,两腮贴近肚脐,肩膀长得比头顶高,五官仰起,两髀同腰相连,长得不像个人形。这种畸形的人,我们看见遇,现在这种人的命一定很好,可以作电视上的好材料,当名演员。 挫针治繲(音xiè),足以餬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 支离疏这种畸形的人,正好适合当裁缝。「鼓荚播精,」就是卜卦用的一套。中国有一个习惯,一个孩子天生瞎子,就教他算命或卜卦,特别灵。还有一套特别的方法,教他只求记忆,不用子丑寅卯,只要记得就好,所谓「铁板数」就是教这类人的。过去算命专门找瞎子,瞎子有特长,算得更准。这种畸形的人算命或卜卦,每一天生意很好,靠他可以养活十个人。样子长得不成人形,谋生的技能比谁都好。当国家征兵时,免了他的兵役;当国家征用劳工时,因为他有残疾,不用出力;如果发社会福利救济金,每次他都能领到。他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在人生的途程上,占的便宜大极了。 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这个人「支离其形」,长得怪里怪气,可是生活得很好。如果我们有人对自己一生的学问、道德、修养做到怪里怪气,也就是像现在好好的一个人,要去学修道啦,学佛啦,打坐吃素啦,上教堂等,都是「支离其德者也」,看起来很不正规很不正常,然后人们会说:这人很迷信,不用找他了,因为找他没有用。迷信就是一顶很好的帽子,可以躲开很多的灾难,可以让人很好地活下去了。如说某人是吃素的,究竟他心里吃不吃素,是不是「心斋」,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庄子告诉我们,这个人生这个社会很妙的,正常的人生活下来很困难,稍稍带一点怪,但不要怪过了头了,就会活得很痛快,就看你是否善于利用「支离其德」,不过要学得像支离疏,好处他都占光,国家要征兵役用劳工,他什么事都不用做,发救济金却尽管来领,要做到这个样子,你就「支离其德者也」,所以怪要怪得有样子。我们有些年青人本事没有,脾气非常怪,那就变成了翘鼻子的小猪,上祭坛不能用,杀了拜拜都不行,但做成香肠腊肉却可以。所以要怪得像支离疏那样,这人就有用了。 讲了支离疏这个怪人,下面的文章引出我们文化历史上最有名的故事,这在孔子本身传记见不到,看起来庄子处处在骂孔子,实际上庄子非常捧孔子,我们不要被庄子的文字骗过去了。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郄曲,无伤吾足。」 凤兮之叹 孔子适楚。 孔子到了楚国去。当年楚国的中心是湖北湖南,一直到广西贵州的边缘,实际上安徽这一带都是楚国的范围。据《庄子》上讲,孔子到过楚国,一般的记载上,孔子周游列国,但没有到过楚国。湖南湖北的朋友经常说笑,我们是孔子不敢去的国家。孔子到楚国边境要遇河时,车轮子坏了,叫学生子路去借个工具修一下,子路看见一位大嫂的在河边洗衣服,就很有礼貌地说:大嫂,我向你借一样东西。话未说完,这位大嫂让子路等着,就回去拿来了一些钉子、木头,还有一把斧头给子路,子路奇怪了,大嫂就说:你不是孔子的学生吗?你向我借东西,东方甲乙木,你要木头,西方庚辛金,你要钉子,斧头,对不对?子路一听傻了,回来对孔子说:楚国不用去了,楚国妇女都上通天文,下通地理,都懂《易经》八卦,我们这一套去卖不开。所以孔子没有到过楚国。这个故事是两湖的朋友最先告诉我的。我说这是在骂你们两湖人。他说怎么是骂呢?这是吃我们两湖人的醋,我们两湖是连孔子都不敢来的地方,所以全国都吃我们的醋。 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郄曲,无伤吾足。」 孔子在本篇中最倒霉也是在楚国。「楚狂接舆」是楚国一个著名装疯卖傻的狂人。狂人并不是疯子。过去说的狂,就是满不在乎,什么都不在话下的味道。道家的书和《高士传》都说他姓陆,名接舆,也是道家著名的隐士,学问人格都非常高。孔子来到楚国,楚狂接舆一听老孔来了,就去看他。去了以后,电铃也不按,就站在门口讲了一句话:「凤兮!凤兮!」这个「兮」字,大家素来都读成西。年青时,有一个学问很渊博的湖北老先生告诉我,「兮」在古音中应读「啊」。在宋朝,尤其是朱熹注《诗经》以后,都读成西,搞错了。我一想,非常有道理。这个「兮」,等于白话文的「啊」,就是人拉长声音唱起来的尾音。天下人已经搞错了那么多年,那就将错就错吧。 楚狂按舆说:「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凤凰,凤是凤,凰是凰。古人说麟、凤,有时候代表人中之君子,或者是天下绝对太平,两代有道的时候,就可以见到走兽中的麒麟,飞禽中的凤凰,乱世的时候就看不见。逭两样东西,是中国文化的标志。现在楚狂接舆是用凤来比孔子,他说凤啊!凤啊!你运气不好,怎么那么倒霉,到这个衰世来。「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这是中国文化道家的历史哲学。他说孔子希望的人类社会道德的世界,只有两个时代有,一个是过去,几万年以前,「往世不可追也」,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也许几万年以后有这个世界,你已经来不及了,「来世不可待也」。等于我常说的世界上只有两个好人,一个还没有出生,一个已经死了。所以我们都是不大对头的人。 楚狂接舆骂孔子,你所希望的世界,一个已经过去,永远也看不见了,一个还没有来。我们要知道,孔子着的《春秋》,不光讲历史哲学,而且讲历史哲学的批判,这是我们文化上的一部大书。所谓《春秋》讲三世,就是对于世界政治文化的三个分类。一种是「衰世」,也就是乱世,人类历史是衰世多。研究中国史,在二三十年以内没有变乱与战争的时间,几乎找不到,只有大战与小战的差别而已,小战争随时随地都有。衰世进步到不变乱,就叫「升平」之世,应该说,如汉唐两代,只能勉强称为升平之世,好一点的如周朝商朝等,算是升平之世,尧舜禹时代,还要稍高一点。最高的是进步到「太平」,大同世界的太平,就是我们中国人讲的「太平盛世」。以《春秋》看来,任何一个历史时代,都是衰世多,道德衰落,文化衰落。稍稍好一点的是小康。大同世界的太平,相当于西方哲学家柏拉图所标榜的「理想国」,和道家思想的「华胥国」,乃至如同上帝的天国,佛家的极乐世界。根据中国文化的历史观察来说,真正的太平盛世,等于是个「理想国」,几乎很难实现。所以,楚狂接与的意思是,我们的命运很苦,所遭遇的不是乱世,是比乱世好一点的衰世。你虽然是个凤凰,凤凰生在这个衰世比野鸡不如。你看这个疯子啊,人家孔子是从外国来的,他就站在门口比手划脚地骂了孔子一顿。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这是历史的哲学。当「天下有道」的太平盛世,就是圣人的时代,圣人的世界。同样的观点,我们知道,佛出世的时候就是太平盛世,也就是转轮圣王的时代。但化身佛什么时候来?宗教家什么时候投生?当天下乱了,需要救世时,「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所以当圣贤,都是抱着救世救人的心态来受苦受难的。楚狂接舆说,你老孔在这个时候来投生,你能一辈子不受刑法,不被杀头,保住吃饭的家伙在肩上不掉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你还要到处周游列国,到处传播文化,救世救人,你这是不想活了。你说这是在骂孔子,还是在爱护孔子?这是历史上有名的「凤兮之叹」,用凤凰生在不得势的时代来比孔子。楚狂接舆的理论,一个人生在衰乱之世,能好好地活下去,不半路遭遇刑戮而死,是很不容易的事。这种事对一个抱着救世思想的知识分子,在历史上是很多的。乃至任何一个朝代变动之时,不容易活着的就是知识分子。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这是历史哲学的名言。人生都要求幸福,太难了,幸福这东西比羽毛还轻,没有办法把它装起来。拿新的文学来形容:幸福在我们前面轻飘飘地溜过去了。庄子用古文学来描写,「福轻乎羽,莫之知载」。所以,永远是把握不住的东西,这叫做幸福。「祸重乎地,莫之知避。」那「祸」,那痛苦,象地一样不会离开我们的脚跟。换一句话说,人活在世上,幸福是这样地难以把握,因为它太轻飘,一下子就溜过去了,艰难痛苦这些「祸」像大地一样,你始终离不开它的,所以人一生都是在祸福中。所以楚狂接舆说:算了吧!算了吧!你老兄何必到楚国来呢?你到处传道,把道德的思想,文化的观念到处散布,这只有我懂。这个时候想出来挽救这个时代,你危险极了。「画地而趋。」一般人都认为自己很高明,自己划定一个范围在那里转。读书人就容易犯这个毛病。人生每一个人都是「画地而趋」,造四个字就是人自己对自己的讥讽。所以佛家讲解脱两个字,很了不起!怎么解脱?不「画地而趋」,自己不规定范围,自己超越一切,就是真正好的人生。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迷阳」,是土话,是路上的荆棘。实际上,「迷阳迷阳」,也可说湖北湖南一带的喜欢吃辣椒的,麻辣麻辣,这些东西抓到手上,刺到是很痛的。人在路上走,边走边念,「迷阳」不要伤到我的脚。古人很迷信,出门时就要念「迷阳」这样的咒子。「吾行却曲,无伤吾足。」我走得很慢,很小心,这些有妨碍的东西不要伤害到我的脚。这四句话,代表了全篇的宗旨。 下面有一个结论: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无用之用 山上的大树,天然活在那里很好,为什么世上的树都没有变成神木,永远活下去呢?「自寇也;」本身长得太美丽,长得太好了,自己招来别人的寇盗。因为太有用的材料,一定招来别人的砍伐。「膏火,自煎也;」自身能燃烧的东西在古代叫「膏」,如人、猪身上的油。历史上记载,古代帝王墓打开以后,里面的铜灯几千年不熄,因为那个灯油是鲸鱼的脂膏做的,可以点几千上万年。动物招来杀身之祸,是因为它身上的脂膏有利用的价值。「桂可食,」「桂」是桂枝,是补品可吃,所以它被砍伐。「漆可用,故割之。」现在的油漆是化学的,古代是漆树,这种树流出来的汁液可以用来漆东西,所以它被割裂。凡是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就被人们破坏了。「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一般人都知道,生命活着要有价值,其实人生的价值做到没有用,才是最有用!才可以规规距距活一辈子。这是庄子的结论,看起来非常消极,对于人生、社会是讽刺的。实际上庄子很积极,他是告诉我们:「世路难行」。世界上这条路很难走,生命活着要有价值,自己处世要很有艺术,在不同的环境中,自己要懂得怎么处,否则自取其辱,就完了。「世路难行」是这篇《人间世》的结论。 《人间世》全篇,由孔子学生中道德品质最高的颜回,想出来救世,想做帝王师开始,被孔子骂了一顿,你哪里有资格做帝王师?如果你一定要去卫国,这条命却要玩掉了,你想救世救人,连自己都救不了,所以不如自救。就教颜回如何修道,做「心斋」,教如何自立然后立人的道理。最后讲到孔子本身去。孔子善于教人,却不善于教自己,所以忧伤悲苦一生。结果碰到装疯卖傻的楚狂接舆骂了他一顿,也是恭维了他一顿。孔子之所以为圣人,从哪里看出来呢?不在四书五经上,就在《庄子》上看出来。圣人之用心,对于天下国家,「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然知道挽救不了,可是他硬要挽救,做了多少算多少。孔子所以为圣,就在这里。所以《人间世》全篇从表面上看起来,好象在讥笑孔子,实际上非常地捧孔子。后世的人,特别是宋明理学家,口口声声骂佛家骂道家,实际上内容都是用佛家道家的东西,很多的观念都是用《庄子》来捧孔子的。他们也都看出来《庄子》在捧孔子,但表面上,因为宗教的排它性,所以拼命骂佛道两家,这在历史上、文化史上是非常不公平的。 这个道理就告诉我们《人间世》全篇的宗旨:「世路难行」。并不是世路是不可行的,是可行的。人生要你自己善于处。那么归结起来告诉我们什么东西呢?三个字:守本份。人要守本份,在什么立场就做什么事,处什么态度。大家进了歌厅就要跟着唱歌,进了舞厅就要跟着跳舞,大家喝醉了你就要装醉,大家清醒起来你也要跟着清醒,大家都在做工你却在睡觉,那就不是疯而是蠢到极点了,他就告诉我们这个道理。 但还有个大道理也要了解:《庄子》内七篇是连着的,真正善于处世的人,世路固然难行,善于行世路的人是什么人呢?得了道的人。知道了《逍遥游》、知道了《齐物论》,然后知道了《养生主》,得了道的人这三个内容都做到了,就是佛家讲的菩萨道,然后再入世,这个入世随便怎么玩法,都是他的游戏三昧。这四篇是连续的一贯的,其宗旨从这个大题目大方向去看,就看得很清楚了。 第五篇 德充符 庄子现在由《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世间》讲到《德充符》──道的充实。我们知道,春秋战国的文化,道跟德是分开的,道是体,就是内涵,是每个人修养学问的内涵;德是用,得了道体就能起用,即用世之道。世路固然难行,在难行中间如何以最高的智慧,最高的艺术去行,那必须要德行的充实,德行的充满。德行如何充满呢?庄子用寓言,用高度文学化的笔调,用他艺术化的手法,绘出来一幅人生的图画。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无腿的王骀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兀者」,没有两腿的人,鲁国有一个没有两腿的人名叫「王骀」,他的学生比孔子还多,至少跟孔子差不多。「常季」是孔子的学生,是师友之间的人。常季就问孔子,王骀没有两腿,可似说是个残废的人,结果他的名气之大,跟你一样,「中分鲁」。我们如果以历史的幽默的角度看,鲁国有很多的人才,至少有三个,一个是庄子所讲的王骀,一个是孔子,一个是抢孔子的饭碗的少正卯,他们三个人都很了不起。不过少正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学说没有留传下来,他的思想非常怪,如果流传下来一定很麻醉人的。 王骀这个人非常了不起,你如果拜门做他的学生,他没有上过课,也没有劝告你,骂你,也没有跟你讨论过问题,但是,奇怪得很,你什么都不懂,只要一拜门,一见他,就非常充实地回来,什么都懂了。那可真是禅宗。照这么形容,是比孔子还高明一点。我们愿意做他的学生,不需要上课,考试,坐在那里,什么都懂了,这多好! 「固有不言之教,」不需要说话的教育,这大概连科学都无法做到,科学知识还需要视听教育,拿个绿音机之类什么的。王骀用不着,他是「不言之教」:身教。如果身教,我们跟着他两条腿要断掉了,所以我们只好跟着他学打坐,不用腿了。「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无形」,不着形迹。常季就问了:世上真有这样一种善于教育善于传道的人吗?王骀这家伙是什么样的人呢?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孔子说,王骀是真正的圣人,得道的人。我呢,心里早就想拜他为师,只不过还没有去罢了,公共汽车没有搭上,他那里太挤了。我后一步准备拜他为师,而何况一般人还不及我呢?岂止鲁国人拜他为师,我将号召全天下人拜他为师。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常季一听,这可怪了,没有腿的人,却是世上第一位的人,「而王先生。」还胜过先生你。「其与庸亦远矣,」「庸」同用,那王骀的作用太高深远大了。假定王骀像老师讲的这样,这个人的道在那里?他的心法在什么地方?他的学问中心是什么?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世界上有一个大问题:人的生死问题,这是人类的大问题。人的生命从哪里来的?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这是西方哲学问的问题。今天,讲比较宗教,西方讲,上帝造了男人以后没事干,把男人的肋骨挖出来一根做女人,可见上帝同女人毫无关系。这个生死究竟从哪里来的?男人女人从哪里来的?所以佛家禅宗标榜要「了生死」,父母生我以前,我这个生命在哪里?死了以后,又到哪里去?究竟有没有灵魂?这是一个大问题。生死这个问题,在中国文化中首先明显提出来的是庄子。 「而不得与之变,」孔子说王骀已经了生死了,生死变化与他没有关系了。了生死的人就到了这个境界,这是修道的最高成就。「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得了道的人,这个地球即使毁灭了,同他也没有关系,他可以超然独立于天地之外。因为天地是物质构成的,地球的毁灭是物质的变化,质能的变化,得道之后,就可以不受这些变化的影响。 「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审乎无假」,这四个字很难讲,王骀能参究到,智能透过了物理与精神两面,不用假借任何东西。我们人都要假借物质而活着,我们的肉体就是假借几十年给我们用,用完了就化掉了。王骀已经超越了,不需要一切的依赖,一切的假借。「而不与物迁」,他是如如不劲的,不用跟着物理的变化而迁流。勉强借用佛学的名词,他已经到了「不动地」,在密教中有一个佛叫「不动明王」,王骀相当于到了这个境界。物质世界不论怎么变化,他都在旁观,「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我们任何人,一切万物,一切众生。都受物质的变化,但王骀却不受影响,因为他能「守其宗」。这个「宗」,我们叫道,西方宗教叫上帝,佛家叫如来,菩提,涅盘,反正有个东西,万变不离其宗。 孔子把王骀推崇到逭个程度,常季就糊涂了: 常季曰:「何谓也?」 常季说:老师你今天大概感冒了,你讲的什么话。这有什么说法呢?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大家注意,中国文化尤其是哲学思想,或者文学思想,甚至政治思想都经常用到这两句话。庄子用文学手法一写,就代表了那么多的方面。 孔子说,世上任何一个东西,一件事,一个人,你如果带了一个有色眼镜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你的观点见解就不同。「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肝胆在人体内部是连在一起的,都是人体一个重要部分,但是把它们分开来,从不同的角度看,肝胆就像楚国与越国一样。在春秋战国之时,楚、越两个国家互相争强争霸。相当于现代的苏联与美国,虽然都是白种人,但中间有许多的矛盾,有许多的利害关系。但相反的一面,「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站在同一立场上,换一个角度看,万物是一体的。 这两句话代表了人的见地,见解,所以世上有智能之学,有哲学家的见解。换一句话说,人生也好,道也好,每一个人抓住了一点,自己蒙蔽了自己的智能,看形而上的道,看形而下的万物。各有各的不同,越看越生气。如果得了道的人,从超然独立于物外的立场,用另外一只智能的眼睛来看,天下万物都是一体,都跟我一样,没有什么分别。这个道理就是佛学所讲的,得了道的人的智能是「无分别智」。用有分别的观点来看,「肝胆楚越也」,肝胆在我们身体内同样重要,但我们把它们看成冤家。用「无分别智」来看,矛盾的东西都不矛盾,都很可爱,是统一的。 因为孔子认为常季不懂,就进一步解释另一个道理。你如果懂了这个道理,就懂得了修道,就懂得了道德。庄子在这里借用孔子的嘴巴在传道: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孔子说,真正的修养,也是修道的功夫,「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记了眼睛的看,忘记了耳朵的听,不随声色所转,不被外界所诱惑。像许多喜欢学佛打坐的人。尽管在那里打坐,但还是被两个东西牵住了:一个是听的习惯,所以听到内在有声音呀,念念咒子呀等各种声音出来;一个是好色,虽然眼睛闭住,但要看住前面黑洞洞的,或白茫茫的。你如果能忘记声色两种外境,忘记了耳朵、眼睛的用,然后不用盘腿打坐,到社会上,张开眼睛,「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忘记了眼睛所看见的;张开耳朵,听到了声音不是声音,但又都知道。不是看不见听不见,是都看见都听见,但是同你的心里都不相干,「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记了声色耳目,「而游心乎德之和;」你的心境永远是平静的。安祥的,不因外界的声色而扰乱。你认为一个人同你很有缘,我看见就欢喜,或者,我看见就生气,你被眼睛骗了;某人骂你,你很生气,恭维你,你很高兴,你被耳朵骗了,而不能做到「德之和」。你如果忘记了这一切声色,那你的心境永远是平静、安详、快乐地游戏于这个世间。这是修道的用,不一定要你去盘腿了。 「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王骀修养到了这个境界,世界上的一切东西他都看见了,却没有看见它们的缺点,也没有看见它们的长处,他没有善恶美丑是非的分别,他看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一体的,很适意很安样很和平。王骀没有两条腿,他也忘记了自己有腿无腿,无腿也可以走路。这就是「神足通」了。庄子引用很怪,专门引用无腿的人。实际上我们盘起腿来打坐也是无腿的人,然后功夫到了,心境修养到了,也可以达到佛家讲的「神足通」。 常季这个学生很难教,上一层的谈话他不懂,孔子接着又教他,要修养到不被眼睛所骗,不被耳朵所骗,此心永远很安祥,在这很难行的人世间幸福地行去,这就是道。道的用是德,修养达到了这个境界,才是有道德的人。孔子第二层的谈话,总算把他教开悟了: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常季说我懂了,「彼为己,以其知;」王骀是开了悟得了道的人,他见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认识了自己。注意,人活了一辈子,不知道我们人是什么?我们尽管能够想能够用,那个想是什么?当我们睡着了,那个我又是什么?这个肉体不是我,肉体是假借来用的。因为王骀悟了道,所以有智能的成就,明心见性了,「得其心,以其心。」因此他善于用自己的心。「得其常心,」他得到了自己真正的心,这个心无所在无所不在,永远不会变的。「物何为最之哉?」所以万物对于他不相干,万物不会动摇他的心。 止的人生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 庄子借用孔子的嘴说,当水流动的时候,不能反照到我们自己,当水静止澄清时,才可以做镜子用。人的心理状况永远像一股流水一样,自己的心波识浪不能停止,永远不能悟道,永远不能得道。要认识自己,必须要把心中的杂念、妄想静止,才可以明心见性。 我们知道,圣人教主都善于用水做比喻。老子讲「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拿水与物不争的善性的一面,来说明它几近于道的修为。释迦牟尼佛说「大海不容死尸」,这就是说明水性至洁,从表面上看,虽能藏垢纳污,其实它的本质,水净沙明,晶莹透剔,毕竟是至净至刚,而不为外物所污染。孔子的观水,却以它「逝者如斯夫」的前进,来说明虽是不断的过去,却具有永恒的「不舍昼夜」的勇迈古今的精神。我们若从儒、佛、道三家的代表圣哲来看水的赞语,也正好看出儒家的精进利生,道家的谦下养生,佛家的圣洁无生三面古镜,可以自照自明人生的趋向,应当何去何从;或在某一时间,某一地位如何应用一面宝镜以自照、自知、自处。所以,关于水的比喻我们要深入体会。 「唯止能止众止。」只有真达到了止的境界,定的境界,才能够停止一切的动相。所以人不能得定,心念不能像止水一样澄清,就永远没有智能,永远不能悟道,而生命之流永远不能属于你自己,你就永远无法自主,无法了脱生死。所以我们修道要了生死,要生来死去由自己把握,如禅宗许多祖师,明朝好几个理学家,都有这个本事,要走就走了,学生们跪着一哭,就回来了,过了半个月又走了,这就是生死自在。 这一篇以无腿王骀的学生人数超过孔子开始,因此常季就问,王骀何以有这样大的成就,孔子说他已经了了生死,他了生死以后,以出世的成就来处世间法:入世。所以光悟了道,功夫不到还不行,还要修止修定。佛学讲止观修定,其实老子庄子孔子早就传止观了。我们由「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这几句,知道了止的修养的重要。不但道家、佛家讲修养首先讲到一个止,儒家更注重,《大学》中先提到的「止于一」,止就是心念如何专一,这是最大的修养功夫。我们人的一切思想的混乱、烦恼痛苦都是心念不能得止,心念得止是内在的基本修养,然后外在的行为也要做到止,就是自己认定人生一个目标,一个方向,一个途径,止于某一点。譬如我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就是止于善;我要做一个坏人,就是止于恶。人生做止于善的好人比做止于恶的坏人更难。道理就是说,善的行为就是停止掉恶,使恶的行为不发生作用,行为专止于至善,这在《大学》里讨论得很多。 庄子这里引出了孔子的话,提到了止,这是止的大要。下面讲到了止的原理与修养。 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 这是讲植物界。松树与柏树是在地上长成,一切草木中只有松柏是「温不增华,寒不改叶」。松柏之性永远是常青的,这个道理就说明了止。人生的境界,自己要找一个「常道」,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要向哪一条路上走?就必须要有定力。所以庄子从植物讲到人: 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 古代讲「人受命于天地」,植物矿物等很多东西都受命于天,唯有人受命于天地之正气。尧、舜、禹三代人,为什么这里只提舜而不提尧、禹呢?尧、禹固然都很了不起,但他们的身世都没有舜艰苦,舜出身的家庭,父母不好,兄弟也不好,在这个不好的家庭环境中,他能够始终止定一个人生;走正路,最后能够「君临天下」,「率天下以正」,所以庄子特别提出舜来说。我们做人也要以舜为榜样。 「幸能正生,以正众生。」一个人只有自正才能「正众生」。这是这一篇重要的关键。这也是儒家自立立人之意,佛家则是自度度他,所以儒、释、道三家,这个路线是一样的。佛经上的「众生」一词,就是出自《庄子》,后来翻译佛经经常借用《庄子》中的名词。人怎样才可以做一个正人君子呢?必须能止,心境能够定,见解能够定,也就是现在讲的观念要确定,不受环境影响,一个观念永往直前。下面就提出一个理由: 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 「保始」,保持开始的动机、动念。「之征」就是后果。一个人由开始到结果,有始有终,这很难。孔子也讲过,「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我们做人做事,有时慷慨激昂答应一件事,说一句话很容易,不要过长久时间,只要过几天,自己把自己讲的那一句话,那一个动机就忘了。能做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讲的话一定做到。有始有终。很了不起。我们平常读这一句话没有什么,但人生经验多了,就知道很难。譬如交朋友,男女结合由朋友变为夫妻,成立了一个家庭,过不多久就发生了问题,双方决不是当初爱得要死的那样,先是可以为你死为你活,后来连半死半活都做不到,这就是久而忘平生之言。所以一个人不要轻易说一句话,更不要轻易发一个动机。 「不惧之实。」一个人不怕鬼,不怕死,都很容易,却很怕人生。由于社会环境的压力,生活久了会给人以恐惧,几乎没有一个人会对人生的途程不起恐惧。古人的诗讲「世事茫茫难自量」,前途如何,后果怎样,不知道,所以人生有很多的恐惧。要在人生路程上做到不惧,就要「实」,实际做到不惧,勇敢地在人生的路程上一直向前走。下面庄子做了一个比喻: 「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在中外的军事历史上很多,一个人发愤之后,千军万马都不怕,一人一马就冲进去了。这种人为什么呢?「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为了成功,为了胜利,当时凭着一股慷慨捐身:临死不惧的勇气,「置之死地而后生」,最后他成功了。换一句话说,一个人不顾生死在千军万马中搏杀,博得声名与成功都还容易,但在人生的路上,零刀碎剐地慢慢走,你会受不了,会起恐惧之念,在这时能不忧愁,不恐惧,不烦恼,有始有终,造就是了不起了。 这一节讲如何修止,如何修正,就是《大学》讲的「正身诚意平天下」。一个人要想求一个好的结果,不如有个好的开始,在确定了道德的途径之后,面对人生不害怕不恐怖,不管受什么挫折,对自己确定了的目的,都要有决心有勇气地一直向前走,这样的人没有不成功的。 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 前面是讲的一般人,在千军万马中,有勇气有定力,是了不起,但是,比世间成功的人更伟大的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结果是什么?「官天地,」「官」就是管,宇宙把握在他的手里,他不受宇宙物理法则所左右,他能管理天地;「府万物,」一切物理世界不能影响他,他能容纳包容万物。「府」就是包容之意,宫府任何东西都可容纳下来。一般人被天地的法则所管束,修道之人了了生死悟道后,可以反过来管理天地;一般人受物理世界的影响,而悟了道的人可以容纳了万物。「直寓六骸,」庄子提出来的「六骸」,是四肢加上头尾。眼耳鼻舌身意,则是佛学所讲的「六根」。一般人情绪好与不好,精神好与不好,都受身体支配。有道之人不受身体支配,身体等于一个空壳子,相当于一个房子租给我们用的,所以身体是寄寓的。「象耳目,」有道之人看东西听声音,都是象征性地用一用耳目,他不被声色所左右,并没有被耳目骗了。普通人没有到达这个修养,看东西没有不被眼睛所骗的,有道之人看东西,觉得像看电视一样,这个人怎么扮演成这个样子?就哈哈一笑。这是形容有道之人的外形。 「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有道之人的智能高得不得了,学问知识自然渊博。他为什么有那么高的学问?因为他有一个东西,庄子提出来叫「一知」,普通叫悟道,这个「一知」是生命本有的智能,在佛学的名称叫「根本智」,一个人得了根本的智能,宇宙万有一切学问一切事理都明白了。所以有道之人得了根本智以后,「之所知」,这是讲的差别智,也叫一切智。有了根本智就有了差别智。「而心未尝死者乎!」这个「心」了了生死,就永远没有死,不生不灭永远常在,即使肉体死了,他也没有死。那么,一个人修养到了了生死: 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有道之人活在世上是「游戏三味」,在玩的,他等到有一天选定了日子就「登假」。「假」通遐。「遐」是很远很空之意,是向上升华了,道家把人死了叫「登遐」。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帝王领袖死了,或父母死了,后人不忍说死了,就称他们为「登遐」。「登遐」这个典故出自《庄子》。一般人只看见他死了走了,不在人世间了,但是,他这种人哪里肯把人世间、物理世界放在心中呢。 庄子借了孔子之口讲了王骀的故事。庄子又用同样一个无脚的人的故事,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另一层道理。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申徒嘉给子产难堪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申徒」是姓,「嘉」是名。「兀者也,」申徒嘉也是没有腿的人。「郑」是郑国,「子产」是郑国的宰相。残废的申徒嘉和郑国的宰相子产都是同学,老师名叫「伯昏无人」。中国上古的名字从四个字到六个字的都有,后来才变成有固定的姓。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你就止,你先出我就不走。因为子产觉得自己是当朝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同一个缺腿的做同学觉得很丢人,要求各走各的路。第二天上课时,古人上课同现在日本人差不多,是没有椅子的,在榻榻米上同席而坐,下课时,子产又同申徒嘉商量了一次,并且说,你看我今天在执政,国家所有政治在我手里,而你是老百姓,却与我平起平坐,一点礼貌都没有,难道你的地位与我一样吗?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申徒嘉这个同学肯定穿得破破烂烂,既残废又贫穷。申徒嘉说:老师门下有位同学当了宰相,是那么差劲的吗?这等于当面给子产难堪。'鉴明则麈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如果镜子擦得很明亮之时。随时都会看到有灰尘,如果镜子不亮,灰尘堆满了也就看不见。换句话说,一个人有道,学问好道德高,心如明镜台,自己有一点过错就清楚,你官做得那么大,但你头脑不清,学问不够,你没有得道。一个人长久与好人做朋友,自己就不会有错误,自然就学好了。现在你在这里跟老师学习,你还讲这样混帐的话,你就犯了最大的错误。过去称老师为「先生」,几千年都如此,称老师是近几十年的事。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子产说:你还那么傲慢,那么我不过是个宰相,照你这个气度看来,尧这些圣人都不及你一样。你反省估计一下,你的学问道德修养难道比尧还强吗?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 这是庄子的文章,写得好极了,同样一句话,在他笔下写得那个美。申徒嘉说:「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世上的人反省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都是不该死的。该死的都是你,不是我。像项羽最后被打败了,就讲是「天亡我也!」把过错推给别人,这类人世上太多了。「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反省自己过错,认为自己不当存于世上的人太少了。这两句话骂人骂得很刻薄,但社会上不知道学问修养的人,差不多都是如此。如朋友夫妻吵架,错的都是你,不是我。该死的都是对方.像我倒霉还碰到你,「天亡我也!」都同项羽一样。所以啊,世界上能「自状其过」,自己能够反省的人很少。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世界上的这两种人,一种人认为自己该活着,你们该死,我没有错;另一种人反省也不反省,认为自己该活着。我们活在世界上就在这两种人之间,真是无可奈何。但是有一种人,虽然是生活在矛盾的世界,也无所谓,既不认为你高明,也不觉得我是混蛋,很平常地活着,这只有那些具有最高道德的人才能做到。如孔子,明知世界救不了,还要救世;如佛,明知众生度不完,还是要度众生;耶稣同样也是如此。 游于羿之彀中 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羿」是中国上古时射箭射得最准的,是神话中人,活了好几百年。中华民族的姑奶奶,首先登陆月球的嫦娥就是他的太太。据传说,羿后来去修道,到昆仑山上找西王母。中华民族上古的文化都发源于西北高原。西王母给了他一颗长生不死之药,他拿回来没吃放在家中,嫦娥偷偷地吃了下去,就飞起来了,就这样到了月亮。所以唐人的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就讲这个故事。当人类第一次登陆月球时,美国一个中将在我家里,我们一起看电视转播,看完后他哈哈大笑,我说美国人登月球,没有什么了不起,月球的主权是我们的。他说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们姑奶奶嫦娥三千年以前就登陆月球了,而且把玉兔也带上去了。说完以后,彼此大笑一场。 「彀」是什么?是箭靶的中心。我们都脱离不了羿射的箭靶中心。都是你来射我,我来射你,不是你射死我就是我射死你,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文学家经常这么形容。有一个朋友写信给我,他说我行年七十九了,犹游于羿之彀中。因为他为了生活,七十九了还要做事,还要拿薪水维持生活,没有超然于物外,没有跳出这个物理世界,还在羿的箭靶的中心。所以我们人没有哪一个不在「羿之彀中」。 「中央者,中地也;」中心的中心称为「央」,第二个「中」念打中的「中」。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随时要被打中的,被情绪的变化,环境的压力所打中,我们人就是箭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要想不被打中,脱离「羿之彀中」,除非是得道的人,男女饮食都不需要了,超出了这个物理世界。 「然而不中者,命也。」世上从来没有被打中过的人也有,那是「命」好。 大家手中的《庄子》,是郭象所注,他所处的时 代就是所谓「清谈误国」的时候,我对这四个字非常反感,清谈没有误国,倒是当时的国家误了清谈,我有一千条理由来说明,时代没有过错,文化上的发展没有过错,两晋的人物有过错,误了我们的文化。郭象这两段的注,好得很,不但文章美,哲学的理论高极了,等于第二篇《庄子》: 「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为彀中。夫利害相攻,则天下皆羿也。」我今天讲一个笑话,我这一辈子投胎是选过了的,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只生了我一个人。我把人生看久了,我来生投胎,还是选父母只生我一个人,不过我要选一个钱又多的,我刚一长大,两老就死了,最好伯伯叔叔没有孩子,把遗产也交给我。(一笑)。这就讲人生兄弟父母骨肉之间最痛苦,处理很难!没有一处不利害。任何一个人,只要变成夫妇家庭之间,有时候是道义是感情,有时候也是利害相共,「则天下皆羿也」,是每个箭头都来的。 「自不遗身忘知,与物同波者,皆游于羿之彀中耳。虽张毅之出,单豹之处,犹未免于中地,则中与不中,唯在命耳。而区区者,各有其所遇,而不知命之自尔。」人生一辈子,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前途茫茫,不知道怎么办,但一到老年,回头一看,自己也活了几十年,前途就是这么办,活到老了,还要问怎幺办?因为要问究竟到哪里去。不过你不要问,「而区区者,各其有所遇,」各有各的遭遇,这都是命,命运的安排,很自然的。 「故免乎弓矢之害者,自以为巧,欣然多己,及至不免,则自恨其谬,而志伤神辱,斯未能达命之情者也。」可世界上的聪明人都以为自己安排得很好,觉得自己没有被射到一箭,认为自己有本事,「欣然多己,」认为你们很可怜,我活得很好,就是我有办法,你不要吹了,没有一个聪明人逃得出这个「羿之彀中」,始终还是免不了中这一箭,然后才知道自己错了,最后而「志伤」,意志灰心了,「神辱」,精神没有了,人很悲观,「斯未能达命之情者也。」这就不懂得人生,不懂得生命的意义了。 「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我们现在活着,这个我在哪里?身体不是我,身体的哪一部分都不是我,我究竟在哪里?「则一生之内,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动静趣舍,性情知能,凡所有者,凡所无者,凡所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所以,我们活在这个世界,哪一样都不是我,本来无我。「理自尔耳。」这是自然的道理。但是,我们一般人没有悟道,不晓得本来无我,拼命要抓一个我,所以在世界上生出很多烦恼,「而横生休戚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这是不懂得生命,不懂得自然啊。 这些文章好得很噢,如果像现在的新诗那么念:「风啊,慢慢地飘过来……」那没有意思,一点味道都没有,如果摇头摆尾,拉长声音一字一字地念,那味道比新诗好多了。不过给我这么一念,念得没有道理了。要慢慢地,烟抽够了,茶喝饱了,一个人在灯光之下,外面又在下雨,下得冷冷的,鬼都不上门,摇头摆尾这么一念,「哦!」忽然就得道了。(一笑) 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我是没有两腿的人,世上的人都看我很奇怪,这样的人我碰得多了,每当我碰到别人看不起我时,我恨极了。这是当然的,每个生理不健全的人,自然会养成对社会的仇视反感,其实一点也用不着,这一段就是最好的参考。申徒嘉说:我开始也是十分生气,等到我跟老师学了以后,觉得我当时发脾气都是多余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我跟老师学了以后,对人心中没有怨恨,也没有觉得自己丑陋,也没有觉得自己是残废。那么老师教了我什么呢?他也没有教我什么,我就跟他走了,他就像给我洗澡一样,把我心里洗得干干净净,我受了他的洗礼,自然就善良了。我跟了老师十九年,在老师眼里,他没有觉得我是残废人,你是宰相,你知道不知道老师看你也同看我是一样的?老兄啊,你与我都是同学,都是活在这个形体之内,形体长得漂亮长得丑又有什么关系呢?形体不过是一个工具,你同我一样,生命都陷在形体之内,如同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一样。但你忘记了你同我一样都被肉体所拘束,已经很可悲了,你又在形体上分别好坏。你错到这个程度,何必到这里来学道呢?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子产很贤能,很了不起,他被同学一骂,大彻大悟了,赶快站起来,「改容更貌」,脸色都变了,很恭敬地向申徒嘉行礼,说:老兄啊,你不要再说了,我全明白了。 这两个故事非常妙!这一篇的题目叫《德充符》,什么叫道德充满的境界?庄子引用的都是外形残废的人,但他们都有道。所以,一个人道德充沛不在于外形美与不美,有的人身体很健康很美,像项羽一样,力拔千斤,但是蠢人,就是一堆肉而已,里面没有灵魂,他的道德不充沛。 第三个故事又是讲一个残废人。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以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兀者叔山无趾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鲁国也有一个残废人,少了两条腿,名字叫「叔山无趾」,「无趾」是外号,脚趾头都没有。「踵见仲尼。」大概两腿锯掉了,用膝盖头走路去见孔子。孔子说:老兄啊,你看你做人不小心,受了伤变成了这样。大概叔山无趾本来有两条腿,因为自己做太保乱搞,所以变成这样。孔子说:你这样来看我,「何及矣?」来不及了。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无趾就说了:「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注意这个「亡」,这是他悟了道受伤的。道理就是说,因为我年青不懂事,看不起自己的身体,随便轻用自己的身体,就把两条腿玩掉了。 这几天有年青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就讨论一个问题:结婚好还是不结婚好?各有各的理由。有一位老同学家庭很苦恼,这几天正痛苦到极点,我问他怎么个看法,他说还是结婚好。(众笑)。很多人都是这样,认为别人上当,我没有什么关系。像有人被车子撞了,那不稀奇,被人撞了那才稀奇。被车子撞了还好,两个人结婚在一起,人被人撞了,还受伤得更厉害。你说对不对?我们不去研究。 无趾说:我虽然没有腿,我今天来,看见有一个人的两条腿还没有玩掉。这是讲孔子,无趾很会说话。这一棒子打得孔子很厉害了。孔子周游列国,两条腿也快要玩掉了。「吾是以务全之也。」我为什么来呢?就为了保全你老兄这两条腿不要被玩掉了,不要跟我一样。「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天地生万物,非常仁慈,非常伟大,都希望万物非常幸福地活下去,所以,好的坏的都在天地之中。人家都讲你孔子的道德修养很好,胸襟像天地一样很仁慈,结果你还这样讲话。无趾说我失望了,你原来不过如此。这就像普通讲的:「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孔子被无趾骂了一顿后说:对不起!非常抱歉,我太低级了,太浅薄了,「夫子胡不入乎?请讲所以闻。」「夫子」,就不敢叫他的名字,称先生了。老师你请进来,讲一点道理给我听。 那么无趾进了房间后,讲了什么话?不知道。大概传了道,这没有记录下来。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走了。孔子对学生讲:你们要努力啊!你们看无趾这人,虽然生理外形是残废,但心里道德的修养是健全的,他知道以道德学问的修养来补自己的过错,他都懂得这样,何况我们健全的人,如果不知道求学修养自己,那就很惨了。世上「全德之人」很少,形体全不算是完全一个人,做一个完全的人很难,不仅是外形的完全,还要精神的修养,内心道德学问的成就这才是「全德之人」。 天刑之安可解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以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老聃」就是老子,他是孔子的老师。无趾去看老子,对老子讲,孔丘这人恐怕没有得道。「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是孔子,他为什么彬彬有礼,好象外表装起一付有道的样子?「宾宾」是形容词,就是讲话很客气很谦虚。带个眼镜坐在那里,一出口「之乎也者」,那个味道,好象从头到脚充分表示出有学问的样子。 「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蕲」是希望;「諔」是讲话的巧妙技巧,话要怎样才说得好,文章要怎样才写得好,这就要修辞;「诡」是思想如何出奇;「幻怪」是说些人家不懂的道理。无趾说:我看孔子虽然标榜为圣人,他以学问来教人,讲些古里古怪的话,不是真有道,真有道的人讲话很通俗。不用加上文学修辞。「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真正得道的人,学问知识都是多余的,都是人生的刑具,都是脚镣手铐,都把自己捆住了。做人要讲礼就把自己捆得很厉害,我看孔子没有道。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死生为一条」,了了生死,生也是死,死也是生,都差不多。生与死都是一个过程而已,生命不在有形的生死上。譬如,我们死时很痛苦,唉哟唉哟地叫,这是形体的生死,那个能叫的不受生死的影响。所以,了了生死的人,看生来与死去没有什么两样。不要搞错了,认为我打坐成功了,死了以后这个世界不来了,不来了你躲到那里去了?你躲到月球上姑奶奶那里去了也没有用,姑奶奶也要叫你做工。所以了了生死的人,「死生为一条」了。处在人世间,可以和不可以,「为一贯者」,都差不多,生活优越不优越,做人得意与不得意,都是一样。老子说:你去看了孔子,为什么不接引他教训他呢?你如果带他一步,了了生死然后处世,无可无不可,那你把孔子外形的刑具都解脱了。 无趾听老子骂他就讲:「天刑之,安可解!」算了吧,孔子他爱做这种事,活该!上天给他的刑罚没有满,他愿意周游列国,爱讲四书就讲四书,爱讲五经就讲五经。同我们一样,在弘法传道,自己把自己害苦了。孔子他愿意受那个刑,刑期没满,不要帮他。 造就是禅!所以《庄子》全篇是禅。 郭象的注解非常好:「仲尼非不明也,故自然之理。」孔子并不是冥顽不灵,孔子也是得了道的,孔子的救世之心同老子的出世之道没有两样,都是合于自然。「形苦影从,言者响随。」一个人一走路,太阳一照,影子就出来,一讲话,声音就出来。这两句既是高深哲学,又是自然之理。「故神吾则明及期理,而神吾者非为名也,非为名则至矣。」救世救民并不是为了求名,孔子救世为了一种仁慈,结果留了万古的大名,这并不是孔子希望的。每个圣人教主也是一样,开始都是一番救世之心,后来他的教化变成了宗教.那是后世人假借他的招牌。「名声者影响也,影响者桎梏也。」我们要明白虚名就是「影」「响」,千万不要被所谓的知名度骗了,你不想想,你知名度再大,你到另一个地方不讲我是某人,谁也不理你,那个名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毫不相干。人被名声困住了,在受罪,这就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何苦呢?「名是厉,则名可以已。」懂了这个道理,虚名可以去掉了。「名既可已,则上帝可爵。上帝可爵,则圣命可传矣。」自己要有自己安身立命之道,不要被外在的虚名困住了。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其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屡,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恶人哀骀它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鲁哀公」是鲁国的诸候,他对孔子说,卫国有一个有名的坏蛋,外号叫「哀骀它」。这个人长得很丑,「哀」就是悲哀,「骀」就是驼背。他专门「诱惑」良家父老,男子和他相处,就都伴守着他不肯离开。妇女见了他,回家向父母请求说「如果把我嫁人,我愿做他的小老婆」,这样的女人有几十个,后面相同的女人越来越多。哀骀它虽然这么厉害,却从来没有做过宣传,就是对人很好,人家也对他很好而已。他又不是领袖又不是皇帝,人们想接近他就像挤公共汽车一样,挤死了,想见他一面都难。但他又不能给人官做,又不能「济人之死」。当皇帝可以「济人之死」,一个人犯了罪要被杀,皇帝说算了,犯人就可以活下去了。他又没有钱可以使人生活安乐,肚子吃得饱。哀骀它长得那么难看,看看都觉得可怕,但是,人们一见他就舍不得离开他。「知不出乎四域;」他的智能有多高呢?天地之间的学问,他知道的我们知道,我们知道的他也知道,可男女老幼都跟着他。我想这人一定有特别的地方,我一看他,果然丑陋得不得了,但我与这么难看的人住了一个月,就觉得他非常可爱,他作人似乎没有一点缺点。与他住了一年,连我都迷信他,心中没有主宰,想请他当鲁国的皇帝,愿意让位给他,就同他商量,他听了半天,也没有高兴,也没有讲对不对,我觉得很惭愧,最后终于勉强把国位交给了他,他继位几天就偷偷地溜掉离开我了。等他离开我以后,我心里就像掉了什么东西一样,我虽然当皇帝,富有天下,但心中没有快乐过一天。鲁哀公就问孔子,这个家伙是什么人? 这个人孔子大概没有见过,孔子见了可能也要拜门了。世上做到这个样子的人有没有?有!是有这样的人。这种人社会上看不见,修道人中看得到。 我年青时,在大陆上到处求道,到处乱跑,碰上有道的人,虽然长得很丑,又不洗澡又不洗脸,脏得要死,就不觉得他脏,样样都好,这是道德的充沛。我先点出题目,不过下面孔子答复很有道理,孔子的回答就是禅宗了。 才全而德不形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其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孔子说,我曾经到过楚国,看见小猪在吃母猪的奶,吃了一阵后,才发现母猪已经死了,于是小猪统统都跑开了。小猪为什么跑开呢?因为母猪死了,不是平时活着的样子了,觉得不同类了。猪也好,人也好,爱自己的父母不是爱这个形体,爱的是形体里面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跑掉了,就变成死猪死人了,就不可爱了,就会害怕了。就像我们普通人,父母再可爱,情人再可爱,如果一死,你一定吓死了。所以你爱的不是外形,是外形里面的那个东西。中国古代的传统,尤其是南方的传统,打败仗死亡的军人的军服、军帽那一套东西,甚至象征军人勇士的领章,都不给他别上,觉得丢人。古今中外的文化是尊重英雄尊重勇士的。因战争失败而死亡的人的丧葬,连表扬令都不能拿出来,普普通通地就把他埋掉了。一个脚开了刀残废的人,譬如五个脚指头切掉了,他也要穿鞋子,当然需要另外订做,但他的鞋子丢掉时,谁也不会捡来穿的。「皆无其本矣。」因为这些东西无本,丧失了它根本的精神。在上古时宫女不准穿耳环,指甲也不准修剪。古代夫妇之道,已经结婚而「止于外」者,不能再结婚。这些都是古代的文化。古代为什么有这些文化呢?就是说,内在的道德不美,外形再美也是丑陋;内在的道德充沛了,外形再丑陋也是世界上最美的。孔子答复鲁哀公说,哀骀它是「全德之人」,道德修养到了家的就是美,这是自身自然之美。 这一篇之所以叫《德充符》,就是一个人道德的充实,精神的升华才是真正的美。哀骀它用不着讲话,无言之教,人们自然就受他影响。在佛家来讲,就得到了「不可思议三昧」。凡是接触他的人,坐在他所放射的范围,心就清静了,就得定了,就得救了。他也不用什么成果来表现,自然就能得到你的信任亲近。所以他做到使你把国家政权交给他,还唯恐他不愿意接受。「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要特别注意,一个人的才能是天生的,譬如作人做不做得好,也是天生的,有些人再教还是教不好,有天才的人,一点就透,闻一知十。所以才是才,学是学。孔子讲,哀骀它才能俱全,道德也俱全,但是才与德都全,而「不形者也」,内涵却不暴露,更美。有才有德被人看出来,虽然是好,但还是差一点,有才有德你还看不出来,方向在哪里你还摸不清楚,更高。 哀公曰:「何谓才全?」 鲁哀公就问,怎么叫「才全」呢?注意,才包括了智能学问。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 孔子说,「死」与「生」;成功与失败;「穷」就是倒霉,不是没有钱,没有钱当然是倒霉的倒霉,「达」,通达,样样都得意;有钱与没有钱;贤人与坏人;「毁」,骂你批评你,「誉」,称赞你恭维你;「饥」与「渴」;「寒」与」暑」,这些相对立的现象,用古文写来很简单,用白话文写,每两个字都可以写好几篇文章,如果加上故事,加上小说,编电视剧本,不知道要写多少。「是事之变,」这些都属于人世间的事,都是人世间变化的现象。只要我们生命活下去,在人生的道路上,随时随地都会碰上这些现象,每一天每一秒都会遭遇到。那么,遭遇到这些变化,是上帝的安排,菩萨的安排吗?还是阎王的安排?你说有没有主宰?没有主宰。你说是自然来的吗?也不是自然来的。这是生命中间有一股力量所遭遇的:「命之行也。」这个「命」就是佛学讲的「业力」,善有善业,恶有恶业。「行」就是佛学所讲的五阴中「色受想行识」的行,就是动。这股力量永远在动,一切唯心,唯我自己所造。 「日夜相代乎前,」人生就那么可怜,这些现象就像白天过了是黑夜,黑夜过了是明天,明天过了则是后天一样,永远交替着,摆在我们前面,「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你找不找得到生命的这股力量?宇宙万有的变化,白天跟夜里是哪里来的?你的智能无法参透这个最初的动能从那里来的。如果你参透了就叫得道。 这段话孔子说完了。但概念还没有说完,只说了一半。庄子所说的这个故事,一般人根据庄子本身有些文章,寓言,根据庄子的这句话,认为这些是假托的事情,是不是假托的呢?等我们讲到寓言时再讨论,现在我们且把它当作假托的话。 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我们一般人被时间空间限制,自己心里永远得不到解脱,得不到自在,始终被环境障碍住了,达不到一个境界,这个境界庄子定一个名称叫「滑和」,就是祥和安祥的境界。勉强借用佛学的名词来解释,达不到身的自在和心的解脱。「不可入于灵府。」「灵府」也是庄子定的名称,等于儒家的名称叫「灵台」,一般人都认为是心,不过不是心脏的心,是假托的,抽象的,这是讲心的体。心有无比的灵性,所以包罗万象,都是唯心所造,庄子称它为「灵府」。后世道教也用这个词,认为天人的境界,得道的境界叫「灵府」,后来再加上宗教的色彩,在道家道教中就把「灵府」描写成一个天堂。实际上,庄子借孔子之口,说出「灵府」就是心灵,所以是不可入于心灵,升华到最高的境界。 「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兑」通悦。假使一个人的修养,做到随时随地心中没有痛苦烦恼,都是平和愉悦的,那就可与天地相通,入于「灵府」的境界。中国古代修长生不老之道的,有一句名言,「神仙无别法,只生欢喜不生愁。」一个人能随时随地心境保持快活愉悦的状态,没有忧愁烦恼在心中往来,自然就达到神仙境界。 仙才李泌 这一篇名叫《德充符》:道德的充实,真正道德充实的人,才德学都全。才是天才,这个才在过去叫仙才。中国文化里有一句话,「此身无有神仙骨,纵遇神仙莫浪求。」「浪」就是乱的意思,不浪求不乱求,不是不求,求也无妨,达不到也没有关系,理由就是另有一种仙才。在唐代历史上,从唐玄宗、唐肃宗、唐代宗到唐德宗,四朝有一位人物,叫李泌,与郭子仪是一文一武,很了不起。他是神仙宰相,修道也学禅,在《指月录》懒残一段有他一点点资料。李泌不但有仙才还有仙骨,历史上形容他「骨节珊然」,走起路来很轻灵,骨头特别柔软,就是普通人所谓的「仙风道骨」。李泌在庙子上读书时,听到一个和尚念经的声音,悲凉委婉而有遗世之响,他认为是一位有道的再来人。打听之下,才知道叫懒残惮师。这个懒残禅师,普通人看来很懒,鼻涕流下来挂在胸口都懒得擦,懒到这个程度才叫懒,残呢?专门吃庙子上的残羹冷饭。李泌知道了懒残禅师的事迹,在一个寒冬深夜,独自一个人偷偷去找他,碰到懒残把捡来的干牛粪,垒作一堆当柴烧,生起火来烤芋头,李泌一声不响地在旁边跪着,跟这个有道人求道。懒残也像没有看见李泌似的,一面在牛粪中捡起烤熟了的芋头,张口就吃,一面又自言自语地骂李泌是不安好心,要来偷他的东西。边骂边吃,忽然转过脸来,把吃过的沾上鼻涕的半个芋头递给李泌。李泌很恭敬地双手捧来吃了。所以求道很容易,就是肯不肯吃人家的鼻涕,有这个精神才可求道。李泌吃完后,懒残说:好!好!看你很诚心的,许你将来做十年的太平宰相吧!道业却不说了!拍拍手就走了。不过,李泌始终不肯当官是真的,一直是以客位身份出力,身经四朝,参与宫室大计,辅翼朝廷,运筹帷幄,对外策划战略,配合郭子仪等得个将领的步调,使其行致成功,可以说是肃宗、代宗、德宗三朝天下的重要人物。但他始终不想做官,到了唐代宗时,皇帝就留他睡在一床,什么都谈,他只想修道,同张良一样到了不吃东西的程度,往来还是唐代宗强迫他不可素食,逼他娶妻吃肉后,道才掉了。 这是历史上的一段故事,这类故事在正史上多半不提的。我们的历史很有趣,都是一般儒家人物在写作,有稍稍涉及奇异的,都「攻乎异端」,都去掉了。所以读历史光读正史,不容易了解历史,要读反面的历史,譬如看历朝名臣的奏折,史外的资料,就可以了解当时的情形。 庄子借孔子之口讲,一个能够成道的人,能从世上升华的人,或者要在世上做一番大事业的人,必须有两个东西,一个是「全才」,一个是「全德」。全才就很难了,加上全德更难。有才无德入世很危险,不但危险了自己而且危险了世间,有德无才,可以出世修道,不能入世。所以一个人要才德两全很难。 「使日夜无郄,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郄」不是退却,是昼夜心中没有杂念,用佛家的话讲就是没有烦恼,造就很难了。前天我们讲,到了大阿罗汉的境界昼夜长明,永远没有睡眠了,永远没有烦恼,就是这个境界。他同万物相往来,他的身心像春天一样,永远是长青的,永远是年青的,永远是愉悦快乐的。所以元朝忽必烈为长春真人丘处机在北平修长春观,其道理就出于此。「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接」是接天地之灵气。换句话说,是天人相交,人与宇宙生命相互交接在一起,随时生生不已。 「是之谓才全。」这样就叫才,仙才。可以说,这样的「才全」之人,才能达到道德的充实。 止水澄波 「何谓德不形?」 怎样才叫「德不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