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喻失义 下面就是庄子的名言,是历代学者辩论很多的地方。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几千年来,这一段文章在中国的哲学思想、文学思想上的份量都很重。文字看来很啰嗦,「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翻来复去。假认同学们是学文学的,你看能不能简化呢?很可以简化,用不着这么啰嗦,可庄子的文章笔法就是这样,我们经常引用。例如宋代欧阳修奉命修《唐史》的时候,有一天,他和那些助理的翰林学士们,出外散步,看到一匹马在狂奔、踩死路上一条狗,欧阳修想试试他们写史稿件文章的手法,于是请大家以眼前的事,写出一个提要大标题。有一个说:「有犬卧于通衢,逸也蹄而杀之。」有一个说:「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斃。」欧阳修说,照这样作文写一部历史,恐怕要写一万本书也写不完。他们就问欧阳修,那么你准备怎么写?欧阳修说:「逸马杀犬于道」六个字就清楚了。所以,往往几百年的历史写来,桌子上一堆,就是那么一小本。如果我们几千年的历史,照现在白话文一写,那实在不得了!但是照《庄子》的文章写也不得了,以指喻指,非指……讲了半天,是马指你,还是你指马,搞不清楚。 对于「以指喻指之非指」这一句,我看了很多的文章,而且现在的书也在讨论,认为这个指呀,不是指头的指,这个指啊,就是中指的指,引经据典,写论文,就这个办法,苏格拉底怎么说的,孔子怎么说的,反正看到一点半点指头,就把它抄上去,然后下面注明我看了一些什么书作引证,学问很渊博,实际上看了半天,你的意思呢?我没有意思,因为这些书我都看过了,所以结论留给谁做呢?留给别人去做吧。现在很多文章,只能这样。 很简单,这个「指」就是指头。庄子这一段讲什么?讲逻辑论辩。我们晓得,以印度的因明学来讲、论辩一定有四个步骤,比西方的逻辑还要完备,还要严密。因明的四个步骤,简单地讲:「宗、因、喻、合」。「宗」就是前提,说话必有宗,引申「宗」的理由为「因」。有时候有宗有因还讲不清楚的事,只有用比喻来说明,这就是「喻」,在庄子中叫做「寓言」。因为人类世界上的任何语言文字,没有办法真正表达人的思想,所以意识思想、意识形态很难表达。你说我会画画,把意思画出来,那个画已经不是你的意思,那已是三四层以后的意思了。那到底怎样表达人类的意思?用比喻。人类文化中,每一个宗教的教主都很会用比喻,最善于用比喻的是释迦牟尼,其次基督教《圣经》里有很多都是用比喻。为什么宗教的教主喜欢用比喻呢?因为最高形而上的道理很难讲出来,只好讲一个比喻。譬如一个人问:「某人什么样子?」「你听我讲,你也没有看见,反正那个家伙长得脸像马一样。」我们就会一笑,反正晓得脸长,这就是比喻。我们人常常喜欢用比喻,比喻是论辩上表达情智的最好的一种方法。宗、因都讲通了,那么就是结论的「合」了。 那么,庄子对当时喜欢讲论辩的名理学家如惠子、公孙龙,他也提出来「以指喻指之非指」,他说拿一个指头,告诉你这个不是指头,他说这个比喻不大好。这叫做什么呢?引喻失义,就是用了比喻以后,反而丧失了真正的意义。年青同学读古文都念过诸葛亮的《出师表》,其中有一句劝他的皇帝,刘备的儿子阿斗的话:「不可引喻失义」,我们看了诸葛亮的这句话,就了解了刘备的儿子阿斗非常聪明,会辩论,做错了事,他会盖得很好。所以诸葛亮以亚父的身份教训他。「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庄子这一句「以指喻指之非指」,他这个话有点引喻失义,还不如用不是指头来做比方不是指头的道理。禅宗大师翻译佛学《楞严经》时,比庄子用得高明「以指指月」,指个月亮给你看,以指指月叫你看月.不是看指头,不要把指头当月亮。后来禅宗有一部书就叫《指月录》。现在研究禅学的人非常多,都是抓住了指头当月亮。拿庄子的话来批评:「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如果你研究禅宗的公案而讲禅的话,不如绝口不谈禅或许还能进入禅。「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这和上一句是同样的道理,同样的喻意。 天地一指万物一马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庄子的名言,后来的人因这两句话悟道的也很多。庄于归纳「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表达「心物一元」的观点。「心物一元」绝不是唯物,也不是唯心,但也可以说是纯粹的唯心。(不同于西方哲学的「唯心」。)这个「天地一指」的「一指」,并不是一个手指,而是一个东西,是一体的意思:「万物一马也,」是以宇宙万物不过是一匹马来作比方,整匹的马,有马头、马脚、马尾、马毛……等等。所有天地间的万物,就好象马的头,马的脚,马的毛……等等总合起来,才叫一匹马。离开了马的头,不是完整的马,离开了马的尾巴,也不是完整的马,离开了马的任何一样,都不是完整的马。由众归到一,由一散而为众。所以明朝憨山大师有两句著名的诗:「天地蜩双翼,乾坤马一毛」,他这个名句的观念,也就是应庄子的「天地一指,万物一马」来的。我们知道,南北朝一个著名的年轻和尚僧肇说过这么一句话:「会万物于己者,其惟圣人乎。」僧肇只活了三十几岁就死了,但他的著作影响了中国几千年。他的名著《肇论》,融和了儒、道、佛三家。他这话是真正的圣人境界,修养不是理论到物我同体。人与物是一个来源,一个本髓,只是现象不同,好比在这间屋子里,我们都同样是人,但相同中又有所不同。因为你是你的身体,你的样子,我是我的身体,我的样子。但是虽然各人不同,却又同是人类,「乾坤马一毛」就是这个道理。 庄子为什么用逻辑的道理讲这一段呢?当时一般讲逻辑论辨的这一帮人,惯用的这些比喻,庄子拿来批判一番,但是.庄子用的比喻,它影响后世很大。比方,中国产生大乘佛学,到唐代有十宗的不同。唐武则天时,是华严鼎盛的时代,华严宗第三代祖师贤首大师,法名叫法藏,他有一篇很著名的影响中国哲学思想的文章《金师子章》。庄子拿马来比方,他就用狮子来作比方。贤首大师用《金师子章》,说明天地一指,万物一狮子,这个宇宙万物等于一个狮子,狮子的头、狮子的尾、狮子的脚、狮子的毛,分析起来,狮子全身无数的毛,每一根毛代表了这一个狮子,每一根毛也都不是这个狮子,由此而说明华严境界是玄门,所谓帝纲重重无尽的道理。那么,贤首大师「万物一狮子」的观念同庄子「万物一马」的观念是一样的道理。 庄子用逻辑的道理讲到这里,跟着还是在批判逻辑,是非观念和一个人观念的认定。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 庄子说:是非观念所产生可以不可以,是从我们的主观来的,我们的认识,你认为可以就可以,你认为不可以就不可以,宇宙间没有一个真正的离开身心以外的是非观念。他提出了一个结论:「道行之而成,」我们要想成道,要想返回到形而上道体上,只有实行。在这里,我们看到庄子偏重于经验论,讲实验,只有真正去行道而成道,不是讲空洞的理论。拿论辩思想来当道,完全错了。现在讲道、讲佛学,都变成一种思想学问,那完全错了。「物谓之而然。」「物」就是宇宙万物,我们认定对了就对了,你认定这个东西叫什么,这个就叫什么,一切唯心作用。所以,形而上的道要修行就到,即「行之而成」;形而下的万物是人为的,你认为什么就是什么,「物谓之而然。」那么,讲对了或者不对?他又引用: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恶乎然?」怎么叫对了呢?「然于然」,怎样一定认为对了?还是唯心的作用.你观念认为对了,它就对了。「恶乎不然?」怎么认为不对呢?「不然于不然。」你的观念认为不对就不对。这是庄子的文章,狂放恣肆。白话翻译过来很简单,庄子这么一写,让人眼花缭乱,就像戏台上跟人打斗一样,上面来个花样晃一下,花枪东一挑,西一挑,实际上他一刀从中间就打过来了,他的文章就是这样,我们不要被庄子的文字骗过去了。「物固有所然,」天地万物它有它的所以然,既然宇宙形成了万物。电就是电,电通过灯时,它发亮;通过录音机收音机时,它发声。这个物体有它所以然的特别的性能。「物固有所可。」所以万物有它适宜应该的本位。有它适宜应该的立场。但是在现象界来讲,各有各的性质,水跟火两个就不同水有水的用途,火有火的用途,「物固有所可」,形而下的是这样。形而上来讲呢,「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归到道体,两个东西都变成原来的能量了。只是一个能量,那没有关系,因此说明一个道理: 唯达者知通为一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 因为有形而下,形而上的道理不同,在这里产生一个现象。这里讲:「莛」茅草的一根杆杆,很细,很轻贱,很脆弱;「楹」:一个大柱头,大殿的柱子,很粗,很大,很贵重,这是两个相反的东西。「厉」就是一个很丑的丑八怪;「西施」古代的一个美女,最漂亮,两个相反相对。「恢恑憰怪」,讲人的现象,人的心理,人的个性。只讲四大类,「恢」:豁大,什么事情都不在乎,胸境恢豁;「恑」:狭窄,胸境狭小;「憰」:很奸巧;「怪」:很怪。这四种不同的现象,万有的现象,同人的个性、现象,各有各的不同,「物固有所然」,就是这句话的解释。丑的就是丑的,漂亮的就是漂亮的,细的就是细的,粗的就是粗的,胸境大的就是大的,胸境窄的就是窄的,古里古怪就是古里古怪,有些人很奸巧就是很奸巧,现象都不同,作用也不同,这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但是,「道通为一。」形而上讲起来,它是一個東西,譬如人,長得漂亮与丑的,死了以后变成白骨,白骨變成灰尘了,漂亮与不漂亮一样,這是「一」:一個毛草杆与一個大柱头化成灰了,还是一样,这是「一」,所以「恢恑憰怪」到了最后,还是「道通为一。」那么,在这個里頭又產生形而上、形而下的道理: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無成与毁,复通为一。 這是物理的道理。一個东西分化了的時候,是它成功的時候,譬如,我们把稻子割下來,把它加工磨成细粉,分化開了,可以做成很多好吃的东西。「其分也,成也,」分散开,是另外一個生命的開始,等于夫妻结合生了自己的孩子,两個人的分化成了一大家人。但是,「其成也,毁也。」這就是「方生方死」之說,成功的時候,也是開始毁坏的時候,譬如这个房子,当我們第一天蓋成功開門的時候,从这一天已经在開始毁壞了。所以,他有个结论:「凡物無成与毁,复通为一。」天地萬物没有永远存在的,也没有永远毁坏的,空久了以后,加上许多因缘的构合,自然會形成有,這是自然的有,最后,还是归到「一」。下面有个中国文化重要问题來了: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 我们晓得中国儒家的文化,在几千年来,人文思想占了最重要的一环,儒家的文化到宋朝以后,所谓《四书》。《四书》里头有《大学》、《中庸》,现在的年轻人不一定会背诵,我们当年读书,在小孩子的时候,就非背诵不可,不会背诵,老师就要打手板,肿得象螃蟹盖一样,痛好几天,很可怜的。这个《中庸》,有大学者考据提出来,认为子思比庄子还后一点,子思的《中庸》是依据庄子这个思想来的。称「中庸」,「中庸之用」,是庄子在这里先提出来的。几千年以后的人考据几千年以前的事,说绝对准确,我不大相信,因为我经常考据自己,前天做了些什么事,自己今天想考据一番,都不大准确的,自己前天放的东西,今天就找不到了,而且有时候忘记了,有时候昨天的事,今天都不大考据得出来,不晓得诸位有没有这个经验。所以,现在根据古董,根据死人的骨头,就断定几千年以前的人,是这个样子,是那个样子,我只能引用庄子的话「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者谓之是也,非者谓之非也。」很难说了。 「唯达者知通为一,」庄子这里提到「庸」的作用,所以他讲,「唯达者」,只有真正得了道,通达者,「知通为一」,归到形而上的一体,是绝对的,「一」也不是一,就是绝对的。天地间的事,没有成败、是非、善恶,从形而上道体上讲什么都没有,形而下万有的现象是不齐的,形而上是「知通为一。」 那么说,得了道的人;「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始终不用。所以有些人学庄子学坏了,我过去看老一辈的朋友,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大几倍,学问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辈子喝酒,优哉悠哉,我问他们:「为什么世界这么乱,不出来做一番事业?」他们说:「你不晓得,我在读庄子。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我那时年青,很喜欢跟这些老朋友开玩笑,我就叫他们外号:《水游传》上智多星吴用,「无用」。庄子的道理,无用之用是为大用,「不用而寓诸庸。」怎么叫做「庸」呢?「庸」就是「用」的意思,庄子说「庸也者,用也。」把《庄子》内七篇搞通了,就明白庄子并非是主张完全不用,还是用,用而恰当,用而适可,他下面就有「用」字的解释:「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所以《中庸》的来源差不多也有这个意思。 在庄子那个时代,变乱到了极点,那个时候人的思想,有相通之处,处乱世之间,慢慢会逃避现实,人容易变成「乡原」。然而现实逃不逃得开?人是逃不开现实的,只有想办法,善于用现实,而不被现实所用,用得好,就是庄子所讲这个「庸」,用得不好,就变成乡原。乡原看起来样样都好,像中药里的甘草,每个方子都用得着他,可是对于一件事情,问他有什么意见时,他都说,蛮有道理:又碰到另一方反对意见,也说不错。反正不着边际模棱两可,两面讨好。现在的说法是所谓汤圆作风或太极拳作风.而他本身没有毛病,没有缺点,也很规矩,可是真正要他在是非善恶之间,下一个定论时,他却没有定论,表面上又很有道德的样子。所以孔子最看不起「乡原」,认为「乡原者,德之贼也。」庄子所讲的,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只有通了道的人,得这个「用」,中庸之「用」的作用。庄子这一段,关于逻辑论辩而讲到是非、成败,我们不要给他这一段骗过去了。什么叫「不用而寓诸庸」呢?「庸」不是马虎,不是差不多,是「得其环中」,恰到好处,换句话,「庸」不是庸庸碌碌,也不是后世所讲的笨人叫做庸人,而是高度的智能,最高的智能到了极点,看起来很平常,但「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适得」,得到了这个道理,「几矣」就是差不多了。这也就是上面说的「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环中」是很圆的,虽然很圆,它中心是直的,不走弯曲,直道而行。 「因是已,」得到这个「适得而几」,差不多了。「几」就是机关,电灯的开关,手指头只要一点原子弹的按纽,只要国家首领用一个指头轻轻一按,地球就可以被毁掉,这就是「几」。「几」是很轻松的就那么一点,最困难就是这一点。你得其「几」,你懂了这个,「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这个机关在这里,高度的智能,用起来极简单、极容易,但是中间包含了最高的智能。那么,我们有一这个最高的智能,在用的时候,不觉得是道,也不觉得自己是智能,很平凡的这个用。下面庄子就拿道的用,说明一般人的用。 朝三暮四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予,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这一段是骂世人的,也是警告世人。我们人不晓得用这个「庸」,聪明人为什么反被聪明误?就是喜欢玩弄自己的聪明,笨人吃亏在哪里?不晓得玩弄自己的笨,所以更笨,聪明的人也很笨,玩弄自己的聪明也是笨人。这些人笨是为什么?庄子说:「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后也。」把自己的精神、聪明向一点上钻。这个「劳神明为一」的「一」,不是「道通为一」的「一」的意思,不要搞错了。只向一点上钻牛角尖,他认为自己最高明,不晓得向大同方面钻,这些人叫「朝三暮四」。怎么叫「朝三暮四」?有一位「狙公」,一个养猴子的老头,动物园的院长,拿板粟喂他养的很多猴子,(「予」,像板栗一样的另外一种食物,究竟是什么,考据出来甚是为难,这个东西是猴子喜欢的食物。)本来每天早上喂四个,晚上喂三个,有一天,老头子好玩,忽然对这些猴子讲:明天开始,早上喂三个,晚上喂四个。猴子就吵了。老头说:仍然是早上喂四个,晚上喂三个。猴子乖乖的。世界上的人都是这一群猴子,高明人玩一切众生像玩猴子一样,反正七个板栗给你吃就是了。时间安排不同,位子安排不同,你不要这么高兴,骂你一声混蛋,你气得非要打架,恭维你天下第一,这一下高兴了,实际上都是给人家玩弄。这就是「朝三暮四」、「暮四朝三」的道理。所以,庄子最后一个结论:「名实未亏而喜怒属用,亦因是也。」等于那个喂猴子的老人板栗一天喂了七个,实质并没有变,只是把观念变一变就受不了。 民曰未便 你不要小看这个故事,社会学、经济学、哲学的道理都在内,政治上的道理也一样,领导政治的人很困难,一个政策一转变,明明这个办法拿出来,全社会全世界都有利的,开始老百姓绝对反对,不习惯,如果一件坏的事情习惯了,叫他改变也会觉得不习惯。所以我们读了历史,非常感叹,历史上有「民曰未便'这种事,老百姓习惯了的,法令办法有改变,闹起来造反了。实际上造了半天,改变了的就是「狙公赋予」。 历史上的商鞅变法,当时改变政治的「法治」主张,第一项是针对周公的公产制度。商鞅在秦国的变法,首先是经济思想改变,主张财产私有。由商鞅变法,建立了私有财产制度以后,秦国一下子就富强起来了。但商鞅开始变法的时候,遭遇打击很大,关键就在四个字:「民曰不便」,这一点大家千万注意,这就讲到群众心理、政治心理与社会心理。大家要了解,人类的社会非常奇怪,习惯很难改,当商鞅改变政治制度,在经济上变成私有财产,社会的形态,变成相似于我们现在用的邻里保甲的管理,社会组织非常严密,可是这个划时代的改变,开始的时候,「民曰不便」,老百姓统统反对,理由是不习惯。可是商鞅毕竟把秦国富强起来了。他自已失败了,是因为他个人的学问修养、道德确有问题,以致后来被五马分尸。可是他的变法真正成功了,商鞅这一次在政治上所做的改变,不止是影响了秦国后代的秦始皇,甚至影响了后世三千年来的中国,中国后来的政治路线,一直没有脱离他的范围。 由商鞅一直到西汉末年,这中间经过四百年左右。到了王莽,他想恢复郡县,把私有财产制度恢复到周朝的公有财产。王莽的失败,又是「民曰不便」。王莽下来,再经过七八百年,到了宋朝王安石变法,尽管我们后世如何捧他,在他当时,并没有成功。王安石本人无可批评,道德、学问样样都好,他的政治思想精神,后世永远留传下来,而当时失败,也是因为「民曰不便」我们读历史,这四个字很容易一下读过去了,所以我们看书碰到这种地方,要把书本摆下来,宁静地多想想,加以研究。这「不便」两个字,往往毁了一个时代,一个国家,也毁了个人。以一件小事来比喻,这是旧的事实,新的名词,所谓「代沟」,就是年轻一代新的思想来了,「老人曰不便」。就是不习惯,实在便不了。这往往是牵涉政治、社会型态很大的。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对于这种心理完全懂,于是就产生「突变」与「渐变」的选择问题。渐变是温和的,突变是急进的。对于一个社会环境,用哪一个方式来改变比较方便而容易接受,慢慢改变他的「不便」而为「便」的,就要靠自己的智能。 像当年在四川成都开马路的时候,就发生这种事,那里的路都是石头铺成的,下雨很滑,成都当时开马路很困难,当时群众认为破坏了风水,大家反对,所谓五老七贤,出来讲话,硬是不准开。五老七贤是满清遗老,地位很高,财产很多,学问很好,社会力量很大。后来有一先生(他是在这里去世的,后人叫他军阀),他实在没有办法,有一天,他请五老七贤来吃饭,这边在杯酒联欢吃饭的时候,那边已经派兵把他们的房子一角折掉了,等五老七贤回家,已经是既成事实。随便大家怎么骂法,而事情还是做了。等到后来马路修成了,连瞎子都说:有了马路走路不用手棍了。天下事情,有时要改变是很难的。有时必须要以逆众意,违反大众的意思坚持正确的政策。要有这个但当。这就要谅解他这样是为了长远的公利,也有的时候,在执法上违反了自己的私欲,宁可自己忍痛牺牲,这都是难能可贵的。 一个时代,一个环境,譬如我们这个环境,假如下一次来改变了,许多人就会觉得「民曰未便」,一定一塌糊涂,其实都是心理作用。很多事情,不但政治、社会、家庭也是这样。你的孩子读书不用功习惯了以后,一下又叫他用功,「民曰未便」,他也不会用功的。所以,「朝三暮四」「狙公赋予」这个故事所包含的哲学意义,很深的人生实用经验,太多的道理,你当一个笑话听过去了,那就辜负了庄子。 道并行而不悖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形而上之道无是也无非,无善也无恶,形而下之道,有是非,有善恶。那么,得道的「圣人」,取形而下之道,人与人之间怎么处呢?一个字,「和之以是非」,是非善恶要调和。这个「和」就是《中庸》这个「庸」的意思,《中庸》也提到「中和」这个「和」字,「至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所以有人提出子思着《中庸》是根据《庄子》来的。 所以得道的圣人,晓得形而下有是非,是非是绝对的,只有调和它,中和了,在人道,在形而下就好多了。但是还不行,要进一步「休乎天钧」,这是庄子取的名字,「天」就代表形而上道,「钧」就是平衡,像天地一样的公平。像天地一样的公平,怎么调和?这就是智能之学。依我们看,天地并不公平,当我们喜欢热的时候,它偏要冷起来;当我们喜欢冷的时候,它偏要热起来。但是,这个天地有了白天给你闹,还有夜里给你休息,它又是很公平的。要怎么才能做到天地一样的公平呢?这个中间的调和,要参透天地的造化,「而休乎天钧」,在《庄子》里提出来,这叫做「两行」。「两行」的道理,拿我们现在的观念,认为庄子是主张双轨的。许多东西都走双轨的路线,走双轨的路线往往发生矛盾,发生争斗。实际上,「两行」的道理不是双轨,也就是孔子讲的一句话:「道并行而不悖」。 讲到这里,我们不要被庄子文章汪洋倘恍迷住了,说了半天,还由逻辑讲起,自己各说一番道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然后他又批评了每一个人所用的逻辑的方法都是主观的形成,天地间没有真正的是非,形上、形下都讲遍了,中间引用的很多。庄子的文章等于我们去看一个喷水池一样,万花筒喷出来,给灯光一照,五光十色,水池里头波浪起伏,就这么一个画面。但不要被骗住了,我们还是要看水,不要看那个现象,看现象已经上了庄子的当。他始终讲形而上的道,现在还没有讲到中心来,还在中间转。下面,庄子又提到道的影子啦。 生命的来源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通过对道的研究,对形而上与形而下之辩论,庄子提出来,中国上古早就有人懂得形而上的道。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他的智能高到了极点。高到什么程度呢?「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认为宇宙万物没有开始以前那个东西:「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道在哪里?万物没有开始以前,世界没有天地、太阳、月亮以前,一切都没有的时候,那个境界,是形而上的道体,在中国文化里、后来叫做「无极」,佛家就叫做是「空」。庄子提到,中国上古的老祖宗,早知道形而上道体是「空」的,是「无极」。 我们这个生命从哪里来?从「真空」里面「妙有」变出来的。怎么变的?这是个大问题了。那么,庄子又讲: 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 以庄子的观念,看世界上的哲学,《庄子》这一段可以作评论。就是说,刚才讲到上古的时候,老祖宗们已经晓得宇宙万物没有开始以前,是空的,那个空的东西,也可以叫它「唯心」,「心物一元」。等而下之,「其次以为有物矣,」其次有些人晓得宇宙万物刚刚开始以后,物质的力量很大,物理的作用很大,或者先有水,由液体变为热能,或者由气体变为风、或者地水、火、风,金木、水、火、土一起开始运动,有「物」在变化,但是物质一变出来形成这个世界以后,「未始有封也」,并没有界线。 我们看到我们祖宗的文化,很多都提到这个根根,庄子在这里提到,孔子在《易经》上也提到,那么,这也就是中国的政治哲学思想、社会学思想、经济学思想的根。譬如地球形成以前,拿社会观念讲,没有什么叫做财产制度,也不能分出哪个是公有,哪个是私有,这些观念都没有,等于一个人到荒岛上去开荒的时候,「未始有封也」,没有说这个界线属于你,那个属于我,地球开始也是如此,到了人类人口繁衍的慢慢多了,生活的需要引起人私心来了,私有财产制度产生了,就你有你的范围.我有我的范围,开始占有,这就「有封」了。人类社会到了这个时候,就是庄子那一句话:「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虽然「有封」,但此时人类还少,人的私心还不大,是非争斗还没有。 现在我们经常讲时代在进步,在哲学的观点、逻辑的观点上,时代究竟在进步?还是在退步?很难讲。在东方的文化,我们的固有文化里,一切宗教原有的文化开始,认为人类的文明在衰落退步,越到后世越乱,是退步的。我们现在讲社会时代进步了,是站在物质文明的发展立场来讲。所以用逻辑用哲学的观点,只能说人类的物质文明,越向后是进步的,至于人类道德文明不能是进步的,退化了,我们的文化素来这样认为,佛家的文化也讲人类越向后走,越堕落,越退步。 物质文明发展是进步的精神文明是堕落的,是退化的,至少站在我们过去文化的立场这么认为,现在庄子也是这个观念。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有是非就有争斗,是非争斗发达了以后,与形而上道就越来越远。所以我们经常提这个问题,为什么看到古书上古人得道啊,或者学问成功的人,以前好得多,也快得多,为什么后来这么差呢?昨天我还接到国外一个同学的来信,就是问这个问题,他说我也很用功,也很努力,修了那么久的道,一点影子没都有,为什么古人一修就会,他说老师啊,我有点不相信,是不是古书骗我们的。这封信现在还压在案头上没有回,这一回信就要写长文章了。古人并没有著书骗我们,物质文明越发达,社会越复杂,思想之混乱,是非善恶观念之复杂,都是障道的因缘,而且人类教育越普及,知识越开化了,学问越没有基础了,知识并不一定是学问,我是站在庄子的立场来说明这个道理。所以庄子说「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这个「爱」呀,代表私心的偏爱,人的自私越来越严重。 我再提一下全篇的宗旨,道体,宇宙万有的本体,本来是绝对、同一的。当道体起作用的时候,一切万类的现象不同,作用不同,但道体是一样的。比方,像水一样,水的性能就是湿性,至于水有清水、浑水,或变成各种味道如咸、淡等,其性能不变,只是它的现状、作用变了。这个原则,我们必须要把握。读《齐物论》,实际上是有其连贯性的,因为中间的文章和理论引用得太多了,我们容易被庄子的比喻说明所骗,看似漫无头绪,实际上很连贯。 比方上面我们讲到,中国文化里惯用的典故「狙公赋予」,「朝三暮四」,就是观念上随便一变,大家就被这些现象、概念迷住了,就引起人情绪上好恶是非的不同。讲到「朝三暮四」这个故事,因为比喻讲得太好了,我们容易被这很小的故事引走了,忘记了全篇里头引用这个故事的道理。那么全篇说什么呢?道体是「一」的。因为大家自己的观念不同,被现象骗了,所以各家有各家的看法,儒家有儒家的看法,墨家有墨家的看法道家有道家的看法,各种说法都不同,应用的方法也不同。因此,被现象迷住了,忘记了本来。庄子讲的重点在这里。 这个重点把握住了,就明白庄子的比喻如同佛经上引用的一个道理一样:「众盲摸象各执一端。」一个大象站在那里,由一群瞎子来摸这个象,他们摸到了象的鼻子、耳朵、嘴巴、腿、尾巴,就根据自己接触到的一点,认为整个象就是这个样子。每个瞎子摸的一点都是象的一部份,不能说它不是象,但是,毕竟不是全体的象。换一句话说,全体都错了。佛学里头还有一个比方,禅宗常用的「分河引水,各立门庭。」世界上的水是一样,因为海洋、江河性质的不同,土壤的不同,种种原因的不同,所以水的味道有咸、有淡、有清、有浑、有硬、有软,一般人喝了一种水就以偏概全,概括天下的水大概就是这样。这种「众盲摸象,各执一端」、「分河引水,各立门庭」的道理,同庄子所讲的观念是同一个道理。 不过,庄子表达方式不同,尤其他的故事说得很美。所以庄子讲到「狙公赋予」「朝三暮西」这里,他说正好,两边都放下,取其中道而行,不过他没有建立一个「中」字,庄子这里来个「庸」,「中庸之庸」,在结论里叫做「两行并存」,我们引用了孔子在《易经》上说的「道并行而不悖」来说明。接着,他引申这个道理,就讲到人对于道体形而上的知见,开始有一个最初追求原始生命的来源,因为大家都在追求这个道体最初的来源,理论知识越来越进步了,因此辩论也多了,各人的私心思想的偏见越来越多,那么,庄子最后的结论就是:「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下面,庄子接下去又说明一个道理。 成亏之间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这里我们看了庄子的文章,再看历史上写古文的很多的名人,如宋朝的苏东坡,他全体是采用《庄子》的东一句西一句的笔法,喜笑怒骂皆成文章,我们幽默地称他为苏东皮。跟着下来,包括明朝的袁中郎、李卓吾、冯梦龙,清朝的金圣叹,李笠翁等等,这一类都是庄子文学路线与佛学路线、禅学路线相结合的中国文章的格式。你看庄子的文章,没有一句话是固定的,所以后世说庄子是禅宗的开山祖师,是禅宗、禅师的文学。禅宗大师们的讲话,多半是这个样子。 庄子说:果然真的有成功与失败吗?果然真的没有成功与失败吗?这是一个观念。但是拿逻辑来讲是两面的,庄子文学很美,逻辑也很清楚,他只提出这个问题。接着提出「昭氏」,姓「昭」,名「照文」,鲁国人,因而称「鲁照文」。他是鼓琴的音乐家,技艺已经出神入化,所谓进入道的境界。他的琴一弹。可以使听的人忘掉一切万物,人只要听到他的琴,就进入道的境界,人就升华了,变成神了。庄子讲昭氏鼓琴,「有成与亏」乎哉?就是说,昭氏为什么弹琴?他是在琴音表达世界有生灭、盛衰、成败。这个世界由许多的物质构成,花开了,花又落了;春天来了,春天又过去了,人生出来了,又衰老了,死亡了,这个成亏之间,生灭变化,使人引起很多感慨,由这个感慨、情感的表达,所以「昭氏之鼓琴也」。当弹琴完了以后,最后一声,这个手啊,把琴一停,声音也清寂了,人也忘我了,什么都没有了,天地皆空,不需要弹这个琴了,所以「昭氏之不鼓琴也」。这就是说,昭氏弹琴的技艺,弹琴的应有的境界,正符合道的境界。当他对人生、宇宙万有的盛衰、成亏的许多的感情一来的时候,他在弹琴;当他弹完琴的时候,一声不响,天地万物皆空,这个时候是合于道的体。此时,世界上没有成功与失败,一切皆空。庄子先提了昭氏鼓琴,同时提了二个音乐家: 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 「枝策」是乐器。就是八仙之一曹国舅手里拿的那个竹筒子。这个东西两块竹片,用手一捻,可以发出声音,也叫做板。「师旷」是晋国名音乐家,他的板的造诣到了最高峰、同昭文弹琴境界一样。师旷音乐造诣高,在《孟子》里头经常提到。我国古来的大音乐家,差不多全是瞎子。像师旷为了要使自己的音乐素养更上一层楼,他觉得眼睛外视容易使精神耗散,所以将自己的双眼刺瞎,果然成为中国的一代音乐宗师,这个道理也就是中国道家修持的理论,「绝利一源,用师十倍。」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不见可欲其心不乱。」因为一个人的精神及生理,都是靠食物来补充,但又由思想、九窍消耗。而补充的永远比不上消耗的,所以人才有衰老、死亡。惠子是有名的逻辑专家,他弹古琴。等于我们今天的国乐大师孙教授一样,独一无二的弹古琴专家,把惠子换成孙子,就是「孙子之据梧也」。惠子弹琴的时候,长袍一穿,摸着那个琴弦,他自己胡子长在哪里都忘记了,就是说他那个境界非常超越。庄子提的这三位大音乐师造诣都很高,他们表达音乐的境界和情绪,关键在音乐弹起来的时候,声音的音量、清浊,时有变幻,万以不齐,情感的表达,喜、怒、哀、乐都不同,当一曲,所谓「曲终人散后,江上朔风吹」,天地万物非常寂寥,在第一声没有弹以前那么高雅,那么空旷、那么高远。这个时候,没有盛衰成败,也没有喜怒哀乐,心里很平静。 《齐物论》开始就讲,大风直吹,万窍始呼。我们要特别注意庄子在这一段为什么要提出音乐境界?音乐、绘画或者诗歌等一切艺术,都是基于人的感情的发挥,所谓有感慨,当喜、怒、哀、乐无法表达,就用音乐这个东西表达出来,乃至用歌舞等等,都是同一道理。人的情绪的变化,分析起来就多了,古代归纳为喜、怒、哀、乐。人世的喜怒哀乐四个字与人事的成败盛衰相关联,成败盛衰之间又引起人的喜怒哀乐。下面有一句话作结论: 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 这三位历史上的大音乐家,「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已经由音乐而进入道的境界,成了神仙了。庄子说这三个人,音乐的造诣到达这个境界的时候,是「知几」的境界。这个「几」在哪里呢?当情感来的时候、表达出来、简直跟天地风云变化是一样的。当风云雷雨过了,宇宙万象正在清明的时候,他一声都不响,就同天地的空灵一样。所以,这个「知几」,拿音乐的境界、艺术的境界讲,现在叫做灵感,这是小的方面;大的方面,「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都是在他精神、身体、技能、艺术造诣到最高的那个境界的时候,他把握住了成功,所以留名万古。等精神衰老的时候,譬如弹琴,脑子想到某一手法怎么弹,但两手有风湿病,或者神经不对,纵然有高度的理想,表达不出来了。所以,世间法和出世间法都一样,修道与做人都一样,人要晓得「知几」,把握自己生命的重点,不「知几」,对于自己是在开玩笑,没有用。「知几」的道理呢?庄子点题了:「皆其盛者也」,当他鼎盛、登峰造极的时候,成功就在那一刹那,再不能有第二下,「几」一过,一切都过去了。那么,庄子引申这一段,又进一步讲: 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 昭文、师旷、惠子,为什么他们的音乐到达了神仙的境界呢?这是因为他们个人的爱好不同。一个人有所「好」,这也是「几」,把握这个长处,专搞这一行,没有不成功的。所以任何学问,任何东西,「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到什么程度,「好」到发疯了,入迷了,他一定成功。「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彼」就是外面一切其它的东西,都不在话下,都不在心目中,这就是人的成功之路。「其好之也,欲以明之。」了不起的专家,万世留名的有专长的人物,因为他对某一件事有偏好,所以他死死地钻进去,硬要把这个问题弄到透顶、透彻,因而才有成就。 下面又回到逻辑上来了。「彼非所明而明之,」庄子说可是有些人,像他的朋友惠子,好辩,惠子好辩并不是爱讲话好跟别人辩论,而是好研究逻辑,好研究思想的方法问题。逻辑就是把思想有方法的去思想。庄子认为,不去研究思想本身,而去研究怎么去思想,这些是「彼非所明而明之」,是浪费时间、「故以坚白之昧终。」「坚白非坚」「白马非马」,惠子始终在自己逻辑的圈子里,把自己套住,逻辑讲了半天,他本身最不逻辑。世界上有些理论逻辑虽然讲得通,实际上行不通,就是这个道理。庄子说,可惜这些讲逻辑的人,自己以为学问很好,他们由于有文字执着,写书写文章,在逻辑的理论上,又发表逻辑的理论,逻辑的逻辑,不晓得逻到哪里去了。一句结论:「终身无成」,搞了半天,自己修道也好,人世间做一件事情也好,没有成功的。 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 这就是庄子的文章,他两边都说完了,绝不留一个尾巴给你拿的。 用逻辑思维去推测形而上道究竟怎么样,永远搞不清楚,庄子已经骂了用逻辑方法、用推理求道,认为思想就是道,根本错了。「若是而可谓成乎?」如果认为一天到晚在那里讲空话,等于《三国演义》中,诸葛亮骂东吴一般读书人「坐以立谈,滔滔不绝,灵机应变,百无一能。」把一批学者统统骂完了。诸葛亮口才的章法好象就是学庄子来的。如果认为这样坐以立谈,滔滔不绝叫做学问,也叫做成功,庄子很幽默又很傲慢也很认真谦虚地说:「虽我亦成也。」那我早就成功了。 「若是而不可谓成乎?」那世界上什么叫有用的?「物与我无成也。」天地万物与我本来没有个结论,都无所谓成功。上帝创造了这个宇宙,最后又变成一蹋糊涂而毁灭,天地万物跟我们一样,都没有结论。不要认为学问论辩没有结论,就无所谓成功。庄子两面都说完了,你看庄子究竟站在哪一边讲话,你认为这样是对的,以偏概全,错了;你认为那样是对的,也是以偏概全,也错了;你说我偏也不偏,全也不全,你又错了。那么,要如何不错呢?庄子告诉我们一个路子: 用而不用不用而用 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是故滑疑之耀,」「滑疑」,庄子提出这个名词,这个名词要了命了。「滑」,古代读音为古,现在读音为华。滑头的滑,加上怀疑的疑,滑头和怀疑搭在一起,后面又加上「之耀」,发了光明,这是什么意思?「圣人之所图也。」修道人要走这个正途,就是实证的路线。这个实证的路线是「滑疑之耀」。什么是「滑疑之耀」呢?「滑疑」这个东西就是时有时无,非真非假,内心自然的光明的这么一个境界。庄子他自己也没有辩法讲清楚这个境界是什么?他造了一个名词叫「滑疑」。严格来研究这个名词,要研究春秋战国时期的楚中南方的音。我一直留意湖北人的说话,湖北同河南边界一带的一定有一句土语同这个音一样,这个音就是楚国的土音。那么,如果借用佛家来解释呢?容易懂了,就是《楞严经》上讲的「脱粘内伏,耀发明性」,这个时候,一切外界,六根六尘脱开了,(「内伏」不是身体以内,这个「内」也是假定的。)到了那个道体以内了,自性的光明就出来了。可以说,庄子这一段所发挥的道的境界,不是推理的,实证到了就是这个样子。 到达了「滑疑之耀」这个境界,「为是不用而寓诸庸,」那就离开了世俗一般人的应用,那个时候就到达用而不用,一切无为而为之,这是道的境界。这样就叫做明道,悟了道。所以,用理论推理来求道,思想妄念不断,永远不是,必须要求证。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庄子跟惠子可以说是好朋友,庄子对于惠子平时喜欢讲道理,以推理来说道理,以逻辑讲道,思想上是痛恶的。另一点,我们看出来,历史文化上,战国时候,各家学说争鸣,思想很发达,可是因为思想发达,论辩太多了,大家茫茫然,无所主。 历史上有三个阶段是学说思想非常发达的时期,一是战国时期,庄子这个时代;二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所谓清辩,三玄之说、其实不止于三玄;三是南宋北宋时期,实际上宋朝只有半个中国,应叫第二个南北朝,那个时候,理学特别发达,该学说一发达,对我们历史上产生三道痕迹,很悲哀。另外半个中国是辽、金、元,有他高度的文化,可是我们研究历史以汉人为主,往往把辽、金、元忘记了,这是不对的。天下都是在很乱的时候,学说思想非常发达,可是社会给思想挠乱了,所以庄子痛恶搞论辩搞思想。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庄子上面讲到一个实证的境界,提出一个名词,「滑疑之耀」,先把它摆在这里,这就是庄子的禅,后来的禅宗许多大师也这样,讲到最重要之处,一点题,刚刚点一句,等于照相一样:「你注意啊,笑一笑,笑笑……」「咔嚓」,镁光灯一亮,没有了,你准备啊,来不及也,已经给你照了。庄子的教育手法就是这个样子,你懂了也这一下,不懂也在这一下,下面又推开了,看起来不相干,其实是连带的。 「今且言于此,」我先说,先声明:「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不晓得我讲的与你们讲逻辑的相同不相同,或者我讲的话合于你的逻辑,或者不合于你的逻辑。庄子的文章很活,也可以这么解释,不晓得我说的对不对。下面是他的结论:「类与不类,相与为类,」或者同你的也好,同他的也好,或者同两家都不同也好,管他对与不对,那就是我的,也总算一个对吧。这就是论辩上下反合的论辩办法。「则与彼无以异矣。」这一句话,把自己建立逻辑观念又推翻了。 总而言之,我现在要说一句话,不晓得对不对,你们的观念认为合不合逻辑,都不管,如果你们认为,都否定我这个不合逻辑,我自己也成立一个体系,虽然如此,也同你们一样乱七八糟,没有两样。这一段也可以这么解释,现在我先要同你讲一句话,不晓得中听或者不中听,不管中听也好,不中听也好,反正我讲了,你一定要听,听了对不对,反正是狗屁的话,啰嗦过去就算了。你说庄子他有道理吧?他非常有道理,道理都对了。这几句文字,非常简单,如果用普通的方法看《庄子》,如果当国文老师,这几句很可以拿红笔划掉,有也行,没有也行,多余的。可是,真正懂逻辑的人写的逻辑文章,一个字都不能动它,他讲得非常清楚。换一句话说,一个人学会了这样一种论辩术,很高明了。 道可道非常道 虽然,请尝言之。 「虽然」,翻译成白话就是但是,「虽然」两个字从文章中哪里来?「则与彼无以异矣。」一句结论推翻了一切,就不必说话了,虽然不要说话,但是,「请尝言之」,我还是啰嗦给你说一说吧,结果他还是要说。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这就啰嗦了,他说你要闻道,就是西方哲学家所要研究的先有鸡先有蛋?也就是宗教哲学所要研究的上帝从哪里来的?上帝的外婆谁生的?究竟宇宙从哪一天开始?这是西方哲学的问题。中国哲学没有一个单独成立的系统,要讲中国哲学,有四样东西是要连起来的:第一文哲不分,文学家是哲学家,一个中国哲学家先要懂《诗经》、《易经》。《诗经》里头都是哲学,中国哲学。文哲素来不分,不像西方,哲学家、科学家、诗人都是独立的。第二,文史不分,文学家和史学家不分。第三:文政不分,一个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家,这个政治也不是讲普通主观的政治,它同人生实际作人处事分不开的。第四文史哲也不分,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家,也是文学家。 西方哲学,问先有鸡先有蛋?宇宙有创世纪,中国哲学没有谈这个东西,中国的哲学在哪里找呢?譬如我们随便举文学的境界,像隋唐之间的有名的诗,叫《春江花月夜》,这篇长诗充满了哲学问题,最有名的两句:「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个文学境界,比先有鸡先有蛋这种问题好多了。我们经常讲苏东坡,现在讲他的笑话,苏东坡还在宋朝时就想当太空区的区长,为什么?他作的词「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他很想坐火箭上去看看。这就说明,中国的哲学思想充满在文学著作里。如果把中国人的文学著作,文章、诗词、歌赋、对联里有关哲学的东西找出来,那不得了,哲学的问题,哲学的解答,多得很。 庄子在这里,就提到这个哲学问题。天地间有一个「未始」,还没有开始以前,对这个地球来说,男人女人还没有,鸡跟蛋都还没有。「有始也者,」应该有一个东西开始。假说是个空,对呀,假使叫佛家来讲,就不要问了,原来是空的;假使是一个讲逻辑哲学的人就要问了,这个空是谁使它空起来的呢?这个空是自然空起来的,还是有人造出来的一个空呢?这个问题很重要。假使自然空起来,最后也必定归于空,这个空本来自然,那我何必要修道呢?我等到那一天自然空了就对了,何必辛苦修一场,白修的嘛!如果不是自然,那么这个空是谁造的呢?你说没得人造,那么这个空又从哪里来呢?这个问题会把人问疯的,我们不能再问了,如果再问下去结果非发疯不可。所以学哲学的人,因为问不出来究竟,最后很多都学到跳江了。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这里有个三段假设的问题,一段一段地向前面推。如果拿我们中国文化来做注解,那好辩,名称多嘛。「有始也者」,有开始的,那叫太极。「有未始有始也者,」那叫无极。「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无极之前,我看最好起一个名字叫太太极。有人这样注解:「有始也者,」万物之始;「有未始有始也者,」叫太极;「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这叫无极。拿中国文化来注解它,这是三段。 青年同学应注意研究文字上的技巧,庄子这一段文字蛮啰嗦,我们就啰嗦不出来。「有始也者,」有一个开始的;「有未始有始也者,」有一个没有开始以前的那个有开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一个没有开始好象又有一点开始的那个东西。怎么这样讲话?好象是带有神经质的讲话。拿佛家来说,释迦牟尼以前的佛学论辩也是这样,所以释迦牟尼佛也像中国的孔子一样删诗书,定礼乐,重新裁定就是「能」、「所」两个字。譬如佛学讲八识,在释迦牟尼以前,有讲到十识,十一识,十二识的,后面引申很多,释迦牟尼佛把它们归纳起来,裁定为八识。这些都是论辩学说的建立。那么,庄子也是这样,他代表了中国上古这一思想。 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有有也者,」有一个有;「有无也者,」有一个没有。有跟无是相对立的。「有未始有无也者,」有一个有无都没有开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有一个有和无都没有开始,就是刚才所讲的「能」与「所」的「能」。 「俄而有无矣,」天地还没有以前,空空洞洞,突然之间生出一个有,一个无,一面有,一面空,「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但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有与空,究竟是真的有,还是真的空?这个问题比较科学了,实际了。 空,是像空间一样空空洞洞的空,还是代表绝对没有了的空?我们到一个空的房间,或者到高山绝顶上见到天地太空,这个空是空间的空。那么,还有一个空是理念上的空,这个理念上的空同空间的空是两样。所以这个有跟空都如有如无也,究竟怎样叫做有,怎样叫做空?空是哪一个空? 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庄子说,我现在提出一个理论,所谓宇宙万物有一个开始,有一个有,有一个空,我不知道所讲的空与有,「果有果无」,究竟是真正的有,还是真正的无? 庄子为什么讲这一段?上面所讨论的,宇宙有一个开始,有一个没有开始,不管有没有开始,只有一个空,一个有,在我们没有求证到空有以前,统统是思想假设的主题,是唯心所造,这很虚玄,靠不住的。把《庄子》研究到这里,全篇前后一看,他原来说这个。看他的文章,手法之高明,花拳绣腿,实际上他说得很清楚。换言之,天地间,人世间的一切学问,不管是宗教的,哲学的,科学的,古代诸子百家的,现在的科学分门别类,都有一个大原则,一切学问与人身心性命没有关系的,它不会成立不会存在。你说预言、卜卦、算命与我们没有多大关系吧?有关系,因为我们要知道生命究竟怎么样?所以它几千年都存在。有人说七月半有鬼,你知道有鬼无鬼?如果是庄子,就会说:「果其有鬼乎哉?果其无鬼乎哉?果其有鬼之于无鬼又何哉?」谁知道呢?可是它对人的身心性命有关系呀,无法解释的时候,说你撞到鬼了,因此鬼神之说它也存在。所以,天地间的学问,与人身心性命无关的它不会存在,它自然淘汰了。那么与身心性命有关的呢?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的《齐物论》点题了。 前面几个高潮告诉我们:「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高潮结论一起来,像台风骤起,海水倒灌,水流到平地,一点小水都没有,到最后「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高潮到了最高峰。这就是庄子,代表了中国文化的那个道。 庄子批驳一般人讲逻辑,乱七八嘈,辩驳了半天,没有用,实际上,庄子本身就是大逻辑家。「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天地之间最大的是什么?秋天的毫毛。头发不是毫毛,刚生下来的小孩子身上的细毛叫「毫」,那很细,眼睛不好还看不见。秋天的毫更细,为什么秋天的更细?人跟动物一样,春秋两季要换一层皮,所以春秋两季洗澡身体特别脏。到了秋天毛掉了,刚刚长出来的新毛是「秋毫」,细得不得了,看都看不见,那代表最小。什么东西最大?「秋毫」最大。「太山」不说大,说小,这是什么话?你说什么叫大?大到无可说处,那也不大,你能理解的,都不大,没有办法理解的才最大,那也是最小,就在眼前。小得没有辨法看见,那当然最大,它同虚空一样。大小没有绝对的标准。因此,大小,是非,善恶,都是唯心观念所生,没有毕竟的。故「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古人把刚生下来的孩子就死掉叫「殇子」,有两种说法,一种三岁以内死的,一种七岁以内死的。反正小孩子死了就叫「殇子」。庄子说小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寿命最长。我们老祖宗有一个叫「彭祖」,活了八百岁,那算短命。 空间的大小,寿命的长短,都是人唯心所造的观念,没有绝对的标准。绝对的标准在哪里?庄子在上面都说完了,要我们去证悟。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是道,没有办法解释了,大家读了也懂了,读了也得道了,因为都懂了吗,你要注意,不要以为懂了,「天地与我并生」,并不是说天地就是我,也不是说我就是天地,天地还是天地,天地人并生,一起来的;「万物与我为一」,万物与我不是一个,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 这两句话看起来都懂了,其实我看许多人,引用错了,解释错了,都把「天地与我并生」当成天地就是我,「万物与我为一」当成做馒头,把面、盐、糖合在一起,就叫咸甜馒头,完全错了。所以我们读了这两句,再看古人今人的许多注解,经常把这个重点搞错,这一错,错大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还不止。注意,「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里特别提出来,天地是与我同存的,万物是与我同一的,我们跟万物同样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并非天地就是我,也不是我就是天地,物是物,我是我,天还是天,地还是地。 这是文章的高潮。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 庄子他老先生又来了,既然已经一体了,还有什么好讲?既然已经一体了,为什么没有话讲呢?这就是逻辑的道理。大家学禅宗,觉得禅宗很玄妙,禅宗的祖师就是搞最高逻辑的老师,没有一句话,一个动作不合逻辑,非常合理。你懂了《庄子》,也就懂了禅宗。譬如说,我已经不对了,你为什么骂我?既然已经不对了,骂骂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么既然已经不对了,骂与不骂都没有关系,所以骂可以,不骂也要得,都合理吗。这个都就是这样。 我们现在有一个观念,看中国的哲学,喜欢西方文化的引证。这一百多年来,关于「道」这个名称,我们在学术上,文学上习惯用西洋哲学思想的翻译,叫「本体」。大家要知道,「经济」,「哲学」,「物理」,「自然科学」,这些名词,不是中国人翻译的,而是日本人翻译的,我们当时翻译西方文化,二手货,因为日本人用中国的文字首先翻译,我们翻译再看日本翻好的,这样就把二手货拿过来了,「哲学」,「经济」也就来了。譬如「经济」,这个词翻译得不大恰当,可现在经济也用了一百多年了。过去我们中国人讲的「经济」,思想观念可大了,以前过年门上贴的对联,「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双司马──司马迁、司马相如;什么叫经济呢?经纶天下,济世之才,这个学问在古代叫经世之学。后世西方文化的经济观念进来,把有东西弄出来卖,口袋里空空的,把它变出钱来,这个东西叫经济。这一下,中国文化的经济观念完了。对西方把「道」翻译成本体,我们已经习惯了,有了这个名称后,现在研究哲学,一讲到本体,已经不是道的那个境界,思想观念已经有了个东西,就偏向唯物的思想去了。 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一段话呢?因为同这一节有关系,庄子提出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是一体的。「既已为一」,共存,是一个东西,「岂得有言乎?」既然是一个,为什么不说呢?那么就让你讲吧。 穷到源头穷亦空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这个思想是从老子《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来的。「一与言为二」,说一个「一」,已经是两个了,等于说,我很客观地告诉你,说个客观,它已经是主观了,有这个观念已经是两个了;「二与一为三,」告诉你这里只有一个,批驳你不要认为是两个,这个「一」是对「二」而言,我讲了这句话,这一句话讲出来中间已经有三个了。同一句话,三个存在。 所以太极含三,禅宗临济宗一句话含三玄门,一玄门有三要义,这理由,这道理都是逻辑。宇宙发生有三个层次,所以基督教圣父、圣母、圣子三位一体;佛家法、报、化三身三位一体;道家上清、太清、玉清,一气化三清,三位一体。天地间万事不过三,中国文化就是天、地、人三个符号。研究起来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了,写博士论文小题大做,大题小做,你一定成功。 「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道生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也同庄子一样,「三」以后不谈了,「三」以后变成多少?电脑都算不清楚,什么叫「巧历」,就是数学家。谈到科学,天文是第一位,世界科学的发展,最早是发展天文,中国的天文,在三千年以前就发达了。在全世界而言,是一马当先的。如果了解天文,必先研究数学,而中国的数学,六千年以前,也很发达。尤其发展到像《易经》的数理哲学,实在是精深幽远。中国文化的科学,全世界最早,几千年前就有,那时西方还没有发展。中国上古文化,数学叫历算,也叫历数。历算是干什么的?算天文的,尧舜黄帝的时候,就算二十八宿太阳月亮五星的行动跟我们地球的关系,所以建立了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天,一年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这是几千年前建立的,更妙的是,中国上古历算没有数字,数字太多了,归纳起来,只有用一个字代表。我看西方的科学发展,可以大胆地预言,将来数学发展到最高处时,不用数字了,只是产生一个新的八卦或者新的什么代号。 天地间「一生二」,「二生三」,过了「三」以后无穷无尽地发展,「巧历不能得,」庄子讲最巧妙最高明的数学家,永远搞不清了,下不了一个结论了,「而况其凡乎!」最好的第一流的头脑,懂得天文数字的,都不能了解,何况一般的凡夫? 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 注意,讲宇宙的来源,当万物没有开始以前,究竟有没有,不去管他。听了这个话,你如果认为万物没有开始以前真的没有,你就错了,不过为了了解宇宙这个道体,宇宙的来源,只好把这切断。所以佛学也好,其它的科学、哲学、宗教也好,只好到这里把它截断。那么,「无」以前那一段有没有,我们不要先下结论,暂时保留在这里。 「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这个层次的变化,以「三」为最有力的基础。就是说,从「无」亦到「有」,经过三个阶段。宇宙发生有三个层次,天地间万事不过三,所以中国的《易经》开始画卦,一卦为三爻,三爻成一卦,画成六爻是后人加上去的。「而况自有适有乎?」由「无」到「有」经过三个层次,要由「有」回转到「无」就难了,还有一个更难的,由「有」再发展下去,无穷无尽,没有底了,佛家有一个名词,叫无量无边。研究佛学要注意,无量无边,无穷无尽,是有的发展,但是一般学佛的把这个名词当成空的观念,错了,在禅宗又要吃棒子。有的发展,无量无边,所以中国《易经》最后一卦叫「未濟」,永远下不了结论,永远不需要做结论。你说没有结论的东西怎么办?这就结论。 无适焉,在是已。 「适」就是到达那里,既然到不了底,那就「因是已」,那就截止到这里,到目前为止。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仪,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衆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接着庄子讲他的逻辑,这个逻辑不是空泛的討论,是根据道是「一」,绝对的,就在这里。或許因为我们喜欢用思想推测,庄子就用逻辑来表达。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 「夫道未始有封,」这个道没有什么界限,无所谓形上形下,也无所谓古今,也无所谓本体非本体。 「未始」不是开始的意思,「封」就是界限。「言未始有常,」「言」就是言语,代表所有的文字理论,也代表所有的思想,没有一个言论思想是永恒的真理,没有什么是永远存在的。如果言语文字可以确定,那就永远都不变,实际上人类言语文字,三十年变一次,再过六十年,我们的许多讲话,说不定后人又听不懂。「为是而有畛也」,不得已,人文假设建立一个区域,「畛」就是界,畛界,建立一个象田坎一样的畛界。 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仪,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我们刚才上面提到了《易经》,莊子的「八德」观念,跟孔子在《易经·系辞》上提出的「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相通。这个「方」字,有的人解释成猴子,这个理由不成立。「方」就是方位。东南西北,每一方位不同,人类动物植物矿物就不同。「方以类聚」,以类来分开,「物以群分」,万物是一群一群的,这是孔子的思想。我们把庄子提出来的「八德」,用孔子的《易经》思想一归纳,即「群、分、类、辩」四个字。 庄子用「八德」,这八个方法,八个程序的逻辑,把战国时的逻辑名家如惠子、公孙龙等人,辩得一塌糊涂,在庄子的逻辑面前站不住。禅宗也是走这个路线,如珠之走盘,没有边际,没有轮廓,逻辑论辩到这个地步,没有边际可以给你拿,没有尾巴给你抓。西方的黑格尔的辩证法,只是正、反、合三段论法,印度有因明五段论辩法,有人讲中国的《易经》也是三段论辩法,我说不要乱讲,《易经》的辩证是八段乃至十段观象,那是有根有据的。只有大家学过「卦」的道理,每一个卦的错综复杂,真是「八面玲珑」,都有八面的看法,最深点来讲,且有十面的看法。假若任何理论只是正、反、合,肯定,否定,矛盾统一,那么,也可以说永远只有否定,也可以说永远都是肯定啰!由这个道理我们便知道老庄的思想与孔孟的学说,都是由「易」理而来,就明白了中国文化的源远流长。 庄子在这个普通的论辩上,提出了「八德」,他讲什么呢?「有左有右」,物理世界的次序;「有伦有仪」,人文社会的次序;「有分有辩」,理念世界的次序;「有竞有争」,人类社会的现实,他不过用八个类别加以归纳。 我们知道,孔子让人家挖苦得最惨的是道家,这个圣人碰到道家的人物,每个都幽默他几句,但是天地良心,道家每个人都很捧孔子,后人不懂道家的幽默,不懂道家的机锋,以为在骂孔子,都错了。骂孔子最厉害的是庄子,但捧孔子最厉害的也是庄子,可以说庄子是孔子的知己。这里他又在捧了。 春秋经世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青年同学特别要注意,我们现在提倡中国文化,中国文化是什么?我还下不了定义,你说馆子里的菜,辣椒炒豆腐,那是中国文化?故宫博物院那些老祖宗的画,说我们的文化多么了不起,我经常告诉青年同学,了不起是我们祖宗的,不是你画的,对不对?所以要惭愧惭愧。如果有人问到中国文化,你把他带到故宫博物院,你怎样不把他带到你的书房处呢?因为你书房里没有东西,只好找老祖宗撑面子。所以中国文化下不了定义。 讲中国文化哲学问题,宇宙的来源,先有鸡先有蛋?「江上何人初见月」?上帝怎样创造世界?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因为搞这个会搞逻辑,搞逻辑会搞发疯,你搞五千年还没有搞出结果,没有结论。所以《易经》最后一卦叫「未济」,永远下不了结论,永远不需要做结论。如果拿现实来讲,我们老祖宗蛮聪明。 什么叫「六合」?东南西北四方加上下,叫「六合」;四方如四个角,叫「八方」,佛教进入中国,八方加上下,叫「十方」。「十方」是佛学传入中国以后,中国文化关于宇宙天地的观念,「八方」和「六合」是稍后的观念。庄子提出,最早的上古文化,老祖宗对天地宇宙的观念叫「六合」。天地以外究竟还有没有世界?人类是否是外星球过来的?这是中国文化和佛经里讨论得最为厉害的事情,是有根有据的。人类从哪个星球过来的?佛学里有明确地指定,怎么来的,坐什么来的。来了以后,流落在地球上,变成了我们的老祖宗。我们老祖宗流落在地球上很可怜的,是贪吃盐巴搞坏了的。 「六合」之外的事情,庄子说「圣人存而不论。」注意这个「存」字,不是没有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永远存在,不过暂时不去追问,「存」而不论。 那么宇宙的人事,「六合之内」呢?「圣人论而不议,」就是讨论研究不加以批判,不做一个严格的结论。 在这两个原则之下,我们的历史比任何国家,任何民族都完备,都早。许多国家许多民族的历史,都是后人慢慢追溯的,例如印度,自己国家没有历史,到了十七世纪以后,才由德国人英国人写出印度史来。大部分的印度历史资料,保存翻译成中国的佛经经典《大藏经》里,西方人有意的不承认,都没有采用,很可惜,印度有两个原因,不大讲究自己的历史:没有时间观念,也没有数字观念。它的民族文化究竟好与不好?很好,很解脱。所以修道优哉游哉,饿了躺在香蕉树下,拿根香蕉吃吃,起来后打个坐;没有裤子,拿片叶子遮一遮,这很好。讲人文文化就不对了。 只有中国从老祖宗开始就建立历史观念,这个历史叫春秋。我们学历史就知道,孔子出生的那个时代,我们后世称它为「春秋时代」,就是西周与东周之间的时代,孔子写了一本书叫《春秋》,后来「春秋」成了历史的代名词。在孔子前后,有人写了历史,都称春秋。为什么中国文化中为什么把历史称为「春秋」而不称为「冬夏」呢?照理冷就是冷,热就是热,称冬夏也无不可。中国文化是自天文来的,我们知道一年四季的气候只有一个现象,一个冷一个热。冷到极点是冬天,热到极点是夏天;秋天是夏天进到冬天的中间,不冷不热,最舒服;春天是冬天进入夏天的中间,也是不冷不热,所以在我们的上古文化二十四个节气上,夏至是白昼最长,黑夜最短;冬至是黑夜最长,白昼最短;只有春分与秋分那两天,就是在经纬度上,太阳刚刚走到黄道中间的时刻,白昼黑夜一样长,不差分毫,这两天不冷也不热,所以称历史为春秋。春秋是最和平,最公平,「持其平也」,历史是持平的公论,这就是中国的历史学家,认为在这一个时代当中,社会、政治的好或不好,放在这个像春分秋分一样平衡的天平上来批判。拿现在的观念来说,称一下你够不够分量,你当了多少年皇帝,对得起国家吗?你做了多少年官,对得起老百姓吗?都替你称一称。历史叫做「春秋」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孔子写《春秋》,「从往今也」。如果大家认为,孔子的《春秋》写的历史,是从以往到今也,那就错了。 「春秋经世先王之治,」中国文化的开头就是「春秋」的道理。中华民族为什么那么重视历史文化呢?历史是给人类留下人生的经验,把人类历史过去的经验,兴衰成败、是非善恶,都留下给后世人做榜样,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经济之学,也叫经世之道,是救世救人的学问,不是学校经济系的经济。所以,《春秋》是「经世」之学,是「先王之治」,使我们了解祖宗的文化,了解和平安乐是怎样。我们后世的子孙不孝,把天下人类弄成这样的痛苦,这就是非先王之治。 「春秋」的著法,是「议而不辩」,平论。孔子著《春秋》,像是现代报纸上国内外大事的重点记载。这个大标题,也是孔子对一件事下的定义,他的定义怎样下法呢?重点在「微言大义」。所谓「微言」是在表面上看起来不太相干的字,不太要紧的话,如果以文学的眼光来看,可以增删;但在《春秋》的精神上看,则一个字,都不能易动;因为它每个字中都有大义有深奥的意义包含在里面。所以后人说「孔子著《春秋》,乱臣贼子惧。」为什么害怕呢?一字表决,一个字下去,把你的罪名万代都判了。而「《春秋》责备贤者」,社会搞坏了,历史搞坏了,社会领导坏了,与老百姓无管,《春秋》要批评的是历史上负责的人。因为老百姓是被教育者,而你是负责教育,你有这个责任。这就是《春秋》的道理。 上次讲到,庄子提到中国文化的人伦之道,「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这几句话,几乎成为中国文化儒、道、释三家的不易之论。后来的文化,关于历史哲学,东方哲学的看法,一切的观想,都是以这几句话作基础的,各方面都引用到,尤其儒家很严正地引用它,可是大家把这个本来忘记了,这几句话出处《庄子》,也可以说属于道家的思想。 对于庄子本题来说,说了半天,庄子在本篇还是讲逻辑观念问题,还是讲人文文化思想论辩的问题,现在他提出来我们传统文化人伦道德伦理的看法,以及人生哲学,一般哲学、历史哲学的看法,因此这一节的结论。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 「故分也者,」这个「分」念份量的份,「有不分也;」这个「分」念分开的分,所以各部分的看法,有些是不可分割的,要整体的看。「辩也者,有不辩也。」天地间道理讲不完,如果作逻辑观念的推理,辩下去,讲不完。辩到了最后,是无言之辩,没得话可讲。佛学《维摩诘经》上讲的「不辩」,不说之说,不论之论,同庄子的观念一样。因此佛家论辩的最高处,就是释迦牟尼的自辩自答,没有什么可辩的,也没有什么可答的。 真正的理是什么?一个字都没有,没有话可讲,那是真理。换句话说,「本体」「道体」是空的,等于佛家说的「不可思议」,到了最高处,佛学就有个名词「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禅宗经常提到。道理到了最高处,没有文字,没有理念,什么都谈不上,一切到那里都石沉大海,它本身包罗了一切文字,一切语言,一切思想。庄子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佛学并没有进入中国,可见东西方的圣人,有道之士,他们的境界都是一贯的。 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既然这个道无可辩,无可答,什么原因呢?「圣人怀之,」「圣人」代表学问真正到了最高处,真正得了形而上道,「怀之」,胸怀里只有自己知道,这点说明起来比较难,很难透彻,也只好引用佛学的观点加以说明,佛学里的有一句名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是「圣人怀之」,到了那个程度,那个境界,「圣人」只有自己知道。一般人呢?不在自己身心上体会,就只在嘴巴上论辩;「以相示也」,来表明自己的高明。「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如果从推理,从思辩上来求这个道,越辩神识越散乱,越辩越看不见道,距离道越远。 接着,庄子连带讲一段人伦的思想,人伦的规范,由道讲到德。我们要了解,在春秋战国的时候,道德两个字大部分的书还不合用,譬如《老子》上半部分是讲道,下半部分讲德,所以,道字与德字各有单独的一个内涵。这个德是讲用,人生的行为言语、人伦道德的作用。现在,他由道说到德。 五不方能称其大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可以说,庄子对春秋战国时代,到处标榜的仁义道德,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也指示了一个正确的路线。那个时代,到处标榜仁义道德,事实上呢,可以说是最不仁,最不义的时代,老子也批评过。同时,在这一点上,我们需要有一个反省的,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从古以来,我们自己号称是礼仪之邦,号称是忠孝仁义之道,事实上,深入研究了历史文化,从历史的经验上记录的,我们对这几句话,是让人非常的难过,很痛心。你要知道,孔子提倡孝,可见社会上都不孝,因此才提倡孝,大家都不仁,所以他提出仁。等于说,社会有了这个病态,他因病给药。实际上,我们标榜的忠孝仁爱等等,几千年一样都没有做到。例如,庄子所提过的「春秋经世先王之治」,拿孔子所举春秋四百二十多年的历史,子杀父的,臣杀君的,不知有多少。可以说,这个自己号称是礼仪之邦的民族,非常的不礼仪。知道了这个观点,才知道老子、庄子正是针对在文化学说上,教育上的这些标榜的目标、口号而进行的批评,认为这些标榜没有用,结果看到社会每一个人的行为完全是相反。 因此,他在这里提到「大道不称,」真正的道是没有理由,没有名称的,不像我们的社会讲了几千年的道,现在社会上狭隘的宗教,譬如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回教等等,这些以外,民间各种各样的什么一贯的二贯的,鸡蛋的鸭蛋的各种教,加上各种的迷信,起码都有一百多种,全世界的宗教有五六百种,每一个都说自己有道,而且都说自己是正道。但是庄子「大道不称」的观念,就是大道没有名称的,真得道的人,自己也不标榜自己得了道。 「大辩不言」,这是针对当时惠子他们讲逻辑,讲思想,讲名学的,真正的道理到了最高处,没有话讲。看到这里,我们就想到一个历史故事。 宋太祖赵匡胤刚做皇帝时,南唐还没有平定下来。南唐李后主文学很好,「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就是他写的。李后主派了一位叫徐铉的出使宋朝,外交部向皇帝报告,派哪个外交官来接待他呢?等于现在讲,世界的名学者来做大事,哪一位有学问的人来接待呢?赵匡胤知道徐铉是鼎鼎大名的文学家,结果赵匡胤在自己卫队中,选了一个相貌堂堂的卫士,穿了外交礼服,去对付徐铉。徐铉到了宋朝,一一表演,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哲学、科学、文学都搬出来。而这位冒充外交官的卫士,唯唯是应,什么都不谈。三天以后,徐铉就认为宋朝的确有人才,以负责接待的先生来说,深藏不露,不知道有多大的学问。赵匡胤这一手很厉害,你学问再好,派一个没有学问的跟你谈。当然这个人要稳得住,如果没有学问反而爱谈,那就糟了。「大辩不言」就是这个道理。 佛家也有一句话:「是非以不辩为解脱」,禅宗注重的行为,不完全是打坐,所以百丈禅师讲「疾病以减食为汤药」,有了病最好少吃东西,肠胃清理一下,不管中医西医,这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是非越辩越糟糕,故「大辩不言。」 「大仁不仁」是什么道理呢?这个话就牵涉到道家的思想,我们大家都研究过老子,老子有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一般都认为老子这个话,讲宇宙是很残忍的,上天不仁慈,他把万物都看成刍狗,就是草扎的狗。上古我们的老祖宗是吃狗肉的,现在广东人保持了这一习俗,上古祭祖宗都要用狗肉来祭,大约到了商、周以后,在祭礼中,才渐渐免除了狗肉这项祭品,但在某些祀典中,仍然须用草扎一个象形的狗,替代一头真的狗,这就是刍狗的来源。刍狗还未登上祭坛之前仍是受人珍惜照顾,看得很重要。等到祭典完成,用过的刍狗就视同废物,任意抛弃,不值一顾了。这正如流传的民俗祭神,有时简化一点,不杀活猪,便用米粉做一个猪头来拜拜,拜过以后,也就可以随便任人当副食,而不像供在祭坛上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说天地并没有自己立定一个仁爱万物的主观的天心而生万物,只是自然而生,自然而有,自然而归于还灭。假如从天地的立场,视万物与人类平等,都是自然的,偶然的,暂时存在,终归还灭的刍狗而已。表面看起来,老子说天地不仁慈,把万物当成刍狗一样在玩弄,但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同庄子「大辩不言,大道不称,大仁不仁」的道理一样,天地并没有仁与不仁的观点。天地生万物,是非常的仁慈,好的它也生,坏的它也生,稻子它也生,毒药它也生,它包容万象,一切都是它所爱的,下雨也一样,好的地方下,坏的地方也下,太阳光也是这样。所以,天地是无心的,没有特别有个观念,没有特别有个标榜,它看万物都是平等的,自然而成。如果把人当成刍狗,万物也是刍狗,把刍狗当成人,人也就是刍狗,真正的「大仁」,如太阳一样,如天下雨一样,普遍的,自然的,它并没有对某一方面特别的仁。如果你有心来求,已经不是「大仁」,那是做出来的。 「大廉不嗛」,这个「廉」就是廉洁,中国文化里头,标榜人伦的道德,要求人非常廉洁,尤其历代要求做官的一定要做清官,清官就是廉洁,廉到什么程度呢?一清到底,家里稀饭都吃不起。历史上有名的清官包公,铁面无私。我们中华文化的小说也好,历史也好,所标榜的清官铁面无私。什么是铁面?看了包公的历史传记就知道,包公一天到晚没得笑容,没有笑过,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脸板得像铁板一样,铁板的气色是青的,那个脸是铁面。老实讲,包公的学问很了不起,人品也了不起,如果他还活着,我不会跟他交朋友,因为没有味道。一个人脸板板的,像块铁一样,脸还发青,不要说没有红润,一点黄颜色都没有,大概有肝病或者其它什么病。他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当然家里很穷。这个很廉洁。实际上《包公案》这部小说,把历史上很多清官的故事,都集中在包公一个人身上。我们研究历史,包公固然了不起,包公的老板,宋仁宗同样了不起,有后台老板支持,尽管干,出了事老板负责,包公当然可以铁面。没有这种老板,不要说铁面,你肉面凉面都不行。所以包公了不起,宋仁宗更了不起。有后台老板支持,那我们每个公务员都可以做到铁面无私,不会铁也可以铜一下,不是做不到,而是要看时代环境允不允许。 「大廉不嗛」,真正的大廉没有谦让,「嗛」与谦是相通的。怎么叫「不嗛」呢?比如说,廉洁的人有爱谈钱,谈钱不好,历代知识分子标榜做官要做清官,钱字都不敢谈,不愿意谈。中国文化里头,这个钱字还有另外一个别号「阿堵物」。南北朝时有个人叫王夷甫,很清高,做了大官以后,人家给他送钱送红包一概不要,而且连钱字提都不提,家里人等他睡着了,在床前摆着钱,等你明早下床总要讲把钱拿开吧,结果他醒来一看说,把这些「阿堵物」拿开,就是把这些堵住他的东西拿开,还是不谈钱。 谈钱就脏了?这倒不然,我倒赞成清代才子袁枚的思想,「不谈未必是清高」,因为你心中还有钱的观念,还有怕与不怕,人真到了最高处,无所谓钱与不钱了。这一句诗,说千古「大廉不嗛」的道理都说完了。真正的廉洁就是人生冰清玉洁,任何行为都做到一清二白。一个人真正做到了冰清玉洁,岂止不谈钱不要钱,没有嗛与不嗛,并不是不谦虚,他用不着标榜自己这个叫廉洁。 「大廉不嗛」的道理,我经常说一个笑话,拿什么来比呢?拿猪来比,实际世界上最爱干净的是猪,研究生物学的都懂。你看猪一天到晚用嘴东拱西拱,人们以为猪脏,其实它最爱清洁了,脏东西一点都看不惯,看到脏东西就把它拱开,结果是越拱越脏。由这个笑话,我们可以了解,人真做到了冰清玉洁,一尘不染,不一定是真正的清廉,倒是在污浊的尘世打滚,心里不着任何一点外缘的,他可以做到「大廉」。这也就是庄子所讲的「大廉不嗛」的道理。 「大勇不忮」,真正有勇气的人「不忮」。什么是「不忮」?以现代观念来解释,就是心中很正常、坦荡。孔武有力的人,他到处可以打架,站在那里,都要摆起一个样子给人看,但这不是「大勇」。「大勇」的人看起来很文弱,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忮爱的表示。 上面说的一个原则,就是人伦之道。庄子讲了半天,从「吹万不同」开始,这一「吹」,怎么吹到这里来了呢?他提出「天籁」,「地籁」,「人籁」,这一段都是讲「人籁」。因为这一篇文章长,引用的文章四面八方,汪洋渊博,你被他的文章迷住了。这与《齐物论》有什么相干?这一段讲「人籁」,那么他相反地提到「人籁」就是人道。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道昭而不道」,「道昭」就是道无所不在,昭昭灵灵,没有固定的规范,没有固定的方法,你不要另外去找一个道。所以佛说的,老子说的,庄子说的,孔子说的,孟子说的,耶稣说的,穆罕默德说的,都对,都是说全体道的某一点,某一个个体。既然标榜了一个道,就不对了,道无所不在,随时随地都在那里,也都在人人的心灵中。因此,「道昭」,明明白白,「而不道」每个宗教,每个修道的,你说只有我这样才是道,他那个不是道,那你就无道。因为「道昭而不道」,它很明白,无私的。 「言辩而不及」,天地的理论到了最高处,没有话讲了,讲出来的都不是。譬如,人如果有痛苦,有高兴,我们表达出来:「你痛不痛?」「好痛啊!」那不算痛,痛到了极点,没有话讲了,因为痛死了;「你高兴不高兴?」「我高兴到了极点!」那是有限度的,真高兴到了极点,会把人高兴死的。世界上情绪到了最高处,无言可讲,故「言辩而不及。」 「仁常而不成,」什么是真正的仁慈,慈悲?那是很平常的。你冷了,我还有件衣服,你穿上;你饿了,我正好有块面包,你吃吧,很平常。不要说你饿了,我拿块面包给你吃,因为我学佛,是我慈悲你,那就完了。天地间哪个没有仁心?人人都有爱人之心,都是说每一样生物,它对别的一种生物有抵抗,有残害时,残害的心理是防御自己,但是它自己的种类,有时都有一种仁爱之心。所以仁道是常道,并不是不平常。「仁常而不成,」没有个陈规在那里。 「廉清而不信」,真正廉洁的人,自己显示清高。这个「不信」不是讲没有信用,廉洁很清高,但不要讲信用,如果这样做文字解释就错了。真正的廉洁,清高,没有外面的信号,没有外面一个标榜给你看到,不展示出来给你看,清高就是清高。 「勇忮而不成,」大勇的人如果标榜自己,处处表现出自己有力气,或者我会打人,我会做人,这已不成功了,不是真勇,真勇的人看起来没有勇的。 五者圆而几向方矣。 「五者」就是言语,思想,仁慈,廉洁,大勇,简言之,就是大仁,大智,大勇。这「五者」,五个条件全都完备的人,「几向方矣」,差不多摸到向道的路上这个方向走了。 绝顶聪明绝顶痴 庄子这一段由「吹万不同」,「天籁」,「地籁」,讲到「人籁」,他在这一段加一个研究的总结论: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故知」,一般的知识智能。道,有没有一个最高的标准?有,「止其所不知」,到了最高处,不知。所以真正了解了道的人。所有的智能,知识,思想没有用处,用思想,知识的道理来推测,那不是道,跟道不相干,道最后到无念之境,无道可道,「止其所不知」。 南北朝时高僧,鸠摩罗什的弟子僧肇,他有名的文章《肇论》是与中国哲学思想离不开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篇《般若无知论》,智能到最高处,没有智能可谈,那是真正的智能,那个就是道的智能。这个观念同庄子所说的一样。我们在《论语》中也看到孔子学生问他,孔子说自己一无所知。什么都不会,因此能够样样会。如果一个人有某一专长,某一个最高境界,它会挡住一切。所以到了最高处,就像禅宗经常标榜的如珠子走盘,它没有一个方所,没有一个固定,它一无所知,因此无所不知。所以庄子说「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知识最高处就是「无知」,就是始终宁静,没有主观,没有一个东西存在,这是最高的学问境界。不但孔子庄子如此,世界上很多大宗教家、教主、哲学家,都是如此。希腊第一位哲学家苏格拉底,也和孔子一样,出身贫苦,什么都懂,行为做人也很相似于孔子,他说:「你们把我看成有学问,真笑话!我什么都不懂。」 这是真话。释迦牟尼也讲过这样的话。他十九岁放弃了王位而出家修道,到了三十二岁开始传教,八十一岁才死。四十九年之间,他最后自己的结论说「我这四十九年中,没有讲过一个字,没有讲过一句话。」真理是语言文字表达不出来的。我们可以退一步说,庄子讲的「无知」,是俗语说的「半罐水响叮当,满罐水不响。」学问充实了以后,自己硬是觉得不懂,真的自己感觉到没有东西!空空洞洞的没有什么,这是有学问的真正境界。如果有个人表现出自己很有学问,不须考虑,这一定是「半罐水」。从学武的人就很容易看到,那些没练到家的人,就喜欢比画,他是筋骨发胀,并不是故意的。而练到了家的人,站在那里好象风都会把他吹倒。打他两个耳光,他会躲开,绝不动手。学问也是一样,一个人显得满腹经纶的样子,就是「有限公司」了。所以真正的学问到了最高处是「无知」。 下面一段还是讲「人籁」,人伦之道,因为把人伦之道做完了,才能由「地籁」到「天籁」,超越人的世界。因此,庄子说人伦之道,由普通一个人,怎样去修道? 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 庄子说,假使你懂了最高处没有语言文字可以讲,一切言语思想所不能到达的道理,是「不言之辩,不道之道」,没有各种的法则,也没有道理可讲形而上的道。 道在哪里?就在平凡,非常平凡,非常现成中。「若有能知,」假使能知道这个,认清了这个方向修道,「此之谓天府。」庄子定名为「天府」,这个「天」不是天文上形象的天,而是指理念世界的天,「府」就是它的宫殿,用「天府」来代表形容道的宝库,拿现在的话讲,就是道的渊源。你懂了这个以后: 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真讲做功夫,修禅修佛同修道家是一样的。譬如流行的瑜伽的打坐,学道的打坐,学佛的打坐,你坐起来干什么?坐在那里辩论,那里自己给自己辩论:这个不对吧?这个不大静吧?这个不是功夫吧?这个气脉没有通吧?这个恐怕不是道吧?都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心里思辩。真到达了内心无争的境界,没有思辩,脑子里心里绝对的清净,「不言之辩,不道之道」,也没有管什么方法,什么都不管了,那么,你已经跟道的东西接近了,就是庄子讲的「此之谓天府」。修养到了这个境界:「注焉而不满,」像流水一样,永远把水灌进去都不满,所以老子也讲,此时才叫「虚怀若谷」,心中空空洞洞的,像山谷一样,流水尽管灌进去,一万年一亿年的流水也灌不满,它没有底的;同样的,「酌焉而不竭,」像流水一样,你把它舀掉,也永远舀不完,它不增不减。那么,这个「道」的能量,身心的能量哪里来的? 「不知其所由来。」无所从来也无所去,不知道的来源,也不知道的去处。「此之谓葆光,」生命的光辉永远是挥发的,永远是存在的。 大家修道,不管修道家、密宗、禅、瑜伽,修到这样,对了。庄子现在传我们道,这个方法很好,不要你打坐,不要你念咒子,免得一个咒子学来,还要花五千块钱,划不来。万一要念咒了,就念「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就行了。这是庄子的咒子。出自《庄子》的「天府」、「葆光」,后来道家经常引用。内在的光辉永远在挥发,这是讲内养之学,每个人内在的修养,就是修道。下面讲外用之学,就是仁道。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圣人也有烦恼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 研究中国三代以上的上古史,庄子这里提出来的资料,不是根据孔子那里来的,别的地方很少看到这个资料。庄子说尧当皇帝时,所谓公天下,要培养一个继承人,就是舜。舜跟着从政三四十年,从小职员开始到宰相,当了副皇帝四五十年,尧到一百多岁才交给他,有一天,尧问舜,西南方的边疆,有两个小国家,「宗脍」、「胥敖」,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边疆地区的这两个小国家,是被我们上古老祖宗赶出了家门的,流落在边疆;一种认为西藏、云南边疆地区都是。是不是?不知道。宗脍同胥敖因为不服教化,文的教化不行,要武的教化,尧想出兵打他们。尧是圣人,以道德做政治的,道德实在教化不了,只好出兵去打。 「南面而不释然,」「南面」是形容帝王的境界,中国古代帝王素来坐北朝南。读古书读到南面称雄,这就是王者。因为中国古代方向有一定,所以几千年帝王专制时代,老百姓的房子不准身正南的,总要偏一点。如果向正南,不得了,你想当皇帝啊,杀头的。只有每个地方的政府机关,寺庙,可以坐北身南。尧告诉舜,他想出兵打宗脍、胥敖,「南面」坐着一想,「不释然」,心里头总是难过。「其故何也?」心里放不下这件事,这是什么理由?如果这一段历史是真的,我们可以看到,尧讲这段话有两层意思:实际上,尧舜传位之间,真正的实权已经交给舜了,但主要的事情还要跟尧讲一声,一方面尧主要想测验一下,你接位了,有没有仁慈的心理,一方面虽然尧舜是已经到了圣人的境界,有时候心里遇到一点不满意的事情,还是很难平下去,可以从这两方面看。 舜曰:「夫二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舜答复说:这两个同民族的同胞被赶出去了,现在还在边疆,文化落后,过着野蛮的禽兽一样的生活,你心里过不去,我心里也过不去。「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古时代讲天上有十个太阳,光明遍照万物,舜告诉尧:凡是人类你都要爱护,还有我们人类的同胞流落在边疆,你心里当然很难过,但是他们又不听教化,你想出兵去打,又不愿意,这是当然的,这就是仁慈。况且你的道德爱天下,爱万民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比太阳还要光明,你想到这个事情,当然心里不高兴。 《齐物论》的这一段讲人伦之道,说「人籁」。我们用普通的观念讲,庄子讲到这里,人伦之道差不多告一小段落,跟着提出人超越于平常的生命,而找回来真正的生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