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庄子讲记》完整版-2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尧治理了天下海内,几十年国家太平,那真是千古万世圣明的帝王。「往见四子,」尧跑去看四个人,哪四个人不知道。不过后来各家注解《庄子》,把《庄子》里说的怪人都拿出来充数,说许由是一个,许由的朋友巢父也算在内,再找两个也很容易。不过文章没有写出来哪四个人是个妙事。「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尧在山上往西方一看,有这么样的四个神人,「然丧其天下焉。」尧看看这些神人,感觉自己简直太渺小了,治好了天下又算什么呢?  我们学到《逍遥游》第六节,就晓得庄子把生命的价值直接指出来了:「神化」。人本身就具备精神这个「神」,可以自我地去变化物质,精、气、神三者都是「心」的作用。换句话说就是:「心」可以使自己生命的功能超神入化。「神化」了以后就可以作入世的圣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小事一件,最后再出世。大家要注意,我们中国的历史,中国文化开始就是那么标榜的,如黄帝,我们这位老祖宗平天下治国家,安顿了万民以后,在鼎湖乘龙而上天,入世而后出世。上天以后把他左右的干部、大臣都带走了,只有几个小干部,没有抓住龙胡子,一下从半空掉下来。但是这几个人到汉朝、宋朝还在,宋朝以后就不知道了。「攀龙附凤」这个典故就是这样来的。我们要特别注意,透过中国远古时的神话,证明我们中国文化的中心,始终把人的生命价值提高到两个阶段:一是作入世的圣人,人可以作到入世的圣人,这是入世最高的文化价值;然后由入世的成功,再「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成为出世的圣人。这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中心。这段文章庄子已经把要点点出来了,「神化」。不要忘记了,庄子首先讲到「物化」:鲲鱼化成大鹏鸟,由北极飞到南极,这里面没有什么稀奇;是宇宙当然的道理,是一种自然法则。宇宙间每一个生命,都有「神化」的功能,可惜我们自己的智慧不够,把这个功能丧失了。庄子接着再谈到,人这个生命的「神化」的修养,「神化」的功能。庄子在下面一段文章要做结论了。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暿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竭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嫠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不龟手之药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这里举出一个与庄子同时代的人,惠子。惠子是当时的「名家」。古代文化讲「名家」,这个「名」就是逻辑,所谓「名理」,表示名称、思想和观念的意思,任何一个思想、名称和观念,都要合乎条理才行,即后世西方的逻辑学。惠子是当时的「名家」,讲逻辑,讲论辩,他和庄子非常好。惠子有一次告诉庄子说:魏王送我一个大瓠瓜的种子,我就种起来,结果长了一个大瓠瓜。有多大呢?「五石」,大概比我们这个讲台的桌子还大三四倍,如果我们现在拿来做菜,这里满堂也都够吃了。古人在农村里常常把瓜切开,晒干了当水瓢用。惠子说:如果我拿它来作盛水用,又拿不动;如果我把它剖开了晒干作舀水用的水瓢,水缸又没有那麽大。这个东西大是大,但是大得没有用。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竭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  庄子对惠子说:你这个逻辑专家,当然比博士还要博,比教授还要会教,可是你光讲空洞的理论,不会实际去用。庄子接着给惠子讲一个故事:宋国有一个人,家里有个不裂手的秘方。在大陆北方天冷的时候,手很容易冻裂的,乡下的人就晓得用些羊油、猪油擦在手上,就不再裂开了。天冷一下子走到房间里烤火,千万不要摸鼻子,一摸鼻子就会全掉下来,也不觉得痛的,等身上暖和起来了,血液流出来才会觉得痛,像鼻子掉了,耳朵掉了,那都是真实的事。宋人有了这个家传的秘方,能在冬天里涂在身上,不生冻疮,手上皮肤不会裂开来,所以这家人,凭了这个秘方,世世代代漂白,都不会伤手。现在年青人没有看过,我们小时候,自己家里的布织了以后要漂白,染布也要漂,漂布要站在流水中漂,人光着脚在水里站上半天一天的,要是冬天冻都要冻死。所以漂布有这个「不龟手之药」太好了。在南方还有一种药,冬天了吃过这种药后,可以脱光衣服跳到深海里,几个钟头都不觉得冷,然后上来穿衣服正好,如果吃了药不到冰冷的水里泡着,人是要烧死的。这个故事讲另外一个人经过这里,听说这家里有这个秘方,要求以「百金」──也许相当于现在一百万美金的价值,购买这个秘方。于是这家人开了一个家庭大会议,认为保存了祖传的秘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最多给人家漂布,靠做苦工吃饭,而且每个月做下来也不过几千块钱,只够生活而已。现在一下子就卖了一百万美金,全家人从此都发财了。于是就把秘方卖了。  「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  这个人买了秘方以后干什么呢?到南方去游说吴王。吴越地在海边,打仗要练海军作水战,他游说吴王成功,做了吴国的海军司令,替吴国练兵。到了冬天,和越国作战,吴国的海军涂了他的药,不怕冷,不生冻疮,大败越国,因之立了大功,「裂地而封之」。古代打仗有了功劳,要分封一块土地归他收税,叫「裂地而封」。你看同样一个秘方,有智慧的人能够利用它不生冻疮,不裂皮肤这一点而封侯拜将,名留万古。而这一家人却只能用这同一个方子,世世代代替人家漂布。同样一个东西,就看人的聪明智慧,怎样去运用,而得到天壤之别的结果。因此一个人,穷困潦倒了不要怨天尤人,要靠自己的智慧去想办法翻身。所以任何思想,任何制度,不一定可靠,主要在于人的聪明智慧,在于能否善于运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讲完这个故事,庄子就批评惠子:你现在家里头有这么一个大瓠瓜,太好了,怎么怕没有用处呢?要知道春秋战国时期,交通很不方便,要找一只船都是很难的事。庄子说你把大瓠瓜晒干了挖空,像坐在大船里一样,也不买船票,到处都可以玩。结果你还担心瓠瓜太大了没有用。「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这句话不仅骂了惠子,还骂了古今中外的天下人,就是说你心里乱作一团,大草包一个,是个大笨蛋。后世的文学家经常骂人「蓬心」,其典故就是这么来的。  这是《逍遥游》第七节。我们借用佛学的观点给它做个小结论,即智量境界的异同。世界上的事物,本来就没有大小和好坏之分,一个人智量大,见地高,境界应用高,就能把一个不相干的小事情用来「齐家治国平天下」。修道也是一样的道理,一个不相干的方法可以使他达到超凡入圣的境界。如果智量境界应用的见地不够,即使再了不起、再高明的东西,到了他手里也会没有用。像庄子他本身很高明,写了一部《庄子》,结果呢?留给我们后来的学者作为拿学位的论文资料而已,把《庄子》用小了,也变成惠子的瓠瓜,很可怜!  无何有之乡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人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我们看到这里可以想像成,这是当时谈话记实的剧本。庄子跟惠子素来是好朋友,也是死对头,碰到就抬杠。惠子跑来看庄子,说他有个大瓠瓜,庄子就说你不知道用大瓠瓜,真是一个大傻瓜。惠子挨了骂,没有生气,接下来他反而把庄子给骂了。惠子说,我还不止只有那个大瓠瓜,我家里还有棵大树,叫「樗树」。樗树在南方都有,福建很多,比榕树还容易种,但根部非常的臃肿,外面有很多瘤。「不中绳墨,」「绳墨」是古代,甚至几十年前木匠都在用的工具「墨斗」,现在做木工的很少用了。用墨斗把一条墨綫拉起来,两边绷直扯好,用手一弹,木上就留下了一条笔直的黑线,锯子沿着这条黑綫就可以锯下去了。但是「绳墨」对于那个大树根却没什么办法,树根中间到处鼓起包,无法使弹出笔直的黑綫。这种樗树的枝条歪歪曲曲,不合乎规矩标准;长在路上,木材行的大老板看都不看。而且这种樗树,还有一股臭味,不好闻,因此没人看得上。  惠子骂人也是不带脏话的,他刚才挨了庄子的骂,这里又回转骂过来。他说老兄你的话「大而无用」,你也光吹大牛,像那棵树一样,既无用又讨厌,还发臭,谁看到你都要头一歪走掉的。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机辟,死於罔罟。」  你看他们两人骂架多有艺术,决不骂「格老子」,「你混帐」之类,两人光在说故事,但不知不觉就把对方给骂了。庄子说:这有什么稀奇啊!你有没有看到遇「狸狌」?狸是狸,狌是狌,两种不同的。狌跟狐狸差不多,我们普通在南方看到的多半是狌,不是真正的狐狸,假狐狸谓之狌,也叫野干。所以研究《庄子》,植物,动物都要用到,很麻烦。庄子为什么说狸狌,而不提出狼狗呢?庄子这里骂人是转弯的,因为狸和狌,这两样东西是有名的狡猾,心性多猜疑。中国文学中常把那些多疑,狡猾,有头脑的人形容为「狐疑不定」。  狸狌走路矮着身子,「卑身而伏」,偷偷地慢慢地过来,不让人发现。它以为自己聪明,别人不知道,结果高明的猎人都晓得它这个毛病,就在它易常进出的路线上,一下子把它抓住了。狸狌就是这样,喜欢玩小聪明。有时候它也觉得自己很伟大,在树上屋顶上跳过来跳过去,「东西跳梁,不辟高下,」它觉得自己跳得高,很有本事,所以胆子很大,也不害怕。但是人聪明,把机关已经埋在那里了,等它一跳,「咚」的就掉进去了,「中於机辟,死於罔罟。」那些抓它的机械、罗网都布置好了,它怎么能逃得掉?你看庄子并没有当面骂惠子,这个家伙小聪明,鬼聪明,就像狸狌一样,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啊?他没有这样骂。如果是我们骂架会很笨蛋,一定骂得很难听,最后说不定还要打起来。他们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舒服得很!  「今夫嫠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於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庄子说惠子:你呀,简直是小家把式,你以为你逻辑讲得好,知识就是那么高,你看那个「嫠牛」伟大得不得了,有什么用?连老鼠也抓不住。中国的大牛有好几种,嫠牛出在中国的西边,陕西过去靠近青海西康一带,那里的大牛叫嫠牛,也叫牦牛。庄子开始先骂惠子像狐狸一样狡猾,自以为聪明能干,被人家抓住了,现在骂你以为你伟大?像那条大笨牛,连老鼠也抓不住。  庄子说:惠子你家里不是有棵大树吗?有了大树,又有大瓜,有什么不好?你真是个大傻瓜。你把大树栽在一个地方,哪个地方我告诉你:「无何有之乡」,什么都没有,了不可得,「本来无一物」的那个地方。「广莫之野」,无边无量,万物都看不见的地方。你把大树栽在那里,一天到晚在那里优哉游哉,逍遥自在。那棵树,晴天当斗笠,可以挡太阳,下雨可以当雨伞,什么都管不到你。你睡在下面,谁也不来砍它,万物都不来扰害你。因为看到没有用嘛,蚂蚁都怕臭,不来做窝的,什麽都不理你。然后你才真的自在,真的逍遥。《逍遥游》,点出了最后的结论,「无何有之乡」。  所以,大鹏鸟飞了半天,不是真逍遥,庄子说的真逍遥是「神化」。「神化」到哪里去了?到了另一个世界,就是极乐世界。极乐在哪里啊?在那个看不见,摸不着,什么都没有,但是那里又的确有个东西的地方。你到了那个「了不可得」的境界里头,就可以得逍遥。我们借用佛学的观点就可以作一个结论:要得世法、出世间法的大机大用,必须先要具备「真知灼见」,所以禅宗要具见。大机大用取决于佛法所谓的「见智」,「真知灼见」所见的那个智慧。所以「见智」之所见,非心识之所识,不是一般心意识能了解的,是「无何有之乡」。庄子讲的「神化」,要达到神的变化,才能得真正的逍遥自在。其实,就是佛家讲的解脱。  如果真的到达了「无何有之乡」,了无一物可得的时候,这是真正的逍遥。跟后来禅宗讲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同一个道理。这是讲归到真正的解脱,必须要了解本体,佛学的名词叫法身,必须要达到法身的境界。所谓的身,也无所谓一个身,而是假定一个名称,代名词。讲了解脱,还没有讲解脱起用。到了《齐物论》才讲气化,解脱起用。实际上,《庄子》内七篇是有连带关系的,等于我们讲《论语别裁》,里面二十篇也是连贯的。  第二篇 齐物论  这是研究《庄子》最头疼,问题夹杂得最多的-篇文章。《齐物论》的思想、理路给人的感觉是:「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因为它中间说的内容太丰富,太丰富了!我们往往把它前后的逻辑把握不住。所以古人都批评《庄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实际上一点都不迷离,条理很清楚。  我们看一下题目:「齐物论」。宇宙万物,宇宙万有是不齐的,不平等的。所谓不平等,就是有差别。现在庄子提出是「齐物」,宇宙万有平等,没有现象的不同,那么《齐物论》讲万物平等,没有差别。我们人如何解脱物理世界的束缚,达到那个真正无差别平等的道体,这篇文章最重要是谈这个问题。由开头讲如何求证这个无差别道体,到最后说明无差别里头有差别的道理。到底差别是怎么来的?差别是由于「气」的变化来的。  现在开始讲《齐物论》。庄子首先说明无差别的求证,他以故事的方式说明。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间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末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而独不闻之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生灭变化无常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  「南郭」是复姓,「子綦」是名字,后世道家的《神仙传》、《隐士传》都把他列进去了。现在假设我们在看电视、电影或剧本,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叫南郭子綦,把他想成个老头子。我们要注意,在庄子那个时代没有凳子、椅子,我们看到日本人坐的榻榻米,上面放一个矮茶几,大家盘腿坐在席子上,这就是我们中国古代的生活。什麽叫做「隐机而坐」呢?就是这样软下去,一溜就下去了,好像茶几都把他盖住的样子。不是像现在同学们坐累了就趴在桌面上睡,那叫伏几而坐。  南郭子綦这样一副懒得不得了的神情,人往下一溜,半坐不坐的,软下去了,然后把头一翘,「仰天而嘘」。为什么「嘘」?「嘘」在秦汉以后不叫「嘘」,所有的《神仙传》《隐士传》上,「嘘」叫做仰天长啸。譬如魏晋时代有一个隐士叫孙登,书上讲「孙登善啸」。老虎叫就是啸,难道他坐在那里学老虎叫吗?不是的,啸和这里的「嘘」是一个东西,就是吹一个很长的口哨。  「答焉似丧其耦。」「答焉」不是答话的答,就是头一低,人向茶几下一溜,头仰起来,吹一个很长的口哨,等把气吹平了,又把头一低。「似丧其耦」,好像损失了个东西似的。古人讲两夫妻叫对偶,这里的「耦」木是指对偶,是说好像丧失了所有的外境,相对的东西都没有了,就这么一软软下去,死了不像死了,活着也不像活着,反正是懒洋洋的像没有骨头一样。就那么个神态。  我们要注意呀,第一篇《逍遥游》的开始,鲲鱼化成大鹏鸟,直上万里的高空向南飞,那个气势非常壮观,最后到达了「无何有之乡」,了不可得,一无所有。那么《齐物论》的开始,这个人什么都没有,也不是灰心,也不是失望,是懒到了极点,什么都没有。  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第二个镜头:出现了南郭子綦的学生「颜成子游」。「颜成」也是复姓,「子游」是名字。颜成子游站在旁边。古代长辈坐着的时候,晚辈要站立侍候在前,等着长辈吩咐要做什么事,有问题请教则是跪着,表示一种尊敬。古人有时讲「膝行而前」,怎么叫「膝行而前」呢?在日本我们可以看到,两个膝盖跪在榻榻米上,爬着就过来了。颜成子游看见老师这么一个情形,就问了:老师啊,我现在看到你的外形像一块枯的木头,毫无生气,由外形看到内心,内心像死灰一样,一点活气都没有,冷冰冰的。人的身心怎么可以到达这个样子?  「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特别注意这两句话。从文字上讲:你今天靠在茶几上休息的这个状况,跟从前的情形完全两样。如果单照字面上这么讲,一定很冤枉庄子,其实在这两句话里头,庄子已经点题了。我们作古文叫点题:「画龙点睛」,魏晋时候的僧繇,他画龙不画眼睛,画了眼睛,「画龙点睛,破壁飞去」,龙就变成真的,飞走了。庄子这时候才落点睛之笔:「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要了解《齐物论》就得了解这两句话。  当我们第一秒坐在这椅子上,第二秒已不是第一秒钟了,第三秒更不是第二秒了,每一分每一秒宇宙万事都在变化。这就是后面讲到的孔子告诉颜回的一句话,四个字:「交彼臂过」。两个人走路,你过来我过去,两人对面走在一起,两个膀子刚刚在同一条横线同一个位置上时,两个膀子这么一碰,一刹那,已经过去了,你往这边走,我往那边去了。任何时间,任何地区,一切的事情,这一刹那之间都在变化,不会永恒存在的。两个手臂一碰,拉一下手,等再拉一次的时候,已经不是原来的了,中间已经有很多的变化了。当我们刚刚靠着一坐的时候,当下就过去了,等于佛法的一句话:「刹那无常,「刹那」是梵音,一弹指,「啪」,就是六十个「刹那」。所以这里尽管是颜成子游在问,但庄子已经点题了:「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庄子借用南郭子綦的嘴,在《齐物论》中谈到,怎样忘掉了内、外境,进入没有分别,万物平等的「无何有之乡」。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南郭子綦说:是的,你问得好啊,你看我这样不好吗?换一句话说,我这样很好嘛!你觉得有疑问吗?我告诉你:「今者吾丧我,」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我了,「丧我」了,你知道吗?一个人要真正解脱物理世界的困扰,解脱一切烦恼而到达真正的逍遥,唯有「丧我」,亡我。没有达到亡我,不能了解那个万物不齐之间,有超乎形而下到形而上是完全「齐一」的。所以这一篇的题目:求证齐物。万物不齐有都是相对的,要想求证那个绝对的,那个形而下万物不齐后面的本体,那个形而上了无一物,了不可得的「无何有之乡」,怎么求得呢?要达到真正的亡我。那么才可以谈《齐物论》。到这里,《齐物论》已经讲完了,下面都是延伸和发挥。  人籁地籁天籁  中国后来许多禅宗祖师都是这样,讲着讲着不讲了,问你懂不懂?看你还楞眉楞眼站在那里的话,就给你一棒:「去你的,没有脑子。」就不讲了。南郭子綦不是这个作风,他回答颜成子游,我已经进入无我的境界了,你自己去悟,懂不懂?颜成子游当然不懂,那么南郭子綦就再讲:  「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这里提出「人籁」,「地籁」,「天籁」,这几个词是庄子提出来的,后来中国文学用得很多。「籁」代表那个音声。南郭子綦说人境界的实在的音声你可以听得到,但是你却听不到地境界的音声。地境界也有音声,地下热闹得很,古人有办法听到,古人睡的枕头是木头或竹子做的,里面是空的,睡下去地下音声可以听得到,至少地面上音声听得很清楚。这个「地籁」只有趴到地下听。「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假定你懂得了「地籁」,也没有办法懂得「天籁」──自然的音声。这个「夫」字要拉长声音读,相当于一个拉长的问号。  要注意啊!《齐物论》首先告诉我们一个重点,万事万物生灭无常,不会永恒存在,「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换句话说,我们现在就是「今之听话者,非前一秒之听话者也」。我们现在坐在这里,都可以体会到,只要是清醒的,一定有思想。但回转来反省、体会一下,没有一个念头,没有一个思想是永恒存在的。一个个很快地过去了。我们脑子里的意识形态,只要一想到「我现在」,便又立即过去了,现在是不存在的。未来还没有来,我们说一声「未来」,就已经变成现在了,这个「现在」又立即过去了。像流水的浪头一样,一个个过去了。所以大家做功夫做到亡我,还是你自己在捣乱,你那个「我」就不存在,它每秒总是自己就把你亡掉了,过去了。这个道理要把握住。然后,庄子说你要懂生灭无常这个道理,只有达到亡我的境界才可以体会,既然不能亡我,那已经到了形而下。现在庄子提出来,形而下万有的现象里,自然界要分三个等次,天、地、人三才。不过庄子是用音声的境界来描写。这是个值得注意的事情,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在哲学上,尤其是宗教哲学上,最喜欢应用音声来表达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过程。这个宇宙中的音声和光是范围最广的,是使人可以走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引导的力量。所以,庄子提出来天、地、人三种音声,《齐物论》已经开始从形而下讲起了。  子游曰:「敢问其方。」  「方」就是方向。「敢问」,是下辈对长辈礼貌谦虚的话,不敢乱说,不敢问。像我们小时候,对长辈、对老师的问话:「我们不敢说啊。」实际上表示已经要说了。不敢问就是敢问,说我不敢问,实际上是已经问了。颜成子游说:天地人这三种音声的关系,请老师指示我一个方向,告诉我一个头绪。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  首先提出一个「气」的问题。中国道教的思想认为,形而下第一个发生的作用是气化。这里头有一个问题要特别注意,我们晓得,关于宇宙万有的原始元素,人类世界东西方的宗教家们都有一套说词,有的说这个世界上人的创造,是神拿泥巴,水啊什么的捏成的,再问一下你的神是谁创造的?不能问了,宗教家是「到此止步,谢绝参观」。信就归主,不信就不管你了,这是宗教。也许有人要说:你叫我信可以啊,但你告诉我一个理由,你把理由说给我听,我就信了,说上帝创造也好,神创造也好,菩萨创造也好,开始是先创造哪一样东西呢?一问就愣了,因此产生了哲学。我们看东西方哲学,大部份的说法都认为宇宙万有的原始元素,最先创造的是水,先有水,再生长万物;印度和埃及则认为:地、水、火、风四种元素是同时的,也就是泥巴,水、热能、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万物的最初。这种是唯物哲学最初的说法,与宗教所言的宇宙,根本脱离开了。  中国的道教,认为第一个成分是「气」,万物都是「气」「化」的作用。这个「气」不是风,不是印度、埃及哲学中地水火风的风。最初的《庄子》古本里面的「气」,无火之为「炁」,这个「炁」是没有办法解释的,「无以名之」,拿现在的观念说,就是能,能量。以后,产生了中国道家原始的地球物理思想,它同现在的科学走的路线不相同,但是不能不承认它是个科学。中国过去的地球物理科学,当然并不是从庄子开始的,在庄子同一时代,道家的科学思想、物理思想非常发达,那个时候,燕、齐之间充满了方士,现在也可以讲是搞科技的科学家,他们修道、炼丹的学说非常发达。所以庄子、孟子都受到他们的影响,孟子还讲到过「养气」之说。  按照中国道家方士的看法,地球是一个活的整体的生命,这个看法现在仍有很高的价值。站在地球的角度讲,我们人类生活在地球的上面,不过是些细菌而已,等于有些细菌寄生在我们的表皮上。以道家的观点看,天地是一大宇宙,人身是一小天地。地球也是一个有生机的大生命,他有呼吸,他有活力,他有意志。譬如认为江、河、海是地球的肠胃血管,血脉都相通,地球的里面,中心是通的,人如果有机会到达地球的里面,在里头优悠自在,有得吃,有得玩,不晓得多少年都不会死。  地球是「噫气」的,地球的呼吸之气,最重要的是在西北。那么,认为地球是通气的,这都有书可证,不过这些书现在连书名都很难听到了。清朝有一个大文豪纪晓岚,纂修过《四库全书》,这个人不太讲迷信,是个怀疑主义者,讲求实际验证,不过他也好记载这些东西。他在《阅微草堂笔记》上记载:他有一次犯了罪,充军到新疆天山的北部,在那里有个洞,它要叹气的,土人都认为是地球的嘴巴。每年清明,人、骆驼、马都要躲得远远的,地球要开始叹气了,里头有出气呼吸声音:「呵......」,一团气出来。这是庄子所讲「大块噫气」。纪晓岚的笔记上讲,那股气出来不得了,任何人、马、骆驼碰到这股气,就会连骨头的影子都没有了,化成气了。这气出来,往哪里走不知道,二十四小时以后,它要沿老路回来,因此这条路二十四小时大家都要避开的。等它回到了洞口,好像人的吸气-样,倒咽下去,又没有事了。这一段记载,说明了中国传统的道家学说认为地球是活的生命,不能随便破坏,破坏得厉害了地球要出毛病的,甚至于将来会毁灭。  回到庄子本文,「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里所讲的,不同于刚才纪晓岚见到的那个情形,这是讲地球有它本身的生命,一股热气上去,就是地球的「噫气」,变化形成风了。我们想想庄子的话对不对?譬如说,热湿气流上升遇到高空的冷气,冷热气流相互接触才会下雨。但地球高空的气是有限度的,到了一定的高度,空气就完全稀薄了;超过了太空以上,就几乎没有空气了,那不再属于地球的气,那就是地水火风空的空了。因此庄子讲的是有科学道理的,值得研究。拿地球和人相比也一样,凡是人呼吸之气达得到的地方,人体外面的光芒就有那么个范围。用现代科学技术照相可以照出来。换句话说,人呼吸之气放射的范围,就只有两个手围成一圈这么大。除非经过打坐修持,像南郭子綦一样达到忘我的境界,光与气的放射就不同了。因此我们讲,人体放射的气,到达外面的作用叫做风。这一段比较麻烦的词语要先把它搞好。  这里同南郭子綦忘我境界不同了,到达忘我的时候,没有谈气不气,那是解脱的境界,同《逍遥游》最后的结论「无何有之乡」是联带的。我们让南郭子綦躺在那里,「隐机而坐」好几个礼拜,求忘我去,我们转过来从「有我」境界开始。「有我」境界第一个:「噫」动就有「气」,「气」动了就形成风。注意!这是两层,造一口「气」出来以后,呼出来就变成风了。不要认为「大块噫气」就是风,里面有层次的不同。于是庄子开始作他的文章了:  「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  这股气变成风以后,除非不起作用,起了作用以后,那厉害了,厉害到什么程度呢?「万窍怒号」。「窍」就是洞,有洞的地方就发出声响来,没有洞穴的地方听不到有风的音声。《庄子》处处都是科学。你说风有没有形体?风没有形体,我们感觉到风吹在脸上,是我们的反应。风有音声没有?没有音声。我们听到风的音声,是风碰到了东西后相互摩擦发出来的,风的本身不是那个音声,风的大与小也只是我们感受的形态,所以读《庄子》就要留意了。  庄子讲形而上的本体「无何有之乡」,了无所有,了不可得,由形而上到形而下,「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研究佛学多年的人要特别注意这两句话,形而下起用,就是佛学唯识学的一个名词,叫作「依他而起」。如果不靠万物,不「依他」,那个本体的功能就呈现不出来。不靠外物作用和现象,本体的功能哪里看得出来?但是本体有没有功能呢?有!一切万有的用就是它的用,一切万有的现象都是它的现象,是「依他而起」。庄子形容风没有起作用,静态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出来,等它-起作用,动态一来,什么现象都出来了。这是讲风,讲气,同时要注意这也是形容我们心的境界。我们心里平静的时候,什么现象都没有,心里念头一动,什么喜怒哀乐,什么怪象都来了,同庄子形容的风一样。  「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  这里庄子在玩他的文字技巧,形容物理界被风吹的现象:「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开始那一阵风,高空的风,天风「寥寥」,像现在这个天气,我们穿一件夹克,爬到阿里山的山顶上,在都市住久了,爬到高山上,高空那个风吹到耳朵里来,声音「寥寥」然,好舒服啊!这个时候人很平静的。第二个形容:「山林之畏隹,」我们到了山林,有岩石的地方。「畏」是山畏,指山转弯抹角的地方,山谷突出和凹下去的地方,高山岩谷的地方。庄子说这些地方的风才大咧,听着吓都要吓死人。  山上的大风不是「寥寥」然,你注意啊!第一句「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天风「寥寥」然,那很好听,很清雅。第二句就不大对了,要是到高山上有转弯抹角的地方,你再去听听,各种各样的怪声音都出来了。尤其到夜里下雨的时候,你爬到山里头,一个手电筒也没有,你坐在那里,各种怪叫吓都要吓死你了,那就是「山林之畏佳」。「畏佳」不佳喔,不要看字面,那是形容山林弯弯的地方。  庄子接着形容,跑到原始森林去听那个风声,森林里有「百图」的大树,树上有洞,风吹出气,「嘘……」像鬼叫。庄子形容那些洞穴,凹的像人的鼻子一样,有的像嘴巴张开着,有的像耳朵,像横杠,像圈圈,像捣臼,有些洼进去,「似污者」,有的像个大的深水池一样。这是庄子的文学境界,是一副真的画面和模型,那些洞穴遇到风一吹,百声齐发,百家争鸣,你看庄子很艺术吧。我们看他文字上形容得很好,如果来一根有很多洞的大树,把它放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里面用大风给它一吹,外面又下起大雨,伴着风的怪叫声,你是会吓死的哟。「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这些都是形容风吹百窍洞穴发出来的声音的名称,我想就不作多余解释了。  「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于」就是嘴巴攒起来发出「吁……」的声音。「随者唱喁」,「喁」是喉咙发出来的声音。所谓「泠风」,指高空上的风,这个「和」不是和平的和,是各种声音混杂的和音,「小和」,声音和得比较轻巧,高雅。大风来了,各种声音和得很混杂。当真正的大台风来了,那些洞穴像闷住了一样,反而发不出声音来。这个道理又是一个物理现象。陆放翁的诗:「山雨欲来风满楼」,在山边住着,夏天大雨快下的时候,那真是风满楼。古人还有一句诗:「万物无声蒸雨来」,夏天热极了,天气闷得人的呼吸都出不来,树叶一动都不动,一根草也不摇,一点声音都没有,闷了一阵,大雨就来了。从文学的境界看来很舒服,但科学境界各有不同。  我们回到原文,看看庄子是怎么作文章的,他形容风,从「万窍怒」开始,「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夏天晚了,上到高楼的顶上,天风「寥寥」然,很清凉。他形容各种洞穴,横的、扁的、长的、深的、浅的、每个发出的声音都不同,吹了一阵,吹得很难听,就把声音调和下来,「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接着,「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一阵最有力量的风吹来,万籁无声,没有声音了,把你闷了一阵。闷过去了以後,声音又出来了,「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注意啊!第一句话「而独不合之寥寥乎?」是耳朵来听的;下面都是耳朵听风吹的声音,到了「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以后,不是耳朵听的哟,是眼睛看的。最后,「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那些小风大风过后,一阵和风吹来,水波不兴,那些草啊,树叶子慢慢地飘呀飘呀,摇呀摇呀。讲到这里完了。所以庄子全盘都是禅宗,后世禅宗祖师们说法就是学他的,跟你盖哟,那真是大盖,跟说评书人一样,嘴巴要快,那风「哗啊……」「轰啊……」-路吹到这里,然后,轻轻地飘啊飘啊。后来,说完了,没有了。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人籁则比竹是已」。人的感情,人的喜怒哀乐怎么样看呢?可以通过吹箫或者弹琴看出来。古代的乐器都是拿竹子做的,在竹子上可以表达出人的思想感情,叫做「比竹」。这个「比」字用得非常妙。人的心理,人的情绪的变化同风一样,在脑子里头乱吹动,于是产生了人世间的是非善恶。我们借用佛学唯识的名词,这些都不是绝对的,属于「比量」的境界,通过比较而产生的,都是「依他而起」。颜成子游这位徒弟一直在听,听南郭子綦躺在那里半睡半醒的侃,侃到这里,他说,老师啊,你刚才讲风吹的声音,那是地球上的现象,天地人三才中地的作用,是「地籁」,「人籁」就是人的感情变化,心里有气打鼓都难听,发脾气骂人的声音,就像狼叫一样,很难听,这个「人籁」我也懂了,唯一不懂什么是「天籁」?  关于「天籁」,先放下来,我们回头再来讨论。注意!庄子讲《齐物论》是由无我境界来的,由无我所起的,庄子借用南郭子綦舆颜成子游的嘴巴来演话剧,对白中间提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股气的作用,变化成声音,有那么多的现象,有好听的,有难听的。先是听,听完了还可以看得见各种地球上的现象。  《道德经》、《南华经》、《冲虚经》是道家的三经,老子的《道德经》为大经,庄子的《南华经》与列子的《冲虚经》为小经,后来修道的人,把这三经列为做功夫的必读之书。我们看看道家为什么那么看重《庄子》。把这本书叫《南华经》,成为道家三经之一?但是我们看了半天,《庄子》里头没有传你功夫呀!可有一点,你要留意体会《齐物论》。庄子讲风吹,「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在座的有许多人打坐,修瑜珈、修密宗、修道,要注意啊,我们这个身体就是地球,打起坐来,什么上面打嗝下面放屁,肠子咕噜咕噜叫啦,气脉动啦,耳朵里头听到声音啦,都是「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许多人打坐都是跟着现象转,打坐都坐成神经了,要认清楚,那都是现象,那是你的气不能调和而产生的。气真到了能调和的境界,「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这个时候气快要充满了。接着是「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身体上气充满了-,不动了。所以佛家讲修禅定工夫,到了二禅的境界,就四个字:「气住脉停」,也即是「众窍为虚」。到那个境界,你就感觉到清灵了。等到气充满了,你自己看它「之调调之刁刁乎?」身上的气机就觉得很轻松,很自然了。到那时,才由「人籁」到达「地籁」。「人籁」是什么呢?就是我们心。理上喜怒哀乐的情绪随时在变化,思想烦恼不能停止。气通了以后,慢慢由情绪的变化,到思想的升华,从人的本位进入到「地籁」的境界,但是还谈不上道。那么再进一步,第三步,由「地籁」到达「天籁」,「天籁」是什么?  成其自取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这里讲「近死之心」,就是中国道这所说的两个东西:「神」与「气」的作用。所谓「神」,就是现在我们活着的心理作用,精神;「气」就是后世所讲的生命体能上的活动力,气魄。《庄子》里头没有提到「神」,春秋战国时的书多半不用「神」这个字,而用魂,灵魂的魂。现在庄子从心理,那个魂的作用来说明。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蜇,姚佚启态,棗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心态与情态  「喜怒哀乐,虑叹变絷,姚佚启态。」  把每个字连起来,当文句念,四个字一句,这就是春秋战国时期南方文章的作法,也可以说是道家文章的作法,《老子》《庄子》以及后来的《楚辞》、《离骚》都是如此。我们再三提醒大家注意,孔子、孟子的齐鲁文学,和南方文章在体裁上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喜怒哀乐」,这四个字值得研究,我们中国儒家有一本书叫《中庸》,《中庸》上就提出这四个字。尤其后世,都在这四个字上作学问,讲哲学的道理,讲生理的状态。实际上我们讲《中庸》的时候,各位也听过,「喜怒哀乐未发谓这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个「中」不能念成中央的中,如果照北方、山东话念「种」就对了,表示这个事情对了,打枪打子弹,打中了。一定要解释成中央的中也可以。「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喜怒哀乐没有发的时候,对了;「发而皆中节」,发对了「谓之和」。子思写这篇《中庸》的时候,与庄子在时间上前后相差不会太远,大约几十年。我们看到,文化、哲学的发展,由春秋到战国庄子阶段,走到科学的路线,求实证去了,求实证要有一种修养的方法,就产生了后世的道。  《中庸》上把「喜怒哀乐」看得那么重要,后世人的解释认为这几个字代表了心态,换成现成新名词,是心理的思想形态,也可以叫做意识形态。好像清代以来的解释都是如此,实际上这里头是有问题的。心态不属于「喜怒哀乐」,勉强可以叫它心态,它是配合情绪而来的。为什么《中庸》只提到四点,在《礼记》上是七情:「喜怒哀乐爱恶欲」,《中庸》与;《礼记》之所以后三个字不同,是因为「爱恶欲」属于纯粹的心态,「喜怒哀乐」是情态,情绪的作用。什么叫情绪的作用。什么叫情绪呢?情绪是生理影响,换一句话,就是气的作用,生理的因素。我们「喜」,高兴;「怒」,发脾气,「哀」,有时候心里难过起来,看到什么都掉眼泪,很悲伤,「乐」,有时高兴起来什么都快乐。这四种东西我们理智上都知道要控制,不要随便发脾气,也不需要傻乎乎地就笑,但是心理情绪的变化,带上生理的关系,气的作用,你理性禁止不住,它自然就发,勉强的禁止反而变成一种病态。所以,在《中庸》上如果完全把「喜怒哀乐」作为心态来讲,我们研究的方向就错了。它同《庄子》这里恰恰相合,庄子也是讲;「喜怒哀乐」是情态。这四种典型,我们经常碰到的。  下面讲心态:「虑」,思虑,思想。「叹」,因为思想引起的感慨,由感叹发出声音来。因此由「虑」到「叹」,也由心理的变化而到絷的过程。絷就是佛学讲的执著,抓得很紧,由此产生人身体外在的形态。「姚佚启态」,什么叫「姚」呢?就是放任,我们现在讲浪漫、大方、随便。「佚」,懒惰。「启态」,变成生活的各种形态。  「喜怒哀乐」如果一个很好的艺术家,看到这十二个字的描写,就可以画出十幅画面来,各个形态不同,有内在的心态情绪的变化,有表达在外面的形态,脸上的喜怒哀乐,身体的四肢的动作,各不相同。  有生于无,无中生有  「乐出虚,蒸成菌。」  庄子开头讲过「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接着他又起个高潮,描写心态与生活状态。上面庄子讲出一个原理,由心理的变化而成了生理,身体活动的状况。中间有个东西,书上没有直接讲,我们不要给瞒过去了,他说了六个字:「乐出虚,蒸成菌」这就是庄子的文章,我们如果随便念过去的话,抓不住要点,所以古人批评庄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其文章的气势啊,如「银瓶泄水」,所谓「黄河之水自天上来」,你抓不住他的中心,其实他的逻辑很严谨。现在我们为了年轻的同学讲古文方便,所以罗嗦一点。  这里庄子提出「乐出虚,蒸成菌」两个相反的作用。「乐出虚」,可以读成音乐的乐;也可以读成快乐的乐。如果按音乐这个乐的音来解释,这个「乐出虚」是物理的状态,接着上面「吹万」来的。前面庄子描写音声,大风起来,碰到物理界的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窿,发出「呜-----」,「嘘---」的各种声音。音乐的声音要发出来,必须通过虚的、空的乐器。同样的,我们吹箫,吹笛子,弹琴奏乐的时候,心里面都要很空灵,没有杂念,很清虚的,发出来的音乐就会特别美。这是「乐出虚」的一种讲法。历代解释《庄子》的,大部份都赞成这个讲法。道家的解释则读成快乐的乐。一个人心里高兴的时候,气要散的。高兴或者悲哀到极点,都可以使人死亡,因为太高兴,气就散了,虚了,所以说「乐出虚」。这两种理由都成立,重点在于人的心理司生命的作用向外发展厉害了,就会空虚。  如果向内部缩,闷在里面呢?就是「蒸成菌」,一阵大雨过后,山里阴暗潮湿的地方,那些香菇、细菌最容易生长。大家喜欢吃的白木耳,在培养的时候,就是选择又闷热又潮湿的地方,白木耳很容易长成。在那种情况下,空气很蒸闷,水蒸汽弥漫上来,化生变成另处一种细菌,甚至于我们吃的香菇,都可以慢慢地生长繁殖起来。「乐出虚,蒸成菌」这两句话,庄子为什么把它放在人的心态、情态的变化之中来说呢?这正说出了我们的生命有「心能转物」的功能,心理的作用可以变化生理。所以我们的性情兴奋或是郁闷久了以后,生理产生许多疾病。道家很重视这两句话,道家解释《庄子》,修道的要点,强调念头要空、清静,如果保持这种清虚的状况,那么跟形而上道就容易接近了,如果心里有所为,有一个东西转来转去的,那慢慢会变出另一个东西,所以,」乐出虚」是讲由有变成空,「蒸成菌」,以物理的状况说明由空可以产生有,重点在于「心能转物」。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我们这个生命,由空一下变成有。譬如高兴过了头,高兴到极点,乐极必定生悲,不是眼泪笑出来,肠子、肚子笑得痛,也许就笑得跌一跤,缝两针也说不定。心理状态也是如此。所以每个情态、形态过份了,就要产生另外一个现象。我们这个心理跟生理「日夜相代」,在互相替代变化。譬如快乐到极点,乐极就会生悲;大运动之后,疲劳过度就需要休息,休息替代运动。「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生命的前面有一个东西,昼夜彼此互相在替代,在交流,可是我们人很可怜,自己找不出究竟是谁使我起思想?是谁使我身体衰老?又是谁促使我这个生命的开始萌芽怎么来的?这就是人现在有的生命。  「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庄子说算了,算了吧!昼夜生命在互相交流,我们人一天到晚,思想、运动、作用,但自己找不到主宰是什么?生命的主宰找不到,因此就把现在的现象,姑且当成人生就是这个样子。早晨醒来,第一个思想怎么来的?而且我们今天夜里睡觉了,明天一个思想来的是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因此找不出我生命的来源,只有一个逃避的办法:算了,算了吧!  庄子的文章很少有重复的对仗,前面有「日夜相代乎前」下面就改成「旦暮得此」,「旦暮」跟前面的「日夜」是差不多的意思。写古文也好,白话文也好,在这种地方请注意,重复使用,文章的味道就没有了,就要多动动脑筋,换个词。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形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悦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祢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真宰是谁  庄子上面讲了一句「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我们昼夜生理在互相变化,每个思想,每个观念在交流,好像我们生命是活的,但活到多久,是个什么东西找不出来,既然找不出来,算了吧!就把我们这个白天到夜里活首的,又会叫,又会闹,又会哭,又会笑的东西,姑且就把这们当成一个生命存在,好不好呢?我们当然会认为不好。不好怎么办?下面庄子又提出: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  「非彼无我」,「彼」就是他,不是他,没有我,「非我无所取」不是我,抓不住一个东西;「是亦近矣」这样就差不多了,这是在讲什么话呢?可是翻译成白话也就只能这样翻呀,就像有些年轻人谈恋爱写情书一样:不是你,就没有我,不是我嘛,也抓不你,这样吧,差不多。《庄子》这不是一个年轻人写的情书吗?那么这是讲的什么呢?庄子这里告诉我们生命的根源:「心」「物」两个是一样的作用。「彼」就是物,拿我们讲是现在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体;「非彼」,没有它,显不出「我」的作用。「我」是什么?「非我无所取」,我们有形体的活动,如果没有「我」,没有这个灵魂在内,这个肉体一点价值都没有。能够这样去了解就差不多了。  我们从佛学的角度看「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这一段,佛学讲,这个生命的存在是意识的流注。我们思想意识,自己感觉活了一天,想了一天,每一个思想像河流一样,表面上看这个河流是一种存在,不晓得已经跑到大西洋还是大东洋去了,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们看起来有个「我」存在在这里,实际这个「我」是「假我」,我们的思想、情绪不过是意识流注而已,真的找不到。但是,意识的流注要借物,没有生理,没有物理,不能代表出来,不单我们身体是意识的流注而形成万象。这些庄子在后面说得很多,我们暂时作出相比较的了解。至于后来庄子提到:「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这就是后世禅宗临济宗所讲的宾主关系,拿西方哲学比较,就是主观与客观之间,如果没有客观,何以能形成主观?主观和客观是相对了,同样的,没有主观,也无所谓有客观的存在。庄子他说你这个样子去了解,就差不多了,还不是完全对。为什么呢?他跟着讲:  「而不知其所为使。」  为什么差不多?差不多在哪里?因为你并没有找出生命的主宰来,因为你不知道「其所为使」,能够使我们有思想的,能够使我们身体有感觉的,最初这个机关相开动,指挥你动的,那个是什么?你没有找到,所以啊,这就是「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  假定有人说:这个生命不要追究了,我们这个生理作用,生命来源里头有个主宰,这个主宰就是「真宰」,宗教家就叫他上帝、神、菩萨,你把我的感情、思想停止一个钟头好不好?给我轻松一下。这个「真宰」不答应,还是照样机关开动,那我们就不敢随便冒昧地相信上帝、神、菩萨这个东西?所以,「而不知其所为使。」,开始指示我的是什么?这个生命,当我们父母没有生我以前,要我来投胎的那个是什么东西?还是没有东西?「若有真宰」,如果有一个作主的,它在那里?我们找找看,「而特不得其朕」,找不出一点影子,找不出一个真正的「我」来。那一般人怎么办呢?  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我们每一天做人的思想、行动上,好像有个思想,有个行动在动。「已信」,好像主宰这个东西就是我,是我吗?你找找看,我是什么样子?「而不见其形」,但是又找不到它的形状。是你的灵魂吗?灵魂又是什么样子呢?是心吗?心又是什么?心不是心脏啊,我们把心脏割了换一个还可以活着;也不是脑,现在科学进步了,把它换一换,稍稍动一个手术,还是可以思想,可见也不是脑。这个主宰是「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人的生命就这么奇怪,有这个感情。我们很爱我们的身体,对它是最有感情的。对父母的爱也好,男女间的相爱也好,说「我爱你」,真的呀?靠不住!我还是爱我,这个最重要。我真的爱自己吗?也不一定,如果医生告诉你这一边要割掉才可以活,那就割掉不要了,对自己还是不爱。究竟爱的是什么?找不出来,所以虽然是「有情」,「而无形」。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  「百骸」,很多的骨头;「九窍」,人身上有九个窍,头部七个:鼻孔、眼睛、耳朵各两个,嘴巴一个,下面雨个。「六藏」,肚子里头有五藏六腑,心肝脾肺肾大小肠等等。「赅而存焉」,把这东西凑拢来,合成一个机器,叫做人,活在这里,存在在这里。佛经上也说,人体是三十六样东西,如头发啦,骨头啦,牙齿啦,眼睛等等拼凑在一起,成了一个人,这个身体,哪一样是我最亲爱的?你说眼睛是我最亲爱的,把你耳朵割掉好了,你绝对不干。究竟哪一样是我亲爱的?或者说这个生命存在,一根头发,一个指甲,全体我都很喜欢它;或者说,我特别爱我的眼睛,或特别爱我的嘴巴。实际上我们研究下来,自己全部的身体,没有一样喜欢的,但是样样也都喜欢,因为它是属于我的生命。换句话,这个身体,现在这个生命存在,是我暂时之所属。犹如买了一个房子,产权是属于你的,但是它毕竟不是你真有,死了以后它就不属于你的了。  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  这个形容很妙,也可以说是政治的原理。例如古代帝王领导天下,下面的都是我的臣民,都是我的妻妾,从理论上讲,我的臣民、妻妾个个都是好的,可是他们「不足以相治」,内部之间并不友爱。所以当人犯了罪,要被打屁股的时候,屁股很讨厌头脑,都是你,为什么害得我挨打呢?我们这个生命同样经常不平衡,今天头疼,明天又牙疼,刚刚把拉肚治好了,又开始便秘,说明「臣妾」之间「不足以相治」,彼此都不和爱。庄子又说,我们的身体是互相作主的民主作风,要看书的时候,眼睛当主席;要弹琴的时候,指头当主席,其它都不要管事。所以,「递相为君臣」,递相为宾主。但是,你找找看,身体里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作主的「君」存在?  我们看了《庄子》这一段,再看看佛学的《楞严经》,这一段跟《楞严经》的上半部分一样,就是找了半天,你的心在哪里?灵魂在哪里?身体上面都不是。  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庄子》处处都是话头,经常讲着讲着,给你一个问题,却不做回答,但是有没有答案啊?好象又有答案。庄子说你找找看,在现有的存在的生命、身体中有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宰呢?假定你在我们生命的内部找出来一个东西,好象找到了,有一点影子,「如求得其情与不得,」不是真找到。或者说你在身体内部、生命中找遍了,都找不出生命的主宰是什么?「无益损乎其真。」没有关系,对现在身体的存在也没有损害,还是照旧的活下去,那个真正的主宰不管你找到与否,都没有关系。  看起来,这两句话好象后世禅宗所讲的「迷与悟不二」,开悟与不开悟都是一样,从表面上看来是一样。换句话说,这个生命的「君」,「真宰」,它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迷不悟,不多不少,不老也不死。永远就是如是,你懂也好、不懂也好,它都一样。但是我们要懂得它,这个理由是什么呢?庄子后面自然会讲。  活着在等死  这个生命的主宰: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  庄子说悟到了或没有悟到,同生命的本源没有关系,迷悟既然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了也一样嘛,我找这个真宰干什么?如果我们听了很安慰,那就上了庄子的当了。庄子接着告诉你,要是找不到的话,「一受其成形,」一入胎受精以后变成这个形体,生出来就有生命了。你以为自己活着啊?生命存在,庄子一句话:「不亡以待尽。」出生的第一天,觉得自己是活着,实际上活着干什么?在等死。活了一百岁是等了一百年才死,活到八十岁嘛,从第一天生出来的时候,就等了八十年才死。  对于生命存在,按庄子的说法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换成佛学唯识学的说法,叫「流注生、流注死」。它像一股水流,不断的连接起来。在佛法唯识学中,这个名词讲得很好听,不像庄子说得那么露骨。如果我们把「不亡以待尽」这一句话看通了,有时会觉得特别伤感。不过不能听庄子的,听了我们会很灰心。  活着在等死,这是庄子的话,对不对不知道,我们再等一等好了!接下来庄子又讲另一个现象: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生命活着同外界万物的一切,彼此像刀一样互相在争斗,互相在克制,也互相在欺骗。「相刃相靡」这个道理,按中国文化的阴阳家所说,就是生克的变化,互相相生,又互相相克。也相当于道家讲的:「天地是万物之盗,人是天地之盗」。所谓「盗」,修道的人就是小偷,什么打坐炼丹,打太极拳等等,都是把天地之精华偷到自己这里来。但是要注意,我们的父母加上我,三个人联合起来偷了天地的精神,然后有了我这个生命。这个活着的身体像马一样,一天天向前,向尽头很快地走。你想把生命停留在现有状况,永远做不到的。这看来是多可悲啊!这一段话看起来很消极,不过不要听庄子的,也并没有那么惨。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萧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人生一辈子都忙忙碌碌做什么呢?庄子这里干脆把内幕都拉开了,一句话:「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役役」,做自己身体的奴隶,做物质的奴隶。我们一日三餐下厨房,蒸上牛排啊、面包啊、饭啊、面条啊,一天到晚勤劳苦得要命,就是为了这个身体,把它哄饱了以后,等一下又饿了,又要来了,所以是为身体作奴隶。人活着先是为身体作奴隶,然后为别人作奴隶,为儿女啊,为亲戚啊,为升职啊,「终身役投」,终身都在服役。结果在哪里呢?「而不见其成功」,最后是一无所成地跑掉了。《易经》的坤卦也有一句话,「无成有终」,一生看不到成果。伹是有没有结果呢?有结果,儿女讲起当年爸爸妈妈怎么样,总算有这么一个结果,已经是很好的一面了。  「萧然」是形容词,就是这样子;「疲役」,为生命所奴役,一辈子都在疲劳到极点的状态。我们真正的归宿在哪里?找不到。「可不哀邪!」上面来一句「可不悲邪!」这儿又来一句「可不哀邪!」我们听听,简直声泪俱下了。生命的价值被《庄子》这一段批驳得一塌糊涂,这个还不算数:  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假定你修道,真做到了长生不死,有什么用处呢?就算活一万年,也不过多等了一万年才死。所以这个形体的生命,毕竟非究竟,不是真道。为什么说活到长命百岁,乃至长命万岁,没有用呢?庄子说如果你活了一百岁呀,一百岁的老头子和年轻人的精神完全两样,其实我们明天同今天的精神都会不同,所以昨天晚上,我们几个老朋友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就讲:「老了就不去作事情了,想做,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耐烦。这个「不耐烦」就是体能不够。年轻人对越麻烦的事情越有兴趣,「格老子,非碰它一下不可!」老了碰不动了,就不行了,这是「形化」,形体的变化。「其心与之然,」「心」已经随着身体外形变化,体能的消耗,也演变去了。我们现在看花、喝酒,去跳舞、去听歌,绝不是十几岁时听歌的感觉,「可不谓之大哀乎?」活长了又有何用呢?长生不死做个神仙又值几毛钱呢?这是真正的大悲哀。  师心自用  这么说来人生太悲哀了,《庄子》下面又是一转,这就是禅宗所讲的转语。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人生啊,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吗?「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类也有人真正找到了生命的本来,他并不茫茫然,他的生命活得很有意义,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真谛。谁找到了自己的真谛呢?这在禅宗又是个话头,你去参吧!  有些人认为自己找到了,开悟了,有些人认为自己懂得真理了。所以说世界上的宗教,因此就有各种的不同。庄子下面批评: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一个人,如果依照自己生理和心理意义,自己建立一个观念「而师之」,认为这个才是最高明,然后根据自己这个高明的观念解释一切。每个宗教、哲学家解释生命的根本,都有一个理论,乃至佛教的小乘大乘,显教密宗,各宗各派都有自己的理论。这些理论的成立,是「成心」而出的,都是自己把自己的心理、思想、构成了一个形态。拿现在哲学观念的话来说,是形成自己的意识形态了。  按自己的心态来判断一切、观感一切,如果这样认为是了不起的真理的话,认为自己就是大师,「谁独且无师乎?」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个老师,所以谁都看不起谁,因为我有我的高明之处,而且不传给你。  这个道理不需要另外一个逻辑的方法来研究替代它,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都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心自取」,这是关照上面的「咸其自取」。每个人都形成一个自己的思想理论,越笨的人,他就认为越高明。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  假使一个人没有主观的「成心」,借用西方哲学的说法,就是绝对地客观地看一切事物,看一切的现象,「而有是非」,可能吗?庄子说了一句名言:「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今天我们到了越国,不能说今天到,而是从前就来到了。你说这是什么话?什么意思呢?换句话说,我第一次到美国,今天刚刚在华盛顿下了飞机,人家问几时来的?我说我没有动过,我一万年就在这里。你说这话通不通?  鸠摩罗什大师的弟子僧肇法师,他的名著《肇论》在中国哲学史上份量很重,其中一篇《物不迁论》,讲宇宙万物没有动过。有一名句:「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旋岚」,大臺风的名字,卷起来能把山都震倒了,僧肇法师说這个时候一动都没有动;长江、黄河的水晝夜在流,如果你悟到了「物不迁」的道理,这个水没有流动过。《物不迁论》的道理与「是今日迁越而昔至也」有关系,所以提一下。明朝的憨山大师,他在五台山住茅棚修道,住了好几年,有一天突然他悟道了。怎么悟的?小便時悟的。憨山大师打坐了很久,起来小便,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啪,……」「江河竞注而不流」,开悟了。这是什么道理?禅宗的悟确实很难懂,憨山大师把僧肇法师的原文背得很熟,因此碰到机缘一启发,就悟了。  现在产生一个问题:人世间哪个是真理?哪个是是?哪个是非?哪个是黑?哪个是白?其实对与不对,都是人的「师心自用」。就是说一个人有「成见」,有主观的观念,自以为对就对,叫「师心自用」。「未成乎心」就是没有「师心自用」。可是天地间有没有是非呢?也可以说有。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间、时间,加上人的思想感觉产生了是非的观念。对于形而上真正的真理,万象都在动,它一动都没有动。但形而上真正的真理,它有没有是非的存在?有!那个是非是泯齐是非的是非,是看起来没有是非的是非。这是最好的观点了。因此庄子说:  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最高的那个是非,不是「师心自用」来的,它是泯齐了形而下一切是非以后所建立的真理。那个真理中间,自然有它的是非,这主要的是因果不灭论,还是有是非。形而上绝对的真理,本身泯齐了形而下的是非,而产生的是非,你叫它是非善恶也可以,不叫它是非善恶也可以。因此庄子说:「是以无有为有。」在形而上本体上「了不可得」,就是《逍遥游》最后「无何有之乡」,和《齐物论》开头南郭子綦讲的「丧我」,这个时候,「无有」是空的。但它并不是唯物论的没有,那个没有是断见。就是空的吗?「无有为有」。宇宙生命怎么来的?「真空」中生的,「无中生有」来的。「真空」里头怎么样生出一个「妙有」的呢?「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即使智能高得像大禹王一样,也不能够了解。依照中国上古神话史,大禹王九年里把洪水治好了。道家的资料记载,大禹王有各种各样的神通变化和法术,他的神通智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但是庄子提出来,「真空」如何生出「妙有」,纵然有大禹王那样无比的神通和智能,都不能了解。大禹王不能了解,叫我们一般人又怎么办?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夫言非吹也,」翻译成白话很容易翻为:讲话不是吹牛。这是不对的。你注意,《齐物论》开始讲大风「吹万不同」,吹出来不同的声音,实际上庄子一开始就在骂人,骂春秋战国时各家学术,各家争鸣,都是懂大一点吹大一点,懂小一点吹小一点,都在吹,所以「吹万不同」。同我现在一样,也在吹,诸位听了也在吹,不过我吹出来了,诸位在心里吹,吹得小声一点,只有自己听得见。「夫言非吹也,」言语不是「吹」,不是与风吹在洞里发出的声音一样,庄子的意思是:言语不是音声。「言者有言」是「言者」就有话说吗?这样解释也不对。言语的本身,每一音声都有它的内涵和意义。它的意思是言语本身并不是光发出物理的音声,言语本身后面还有一个语意。所以现在外国有称之为「语意学」的这一套学问。「其所言者特未定也。」不过每一个人所发出的言语,每一句话说出来,中间都有一个逻辑不能辩的真理不确定性。所以人吃饱了饭,辩论的事情就多了,你也说一套理论,我也说一套理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没有确定。  庄子现在提出来「语意学」的哲学论辩,「语意学」的哲学论辩怎么说呢?「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庄子这里又推翻了。前面他说言语的本身都有音声,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有语意的真实性存在,跟着又讲是「未定」的。这里讲,每一句话都有它的语意真实存在吗?「其未尝有言邪?」真的存在吗?不一定。因为每一句话所谓的真实性,说了就说了,都是靠不住的。为什么呢?言语本身都是空洞的东西,说过了就没有,我们人自己认为自己讲出来的话是真理,尤其搞逻辑的人认为自己的论辩是绝对真理,庄子说看起来像真理,其实同蛋壳里有鸟叫的声音没有什么两样。「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你再论辩一下,用逻辑来推理一下,看能否再产生一个逻辑,或者说有比言语存在更真实性的最高真理的逻辑。  所以,研究《庄子》无法用各家的注解,至少我的本事不够。我认为只有用后世的佛学做比较,才比较容易说明,但对佛学要有真正的了解。在佛教看来,「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它讲的是旋陀罗尼总持法门。佛学里叫旋陀罗尼,就是一般人说的咒子,一切咒语都是旋陀罗尼。咒子的意思不能解释,只要一心念去就可以了。旋陀罗尼是什么道理呢?等于看见人「嘿」地一声,我们就明白了,这个「嘿」,不一定叫你,这个音声发出来没有意义,但都懂了。如同我们对动物发出声音,没有含义,动物都懂了,这就是旋陀罗尼。声音有它的意义,「夫言非吹也,」但是这个声音就是究竟吗?等于学密宗的念一个咒子,觉得不得了,咒子就是佛法,是不传之密,但佛在因明上讲,声音是无常,完了!一切又统统推翻了,旋陀罗尼又统统旋开了。庄子也提到「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前面讲声音是旋陀罗尼,后面又推翻了,声音是无常,一切声音说过了就过去了,不存在。那么庄子这一段话什么意思?它说明了言语音声的作用,言语文字是指导你了解形而上道,你不能执着于言语文字,如果你执着文字言语,你就完了。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  庄子先提出两个原则:「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无时不在,「恶乎隐」,没有哪个地方遮起来看不见。实际上道普遍存在,应该让任何人都有所了解,是真理,永远都不会变的,道是天下的公道,没有秘密。世上有人认为,我是真道,他是邪道;我这个是正道,你那个是歪道,为什么有这类是非呢?等于说,言语本来讲话给你听,就是要你懂,但是人类很可怜,不论用哪一种言语文字说出来,没有辨法表达其真正的思想。所以人与人之间永远有误会。言语它没有办法完全表达人类真正的思想与情感,人类通过言语反而不懂言语的真实思想,这很有趣。  释迦牟尼讲释迦牟尼的道,孔子说孔子的道,墨子说墨子的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盗也有道,哪个是真道?应该到哪里去找道?「道恶乎往而不存?」道也没有到哪个地方去呀?它本来就在这里。  你看庄子的文章很有逻辑,文字很有美感。我们拿佛在《金刚经》上讲的话来阐释:「无所从来,也无所从去,是名如来。」你们真懂了这三句话,就懂了《庄子》了。或者反过来,你们把《庄子》「道恶乎往而不存」,做这三句话的注解,也就懂了《金刚经》了。「言恶乎存而不可?」言语那里存在呢?佛在「因明」上讲声音是无常,言语讲出来就没有了,就空了,佛经上讲如山谷的响声,空的,讲过了就不存在了。过去不可得,现在不可得,未来不可得。何必说一定要我讲的话对,我讲的是真理,你讲的不是真理呢?这太笨了!但是,世界上是非与真理,尤其对道,大家都好胜,都在争一个真一个假。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道本来是天下的公道,无所不在,无古今、无中外、无来去,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但是既然道存在,为什么我不能悟道?「道隐于小成。」一般人度量小,智能小,打起坐来身上放光,身上摇起来,再不然身体转起来,再不然气脉通等等现象,这些都是「小成」,小玩意。凡是小玩意一来,大道就「隐」了,所以你永远不能得到大道。  「言隐于荣华。」「言」本来代表真理,但大家对言语文字背后的真理找不到,被言语文字骗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懂了吗?不懂。都被外面的虚华,都被言语文字的优美骗住了。因此,庄子又骂人了: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因此世界上有那么多乱七八槽的学说,儒家孔子有孔子的道,墨家墨子有墨子的道,诸子百家各有各的道,你说他的不对,他说你不对,这一套争来争去。「以是其所非」,以我主观的看,你的一切的都不对,「而非其所是」,又以你的不对,来证明我自己的对。庄子说,如果真想搞清楚究竟哪个对哪个不对,哪个真正是道,哪个真正不是道,「则莫若以明」,最好你去明心见性,开悟了,那么你才可以真正地明白道。  我再重复一遍,内七篇是一个系统。《逍遥游》谈如何解脱生理、物理的困惑,而进入道的境界。庄子提出一个最后结论:「无何有之乡」,相当于后代禅宗所谓的「了不可得」。道的起用,到了形而下,一切作用、现象都是不齐的。那么,在万物不齐里头,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万物归于平等的、绝对的「齐物」。庄子提出来,有的!但没有明显地讲。要求证它,庄子先提出南郭子綦忘身忘我的境界,在不齐的万物里头,进入了绝对的、自性平等的道体。道体起用的时候,庄子先用「人籁」,「地籁」,「天籁」加以阐释,从宇宙万有的一切音声变化的不同而进入道,我们如果用佛学来比喻的话,就是由观音菩薩修行法门闻声而入道,由聞聲而悟入不齐里頭的平等、自在和形而上的道。关于萬物不齐的現象和作用,莊子說「吹万不同」,用物理世界的「气化」來作說明。譬如风是气的現象,风是同一个风,風所接触到各種空隙的地方,能够發出声音的这个现象不同。因此,在同一个风的作用下,发出来的声音有百千万亿的不同。我们人的心理状况,思想观念也同这个道理一样。中间有个重点,就是「咸其自取,怒若其谁耶?」鼓动这个生命作用的是谁呢?无主宰,非自然。这个道理等于《楞严经》上讲的:自性「清净本然,周遍法界。」一切众生,之所以起各种不同的作用,是「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而来的。一切都是自我在捣鬼,每个人都是自我在捣鬼。  庄子讲到,因为每一个人,由于自我的观点不同,所以理解不同,方法不同。接着就讲到当时春秋战国时期诸子学说,百家争鸣,由形面下到形而上道体,各种的是非,争论得很厉害。重点就是两句话:「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因此则有儒墨两大家的对立。每个人都站在他自己的观点上,看人家都是错的。那么,庄子提出来,要想明确一切是非,唯有一个办法,真正能够明道。这个明道,就是能够明白万物「不齐」而归于「齐一」这个道体。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物」就是这个东西。「彼」就是它。照白话文来翻译,「物无非彼,」这个东西没有哪样不是它;「物无非是,'这个东西没有哪样也不是的。你说这讲的什么话?如果翻译成这样的白话,可用古文来批之为「不知所云」。实际上,这是老庄为代表的南方楚国文学,在写作技巧上相当高。年青同学特别要留意,高在什么地方?我们知道,要把自然科学,或者纯理论纯逻辑的东西文学化,非常困难。例如,现在学校念的课本,假使你把物理学、化学、机械学,变成文学化,怎么变?如果这个学生的头脑特别机械,他对于科学这方面的东西,就比较容易接近;但喜欢文学的学生,他对于数学这些东西,就没有办法接近。这就是现在学问中所产生出的「性向」问题。「性向」这个名词,是近几年新兴起来的,就是个性的趋向。一个孩子向哪一方面发展,这是现代科学要解决的问题。要把科学的东西文学化,很困难,过去我们曾经试过,我有一个学生,在中学教化学,他在讲化学公式的时候,突然冲出一首文学境界的诗词,最后在教育上他成功了,学生差不多有百分之八九十,对科学的理解都有高度的兴趣。不过,他谈起这个创作,很痛苦。  我们回到原文,庄子在这里讲一个纯逻辑的问题。「物无非彼,」就是说每一样物质的东西,都有它单独的自体存在,水就是水,水不是火,火就是火,火不是风。换一句话说,我们看到万物,认定这个叫灯光,这个叫黑板,那就是佛学唯识学所讲的,我们心理的观念,一切都是「依他而起」,因为有外境界的现象,我们的心理就相应产生了这个观念。「物无非是」,没有哪一样东西不属于我,属于我什么?──心。一切是唯心。而这个道理就是说,最高处形而上是「心物一元」。形而下呢?物质就是物质,心灵就是心灵。两个是分开的,但归根结底是一个。所以说「物无非彼」,每个东西各有它单独自己存在的一个现象,不是它自己的性质,每个东西都无自性,凑合起来,则「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是」个什么呢?一切是我们观念唯心所生。道理在哪里?与下文连起来就看到了:  「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你受外物的影响,跟着环境在转,光在物理上去追求,形而上这个道体永远找不到。那么,形而上的道体,庄子提出来,要求证这个东西,不像自然科学求证外物一样,可以向外面去追,必须要回转来追求自己,要回转来「自知」。因此庄子下了个结论:  「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因为我们自己主观观念认定了,这个事物就出来了。譬如我们的手表,假使开始把它叫成水桶,我们现在也可以把手表叫水桶。「彼出于是,」是我们人类知识的认定。但是我们主观的认定哪里来?「依他而起」,我们主观认定这个是这样,这就是依外界的物质而起,所以「是亦因彼」。  这些道理,我们听起来很简单。今天世界上之所以有战争,也就是唯物思想同唯心思想的战争。我们回转来找自己的文化,在《庄子》里头,已经很明显讲到「心物一元」的论辩的道理,都是认为主观意识形态所形成的。具有唯物思想的人,喜欢用一个名称,经常批评人家「你的观念,你的思想,是你意识形态形成的」,实际上,他自己讲别人那个意识形态,也是个意识形态,也就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方生之说  彼是,方生之说也。  这是个纲领,下面庄子就论辩这个东西。  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这一段完全是逻辑的论辩。庄子为什么写这一段文字?在战国时代,我们文化里头,称为名家,亦称名理之学,现在西方译为逻辑、论辩。逻辑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必须要有一个简单的了解,人类世界最初的文化,都是从宗教来的,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生下来都是哲学家,每个人都怀疑到我是怎么生下来的?天地间第一个人是怎么来的?我的生命在没有我之前是怎么样的?死之后又到哪里去?这些问题,凡是人都想过。是不是其它的一些众生,例如动物有没有想过?我们不敢判断,因为我们不能断定动物绝对没有思想,你非动物,你怎么知道动物没有思想?你不是动物,你怎么知道动物有思想?这就是论辩的问题。  世界上一切的学问都是由宗教而来,后来演变成哲学。因为宗教只叫人信,而且是专制强权,绝不容许你怀疑。然而人类的智能是不可满足的,你叫我信,可以,你告诉我理由,你打开门让我看一看,只要看到一眼,我就信了。这是哲学精神。那么,在我们看来,宗教素来是把大门关着的,等于说,信就行了,不要多问了,到此止步。但是,哲学家不干了,就要在门外敲一个洞看看,究竟里头生命来源怎么样?对此哲学家有两派见解:一种是唯物思想,在几千年前,宇宙生命来源之说在希腊、埃及、印度等地,都在同一个阶段同时存在。唯物的理论认为,宇宙最初的元素是水,由水变成火,而后冷却逐渐形成现在的大千世界。印度也有一派讲地、水、火、风的四大是天地间开始的根源。相当于中国上古金、木水、火、土五行的道理。这些理论慢慢演变成后世的唯物思想。另一派是讲唯心的,唯物思想在几千年中一直跟唯心思想争论着。唯心的理论认为,宇宙有一个超越物质的精神主宰,物质是由他所创造产生的。这牵涉到哲学问题,解说很多。随着年代向后,人的知识越来越开放了,就认为不够了,提出了问题,问及哲学家你怎么可以认定宇宙是什么做的呢?不管宇宙是上帝造的,或者不是上帝造的,你怎么晓得?哲学家说是靠学问思想来的,那么先要研究你哲学家那个思想(工具)的判断靠得住靠不住?思想的本身是个什么东西?因此产生了逻辑学。对思路法则的研究。这种思路的法则学,在印度的佛学中,早在希腊之先就有了。在印度佛学里头有,逻辑叫因明,学佛第一就要学会因明,故而大乘菩萨道,不懂因明,不能学菩萨道。  对于这问题,世界学者也有两派说法:一派是西方人的立场,认为印度佛学的因明是受希腊逻辑的影响产生的;另一派是东方人,包括了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说法,认为希腊的逻辑,是受印度因明的影响而产生的。这里永远考据、论辩到现在无法搞清楚它。  西方哲学的发展,正是知识论同实证经验论同存的时代。光靠知识理想,没有实证的经验去求证,是靠不住的。所以西方哲学里头,这种学问又产生两派,一种光是知识论,学问到了就行,然而不行,非实证不可。实证的一派在西方文化就叫经验论,必须查清自己的经验来。后来,由于哲学的发展,又形成了科学,科学家更进一步说,光看一下还是不行,我要摸到以后,我才相信的确有这个东西。所以由宗教而哲学,而科学,是今日西方文化发展的步骤。  我们了解了西方,再看自己的文化,《庄子》的这一段同西方的论辩是一样的。不过,我们的文化喜欢简单、简化,庄子这里提出来一句话:「彼是,方生之说也。」「是」就是我认定,主观的东西。他说,我们上面所讲的一切,不管是我们的主观认定,或者是因外物依他而起,而产生我们的思想,这些都属于「方生之说」。「方生」,从文字讲,刚刚生起,这有个比方,我们先了解这一段完了,再了解「方生之说」。「方生」的「生」,庄子用这个字,是很妙的。  我们先要解决「方生之说」,是个什么「方生」呢?这个所谓是非、心物,都不是因为外界的关系,拿中国大乘佛学禅宗的观念来说,道都是「一念之所生」,就是说,都是因你的观点而产生。但是,庄子的文章与他的思想,非常锋利,那是智能之学,高到极点,马上推翻了自己的话:  「虽然」,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文字我们很容易懂,当一个东西刚刚生下来,是死亡的开始,当一个东西我们认为他是死亡的时候,活着的另一个生命开始了。所以一般人要修道,尤其禅宗讲了生脱死,你看了《庄子》,很可以了然。当我们一个人的生命刚刚生下来的第一天,不叫做存在,第一天生命已经过去了,「方生」就「方死」,生死是两头的现象,那个能生能死的不在生死上面,与这两头的现象不相干。等于说白昼是黑夜的开始,白昼是黑夜的开始,这是个逻辑思想的问题。我们认为天亮了,认为黑夜里睡着了,夜里看不见了那是你自己被现象骗了。所以,同生命存在一样,「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你看庄子的文章,刚刚讲了「方生方死」,接着就又过来讲「方死方生」,他两头都说完了,如珠子走盘,不着边际。跟着又讲到人的观念问题:  「方可方不可,」当我们认为这件事情可以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了,当你主观肯定的时候,肯定这一念本身就是否定;「方不可方可;」你认为否定了,否定这一念本身则是肯定。所以没有主观客观,天下的是和非,我主观上认为对,不同于我的看法叫做不对,对和不对是相对而言的,因为觉得别人不对,所以才认为我对,故而还是一念主观来的。所以,是和非互为因缘因果,靠不住的。  我们刚才留了一个问题,就是「彼是,方生之说也。」这一句话,在庄子那个时代,佛学还没有进入中国,等佛学传过来,「缘生之说」也就是这个道理,万物「不自生」,不是自由来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他生」,也没有哪个主宰造得出来,不依他;万物「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无因生」,也不是没有因,缘于因来的,是名为「缘生」,一切是因缘所生。那么,这一观念就是后来的佛学中道观,这一观念实际上与庄子有相同之处,不过庄子只有一句话,就是「方生之说」,这也就是佛学「性空」的道理,「缘生性空」。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故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庄子又进一步否定了一切,这就是庄子的逻辑。「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圣人」,得道的人,不需要做后天个人的主张,很自然的,不由自主的「而照之于天」。这个「天」不是指天体,是代表形而上的道,以天道自然「照」就可以了解这个道理。但是,虽然你认为自己是非都不动,不管对,也不管不对,不落空,也不落有,我得道了,你当心!庄子说「亦因是也」,你认为两边都不落就是道,道也是你自己认定的,还是一个主观。  「是亦彼也,」你这个主同的认定,还是属于「依他而起」。这个「彼」不是指外物。因为认为你的不对,我的对,「彼亦是也。」那他的对与不对,也同你相对,所以客观主观是相封的。我们经常听人家讲,我很客观地告诉你,我说对不起,我不相信有客观,因为说了我很客观地告诉你这句话,已经是主观了嘛。所以,「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世界上的思想观念,他讲他的一套对,各人有各人的一套对。究竟哪个对?究竟哪一个真正的「是乎哉」对呢?究竟哪一个真正的不对呢?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彼是莫得其偶,」「偶」就是相对。真正的道,离开了相对,绝对就是绝对,既不是空,也不是有;既不是是,也不是非;既不是恶,也不是善。一切的相对都离开了以后,那么,你可以得到一个道的什么东西呢?「谓之道枢。」你把握了道的中心的枢纽,但并不是说完全得道了。你认为得了中观了,那已经落偏了,用庄子的道理来讲,这不过是个「道枢」而已。「枢」者,一个轴心,如一块手表,绕一个中心点。得了这个「道枢」,有个好处,可以得其「环中」。「环中」是一个圈圈的中央,在圆的中心点可以四面八方活动。宇宙和生命都是无始无终,像一个圆圈一样,这个圆圈有个中心点,你要是把握到这个中心点,在出世入世之用,可以「以应无穷」。我们一看到无穷,一提到无量无边,一定在观念上尽量扩大,错了!你忘记了自己,边际就在这里,无穷,也无开始,不要忘记了这个起点,即无始无终。所以庄子的文章很妙的,得了「道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我们晓得,学佛的很多法师,学佛的标记,拿个念珠,108颗或者200颗,道教则是拿着相互套着的连环在手里玩来玩去,这个东西就是「环中」。过去在大陆,看到很多道士手上带着相互套着的两个圈的风藤,这种天然的植物,当时怎么长拢来的?还是雕刻的?搞不清楚。道教喜欢戴这种东西,在《封神榜》里叫做乾坤圈,乾坤圈就是「环中」的作用。人体也是这么两个「环中」,上半身一圈,下半身一圈。所以有些人传道,道在哪里?给你一点,这里,在其「环中」,密宗也用在这种地方。有没有道理?有他的道理。我认为这无所谓秘密,这都是小孩子玩的,没有什么了不起。在道家、密宗认为秘密得不得了。我素来喜欢公开,这不是道,充其量是用这么一个方法使你能向这一方面转而已,不是真正的道就在这里。但是,庄子虽然这么讲,是要我们做到心物相忘,使它归到中枢。人能够真正修养到心物相忘,外境与自我都相忘,可以归到「环中」的境界。  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讲到学术规念,也等于人生的观念,包括政治哲学、社会哲学、经济哲学,一切的观念,我们中国人的老话,那是最高的哲学:「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理说不到底。」庄子说的「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非都是「无穷」,「故曰:莫若以明。」最后是明道,明道以后,是非皆明。因此,古人有两句诗「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什么叫三宿?佛家的戒律,「头陀不三宿空桑」,一个出家修头陀行的人,也就是苦行僧,不居庙子,在一棵树下过夜、打坐不能超过三天,这是戒律规定;到第四天非离开不可。因为在那个地方住久了,就会与那里发生感情,就会留恋了。《太公素书》(就是圯上老人送给张良作军师的那本兵书)中说「绝嗜禁欲,所以除累也」。人要能割舍了嗜好,抛弃了欲望,才能除累,才不会受感情的拖累。人感情的牵挂比什么都厉害,不但对家乡土地有感情,对个人周圉的一切,久而久之,也都会产生感情、产生留恋。所以很多修道的人,不能有所成就,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古人的诗:「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与庄于的观念相同,绝对做到离尘弃欲,离开红尘,抛弃了一切欲望,使生命没有多的拖累,就要明这个道。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为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因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予,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谓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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