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教徒的女儿亲爱的莉迪亚:我刚刚得知你结婚的消?,感谢上帝赐予你一个值得你与之携手、并且有能力过上舒适的家庭生活的丈夫。我不必告诉你,最最亲爱的,外婆有多么爱你,你永远是外婆的心肝宝贝。 上次见到你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多么想和你坐在一起,分享你的快乐。我这把老骨头让我们长久不得见面,我希望有一天还可以再次过去看你。我知道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家了,但在我心里,你仍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鲜嫩,活泼,来我这儿给那段压抑的日子带来了光彩。你在哪儿,哪儿就有活力,我这老迈的家也变得年轻起来。我祈祷上帝在我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你一面,但我剩下的日子已经?多了,我十分迫切地感觉到现在是给你比盆啦碗啦更好的礼物的时候。我要给你的是一笔千秋万代享之不尽、取之不竭的财富。 今天是我的生日,感谢上帝的仁慈,我已经七十有一了。即使在一个神奇的年代,这也算是高龄,我敢说,我能活到现在,就是个奇迹。你一定已经知道,在今年9月,那些脑瓜子比我们聪明的人,决定从我们的日历当中拿走十一天。因为什么原因,我猜不出。我只知道,当我在今年9月2日星期二上床睡觉时,醒来时已是9月14日。 他们说,这是采用格里高利历法1新算出来的,朱利安历法被废除了。我们一直在用同样的方法谋划时间,我甚至认为,从基督诞生以来就是如此。你想过这十一天会到哪里去呢?你还年轻,这样的事情在你看来可能很自然,但我是过来人,我很担忧。我活得够长了,足以记住有过一个时代,这种进步被看成巫术和魔法,官员们发起可怕的裁决,就因为我们把手放得离天堂的发明太近。 现在,我终于不经意地谈到了我这封信的核心。你是一路听着有关塞伦村、我和我父母的痛苦的嘀咕声长大的。但出于对我的爱,你从来没有叫我告诉你我年轻时候的可怕遭遇。“塞伦”这个名字至今还能叫一些男人和女人脸色发白。你知道几个月前马萨诸塞埃塞克斯县议员投票要把村名改成“丹佛”的事吗?这件事做得好,也做得不动声色,虽然我相信,关于塞伦审巫案的记忆不仅仅到少数几个还活着的过来人为止。 天上的父知道,改变一个地方的名字并不能改变这地方的历史。这段历史盘踞在我心里太久了,就像一只蜘蛛盘踞在我胸口。蜘蛛抽丝,抽丝,织成一张记忆的网,最终要吞噬所有的快乐。用这封信,我希望能将这些恐惧和悲伤一扫而光,在我心里重新装满上帝的仁慈,变得纯洁。这是“清教徒”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我想,这个词现在已经完全落伍了。它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有着满脑子迷信信仰、行为守旧且自傲的人。清教徒相信他们是与上帝缔结了盟约的人,受他的指派来保卫茫茫荒野中的一个保垒,使之变得神圣。即便在那些遥远的蛮荒之地,他们也要按照上帝的旨意改变世界。 其实我这里说的,就是傲慢。当官的认为他们就是圣徒,全能的主预先规定了他们要来统治我们这个小村子,并且是出于严厉的正义和神圣的使命。这个神圣使命,就像秋天山野里的一簇火,逐渐扩大,狠很地烧毁了塞伦村和邻近的村镇,让很多家庭化为尘土。在傲慢之下,还有贪婪、天花和印第安人的持续进犯,共同摧毁了人们的理智,侵蚀了和邻居、家人,甚至和上帝之间的信任和善意。那真是一个糟糕的时代,仁慈、怜悯和常识都被投进了狂热的怒火堆,使得每个留下来的人都生活在悔恨和谴责的灰烬当中。 清教徒的信仰把每一个现象,如一棵倒下的树,一次疾病,一个瘤,都看成是永生的父对我们的警告和判决。我们就像孩子那样在给我们的这个世界上颤抖着。就是孩子气的愤怒、自私和诽谤,使整个村子成为了地狱。我亲眼看到,天哪,不止一个孩子把父母带上了绞刑台。“当孝敬父母”,戒律上说。在那黑暗的1692年,上帝的盟约被扔在了一边,还有别的很多戒律就像鸡蛋碰到石头一样不堪一击。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明白清教徒心灵的内在源泉,也是为了让你对我即将送你的包裹做好准备。 接下来是我自己写的历史,其中的一些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当其他人弃我而去的时候,你却爱我如此之深,这是上帝的奇迹,可能也是对我受到的许许多多苦难的补偿。我的生活就像是父母为了让犯错误的孩子听话而在临睡前讲的寓言故事——梦魇的原材料。但是,哦,我的孩子,这个梦魇并不是来自幻想故事里的那口井,而是用你自己家人的血和泪编织成的。我已经把围绕着塞伦村审巫案的个人回忆和我的活动都记了下来,上帝作证,我做到了尽可能忠实。我祈祷着,因为有这些记录,你会理解并开始原谅我的所作所为。 冬天的寒风来得很早,已经不停地吹了几个星期。你还记得房子边上那棵好不容易长大的大橡树吗?现在已经非常老了,掉了很多枝条,但树干很厚实,很牢固,根埋得很深。我不能指责这棵树当了绞刑架,就像我不能指责大海淹死了人一样。你看了我写的回忆录,你就明白我的意思。我祈祷你会把你的家看得如同这棵庄严的老树,在它的枝叶下你可以找到庇护,以及地上和天上的联系,正是在那天堂里,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和上帝、和我们彼此相聚。出于上帝仁慈的关心,永远爱你的外婆1章 马萨诸塞,1690年12月(1) 坐车从毕莱卡到邻近的安多佛不过九英里。但对我来说,可不仅仅是离开我惟一熟悉的家那么简单。它标志着我混沌的幼年时代的最终结束?清晰的童年彻底来临。那个十二月天里,我九岁,我们全家正往外婆家、我妈的出生地赶,准备和外婆一起生活。我们总共六个人,挤在一辆敞篷车里,妈妈,爸爸,两个哥哥,我,还有哈娜,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我们身上带着全部的家当。此外,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我们还带上了天花。 瘟疫席卷了中性县的各个区域,随着我们向东跨过布兰查德平原,疾病和死亡也尾随而至。一位邻居,毕莱卡的约翰?顿金,发病后在一个星期内死了,留下一个寡妇和七个孩子。是另一位邻居把这消息告诉我们的,这位邻居前脚出门,我妈后脚就开始收拾东西。我们想躲过这次天花。我爸还没忘记很多年前他被指责将天花带进毕莱卡的那段苦涩的日子。他总是说,因为他是威尔士人,是镇子上的外地人,即使在那里住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法逃脱这个指控。但瘟疫就像流浪狗一样跟在我们后面。第一个遭殃的是我哥哥安德鲁。他身上带着天花的种子,从他开始,天花波及到我们的新住处。 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冷到彻骨,我们的泪花和鼻涕像蕾丝带一样冻在脸上。每个人都穿上了全部衣服,我们紧紧地窝在一起取暖。木板草草地铺在车上,上面盖着麦秆,我和哥哥都拼命用麦秆裹住身子。驮马背着重物,因为不再年轻力壮,大口大口地吐着白气。马身上披着像熊毛一样的长毛外套,上面直楞楞地挂着一排冰柱。我大哥理查德没有和我们一起。他已经是个快十六岁的大人了,已提前被送过去,替我们准备房间,他还带着一头驮运包裹行李的公牛。 爸妈坐在最前面,和他们平常一样沉默不语。他们很少当着我们的面相互说话,只聊一些跟农活有关的话题。爸爸经常对妈妈言听计从,这点非常明显,就像他比她高那样明显。实际上他比每个人都高。他将近七英尺,对于我这样的小孩子来说,他的头仿佛位于云端,脸永远笼罩在云雾里。他跟我妈结婚时已经四十八岁了,因此我一直把他看作一个老人,虽然他依然身板挺直,脚底生风。托马斯?卡列尔,外边人们传言说,是年轻时从旧英格兰那边过来,为了躲一些麻烦。由于我爸从不说他结婚前的生活,事实上一个字儿都没提过,我对他来毕莱卡务农之前的历史一无所知。 对于他的过去,我只知道两件事情。第一件是他曾在旧英格兰内战时当过兵。他有件红外套,又老又旧,红色褪成了红褐色,是从伦敦带过来的。其中一只袖子裂了,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砍过,这是理查德告诉我的,从袖子里加了垫的衬里来看,爸爸一只胳膊受过伤是没错的。我要理查德多透?我一点爸爸是怎么打战、在哪里打战之类的事,我大哥便撅起嘴巴说:“啊,你只是个姑娘,你不懂我们男人的事。”我知道的另外一件事是,男人们怕他。经常在我爸爸背后,他们会彼此秘密地传递一个特殊的信号。一个大拇指划过脖子,好像是表示身首分离。要是这些动作被我爸瞧见了,他是不会理睬的。 妈妈结婚前叫玛莎?艾伦,她正坐在我爸旁边,手里抱着一岁大的哈娜。哈娜被胡乱地包了起来,松松地抱着,像一个包裹。我至今还记得看着我小妹妹时那种小孩子的残酷好奇心,就是想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翻出车外。我们几年前死过一个小妹妹,简,一向缺少亲密感情的我害怕这个妹妹也会死。婴儿的头一年是很脆弱的,很多家庭要到孩子过了十二个月,更有可能存活下来的时候才给他取名字。在很多人家,一个小孩死了,孩子的名字会传给下一个孩子。如果那个孩子也死了,名字就继续往下传。 我时常怀疑妈妈对我们大家都缺乏柔情,即使我们每个孩子都各不相同。理查德很像爸爸:高大,沉默,像波士顿湾里的岩石一样坚不可摧。安德鲁,我的二哥,是一个性情甜美的孩子,喜欢干活,但随着年龄的增大,智力发育迟缓,经常惹得我妈对他不耐烦。汤姆是老三,年龄与我最相近,也跟我最要好。他机灵又聪明,幽默感无处不在,就跟我一样,但他经常出现呼吸困难,因此在季节变化的时候,没有多少力气干活。我排行老四,别人说我顽固任性,因此不怎么讨人喜欢。我是带着怀疑接近这个世界的,因为我既不漂亮也不温顺,所以也不被宠爱。我经常挑战比我好的人,因此我们家那个有狭长裂口的勺子动不动就上我的身,那勺子我们这些孩子管它叫铁贝西。 我习惯不加掩饰地盯着别人看,尽管我知道这会让他们不舒服,特别是我妈。似乎我盯着她看把她最本质的部分给勾走了似的,这些她即便是对最亲近的人也是保留的。我们很少不在一起吃饭、睡觉或干活,因此大家希望在这方面我们能和平共处。她非常厌恶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甚至会故意揪住我,如果我在她朝我转过来之前没有移开视线,她就会用铁贝西刮我的背和大腿,直到手腕刮累了为止。她的手腕跟男人的一样有力,所以这得要一会儿。但是用这种方式,我目睹了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或者不愿意看的东西。 我们猫捉老鼠的游戏早已变成了一种战争。我之所以饶有兴趣地研究她,不仅是我本人违抗她,还因为她即便在我一个孩子的眼里,也是很特别的。她总是深思熟虑地处在不体面的边缘,让自己脱离做女人的本份,就像一场洪水或一次火灾那样让人惊讶。她有决心,有一种派头,就像教堂执事一样强而有力。岁月的流逝和层出不穷的苦难,只让她更加坚实稳固。乍看她,觉得她是个标致的女人,颇有智慧,虽然不年轻,但也还没老。她的脸,不说话或不激动的时候,看上去很安详。但是玛莎?卡列尔就像一口深潭,表面平静,而内心冷得不能触摸,外表之下满是坚硬的石头和交错的根筋。她是个刀子嘴,几句话就能把一个男人说得无地自容,速度快得如同格洛斯特的渔民剖杀七鳃鳗。我知道我在家里,或在街坊邻居当中并不孤单,我迫切希望挫败她,而不是要忍受她张那伤人的利嘴?第1章 马萨诸塞,1690年12月(2) 当我们的车缓缓地穿越积满了雪的野地时,我会有意地到处看看农舍,更好的是看到驻军前哨站,或者那些让人害怕的小山丘,上面依然有?子从粗壮的橡树枝上吊下来,就在那里,刽子手们把人砍成两截。我们猜想着那些尸体在被移走之前要在树上挂多久。很多年以来,年幼的孩子不让靠近执行死刑的场所。但那时我还天真地想,这些破指示跟拧断小鸡脖子一样让人不快。我经常可以看到男人女人挂在树干上,朝他们的头上扔垃圾曾是我和哥哥们很爱玩的游戏。 过了肖辛河桥,我们就到了波士顿公路,顺着这条路,往北可以到安多佛。我们经过新邻居的房子,欧斯古德家的,巴拉德家的和钱德勒家的,这些人家都在我们西边。那儿,在前面往东的地方,就是镇子上南边的驻军前哨站。前哨站?一幢两层高的矮房子,士兵供给和军火弹药放在第二层。设置这样一个前哨站极有必要,因为不时会有周边的印第安人过来袭击。只在前一年,多佛地区就发生过一场殊死战斗。二十三个人被打死。二十九个孩子被掳走,有的经过交易放了回来,有的再也没回来。我们朝守卫挥手,但由于窗户结霜都被封上了,守卫没有看到我们,因此当我们经过时,他没有朝我们举手。 前哨站的北边,沿着主路走过去,便是外婆家的房子。房子比我印象中的小,更粗朴,有陡峭的斜坡屋顶和包铁的大门。但是当大门打开,理查德出来迎接我们时,我清楚地记得跟在他后面?老太太。上次来这里是两年多前。她曾说,她这把老骨头再也经不起颠簸去毕莱卡了,她对我妈说,让我们来安多佛,她不会危及我妈的不朽灵魂,除非我父母他们已经开始每个安息日都去教堂了。她也说,我们可能会被一路上遇到的印第安人抓走或杀了,也有可能被沿路埋伏的强盗抢劫,或者掉进污水池淹死。那样的话,我们的灵魂就永远迷路了。和我外婆分开这么几年,既证明了妈妈的固执,同样也证明了她是多么不愿意坐教堂的长排座椅做礼拜。 老太太一把抱起妈妈怀里的哈娜,把我们迎进屋,屋里烧着火,暖融融的,还能闻到炖东西的味道,我们才想起一天都没粘牙,只在破晓时吃过几块硬饼干。我进了屋,一边吮着被刺痛的手指,一边看着我外公做的东西。他在我出生的很多年前就死了,我从未见过他,不过我听理查德说他跟妈妈很像,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就是往火堆上添油。这房子有一个客厅,客厅里有壁炉,一张用手打磨的桌子,散发出蜂蜡、黄油和灰的味道,几把灯心草编成的椅子,还有一个侧面雕刻精美的餐具柜。我用手指轻轻掠过雕花的表面,不由得惊叹手艺之精。我们在毕莱卡的家只有长椅和粗糙的搁板桌,没有漂亮的花纹养我们的眼。外婆家还有一个主屋以外的卧室,一道楼梯可以把?们带往阁楼,里面放了很多很有些年月的柳条箱、罐子和木柜。 我父母带着哈娜睡在我外婆的房间里,外婆则在客厅靠近壁炉的地方支一张小床。安德鲁、汤姆和我被安排在阁楼上,而理查德只能和公牛、马一起在房子后面的牲口棚里过夜。他比很多人都扛冻,我妈说那是因为他体内的热气儿没有被嘴巴给滔滔不绝地说漏掉。他分到的毯子最多,因为他没法用干草生火。外婆给我们几个找了些旧棉絮,以对付冰寒。 第一个晚上,耳边老是能听到积雪压在墙壁上发出的声音,也闻得到我哥哥身上暖和的动物般的味道。我之前习惯了和哈娜睡在壁橱里?哈娜待在我胸口,就像压着一块热石头。那夜我躺在草垫上,冷得发抖,闭上眼睛,还能感觉到车子在动。麦秆钻出被套,刺到了我背上的皮肤,弄得我睡不着觉。我们房间没有蜡烛,我看不到我哥就睡在离我几英尺远的地方。漫长的时间过去,终于,一束月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长颈罐的影子像一排无头鬼兵映在粗糙的原木墙上,随着月光的移动,仿佛在行军途中。我拿开旧棉絮,爬过拼凑起来的床板,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我哥的垫子上,和汤姆挤在一起。我太大了,不能再跟哥哥一起睡,如果第二天早上被抓住的话是要受罚的,但我还是紧紧地靠着汤姆蜷缩的身,吸收了他身上的热量,这才闭上了眼睛。第1章 马萨诸塞,1690年12月(3) 早晨醒来时只有我一个人,两个哥哥已经起床了,房间里散落的东西看起来灰扑扑的,很旧。我在生疼生疼的冰冷中迅速穿好衣服,手指冻?就像香肠一样不得弯曲。我爬下楼梯,听到了客厅里我爸的声音。炖肉的香气熏得我肚子抽筋,但我还是蹲在楼梯上,免得被他们看见,同时又能看见他们,听见他们讲话。我听到他说:“……这件事跟良心有关。我们先不谈吧。” 外婆停顿了片刻,然后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回答说:“托马斯,我知道你和教区长有分歧。但这里不是毕莱卡,是安多佛。巴纳德牧师是不会容忍不做祷告的人的。你今天要很有诚意地去拜访一下镇上的官员,在安息日之前,如果你打算在这里待下去,就要向他们表明你对镇上的忠诚。明天,安息日,你必须和我一起去教堂做礼?。你不这么做,就可能被赶出去。新来的人要在这里待下去总会有些冲突。嫉妒啊,憎恨啊,多得差不多能填满一口井。你在这里时间长了,你会看到的。” 他看着壁炉里的火,思忖着到底是要听从教区的规定,还是我行我素,不受他人指派。我虽然还小,但连我都知道爸爸在毕莱卡不是很受欢迎。他太孤立了,太执着于他认为的什么是公平,什么是不公平。关于他的过去总有一些闲言碎语,据说是不正当的,但也从来没有精确地指名道姓,这样让我爸周围很孤立。去年,因为和邻居争吵田地间隔的问题,爸爸被罚20便士。不过尽管被罚了,他的个头、力?和名声还是让邻居做了让步,允许爸爸在他想要的地方打木桩。 “你就不能为你老婆孩子做这件事吗?”她温言软语地问道。 我爸把头埋在早饭碗里,说:“为你和我的孩子,我愿意这么做。至于我老婆,你得亲自问问她。她非常讨厌巴纳德牧师,对我来说,这很难办。”第1章 马萨诸塞,1690年12月(4) 外婆既温柔又和蔼,还善于说服人,她用水滴石穿的工夫磨得我妈同意了第二天去做礼拜。我妈压低了嗓门嘟囔道:“我宁愿去吃石头。”?她还是拿出了上好的亚麻翎子洗了洗。理查德、安德鲁那天早上和我爸一起前往安多佛的北部。他们会在镇上做登记,发誓要忠于镇上,抵抗外来攻击,并保证在收成好的时候给教区交纳什一税。我狠很地捏了捏安德鲁的胳膊,让他向我发誓,会告诉我他看到听到的每一件事。汤姆和我留下来,和我妈一起做饭、收拾柴火。外婆说也要有礼貌地拜访一下弗朗西斯?丹尼牧师,他就住在教堂正对面。他在北安多佛指掌牧师职位四十多年,广受爱戴。本来在多年前他就要把这一职位让给巴纳德牧师,但像一个好的牧羊人那样,他感觉到这个后来者身上还有太多狼性,不能保证继续做好教区人民的保护者。于是,两人很不情愿地共用布道坛,交替着进行布道。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拉着手推车向公路拐过去,直到影子被山一般的皑皑白雪所吞没。 我关上门,外婆已经坐在了纺车旁。她脚踩在踏板上,但眼睛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纺车用黑橡木精心雕成,边上环绕着一圈对称的叶子花纹。这辆纺车一定非常古老,因为这种样子太奇特了,不可能在新英格兰制作出来。她叫我,问我能否织布。我回答说能,织得很好,但我更擅长缝纫,我说。其实这句话只有一半是真。一个野营队的外科医生用切肉刀做手术都比我拿着针缝布更手巧些。她用抹过绵羊油的长了茧的手指转着毛线,将线整齐地缠在线轴上。她小心翼翼地让我透露我们在毕莱卡的生活,就像她理清手头粗毛线的混乱线头一样。 我不打算告诉她我们的日子很孤单,因为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样的生活。我们在毕莱卡的那小块地很贫瘠,产量很低。后来,我们养的牲畜也病的病,死的死,好像那块地像吸收有毒浓雾一样吸收了邻居们间歇发作的的病。汤姆是我最亲密的玩伴,他十岁了,和理查德和安德鲁一起在田里干活。我呢,则在家里照顾哈娜,帮妈妈做点单调的家务事。我尽量想找些好玩的事情告诉她,于是想起了这个春天里的某一天。 “有一天,”我说,“今年五月,我把哈娜放下睡觉后,跑到屋外面偷偷看汤姆。我藏在我们那石头墙后面,因为我不应该去那儿的,你知道,我看到爸爸把一套犁套在理查德和安德鲁身上。汤姆在他们前面,滚着跟他头差不多大的石块。他满头大汗,呼呼地直喘气。那个时候,公牛拴在树荫下。晚饭时,我跟汤姆提到了那头公牛,他悄悄告诉我,爸爸是要让那头公牛干更轻松的活。我们只有一头牛,你知道的,已经很老了。万一他死了,我们就很不好过。” 外婆的一只脚抖了几下,纺车慢慢停止了转动。她把我拉到怀里,说:“生活确实很不容易,莎拉,上帝考验我们,看我们不管遇到什么,还能否相信他。我们必须好好照顾上帝的房子,好好听牧师的话,这样我们死后才能领到奖赏。”她停下来理了理我帽子下面的头发。“关于这个,你爸妈是怎么说的?” 我探出身子,看着她脸上的皱纹,回答说:“爸爸告诉我们,新英格兰的牧师比旧社会的国王好不到哪儿去。” “那你妈呢?她也是这个看法吗?”她问。 我告诉她一个从缅因东部旷野来的云游牧师的事儿,是我妈告诉我的。她曾问他:“你是替所有萨门瀑布地区的人服务的牧师吗?”“不,亲爱的卡列尔,”他回答说,“我是统辖萨门瀑布地区的牧师。” 我本想让她笑,但她却用手围着我的脸说:“牧师也是人,是人就难免没教养。但是你大可以相信丹尼牧师。他是我妹夫,自从你外公去世,他就一直照顾我。”她突然停了下来,抚摸着我的脸,出神地看着依然很暗的客厅。阳光刚刚越过底窗,在墙上留下了黝暗的影子,像是黑色的天鹅绒幔帐铺了一地。结束了一夜捕猎的猫头鹰此刻正唱着最后一只抗议的曲子。外婆抬起下巴,朝空气里使劲嗅,似乎壁炉里升起了一股奇怪的烟雾。她的胳膊紧紧地抱着我,把我拉近。 我开始相信有些女人能看到还未发生的事情。我妈就有这样的天分。经常有时候,她一声不吭地拉拉帽子,理理围裙,站起来看着我家门前那条空空的马路。很快,某个邻居或游客会出现在院子门口,很惊讶地发现卡列尔太太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也许这种未卜先知的能力来自于她的母亲,我的外婆。但外婆一定知道光看见是不足以改变什么的,因为她放开了我,继续织她的布,捡起羊毛线头,她说:“不管上帝给你什么,你都接受,不管有多么糟糕。要是你有需要,就去找丹尼牧师,他会给你指出办法。听到了吗,莎拉?” 我点头,站在一旁,直到我妈把我叫走。后来,我经常想起外婆的这些话,心里疑惑在上帝让婴儿胎死腹中,让男人女人被石斧砍死,让儿童死于瘟疫的淫威之下,她居然还能保持和蔼、慈祥。不过到那时,她没能活着目睹最坏的事情。第1章 马萨诸塞,1690年12月(5) “我们被警告了一下。”说话的是安德鲁,他的声音又高又尖。天黑了,但能感觉到我们说话时,呼吸混杂在了一起。汤姆、安德鲁和我坐?床垫上,膝盖碰膝盖,头上盖着棉絮,以防声音泄露出去。外婆已经准备好了安息日诵读的长篇经文,离我们爬上阁楼睡觉还有几个小时。在阁楼的黑暗中,安德鲁给我们讲述爸爸从波士顿公路往北到教堂的这趟路,沿途看到封冻了的肖辛河两岸的农庄就跟树林里的松果一样多。 到达村中心后,他们找到了教堂,比毕莱卡的要大,共两层,有用铅条镶嵌的玻璃窗。是治安官给他们开的门,让他们进去等镇里的官员。治安官约翰?巴拉德虽然只有32岁,已经在位十五年了,是个大块头,住得离外婆家不到半英里。安德鲁碰了碰我的胳膊肘,说:“莎拉,你应该见见这个家伙。他的头发是黄铜色的,脸就像烧沸的蜡。这家伙肯定是出了疹子,脸上才这样坑坑洼洼。” 爸爸和哥哥在透风的屋子里发了两小时的抖,约翰?巴拉德才带着镇里的官员过来。教堂最终聚齐了五大长老,每个都披着厚厚的羊毛披肩,没有一件披肩褪色或补过。他们都沉默寡言,金口难开,都来自安多佛那些大名鼎鼎的姓氏:布拉德斯特里特,钱德勒,欧斯古德,巴克和阿伯特。就是他们决定哪些人家可以留下来,哪些人家要离开。他们五人并排坐在长凳上,面对着我爸,那架势就像法官审犯人,除非你被证明是无辜的。最令人印?深刻的,安德鲁说,是约翰?欧斯古德上尉,一个不苟言笑的人,脸很长,在欢迎他们时既没有笑,也没有吐露一个字。其他人在每件事情上都很尊重他,而他问的问题也最多。一个稍年轻些的人,镇里的书记,紧跟其后,用羽毛笔和墨水做审判记录。 安德鲁靠近我说:“这个欧斯古德上尉翻了翻几页纸,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爸爸,问他是否知道毕莱卡有天花。爸爸回答说是的,他的确知道。然后他问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是否把天花带到安多佛来,爸爸回答说不会的,我们都很健康。上尉眯着眼,死死地盯着老爸,摇头,我想我们死定了。然后,你猜怎么着?门被吹开了,像个光明天使站在那儿的,是丹尼牧师。他站在我们边上,面对着那五个人,说起外婆和她在镇子上的好名声,请求让我们留下来。我告诉你们,他们被他的几句话说得气儿都没了,就跟夏天的风吹倒了毛地黄似的。” “那么,我们能待在这儿吗?能还是不能?”汤姆问道,紧紧握着我的手。 安德鲁停了一会儿,很享受我们的紧张,最后说:“我们可以待下去,但给了我们一个警告。我们必须遵守镇上的法律,做礼拜,否则的话就被遣送回毕莱卡。”说着,他全身猛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粗砺的干咳。我用手掌摸他的额头,就像摸到一个烫炉子。 “我好累。”他说着倒在床垫上。在毯子里,他的两只眼睛红得就像两个热煤球。汤姆和我也都躺下,跟着安德鲁进入梦乡。在半夜的某个时候,我醒了,以为自己睡在壁炉旁边。我黑暗中伸手摸到安德鲁的脖子。他的皮肤很烫,像砂纸一样干,呼吸声很沉重,闻起来有一股酸味。我睡到汤姆边上去,很快又睡着了。 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安息日了,我推开被子,很想去做祈祷的教堂看看。汤姆走了,但安德鲁还躺在床垫上,背对着我。他的呼吸声听起来很奇怪,很浅,一上一下的。他轻轻地哼唧着,喃喃自语,却不起床。我告诉他已经是早上了,该准备走了。等他坐起来,两手抱头,我已经穿好衣服下楼梯了。他的脸色很黯淡,眼底的黑眼圈如同受了瘀伤。他慢慢地抬起一个手指碰到嘴唇,示意我不要出声,我快速地下楼来到客厅。没多久,安德鲁跟着下来,扣衬衫和裤子纽扣的手哆嗦着,好像完全没了力气。 我们一收拾好,就挤上车走了。外婆坐前面,在爸妈中间,详细地跟我们唠叨安多佛的教友情是多么温暖。过了一会儿,妈妈说:“我希望是这样,虽然我很久没去了,但我记得很清楚,那里的火小得连身体都暖和不了。” 外婆很严厉地发话了:“玛莎,你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是在把你自个儿的灵魂和你孩子的灵魂往火坑里扔。你,你全家,回来住在我这儿,就该听我的。安息日是用来祈祷的,我们应该向上帝祈祷。”第1章 马萨诸塞,1690年12月(6) 我偷偷瞄我妈瘦削的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如此严厉地对她说话后她却不予立即回击的。爸爸抿着拳头咳了咳,但也没说什么。教堂比?想象中的大,等我们拴好马,我们看到一个镇的人走进前门。很多人朝我们看,有的带着惊奇,还有少数几个带着公开的敌意。在那些门外边,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用双手敲一个大铜钟。外婆朝她点点头,告诉我们她是寡妇丽贝卡?约翰逊,敲钟是表示礼拜开始。很多年前,她说,是一个男人被选出来敲一面鼓,表示仪式开始,田里一天的辛劳结束。 做礼拜的地方是庄严而神圣的。最富有、最显赫的家庭坐在前排,离布道坛最近,依此往后推,最不起眼的人或新来的外地人坐在最后一排。外婆在妇女这一边里有个显要的位置,经过一阵推挤和人头攒动之后,我妈、哈娜和我的位置被腾了出来。爸爸和理查德坐在我们对面,和其他男人坐在一起,安德鲁和汤姆坐在我们上面的柱廊里。我转个头就能清楚地看见他们,汤姆看起来饶有兴致,而安德鲁则用手抱着头。我向汤姆挥手,但妈妈一把抓住我的手,按到我大腿上。 教堂里长椅之间被安排得很紧凑,我不禁怀疑在整个礼拜仪式当中,爸爸该如何把他的长腿安放在下面。教堂里面跟外面一样冷,所以我非常高兴有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在硬椅子上坐着的那段漫长的时间里,一直有一股寒冷的气流穿过我的两个裤管,我的脚和屁股一个比一个不舒服。然后,当丹尼牧师经过几排长椅往前走时,全场发出了一声叹息。他似乎是冲上布道坛的,似乎要传播福音的热忱给了他巨大的力量,让他还没有在那崇高的位置上站稳就要开始布道。 丹尼牧师那年七十岁,但还是一头青丝,精神矍铄。事实上,我不能说那天记得多少他说的话,但他说话的语调让我至今不忘。我等着他说我们要接受地狱之火的煎熬和永生的诅咒,就像我在毕莱卡听到的那样,但没想到他读了《以弗所书》中的段落,还愉快地谈起了“光明之子”。我后来了解到,坐在前排的一个男人皱起了眉头,是他的对手托马斯?巴纳德牧师。我们?来时他曾冷冷地看着我们,当我没有谦恭地低下眼睛时,他朝我撅起了嘴,摇了摇头。我在下面练习“以弗所”这个词的发音,同时小心翼翼地挪了一下头,好瞥见安德鲁和汤姆。安德鲁用胳膊枕着头,汤姆则聚精会神地看着牧师。 汤姆身后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其实他是一个孩子,邋遢,丑陋,有锅炉底那样黑,就像是一个固体形式呈现出来的黑影。我之前听说过黑奴,但从没见过。他的眼睛往外突出,头在晃,似乎要驱走周围咬人的虫子。我一直盯着他看,直到他有所感觉。他朝我做了个鬼脸,伸舌头,我差点笑出声来。妈妈?很地用肘顶了我一下,我又乖乖地坐好,面对牧师。 礼拜结束后,经过多次起身,坐下,唱赞美诗,又一次起身,坐下之后,我们走出教堂,神情肃穆地走进雪地。天气晴朗,中午的阳光照在半空,我等着几个哥哥和那个奇怪的黑影小男孩下来。安德鲁出门时,身子踉跄了一下,脚跟不稳,汤姆不得不扶他上车。看到黑人男孩,我就朝理查德跑过去,使劲拽他袖子,让他停下来和我说话。他告诉我,这男孩是个奴隶,属于镇里的官员欧斯古德上尉。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孩子,可怜他在这样的大冷天里衣衫单薄,虽然他手上拿着一件主人的上好厚重的斗篷?我们相互做鬼脸,然后上尉出来,穿上斗篷跨上马。小男孩走路跟着,明显过大的鞋子就像在雪地里滑行。我目送着他,直到他和马骑都过了哈弗山路。第1章 马萨诸塞,1690年12月(7) 我们到家时,安德鲁的病再也兜不住了。爸爸把他带到壁炉边,让他躺在小床上。安德鲁陷入迷糊状态,忽冷忽热,一会儿抓着被子,一会禮又甩开。外婆抚摸他的脸,跪在他旁边,轻轻解开他的衬衫,发现他的胸口和肚子上都起了很多疹子。我妈过来站在小床边,双手在那片深红色的皮肤上盘旋。 “可能是一点小问题。”她说,声音里透着不服气,甚至是愤怒。但她用围裙擦了擦手掌,我分明在她裙子的褶皱间嗅到了恐惧。 “我们很快会知道的……可能是明天。”外婆一边替安德鲁系上衬衫扣子,一边平静地说。她仔细地检查了我们每个人是否发烧,或出现深红色斑,然后一言不发地开始给我们做饭,给安德鲁喝牛乳酒退烧。 我们在沉默中吃了饭,只有火苗的嘶嘶声和间或?角落里传来的呻吟打破这种沉默。外婆和妈妈给安德鲁清洗额头,试着让他吞下能吞下的任何东西。爸爸紧挨着壁炉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火苗,因为太近,差点被火烤伤。汗从他脸上流下来,他搓着两只手,像在揉捏掌心里的蜂蜡。 不久,汤姆和我被打发上床睡觉,但我们俩都睡不着。在夜里的某个时候,我听到安德鲁哭得很厉害,好像很痛苦。我很快爬下楼梯,看到他站在屋子中央,胳膊往外伸,身后火苗在烧,地上积了一堆灰。他全身湿透,看起来神志不清,浑浑颠颠的。我妈想让他回到小床上,而他手脚挥舞地加以反抗。我快速走进客厅,抓起抹?,弯腰清理安德鲁吐出来的秽物。外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把我拉开。 “莎拉,你现在不能碰安德鲁的任何东西。”她急切地说,然后松开手,抚摸我的脸。“你碰他,你也会生病的。”她把我拉到靠近壁炉的一张椅子上,解开自己的围巾围在我肩上。她把抹布裹到扫帚把儿上,擦去地上的污水,然后把抹布扔进火堆里。我看着这两个守候在我哥闹腾而虚弱的身子旁的幽暗的人影,渐渐睡着了。 听到爸爸的声音,我才睁开眼睛。天色还早,刚刚有点光亮,我看得清阴暗中我妈那张疲惫的脸。他们正在悄悄说话,但说得很激动,没有留意到我光?站到了安德鲁床边。我看到他的被子随着微弱的呼吸微微起伏。我弯下腰看得更近些,清楚地看到他脸上和脖子上凸起的脓包,颜色介于玫瑰红与深红之间,一种可在玫瑰花瓣或康乃馨花瓣上看到的漂亮色彩。我往后退了两步,三步,脑袋里怦怦直跳,那节奏犹如马背上轻骑兵在敲鼓,马刀闪电般划过空气,要把我们的身体一分为二。这样的故事很多,一家人早上一起醒来,但晚饭时全都直挺挺死在地上,尸体开始腐烂。他突然咳嗽起来,我赶紧用内衣盖住脸,害怕地转过身去。虽然我为自己居然厌恶他得病而满心惭愧,但我还是鼓起所有力气,迈开双腿爬上了楼?,回到安全的阁楼。第1章 马萨诸塞,1690年12月(8) 尽管花费不小,外婆还是坚持去叫安多佛惟一的医生来。理查德立即动身,但四个小时后才把医生带回。医生站得离安德鲁远远的,小心不?到屋子里的任何东西。他脸上蒙了一块大手绢儿,隔着三大步距离看着安德鲁,尔后迅速地从前面退出去。不过我妈的怒斥声也很快跟上:“比一个剃头佬好不到哪儿去!”他上马时,告诉我爸他将不得不拉响警报,为我们全家张贴隔离法案,派治安官给左邻右舍宣读法令。他边说边拍打马的两肋,以逃得更快些。外婆不让理查德进屋,要他出去跟约翰逊寡妇那儿待着。因为他睡在牲口棚里,有可能还没被染上。那天他没回来,我们相信他至少还待在一个仁慈的女基督徒家里。 外婆坐在客厅餐桌旁写了一封信,把我叫到她身边。她握着我的手说:“你爸爸?快就带你和哈娜去毕莱卡的玛丽姨妈那儿。你们会待在那里……可能要待一段时间。”我一定有些害怕了,因为她很快说:“你和玛格丽特表姐在一起一定会很开心的。你只是要照顾哈娜。”我有几年没见到表姐了,她住在毕莱卡的最北端,我记得她是一个古怪的皮肤黝黑的姑娘,会不时地对着房间无人的角落说话。 “我可以把汤姆也带上吗?”我问外婆,我妈替外婆作了回答。 “不行,莎拉。我们需要汤姆留在这里,帮我们干活。理查德走了,而安德鲁……”她不说了,意思很明显。安德鲁很快就会死,即使他活下来,几个月之内也是个废人。?有汤姆和爸爸两个人干田里的活。汤姆一声不响地站在一旁,看着我,眼睛像是他刚刚从石灰石山上滚落下来似的。门上响起了很重的敲击声,一个高大威武的男人走了进来,宣布他就是治安官。他一手拿着隔离令,一手拿着浸过醋的手绢儿,径直走向安德鲁躺着的地方。他弹坑般的脸确实如安德鲁所描述的那样,这证明还是有人或许是因为上帝的仁慈,或许是因为魔鬼的保护,最终活了过来。他大声宣读告示,这份告示还要被钉在教堂门上,让所有人都能看见,这样我们就不会“出于邪恶的疏忽而传播疫病”。我环顾外婆整洁的小房间,没有看到一丝疏忽,有的?是秩序和清醒的宁静。他离开屋子时,压低嗓门说了一句:“上帝慈悲……”第1章 马萨诸塞,1690年12月(9) 我坐在车上一堆冰冻的麦秆里瑟瑟发抖,手中紧紧地抱着静不下来、不断挣扎的哈娜。我们要逃脱隔离,必须像賊一样乘着夜色溜走。如果?抓,全家都有可能去坐牢。也许我们中有人能活下来,我是说,在天花的威力过去之后。妈妈把一包吃的和几件衣服交给我时,嘴抿得紧紧的。我期待她说几句除了好好照顾哈娜之外的好听的话,但她只是用力地拉了拉我的帽子,很慢很慢地帮我系好带子。 外婆向我走过来,手指压着嘴唇,递给我一个小包裹,说:“现在该给你这个了。”我打开一看,是一个穿着衣服的洋娃娃,头上的几绺毛线被染成了红色,就跟我的发色一样。嘴巴上缝了很细小的几针。 “但她没有纽扣做眼睛。”我说。外婆笑了,亲了亲我的手。 “我没时间做了。等回来的时候,我们再缝上去。”她悄声说。 当爸爸抖动缰绳,我们往南朝毕莱卡动身时,汤姆无力地挥了挥手。走过一小段距离,我听到他跟在后面喊我们。他跑过来往我手心里塞了什么东西,又替我合上,怕我掉下来,然后再转身跑回去。我张开手,看到两颗从他仅有的一件好衬衫上扯下来的白纽扣,就像一对珍珠卧在我手里。在那个漫长而寒冷的季节里,我经常担心风会灌进他敞开的袖子,让他倍感到冬天刺骨的冷。第2章 1690年12月——1691年3月(1) 在马萨诸塞,冬天的夜晚有时是无风的,雪地里像结了一层硬壳,整个世界似乎都静止了。如果月亮满了大半,月光会给大地染上一层温?的色彩。光线很亮,我能看到在猫头鹰的虎视眈眈之下野兔跑过田野的黑影子。爸爸的燧发枪那长长的、有凹痕的枪管就放在他膝盖对面,我不禁想他是不是在后悔没有抓到那个肥美的猎物。我听理查德多次吹嘘,说我爸能射中八码远的猎物,能在一分钟内装填和发射四次弹药,而大部分男人最多只能做三次。 乡下的寂静是绝对的,每当我们经过一所黑黢黢的房子时,都要屏住呼吸。马咔嗒咔嗒的脚步声已经响得让人害怕,爸爸就让马慢悠悠地前进,以减轻车子的摇晃。哈娜在我怀里睡着了,我祈祷她不会醒过来哭,因为在夜里孩子的呜咽声能传得老远。?们一旦过了肖辛河桥,就不怕被发现了,因为虽然车子的震响足以惊醒坟墓里的死人,但不会有附近的居民来盘问我们了。 我躺在麦秆上,望着完美的黑色天穹上的几颗星,星星使天空看起来就像妈妈的染锅里凝固了的牛奶。这趟路来回要三个小时,足够爸爸把我们送到,然后他人不知鬼不觉地在黎明前赶回安多佛。过了一阵,我睡着了,梦见自己漂浮在一艘小船上,四周是喘急的水流,我死死地抓着船沿,生怕自己掉下去。水面游过一群黑溜溜的东西,在强烈阳光的庇护下若隐若现。我感觉到手脚渐渐麻木,手没法从水里拉上来。很快,指尖似有一些尖?的嘴在拉扯,嘴里面布满了又小又细的牙。我等着指尖开始刺痛,流出血来,但却忽然惊醒过来,原来是哈娜在饥饿地吮我的手指。 不远处便出现了一所房子的黑影,暗黄的光线从它打开的前门透射出来。门口站着一个男人,声音中带着警告的意味:“谁在那儿?”他手里握着一把弯镰刀。我爸浓重的威尔士口音像一把低音提琴划过夜空。“托马斯?卡列尔。我带着我两个女儿,莎拉和哈娜。”那时,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这男人边上,她披着斗篷,出了门向我们走过来。 “托马斯,这是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没看到她的脸,我就知道是我姨妈,并从声音中听出了恐惧。姐夫深更半夜地带着两个外甥女来敲门,能有什么好事呢?她走近车子,但只听我爸说:“玛丽,还不能靠这么近。我有一封你妈给你的信。你最好先读读。”他的长胳膊伸出羊皮纸,玛丽很不情愿地接了,好像那是一条会咬人的毒蛇。她回到门口的灯光下读信,手指不安地捏着脖子。读罢,她把信递给我姨夫,等他看完,同时在黑暗中看着我们的脸。哈娜这时再也不满足于我的手指了,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当我越来越用力地在膝盖上摇晃她时,她的哭声中有一种奇怪的震动声。我们在等着他们说欢迎或者拒绝。 玛丽拿着细蜡烛小心翼翼地走回车子,她的每一步都很迟疑,就像跟在一辆葬礼车后面。她站在车旁,看着我们因寒冷而变得苍白、哆嗦的身体。我能看出她很害怕,因为把我们领进家,就等于把危险领进家。但她还是伸出胳膊,把哈娜抱起来,用斗篷盖着她。接着她说:“你现在跟我来,莎拉。”我笨手笨脚地从麦秆里爬出来,带着我的小包裹跟着她。当我看到爸爸没有跟过来,我停下了,不知道是该爬回车里,还是进到这陌生的房子里。 爸爸的声音向石头震落那样低沉。“做个乖孩子,莎拉。要好好的。”然后是一阵停顿,接着出现了缰绳挥动的声音,没再说一个字,爸爸就拉着马车走了。我站在那儿看着他沿着刚才开辟出来的车辙朝安多佛驶去。月亮已经落到树后面,因此看不见屋顶,只有一小片昏黄的长方形光返照在暗墙上。我的两个膝盖僵硬得很难动弹,脚简直是在雪地里拖行,行李则抱在胸前。院子外的林子里,传来树叶的沙沙声和树枝折断的声音,好像有个东西正蹑手蹑脚地靠近。门依然开着,我还站在房子外面。过了很长时间,有个女孩过来站在门口。她穿着白色的宽睡衣,带着帽子,头发顺着肩膀披下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莎拉,过来。外面冷。”但我动不了。我周围的空气变稠,我的身体已经僵硬,就像陷在玻璃里的碎木片。她像幽灵一样向我靠近,光脚踩在雪地里,手伸向我。我认出是我表姐玛格丽特,她比我大两岁,但我俩一样高。她的头发如乌鸦般黑,身材非常苗条,尖尖的下巴让她看起来像个小妖精。她既没有笑,也没有开口说话。她只是向我伸出胳膊,轻轻地拉我,我们俩在门口撞在了一起。 我进了门,裙子和围巾因为暖和而透着白气。哈娜已经在玛丽姨妈怀里睡着,嘴里啃着一块在糖水里浸泡过的布。我希望他们有头奶牛,这样小宝宝早上就有奶喝了。草垫子已在壁炉旁放好,壁炉刚刚添了柴火,玛格丽特领我过去。很快,他们用厚毯子把哈娜和我裹起来。伴随着玛丽姨妈的悄声低语,睡意很快向我袭来,她说,我们要单独睡几天,和他们分开吃,直到确定我们没有染病为止。她没有说,如果我们染上了天花该怎么办。第2章 1690年12月——1691年3月(2) 接下来,哈娜和我在玛丽和罗格?图萨克的家过了两天受限制的日子。我们在壁炉边吃饭和活动,但仅限于待在一臂远的距离之内。我想让哈娜靠紧我,甚至把我的洋娃娃也给她玩,但她就是安分不下来,挣扎着要跨到外面去。尽管有这些限制,玛丽姨妈有时候还是会过来拍拍她的头,逗逗她的小卷发。然后,哈娜就又开心地在屋子里蹦跳。她的可爱滑稽经常把姨夫逗得哈哈大笑,他会情不自禁地轻轻抚弄她的小脖子,然后再嘘地一声把她赶回我怀里。 当日影渐渐变暗,夜幕降临时,我就像一个入侵的幽灵坐在那黑暗的角落里,跟踪着屋子里的一举一动。从我眼皮底下,我可以看到我的两个表兄妹,玛格丽特和她哥哥亨利,正轮流地观察着我们。亨利十三岁,人又瘦又黑。在我印象中,他总是鬼鬼祟祟的,干些偷偷摸摸的事,经常乘着姨妈不在的时候,捅捅哈娜,或让她掉下来。有一次,他以为就只有我们俩在,偷偷地爬到我身后,使劲拽我头发,疼得我眼泪直流,但我没吭声,我等着。第二天早上,他发现小便桶翻倒在他鞋子上。 姨妈也很黑,跟妈妈一样黑,但她长得像我外婆。我妈眼神里总有一股不屈服的倔强,玛丽姨妈的眼睛即便在笑的时候也透着愁绪,这给了她一种温柔和甜蜜忧伤的气质。我妈曾说过玛丽姨妈曾连续失去过三个孩子,都是在三个月还没发育成熟的时候就流了产。 罗格姨夫跟爸爸没有一点相像。他中等个,偏瘦,有一双农夫的灵巧的手。他额头很高,额骨突出,因为发际线很靠后。他屋子里有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那么多的书和小册子。他有一本很古老,容易用拇指翻阅的圣经,英克里斯和科顿?马瑟的著作,种植和播种方面的年历,还有一些印在很薄的羊皮纸上的小册子,讲殖民地的新闻。他经常笑,这点实在是太明显了。但他身上最显著的特征是,相对于我爸的沉默,他始终在说话。他可以从早晨起床开始说,一直说到晚上入睡时。他在吃饭的时候说,在做家务的时候也说。应该说,姨夫似乎从来没有独自磨快一件农具,或做好一副皮革马具,总是半途交?亨利把活做完。好像手工活这种苦差事会影响他编故事的能力似的。我记得看爸爸劈开牛皮,缝好一个新犁具的时间,姨夫只在支架上扣了一个皮箍。 第一天晚上吃晚饭时,我远远地坐在角落里,抱着哈娜。肉非常硬,我得嚼成肉浆,才能分成小片喂给哈娜。她只有几颗牙齿,姨妈很久没练习给孩子做吃的了。不过南瓜烤得很烂,哈娜拿在手里吮得很开心,油从她手里一直滴到我围裙上。姨夫吃好了饭,把椅子往后面一拉,惬意地伸开腿。亨利斜眼瞥了我一下,然后说:“爸爸,给我们讲讲流浪士兵鬼魂的故事吧。” “哦,不行,罗格。现在讲故?太晚了。”姨妈说着,嘴角向下撇了撇。她看到亨利对我做鬼脸嘲笑我,便一把捏住他的手。姨夫坐在那儿透过厚厚的眼睑看着我,他嘴唇和下巴上的油脂在火焰的照射下闪着桔黄色的光。这给了他一种似乎在炉子里被烘烤的表情。玛格丽特也转过头来看着我,她的黑头发遮住了大半个脸。但她的脖子像一张拉紧的弓一样弯着,暗示我说,不要犹豫了。因此我说道:“我不怕,讲你们的故事吧。” 姨夫一把搂住玛格丽特的肩膀说:“看来你跟莎拉表妹很有默契啊。”接着,他把盘子往前一推,看着桌子上散落的木屑,好像一张地图已经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夜幕降临,在某个孤零零、与世隔绝的小村子,就像毕莱卡,黑暗慢慢聚集,越来越暗,只剩下头顶上两三颗星星透着一点点光亮。一支蜡烛在窗台上投射出微弱的影子。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不可见的恐怖之下,这恐怖就像雾一样飘过一所所房子,一座座牧师住宅,一个个坟墓。很快,一棵棵枝叶茂密的树看起来就像是全副武装的敌兵。每个树桩,都是张着血盆大口的吃人怪物。 “一个瘦骨嶙峋的士兵从紫色的橡树和榆树林子里走出来。他穿得破破烂烂的,亚麻布裹着血淋淋的伤口,一步一步地穿过村子,向人乞讨。在每家门前,他只咕唧一句话?“饿,很饿。”一个好心肠的女人听到他可怜的乞求,回去给他拿来一盘吃的,但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在家家户户要上床睡觉时,有些愚蠢的父母忘了在门上插上插销。有个孩子,一个红头发的孩子,刚好九岁,就像莎拉,从家里偷了一些甜肉给这个勇敢的士兵。第二天一早,警报拉响,这个孩子失踪了。经过一番搜查,人们在村子里只找到一双被尖牙撕烂的鞋,一小部分沾满鲜血、扭成一团的裙子,还有一团鲜艳的红头发。再也没有找到这个女孩身上的任何东西了,很多年以后,这个饿鬼的故事又开始流传开来。” 我从小到大听过无数个这种老?人天黑后从山谷和沼泽地里出来做鬼的无聊故事,因为据说这种低洼地带是鬼魂经常造访的地方。但是姨夫的声音听来真是如同音乐一般。不是教堂里那种沉闷、单调的歌声,而是很有味道而低沉的乐声。他的声音叫人胸口发紧,屏住呼吸,像是一条被钓着拉到陌生而危险的海滩上的小鱼。房间里简陋粗朴的家具此时似乎也有了色彩。火堆里的热气从火焰中腾空而起,仿佛一片片金羊毛。黑色的小窗框变成了巨人耳朵上镶嵌的石榴石和黄水晶。哈娜开始抗议,扭着身子要离开我的怀抱,我便让她在地上爬,问道:“为什么一个饿鬼要杀了给他东西吃的小孩呢?” “为什么,的确,”姨夫笑着回答说,“提问题说明脑子很活跃。但要小心,有时候最好不要问,听就行了。特别是当你非常赞同讲故事的人的观点的时候。”他满脸严肃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向我眨眨眼,我似乎觉得他的胳膊已经过来搂住了我。 后来,我躺在草垫上,姨夫抑扬顿挫的嗓音仍在我耳边徘徊,虽然他早就上床睡觉了。我那晚睡得很沉,睡了整整一个通宵,但是我的想象力还没有发挥出来,因为接下来一个晚上,我一直梦见自己在和魔鬼交战。第2章 1690年12月——1691年3月(3) 第二天,无事可做,我觉得很无聊,郁闷,很想打开一个小的镶了铅条的玻璃窗,把哈娜扔到雪地里去。惟一的消遣是在晚饭过后,在我?央求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姨夫答应给我们讲菲利普王战争的故事。 “菲利普王,”他边靠近壁炉边开口道,“是英国人给梅塔科米特,珀卡诺克特部落的首领取的名字,这个首领非常骄傲,也很傲慢,相信自己能把英国殖民者赶出去。战争开始于75年,在布里斯托尔附近的一个小村子。印第安人杀了殖民者的一头牛,随之殖民者又杀了一个印第安人。然后,印第安人就开始为自己人报仇,捣碎农夫和一家老小的脑袋,这样方圆百里之内,一连串破坏殖民地的谋杀就开始了。”他一一举出入侵的印第安部落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羽毛球连续打在木头纺车的木?上。 “尼帕穆克斯、哇帕诺格斯和珀卡诺克特部落都开始进犯罗德岛、康涅狄格和马萨诸塞边界的村子、人家。文斯洛将军组成的千人部队也开始向印第安边境挺进,而我,就担任这支部队的行军医生。一对纳拉甘色特的驻军很快就被我们的先遣部队给侦察到。现在说起来,直到那个时候,纳拉甘色特都是一个和平的部落,但他们庞大的人口还是让新英格兰人非常不安,而且他们加入黑色兄弟的联盟是迟早的事情。因此,天一亮的时候,一棵树被一股激流冲倒,我们的部队迅速向他们的驻地猛扑过去。 “结果我们杀得很快,片甲不留。所有最后的?拉甘色特勇士都被我们匆匆赶进了地狱。到了傍晚,地上由于枪杀和刀砍,已经血流成河,人和野兽一样都没法站在雪地里了。那天结束前,我本人杀了六七个。奇怪的是,杀他们很容易。我们把他们的头挂在长矛上,扔在地上,给其他部落杀鸡儆猴用。”他停了片刻,从壁炉里取来火星点上烟斗,然后鼻孔里大吐一口气,就这样给这个故事定下了一个不协调且痛苦的基调。 “有一个加德纳上尉,头部和胸部在战斗中受了重伤,只准我去照顾他。那时他头上血流如注,皮肤从头骨上掉下来,像一个半熟的栗子。我把他抬起来,叫他的名字。‘加德纳上尉,?德纳上尉,你能听到吗?’他仰头看着我,血还是不断地流下来,他谢谢我的服务。他就这么死在我怀里。我们把他带到波士顿,在那里他得到了应有的隆重的葬礼。” 我们都默默地坐着,看着光线透过白桦树在雪地上舞出大屠杀的影子。接着,亨利说:“爸爸,让我们看看战争中留下的伤疤。” 姨妈皱了皱眉头,但姨夫却高兴地解开外套和衬衫,露出一道划过胸膛的凶巴巴的伤痕,那伤恰好位于左乳之下,一直延伸到肚子上柔软的部位。他一边捣出烟斗里剩余的灰,一边总结道:“就在一年前,在最冷的几个月里,斯克内克塔迪、萨门瀑布和福?茅斯地区就受到了法国人和印第安人的攻击。几百人被打死被俘虏。怀着孩子的孕妇被剖肚,她们的孩子被摔到石头上。人们还觉得冬天冷,印第安人不大会出来活动,”——这时,他看着我——“但现在看来,大雪和冷天并没有让他们远离我们的家门。” 突然,玛丽姨妈大叫起来:“够了!”她下巴哆嗦着,匆匆地合上大门的门闩,她的眼神分明透露出她对印第安人即将来袭图萨克家的恐惧。 那天晚上,我盯着黑洞洞的房间,每个声音,每个影子,都变成了会爬的怪物。我把哈娜拉近身边作掩护,直到我惊骇地想到我的头皮会从头骨上剥下来。?了几个小时,我睡着了,开始做梦。我看见印第安人可怕的脸,他们的皮肤涂得像稻草人一样醒目,随身带着长得不可思议的锋利屠刀,正朝我外婆家走去。他们要去的是我家,但我听不见警报,因为我的身体落在了几英里远的地方。我看到他们收走了我哥哥安德鲁的小床,看到从他头上扒下来的床单。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苍白的蓝眼睛浸泡在脸上的一片血污中。他身上的每一片肉都被剥去,整齐得就像秋天剪下的羊毛。 当我睁开眼睛时,玛格丽特正跪在我旁边,她一脸的宁静,眼睛张得大大的一眨不眨。我开始哭起来,她弯腰靠近我,对我耳语道:“?来,跟我一起睡。”我带着哈娜来到玛格丽特的房间,爬到她的床上。她抓着我的手,帮我揉搓,朝我手心里呵气,那气流又湿又暖和,闻起来有一股甜甜的味道,就像掺了糖浆的粥。她舔了舔嘴唇,眼睛昏昏欲睡地垂下来。“没有人像爸爸那样讲故事。他都是瞎编的。我也会讲故事,莎拉。” 她说话时,透过暗淡的灯光,我可以看到她纤弱的美,光滑而洁白的皮肤。当她自顾自地咕哝时,嗓音很低沉,有一种奇怪的沙哑。她的胳膊紧紧地搂着我的肩膀,我的头凑到她脖子附近,就像一块金属吸着一块光滑的磁石。我们都睡着了,三个人蜷缩在一起,玛格?特和我五指相扣。我们醒来时,姨妈满脸惊讶地瞧着我们,说:“玛格丽特,你在干什么?你这样太危险了。”我们躺在那儿,看着她,好像她是家里的一个入侵者。 “谢天谢地,但愿没什么事发生。”她跪在床上,默默地祈祷了一下。我看着玛格丽特,她却朝我笑笑、点头,那个时侯,我相信姨妈和姨夫也会爱我们。 从那时起,我每时每刻都在如今的丰富和过去的单调的强烈对比中度过。过去我被指责、严厉对待的地方,而今玛格丽特却得到了慷慨的赞美和关心。我的父母是沉默而闷闷不乐的,这里则充满了欢声笑语。虽然有时候因为我的某些?钝无知,惹得玛格丽特也笑话我,但我相信我也变得聪明了很多,就像一块硬币因粗布摩擦而更亮了一样。 和玛格丽特在一起就像待在灯罩里,既能把暖和留在里面,又能把虫子挡在外面。有时候,她会凝神看着树梢,对着无名的空气点点头说:“是的,我会的”,或者,在雪地里挖了一个小空穴后,她会趴着耳朵听只有她能听到的音乐,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拒绝认为她是古怪的。我不认为这古怪,因为她很可爱,她认我。因为她是我的。第2章 1690年12月——1691年3月(4) 记得有一次,在我五岁的时候,我们家南瓜大丰收,多得只能烂掉一些。我们把南瓜切成块,放盐,再拿去喂奶牛。在接下来的很多天里?奶牛产下的奶和乳脂都是橙黄色的,喝起来就像有人往里掺了蜂蜜。这就是我表姐家现在的状况:他们愉快而风趣的性格和我的性格混杂在一起,影响了我多疑而敏感的性格。 表姐和我做什么事都像是一个人似的。我们俩中的任何一个不管被派去干什么活,另一个总会想方设法完成同样的任务,因此罗格姨夫经常大有意味地打趣道:“啊哈,这儿来了对双胞胎。”玛格丽特和我经常相视而笑,她是黑头发,奶油皮肤,我是火红头发有斑点的脸。我们惟一分开的时候,不管是醒是睡,就是在安息日时,姨夫一家要去教堂。哈娜和我留在家里,因为人们认为我?还在安多佛的家里遭受瘟疫之苦。我和妹妹在家里等,围着屋子转,无聊至极,翘首盼望着姨夫一家能快些回来。 那个冬天雪下得很厉害,经常在几个小时之内积雪就会把房子和牲口棚都掩埋起来。每天早上太阳出来之前,我们都会用铁铲和斗,或者是空手开辟一条通向牲口棚的路。路一开好,玛格丽特和我就会手拉手地到房子边上的小河里取水。河两岸的雪落得很厚,足有齐腰深,如果我们掉进河面上的冰层里,就会全身湿透。打破冰层往桶里装水,每次都要把我的手磨出水泡。不管我们多么用力,不管挖了个多大的洞,第二天河面照样会被封上。玛格?特总是戴她那联指手套来对付寒冷,而每次我那硬梆梆的手伸进她的手套时,我心里总是很不情愿。我看看自己的手,看着那些硬块,指节周围皲裂和出血的皮肤,会有一种羞耻感。但她会轮流吻我的每个指甲,脱下手套给我,直到我的手也开始感到暖和,那时她会用一种奇特而轻快的方式唱道:“你看,这样我是你你是我我又是你了。” 喝从河里取来的水如同咬在雪里埋了很久的金属,一次要是喝太多,会冷得你头骨发凉。水取回来后,我们就会在亨利的帮助下一个个地把牲口领出来喝水。每次我们手脚发僵,催它们快回牲口棚时,我都担心它们会不会?死。 玛格丽特家的牲口比我们家多。他们的牲口棚虽然不大,但在大儿子艾伦的帮助下建得很好。艾伦还没有自己的田地,就住在北安多佛他的朋友提姆希?斯万家里,也在那里干活。在农忙和收割季节,他经常会过来帮父亲干活,分一部分收成。艾伦有一天会继承姨夫的田产。他家的牲口棚里,有一头奶牛,两头公牛,一头母猪,它的肚子鼓鼓的,很快就要产仔了,还有三只小鸡,一只公鸡。 姨夫还有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只用来配鞍。他说这匹马品种优良,不能干拉车之类的苦活。亨利的任务之一就是清洗他爸的马鞍,并上油。有一次,他指给我看马鞍前桥的下面用尖刀刻成的六道沟。亨利悄悄对我说,这些标记代表了他爸在菲利普王战争期间亲手杀死的印第安人的数目。他用指尖划过这些小沟槽,自夸道:“有一天这副马鞍就是我的了,在我二十岁之前,上面会留下十二道沟。”我眯着眼看他,心想他该怎么达成这个伟大的杀人目标,因为他既没力气,也没勇气。也许,他是在我和哈娜面前掩藏了这些本领也说不定。 每次姨夫来牲口棚,他都会带一点好吃的,一块苹果干或是一把玉米粒,作为给他心爱的阉割过的布赛佛勒斯的奖赏。这是希腊亚历山大王给他最喜爱的战马取的名字。那是一匹能预言的神马,那匹马走到哪儿,亚历山大的军队就到哪儿,给那个地方带去战火。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牛头”,我一听就笑,因为这匹阉割过的马有个很小很灵巧的头。姨夫用手指指着我说,“啊,得先有词,才有词所代表的意义。叫它布赛佛勒斯,是因为我在它身上看到了一种勇敢的精神。我见过世面,莎拉,我这么叫它,是因为我觉得应该这么叫,而不是根据其他人贫乏的脑袋认为该怎么叫。” “这么说,我应该叫你亚历山大喽,姨夫?”我狡猾地问。他笑了,但看得出他有些洋洋得意。那时我还不知道亚历山大曾被他的军队囚禁过。第2章 1690年12月——1691年3月(5) 大多数晚上,玛格丽特和我坐在一起,花很多个小时修补破了的冬衣,看着哈娜玩太短了不够用的线头。玛格丽特手很巧,有好多次我假?织漏了一针或找不到线脚,她都会把着我那笨拙的手,重新帮我找回线脚。她从来不说我犯的错,总是夸我很努力。我们坐在一起时,头挨着,嘴巴靠得很近,把自己的秘密说给对方听。我们觉得这样做很聪明,不会被发现,但有一次姨妈让我吓了一跳,她说:“我和你妈做姑娘那会儿,有多少次就这么坐着,说悄悄话,说我们的心愿……”然后,她不耐烦地拉了拉亨利衬衫上一个缠绕的线头,笑了。 “我妹妹能解开葡萄干那么大的结,那种耐心我是从来没见过。”我想了一会儿她指的妹妹是谁,因为我知道她只有一个姐妹:我妈。我想象不出我姨妈描述?那位细致的女裁缝就是那个可以从帽子后看到两百步外我犯的错的我的妈妈。 我不假思索地问道:“那为什么我们从不来看你呢,姨妈?”她笑得有些勉强,玛格丽特一语不发地敲敲我的脚。姨妈叫亨利过来,穿上刚补好的衬衫,他刚才一直裹着毯子在壁炉旁瑟瑟发抖。当她往他头上套衣服时,姨妈语气柔和地说:“我只能说不和谐并不在我和你妈之间。我很爱她,如果我能的话,我想多去看看她。” 临近傍晚,我跟着亨利来到牲口棚,问他两家的隔阂是怎么回事。他双臂抱胸,嗤之以鼻道:“你爸爸认为我爸爸从他手里骗了一些地。但那是瞎说?谁要这么说,我就把他打扁。”爸爸平常对我们严厉,疏远,但不管我对他多么无话可说,我还是想象不出他是个不诚实的人。但这个针对爸爸的指控,我却一连几个月都没有予以回应。我摇摇头,问道:“那姨妈跟我妈又是怎么回事呢?” “夫唱妇随嘛。”亨利生气地回答。他说得好像言之凿凿,但我知道他不过是无意中听来的罢了。“我妈领导我爸。有些事情你妈并不知道,她就捏造,瞎说——”这时我猛地把他推到后边的畜栏上,这让他非常惊讶。他并不矮,比我高出一个头,还比我结实。我想我家里的不好是一回事,我表哥说我家的坏又完全是另?回事。我留他一个人在那儿目瞪口呆,骂骂咧咧,当他回来吃晚饭时,我往他的碗里撒了一点鸡粪。第2章 1690年12月——1691年3月(6) 玛格丽特和我经常在一起交流一些诽谤性的故事。每次姨妈抓到我们,她都会温柔地提醒我们,在人背后嘀咕是罪恶的,因此我们交换各?的故事时就变得小心多了。玛格丽特的秘密比我有趣得多,她毕竟比我年长两岁,经历得多。她似乎知道邻居们很多龌龊的事,但最最吸引我的是她对不可见世界的知识。她懂得如何通过人体的标记来判断是否是巫婆。巫婆的奶头可以用痣或凸起的脓包来掩饰。巫婆只能结结巴巴地诵完上帝的祈祷文。巫婆进水不会沉,反而会浮起来,就好像水没法忍受她身上的污点似的。如果我自己被扔进海里,我会像个铁砧似的往下沉,因此我是不怀疑她的智慧的。我问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回答说她老爸是个科学家,告诉了她这些道理,哪里有女人,哪里就有巫婆。 ?“还有,”她说,她的眼睛出神地望着午后变长的阴影,“每当山柳菊的根在月亮上出现时,我就能感觉到巫婆们在屋顶盘旋。” 我大声问她是否现在在毕莱卡也有巫婆。她靠近我说:“你可以肯定。” 然后,我告诉她我从市场或街面上听来的一点小道消息,如果我要绘声绘色地讲,那只有往里多加一些佐料,就像往炖肉里加丁香一样。我不想让表姐觉得我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和另一个姑娘分享秘密的滋味。从那以后很多年里,我明白了女人是用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来展现真正的自我的。 分享秘密是让女人们紧?联系在一起的方式,因为它代表了共谋和信任。而保守秘密说明值得信赖,也是一种无声的不屑。对女人来说,把秘密锁在心里,时机成熟时再说出去,是很自然的事。女性的身体难道不也是这样形成的吗?黑暗和神秘是小女孩成长中免不了的,直到她安全长大,可以爬上产床为止。与分娩一样,秘密也有很多种方式展示它自己。有些悄悄地滑入这个世界,而有些必须破茧而出,如果躯体不愿意出来的话。第2章 1690年12月——1691年3月(7) 一月末,雪停了,但天气依然酷寒,周围的空气似乎要把我们给冻上。积雪变成了冰的堡垒,河流不再流动,因此我们不得不挖出成块的鈴放在壁炉上烤,才能取到可以喝的水。牲畜也不能在外面待很长时间,怕腿脚被冻坏。玛格丽特和我每天一大早就喂它们,但我们都很小心不被公牛和奶牛拖曳的脚踩住。布赛佛勒斯在畜栏里前后摇晃身体,摇头,垂着眼睛。我上地窖拿些苹果去安抚它,当我走近些时,看到一个男人畏缩地待在麦秆堆旁。 这个男人从一堆斗篷和围巾下恐惧地看着我,我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说不出一句话。他很年轻,脸冻得通红。但眼窝下的皮肤呈焦黄色,下眼睑滚着泪,像发烧了似的。我想起哥哥因生病而涨红的脸,眼窝下的皮肤同样的灰白而病态。这个人举起手,不知?哀求还是警告。玛格丽特这时已来到我身后,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他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似乎舌头已肿得没法动弹了。最后他非常吃力地说:“求求汝们,给我一点水和吃的,我快死了。”他在麦秆下呻吟,颤抖。我们开始逃跑,很快他像个将要溺死的人一样从麦秆堆里钻出来。“求求汝们,行行好,我不会伤害汝们的。我吃点东西,休息会儿,就走。” 玛格丽特朝那人走近几步,责难似的说:“你是个贵格会教徒。”这人低下头,喘着气,但没有说话。“要是我爸发现你闯到这里来,他会把你交给治安官的。” 这人挣?着站起来,让自己抓着畜栏上堆的木跺,但很快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拉拉表姐的斗篷,低声跟她说:“我们不该给他点吃的吗?他看起来很不好。”玛格丽特把我拉到一段距离之外,这样我们说话就不会被人听到。 “爸爸说过贵格会的人是异教徒,应该被赶走。而且,这人可能得了天花。” “哦。”我回答道,不知道异教徒是指什么。我看着这个人,很可怜他的悲惨处境。玛格丽特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凑近我耳朵,说:“我们应该帮助他,不过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不能告诉爸爸妈妈,因为那样的话我们肯定会受到惩罚的,而且是严厉的?罚。”我对她笑笑,点点头。我更高兴的是和我表姐分享这个秘密,而不是帮助这个陌生人。“我们要非常小心。妈妈一定在储藏室里看着我们。” 中饭过后,对于忘记给一头牲口准备谷物一事,玛格丽特顺口撒了个谎,她撒谎之容易,让我十分惊讶。我们偷偷地把面包、肉和苹果酒带到牲口棚,没有被发现,同时也小心地离那个可怜人远远的。他实在是太饿了,三下五除二便把食物吞了下去。喝完苹果酒,他就像个死人一样倒在麦秆上。我们看着他睡了一会儿,听到他粗哑的呼吸声。 玛格丽特问我:“他长得很帅,是不是?”我同意,虽然他对?我来说跟我以前见过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我们把他留在畜栏边,悄悄地对他说,明天早上会给他带更多吃的。 那天晚上,玛格丽特和我挨着躺在床上,看着最后一截蜡烛慢慢熄灭,我们的手和脚像冷水中的鳗鱼那样交缠在一起。哈娜很依恋玛丽姨妈,每天晚上跟姨妈一起睡。我表姐肘弯里搁着一个姨妈做的小洋娃娃,它有黑色的绳索状头发,深红裙子。裙子有一种柔软的光泽,能反射出光线,摸上去像是新近剪过毛的小羊羔皮。姨夫从波士顿带回了很多这样的布料,那里的时髦女人就穿这种颜色的裙子或紧身衣。姨妈太保守了,没有穿这种料子,但剪了?块给洋娃娃做裙子。玛格丽特悄悄对我说,他爸看到姨妈这么做后非常生气,把整匹布都拿走了。至于最后这些布怎么样了,她也不知道。 我的洋娃娃要朴素得多,但我想更精巧。玛格丽特亲手把汤姆给我的纽扣缝了上去。纽扣眼带来了一种恶狠狠的表情,似乎破坏了洋娃娃脸部的美,有时候还让我想起全家死于天花之类的可怕的想法。 夜里,我们闭眼时,我俩的呼吸犹如两匹拉雪橇的马一样整齐,我问她:“玛格丽特,你怎么知道他是个贵格会教徒?” 耳边传来轻微的骚动。“因为他说汝。” “玛格丽特,什么是异教徒?”最?趣的莫过于敲打出我表姐脑袋里的智慧,其次呢,便是喊她的名字。 “是那种违背上帝旨意的人。”这就是回答。 “那为什么贵格会的人是异教徒?” 玛格丽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以为她没有听见,但没多久我又感觉到她的呵气在挠我的脖子。 “贵格会的人是异教徒,是因为他们不听从教堂,只听从自己的良心。贵格会的人认为,上帝就在他们身上,就像身体里的器官,跟他们说话,让他们像发了疟疾似的哆嗦打颤。” “上帝对他们说话吗?” “爸爸说不会的。”她打了声哈欠,把腿搭在我的上面。“他们很?迫害。上帝会对那些被正经牧师驱逐的人说话吗?莎拉,睡觉啦。” “那么,为什么你还要帮他?” 她张开一只瞌睡重重的眼睛,像她爸笑的时候那样嘴角向一边上扬,这样就把脸分成了两半——光明、微笑着的一半脸笑对着世界的无常,而黑暗的另一半脸则深深地陷入疯女人抑或圣人的冷漠当中,跌落到绝望或狂喜的孤绝状态。 “我要帮他,莎拉,是因为他们要我这么做。”她的眼皮又开始合上了,但她的手还是抱着我的脸。 “‘他们’……玛格丽特,他们是谁?”我朝她脸上轻轻一吹,她又一次张开眼睛。 她慢慢地?起食指,抬得比我肩膀还高。我顺着手指转过去看,只看见沉重的衣柜。她拉近我,对我耳语道:“餐具柜里的小人,莎拉。” 我看着她睡着,在黑暗中,她的皮肤略显苍白,眼睛慢慢地在眼睑下面转动。当冷风吹过来的时候,落在我胳膊上的头发也微微地飘起来,我害怕地瞥了一眼我肩膀上方,但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除了屋外的风声和那些懒洋洋躺着的熟悉而安静的影子。她的疯狂是一个我很乐意保守的秘密,我向她靠得更近些,吻了她,然后睡着。 第二天一早,我们给牲口棚里的那个男人带去了一个苹果和一些面包。但他不见了。?们找遍了每一个角落,爬上阁楼,就是找不到他的影子。因为晚上下过雪,他留下的痕迹,证明他是真实的,并不是我们幻想出来的稻草人的证据,都也湮灭无存了。第2章 1690年12月——1691年3月(8) 临近傍晚,就在晚饭之前,玛格丽特、亨利和我要坐下来上读、写和历史方面的课。这么做惟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读《圣经》。我只会写几?字,姨夫问我妈有没有教过我。我告诉他没有,虽然事实是我妈想教我来着,但我不听,加上她缺乏耐心,因此我还很无知。 玛格丽特能读《圣经》上非常难懂的段落。当她急匆匆、半懂不懂地读着《先知书》上的文字时,我便坐在她旁边,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她嘴唇的一翕一张。她的声音像一块柔软的围巾划过耳畔。到了晚上,在洗了碗碟、压过火之后,姨夫会给我们讲早期殖民地的故事,甚至是更早的旧英格兰的事情。很快,墙上的影子就变成了手拎血淋淋的头皮的印第安人的杀人舞蹈。屋顶上垂下来的一段树枝成了查理一世的断头,正从绞刑架?滚落下来,一直滚到白厅大门。渐渐地,姨夫的故事变得越来越长,内容越来越多了。 他也懂得各种各样的手上魔术。他会把东西悄悄地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而又让你注意不到它。他会让硬币从手心里消失,然后在桌子另一端的苹果酒里出现。他会从亨利的头上拉出一个鸡蛋,从我的耳窝里掏出一片羽毛。有一次他握住玛格丽特和我的手,然后他的胳膊很夸张地从我们的掌心里牵出一条缎带。我从来没想到玛格丽特可能把缎带放在袖口来协助他。 在暴风雪肆虐的一月,姨夫经常跟我们在一起。他对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主见。只需几个精心?选的问题,他就可以对某段古代历史、某个法律观点、人的本性或造物主的神秘说上个长篇大论。但到了二月,严寒使路面上的雪变得坚硬,图萨克家的氛围也变得紧张起来。姨夫一向的好脾气被烦躁和情绪化的沉默所代替。他会在打开的门前站很久,从这只脚换到那只脚,直到姨妈叫他关上门。他会绕着客厅没完没了地踱步,对每个人都生气,不耐烦。 很多次,姨夫一大早就骑着他的布赛佛勒斯出门,晚饭时才回来。有几次,我们上床睡觉后,隔壁传来姨妈啜泣的声音。起先我以为她是担心我妈和外婆的命运,因为她经常大声地替她们的安全祈祷。但后?我知道,那是因为姨夫经常不在家。 在那些日子里,姨妈惟一的安慰就是抱着哈娜,她会坐在姨妈的膝盖上,喊她妈妈。姨妈脸上满意的笑容让我非常渴望分享我妹妹的位置,享受抚摸和溺爱。到了早上,姨夫起得很晚,姨妈身上那温柔的悲凄就会加深,就像一层壳固定在她身上。做完家务后,她会在肩膀上紧紧地裹上一条围巾,坐在壁炉旁,一连几个小时地看着火苗出神。 最后,在三月的第一个星期,姨夫看起来根本不会回来了。天黑了很久,我们吃完了很糟糕的一顿晚饭。吃完饭后,姨妈坐在椅子一角,失神地望着门。玛格丽特、亨利和我有?不耐烦地等她打破沉默,因为还要看好闹腾的哈娜,我们坐得背都疼了。壁炉里火快灭了,我们这才听到布赛佛勒斯摇晃马具的声音。很快,姨夫走进来,看到围坐在桌子旁的这一圈雕塑。他的头发翘得老高,好像刚才闯进了大风当中,他的衣服上有些发暗的水渍。他走向壁炉,像一个男人走在摇晃不稳的甲板上,身上散发出一种甜得发腻的味道,就像碾过香料的花。他对着水桶猛灌了一口水,大部分都溅到了背心上。他转过头对着我们笑,紧闭、干涩的嘴巴吐着气。 “我们都该睡了。玛丽……现在睡觉。” 姨妈站起来,抱起哈娜,走进卧室,关?门。门栓滑入的声音在客厅里听起来很响亮。我们仨,玛格丽特、亨利和我,则坐在桌子边一动不动,沉默而紧张。姨夫站了一会儿,垂下头,喃喃自语。他抓住椅背,好像没有它就会跌倒似的,但过了一会儿,他蹒跚地靠到桌边,身体重重地坐在我旁边。他的呼吸很混浊,有一股甜味,眼里布满血丝。玛格丽特和亨利坐着,盯着自己的手,垂着头,像是在等待惩罚。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看到姨夫不仅没笑,而且心情很糟。 “姨夫,怎么了”最后我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面对我,头可怕地转着,像一块快要落下的拱顶石,然后说:“魔术,莎?。我又在练习魔术了。”他说得很模糊,好像嘴唇已经变了形。他向我靠过来,手指搭在我嘴唇上,“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是不是可以……莎拉?我在试着……消失。”最后一个字是全部内容所在,但却消失在他发酸的呼气中。 我看玛格丽特,她却垂下眼睛,姨夫敲敲我的头,让我听他说话。“我在试着消失,但你看到了,我还在这儿。还在毕莱卡。跟这帮农民和农民的老婆农民的孩子还有他们的猪狗待在一起……我是个有文化的人,莎拉!我为加德纳将军当随军医生……”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愤怒。他叹口气,一屁股陷?椅子里,游离的眼神搜寻着这个屋子。我观察了一下玛格丽特安静沉默的脸,她的平静让我感到安慰。但亨利的脸就惹人同情。眼泪从他下垂的眼睑里汩汩流出,把他菜色的脸烫成粉红。他嘴唇在发抖,尽管他欺负过我和哈娜,尽管他很残忍,但他还是一个被父亲的几句话搞得要死要活的孩子。姨夫靠近我,摩挲着我的手说:“你还是玛格丽特的双胞胎姐妹,对吗?”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把我的手指夹得很痛。“你跟我们一样也是图萨克家的人。我现在也是你的父亲……比一个手上沾过血的父亲要好的父亲……” 玛格丽特突然站起来,说:“爸爸,我?该睡觉了。”她抓着我的围裙,把我拉到我们的屋子里。很快,亨利也来了,刮擦着门,想睡在我们旁边的地板上。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就听着姨夫绕着客厅移动的粗重的脚步声,最后听到一句呻吟,接着他倒在壁炉边的地板上。那个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实,老是做血腥的梦。在梦里,我看见爸爸靠近猪栏,砍木头的斧子扛在肩上。他挑了一头多毛的成年公猪,那猪在他高耸的身体旁显得很矮小,爸爸把它拖到牲口棚的阴暗处,公猪像人似的发出尖叫。然后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混战,啸声腾空而过,接着是拍击声,金属砍断肉体的咔嚓声。第2章 1690年12月——1691年3月(9) 三月的第二个星期,玛格丽特和我钻到母猪栏边上的麦秆堆里促膝而坐。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就像融化的铜或别的什么东西,像挂?太久的腌肉。外面的风猛烈地刮着牲口棚上的木板,刮得雪片往墙里灌。母猪刚产下小猪仔,我们看着这些小猪吵吵嚷嚷地挤在一起,吸吮母猪肿胀的乳头。共有六头小猪,我们就用《圣经》里坏人的名字给它们命名。长得最肥的灰色小猪,我们叫它歌利亚。最贪婪,身上有小块斑点的那头,我们叫它犹大。还有彼拉多,希律王和法老。最后一头是有着漂亮条纹的雌猪。我们安安静静地坐着,我头靠在玛格丽特的肩膀上,手懒洋洋地玩着她帽子里掉下来的一绺头发。 “你爸爸在这里就好了。他会给小猪取个合适的名字。” 姨夫脾气好了很多,回家?不再是气冲冲的,虽然还是经常在晚上外出,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玛格丽特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但没说话。为了说点什么,我问她:“你爸爸离开我们时去哪儿呢?” 我感觉脸颊下面的玛格丽特一下子僵在了那里,我很快就为我的好奇心感到非常抱歉。她说:“爸爸进城去看病人。”说完,她看着自己的鞋子,而不是我的脸,我知道她没有告诉我实话。 “叫这头小猪哈洛特怎么样?”我大着胆子问。晚上听他们读《圣经》时,我听到过这个名字,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名字,像是一种罕见的香水,用从吾珥取来的麝香和百合做成。想到用如此张的方式给小猪取名字,我不禁笑了起来。但玛格丽特却皱起了眉头,走开了,说:“这个名字不合适。‘哈洛特’是一种女人。” “哪种女人?”我问道,感觉到一个新的秘密近在眼前。 “最差的那种。你怎么能不知道哈洛特是什么呢?”她站起来,粗暴地从胳膊上捋去干草。“哈洛特就是那种跟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在一起的女人。”我摇摇头,很迷惑,她继续说:“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有罪地躺在一起。” “什么样的罪?”我在心里列举出我所知道的罪,贪吃、懒惰、撒谎…… 她靠近我,一字一字地悄悄说给我听:“通-奸。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玛格丽特用一只手围成一个圈,用另一只手的一个手指来来回回地穿过这个圈,想让我明白。我一下子脸红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经常看到牲口棚里的牲畜做的事,也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发生。 她又坐下来,扒近我的耳朵问我:“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吗?你知道这些哈洛特叫什么吗?”我摇摇头,她苦笑了起来。“妓女。”她突然大呼了一口气。伴随着这声强烈的呼气,这个词听起来很不祥,而且程度很深。“她们住在小酒馆里,夜里守在酒馆里和路边的旅馆里勾引男人。他们让男人喝酒,往身上涂一些见不得人的颜色,紧身衣上也不弄块布挡胸。她们还抹嘴唇,全身洒满香水。” 我想起了姨夫,他的外衣有一种甜腻的陌生香味,弥漫在整个客厅里,想到他在这样的地方,我又一次面红耳赤。我想象不出玛格丽特从哪儿知道这些,但可以肯定不是从姨妈那里知道的。我轻声问道:“姨夫晚上就待在那种地方吗?” 她慢吞吞地拿掉我裙子上的一根麦秆,沉默了片刻,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说。最后她说:“有天晚上我跟着他出去。是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妈妈上床很久了,我才听到他离开的。他们有过争吵。他们以为亨利和我都睡着了,但我睡不着。我听到妈妈对他说,如果他不能做一个体面的丈夫,就应该去跟他的妓女住在一起。” 她的额头出现了一道很深的纹,她看起来突然间老了很多。“离酒馆只有两英里路,当我爬上去,透过百叶窗偷看时,我看到了他。我看到爸爸拿着一个杯子,一个女人坐在他旁边。她很粗俗,满脸横肉,头发就像旧铜板那样的颜色……我听到说……”她透明似的白净脸颊上出现了两块明显的红晕,但眼睛却茫然地看着前方。“爸爸从来不会干这种事,也不会说他说过的那种话,如果这个女人没有勾引他的话。所以我诅咒她在一年之内死去。”然后她转向我,张着嘴,没有笑,“她果然十一月份得了天花,死了。” 我多少次听到姨夫说要对巫婆下这样的魔法。有一次他说:“用魔法杀巫婆是在做善事。”但玛格丽特做的这件事,即使是为了救他爸爸,也让我浑身发抖,我不禁缩了缩肩膀。如果这个古铜色头发的女人真的迷惑了姨夫,那么她的媚惑力一定从坟墓中爬出来了,要不然的话,怎么解释姨夫继续滑向罪恶呢?玛格丽特伸出胳膊搂住我,温柔地说:“你一定要发誓,莎拉,你不会把我爸去哪里的事情告诉我妈。会让她很难过的。” 她像摇晃婴儿一样摇晃我,让我把头搭在她肩膀上,直到我不再发抖。她告诉我这样一个秘密,如此信任我,我只有更加爱她。那时即便我也怕她,那也只会让我觉得她更加神秘,更有一种有趣的陌生感。我们关上牲口棚的门返回屋子时,一致同意最后那头小猪叫耶洗别1。三月末往往是一年当中最难熬的时候,那时空气突然变暖还潮,给人带来解冻的希望。可是大门刚刚打开,厚斗篷和羊毛外套刚搁进衣橱,冷不丁一阵刺骨寒风就从天而降,大雪铺天盖地。就是在这样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天,姨夫宣布,毕莱卡的纳森牧师将要来家做客。这位牧师,据他说,很受人敬重,才智了得。他两天以后到。到时,哈娜和我要藏在玛格丽特的房间里,也在那里吃饭。我们被人看见会带来很多麻烦。 姨妈倒是一点都不着急准备。在他们对家具进行乾坤大挪移,扔掉没用的东西时,玛格丽特和我就负责来回凿冰取水,用来洗东西、做饭。牧师来的那天,我被派去收拾地窖。我坐在冷飕飕的地窖里挑拣苹果,脸又僵又黑。开口很小,只容一点光线透进这个空荡荡的地方,四面墙上覆盖着一层模糊的水汽,使墙看起来往后退得很远。 我非常失望不能参加晚上的聚会,不仅仅是因为牧师在那儿,还因为玛格丽特的大哥艾伦。早晨喝的粥有些酸了,一直在我肚子里翻腾。我又一次看看找出来拢在围裙里的苹果。中间珍珠似的的果肉几个月来一直没变,但表皮已经变黑变干。我咬了一口,就像头顶的影子给偷咬了一口似的,果肉变成了棕黄色。 天黑之前,哈娜和我先吃了饭,待在玛格丽特的房间里。日落时,纳森牧师出现在门口。玛格丽特指给我看墙上一个用来窥视的小孔,我便盯着那个小孔瞧,同时手捂住哈娜的嘴巴。牧师长得人高马大,但头明显太小。他的皮肤苍白而有些光泽,就像抹了鸡蛋清。他双眼深陷,耳朵对于身高来说显得很是小巧精致。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发酵过度的巨型面包。不过我得屏息静气,因为他环视房间时目光十分锐利,我肯定地感觉到他已经从这个窥视孔中看到了我。家里的每件东西他都要清查一遍,用手指摸摸桌布,试试每把椅子的关节,举起白镴杯子掂一下重量。 艾伦不久之后进门,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他。他肤色黝黑,有一个像姨夫那样的高额头,但脸窄得像野兔。嘴唇丰满,跟双眼不成比例,嘴跟眼靠得太近,很难显得高兴。他脸上是一副品尝浸过醋的面包的表情,我非常相信他是那种能从欺负小孩或毫无必要地吓唬小动物中获得快感的人。 牧师赞美了姨妈的厨艺,并援引《圣经》来为自己的贪吃辩护。“你知道,图萨克夫人,”他说,食物从嘴里溅到桌上,“在《以赛亚》的第25章第六节,我主的仁慈也是通过餐桌上的面包体现出来的。美食的确是上帝赐予我们的心灵盛宴的绝佳伴侣。”听到这一番话,人们还以为姨妈端上来的是天使的面包,而不是这炖烂了的味道辛辣的羊肉呢。他在嚼肉时,不时伸手从嘴里抽出软骨和肥肉,油乎乎的手直接擦在裤子上。终于,出于对自己声音的敬畏,牧师闭上了嘴巴,专心致志地吞咽起来。不过,因为姨夫和艾伦也很想发表高见,所以他们经常一个人还没讲完,另一个人已经开始了。有时候这三个人都在讲话,听起来就像是赶集时的荷兰商人。 我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直到我听到牧师说:“看起来天花已经过去了。上个月只死了六个人,三个来自同一个贵格会家庭,有一个跑了。我们大家都要感谢上帝帮我们除掉这些异教徒。” “你有没有听说隔壁几个镇上的情况如何?”姨妈问,同时手拧着桌布。 “还没有,图萨克夫人。这恶劣的天气把我们都囚禁在自己家里。但我最近收到了一封来自波士顿同行的信。他说天花来了。还有……前所未有的骚乱……也开始了。”他最后来回摆动自己的手指,像是一群飞散的鸟。 “骚乱?”姨夫问道,嘴角往下一撇。 “巫术。妖术和咒语。我的同事认为,病情在力量上已经减弱,但在巫术方面却在提高。同样,沼泽地里肮脏的湿气开始上升。他叫我记起了不到两年前波士顿南部地区一次天花爆发,有一位约翰?古德温先生,是个泥瓦匠,他全家都被恐怖的巫术给害了。我说‘恐怖’,是因为科顿?马瑟在写一个叫做格拉佛的女人时就用的这个词,这个女人被控告做了这些事。” 姨夫不想处于劣势,就指使玛格丽特站在牧师旁边,骄傲地说,他已经把女儿训练得能够识别巫婆了。牧师示意她走近些。“现在,过来,小甜心。告诉我你知道什么。” 她开始背诵起来:“首先,自愿坦白罪行。” 牧师答复道:“就像伯金斯写的那样,‘我说,一次自愿坦白是不充分的,不过经过应有的考察过后的坦白……’”他用那只脏手拍了拍玛格丽特的肩膀,然后一直放在那儿。乌鸦玷污了白雪。 玛格丽特继续道:“其次,如果被告不坦白……” 牧师用力地捏了捏她的肩膀。“那么就需要两个证人的证词。那种能提供证据的证人。” 艾伦在椅子上身体前倾,问道:“什么样的证据?” 牧师将手从玛格丽特的肩膀上挪开,用手指数着。“被告被人看到和魔鬼一起念咒语或施魔法。被告用熟悉之物,如一只狗或别的动物,来施魔法。他会对被害人本人或其所有物练习用咒语,或施魔法。受到怀疑的还有占卜和小型的魔法形式,例如在屋子里移动东西。”我看着姨夫,想起他曾经从我耳蜗里掏出过羽毛。姨夫挥手让玛格丽特回到自己的座位,然后说:“我本人曾经用烧沸受害人小便的方法成功地阻截过巫婆的魔咒。” 牧师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本翻旧了的小本《圣经》,然后说:“那样,图萨克医生,是用魔鬼之盾来对付魔鬼之剑,如果把你叫去解释的话,对你没有好处。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对付巫术,那就是援引上帝的圣言。那个,你要知道,是唯一合法的行动。”他把《圣经》往桌上一扔,“这是上帝的斧头,无论何时都能斩断魔鬼的剑。在罐子里煮小便,不管用意多好,都只会惹出祸来。”他意有所指地看着姨夫,后者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语未发。牧师走得很晚,起身离开时掉了一身的食物碎屑。我从藏身之地爬出来,站在我的大表哥面前,看他对我皱眉头。他双臂抱在胸前,头向一侧扬着,好像在听着什么,我很肯定地知道他不喜欢我,就像我不喜欢他一样。忽然地,他身上的某种东西让我觉得门牙疼,似乎我咬到了一个大部分是核的硬桃。 他转向他父亲说:“把他们带回家是很危险的,你不觉得吗?不管怎么说,大家都知道托马斯家曾经带来过天花。” 我感到一股愤怒的血液嗖地窜上脖子,涌上脸颊,我只有低头才能加以掩饰。父子俩点上烟,浓烟弥漫之时,艾伦把手搭在他老爸坐的椅子上,对我说:“你爸爸第一次来毕莱卡的时候,就把天花带了过来。可不是什么好记录啊。” “我爸跟后来来的人一样好。”我回敬道,我觉得憎恨如同一块黑冰在我心里聚集。那个时候,我曾想是否这就是姨夫所说的爸爸手上沾过血的意思。 艾伦弯下身,这样我们俩的眼睛就位于同一水平线。“有人还觉得他比大多数人都要好,因为他霸占了我们外婆的房子。”如果我是个男孩,我就朝魔鬼撒种子,种出拳头打歪他的鼻子。 姨夫把手放在艾伦胳膊上说:“你一定要记住,莎拉是我们家的人,她在这儿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对她好。”但他没有为我爸说一句话,烟雾后面模糊的笑容比直接的侮辱更深地刺痛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