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禅外说禅-7

(7)洞山良价禅师——师作五位君臣颂曰:“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莫怪相逢不相识,隐隐犹怀旧日嫌。偏中正,失晓老婆逢古镜,分明觌面别无真,休更迷头犹认影。正中来,无中有路隔尘埃,但能不触当今讳,也胜前朝断舌才。兼中至,两刃交锋不须避,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兼中到,不落有无谁敢和,人人尽欲出常流,折合还归炭里坐。”(同上书卷十三)  (8)曹山本寂禅师——师曰:“正位即空界,本来无物;偏位即色界,有万象形。正中偏者,背理就事;偏中正者,舍事入理。兼带者冥应众缘,不堕诸有,非染非净,非正非偏,故曰虚玄大道无著真宗,从上先德,推此一位,最妙最玄,当详审辨明。君为正位,臣为偏位,臣向君是偏中正,君视臣是正中偏,君臣道合是兼带语。”(同上)  正比偏好,正偏兼顾就更好。  此外,较少时候,还分辨权实、句意等,这都是表示,像是无理的话并不是无理,像是简单的话,内涵却很值得咀嚼。  应该承认,这样做,用意是好的,甚至用心是苦的。可是这会引来两个问题。一个是,这样一回头,就会走向繁琐的老路,至少是会形成这种趋势,这同南宗禅的精神怎样协调呢?另一个就更严重,照用、宾主等的分辨,就真能成为悟入的门径吗?至少由我们常人看,“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与“庭前柏树子”之类相比,表面看是深入一层,实际仍旧是半斤八两。如果竟是这样,那问答“如何是夺人不夺境”等等的努力,就真成为可怜无补费精神了。  8.3.4 破执与传心  授受,有目的,是学人能解脱,了生死大事,或说证涅槃,到不再有苦的彼岸。这目的自然不容易达到。为了勉为其难,师要想方设法,破学人之执,传自己之心。执是世间的知见和情欲,心是禅悟后的心体湛然、不为物移的(主观)意境。破,不容易。就知见说,纵使接受了一切现象都是因缘和合因而没有实性的观点,走入禅堂看到蒲团,走出禅堂看到山门,就确认都是虚空,究竟太难了。情欲就更不好办,锦衣玉食之类的愿望或者还比较容易抵拒,红装翠袖之类的愿望会使英雄气短,抵拒就更加困难。传,也许更难,因为这样的意境不可说;即使可说,学人还没有升到同样高度的时候也无法领会。细想起来,这确是佛门的苦难。见苦难而不退,并相信怎样怎样就可以成佛,专就这样的锲而不舍的精神说,称为“大雄”确是无愧的。  破执,可以用常语。南宗禅以前,佛法的授受,如释迦的四圣谛法,达磨的二入四行,以及天台、华严、法相等宗的谈空说有,都是这样。就是南宗禅实际祖师的慧能,传法使弟子开悟,也还是用常语,这在前面7.3.1节已经谈到,不重复。慧能以后,而且越靠后越厉害,不管是用语言还是用棒喝之类,破执大多是采用一刀斩断葛藤的方式。如:  (1)盐官齐安禅师——僧问大梅(法常):“如何是西来意?”大梅曰:“西来无意。”师闻乃曰:“一个棺材,两个死汉。”(《五灯会元》卷三)  (2)汾州无业国师——闻马大师禅门鼎盛,特征瞻礼。(马)祖睹其状貌奇伟,语音如钟,乃问:“巍巍佛堂,其中无佛?”师礼跪而问曰:“三乘文学,粗穷其旨。  常闻禅门即心是佛,实未能了。”祖曰:“只未了底心即是,更无别物。”(同上)  (3)大随法真禅师——问:“如何是学人自己?”师曰:“是我自己。”曰:“为甚么却是和尚自己?”师曰:  “是汝自己。”(同上书卷四)  (4)严阳善信尊者——初参赵州(从谂),曰:“一物不将来时如何?”州曰:“放下着。”师曰:“既是一物不将来,放下个甚么?”州曰:“放不下,担取去。”(同上)  (5)庞蕴居士——后参马祖,问曰:“不与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祖曰:“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同上书卷三)  (6)饶州峣山和尚——问:“如何是和尚深深处?”师曰:“待汝舌头落地,即向汝道。”(同上书卷四)  (7)临济义玄禅师——初在黄檗(希运)会中,行业纯一。时睦州(陈尊宿)为第一座,乃问:“上座在此多少时?”师曰:“三年。”州曰:“曾参问否?”师曰:  “不曾参问,不知问个甚么。”州曰:“何不问堂头和尚,如何是佛法的大意?”师便去,问声未绝,檗便打。师下来,州曰:“问话作么生?”师曰:“某甲问声未绝,和尚便打。某甲不会。”州曰:“便更去问。”师又问,檗又打。  如是三度问,三度被打。(同上书卷十一)  (8)守廓侍者——师行脚到襄州华严和尚会下。一日,严上堂,曰:“大众!今日若是临济、德山、高亭、大愚、鸟窠、船子儿孙,不用如何若何,便请单刀直入,华严与汝证据。”师出礼拜,起便喝。严亦喝。师又喝,严亦喝。(同上)  (1)(2)是说没有那么回事,(3)(4)是故意违理,(5)  (6)是表示一说便错,(7)(8)用棒喝,是更直截更有力的驳斥,用意都是使学人领悟,至理在常语常见之外,必须打破执才能见到。  传心更难了。佛家之所求是住出世间的境,这或者名之为涅槃,或者名之为真如、实性、自性等等。这种境,属于概念的可以说,虽然也未必能够说清楚。属于感知的,(禅悟后的)人人有一个惟有自己能够感知的,不好说,甚至无法说。而学人,想知道的显然偏偏是这个。于是而问,而反复问,多方面问。怎么答呢?不得已,只好用个自己认为可以传自己之心的符号。(“自己认为”的程度,局外人无法确知;  但可以推想,尤其后期,有的可能是照老路说怪话,并没有来由。)这符号可以是有声语言,也可以是无声语言。如:  (9)赵州从论禅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庭前柏树子。”(《五灯会元》卷四)  (10)石霜庆诸禅师——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落花随水去。”曰:“意旨如何?”师曰:“脩竹引风来。”(同上书卷五)  (11)濠州思明禅师——问:“如何是清净法身?”师曰:“屎里蛆儿,头出头没。”(同上书卷六)  (12)清平令遵禅师——问:“如何是禅?”师曰:  “猢狲上树尾连颠。”(同上书卷五)  (13)南源行修禅师——僧问:“如何是南源境?”师曰:“几处峰峦猿鸟叫,一带平川游子迷。”问:“如何是南源深深处?”师曰:“众人皆见。”(同上书卷六)  (14)灵树如敏禅师——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千年田,八百主。”曰:“如何是千年田、八百主?”师曰:“郎当屋舍没人修。”(同上书卷四)  (15)岩头全奯禅师——迩后人或问佛、问法、问道、问禅者,师皆作嘘声。(同上书卷七)  (16)雪峰义存禅师——僧辞去,参灵云(志勤),问:  “佛未出世时如何?”云举拂子。曰:“出世后如何!”云亦举拂子。其僧却回,师曰:“返太速乎!”曰:“某甲到彼,问佛法不契乃回。”师曰:“汝问甚么事?”僧举前话,师曰:“汝问,我为汝道。”僧便问:“佛未出世时如何?”师举起拂子。曰:“出世后如何?”师放下拂子。(同上)  (17)鹅湖大义禅师——(有法师问)曰:“如何是禅?”师以手点空。(同上书卷三)  (18)仰山慧寂禅师——问:“如何是祖师意?”师以手于空作此件○佛相示之。(同上书卷九)  问祖师西来意,佛法,法身,禅,等等,都是想听听解脱的究竟以及通往解脱的路。这样问,既真诚,又迫切,怎么答呢?(9)到(14)是用语言,(15)是用非语言的声音,(16)到(18)是用形相。这些都是世间的符号。符号后面应该隐藏着一些与符号不相干的属于出世间的什么,可是这什么与符号有质与形的联系吗?有或没有,是南宗禅师徒授受的生死关头,问题太大,留到下节谈。  8.3.5 破和传的可能性  先要说一点抱歉的意思。如《景德传灯录》《高僧传》一类书所记载,名师、高徒间授受,破的破了,传的传了,而且车载斗量,不只一两个;我这里却同意孟子“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的话,提出可能不可能的问题,实在是太唐突古德了。但也没有办法,因为是站在禅外看,不能不戴着常人的眼镜,以常看非常,尤其是在现代,自然就难免把灶头上的灶王老爷看成一张纸印上一些颜色。这对不对呢?不管对不对,既然要说,就只能言其所信。  先说破执。由佛家看,执是执着不离的妄情。这妄情由哪里来?自然是由世间来。不幸(甚至可以看作悲剧)是想解脱的信士弟子也由世间来。由世间来,必致带有世间的“知见”,世间的“情欲”。知见有真伪对错问题,古人早已注意到,东方如庄子,有时就被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搅得糊里糊涂,西方如柏拉图,讨厌变,也许怕变,就硬说现象背后那个意念世界才是真实的。哲人们面对这类问题两三千年,绝大多数还是不得不承认,所谓知,总是客观(所感知)加主观(感知)(比例可以因人而不同)。这客观,用佛家的眼光看,是世间的,如天、地、牛、羊等等。分歧来于怎样看待天、地、牛、羊之类,常人说这些都是真的,佛家说这些都没有实性。说客观没有实性,这客观不只包括天、地、牛、羊等等,还包括说真说假的“我”。说,容易;难在还要进一步,确信。确信天地不是天地,牛羊不是牛羊,这由常人看是做不到的。信士弟子或者不宜于算作常人,但他们曾是常人,因而即使非绝对做不到,也总当很难吧?因为很难,所以名为执,要破。这里把问题缩小,只问:像这样的(知见的)执,说“你是我”,或者打一棒,踏一脚,就能立刻破除吗?  情欲方面的执就更严重,大小乘戒,粗细加起来有几百项之多,几乎都是对付这个的。情欲比知见更难破,是因为一,性质有别:知见可以平心静气地讲理,即辨析,得个结果,信不信由你;情欲就不同,它不讲理,而且常常是,忽然火起,闹事。这有如对付经常作案的人,必须加意防范。举大戒第三名的淫戒为例,如果严格要求,就要隔壁有钗钏声而不闻,闻就算破戒,比闻重的,如动心,甚至下山,就更不用说了。还有二,是知见单纯,一旦空就都空;情欲就不同,而是向无数的目标延伸,防不胜防。这里重复一下上一段提出的问题:像这样的(情欲的)执,说“你是我”,或者打一棒,踏一脚,就能立刻破除吗?  立刻破除是顿。显然,这顿,假定有,也必须以渐为条件,或说必须经过长期准备。条件主要有三种。一是“通晓佛理”。所谓悟,是确信旧有的认知错了,只有不同于旧有的认知的那种认知才是对的。这不同于旧有的认知的认知,如果本不知晓,又能悟个什么?这不同于旧有的认知的认知是佛理,如四圣谛法之类,虽然不是三天五天就能搞清楚的(只是清楚还不够,还要首肯)。我们翻开禅宗的典籍,看看就可以知道,著名的禅师们都是多年蒲团,经过多次的“不会”“不契”,最后在某种机缘中才开悟的。这多年蒲团,学的当然是佛理。所以我有时想,南宗所谓顿,是强调了渐的一个阶段;或者说,所谓“言下大悟”,常常是希望方面的成分比实效方面的成分多得多;再说明确些,是为了宣扬顿,只说了一霎间的豁然,而把豁然之前的艰苦努力略去了。另一个条件是“度苦的愿望”,就是对于世间生活,与佛家有较强烈的同感,或者说,不管由于什么,总感到过不下去了,只有遁入空门才是一条活路。这态度为接受佛理准备了条件;没有这个,你说万法皆空,少艾不净,他当然听不进去,悟就更谈不到了。还有一个条件是“环境的熏染”,就是住在禅林,随着僧众,依照清规生活,并多看上座和尚的言谈举止。环境加时间能产生习惯,习惯再加时间还能产生爱好。爱好有力量不小的排它性;而禅悟,就是来于这样的排它性,也表现为这样的排它性。以上三个条件,通晓佛理,度苦的愿望,环境的熏染,合力,会产生破执的力量。但产生应该是渐渐的,纵使有时可以表现为心灯的一闪。  再说传心。所谓心,是某具体的人感知的某种独有的意境。意境有具体的,有抽象的,为了简明,只说具体的。这类意境,有简单的,如荣国府前一对石狮子,有复杂的,如因看《东京梦华录》而想到汴京的盛况;有通常的,如日常生活所经历,有玄妙的,如想到混沌初开。意境可以只是感知的,但绝大多数兼有情绪成分,那也就成为复杂。这说的意境都是常态的,可以传吗?常识相信能传。怎么传?几乎都是用语言,如说“翩若惊鸿”,“余音绕梁”,以至“好到没法说”,说的甲,听的乙,如果都是没有哲理癖的,必以为传了。有哲理癖的人就将不以为然,因为甲感知的意境与乙感知的意境不能直接见面,中间隔着只是符号的语言,传的究竟是什么,自然只有天知道。这个难题,闯入佛家就更为严重,因为那(禅悟后的)意境是出世间的,更不是世间的语言所能表达。可惜的是,禅师们没有创造自己的完整而确切的符号系统(振锡、竖拂等算否有问题,因表意可此可彼)。  不得已,只好仍用世间的,补救之道是不遵守世间的表意规律,而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困难来自这个“彼”,既然不遵守表意规律,它就有代表任何事物或意义或意境的绝对自由。当然,以机锋教学人的禅师们大概不这样看,因为他们的话可能确有所指;不过由学人方面看还是一样,因为不遵守表意规律,那话就有表任何意义的可能,“任何”是无限,靠猜测捕捉就太难了。实况可能比难于捕捉更严重。以“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的答话为例(只举临济宗的一部分):  (1)面黑眼睛白。——宝寿沼禅师  (2)定州瓷器似钟鸣。——定州善崔禅师  (3)五男二女。——南院慧顒禅师  (4)青绢扇子足风凉。——汾阳善昭禅师  (5)三尺杖子破瓦盆。——首山怀志禅师  (6)三日风,五日雨。——石霜楚圆禅师  (7)布袴膝头穿。——石霜法永禅师  (8)东篱黄菊。——妙智光云禅师  (9)舶船过海,赤脚回乡。——仗锡修己禅师  (10)砖头瓦片。——广法源禅师  十种,由常人看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能够与西来意(说者感知的有关佛理或解脱的意境)有必然的联系吗?这里我们见到的只是任意性,不像有必然性,因为不同的话如果有指向同的必然性,那就削弱了某一句话指向某一意境的必然性。这是说,“五男二女”“东篱黄菊”之类,也许并不像禅宗典籍宣扬的那样微妙,而是信口拈来。如果竟是这样,那就有如甲并没有藏什么,乙自然找不着了。这里无妨退一步,承认说者不是任意,而是确有所指,这就又碰到上面提出的问题,顺着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语言,怎么能找到那个彼呢?这种困难,禅宗典籍里也多次提到,那是机锋之后的“不会”(不懂)和“不契”(不投合)。  再退一步,说“会”,说“契”,就是由上面的不通变为通,或者说,心传了,情况怎么样呢?可惜也不能像传说的那样如意,而不能不是差不多主义。师徒授受的心,指(已悟的)禅师自己感知的那个具体意境,这里用X1表示。传,是想把这个X1告诉学人。怎么告诉呢?X1是禅师自己独有的感知,不能拿出来,装在学人的什么地方,使它变成学人的感知。可是又不能不传。于是费尽心思,寻找能够描述X1形质的语言或形相。这不能用世间的,因为这意境是出世间的,不可说。不得已,只好用不表常义的语言或形相,旁敲侧击。  用语言,学人听到,用形相,学人看到。听到或看到的都不是那个X1,而是表示X1的符号。学人要把这符号看作神异的眼镜,用它去窥视那X1,即所谓“参”。有些学人说,他看到了,即所谓“会”,所谓“契”,甚至“悟”。这看到的或得到的是X1吗?显然不是,至多只能是X2(就X说是同类,但1和2是两个,不是一个),因为禅师用符号表示X1是试试看,学人通过符号领会X1的形质也是试试看,X1和X2间隔着两个试试看,相通的可能几乎没有,相同的可能绝对没有。  更大的困难是,不管能否相通或相同,都无法证验,因为能够交会的只是符号,不是实感。所以说,心即使能传,也是差不多主义。  用机锋的语言授受(特有的意境),表面看像猜谜,其实不然,因为谜底和谜面有意义的联系,机锋的发和收没有;即使有,也不是常态的联系。没有,或非常态,怎么能得个差不多呢?我的想法,这还是靠上一段提到的三个条件(通晓佛理,度苦的愿望,环境的熏陶)早已作了长期准备。经过长期准备,师当然有了某种合于佛理的(较明晰)自己特有的意境,徒也会有某种合于佛理的(也许不很明晰)自己特有的意境。两个意境非一,但都合于佛理,所以属于同一个“意境类”,就好像牛和羊非一,但属于同一个家畜类。通过机锋的会或契,是属于同一意境类的意境在“某地”相遇,从而莫逆于心。能够莫逆于心,关键是两个意境(X1和X2)属于同一个意境类,而不是某地。这是说,“五男二女”可以起某地的作用,“东篱黄菊”也可以起某地的作用。以上说的机锋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也有相及的,如非心非佛、狗子无佛性、达磨是老臊胡之类,我的看法,作用比不相及的也大不了多少,至多只是某地的范围略小些。看话禅是强调“某地”的作用的,据说有些人大力参狗子无佛性的“无”,于是就豁然大悟。我对这种神奇的传说一直有怀疑,因为出世间的意境,只靠翻来覆去地想“狗子”,想“无”,是不可能产生的。  8.3.6 旦暮遇之  《庄子·齐物论》:“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这是说相知之难。禅宗师徒授受,也多有这种感慨。可是由于诚挚而长期的努力,同声相应,他们中不少人,在出世间意境的交流方面似乎也有过不可忽视的成就。这表现为徒有所会,得到师的认可。如:  (1)药山惟俨禅师——首造石头(希迁)之屋,便问:“三乘十二分教某甲粗知;尝闻南方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实未明了,伏望和尚慈悲指示。头曰:“恁么也不得,不恁么也不得,恁么不恁么总不得,子作么生?”师罔措,头曰:“子因缘不在此,且往马大师处去。”师禀命恭礼马祖(道一),仍伸前问,祖曰:“我有时教伊扬眉瞬目,有时不教伊扬眉瞬目,有时扬眉瞬目者是,有时扬眉瞬目者不是,子作么生?”师于言下契悟,便礼拜。  祖曰:“你见甚么道理便礼拜?”师曰:“某甲在石头处,如蚊子上铁牛。”祖曰:“汝既如是,善自护持。”(《五灯会元》卷五)  (2)真如方禅师——参琅邪(智迁),唯看柏树子话。  每入室陈其所见,不容措词,常被喝出。忽一日大悟,直入方丈曰:“我会也。”琅邪曰:“汝作么生会?”师曰:  “夜来床荐暖,一觉到天明。”琅邪可之。(同上书卷十二)  (3)虎丘绍隆禅师——次谒圆悟(昭觉克勤)。一日入室,悟问曰:“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举拳曰:“还见么?”师曰:“见。”悟曰:“头上安头。”师闻,脱然契证。悟叱曰:“见个甚么!”师曰:  “竹密不妨流水过。”悟肯之。(同上书卷十九)  (4)荐福悟本禅师——由是益锐志,以狗子无佛性话,举“无”字而提撕。一夕将三鼓,倚殿柱昏寐间,不觉“无”字出口吻,忽尔顿悟。后三日,妙喜(径山宗杲)归自郡城,师趋丈室,足才越阃,未及吐词,妙喜曰:“本胡子这回方是彻头也。”(同上书卷二十)  这都是释迦拈花、迦叶微笑一路,借某种声音或形相而破了执,传了心,虽然由禅外的常人看,总是多多少少带有神秘色彩,因为两个意境相遇,灵光一闪,究竟两方各见到什么,是两方以外的人既不能感知,又只能推想而无法证验的。  ------------------  第09章 机锋公案  第09章 机锋公案  9.1.1 机锋和公案  前面多处,尤其上一章谈师徒授受的破执与传心,曾着重说到机锋公案。机锋公案是南宗禅的重要的甚至唯一的教法和教材(在看话禅中表现得更为明显),所以值得当作重点说一说。  机锋,锋的意义简单明确,是刺物之器的尖,如刀锋、剑锋等。机的意义不那么简单明确。可以解为机缘的机,教学要因人而施,相机而施,这样,机锋就是适应学人之机而给予的一刺。也可以解为机微的机,这样,机锋就是给予学人的微妙而难以明言的一刺。还可以解为弩机之类的机,这样,机锋就是适时而突然发出的一刺。究竟应该取哪一种,我不知道;或者多多益善,说是兼而有之。这样理解机锋的作用,以一刺破宿执,燃心灯,机锋的所指就大致可以确定。主要是语言。但语言性质(就这方面说)不同:有的作用是一刺(如赵州〔从谂〕答人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的“庭前柏树子”),算;有的作用不是一刺(如百丈〔怀海〕答人问如何是大乘顿悟法要的“汝等先歇诸缘,休息万事……”),不能算。或者说,机锋式的语言都是超常的,怪异的,不能照字面解释的。说主要是语言,意思是也可以不是语言,如棒、喝,以至振锡、竖拂、画圆相等,只要意在起一刺的作用,也应该算。  公案,圆悟(昭觉克勤)《碧岩录》说:“古人事不获已,对机垂示,后人唤作公案。”公,意思是官方的;案,意思是法条。官方的法条,有定而不可移的正确性和拘束力,之前,它处理了不少案件,解决了不少问题;之后,有案件,有问题,还应该以它为准绳,求处理,求解决。撇开比喻,就禅宗说,是认为,古德为破学人之执、传自己之心的有些言行,之前,有不少人依靠它转迷为悟,所以后学求转迷为悟,也应该到它那里求仙丹妙药。公案不是当归、甘草之类的常药(如大量的经论中所讲),是仙丹妙药,所以性质是反常的,作用是超常的;又因为能成为“公”,所以声名要是比较显赫的。  它同机锋一样,多数是语言;但也可以不是语言,如南泉斩猫、丹霞烧木佛之类,口碑载道,当然也应该算。总数,旧传有一千七百则;可惜没有清单,一些人微言轻的言行,算不算就难得考实了。  机锋和公案是怎么个关系?显然不是同物异名,因为:有的机锋(主要因为太轻小)不能成为公案;有的公案是行事(如百丈卷席、道婆烧庵之类),并不起一刺的作用。但应该承认,大部分是重合的(如马祖答庞居士问不与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的“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之类),就本是机锋,又成为公案。因为关系错综,所以用的人就有了自由,可以随口拈来,同一言行,或称为机锋,或称为公案。也可以泛称为“因缘”。不过通常是,用机锋,偏于指超常的语言;用公案,偏于指显赫禅师们的显赫言行。  9.1.2 设想的威力  三乘十二分教,或者只是某一部经(如《楞伽经》或《金刚经》),或者某一祖师的教法(二入四行之类),信士弟子都认为有转迷为悟的威力。但那要慢慢来(渐)。南宗禅求快,并相信一刀能够斩断葛藤,立地成佛(顿)。这就不能不有破常规的办法,以期能够发出超常的威力。办法是用机锋公案。威力呢?他们相信有;不但有,而且像是很靠得住。禅宗典籍所记几乎都是这种情况,如:  (1)百丈怀海禅师——师每上堂,有一老人随众听法。一日,众退,唯老人不去,师问:“汝是何人?”老人曰:“某非人也。于过去迦叶佛时曾住此山,因学人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某对云‘不落因果’,遂五百生堕野狐身。今请和尚代一转语(接续而变换的说法),贵脱野狐身。”师曰:“汝问。”老人曰:“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师曰:“不昧因果。”老人于言下大悟,作礼曰:“某已脱野狐身……”(《五灯会元》卷三)  (2)洞山守初禅师——初参云门(文偃),门问:  “近离甚处?”师曰:“查渡。”门曰:“(结)夏在甚处?”师曰:“湖南报慈。”曰:“几时离彼?”师曰:“八月二十五。”门曰:“放汝三顿棒。”师至明日却上问讯:“昨日蒙和尚放三顿棒,不知过在甚么处。”门曰:“饭袋子,江西、湖南便恁么去。”师于言下大悟。(同上书卷十五)  (3)尼佛通禅师——往见石门(元易),乃曰:“成都吃不得也,遂宁吃不得也。”门拈拄杖打出,通忽悟曰:  “荣者自荣,谢者自谢。秋露春风,好不著便。”(同上书卷十四)  (1)是著名的野狐禅公案,“不落因果”与“不昧因果”只差一个字,作用竟有“堕野孤身”和成道的大分别。(2)是因机锋的一刺而悟。(3)是因被打而悟,都显示了这种特殊教材和教法的神奇力量。  这种神奇的力量,有的人还从理论方面予以阐明。举中峰(明本)和尚的《山房夜话》为例,其中说:  夫佛祖机缘目之曰公案亦尔,盖非一人之臆见,乃会灵源,契妙旨,破生死,越情量,与三世十方百千开士(已悟之大德)同禀之至理也。且不可以义解,不可以言传,不可以文诠,不可以识度。如涂毒鼓(鼓上涂毒,人闻鼓声即死),闻者皆丧。如大火聚(多而猛之火),撄之则燎。故灵山(释迦)谓之别传者,传此也;  少林(达磨)谓之直指者,指此也。自南北分宗、五家列派以来,诸善知识操其所传,负其所指,于宾叩主应、得牛还马之顷,粗言细语信可捷出,如迅雷不容掩耳。如赵州“庭前柏树子”、洞山“麻三斤”、云门“干屎橛”之类,略无义路与人穿凿。即之如银山铁壁之不可透,惟明眼者能逆夺于语言文字之表,一唱一和,如空中鸟迹,水底月痕,虽千途万辙,放肆纵横,皆不可得而拟议焉。  ……公案通则情识尽,情识尽则生死空,生死空则佛道治矣。所云契同者,乃佛祖大哀众生自缚于生死情妄之域,积劫迨今,莫之自释,故于无言中显言,无象中垂象,待其迷绳即释,安有言象之可复议乎。  “公案通则情识尽”,即所谓立地成佛,比之深钻三乘十二分教简便多了。可是公案“不可以义解”,“不可以识度”,“如银山铁壁之不可透”,怎么能“通”呢?留到下面谈。  9.1.3 旧的义解  机锋公案,说不可以义解显然是过甚其辞,因为,无论怎么说,由语言的机锋到无言的棒打等,总是求学人有所知,不可以义解还能有所知吗?事实是,不少机锋公案是有义解的。这有多种形式。  一种最明显,是学人得“悟”,或有所“会”,有所“契”。如:  (1)归宗正贤禅师——后扣佛眼(龙门清远),一日入室,眼举“殷勤抱得旃檀树”,语声未绝,师顿悟。  (《五灯会元》卷二十)  (2)中丞卢航居士——与圆通(道旻)拥炉次,公问:“诸家因缘,不劳拈出;直截一句,请师指示。”通厉声揖曰:“看火!”公急拨衣,忽大悟。(同上书卷十八)  (3)径山宗杲禅师——日同士大夫入室,(圆)悟(昭觉克勤)每举“有句无句,如藤倚树”问之。师才开门,悟便曰:“不是!不是!”经半载,遂问悟曰:“闻和尚当时在五祖(法演)曾问这话,不知五祖道甚么。”悟笑而不答。师曰:“和尚当时须对众问,如今说亦何妨?”悟不得已,谓曰:“我问有句无句,如藤倚树,意旨如何,祖曰:‘描也描不成,画也画不就。’又问树倒藤枯时如何,祖曰:‘相随来也。’”师当下释然,曰:“我会也。”(同上书卷十九)  (4)刺史李翱居士——向药山(惟俨)玄化,屡请不赴,乃躬谒之。山执经卷不顾,侍者曰:“太守在此。”守性褊急,乃曰:“见面不如闻名。”拂袖便出。山曰:  “太守何得贵耳贱目?”守回拱谢,问曰:“如何是道?”山以手指上下,曰:“会么?”守曰:“不会。”山曰:“云在青天水在瓶。”守忻惬作礼,而述偈曰:“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同上书卷五)  (1)(2)是因闻而得悟,(3)(4)是对于所闻有所会;悟,会,自然都是已经知其义解,不管这所知与说者的寓意是否一致。  又一种是说者自己有义解。如:  (5)泐潭常兴禅师——僧问:“如何是曹溪门下客?”师曰:“南来燕。”曰:“学人不会。”师曰:“养羽候秋风。”(同上书卷三)  (6)大颠宝通禅师——文公(韩愈)又一日白师曰:  “弟子军州事繁,佛法省要处乞师一语。”师良久,公罔措。时三平(义忠)为侍者,乃敲禅床三下。师曰:“作么?”平曰:“先以定动,后以智拔。”公乃曰:“和尚门风高峻,弟子于侍者边得个入处。”(同上书卷五)  (7)长沙景岑禅师——问:“如何是平常心?”师曰:  “要眠即眠,要坐即坐。”曰:“学人不会。意旨如何?”师曰:“热即取凉,寒即向火。”(同上书卷四)  (8)云盖归本禅师——僧问:“如何是双泉?”师曰:  “可惜一双眉。”曰:“学人不会。”师曰:“不曾烦禹力,湍流事不知。”(同上书卷七)  自己释义,一般也是用超常的语句,如(5)还勉强可以意会,(6)就差些,(7)(8)更差,简直是越说越难解。不过无论如何,说者答“意旨如何”之问,他总是承认作为机锋的言行是可以义解的。  还有一种是他人有义解。如:  (9)睦州陈尊宿——问僧:“近离甚处?”曰:“河北。”师曰:“彼中有赵州和尚,你曾到否?”曰:“某甲近离彼中。”师曰:“赵州有何言句示徒?”僧举吃茶话(指问新到僧“曾到此间么?”一僧答曾到,一僧答不曾到,赵州都说“吃茶去”)师乃呵呵大笑曰:“惭愧。”却问:“赵州意作么生?”曰:“只是一期方便。”(同上书卷四)  (10)资国圆进山主——僧问:“丹霞烧木佛,意旨如何?”师曰:“招因带果。”问:“庭前柏树子,意旨如何?”师曰:“碧眼胡僧笑点头。”问:“古人道,东家作驴,西家作马,意旨如何?”师曰:“相识满天下。”(同上书卷十)  (11)甘贽行者——又问一僧:“甚么处来?”曰:  “沩山(灵祐)来。”甘曰:“曾有僧问沩山‘如何是西来意’,沩山举起拂子,上座作么生会沩山意?”曰:“借事明心,附物显理。”(同上书卷四)  (12)黄龙诲机禅师——后到玄泉(山彦),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泉拈起一茎皂角,曰:“会么?”师曰:  “不会。”泉放下皂争,作洗衣势。师便礼拜,曰:“信知佛法无别。”泉曰:“你见甚么道理?”师曰:“某甲曾问岩头(全奅),头曰:‘你还解救糍么?’救糍也只是解粘,和尚提起皂角,亦是解粘,所以道无别。”(同上书卷八)  (13)何山守珣禅师——上堂,举婆子烧庵话,师曰:  “大凡扶宗立教,须是其人。你看他婆子,虽是个女人,宛有丈夫作略:二十年簁油费酱,固是可知,一日向百尺竿头做个失落,直得用尽平生腕头气力。自非个俗汉知机,洎乎巧尽拙出。然虽如是,诸人要会么?雪后始知松柏操,事难方见丈夫心。”(同上书卷十九)  (9)(10)是解语言(丹霞烧木佛除外),(11)(12)是解行动,(13)是解一桩著名的公案。义解的话,有意思比较明确的,如(11)的“借事明心,附物显理”,(12)的“解粘”。  比较多的还是用机锋,如(10)的“招因带果”和“碧眼胡僧笑点头”,究竟是什么意思,还要进一步猜测。他人的义解,是戴着他人的眼镜看的,有对的可能。但不对的可能也许同样不少,如:  (14)瑞鹿本先禅师——上堂,举僧问长沙(景岑):  “南泉(普愿)迁化向甚么处去?”沙曰:“东家作驴,西家作马。”僧曰:“学人不会。”沙曰:“要骑便骑,要下即下。”师曰:“若是求出三界修行底人闻这个言语,不妨狐疑,不妨惊怛。南泉迁化向甚处去?东家作驴,西家作马。或有会云:千变万化,不出真常。或有会云:须会异类中行,始会得这个言语。或有会云:东家是南泉,西家是南泉。或有会云:东家郎君子,西家郎君子。或有会云:东家是甚么,西家是甚么。或有会云:便作驴叫,又作马嘶。或有会云:唤甚么作东家驴,唤甚么作西家马。或有会云:既问迁化,答在问处。或有会云:作露柱去也。或有会云:东家作驴,西家作马,亏南泉甚处?如是诸家会也,总于佛法有安乐处。”(同上书卷十)  这位上堂的禅师举多种解释之后,总说一句宽厚的话,是“总于佛法有安乐处”,意思是各取所需,都不错。我们常人就不能这样看,因为用语言表意,除有意双关的以外,总不能怎样理解都不错。如果容许作任何解释,那就证明它本来没有明确的所指。这显然是说“东家作驴,西家作马”的禅师所不能承认的。如果是这样,那就可以推论:多种“或有会云”,一种可能是只有一种对,另一种可能是都不对。机锋的理解就是如此之难,通常是,错的可能性很大,而对,虽然有可能,却没有保证,如上面的例(9)就是这样,僧体会“吃茶去”的含意是“只是一期方便”,陈尊宿就以为大错,因为下面他说:“苦哉!赵州被你将一杓屎泼了也。”他人的义解,也可以表现为斗法的形式。如:  (15)南泉普愿禅师——师有时曰:“江西马祖说即心即佛,王老师(南泉姓王,自称)不恁么道。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恁么道还有过么?”赵州(从谂)礼拜而出。时有一僧随问赵州曰:“上座礼拜便出,意作么生?”州曰:“汝却问取和尚。”僧乃问:“适来谂上座意作么生?”师曰:“他却领得老僧意旨。”(同上书卷三)  (16)浮杯和尚——凌行婆来礼拜,师与坐吃茶,婆乃问:“尽力道不得底句分付阿谁?”师曰:“浮杯无剩语。”婆曰:“未到浮杯,不妨疑着。”师曰:“别有长处,不妨拈出。”婆敛手哭曰:“苍天中更添冤苦。”师无语。婆曰:  “语不知偏正,理不识倒邪,为人即祸生。”后有僧举似南泉,泉曰:“苦哉浮杯,被这老婆摧折一上。”婆后闻,笑曰:“王老师犹少机关在。”澄一禅客逢见行婆,便问:  “怎生是南泉犹少机关在?”婆乃哭曰:“可悲可痛。”一罔措。婆曰:“会么?”一合掌而立。婆曰:“伎死禅和,如麻似粟。”一举似赵州,州曰:“我若见这臭老婆,问教口哑。”一曰:“未审和尚怎生问他?”州便打。一曰:  “为甚么却打某甲?”州曰:“似这伎死汉不打,更待几时?”连打数棒。婆闻却曰:“赵州合吃婆手里棒。”后僧举似赵州,州哭曰:“可悲可痛。”婆闻此语,合掌叹曰:“赵州眼光烁破四天下。”州令僧问:“如何是赵州眼?”婆乃竖起拳头。僧回举似赵州,州作偈曰:“当机觌面提,觌面当机疾。报汝凌行婆,哭声何得失。”婆以偈答曰:  “哭声师已晓,已晓复谁知。当时摩竭国,几丧目前机。”(同上)  (17)五台隐峰禅师——师后到沩山(灵祐),便入堂于上板头解放衣钵。沩闻师叔到,先具威仪,下堂内相看。师见来,便作卧势。沩便归方丈,师乃发去。少间,沩山问侍者:“师叔在否?”曰:“已去。”沩曰:“去时有甚么语?”曰:“无语。”沩曰:“莫道无语,其声如雷。”(同上)  (18)丹霞天然禅师——明日再往礼拜(南阳慧忠国师),见国师便展坐具。国师曰:“不用,不用。”师退后。  国师曰:“如是,如是。”师却进前。国师曰:“不是,不是。”师绕国师一匝便出。国师曰:“去圣时遥,人多懈怠,三十年后,觅此汉也难得。”(同上书卷五)  一呼一应,一唱一和,(15)(16)是对付机锋式的语言,(17)(18)是对付机锋式的行动。对付是应机,应机之前当然要先有所理解。  理解有对错问题,这在常人的圈子里比较容易解决,在禅师的圈子里很难解决。原因是,常人用语言表意,言在此而意也在此;禅师用语言表意,常常是(机锋是永远是)言在此而意不在此。“约定俗成”的规律失效了,还有什么可靠的办法能找到那个言外意呢?可是如禅宗的典籍所记载,这似乎也不难,只是先要具备一个条件:有高的修养,或说通了禅。这是说,已经升堂入室,就能在机锋和寓意间找到必然的联系。这必然的联系,不是来自许慎的解字规律,而是来自庄子的“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就是说,关键不是用什么语言,而是心照不宣。因此,机锋的语言才常常可以(至少是像是)任意抓来充数,如同是赵州,同是答“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就既可以说“庭前柏树子”,又可以说“板齿生毛”。以此例推之,上面例(16)凌行婆说的“可悲可痛”,换成“可喜可贺”,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如果真就可以,那就所谓契合,主要还是来自修持所得的意境的相近,而不是机锋有什么微妙而必然的含意。又如果真是这样,则本节所举的各种形式的义解,说者的意和解者的意恰好是一个意(如常识说的完全了解)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幸而这方面的同或不同也无法证明,可以不深追。  9.1.4 可解的程度  机锋公案,由我们“常人”看,在可解性方面有程度的差别。程度千差万别,这里作为举例,综合为两类四种。一类是可解的,分为两种:一种程度高些,是如此领会大致不错;一种程度差些,是如此领会可能不错。另一类是难解的,也分为两种:一种程度浅些,是虽难解而风格还是平实的;一种程度深些,是连风格也出了圈,成为离奇。下面依次介绍。  (一)第一类的第一种,如此领会大致不错的。如:  (1)长庆大安禅师——师即造百丈(怀海),礼而问曰:“学人欲求识佛,何者即是?”丈曰:“大似骑牛觅牛。”(《五灯会元》卷四)  (2)睦州陈尊宿——问:“如何是禅?”师曰:“猛火着油煎。”(同上)  (3)千顷楚南禅师——时有僧问:“无漏道如何修?”师曰:“未有闍黎时体取。”(同上)  (4)百丈怀海禅师——次日,马祖(道一)升堂,众才集,师出,卷却席。(同上书卷三)  (1)的寓意是自性清净,不须外求。(2)的寓意是,学禅,要有大毅力抗境的侵扰。(3)的寓意是必须冲破生死关。(4)的寓意是,大道离语言文字,不必说。这样领会,与佛理契合,想来可以大致不错。  (二)第一类的第二种,如此领会可能不错的。如:  (5)大梅法常禅师——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蒲花柳絮,竹针麻线。”(同上)  (6)麻谷宝彻禅师——师同南泉(普愿)二三人去谒径山(道钦),路逢一婆,乃问:“径山路向甚处去?”婆曰:“蓦直去。”师曰:“前头水深过得否?”婆曰:“不湿脚。”师又问:“上岸稻得与么好?下岸稻得与么快?”婆曰:“总被螃蟹吃却也。”(同上)  (7)赵州从谂禅师——师与官人游园次,兔见乃惊走,遂问:“和尚是大善知识,兔见为甚么走?”师曰:  “老僧好杀。”(同上书卷四)  (8)鹅湖大义禅师——曰:“如何是禅?”师以手点空。(同上书卷三)  (5)的寓意可能是,佛法不离家常,也就是烦恼即是菩提之意。(6)的寓意可能是,学禅应该精进不息,如怕这怕那,甚至螃(旁骛,为境所扰)蟹(懈怠,畏难而退),就没有成功的希望。(7)的寓意可能是,决心舍一切,破一切。(8)的寓意可能是,学禅要能空,即不执着。  (三)第二类的第一种,意难解而表达平实的。如:  (9)南泉普愿禅师——问:“祖祖相传,合传何事?”师曰:“一二三四五。”(同上)  (10)长沙景岑禅师——问:“向上一路,请师道。”师曰:“一口针,三尺线。”曰:“如何领会?”师曰:“益州布,扬州绢。”(同上书卷四)  (11)灵云志勤禅师——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驴事未去,马事到来。”曰:“学人不会。”师曰:  “彩气夜常动,精灵日少逢。”(同上)  (12)赵州从谂禅师——问:“如何是祖师意?”师敲床脚。(同上)  由(9)的“一二三四五”到(12)的“敲床脚”,各表示什么意思?当然,也可以猜,不过猜的结果,可能性几乎是无限的。怎么解释都通,那就表示并没有确定的意思(至少由猜者方面看是这样)。  (四)第二类的第二种,意难解而表达离奇的。如:  (13)赵州从谂禅师——问:“万法归一,一归何所?”师曰:“老僧在青州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同上)  (14)泐潭神党禅师——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虚空驾铁船,岳顶浪滔天。”(同上书卷六)  (15)南禅契璠禅师——僧问:“如何是第一义?”师曰:“何不问第一义?”(同上书卷七)  (16)赵州从谂禅师——(南)泉(普愿)曰:“今时人须向异类中行始得。”师曰:“异即不问,如何是类?”泉以两手拓地。师近前一踏,踏倒,却向涅槃堂里叫曰:  “悔!悔!”泉令侍者问悔个甚么,师曰:“悔不更与两踏。”(同上书卷四)  由(13)到(16),同上面第一种一样,究竟表示什么意思,也是只能猜。猜,难得准且不说,也很不容易,如一领布衫重七斤,与佛理有什么关系呢?  机锋公案,可解难解,取决于其表面意义能不能与佛理拉上关系:有关系就可解,没关系就难解。自然,可解的解也多少带一些冒险性,因为说者行者也可能不是这样想的。  又,可解与知见近,由南宗禅的立脚点看,也许并不是最可取的。也就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机锋公案的性质也在变:  平实的逐渐减少,离奇的逐渐增多。  9.2.1 机锋语的路数  机锋的绝大部分是语言,这里擒贼先擒王,只谈语。如前面许多例中所见,语是千奇百怪。为了把一团乱丝理出个头绪,或者说,把说者的思路理出个头绪,这里分机锋语为十一类。大致以越来越离奇为序,介绍如下。  第一类,意思较明显,而且大致可以猜测的。如:  (1)紫玉道通禅师——僧问:“如何出得三界去?”师曰,“汝在里许得多少时也!”曰:“如何出离?”师曰:  “青山不碍白云飞。”(《五灯会元》卷三)  (2)云门海晏禅师——僧问:“如何是衲衣下事?”师曰:“如咬硬石头。”(同上书卷六)  (3)洛浦元安禅师——问:“祖意教意是同是别?”师曰:“师子窟中无异兽,象王行处绝狐踪。”(同上)  (4)沩山灵祐禅师——僧问:“如何是道?”师曰:  “无心是道。”曰:“某甲不会。”师曰:“会取不会底好。”曰:“如何是不会底?”师曰:“只汝是,不是别人。”(同上书卷九)  (1)的意思是有志竟成。(2)的意思是,出家求解脱并非易事,要坚持不懈。(3)的意思是,都是意在度众生。(4)的意思是,最切要的是明自性。这样领会合于佛理禅理,推想可以大致不错。  第二类,意思似隐似显,猜而猜不准的。如:  (5)大同广澄禅师——僧问:“如何得六根灭去?”师曰:“轮剑掷空,无伤于物。”(同上书卷三)  (6)五峰常观禅师——僧问:“如何是五峰境?”师曰:“险。”(同上书卷四)  (7)睦州陈尊宿——问:“如何是曹溪的的意?”师曰:“老僧爱嗔不爱喜。”曰:“为甚么如是?”师曰:“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莫说诗。”(同上)  (8)幽溪和尚——问:“如何是祖师禅?”师曰:“泥牛步步出人前。”(同上书卷五)  (5),“轮剑掷空”像是指用慧剑斩系缚,可是接着说“无伤于物”,又像不是斩。(6),是表示境高难及吗?不敢定。  (7),是表示难于悟入吗?也不敢定。(8),是表示似慢实快?也拿不准。  第三类,驳斥问话的。如:  (9)盐官齐安国师——僧问大梅(法常):“如何是西来意?”大梅曰:“西来无意。”(同上书卷三)  (10)汾州无业禅师——后住开元精舍,学者致问,多答之曰:“莫妄想。”(同上)  (11)伏龙一世禅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你得恁么不识痛痒!”(同上书卷六)  (12)抚州覆船和尚——僧问:“如何是佛?”师曰:  “不识。”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莫谤祖师好!”(同上书卷十)  驳斥问话,是最直截的破执的办法。  第四类,不答复的。如:  (13)庞蕴居士——后参马祖(道一),问曰:“不与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祖曰:“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同上书卷三)  (14)饶州峣山和尚——问:“如何是和尚深深处?”师曰:“待汝舌头落地,即向汝道。”(同上书卷四)  (15)石头希迁禅师——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  “问取露柱。”曰:“学人不会。”师曰:“我更不会。”(同上书卷五)  (16)六通院绍禅师——僧问:“不出咽喉唇吻事如何?”师曰:“待汝一斸断巾子山,我亦不向汝道。”(同上书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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