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上场》作者:李娜序一 我的冠军妻子/姜山 李娜,这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可能很多人的生活中都会认识一个或者几个叫李娜的女孩,但是,这两个字对于我而言,却有着非凡的意义,以至于我无论在何时何地看到这两个字,心底都会升起一种温柔的情绪,因为,李娜是我妻子的名字。 今年,是我们认识的第18个年头,是我们相爱的第14个年头,虽然我们才30岁,却已经携手走过了漫长的岁月。我们像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或者兄妹。我们知道彼此的过往,无论是快乐的还是伤心的;我们清楚彼此每一个细小的眼神和动作,以及彼此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渴望;我们熟悉得好像是一双手的左手和右手。 在公众的眼里,她是一个优秀的网球运动员、大满贯冠军。在我的眼里,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妻子,和别人的妻子没有什么两样,她是个土生土长的武汉姑娘,脾气有点倔,有的时候温柔可人,有时候需要你去哄她。直到她真的站在法网冠军的领奖台上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妻子是多么的了不起,能拥有她做妻子、并且和她一起见证这一刻,自己是多么的幸运。我们俩都是从小打网球的,我们知道一座大满贯冠军的奖杯对一个网球运动员而言意味着什么。很多年来,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中国人可以拿大满贯,但是她做到了,她所做到的在中国乃至亚洲网球领域是前所未有的。 然而,在我看来,她的可贵之处不是她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而是她对梦想的追求和一路的坚持。一路走到今天,她经历得真的是很多,她承担着很多我们没有承担过的压力。她经历了退役再复出,三次手术后康复,连续失败后的质疑等等,这样的经历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这背后的艰辛和付出,我是亲眼见证的。多少年她对自己的网球目标从未放弃过,挫折和打击都没有打倒她、没有让她停止前进的脚步,反而激发她要向大家证明她可以做到的信念。她的执着和坚持,让我这样的七尺男儿都觉得敬佩。当然,有的时候也心疼过,但我知道那是她选择的道路,是她的梦想。 现在,李娜将要出版这本自传,亲自讲述她自己最真实的故事。出版方希望我为这本书写一篇序言。我坐在电脑前,心里感概万千。我们携手走过的路程、我们一起经历的事情全都涌到我脑海中。我只想说,谢谢,李娜。谢谢你陪我走过的这些年。也谢谢老天让我遇见你。 最后,希望广大读者通过这本书可以更加接近李娜,读懂一个真实的李娜,穿过赛场和媒体去了解李娜的世界各地巡回赛生活,以及她更为朴实和勤奋的那一面。序二 我的闺蜜李娜/刘凌 我与李娜相识也快20年了。 小时候我们跟不同的启蒙教练打球,所以只是知道有这号人物的存在,却并不熟络,对那时的她印象也是模糊的,只记得是高高瘦瘦的一个女孩,身体素质相当出众。记不清我们是从哪一年开始特别亲近的,只记得我们每天都在网上聊天,什么都聊,天南地北、琐碎小事、穿衣护肤,一切都是关于女人的话题。有段时间她在德国训练和复健,每一天我都在网上等着她训练完回来上网聊天,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我的生活在都是德国时间里,中国的时间已被我淡忘了。我们各自的老公经常说,你俩像在谈恋爱一样,每天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说。唉,我想是男人不懂吧,女人之间也会有很坚固的友谊的。 如果女人也有义气之说,我想李娜是属于最高级别的,她豪爽义气,会照顾身边的小师妹小师弟,会带着他们成长、帮助他们。所以队里的孩子都很喜欢她,也很尊敬她,当然也包括我。小时候她在网球场上出众的表现就是我所羡慕的,总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跟她一样。现在看来,她应该是不可能被超越的吧。 她也是个责任感极强的人,无论是家人、朋友、团队又或者她的事业,她都具有强大的责任感。她会想把身边的人都安顿得好好的。对于她的事业,我觉得那种超凡的意志力也多半来自于一种责任感。 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表现得很坚强。脆弱、敏感的一面,她只留给她最信任的人。她很少提起自己的辛酸或者艰辛的往事。在她的很多的采访或者访谈中,对于那些比较沉重的话题,她都不会谈论太多,只是轻描淡写地讲一下。有一次,她刚刚从德国做完手术回国,她拿给我看一个很小的瓶子,那是从她膝盖里面取出来的东西,她笑嘻嘻地拿给我看。她不会告诉你她多疼,她只会以开玩笑的方式告诉你,她熬过去了。天知道那时候我心里的感受,心很疼、很疼。 一个运动员成功的背后总是承受着我们难以想象的压力,她从未表达过,而正是这些压力让她取得了更加卓越的成功。每一次的比赛,她所承受的压力都非常大。换成大多数人,可能早已经崩溃了。而李娜却坚持下来了,而且还成为一个极其出色的球员,世界上最好的球员之一。 运动员在竞技运动中的付出是艰辛的。正因为如此,在人们的心目中,运动员的形象会更高大。大多数运动员的身上,多少都有伤病留下的痕迹,有人因为伤病不得不离开运动场,有人幸运地战胜了伤痛继续前行。今年2月的一次比赛她伤退后立即去看医生,我们一直在互发短信,询问她的情况,过了10多分钟,她突然告诉我,她刚刚其实是晕过去了,没有任何原因。当我看到这些文字,只是在想:去TM的冠军,去TM的荣誉,去TM的网球,只要你健康,你好好的就够了。 她像一个发光体,在她的身上,可以看到很多不同的面,幽默、霸气、豪爽、火辣。这些光彩背后的她其实是极其简单的一个人。她重感情,注重内心世界,注重自己的隐私。她或许比较小心翼翼,不过只要是她认定的人,无论爱人或者朋友,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她不太善于表达一些情感,不过内心还是极其丰富的。只要足够了解就能体会得到,在她心里,身边的人是有多么的重要。 她和姜山的爱情没有惊天动地,没有轰轰烈烈,只是一点一点, 一天一天的相濡以沫,陪伴对方,鼓励对方,支持对方。他们之间没有甜言蜜语,所有的爱都被他们放在心里,默默地付出,这样细水长流的爱情是让我们所有朋友都羡慕的。场下的李娜其实非常的小女人,我们出去玩的时候都要经过姜山的同意,姜山不喜欢的事李娜一定不会做,跟场上大女人的形象完全的相反。 她念旧。所以她的朋友大部分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习惯和我们在一起,那时的她才是最真实、最放松的,我们都是彼此最强大的后盾。她有时候会像个小孩子,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的,像一个小孩子需要人疼、需要人爱。她会耍性子,会很可爱地抱怨你不关心她。 我们相识于球场却相交于酒场上,人家说酒品看人品,我想我们应该都属于酒品极棒的类型。她在酒坛的造诣应该不低于网球的。非常感谢她在酒场上对我的培养。只不过她现在需要训练,所以不能完全放松地去喝酒。平时在国外,训练也是枯燥、寂寞的。真正的强者都必须忍受孤独。所以每次回国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白天她都要训练,晚上我们会去吃饭、唱歌、宵夜、聊天,她做回一个普通的李娜,虽然经常被认出来要求签名合照什么的。有时候我们也会恶搞,说她只是长得像李娜而已,不是真正的李娜,看着别人一脸的疑惑,我们会大笑然后告诉对方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不管外面多么的艰难,回到家里的她永远是开心、安心的。 2011年法网夺冠把她推到事业的至高点,随之而来的是漫天的赞扬、商业活动、各种广告。她每天都很忙,生活上也有着巨大的变化。外界对她的要求也不再是从前了,要求越来越高,她背负的责任越来越大,只是大家都忘记了她最初的梦想只是想打好网球,安安静静的打自己喜欢的网球。对于社会的责任她喜欢用自己的方式来承担,我想她应该是网坛慈善捐款最多的球员,但这些她从不挂在嘴边。 对于我来说,出名后的她依然是她,而不是像外界所说的,出名了飘飘然了、不知道天南地北了。其实有谁了解她的内心,她是在害怕、在恐惧生活上这些巨大的变化,她知道自己肩上背负的责任越来越大了,举手投足之间都需要做到最好,背负着中国网球的未来,背负着所有喜欢网球、喜欢她的人的希望,没人知道她有多么的压抑。她喜欢做自己,她喜欢低调安静简单的生活。 法网过后的半年,有一天,她哭着打电话给我,她难过,觉得自己还做得不够好、不够优秀,这段时间对我们的照顾也不够多,这些年她一直花时间在训练比赛上面,对我们的关心不够,在我们难过的时候也没有陪伴我们,她内疚没能好好地照顾我们。我们约定等她退役以后得好好补偿我们。我想这是李娜最鲜为人知的一面吧。 上帝决定了谁是你的亲人, 幸运的是在选择朋友方面他给我们留了余地。无论什么时候我们的之间感情都是最真挚的,很高兴我们一直保持着不开心的时候会给对方打电话的习惯,无论任何的时间、地点。 闺蜜,能有一两个已经很好了,实在不必太多。朋友之乐,贵在那份踏实的信赖。 最后只有一件事,就是想对她说,忘记过去,努力向前,向着标杆直跑。李娜,相信自己,你是最优秀的,你是一个又一个奇迹的创作者,未来会有更多的奇迹等待着你去创造!自序 我的网球人生/李娜 我叫李娜,出生在武汉——一个夏天是火炉、冬天是冰窖的四季分明的城市。 李娜这个名字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唯一方便的就是当抽签表出来的时候很容易找到,因为只有四个字母组成的名字最短。从出生到现在,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如果不是法网冠军为我带来的一切,我相信自己会一直这么认为下去,直到死去。 我是一名职业网球运动员。当然是从2008年底那次著名的“网球体制改革”之后才开始真正进入职业生涯,之前应该是专业运动员。职业运动员和专业运动员,大家肯定会觉得这两个名称没有什么差别,但对我来说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和体会。 我对网球的感情很矛盾,小时候是因为父母的愿望开始练球,直到后来真的爱上它,经历了十五年的时间(如果不算上学的那两年)。在我那么多年的网球生涯中,前面的十几年我并没有体会到网球的乐趣,直到最近这几年,我对网球的感悟才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刻,我才真正享受到网球带给我的乐趣,我才真正爱上网球这项运动。 网球是一项孤独的运动。当你独自上场,你就开始了一个人的战斗,你需要独自面对所有的问题,独自化解所有的困难,你的团队只能坐在运动员包厢(Player Box)为你鼓掌加油。同时,网球又是一项充满挑战的运动,每天都是充满刺激的全新挑战。一名球员在一场网球比赛中要做几百次的决策,在场上你不仅仅要扮演球员,还要扮演裁判、教练;不仅仅要面对对手、观众、外界影响,更主要的是你要随时挑战你自己;不管输球赢球都找不到任何可以埋怨的理由,不管结局好坏都要你自己一个人去承担,因为都是你自己在场上独立完成的;每天都要经历成功的喜悦和失败的痛苦,可能今天输完了三天后又会和同样的对手对决。 网球为我带来的不仅仅是名誉,更重要的是感受。第一次拿WTA冠军的喜悦,第一次打四大公开赛的正选紧张的心情,第一次在中心球场一万多名观众的注视下紧张得连走路都不自然,第一次用英文接受采访的不适应,第一次看到不实的报道独自伤心的时候,第一次听到教练说我可以打进世界前二十时那种被肯定的喜悦,第一次击败世界前十在心里默默为自己鼓掌,第一次做手术时的恐慌,第一次康复的艰难以及对自己还能不能从事网球事业的怀疑,第一次不再担忧支付不起团队费用时的踏实感,第一次世界排名进到前十自己的骄傲感,第一次与大满贯奖杯擦肩而过时的遗憾以及对大满贯冠军的渴望,第一次拿到大满贯奖杯时激动的瞬间,第一次获得大满贯冠军在法网中心球场奏响国歌时能跟大家一起见证的感动,第一次快被压力压垮而感觉无法承受时的无助…… 这些都是网球带给我人生重要的财富。第一章 巴黎的早晨(1)我本来是以一个普通消费者的心态来到这个奢华的王国朝圣的,但它却忽然变得谦恭而客气,用欢迎女王的礼仪欢迎我。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但是,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感觉好极了。我是一名职业网球运动员。作为职业球员,一年中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奔波在世界各地:1月份我和自己的小团队奔向澳大利亚,去打悉尼公开赛和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就是我们说的澳网,是全球四大满贯赛事之一,已有107年的历史,却是四大满贯赛事中最年轻的。澳网大约要持续两周。2月份,我通常泡在迪拜和多哈。这里有两个比较大的比赛。打完之后,我大概可以有一周左右的调整时间,然后就要飞往美国,去参加印第维尔斯、迈阿密的两个大赛。等到这里的比赛结束,日历也已经翻到4月份了。两周左右的调整后,就是为期两个月的红土赛季了。红土赛季我要去的地方有斯图加特、罗马、马德里、巴黎。红土赛季结束后马上我们开始在草地上战斗。你知道,我说的是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温网是网球运动中最古老和最具声望的赛事,也是四大满贯中唯一使用草地赛场的比赛。温网结束后,如果行程安排得不太紧的话,我可以调整两到三个星期,好迎接在美国举行的几场巡回赛,并一直打到美网结束,才能再调整两个星期。之后,我们飞往日本,去东京打比赛,然后是北京。北京的比赛结束后,世界排名前八的选手之间会有总决赛。这就是我一年的赛事安排。听起来非常精彩是吗?全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最顶尖的高手。可事实上,这些城市中的著名景点,我基本上都没有去过。我们从机场直达酒店,训练、比赛,然后回酒店休息。比赛结束后,我们通常会搭乘最近一班航班离开,回到基地训练或是赶往新的比赛场地。酒店的房间总是千篇一律的,即使设计师竭力让它们呈现出独特的美感,但所有的酒店房间骨子里都带有那种冷冰冰的距离感。这几年来,我一直是这么度过的,以至于在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经常要恍惚几秒钟才能想起自己此刻身在何地,迈阿密还是马德里,抑或是巴黎。我向房间里左右瞄了几眼—姜山还在睡,为法网准备的长礼服搭在衣架上,大大小小的旅行箱散乱地堆在地上,电视机旁边放着放着苏珊·朗格伦杯,所有职业网球选手的毕生梦想。这么说,我现在是在巴黎,而昨晚那些印象并不是我的南柯一梦。我闭上眼睛,那些景象仍历历在目:掌声、欢呼声,裁判长和蔼而充满鼓励的笑脸,我的团队穿着统一定做的黄色T恤坐在场边,女孩子们大多泪流满面,斯齐亚沃尼在更衣室里轻声鼓励我“Enjoy your time”……这些真的不是我的梦境吗?姜山也醒了,他总是比我更快地进入清醒状态,我小声问他:“这不是做梦吧?”“当然不是!”姜山抱住我,“你太牛了!”我有点不好意思,他很少这样直白地赞美我。但这句话确实令我感到十分温暖。没错,这里是巴黎,今天是2011年6月5日,而我昨天刚刚在罗兰·加洛斯球场获得了法国网球公开赛女子单打的冠军。老实说,直到此刻,我仍然有种如坠云雾中的恍惚,我内心深处仍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拿了冠军。1998年,当我还是个16岁的青涩少年时,北京电视台曾经采访我,问我最大的梦想是什么。我站在镜头前,仰着晒得黑红的脸,对着镜头说:“最大的梦想?我希望能打到职业的前十,我知道这个目标特别难,但我自己会努力。”天知道当时的我说出那样的梦想需要多大的勇气。但现在,我只想对那个小女孩说一句:嗨,咱们做到了!当时有人告诉我:我是第一个获得大满贯女子单打冠军的亚洲人。经此一役,我的世界排名也从第七跃居第四,平了日本名将伊达公子创造的亚洲最高纪录。我微笑着对他们的祝贺表示感谢,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我知道我赢了,但获得冠军的感觉似乎不过如此。当我躺在红土地上的那一瞬间,我确实感到了巨大的成就感,但当记者们拥上来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已经一片空白。他们都说我领奖时的表现太淡定了,但事实上,是我对“法网冠军”这个头衔背后隐藏的荣耀和威力并没有清晰的概念——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并不觉得它和我以往赢得的巡回赛冠军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似乎唯一的差别只在于奖金的多少和媒体的关注度。等我稍微回过神的时候,有许多强烈的情感不停地向我涌来了—无法形容的快乐、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还有“这次媒体总算可以放过我”的侥幸,我知道自己不会再被写成一个脾气很大的、倔头倔脑的武汉姑娘了—现在的我至少是个很会打球的、脾气很大的、倔头倔脑的武汉姑娘。但这并不是关键,对我来说,胜利带给我最好的礼物是内心的平静—我不必在比赛后用毛巾蒙住脸,躲在更衣室或是浴室里失声痛哭,不必再为失误痛恨自己,不必反复折磨自己。我知道我的表现及格了,我内心的“裁判”这次会放过我。李娜,这次打得不错,我轻声对自己说。但是对我的团队和经纪公司而言,胜利显然意味着更多的东西。在接下来的几天,我的行程被安排得满满的。昨天我接受了CNN的访谈,而今天上午10点,我要去参加来自祖国的新浪网记者的采访。想到这里,我一跃而起,开始了自己作为“大满贯冠军”的一天。新浪的记者告诉我:我和斯齐亚沃尼之间的决赛创下了中国单场网球比赛电视直播观众数的最高纪录,它吸引了约1.16亿名中国电视观众收看。那么多?看来网球真的正在慢慢贴近国人的生活。采访结束后,我们回到酒店进行简单的休整,接下来我们得去香榭丽舍大街为我的赞助商—耐克公司的专卖店做活动,我和耐克中国的工作人员,也是我的老朋友石玲坐在一辆车上,聊着家常一路开到香榭丽舍。车到耐克门口时,只见四名身形高大的保镖围了上来,我心中觉得有些多此一举,我只是个球员,不必这么夸张。但车门被打开时,我明白保镖的必要性了,潮水一般的人群在耐克的门口等待着,石玲怕人会哄上来,叮嘱我等一下牵她的手一起走。我点点头,跟随她走进店里。一张崭新的大海报赫然入目,它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尺寸大到让每个走进这里的人不得不注视它,海报上的人是我,下面印着广告语:“用运动改变一切!”从我十几岁起,耐克就一直是我的赞助商,我曾在耐克店里见过许多优秀球员的海报,费德勒、纳达尔、莎拉波娃……这一次,我终于看到了自己,这真让人有些不好意思,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我有些出神,做完活动后,我就可以安排自己的剩余时间了……最初获胜的喜悦正在慢慢退去,我的心飞到了温布尔登的草坪上,甚至对没完没了的活动有些厌倦。坦白地说,到这时候,我仍然对“法网夺冠”这件事情没有具体的概念,好像并没有之前自己想象的那么兴奋,胜利并没有带来多少改变,一切还在原来的运行轨道上。不过如此嘛,我想。活动结束后,我告诉耐克的朋友们我得去同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一个著名的奢饰品牌的旗舰店逛一下,因为国内的好朋友托我帮她买只包。耐克的工作人员问我:“需要清场吗?”我觉得对方在开玩笑:“太夸张了吧!”香榭丽舍大街上的那家旗舰店以奢华闻名于世,号称巴黎的“时尚航母”。之前我来过几次。这家店有七层楼高,是该品牌在全法最大的旗舰店,每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在门口排队,尤以亚洲游客居多。在这家店里,每位游客都能享受私人导购的服务,但每人只能凭护照购买两只包。店门口常年排着长长的队伍,但还是有许多游客趋之若鹜。这么一家奢侈品店怎么可能为我包场呢?我没把工作人员的话当真,一笑了之。然而,让我吃惊的是,当我到了旗舰店门前的时候,立刻有店员笑容可掬地过来迎接我,他告诉我:为了表示对我的欢迎,他们在得知我要来的消息后专门安排了人带我去VIP室。天啊!我目瞪口呆,大为震撼。我知道自己昨天刚刚赢得法网冠军,可这是著名奢饰品牌的旗舰店啊!我本来是以一个普通消费者的心态来到这个奢华的王国朝圣的,但它却忽然变得谦恭而客气,用欢迎女王的礼仪欢迎我。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但是,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感觉好极了。这是我第一次直接体会到了“法网冠军”这顶桂冠的分量。巴黎,真的成了我的福地。第二章 福地(1)一方面,我告诉自己:你已经表现得比以往都好了,这是法网上你表现最棒的一次,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全力享受这场比赛。另一方面,我身体里那个好战的“李娜”蠢蠢欲动,点燃熊熊的烈火。我像久旱的土地渴望从天而降的甘霖一样,前所未有地渴望一场胜利!巴黎是座优雅的城市。举世闻名的艺术之都、时尚之都。塞纳河蜿蜒穿过,给这座城市平添了几分诗意的味道。每年的5和6月是巴黎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气候宜人、鲜花盛开。蓝天白云映照下的罗兰·加洛斯球场显得格外漂亮。这座位于巴黎西部蒙特高地的球场,是以颇具传奇色彩的法兰西民族英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捐躯的飞行员罗兰·加洛斯的名字命名的。这是所有网球运动员和网球迷心目中的圣地,是最具代表性的红土赛场。红土场是最早的网球比赛场地之一。现在的红土场地虽然不再是以前的自然地,而是用了六层不同的材料铺设而成,但球场的特性没有改变。它的弹性高于硬地和草地赛场,球会弹起很高,而且旋转很强,从而使比赛的节奏显得慢一些,所以有人称红土场为“慢场”。在这种“慢场”上,由于球速较慢,球员在跑动中特别是在急停急回时会有很大的滑动余地,这就对球员的体能及奔跑和移动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红土场拿冠军最难,因为不仅需要全面的技术,还需要超强的体能、足够的耐心和顽强的意志。1989年的法国网球公开赛,十七岁的华裔选手张德培力挫多位名将,成为法网历史上最年轻的单打冠军,也是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亚裔选手。2011年,我以6号种子的身份出征法网。说实话,对这次比赛,我本来并没有寄予太多期望。我不擅长打红土场地,我更喜欢硬地,平时训练和比赛的场地也以硬地为主,法网是我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没有进入过八强的大满贯赛事。在法网开赛前,当地记者对我进行了一次一对一的访谈,记者问我:“如果拿到法网冠军,你会有什么感觉?”我说我会感到不可思议,我坚信自己可以拿到四大公开赛冠军,但法网可能是最后那个。在苏珊·朗格伦球场的红土地上展开的战役对我来说并不轻松,我需要时间来慢慢适应红土赛场,前两轮比赛都打得很辛苦。每当感到情绪波动的时候,我会看看自己团队的包厢,他们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能重新给我信心。整个法网比赛,姜山一共离场过三次。第一次是首轮对捷克的斯特伊科娃。我原本以为这场比赛可以轻易拿下的,我在今年年初澳网第三轮跟斯特伊科娃打过,当时赢得很轻松。没想到短短三个多月后,她忽然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打起球来如有神助。我们交手多次,对彼此的性格多少有点了解,我记忆中的斯特伊科娃是个上场后状态容易起伏的姑娘,但那天她没有受到情绪的干扰,状态极其稳定,而且似乎什么球都能防回来。虽然我后发制人以6:3拿下了第一盘,但第二盘始终险象环生,5:2大局在握后,我忽然连丢两个发球局,被对手追平。姜山就是这个时候坐不住了,他站起身离开了场地。姜山不在跟前,我的心反而平静下来。这一局我赢了。但是在接下来的抢七局里,有两个赛点,我没有把握住,结果被对手连得4分逆转,最后输掉了这一盘。输球后,我特别懊恼,感觉自己在场地上不停地奔跑,又傻又狼狈。等到第三盘刚开始时,感觉已经累到不行,腿都跑不动了。我往场边一看,刚好瞄到姜山在场下一脸特别无奈的表情。我心里的火腾一下就上来了:我在场上这么拼,这么努力,不管比分如何,你总得有一点肢体语言,多给我点鼓励吧!网球场上,运动员是不可以和教练交流的。我有时打着打着靠近了姜山所在的包厢,才会吼两句,这也是我调节自己心态的一个方法。每个人的习惯不一样。我打球不太爱喊。像莎拉波娃、阿扎伦卡那种高分贝的叫喊,据说是一种调节呼吸、释放压力的途径。法网女子比赛采取三盘两胜淘汰制。等到终于赢得第三盘比赛时,我已经累得浑身瘫软,心里说:终于可以结束了。没想到,第一轮比赛就打得如此辛苦。第二轮的对手埃斯皮诺萨是张新面孔,她是西班牙人,在首轮曾逆转过红土能力不俗的维斯尼娜。我根本不认识这位对手,我对她完全一无所知。赛前我也问了不少其他选手,想得到些关于埃斯皮诺萨的信息,结果却一无所获。那场比赛的开头很艰难,对手拥有很好的正手,击球力量非常重,是位很难对付的选手。我连续两盘开局都以0∶3落后。姜山又提前离场了,所以他没有看到我转败为胜的那几分。后来他回到了赛场,还让我深呼吸、放松。我在球场上的时候,特别讨厌别人对我发号施令。要知道,看球的人和打球的人感觉并不完全一样。你在场上会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但他们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姜山的好意也被我理解为他是在表达“你怎么能这样做?你怎么会这样?你应该怎么怎么样”的意思,这分明是不满意我的表现。我立刻火冒三丈,心想:你还是出去算了!后来我冲他吼了几句“不要说话!不要说话”,他才不说了。说来也怪,跟他吼完,立刻就觉得神清气爽,压力缓解了,状态回来了。这一局我又打赢了。似乎上天有意在考验我,从第四轮起,我开始频繁遭遇夺冠热门选手。在第四轮,我遇到了科维托娃,这位本届赛会的9号种子月初刚刚在马德里公开赛的半决赛中赢过我。我记得她势大力沉的发球,几乎每个发球速度都在每小时180公里以上。她的发球局我根本破不了,我的发球局稍有不慎,就被她破了。我以2∶6的比分迅速地丢掉了第一局。最后我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她的发球都接过去,尽量让她接下来的发球没那么自在。当我开始注重接发球这一环节时,对手的发球果然不再那么致命。我反扳一盘,把比赛拖入决胜盘。第三盘第一个发球局就遭遇破发,让我又一次处境艰难。当时姜山也受不了那么揪心的场面,提前离开了球场。事实上,我自己也没想到可以在0:3之后追回来,我只是一直告诉自己:“毕竟我只是被破了一个发球局,只要我也能破她一个,就能回到同一起跑线,然后我就还有机会。”带着这样的信念,我连赢三局追平比分。为了给自己鼓劲,在第六局40∶40时,我还对自己大喊:“加油李娜!”那句为自己喊的加油就像吹响了胜利的号角,随后我开始大爆发,连拿六局实现了大逆转。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就是因为姜山离开了赛场我才能连赢六局吧。我跟姜山开玩笑说:“干脆你以后多离场几次吧。你一走我就赢哦!”姜山比别人更了解我的感受,我也了解他。我知道他不会将我在场上的几句吼叫当回事,因为那本质上就是我自我放松、解压的方式。当你看到本来一度大比分领先的比赛,忽然在很轻松的情况下被对手扳回来时,你会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无能,觉得自己无力控制局面,这种时候你需要交流,需要沟通和帮助。但根据网球比赛的规则,当比赛开始后,选手是被禁止和任何人交谈的。网球就是一项必须一个人完成所有任务的项目。网球是一项孤独的运动。你不能体会那种和队友并肩作战的归属感。你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你,所以当你陷入泥沼后,只能在众目睽睽下独自爬行;你努力为自己的疑问找到答案,不断地在心中咒骂自己,与内心深处的自我辩论,试图寻找能破解对手发球的方法。当然,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完成的。你甚至不能和对手有身体上的接触。属于你的领域,就是这几条白线中的几个小格子、球拍,还有你孤独而烦躁的身影。那种挥之不去、无所不在的孤独和排山倒海而来的压力让人欲疯欲狂。当对手的进攻如同暴风雨一样猛烈,而你自己与自己的辩论激烈而又得不到答案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迁怒于自己。很多网球运动员用古怪的方式为自己找到了宣泄内心压力的方式:摔拍子、尖叫,或是怒斥离你最近的裁判。我的宣泄方式就是吼姜山。他在场上会表现出一反常态的温柔,他谅解我所有粗鲁而孩子气的举动。事后,我也无须解释、无须道歉。因为,我的一切他全懂。也有朋友跟他开玩笑,说他是我的“出气筒”,还问他会不会生气。他很坦然地说:“不会啊!因为我也打球,我完全了解她当时的感受。比赛不利的时候她会感到很无助。无助、孤独又在亲人的注视下会更觉得紧张。这是一种所有人都容易有的心理,并不只是她一个人这样。所有球员在这种时候看到对自己爱莫能助又寄予厚望的父母、孩子、朋友、赞助商、教练,任何跟自己有关系的人,都特别紧张。她这种紧张投射到我身上,她看我就觉得我也在紧张,巴不得让这些亲人都赶快离场。她那样并不是针对我,只是因为我比谁都合适。她知道我能理解她,她知道我不会怪她。其实一切情绪都源自于场上的人。如果她不是处于那种极度紧张的情况,我就算在场边摆瓶酒,喝酒、聊天、唱卡拉OK都不会影响到她。所以这种情况下我就起身出去。出去之后她紧张的心态就会慢慢平静下来。“因为网球是对抗性项目,每个人在比赛过程中心态都会有起伏。在你高兴、一帆风顺的时候,你巴不得很多人在那里看,希望大家看到你的好。人都希望把自己好的一面表露出来,把自己的灰暗藏起来。场面处于下风时,她不希望自己的亲人看到这一切。只不过她表露出来是这样。每个人表现的方式不一样,但心理层面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而且有时候如果这一段时间一直不顺,你可能希望会有点什么事来改变一下现在的情形,破一下这种情势,比如像篮球比赛里,教练会适时叫暂停。”朋友问他出去之后会不会担心我,会不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看比赛直播。他说:“我出去后当然会很担心,但出去了就不会再找大屏幕或者电视什么的看她的比赛了。不是不敢看,而是觉得她有能力扭转局面。这种情况出现很多次了,她不是十几岁的人。我感觉她自己能够控制得住。我相信她,我知道她特别棒、她没问题。”每一句都是我心里想说的话。知我者姜山也。有一位记者曾经恭维我说:“幸亏中国网球有李娜。”我心里悄悄地说:“你说的不全对,幸亏李娜有姜山。”打到四分之一决赛的时候,我开始感觉自己已经慢慢与红土地建立起了某种默契。我开始更快地进入状态,而姜山也不必再为了让我发挥出正常水平而躲出场外了。八强遭遇的阿扎伦卡是赛会的4号种子。阿扎确实是个极其优秀的球员,除了强大的发球,阿扎伦卡还喜欢用吼叫来为自己打气,每打完一个球,她都会发出“咻”的尖叫,声震全场。很多球员都喜欢用叫声为自己助威。这或许是西方人性格奔放的表现。我一向不大好意思叫,当我需要宣泄情绪的时候,我多半会找出在包厢端坐的姜山,冲他劈头盖脸地怒吼一顿。和阿扎伦卡的比赛开局很谨慎,我们都小心地保住了自己的发球局。一直到第十局时,比分仍然是5∶5平;但在第十一局中,我用一个漂亮的反手拿下了这一局,以6∶5领先。阿扎显然有些紧张,她没能保住自己接下来的发球局。我以7∶5赢得首盘。年轻的阿扎伦卡同样属于心理上波动较大的选手,第二盘里她仍然表现得很顽强,甚至两度挽救赛点,但这难不倒我。我越打越有信心,我知道这场比赛属于我,红土地似乎在庇护我。我的每一次出击、回转都异常得心应手,我好像又回到了儿时练球的球场上,灼热的灰砂在正午的阳光下泛出刺眼的光芒,薄薄的“回力”球鞋鞋底被沙子烧得滚烫。我赢了第二盘!直落两盘!我战胜了阿扎!姜山似乎与我心有灵犀,他没有再离场“避难”,而是笑眯眯地坐在包厢里看完了整场比赛。终于打到了半决赛,我的对手是莎拉波娃。我们之前交手过很多次,这次比赛对我而言,只是和老对手的又一次相遇,稀松平常,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记者们闻风而动,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至,他们将我团团围住,问我:“马上要对战莎娃了,你的感觉如何?”让他们激动成这样的原因只有一个:莎拉波娃的现任教练正是我之前的教练—瑞典人托马斯。我不禁怀疑:记者们内心深处最爱的球员是否必须像泰森一样强悍,如果我也把对手的耳朵咬下来,他们会不会更加喜欢我?尽管只是半决赛,但媒体们已经提前替我们为此次比赛定了性:“复仇之战”!他们就是这么称呼2011年法网女单半决赛的,真的,就因为莎娃雇用了我以前的教练。我在不止一家报纸上看到了“李娜报夺师之仇”的标题。我觉得有点好笑。必须承认托马斯的执教对莎娃起到了良好的作用,一向不擅长红土的莎娃这一次在红土上表现得很棒。以往,像所有习惯了硬地比赛的选手一样,莎娃的强大到了红土赛场会略打折扣。这个富有幽默感的姑娘曾经自嘲“一到红土就像母牛在滑冰”。但这一次非同以往。在之前她以6∶0、6∶3轻松战胜德国的佩特科维奇。托马斯帮助莎娃找到了更好的发球方式,她可以轻松地发出高难度的球而不必担心肩上的旧伤。这当然使得战功赫赫的莎娃更加威力大增、如虎添翼。所有的人都知道,莎娃对这个法网冠军有多么渴望。如果夺冠她不但首获法网冠军,还将集四大满贯冠军于一身,就是传说中的“全满贯”。许多媒体都认为,莎娃将是本届法网冠军最有力的争夺者。我们之前曾交手过七次,其中五次莎娃都获胜了。加上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的托马斯也在莎娃的阵营中,大家似乎都为我捏了一把汗。我告诉记者:我对自己信心很足,姜山也是。不管教练作多么周密的战略部署,真到赛场上后,短兵相接的还是球员,我相信自己的临场反应能力。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次法网我能进入半决赛。一方面,我告诉自己:你已经表现得比以往都好了,这是法网上你表现最棒的一次,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全力享受这场比赛。另一方面,我身体里那个好战的“李娜”蠢蠢欲动,点燃熊熊的烈火。我像久旱的土地渴望从天而降的甘霖一样,前所未有地渴望一场胜利!在这个赛场上,同为“龙的传人”的网坛前辈张德培在这里创造了奇迹。同样的幸运女神会眷顾我吗?第一盘,我以6:4获胜。莎拉波娃在第二盘比赛中全力反击,她在第一局中一连拿到了3个破发点,顺利地拿下第一局,但我竭尽全力保住了自己的发球局,将比分追到了4∶4平。在关键的第十二局里,莎娃有些丧失信心,她出现了两次双发失误,我最终以7∶5拿下了第二盘。这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比赛,但我最终还是赢了。和阿扎伦卡一样,莎娃也喜欢为自己呐喊助威,不过和阿扎伦卡的比赛已经让我适应了尖叫声,况且,我也有自己的独门暗器:我可以去吼姜山。第三章 对决当我在休息室等待新闻发布会时,纳芙拉蒂诺娃(天啊!真的是她!)走来跟我说,“我是过来人,我现在告诉你,此刻起你要学会说‘不’。因为现在所有人都想要你,你要选择适合你自己的,你要给自己营造一个保护圈。”入决赛,我的对手是斯齐亚沃尼。这位意大利名将是去年的法网女单冠军,是红土赛场上所向披靡的红土女皇。我们之前曾经交手过四次,上一次交手是在去年的法网比赛上,斯齐亚沃尼打败了我。被她打败之后,我的伤心、失望无处发泄,居然神经病地跑去买了一只极其昂贵的奢侈品戒指。那只戒指买了之后,我很少戴它。我又想起了那只无辜的戒指,还有我一直仰望的苏珊·朗格伦杯。苏珊·朗格伦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女子网球选手之一,为了纪念她,人们用她的名字命名法网女子比赛总冠军奖杯。她是我的偶像,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而我,第一次和我的英雄如此地接近。我的心在歌唱,我的灵魂在呐喊,我心底深处的那个“李娜”在咆哮。我知道,我和“她”都太想要这场胜利了。这一次,我没有像今年1月进入澳网决赛那样激动,那次是我第一次距离大满贯冠军一步之遥。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打进大满贯的决赛了,我知道自己不能止步于此。上一次我没有什么经验,但这一次,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必须冷静。斯齐亚沃尼是个令人尊敬的对手,这位老将技术全面,防守出众,作风顽强,战术灵活多变,是个相当难缠的对手。球场下我们的交情其实不错,我们有许多相似之处:我们都属于网坛“大器晚成”的选手,我已经29岁,而斯齐马上就要31岁了;我们在赛前都不被看好,分列5、6号种子的我们都算不上夺冠热门;我们征战经历相仿,本次决赛,我们俩都是第二次出征大满贯决赛。不同的是,这位意大利老将的手中已经握有一个大满贯冠军奖杯。决赛当天风和日丽。首盘我打得比较积极主动,克制住了斯齐的气势。但是第二盘她一度猛烈反攻,给我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我们一路战平,最终进入了抢七局。胜利就在前面!我感到自己的心脏不停地怦怦跳动,即使斯齐发球时高亢的“啊嘿”声都不能掩盖我胸腔传来的剧烈振动。就是现在!我连下7分,斯齐的步伐有些乱,抢七局最终以7∶0告终!我赢了!那一刻,我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跳出我的胸腔,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仰面躺在地上。法兰西灿烂的阳光倾洒在我的身上,我用手捂住脸,很想哭,可眼泪却流不出来。赛前我还偷偷想过,如果夺冠,我应该摆个什么样的造型,但当胜利的时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想就倒下了。1小时48分的战役结束了,我赢得了苏珊·朗格伦杯。没躺几秒钟,我就自己爬了起来。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让斯齐亚沃尼多等。在决赛中输给对手的心情不好过,我自己也输过,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受。我和斯齐亚沃尼在场下的关系其实挺不错,我不想让她难过。我从地上爬起来,去和她拥抱。放开斯齐后,我向场边看去,看到他们—我团队里所有人都穿着黄T恤,非常兴奋地相互拥抱,姜山、莫滕森教练、石玲、苏珊(苏珊负责管理全球女子网球球员,为所有女球员服务)。他们全都坐在那里,这件黄色上衣耐克只做了50件,就是为了显眼。我当时没有看清楚他们的表情,直到晚上吃饭,我才有时间问他们当时大家都是什么反应,因为我没有看见。大家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李娜,你爬起来太快了。”颁奖时还出现了个小乌龙,颁奖嘉宾错把我的迷你复刻版奖杯颁给了斯齐亚沃尼—当时场上有两只苏珊·朗格伦奖杯,大的供赛后获奖者拍照留念用,小的就可以带回家私藏了。嘉宾错把小杯当成了亚军奖品颁给了斯齐亚沃尼,斯齐小声跟我说“错了错了”,所以当时我乐了,说:“没关系,照吧照吧,咱们自己知道就行了。”颁奖后央视五套记者采访我时显得特别激动,说话时都已经哽咽了,我倒还好。最初的激动已经过去,这只是一场比赛而已,跟其他的比赛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我身边的人都激动不已。在网上有一段视频,是我接受采访之后,与球童拍完手回到更衣室的过程。我从更衣室出来往右上两层楼看到我的教练迈克尔·莫滕森在接受采访,我跟他拥抱。他说:“我为你感到非常骄傲!”我跟迈克尔拥抱后,又和姜山拥抱,周围的人就起哄要我俩kiss。之后我又与当时女队教练鲁林拥抱,和石玲拥抱。当跟石玲拥抱时,我的眼泪就开始往下流了,因为石玲已经哭得泪流满面了。在我发表获奖感言,用武汉话对石玲说“生日快乐”时,她就一直在哭。与他们拥抱之后,我回到更衣室,斯齐亚沃尼正好换好了便服去开新闻发布会,斯齐不愧是胸襟宽广的老将,她还过来赞许地拍拍我,跟我说:“Enjoy your time!”苏珊跟我回去帮我换装、化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饿,但苏珊坚持让我吃点东西,因为接下来有很长时间的新闻发布会,发布会结束后又要做尿检,然后继续拍照。苏珊专程帮我买了三明治,我没怎么吃,完全吃不下。打完那么长时间的比赛已经很累了,换鞋的时候腿都要抽筋了,但很奇怪,我不觉得疲倦,也不觉得饿,我仍陶醉在获胜后的□□当中。再次回到更衣室,换好裙子、靴子时,我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更衣室,想起刚来法网的时候更衣室里面如何人山人海,不由得百感交集。就是这个更衣室,见证了那么多球员的光荣和梦想、欢笑与泪水,越打人越少,打到决赛,就剩下我和斯齐两个人,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这空荡荡的更衣室里了。获奖当天,我还有一个神奇的经历,当我在休息室等待新闻发布会时,纳芙拉蒂诺娃(天啊!真的是她!)走来跟我说:“我是过来人,我现在告诉你,此刻起你要学会说‘不’。因为现在所有人都想要你,你要选择适合你自己的,你要给自己营造一个保护圈。”我几乎要惊呆了,纳芙拉蒂诺娃是网球史上最伟大的球员之一,她是网坛的常青树,曾经获得59个(天啊!59个!)大满贯头衔,有网坛“女金刚”之称。当时她已经50岁了,穿着半袖衬衣、休闲西裤,高雅脱俗,神采奕奕,她的外貌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她很知性,却不会让你感到咄咄逼人,她像个老朋友一样让你感到信赖,而且,她会尽可能地告诉你她所知道的一切来帮你。前几年她还没有退役时,我曾经在场地上见过她,有一次她还跑来问我姓Li还是姓Na,一个这么伟大的球员跑来问我这么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该怎么念我的名字,这让我感到有点受宠若惊。在当时的我看来,像纳芙拉蒂诺娃这样的人是遥不可及的,我根本没有机会与她交流,但是此刻她来跟我说这句话,那种感觉就像朋友之间的交流一样,没有任何的隔阂,也没有国籍、年龄的限制。我对纳芙拉蒂诺娃的滔滔敬意之中,又多了几分亲切。我本来准备穿另外一套便服开新闻发布会,但耐克的工作人员在我开新闻发布会前半个小时赶到我身边,将新款T恤递到我手中。他们搭乘的北京到巴黎的航班刚一落地,工作人员就马不停蹄地赶往新闻发布会所在场地。我套上T恤去参加了新闻发布会。那场发布会开了有整整两个小时。记者们的表情都很兴奋,一位来自中国的新科冠军,这或许意味着中国乃至亚洲网球将由此揭开新篇章呢,大多数问题也是围绕这个核心展开的。刚开始是所有记者一起问问题,我一边回答问题,一边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扫一眼大大的奖杯。我曾经在澳网的场地上与总冠军奖杯失之交臂,今天,在罗兰·加洛斯中心球场的场地上,我终于如愿以偿了。我小心翼翼地抱着它,就像抱一个小婴儿一样。一个来之不易的婴儿。夺冠之后的新闻发布会大概进行了两个小时。按照组委会的安排,我们要在晚上8点赶到埃菲尔铁塔拍照。那天有好多拿着国旗的中国人在赛场外一直等着我,他们说想要和我照相,我很抱歉地说我得赶时间,我只能和大家一起合张影。到了埃菲尔铁塔时,很多记者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欧洲夏季天比较长,6月的巴黎,晚上8点天还是亮的。那天风很大,有一对新婚的华人夫妇也在那里。当我走过去准备照相时,还听到新娘低声问丈夫:“这是不是李娜?”现在在网上应该可以找到法网组委会放在网上的一段视频,也是记者跟到更衣室拍的。我记得我跟裁判长说话的时候,还有点走神地看到另一边的沙发上放着很多球迷给我们写的信。球迷给我的信一般都会寄到WTA,由WTA寄到中国国家队,之后再由国家队交到我手里。球迷来信我一般都会看。如果有要签名的,我就会签好名给他们寄回去。国外的来信比较多,细心的球迷们会随信附有贴好邮票的信封,我只需把签名放进他们准备好的信封里,再放到邮筒里就可以了。后来,朋友告诉我:在我比赛期间,央视体育频道连续两天改变了转播计划。为了直播我与阿扎伦卡之间进行的1/4决赛,央视体育频道改变了原有的节目安排。而我和莎拉波娃进行半决赛的时间段按原计划应该转播其他运动项目的比赛,但央视最终还是把摄像机对准了菲利普·夏蒂埃球场(菲利普·夏蒂埃是法国网坛的传奇人物,罗兰·加洛斯网球中心的1号中心球场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这个消息比战胜莎娃更令我高兴,因为这种种迹象都在表明:网球正在越来越多地受到国人的关注。我深爱的运动在我深爱的国家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和尊敬,而这一切又和我的努力不无关系,真是让我备感欣慰。我对网球有着浓厚的感情。我从8岁开始打网球,我目前几乎全部的人生都和网球捆绑在一起。我对网球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感情,就像我的父亲当年对我寄予了太多的希望和爱一样。可惜,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就匆匆离开了我。今天,我终于登上了网球的巅峰。而我,只想轻轻对他说一句:爸爸,我做到了。第四章 父亲训练场外面就是公园,有时我们打完球去滑梯、跷跷板上玩,旁边的小弟弟小妹妹看了眼馋,上来说:“哥哥让我们玩一下撒。”我只好说,“我是姐姐哪。”想起爸爸,就想起了我的童年。爸爸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那缕阳光、最清凉的那份慰藉。多少年来,父爱是我力量的源泉,他去世而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也是埋在我心底最痛的伤痕。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在深圳打青少年比赛。没人告诉我爸爸病危,没人告诉我他去世的消息—关于他的病情,爸爸要求身边所有人都对我保密,因为他怕“影响李娜打球”。凌晨,从深圳至武汉的火车到达汉口,停车的声音像一声长长的叹息。妈妈没来接我,来的是我的叔叔(爸爸的亲弟弟)。叔叔让我先吃早饭再跟他回爷爷奶奶家。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自然。走到爷爷家楼下的时候,我看到了写着爸爸名字的花圈。那一年我14岁。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到六楼的,只记得一上楼就看到了爸爸,他躺在那里,肚子很大,里面全是沉积的腹水,脸色惨白。爸爸生前是很帅气的一个人。爸爸的遗像挂在客厅里最醒目的地方。他在照片里看着我,目光里满是怜爱和慈祥。那目光我是如此地熟悉。旁边的黑纱却沉沉地垂着,触目惊心地提醒所有人:照片上的人已经不在人世。看到爸爸的遗体我不敢伸手去触碰,因为怕触碰冰冷的遗体就必须要承认爸爸的离去。事实上,后面的几年我一直在欺骗自己说爸爸只是出差没有回家而并非离去。妈妈什么也说不出来,一直在哭。以往家里所有的大事都是爸爸做主,现在他离开了,感觉就像天塌下来一样。我觉得自己当头挨了一棒。只觉得沉重,并不觉得疼痛,也哭不出来。麻木了很久,直到从小和我最亲的舅舅过来安慰我,我才哭出来。而眼泪一旦流出来,就再也止不住了。以前我以为,人是一点一点长大、一点一点成熟的,但是那一天我知道,人是一瞬间长大的。我想,以后我就要负责养家了。爸爸是最早将我带上体育这条路的人—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是湖北省省队的羽毛球运动员。多年后他还偶尔会说起当年他在省队打球的日子,每次说起都神采飞扬,仿佛又变成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历经大时代的坎坷,能争取到打球的机会,特别不易。不过后来出于特殊原因,爸爸的全国冠军的梦想没有实现,他就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们家也算个体育世家吧,我爷爷以前是宝善街小学的体育老师,爸爸曾经是羽毛球运动员,好几代人都与体育结缘。我爸是家里的老大,他不但人长得帅气挺拔,还聪明通透,是大家公认的“开心果”,全家老小都把爸爸当顶梁柱。爸爸身为长子,也义不容辞地挑起了重担。我家的条件即使在工薪阶层也只能算一般,但爸爸从不拒绝任何人的求助,我印象中他一直是个乐于助人的人。爸爸在长江金属制品厂做销售,跑销售要常年出差,爸爸能和我们守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但只要爸爸在家,家里的气氛就非常欢快、温馨。爸爸能说会道,藏了一肚子的笑话,我什么时候要他讲故事,他转转眼睛就讲出一个,笑得我肚皮都痛。爸爸不但能言善辩,过日子也精细讲究。他做菜水平很高,刀功细腻,色香味俱佳。每次出差前,爸爸都提前蒸条鱼或是炖锅肉,这样妈妈下班回家炒个素菜就可以开饭了,够我们母女俩吃个两三天的。家里的电器、妈妈和我的衣物都是爸爸从外地买回来的,样子俏又不贵。虽然收入不多,一家人也把日子过得暖洋洋的。在那时,我的家充满了欢笑和温馨。难得有留给自己的空闲时间,爸爸总是想去打球。我很小的时候,有点婴儿肥,爸爸希望我健康成长,就带我去跑步锻炼,教我打羽毛球,中间休息的时候,爸爸和声细语地讲他从前在省队打球的日子给我听。他对羽毛球有着异乎寻常的专注和热爱—一个城市平民家庭的孩子,千辛万苦地拼到省队门槛前,背后的付出可想而知。当时正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口号喊得震天响的时候。爸爸知道自己家庭条件不好,下面又有弟弟要照顾,便服从组织分配去了汉阳—早下放,早抽调回家,早工作,早点赚钱养家,他就是这么考虑的。从汉阳抽调回来以后,爸爸先是去了二轻局工作,接着又被调到长江金属制品厂做销售。我一直在暗自揣测,爸爸对我的投入,是否含有对自己少年时代壮志难酬的补偿。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爸爸对我的投入似乎是不计成本的。4岁那年,爸爸请南京的朋友帮忙,买了一台钢琴回家—起因是亲友称赞我手指修长,适合弹琴。我忘了这是谁的发现,但爸爸很高兴,没几天,家里就多了一台钢琴。我心情好的时候就上去弹两下,心情不好时就丢开不管。小孩玩心重,经常一首曲子没弹完就溜出去和院子里的小朋友踢毽子、跳皮筋了。妈妈时不时催促我去练练琴。爸爸对此倒没有什么意见,他从不勉强我去做什么。“喜欢就好”,他说。后来我开始打羽毛球,钢琴就没有再练,爸爸又默默把琴卖掉了——当初也是他一声不吭把琴弄回来的。他默默为我做了许多事,在爸爸那里,任何与我有关的事,都是大事。爸爸心中关于羽毛球的梦想从未在居家生活中退色过。4岁以前我是跟外公外婆一起住在武昌的——双职工照顾孩子不方便,许多家庭都把孩子寄养在老人家里。4岁后,我回到了江汉区的家,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小时候的我有点胖。爸爸说,锻炼锻炼吧,姑娘伢胖胖的不好看。于是我从4岁起,每天清早天不亮就睡眼惺忪地跟着爸爸出门跑步。现在想来,可能那个时候,爸爸的脑海中已经在孕育一个关于羽毛球国手的梦想了。我最怕冬天。武汉没有暖气,一到冬天,连被窝都是冰冷潮湿的,好容易焐暖了,再爬出来又是一身鸡皮疙瘩,每天早上起床都要下好久的决心。夏天也难受,武汉早晚温差极小,这座历来有“火炉”之称的城市,哪怕在清晨也是热烘烘的。我迷迷糊糊地跟着爸爸跑过大街小巷,哎呀,街上有人卖豆皮,卖欢喜坨,还有烧卖……烧卖笼一打开,白茫茫的蒸汽一下子把烧卖老爹的脸都盖住了。我也很像一只烧卖,满头满脸的汗,红彤彤的头脸上冒着热气。秋天跑步,梧桐树会掉毛毛,我就顶着一头梧桐毛毛回家,我妈大叫一声,把我拉出门去拍。梧桐树的毛毛掉进衣领里特别痒,严重时还会起小疙瘩。只有春天跑步最舒服。路边的草叶上全是湿漉漉的晶亮露水,公路上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跑着跑着人就清醒了,出一身透汗回到家,妈妈已经准备好早餐等我们了,一杯牛奶,一块小蛋糕,甜甜蜜蜜地吃完,再跟着爸爸去上幼儿园了。接送我上幼儿园也是爸爸的差事,他的自行车前梁就是我的宝座。5岁那年,我已经长到了将近一米二高,宝座也从自行车前梁换到了后架。羽毛球业余体校去爷爷工作的小学招球员,爷爷说,我孙女个子高,让她也试试吧。爸爸就带我去面试了,教练看了看,觉得条件不错,我就这样开始了我的运动生涯。打羽毛球的日子在记忆中有些模糊,印象中我从来没有上过场,每天都在场下自己摆动作,教练把一颗球吊在那儿,我自己反复练习挥拍。想来是很枯燥的日子,但因为小,也并没有当回事,我是个很乖的姑娘伢,既然教练让我挥拍,我就乖乖地一直练挥拍。大队员们可没这么老实—羽毛球队里有大队员也有小队员,大队员可以上场打比赛,小队员在场下练动作。体校的小孩比普通学校的孩子要淘气些,经常换着花样地捉弄小师妹们。好在和我同批入队的小队员大概有十几个,我在里面成绩并不突出,从哪方面看都不显眼,也不太会招惹到老队员的注意。我在羽毛球队像是可有可无的边缘人—打羽毛球需要手腕发力,而我的习惯是手臂发力,手腕的动作有点“死”。小孩子懵懵懂懂,对自己是不是受重视也并不在意。教练有时会看着我说:“唉,你这个手腕啊……么办哩?”我不在乎他说什么,老实讲,送我来打球根本就是大人的主意,我打球的唯一原因是爸爸希望我打。教练爱问“么办哩”就让他问去吧。我在学校表现不错,特别是数学课。可能是遗传到了做出纳的妈妈的理科生基因,我在数学课上总是轻松自如,还曾经被老师推荐去上过数学奥林匹克班。我喜欢数学,这是一门逻辑清楚、条理分明的课程。在数字的世界里,一切事物都有固定的运转规律,就像打网球一样,只要你把击球点稍微靠后一些,就能打出一个漂亮的直线球,一颗网球永远不会在飞到网前时忽然决定要自己换个轨道,或是掉头飞回来。数字和网球没什么区别,只要你掌握了它们的运行规律,操纵和使用它们就绝非难事,我在数学的世界里得心应手,数学老师也视我为得意门生。我不喜欢语文课,写作文也好,总结中心思想也好,都干巴巴的。在我眼里,这是一门暧昧、纠结、模棱两可的课,所有的作文结尾都要莫名其妙地升华到“我的名字叫红领巾”或者“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一天啊”,我不喜欢这样的授课方法,我不想撒谎,哪怕只是在作文里撒谎。小孩子每天就是玩,就是蹦蹦跳跳,吵吵闹闹,哪有那么多“意义”?反正我是找不出来。每当我在绿色格子的作文簿上写“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一天啊”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个骗子。我的成绩不均衡,长相也不起眼,除了数学老师对我另眼相看,其他人都没有把我当回事,我在班上和在羽毛球队里一样,都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如果小学二年级那年,业余体校的网球教练没有看到我,那么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有时我想,如果我没有转向网球,那我今天会怎样呢?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我将会拥有和今天完全不一样的生活。那年夏天,网球教练夏溪瑶来我们队里选“种子”,一眼相中了正在练球的我。她认为我移动速度够快,发力也到位,在和我的教练沟通过之后,夏教练建议我停掉羽毛球的训练,跟着她去打网球。我的羽毛球教练林书慧,就是说我手腕死的那位教练,也很同意这个建议。我有点吃惊,练了两年羽毛球了,我从没想到忽然要改行。网球是个么运动?我也没听到过。但我知道,被体校教练选中的队员一定能进重点班,进了重点班才有机会加入专业队,所以这应该是个好消息。但从羽毛球专业改到网球,这是个很大的事情,夏教练让我带父母过来谈谈,同时也看看我父母的身高是否理想。网球对身高有一定要求,要预测小队员们未来的身高,最直观的办法就是看看爸妈的高度啦。第二天,我和爸爸妈妈就站到了夏教练面前,我记得那次见面是在中山公园的网球场上,夏教练和我爸妈谈得挺高兴。出乎我的意料,爸妈对于转专业的事很爽快地就表了态:“行!没有问题。”事后妈妈承认,她一直担心我在羽毛球队会被大孩子们欺负—当时羽毛球队的管理不很严格,教练不在的时候,年龄大、入队早的队员会捉弄小孩子,那时我们都是小毛头,大孩子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爸妈很担心,因此很干脆地将我转到了网球队。教练对我父母的身高也很满意,我爸爸一米七五,妈妈一米六六,在湖北人里算比较高的,而通过测骨龄得到的结果是:我将来可能会长到一米七二左右,这个结果也让教练很满意。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网球还是项人们很少听到的运动。那时候,中国人心中的偶像是女排队员,电视里播放的是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郎平、孙晋芳、周晓兰这些名字是多么响亮啊!乒乓球也是大受欢迎的运动,学校的水泥乒乓球台周围永远围着一群人。白色的小球与球台清脆的撞击声上课都听得到。网球……谁晓得网球是么事?我家人一开始管网球叫“毛球”,因为圆溜溜的球身上有许多黄绿色细毛。第一次去中山公园的网球场找夏教练时,看到很多人都在打“毛球”,那场面可真是新鲜。那时想找块好一点儿的网球场地都很难,电视台也很少转播网球赛事。即使是在武汉这样一个大城市里,了解网球的人也是少而又少。夏教练还问过我:“怕晒太阳吗?”我马上回答说不怕,心里还纳闷,想着太阳离我那么远,我为什么要怕啊,现在想想可能教练是想问我怕不怕被晒黑吧。她说,不怕就行,场地在室外。我就这样离开了羽毛球队,转向了网球。在网球场上,我见到了我未来的队友们,她们个个都是短头发而且晒得黑黝黝的(现在这种肤色应该叫古铜色,很流行的),好像一群非洲小朋友。夏教练说,你要进体校的球队打球,可以,但是你要先打败我手下一个队员。爸爸显然是很希望我留在网球队的,所以我必须打败一个“非洲小朋友”。我开始了这项艰苦的尝试。我用力地挥舞球拍,尽可能地让球落到对手始料未及的区域。但是没有用,不管我多么用力,多么凶狠地发球,从网对面返回的球一定会更快、更凶猛。黄绿色的小球像一颗流星一样迅疾地飞过来,我必须不停地跑动才能勉强接到球。多年后我仍然会经常梦到儿时练球的场地,会想起当我最初踏上球场时那些从高处呼啸而来的发球,有时它们会冲向一个你预料不到的地方,有时它们甚至会狠狠打在你身上,你必须尽早挥拍,在它还来不及发威前截住它,改变它的轨道,让它臣服于你,让它明白在这个场地上,你才是说话算数的赢家。只有当你把自己逼到一个极限时,你才会超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