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序前言一次,一个半年没见的老同学来看我,一见面就对我说,都半年没见了,你身高怎么还是保持在一米七?我苦笑一下,无奈地说道———好身材,要保持!过了几天,遇到了个老朋友,他是个大男人主义者,同他一起散步时,我想到了前几天的遭遇,哀叹说,我身高不够。朋友笑了笑,说,男人不是靠身高吃饭的。我觉得有道理,又说,我长相不帅。朋友轻松地说,男人不是靠相貌吃饭的。我觉得更有道理了,又说,我交不到女朋友。朋友依旧说,男人不是靠爱情吃饭的。我开始欣赏他了,又说,我很穷,没什么钱。朋友笑我幼稚,说,男人不是靠金钱吃饭的。我彻底崇拜他了,再次说,我在生活中也没什么地位。朋友笑我没出息了,说,男人不是靠地位吃饭的。对于他的话,起初我是完全信服。可后来再仔细一想,如果以上都不是,那男人还能靠什么吃饭?我思考再三,男人起码要有点儿钱。男人身高不够,还可以踩高跷;相貌不帅,还可以去整容;可男人要是没钱,那就没什么办法挽救了。于是我想到了写小说。写小说虽说很难致富,但我想,奔小康还是可以的吧。朋友们知道了我这想法,纷纷嘲笑我,说我这个什么也没有的人也来奔小康,那不成裸奔了吗?我知道,世界上再精致的文章,在未完工以前,总是得不到别人赞美的。这与艺术品不同,维纳斯的残疾引来世人无数的好评,但要是把欧·亨利小说的那些出人意料的结尾省掉了,恐怕就没读者再愿意追捧了。我是尽全力排除现在的,未来的一切可能的嘲笑,静下心来,用咖啡和香烟,在漫长的76天里,编织我的梦想。终于在2005年1月10日,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显然句号不会完美,但我想,这对我而言,也算一种超越吧。现在许多作家写作,据说不是为了名利,而是为了舒展心中的郁结,更崇高者的目的还是———为了人类的进步。所以他们的写作,是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可我的思想尚处与人民看齐阶段,要进化到他们的仙境,更要到了连达尔文都推测不出的时限。写作对我这么一个懒人来说,是一种痛苦,是一种压抑的痛苦。在写作此书中,我一不小心迈过了人生的18周岁。年纪轻轻,文笔难免幼稚,而我又偏偏是那种喜欢少年装老成的家伙,字里行间剔除不净可笑章目。内容尽是虚构,无一真实,只望读者得以喷饭一笑。若有点头心得,那全是读者心有慧根,绝非作者文辞巧妙。另外,但愿在书出版后,评论家们能放过我这小人物一马,不要把我这惟一一本小书扼杀在摇篮里。记得塞缪尔有句话:“诗人可能会赞美许多他不敢与之结婚的女性。”同样的,评论家也可能批评许多他这辈子写不出来的文章。我想,对于书的批评或多或少总是有的,只希望有考据癖者切莫来探究书中恋爱情节与我本人瓜葛,不然,家中老母必将棒槌伺候,若干年后家中贤妻也要刑讯逼供咯!书是我人生失意时所写。写完全书后,很想找个人点评一下。这时,不知从哪冒出个朋友,来问我要底稿,说是供她消遣。结果她坐在阳台上,嗑着瓜子,消遣完全书。最后她给我一句评语:“笔调太老。”———呵呵,这笔调老道正是我刻意追求的。———正当我暗自得意,她后面又来一句话,“就跟你长相一样老。”我急了,申辩我过了年才20岁,一点儿也不老。她不屑地说,五个你加起来都有100岁了,还敢说年轻!我无奈地笑笑,呵呵,或许吧,失意人的年龄是无法用生理年龄衡量的。最后,就用书中一首自作小诗作自序结尾,或许失意人看了此诗会对生活有另番感触:我本无情人,凭风任今生。化作随烟雨,沁波入水深。第二部分:在市委工作的日子市委派人去美国调研海蜃市是中国东海岸线上罗列的一座不出名的小城市———一座比其他地方小县城还小的县级小市。像许多这类小城市一样,地方是个小地方,海蜃市政府则是座大政府。在成片火柴盒似的低层建筑中,庞大豪华的市委写字楼傲然于市中心,“海蜃市”这三个巨硕镀金大字镶于其中,金光耀眼,灿烂夺目,吓得盲人半夜都不敢睁眼。夏宇宏大学毕业至今在市委工作已四年了。四年里,他的那些上级既没有被调走的,又没有因贪污犯罪被抓起来的,甚至连生病车祸不小心或莫名其妙死掉的都没有。机关单位里向来是上司不走,下司就永无出头之日。宇宏眼看四年来,自己每日重复普通小文员的单调工作,至今远没有发迹征兆,只能哀叹时运不济。宇宏大学念的是中文系,据说中文系的男人有个特点———高度近视的女性才会错选中文系的作男朋友。中文系男人虽遭旁系看不起,可他们又都是些自抬身价的家伙。和旁系学生吵架时,由于他们多了几句“文言文”骂人,常起“以理服人”的效果,旁系总是不敌。平时他们没事还喜欢写点儿文章,满世界报刊杂志乱投,由于写的文章多了,基数庞大,总会有那么一两篇逃脱编辑法眼,被刊登出来。比起他的同学,宇宏更要高明得多,他曾多次在妇女刊物上杜撰文章,声称自己是新婚少妇,依靠无限想象力,替女人说出新婚之夜的快感。———引发无数男读者对他害了相思病。这人只要一旦在刊物上发表点儿什么,就往往自认为不再是普通人了。所以在宇宏理念里,他在市委仅做个普通文员真是大材小用,就仿佛一个年轻漂亮姑娘嫁给了个老头,只能起观赏作用。按他的想法,他应该在市委里担任个有实际影响力的角色,可以在年轻时代干出一番大成绩,偶尔还能挥挥拳头,跺跺脚,替人民呐喊几声。可现实却连他幻想的空隙都不存在,事业无成,高龄单身,男人的两大致命伤眼看着都要应验,近来他更加烦闷不安了。这时时值4月,市委学习其他大城市做法,要派若干人去美国调研,据说回来后还能拿张证书。一些机关单位里的调研向来不老实。出国的人调研是去研究外国的风景名胜;有些人调研是去研究外国的美味小吃;还有些人调研是去研究外国的女人。反正不管目的如何,去调研一回,回国后往往能受重用。宇宏正愁事业无成,这次调研的机会的出现,就像是久嫁不出的老姑娘去相亲,急急忙忙去报了名。申请调研的名单出来了,结果政府里一大半人,包括会、不会英语的都报了名。领导想了半天,最后加了条要求———大学英语6级。这要求一加,马上就剩了五个人。宇宏由于大学时对英语用过功,过了6级,有幸名列其中。当天,市委领导在五人中指定了出国调研团长,晚上,团长照例设个饭局,开个见面会。团长叫张铭,四十多岁,是大学教授进政坛。英文功底非凡,估计就算跟外国人吵架时,从他嘴里标准伦敦音发出的单词,各个像钢锭般,定能砸得对方头破血流。另外两人是对中年夫妻,男的叫盛荆文,女的叫梅云。盛荆文天生注定是个神秘人物,一副似笑非笑的脸,脸上永远像铺了一层马赛克来伪装表情,正常人很难猜测他的情绪。梅云的体型像皮球,却又总是自恃体态娇美,喜欢做些与年龄很不相符的姿态,单位人称“座山雕”。两人从前都是中学教师,现在一个是教育局副局长,一个是教科委副主任。四人坐着闲聊好久,就是不见第五个人到来。彼此间问候的话都已说遍。张铭正方脸上残留的微笑僵硬得像是刚出土的文物,轻轻一碰就会粉碎。梅云更是等得不耐烦了,用手抚摩起肚皮上厚厚的脂肪层,学着青春小姑娘,用颤音向丈夫撒娇了:“阿文,我肚皮都要饿扁了啊。”———宇宏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其实盛荆文也很无奈,这几年年纪大了,他不怕老婆发火,就怕老婆冷不防温柔一下,真能把头皮麻掉好几层。本来这次盛荆文在家跟梅云商量时,是说要一个人出国调研。梅云滚动她椭圆形的身姿,变做一根滚面粉用的擀面杖,摆足娇态,怯弱地说什么“你走了我的生活还有意义吗?”,“你过去告诉我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最后又是几句极尽温柔的“阿文”叫得盛荆文投降,只得带上梅云一起走。这就更让梅云觉得自己风韵依旧,温柔无限了。这时,门口进来一个轻盈的身影,一袭波浪卷曲长发,脸面干净清爽,虽然身着工作服,看起来顶多是个大学生。一般说来,现代女性进化得越来越趋近于袁隆平种的水稻———早熟,饱满。她却截然不同,精致的脸上透出天然清爽的气质,四人眼睛都为之一亮。进来的姑娘满脸歉意地对大家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就是林清芳,也是这次一起去调研的,刚才凑着下班,路上车太多了,来晚了,害得大家久等,真不好意思。”三个男人一见到林清芳,刚才等待中的不满早已抛弃到了爪洼国,手摆动得快过电风扇,激动地连说:“不晚不晚,现在来刚刚好。”宇宏更是耍起他中文系的法宝,像说相声一样摇晃着脑袋补充:“一点儿也不晚,一点儿也不晚,林小姐你现在来得正是时候,真是早一分则嫌早,晚一分则嫌迟,真是恰如其分,分如其恰,恰恰分分,分分恰恰,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时间了,哈哈。”林清芳不好意思地笑。梅云向来对漂亮女人是恨之入骨的,总是以迫害漂亮姑娘为己任,此刻的她恨不得告诉林清芳:“大家为了等你一个人,都饿昏了。”猛然间发现盛荆文正用欣赏的眼光盯着林清芳看,她在大家面前不好发作,只能恼怒地看着他,想着回家后好好训斥一下他;但接下去的动作足可以送盛荆文去刑场了,———他站起来热情地招呼清芳坐自己旁边。梅云“呼”地站起来,堆起满脸的笑说:“来来来,林小姐,我一见到你就觉得我们特别有缘,”又手一指盛荆文,“别理那些臭男人,咱们女人坐一起。”说着就伸出胖乎乎的肉掌,拍拍清芳的手,不容反对地拉到她和宇宏中间的空位上。五人坐定,又互相认识了一遍,吩咐服务生上菜。张铭介绍了这次调研的安排,是去美国一个极不出名的小镇上一所极不出名的大学学习半年。介绍完了,大家边吃边开始闲聊。宇宏问张铭:“张教授,你在大学里主要是研究什么的?”张铭说道:“我在大学里搞的是生物,我主要是研究生物的长寿基因。长寿基因对人来说很重要,因为如果突破长寿基因限制,理论上人可以活几百岁。”梅云急切地问:“那长寿基因找到啦?”张铭摇摇头:“没有,这项技术太难突破了。”梅云一脸的失望:“哎,要是找到了该多好啊,不然,再过几十年我都要成黄脸婆了,哎……”宇宏刚吃的一口菜差点儿笑得喷出来,他真希望拍拍梅云肩,告诉她:“大妈,干嘛还要等几十年呢,您现在不就是吗?”宇宏想想世上居然会有梅云这类更年型少女,真觉得好笑,不经意间脸上流露出个难以觉察的笑。可还是被清芳觉察到了,清芳问:“夏先生,你在笑什么?”宇宏忙解释:“我是在想刚才张教授的话,要是那个长寿基因研究成功的话,人人都活几百岁,到时满街跑的都是七八十岁的青少年们,染成各种头发,穿各种奇怪衣服,还有文身的。七八十岁的青年男女们整天忙着恋爱,失恋,偶尔还会闹闹情绪,做做坏事,警察让他们一百多岁的父母领回家好好教育。还有现在五六十岁老人的夕阳恋,到那时说不定会被社会斥责为早恋呢,到时就会常听别人说:‘哎,才五六十岁的人,也不好好读书,就整天想着谈恋爱了,真是世风日下啊!’呵呵,那样的镜头就有趣极了。”大家都笑,清芳补充说:“要是那样的话,我和夏先生现在还在幼儿园呢。”梅云听了后,也不免要耍点儿小聪明了,她眨了眨挂着大眼袋的眼睛,做出她这一生最调皮的神情说:“要是那样的话,阿文现在还在暗恋我呢,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选择,我就要好好考虑是不是该嫁给他呢!”盛荆文忙大喝一口酒来掩饰脸上的惊愕。宇宏的心里话是:“要是连盛荆文都不娶你,那这么大个包袱扔给社会,谁来解决呀!”他和清芳对视了一眼,极有默契地相视一笑,低头吃菜以免笑出来。第二部分:在市委工作的日子去美国之前大家吃完饭,又闲聊了会儿,想到就要去美国了,都流露出飘飘欲仙的快感。又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于是众仙归位,各自回家。宇宏向清芳一打听,原来他们家隔了七八条街,虽说路途相距甚远,宇宏依旧惊喜地说:“好极了好极了,林小姐,我们顺路,正好一起回去。”———可见一旦遇上漂亮女人,就算南辕北辙,男人也会顺路的。清芳笑着说:“那好啊,我倒还可以省下交通费了。”宇宏挥了挥手,叫了辆车子,两人进车并坐着。宇宏刚吃饭时喝的酒精全部沸腾起来,涨红了脸,幸好借着夜色掩饰。清芳看着宇宏笑笑说:“夏先生,你大概还没交女朋友吧?”一句话触动宇宏的神经,他惊奇地问:“林小姐,你怎么知道?”———确实,宇宏有过两次“恋爱”,却没有恋爱经历。在他的学生时代,他高一时曾暗恋一个女生,高二时还是暗恋那个女生,到高三想表白时,那女生却转学离开,于是初恋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情圣张小娴说过,这世上最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面前时,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宇宏暗恋两年,还没来得及站到她面前,就转学走人,显然,这比世上最远的距离又远了一个层次。宇宏高中时结交了两个最要好的朋友,一个叫林则,一个叫张之恒,现在林则在管理他父亲的大企业,之恒在外贸公司工作。当时他们俩得知宇宏初恋就这么没了后,鼓励宇宏“爱就要说出来”,于是又间接导致他的第二次悲惨的失恋。那时宇宏上大一,他注意学院旁系一个女生好久,终于鼓起勇气写了封信给她。信中内容写得隐隐晦晦,九曲十折。先是感叹月亮为何缺了一角———其实那天是月初,月亮只羞涩地露出块口香糖面积,应该说月亮为何缺了三角。接着又引用古人的话,说什么“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绕来绕去,绕到最后,又引用情书里的话:“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就像流星,只是在天空中划过的一道浅浅的圆弧,不知道你我的圆弧能否组成这世上最优美的一个圆?”信末还附了首自作词:一剪梅———寄相思玉唇吹散寒夜星,飘零人间,处处纯明。仰觅佳人无处寻,相思深透,浓淡咸宜。一席秋雁掠波心,雁去无影,寒潭水清。年年波涛涨又停,归来归去,岂知人情?宇宏自认为这么一封洋洋洒洒文学情书总该冰冻美人心了。那个女生第二天就回信了:这位同学,我看了你的那封信,只感到莫名其妙。我看了好几遍,还是不知道你到底想说明什么。我把你的信给我男朋友看了,他说他也看不懂。我们分析觉得你可能有心理疾病,像你这样一个已有一定年纪的男人,写的信又是花又是月,还有流星,像是个花季少女,你的信真的很吓人啊。我有个心理系的朋友,她说你可能得了性别错乱综合症。但我希望你不要气馁,不要灰心,要正视自己的病。不管怎么样,我们也是同一个学院的同学,我帮你联系了我一个心理系朋友,你可以找她谈谈,请拨打XXXXXXXX。———还有一点,我这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很忙,电话永远占线,手机欠费多年,千万,千万不要再联系我哦。宇宏看完信痛苦了半天,以后远远看见那女生,就不自觉红了脸,绕道而行;其实那女生倒是更怕宇宏,她一见宇宏就跑得跟神行太保似的,冒着高跟鞋折成低跟鞋的后果,消失在茫茫人群中。因为她生怕宇宏什么时候“疾病”发作起来,那就危险咯。宇宏学生时代的两次恋爱都这样悲剧性地收场,到了工作后,市委里的那些女性用宇宏自己的话说,都被他彻底看透了,是属于“没胡子的男人”,他就更没心情交女友了。这几年单身下来,他只能反复抱怨“天嫉俊男”,来安慰单身烦恼。———此刻清芳聪明地回答:“如果夏先生有女友的话,那你女朋友怎么敢放你单独去美国半年呢?”宇宏脑子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按照逻辑演绎,林清芳也是同样没男友的。———未婚男人对于感情的思索总有点儿聪明的敏锐。于是宇宏笑了笑:“那按照这个说法,林小姐也是同样单身咯?”清芳噘噘嘴:“他才管不住我呢!”宇宏瞬时像块刚烧着的木炭,还没烧旺,就被一盆冷水一股脑儿浇灭了。清芳从包里拿出个布做的玩具猪,点点猪的鼻子:“你管得住我吗?”又转向宇宏,“看,这就是我男友,可爱吧?”“可爱,可爱。”宇宏大舒了一口气,又拿过猪来,捏捏猪鼻子,拍拍猪脑袋,还对着猪做做鬼脸。清芳不经意说了句:“夏先生,你现在的样子像极了这只猪,呵呵。”宇宏心里像是装了个翻译软件,早把这句话翻译成了———既然猪是你的男朋友,而我又像猪,那我就是你未来男朋友咯!有了这个美妙的想法,宇宏仰起头,忘情大笑。清芳侧过头,睁大眼睛,惊异地盯着宇宏看,连出租车司机也转过好奇的脑袋看个究竟。过会儿清芳到家了,宇宏送她到门口,互换了手机号码,才回家。家里没人,宇宏估计母亲又出去打麻将了。宇宏父亲是海蜃市早期出名的企业家,不过十几年前就车祸去世了,留下现在这栋大别墅和一笔数目可观的钱,生活倒可以不愁。夏母中年丧夫,“哀莫大于心死”,精神上塌了半边天,痛苦自然不言而喻。夏父生前广交一方政商界的头脑们,他们妻子见夏母悲哀,就邀去一起搓麻将。麻将妙得很,据说“麻将能顶半边天”,自从爱上麻将后,夏母的“哀莫大于心死”被治活,丧夫之痛烟消云散,搓得差点儿把宇宏都认不得了。麻将这玩意儿,向来是很有技术含量的。夏母开始玩时,牌技不佳,但精神可嘉,这么些年来,一直是以学者的专研态度来探究麻将中的真理世界的。对待麻将的炽热感情,就像人类要征服宇宙的决心,从来是有增无减的。近年来对麻将愈加敏感了,牌友们戏称她“不用摸牌,只要用鼻子闻一闻,就能闻出是哪张牌”。正是由于夏母对麻将的热情,从早到晚,家里难得见她几面。一天轮换几个战场,行踪神秘。宇宏回到房间,手机响了,一看,是林则打来的。林则在电话那头笑着说:“宇宏,什么时候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啊。———不要不承认,今天送她回家我们可是看到的,都做了这么多年兄弟了,这么重大的事怎么可以不告诉我们呢?”电话那边又传过张之恒的笑声:“对对,宇宏,这可就是你不对了,以后一定要罚你请客。好了,废话不多说了,汽车已开到你们家门口了,你快点儿出来开门,我们进去谈。”宇宏挂掉电话,笑着冲到院子,打开大门,让汽车进来。三人进了屋,宇宏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我送个女孩子回家的?”林则笑着说:“今天晚上我在回家路上,遇见了之恒,我们俩就一起去吃了晚饭,回来路上恰巧遇见你在路边。之恒正准备叫你,我忙拦住他,跟他说‘看,宇宏正和一个女的一起走呢。’我们就在你背后,慢慢地开着车跟着你们,我们坐在车里,看着你面对这么个女孩,一副滑稽拘谨的样子,车子都要笑翻了,哈哈……”———汽车当然是笑不翻的,可林则现在坐的是沙发,他笑起来前仰后合,沙发就要翻了。林则接着说:“宇宏,现在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你现在谈恋爱怎么还像个学生似的,弄得这么羞涩。搞不好,又像你大一时那样,女的又说你有心理疾病呢,哈哈。”说到那事,宇宏就红了脸,做出要打林则的动作,林则推推手:“好好,不揭你的旧伤疤了,我是结了婚的人,之恒今年国庆也要结婚了,我们三人就剩你这孤家寡人咯。”说着,林则就像是领导鼓励员工,拍拍宇宏肩说,“宇宏,要努力呀!”他又接着说,“女人嘛,结婚前总是跟公主似的,你呢要对她尽十二分的爱护,结婚后呢,你就是她整个的主人公啦。比方我吧,过去我追杨文霜时,一切一切都她说了算,现在呢,还不是一切都我说了算。”之恒笑了起来,说道:“宇宏,可别听他在我们面前扯淡,刚刚吃饭时,他们家的那位杨文霜,时不时打来电话,问他还在外面干什么,到底要不要回家。他反复解释和我一起吃饭,还要我说几句话作证。语气温柔得一点儿也不像平时的他,好像在他们家企业里,杨文霜才是老板,他只是个打工的。我看呀,以后不要叫嫂子杨文霜了,叫她杨贵妃好了,呵呵。”之恒又转过头,对林则说,“怎么,才过一个小时,你那小男人的模样就忘得一干二净啦?还在宇宏面前说什么一切都是你说了算。”林则忙辩解:“这是文霜关心人,在别的事上,那全是我一句话说了算。”———他口中的别的事指的是,他和杨文霜一起购物时,文霜问他:“你是用现金付呢,还是用银行卡付?”这样一类事当然是由林则一句话说了算了。林则又说道:“好了好了,我们先别扯淡了,宇宏,你跟我们说说你和那女的怎么认识的,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宇宏从头到尾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事,自己被选定调研成员,要去美国学习半年。今天晚上大家一起吃了晚饭,那个女的叫林清芳,是晚饭时刚认识的,因为家住得还算近,所以就一起回来了。两人关系还没发展过,哪能到了什么程度?之恒笑着说:“宇宏,你这次被选定出国调研,那就是你发迹的开端啦。林则,你车上带了什么好酒吗?拿出来我们三人大喝一场,替宇宏出国高兴高兴!”林则面露难色:“好酒是有几瓶,只是……”之恒说道:“有就快拿出来啊,哈哈,我知道了,一定又是客户送你的藏了几十年的好酒,不舍得拿出来,遇到我今天算你倒霉啦,快交出来吧。”林则解释说:“不是不是,好吧,我跟你们说实话吧,如果我现在喝酒了,晚上回家文霜一定是不让我睡床上的,我只能睡客房了。”宇宏、之恒纷纷笑着表示理解。三人又闲聊了会儿,文霜又打来电话,催促林则回家。宇宏、之恒看他惶恐不安,又想强装大男人,“一句话说了算”的样子,笑着同情他,不为难他了,放他回家,之恒也顺便告辞。第二部分:在市委工作的日子山区受苦宇宏回到房间,看了会儿电视,听到楼下有声音,知道是母亲回来了。就下楼告诉母亲他被选定出国调研,要在美国学习半年。夏母已是完全具备更年期妇女各项素质了。———当然,这是女人最不愿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不过这几年来习惯了整天打麻将,精神好得快成仙了。夏母由于酷爱麻将,平时言谈里也喜欢加点麻将题材。譬如宇宏高中读书时,夏母就常教育他:“宇宏啊,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你书不读好,就考不进好大学;考不进好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连打麻将都没人找你!”现在夏母听了儿子出国介绍,像胡了“十三幺”一样高兴:“宇宏啊,你工作都四年了,这下子终于是机会来啦,真是‘杠了红中又连补两朵花’,这局一片光明啊。你到国外后,我就怕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不会照顾自己,国外不比家里,‘你打好自己手中牌的同时,也要注意其他三家手里的牌’,你现在走的每一步,就像打出去的牌,是收不回来的。你爸生前也常说,男人在打牌时呢———哦不,男人在做事时呢,一定要专心致志,脚踏实地,望着胡牌———哦又错了,是望着目标,一直冲不要动摇。这就好比你打牌时啊,你听了哪张牌,就要耐下心来听这张牌,不要换来换去,这些话你这么大了也是应该知道的。”宇宏听了母亲的麻将真言,无奈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夏母接着说:“宇宏,你都27岁了,还没交到女朋友,你朋友林则都已经结婚了。哎,你这孩子太老实,是交不来女朋友的,不过你也别太担心,等你这次从美国回来后啊,就有好事了。到那时啊,那真叫‘自摸满贯对对碰’啦!”说到这,夏母脸上露出个快胡牌时惯有的神秘又得意的微笑。宇宏问道:“什么好事?”夏母头打着圈子说:“好事自然就是好事,现在说了就算不上什么好事了,现在不说以后就是好事,我现在不说,你以后也会知道,我现在说了,好事也不会马上发生,所以我只告诉你是好事,到底是什么好事,你以后自然而然就会知道啦。”宇宏叹口气,实在受不了更年期人一罗嗦起来就仿佛几十张嘴上了身,一句话非得分解成N句意思完全相同的话来讲。夏母又拉过宇宏来祭拜夏父,表示感谢夏父天上有知,灵魂在家里飞来飞去,保佑了宇宏被选定出国调研。宇宏拜了拜他爸,想着现在夜都这么深了,人也困乏了,如果鬼也是有睡眠的,他爸今夜大概也被折腾得从睡梦里醒来,要失眠了。祭拜完父亲,宇宏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月亮,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清芳来。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不知道她睡觉时有没有这么一轮月亮照着她那安静的脸。对了,还不知道她对自己印象怎么样呢。接下去离去美国还有整整一星期的假期,是不是该找她出来?……哎,真奇怪,为什么突然想起她来了呢?难道世上真有一见钟情?———即使有,那大概也是他单方面的一见钟情。哎,这一天太漫长了,这些问题太复杂了,还是等明天再去想吧。第二天一大早,宇宏还在睡梦中,就被张铭的电话叫醒。张铭通知他早上9点市委有个临时紧急会议,一定要准时到场。宇宏急忙整理了一下,就去了市委。到了会议厅,里面闹哄哄的,一望全是人,最前面摇来晃去坐了一行不安分的记者,张铭高高坐在主席台上,看到宇宏,忙招呼他上来。宇宏生平还未有过如此殊荣,乐得腿都软了,傻笑着“爬”上主席台坐下。宇宏坐下后看了看,他左边坐着清芳,右边立着尊梅云。清芳用手撞撞宇宏:“夏先生,你现在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啊。”宇宏深吸一口气,甩尽英雄气概,不屑地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市委里这种会太普通了,我对这种场面,都要熟悉得没感觉了。你刚来工作不久吧,对这些场面见的不多,以后你也会像我一样的,觉得这太平常了。”清芳不相信地笑笑。宇宏又询问了清芳工作的一些情况。原来林清芳在文化局工作,工作时间还不到一年,现在也只是个普通小文员。对于海蜃市文化局宇宏还是有所了解的,文化局是个是非之地,那里美女确实很多,可那些个女人整天往自己脸上涂上厚厚的化妆品,就像是用西洋油画颜料做出来的国画,即使画工再高明,看了也只会让人反感。宇宏一向觉得那些女人一身妖气,要是《白蛇传》里的那个法海和尚在的话,估计会把她们当场收走。文化局里能出林清芳这样精致的天然工艺品实在少见,幸好文化局里男人不多,而且一大半都结了婚,剩下的几个都是丑得只能继续做光棍的命。宇宏想到这心里开心极了,清芳和他一起去美国半年,半年的时间足够任何事发生了,呵呵……到了9点,会议准时开始,主席台上除了宇宏和清芳外,其他都是市里叫得出名的人物。那些个人物宛如一尊尊文物,面对下面成群的照相机,稳牢地坐在椅子上,脸上酝酿着半个笑,供台下观众和照相机瞻仰,全没宇宏那种不自然地咧着嘴傻笑。市长陆云祥是条五十几岁的汉子,他是农民进政坛的,一望就是扑面而来的文盲气息。他站起来朝着众人摆摆手,做个安静的手势,然后开始像念儿歌一样唱道:“时代在改革,社会在进步,政府不走回头路。”全场响起了他预料中的掌声,他用手势镇压了一下掌声,继续说,“为了提高执政人员素质,学习其他先进城市做法,我们海蜃市决定派五名同志去美国调研。”台下闪光灯又亮成一片。“目前其他省市官员出外调研,都是直接把官员送出去的。我们海蜃市委在研究后决定,我们的官员先在贫困山区里生活几天,体会到中国贫困地区的贫困,再送到美国,体会两者生活的对比,这样更能深化我们调研的目的……”宇宏听到这,才知道出国前还得去山区受回折磨,轻声对清芳说:“林小姐,听见吗?这其实就是我们所谓的一星期假期。”清芳轻笑着:“夏先生,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是个懒男人了,确实该让你这懒汉去山区吃点儿苦头。”宇宏听她叫得这么亲密“懒男人”,心一下子像躺在了席梦思上,柔弱地直打滚,舒服极了,别说区区在山里生活几天,就是去长征打仗,只要有清芳在身边,他也不会觉得累。陆云祥的话讲完,“你方唱罢我登场”,另外一些领导也一尊接一尊上去讲几句,鼓励他们五人在美国要“刻苦调研”。有的人鬼头鬼脑地引用拉姆斯特朗的话:“别看我们的一小步,这必将成为海蜃市的一大步!”要是拉姆斯特朗当年登月时知道自己的话今天被引用到这里,难保不从月亮上掉下来。还有的人引用牛顿话说:“青年的词典里没有失败这个字眼!同志们呐,你们在美国时要敢于面对挫折和失败的挑战啊!”———可惜五人里称得青年的就宇宏和清芳,他话这样一说,倒让梅云这很不年轻的女人攀上青年称号,得意地偷偷直笑。诸位领导把各自话一说,就到12点多了,大家都是饥饿加疲倦了。总算等到市委吴书记的压轴讲话了。吴书记年近六十,依旧红光满面,精神饱满,一上来就是快人快语:“现在由于时间关系,我不耽误大家时间了,我只讲重点,我要讲的只有三个方面。”全场听出快散会的气氛了,全都抖擞起精神,壮烈地鼓起掌来。吴书记继续说道:“其中的第一方面包括一、二、三、四、五,五个小点,在讲这些小点之前,我先给同志们讲两个小故事。……”在一片抱憾终生的叹息中,所有人只能又忍耐了半个多小时。散会后,市委请客,五人去饭店吃饭,回来后,张铭嘱咐大家回家整理整理,行李不要多带,山区不方便,弄个小箱子就好,晚上早点儿睡,养足精神,明早7点市委集合,去山区过几天“桃源生活”。宇宏回到家,和林则、之恒通了电话,说了去山区受苦的事。他们俩都笑宇宏身在福中不知福,去山区和林清芳一起过几天苦日子,最容易在困难环境下磨练出感情,单身了这么多年,是该找个女朋友了。这个时候更要“消极生活积极对待”。宇宏笑他们俩看得这么长远,带着憧憬和幻想睡了。第二部分:在市委工作的日子去山区路上第二天一大早,宇宏就赶到市委,张铭招呼大家上车出发,这次市委极慷慨地派出惟一一辆豪华加长型轿车,坐着非常有质感。张铭坐在前面,盛荆文夫妇坐中间,宇宏和清芳坐后面。上车后宇宏才注意到清芳穿了身很旧的学生装,他笑着说:“林小姐,你看看你今天打扮,又不是劳动改造,不就是去山区住几天嘛,干嘛穿这么旧的衣服?呵呵……”清芳笑笑说:“夏先生,你看看大家都穿了旧衣服来,你的西装在山区穿几天回去,估计专业干洗店都烫不平咯。”张铭笑着转过身,捋起自己的衣服,指着上面的几行补丁说:“小夏大概没去过山区吧,我这件衣服以前下乡时穿的,本以为就一直收藏留纪念了,没想到时隔几十年又用到了,小夏,你到山区后就后悔咯。”宇宏大不以为然,他看看其他四人,除了梅云穿了件猩红的外衣外,其余人都穿着若干年前的老衣服。反正是去住几天,又不是去劳动改造,穿西装还不是一样。汽车一路奔波,眼前看得见的地平线都在时间的推演里划归为身后的地平线,前方又显现出无数条新的地平线,仿佛人生无穷尽的绵延,车里人在疲惫中似乎永远看不到终点。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陡。梅云跟盛荆文说她想吐,急得司机马上停下车来,对梅云说:“梅主任,要不你先到车外休息会儿吧,这车是市委领导刚买的,接待外宾专用,市委里就这么一辆,要是车里吐脏了,很难清洗的。”其实梅云并没有想吐,她只是在盛荆文面前佯装想吐来博取怜爱,听了司机这么一说,就说:“没关系没关系,你继续开车好了,我可以忍住的。”司机不大放心地说:“那梅主任你可千万要撑住啊。”又继续开车。司机仍不大放心,开车时不停看反光镜,看到梅云翻来覆去的姿态,不晓得这是她几十年来苦心经营,装娇作宠的秘诀,还以为她真要撑不住了。梅云吐死吐活与他无关,可车子弄脏了领导就要骂了。于是司机把车开到前面路口,停下来找个借口跟大家说:“几位,前面路很陡,车子开得不如人走得快,大家坐在车里也是活受罪,很不舒服的。晚上市委领导还要用这辆车,我看不如就在这下车吧,你们要去的村子就延着前面这条盘山路绕到山后就是了。”他们五个坐了半天车也坐累了,正想出来走走,听司机这么一说,就说让汽车先回去,他们走路去村子好了。张铭又详细问了去村子的路,司机像仙人指路一般,手在空中乱打几个大圈,一句话把剩下的十几里山路精简到:“喏,就在山背面。”———妙在山背面这个范围是个哲学上的概念,半个地球也可以说在山背面。他们五人顺着他那个“喏”的方向,仿佛看得见村子了,欣然前往,趁着春光明媚,野外闲步,也不失一大乐事。五人下了车后,面对满眼春色,梅云显然被吸引住了,一下子成了四十几岁的小姑娘,在前面东奔西跑。———据说男人的智慧长在眼睛,女人的智慧长在臀部。就凭梅云走路的风姿,可以百分百断定她是世上最聪明的女人。她一边跑,还时不时摘朵鲜花插在头上,转过身,对着盛荆文回眸一笑:“好看吗?”———漫山遍野的野兽顷刻间跑光了。宇宏受不了看着她这副模样,来到清芳边上一起边走边闲聊。大家聊着聊着就到了山背面了,前面盘山路转眼间一分为二,一下子就到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妙境,怎么也望不到村子的影子。五人把司机大骂了一通,没办法,司机狡猾,没留下电话供他们打回去骂,幸好张铭记下了那村子的电话。拨通村子的电话后,是村长接的,张铭说明了他们正在路上,不知道走哪条路了。村长倒是热心人,说道:“你们城里人是走不来我们这里的路的,这样好了,你们在那路口多等半个小时,我们马上派车来接你们。”张铭惊奇了:“你们村子还有车接我们?我们一共有五个人呐,不知道能不能坐得下。”村长大气十足地说:“那你们也太小看我们村了,别说五个人了,就算十个人也完全没问题啊!”打完电话,宇宏也惊叹山区村子里还有专车接送。盛荆文笑宇宏年轻人不懂这里面的道理,说道:“小夏,你这就不懂了嘛,现在越是贫困叫得响的地方,越是富得流油,地方领导待遇好得不得了呢。弄几辆车子算什么,飞机坦克都买得起呢。刚才听电话里这么一说,估计那村子也是这么回事。我还听说山里人嘴最叼了,山珍都吃腻了,当零食吃,这次去山里我也要好好尝一尝了。”大家原地等了大半个小时,来往不见一个人影,电话又打到村里去,没人接,这下大家急了。这时,前面远处摇摇晃晃开来一辆破山卡,行进的速度就仿佛孔子所说的“欲速则不达”。张铭顾不得那么多,连忙跑上去拦住说:“老乡,能不能帮个忙啊,把我们带到前面的村子去,我们给你钱。”山里人憨厚,说道:“不行啊,村长要我去接城里来的考察团,不能带你们啊。”张铭欢喜地说:“我们就是啊!”山里人看看张铭这身破旧装扮,似乎不相信他是城里人,又看看身后四个,刚好五个,这时才如梦初醒地说:“哎呀,原来你们就是啊,来来来,快上车咯!”大家无限失望,原来村长说的车子就是这么个破铁皮包个发动机,期望与现实落差太大,就像看了征婚照片去相亲,事实上的真人总是完全不同于照片,给相亲者的期望过大的打击。可是现在大家没办法了,只好不情愿地上了山卡。上车后,五个人挤成一堆,鬼才知道“十个人也没问题”是怎么坐下的,除非另外五个人是站在小山卡顶上的。清芳被挤到了最外侧,屁股几乎悬空,艰难地扎了个马步;宇宏更是烦恼,旁边摆着个梅云,一屁股就占走一个半位子。由于空间的限制,省去她搔首弄姿的烦恼,她只能来回左右叹气,口气一阵阵恶臭像是装了摇头电风扇,扑向每个人,熏得大家头晕目眩。宇宏哀叹还没到村子,就已“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山卡左摇右摆前进了没多少路,遇到个上坡,一鼓劲冲上去,又滑滚下来,车里人惊恐地叫成一团,真怕车子滚到山谷里去了。又一次鼓足劲冲上去,还是滚回来。司机回头看看,觉得宇宏算是唯一一个年轻力壮的了,就叫他到前面拉一下车。宇宏无奈自己的年轻力壮,脱下西装,捋起袖子,下车到前面一看,果然系了条绳子。司机解释说:“这辆车用了十几年了,好得很,一点儿毛病没有,质量好得没话说。就是最近每次下山后,回来车子老是上不去,我就系了根绳子拉拉多方便,哈哈……”第二部分:在市委工作的日子和村长见面司机又打开了发动机,宇宏把腮帮子鼓成乒乓球,咬牙切齿拼命拉,车子才过了坡,刚回到车里还没坐稳,又来了个上坡,司机嚷道:“年轻人,前面上坡更多了,你就不要上车了嘛,在车下跟着走吧,见坡就拉一下。”宇宏只能哀叹身为年轻男人的苦命。哎,本来走这么几里路也就算了,经那自作聪明的村长派“专车”来接,除了要走同样路不说,还莫名其妙,平白无故添了这么大件行李让人拉着走。本该是车载人,现在倒好,变成人拉车了。就算是旧社会,黄包车夫拉的也是人力车,还没见过拉机动车的好汉吧。一想到这,宇宏就一肚子火。宇宏在司机的吆喝声下费力地往前拉,司机心里觉得这个城里年轻人力气太小,真恨不得找条鞭子抽他几下当牛使唤。梅云抱怨车子太慢,宇宏心里嘀咕着:“拉车的又不是你,觉得慢换你试试。”———梅云本来就属于“万吨轮”式的女人,现在宇宏不在车上,她又有足够空间扭来扭去摆弄姿势了。她左扭一下,车子动一下;她右扭一下,车子又动一下。有她做怪,法力无边,宇宏拉车更累了。宇宏心里把她大骂。倒是清芳体贴人,反复问宇宏是不是太吃力了,要不要休息,宇宏擦擦额头的汗,转过头,露出个阳光笑脸,一脸的无所谓:“轻松得很,就当锻炼身体。”清芳看他口是心非的样子,直觉得好笑。一路上,一有了上坡,宇宏就得拉,一过了坡,宇宏就得跟着山卡狂奔。坐在车里的人也憋得难受,大家互相安慰:“大家再忍一忍啊,就要到了。”却被诚实的司机一句话打击下去:“什么快到了?你们城里人不认识路,离村子还远着呢。”———可见他丝毫不懂得有时候撒谎也是一种美德。宇宏听司机这么一说,再也撑不下去了,大口喘着气说:“我不行了,先休息一下,我现在实在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张铭说换他拉绳子,宇宏坚决不肯,说只要休息一下就好了。司机没办法,毕竟不能把宇宏当牲畜使唤,停下车来。大家都跳出车呼吸新鲜空气,宇宏疲惫地说:“现在是又累又饿又渴,再这么下去,我都成饿殍了。”说到饿,大家的饿意识仿佛被国歌唤醒意志的国人,全都抬起头来。清芳从包里拿出两包饼干,接济大家,又把一瓶水递给宇宏。宇宏喝完水,刚伸手去拿饼干,清芳打了一下他的手,笑着说:“夏先生,你不看看你现在的手,这么脏,还要拿饼干吃啊!”宇宏傻笑着不知所措,清芳笑了笑:“这样吧,看你为我们大家拉车这么辛苦,慰劳一下你,我把饼干递给你吃,你可别咬我手指哦。”她说话时的样子就像是准备喂一只小狗食物。宇宏满脸幸福地推辞几下就不再坚持了,一边甜蜜地吃着清芳喂的饼干,一边想着世界上这么多只嘴巴里,他的那只大概是最幸福的吧。吃完半包饼干,继续赶路,这回宇宏精神多了,拉起车来跟逛街一样轻松,大概司机不用打开发动机也不会减低行进速度,他边跑还边唱歌,大家都拜服年轻人的体力旺盛。好不容易到了村子,大家和村长见了面,了解了一下村里的大致情况,又去村里四周走走。这村子总共才两百多个人,家家户户都是老式的岩土房,这些老房子全部连成一排,饱经历史,风雨沧桑,要是偶尔有根屋柱耐不住时间的寂寞,倾斜一下,估计整排房子也就跟着去了。全村找不出几件像样家俱,年人均收入才几百块。宇宏看了后,像是第一代台胞回国探亲,连发感慨,说这里的山区实在太落后啦,交通闭塞,村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走出这村子。宇宏也不想去想这些他根本力所不能及的事了,想了反而是自寻烦恼。大家吃的饼干早消化完了,都觉得饿,村长安排五人去他家,烧几个山里小菜。盛荆文盼山珍可盼得久了,就等着这顿了,还在烧菜时就把脖子伸得跟化工厂烟囱一样高,鼻子像个吸尘器,把各种气味尽吸进去,嘴里直夸香。———当然,这里面的气味自然也包括梅云身上的化妆品和汗水搅混在一起的怪味道,估计未来用这种气体制成毒气弹也不无可能。上菜后,原来刚才那道神秘的菜就是咸菜炒玉米,一盆黑黑的咸菜中间零星地夹着些玉米,宇宏笑着说:“看这个菜脏脏的样子,还没经过动物实验,就先拿我们做实验了,真不知道吃了会不会有事,来山区前倒后悔没带止泻药了。”清芳笑道:“夏先生,不如你就冒这个险,先吃一口,为大家当一回猴子,做动物实验好了。”还没等宇宏来得及退化到类人猿,盛荆文就抢先退化成猴子了,筷子夹下去就吃,边吃边说“好吃”。大家也都吃了一下,味道果然不错。第二道菜上来了,大家一看傻了眼,居然又是咸菜炒玉米,只是这次玉米多咸菜少。宇宏用筷子一指,笑道:“这山里人真是够精明的了,这样都能算两道菜了。大概前一道叫咸菜炒玉米,后一道就叫玉米炒咸菜了吧,哈哈。”前前后后总共来了十多道菜,这些菜无非是用咸菜、青菜、玉米、鸡蛋等简单材料两两搭配着炒一下,食材用量调个头又凑出另道菜了,哪有什么山珍的影子,只是大家都饿坏了,当然觉得这些菜好吃极了。吃完饭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大家讨论怎么挨过这剩下的几天,村里连电视机也没有,又没有麻将扑克这些玩意,日子长得像是俄罗斯作家的名字,怎么打发啊?五人来到村里的消息在他们没到前早就传开了。傍晚,五人在村子四周散步,村里人都走出来,像是来了外星人一样围观他们。梅云看见这么多人,满心担忧地对盛荆文说:“阿文,这么多人看着我们,我怕那些村里男人可能有什么企图。”这次盛荆文学聪明了,把头转到别处看风景,当没听到。宇宏真想对她说:“大妈,您就放一百个心好了,村里男人再没文化,没眼光,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这时,一个村里小孩提着篮蘑菇跑到宇宏跟前,说:“叔叔,我家阿爷前天刚死,家里办丧事要花好多钱,你能不能帮忙买一篮蘑菇去?”宇宏见孩子乖巧可爱,加之在清芳面前更要表现出有爱心,眼睛都不眨一下,大方地掏出三百,塞到孩子手里,摸摸孩子头,极尽关爱的语气说:“好孩子,真乖啊,几岁了,上学了吗?这么小就懂得为家里打算了,叔叔钱不是很多,这三百块你拿回家给家里用吧。”孩子一连几句“谢谢叔叔”,又告诉宇宏他十一岁了,没上学。宇宏一脸的同情,又耐心地教育那孩子一定要读书,“坚韧刻苦,时不我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莫使春光虚度”。———不过想来一个没上过学的孩子也听不懂他的那几句文言话,这些话更多是说给清芳听的。孩子走后,清芳夸道:“夏先生,没想到你这么富有爱心。”宇宏刚才充满爱心的微笑依旧荡漾在脸上,说道:“我们往日生活在城市里,是很难体会到山区的艰辛的。我们这次来一回山区,倒恰好可以身临其境地体会到这种艰辛,也能增强我们对现实生活的满足感。平时我们的几百块钱只够请吃顿饭,可几百块对山里人来讲已经很多了,他们一年到头也才能赚几百块,我们的这点儿钱可以让他们过上好长一段安稳生活了。在人的本性中,帮助别人是一种快乐,只有大家都挖掘出自己的爱心,世界才因此而与众不同。”———本来最后一句话该是诺贝尔和平奖得主领奖时说的话,因为宇宏的三百块钱,就被他在这里客串了。大家又散了会儿步,天色渐渐暗下来。山里人睡得早,又找不出什么娱乐节目,五人走回村长家准备休息。村长挪出家中的两间房子,一间给盛荆文夫妻作洞房,一间用帘子隔成三小间,给宇宏他们三个睡。大家都是从家里带来了小毯子,宇宏今天拉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是够累的了,坐在床上才发现皮鞋头已经开口说话了,里面还有舌头,那是自己的脚趾。衬衫也不知什么时候崩脱了两粒扣子,幸好西装完好,衬衫也还有两件备用。宇宏胡乱冲了下澡,跟清芳道了声晚安,倒头就睡着了。第二部分:在市委工作的日子山区的生活山区不比市区,日热夜凉,这么大的温差变化下,非但没把蚊子折磨死,反而促使这里的蚊子较其他地方发育早。这时才四月底,天不算热,一到晚上,村里的蚊子就成群结队出来谈恋爱,张罗下一代。当然,恋爱谈累了,就要找饮料喝。村里每家每户都点了驱蚊草,蚊子们飞来飞去总算发现两间房子没点驱蚊草,于是都飞进去喝饮料了。宇宏半夜被蚊子咬醒,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几只飞过,可蚊子就像诗人笔下的梦中情人,一眨眼就不见了。宇宏左右拍来拍去,偶尔被他拍死几只,剩下的蚊子仿佛在高喊:“杀了夏明翰,自有后来人!”于是更一鼓作气冲了上去,宇宏招架不住,大骂蚊子“没人性”。这时旁边传出轻微笑声,清芳玉臂攥了瓶花露水隔着帘子伸过来,轻声说:“夏先生,我这有花露水,你先拿去涂一下,你刚才骂蚊子没人性,实在太好笑了,呵呵。”宇宏接过花露水,忘了自己的痒,关心地问:“林小姐,你怎么也还没睡啊,你是不是也惨遭蚊子攻击啦?”清芳笑着:“我才没你反应那么迟钝呢,被蚊子咬到半夜才有知觉。我刚睡下一会儿蚊子来了就知道了,我一晚上整个人都缩进毯子里。都怪你刚才打蚊子把我吵醒了。”宇宏正不知如何是好,清芳又说,“其实也不能怪你,蚊子虽然咬不到我,可毯子外的蚊子飞来飞去跟飞机似的,在耳边转来转去,本来就睡不着的。”宇宏爱花心切,此刻真恨不得化身杀虫剂,杀光所有蚊虫,替清芳扫清烦恼。他全身适合涂花露水的地方都涂过花露水了,不能涂花露水的地方相信蚊子也咬不到,他又把整个人都钻进毯子里,总算安稳睡到了天亮。早上大家醒来,都抱怨蚊子多,宇宏穿上衣服,听见外面闹轰轰的,就出去看看。他一走出房间,就见一大群孩子朝他围了过来。原来宇宏昨天出三百块买一篮蘑菇的事,早已成为全村老少街坊邻居津津乐道的美谈。于是,今天一早村里家长都叫自家孩子提点东西去卖给宇宏。山里人老实,谎话不会说,就都借口自己家什么人去世了,办丧事要花钱,请宇宏帮忙买点儿东西。于是,由于宇宏的三百块钱,村里一夜之间不知死了多少人。有的人呢,压根儿没来过这世界;有的人呢,原本死了都几十年了,昨天晚上又突然莫名其妙死了一回。还有的孩子,刚说自己舅舅死了,卖给宇宏一篮菜干,过了会儿又笑呵呵地提过来一篮栗子,说他的舅妈,“就在刚才,也跟着去了”。总之估计一夜间死掉的人比活着的人还多,只不过从没见过这么快乐的死亡镜头。宇宏无奈地给每个孩子一百买他们的东西,后来钱不够用了,就每人五十,最后两千多现金就剩了几十块了,幸好村子里还没有机器刷信用卡。剩下没拿到钱的孩子只能失望地离开,为他们那些平白无故死掉的亲属抱不平。宇宏把这么多篮孩子们放下的东西拿回屋子,清芳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说着:“夏先生,你这次不但是有爱心,更是博爱了!”宇宏苦笑着:“这次我是真后悔穿西装来村子了。村里人看我这身打扮一定都猜想我很有钱,所以要我买这么多他们的土特产。早知道我该学你们那样,穿旧衣服来,就不会这么倒霉了。”可更倒霉的事还在后面。村里人知道宇宏没钱了,有个聪明人见他的西装还不错,就去跟宇宏说,他的一个亲戚结婚,想借西装穿一天,结果大概那个亲戚结婚忘情,拜天地拜成了永久性的现在进行时,直到他们回城了还没拜完,那件短命的西装自然也就没了下文。害得宇宏半夜做梦都梦到有人要抢他的衣服。这几天白天里,盛荆文整日被梅云拖走,去庙里“为爱求上上签”,找村里老人算命;张铭是个博物主义者,对几十年没碰过的农具颇感兴趣,每天帮别人做点农活,还教孩子们写自己名字,说几句简单英语;宇宏和清芳则趁年轻人的好奇心,周边山头溪泉都去玩过,感情就像转基因的植物,成长迅速。宇宏的皮鞋虽开了头,居然还能走这么多路。五人只在吃饭时碰一下面,之后又随自己兴趣去了。几天山区生活要结束了,临走前一天晚上,村长摆出了一大桌菜,又拿出自家酿的米酒请大家喝。盛荆文见一桌都是兔子肉、獐子肉,还有土鸡汤等真正的山珍美味,兴奋不已,又抱怨村长说:“村长,这你就太不够意思啦,到我们要走了,才肯拿出这么多好东西。”村长面露难色:“不瞒大家说,村子周围山上没什么动物能打得到的,就是野兔这些年也很少见了,我是请村里过去的猎户打了好几天才打到这么些东西,给大家尝尝,平时我们村里人是根本吃不到肉的。”盛荆文也不理会村长的解释,口水都要发洪水了,大概是他这几天拜菩萨多了,此时筷子似乎有神仙指挥,夹菜又快又准,闪了几个来回就把桌上的菜都吃了一遍,———险些夹了个勺子装进肚子里,满嘴叫好,还摇头嚷道:“此味只有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大家也都忙着吃菜,喝香甜的米酒。村长喝了几口酒,并不吃菜,似乎有话要说又讲不出口。张铭看了看,说道:“村长,你是不是想对我们说什么?”村长又喝了口酒,叹口气说:“不瞒大家说,我们村小,又穷,市里五年前拨过一万给我们村改良种子,可是最近五年来就再也没拨过钱了。我自己念过几年书,知道村里孩子如果不读书,将来还是得呆在村里走不出去。我知道你们几位这次是市里派出去,要出国的,在市里地位一定不一般,我希望几位回去能和领导说一下,拨点儿钱下来,资助村里孩子去镇上读书。”这自酿的米酒虽然又香又甜,可后劲十足,宇宏才喝了几杯就忘了自己是谁了,他听村长这么一说,就说道:“村长呀,这个你就放心好了,我们回去一定会把这里的现状和市委领导说的,到时你就等着村里的孩子全都去镇上念书去吧。”此刻张铭在一边沉默;清芳好奇地盯着宇宏;梅云也惊奇这话从宇宏嘴里说出;盛荆文放慢了吃菜速度,暗想:我一个堂堂教育局副局长都没说话呢,他一个在市委什么都不是的人,年纪轻轻,说起话来怎么弄得跟市长他爸似的。村长听这么个年轻人保证起来,字字底气十足,铿锵有力,心想此人一定少年得志,极有背景,只够用两个字来形容———了得!于是就问道:“夏先生,我真是太感激你了,不知夏先生现在在市里哪个部门高就?”其实别说高就了,低就都谈不上。市委里虽然有很多部门,可宇宏算得上无门无派,整一个市委闲杂人员。宇宏此时有点儿醉了,他大手一挥,说道:“村长,你不用管我在市里担任什么工作,反正我向你保证过了,你就完全放心好了,市里是决不会让一个孩子失学的。———盛局长,你说是不是?”盛荆文本来就恼火,又冷不防被宇宏这么一问,不知如何回答。他沉默片刻后说:“村长啊,我们也不瞒你说吧,市里教育局现在也很缺钱啊,刚按计划给市里几所学校换了硬件设施,现在正等着上面拨钱呢,孩子上学的事先缓缓吧。”村长面容马上黯淡了下去。这时张铭借口上厕所,拉着宇宏一起出去。到了外面,张铭对宇宏责备道:“小夏啊,你是不是醉得糊涂啦,这些话也是你随便说的?拨钱不是你说拨就拨的。盛荆文他是教育局副局长,他都做不了主,你一个小小文员,怎么就这么向村长下保证了?”宇宏听了张铭的话,一下子清醒过来,现在是万分后悔,不知道怎么收回刚才的话。张铭又对他说:“你现在马上回去睡觉,到明天我们回去前不许再说一句话,我现在回去圆场子,就说是你醉了,胡言乱语的。”宇宏只能到屋子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张铭回去后,说是宇宏醉得站都站不稳了,已经去睡觉了,又跟村长解释宇宏刚才酒喝多了,说的话不能当真,对于孩子上学的事回去后和领导商量研究一下。就这样吃完饭,大家各自回去睡觉了。宇宏等到张铭回来,问了情况,张铭说了一遍,又告诫宇宏以后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话。宇宏这才放下心来睡觉。盛荆文回房间后,躺在床上对梅云说:“今天那个夏宇宏说话真是太不知轻重了,自己只是一个政府的小文员,就敢在外面乱下保证了。今天幸亏是张铭才最后圆了场子,不然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呢!他这么个人,根本不适合呆在政府里做事,真不知道他脑子怎么想的!”梅云一脸柔情地看着盛荆文,说:“阿文,看,为了这么个小人物烦恼,真不值得。阿文,我真担心你失眠呐……”———奇怪的是,盛荆文在梅云说话的这么几秒钟就睡着了,任她怎么甜蜜呼唤都醒不过来。第二天一早,市委派车子接他们五个回去。回去后,他们几个在家中休息了三天,去了美国。第三部分:暗恋清芳美国静修调研的开始似乎注定了就是一个玩笑的开场白。张铭本来就是博士学位,其他四人也是大学本科生学历,居然这么五个人凑在一起,去美国一所极不出名的专科大学进修。市里早已给了学校一大笔钱,学校读书分成春、夏、秋、冬四个学期,五人去是在夏、秋两学期学习,秋末回国。飞机摇摇乎乎在旧金山降落,上飞机前宇宏跟清芳开玩笑说,他担心梅云上飞机后,飞机超载呢,清芳笑他真坏。下了飞机,学校安排了专人迎接,又坐了几小时汽车,到了一个叫皮克的小镇,学校就在镇上。他们到了学校,被分到了不同幢的单身公寓楼。盛荆文和梅云是夫妻,学校为了不破坏他们学习同时的“生活”,破例给他们开出一间双人套房。学校叫皮克人文专修大学,学校刚建设没几年,校方很会选校址,这里三面环山,中间一大块平地,学校就坐落于此。校方为充分展现自由奔放的大学精神,故意不设校门,惟一缺憾就是校内自行车日夜被盗。校园很大,建筑豪华,尤其是教室,宽敞得跟操场似的,估计坐在末排听课的同学,要是一不小心被教授抽到,来讲台上讲演,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上去才来得及。学校生活设施也很齐备,服装店、超市、理发店、美容店一应齐全,甚至校园里卖烤肉的都有,大概除了殡仪馆和火葬场外,其他的生活设施都有吧。皮克大学校长是中国人,原来是国内浙江大学的博士,来美国当校长后,心系母校,于是就把浙大的校训改头换面换成皮克大学的了:诸位,你来皮克大学要问自己两个问题。第一、你来皮克大学干什么!第二、你出皮克大学后要做什么样的人!结果宇宏在他房间厕所门口又看到了一句话:诸位,我身为此房间的原先主人,不得不提醒你们这些后进学子一下,以后,每当你要上厕所时,要记着问自己两个问题。第一、你来厕所干什么!第二、你上完厕所后要做什么样的人!宇宏由此推断这学校的学生素质不高。事实确实如此,学校虽建在美国,美国人不来这读书,来的人主要是中国有钱人的子弟。那些留学生各个英文不大会说,英文脏话却熟练得让美国人羡慕,还往往能指出彼此间脏话的语法错误。那些留学生在国内时成绩坏得一塌糊涂,国内好大学与他们无缘,又想混张洋文凭。学校创始人极富经济头脑,就让这些学生只要在这里上学,就给予文凭。当然,这里的文凭美国政府不承认,可学生们自己承认。这些有钱留学生在这里弄了张洋文凭回国,就譬如身上镀了层金,人格上了好几个档次,普通人从此看他们还得仰着脖子,金身里是什么糟粕都已不再重要了。皮克镇是在学校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为来这里读书的学生都很有钱,而且深知“消费即为社会做贡献”的道理。他们各个是二十一世纪的热血青年,都急着要为社会做贡献。众多商家本着满足他们的愿望,都来学校外面开店,就形成了一条商业街。再加上许多在美国工作的人,看中这里既有大学,人文氛围好;旧金山的海风又为这里装了个天然大空调,气候宜人。于是也就忽略了这里是地震多发带,把国内的父母都接到这来住,逐渐周围居民增多,就成了一个镇。镇上的居民都是中国人,连警察局里当警察的,坐牢的也都是同胞,很多人都不会英语,彼此都用普通话交谈,这镇大概也算中国在海外少有的殖民地了。他们五个来到学校,离夏季学期开学还有几天,头两天由于旅途劳顿大家早早睡了。第三天早上,清芳电话打给宇宏:“夏先生,你睡醒了吗?我打电话时还在犹豫,怕你时差没调整好,电话打来会吵着你呢。”宇宏本来在床上睡得很深,听了清芳电话,精神来了,马上说:“我呀早醒了呢,在我们男人的字典里,根本没有时差这个字眼,男人嘛,每天睡两三个小时就足够了。”———清芳不相信地笑,不过单从宇宏这句话来看,说明他还没睡醒,在说梦话呢。他又说:“我呀,一大早就睡醒了,本来想打电话给你说早上好的,又怕你还没睡醒,所以犹豫来犹豫去,犹豫到了现在还是你打电话给我的。”可见借助电话机说起谎话来,至少可省掉脸红的烦恼。清芳说:“既然你醒了就好,我是想问你,今天是我们到美国的第三天,天气也很好,一起去街上逛一下,看看这个外国小镇的模样好吗?”“好啊,好啊!”宇宏激动得恨不得穿过电话线,跑到清芳面前来说“好”。“那好,我在学校图书馆外面等你吧。”等挂了电话,宇宏心想这次来美国大概就是幸运的开始吧,清芳竟然主动约他逛街哦。他又忍不住快乐地亲吻几下话筒,妙在现今科技尚不能通过电话线传送飞吻,否则,飞吻送出者的慷慨和接收者的无奈就格外对比鲜明咯!此时宇宏还躺在床上,想到清芳在图书馆前等他一定会等得不耐烦了,于是赶紧起来刷牙、洗脸、换衣服。等下去镜子前一照,糟糕,从没见过状态这么不好的自己。这几天忘刮胡子了,这胡子经旧金山的海风一吹,更饱吸了营养,像苔藓一样粘在脸上,这可怎么见清芳啊。哎哟,昨晚没睡好,脸和眼睛都肿着,头发也乱成一团了,这可坏了大事了!———其实这些个细节旁人根本不会注意,只是本人心里敏感而已。世界上的一切美容商家也往往抓住人们心里这些敏感处而赚钱的。宇宏不满意自己的状态,又怕清芳在图书馆等久了,没办法了,只能胡乱梳几下头发,就急着出去了。边走心里边反复安慰自己:胡子不剃,那是有男人味;头发不梳,那是有创意。现在女性都喜欢那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宇宏赶到图书馆,原来清芳还没来,左顾右盼等了二十来分钟,这世上最郁闷的事莫过于等候了,宇宏忍不住掏出支烟来抽。宇宏平时也抽烟,只是当着清芳的面每次都忍住了,怕她不喜欢。因为据说现在许多女性都自称禁烟天使,一见到男人抽烟,就“叽叽呀呀”叫成一片,还反复跟上帝说悄悄话,说自己是决不会嫁给一个抽烟的男人的哦;可是事实上呢,往往恰好相反,让抽烟的男人选择娶她们比她们选择嫁出去要困难得多。第三部分:暗恋清芳对清芳的爱昧之情宇宏烟刚抽到一半,远远看见清芳走来,慌得忙把烟头扔地上,一只脚“啪”的一声踩上去,装成一副轻松自然的样子。清芳走近时笑着说:“夏先生,你抽烟就抽吧,还怕被我看见呐。装得这么神秘,以后再把烟头扔脚底,小心把你鞋子烧个洞哦,呵呵……”宇宏不好意思地笑笑:“林小姐,真不好意思,我只是偶尔抽支烟来提提神,你如果讨厌吸烟的话,那我以后把烟戒了吧。”清芳笑着说:“我倒不是很讨厌吸烟的,我是担心你的健康啊。”“哦?”宇宏既惊讶又兴奋地“哦”了一声。清芳脸红了,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说出这么一句,自己本该说:“夏先生,我是从你自身健康的角度考虑啊。”宇宏见清芳脸红了,轻松一笑,做了个“一切都不用说了”的手势,笑背后没说出来的话是:“明白,明白,一切我全都明白了,哈哈……”他见清芳并不是那种讨厌吸烟的女人,他向来对吸烟与健康自有他一套看法,就开始卖弄了:“林小姐,你像大多数人一样,犯了个吸烟与健康问题认识上的偏见。吸烟有害健康,没错。可现在许多科学家经过研究后得出了一套数据,比如吃根油条,等于吸了半包烟,吃个炸鸡腿或薯条,等于吸了一包烟,一天心情不开心,又算是吸了两包烟了,在马路边上站一会儿,吸了些汽车尾气,更不知道吸了多少包烟呢。所以嘛,每个人每天都在吸烟,而像我这么个每天开开心心生活,不吃油炸食品的人,算起来比普通人每天还少吸好几包呢。”“你这是烟鬼的托词,我说不过你。对了,刚才你在这,是不是等了我很长时间呢?”“是呀,在电话里我还以为你先在图书馆了呢,我是拼命赶过来,一到后才知道你还没来呀。你呀,一定是个懒姑娘了,速度好慢呢。”清芳机智地说了个聪明的理由:“我是女人嘛。”宇宏拍手笑着说这个理由漂亮。他又突然想到这个理由从清芳嘴里说出来是那么贴切自然;梅云也可能这么说,不过要是从她口中说出来,大概世上的男人都要喷血了。宇宏和清芳闲聊着来到街上,街两边都是商店,很多中国年轻留学生情侣手拉着手,逛街购物。那些有钱留学生向来是走到哪,哪的道德秩序就得让到一边。只见那些情侣边走边吃东西,吃完的东西随手一扔,好好一条街被搞得乱七八糟。宇宏对清芳说:“林小姐,你看这些留学生,真是太没素质了,好好一条街被搞成这么脏!”清芳笑他:“夏先生,你还笑别人呢,刚才你乱丢烟头还不是一样,难道因为烟头小,就可以乱扔吗?你这是以五十步笑百步。”宇宏难为情地笑笑。他们逛了几家服装店,清芳每每看中某件衣服挺漂亮的,不过拿起价格标签一看,就摇头走开了。宇宏笑女人那种想买又嫌贵的小家子气,于是就说:“林小姐,你喜欢什么衣服随便挑,不用看价钱,算我送你的礼物好了,呵呵。”———比尔?盖茨有句话:“当一个人有一个亿时,就会觉得,钱不过只是一种符号。”宇宏钱虽不多,可在他的语气里,已显然把钱当符号了。清芳轻笑说:“我是自己赚钱的,才不要你送呢。我看夏先生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的,你的薪水怎么能够支撑呢?我想夏先生家里一定很有钱吧。”宇宏神秘地笑而不答,仿佛中国的GDP好几个百分点都是由他贡献似的。他又极为轻松地一瞥衣服上的价格标签,这轻松的一瞥后就不说话了。原来这里衣服随便来一件就是他大半个月的工资了。他们又逛了几家店,出来后清芳叹口气:“夏先生,这里的衣服太贵了,我想还是回国后买算了。”宇宏是个要脸不要钱的家伙,此刻也顾不得干瘪的钱包,神情坚毅地说:“那怎么行呢,林小姐,出来购物一次总得买点儿什么回去,你不要拒绝了,今天不管你同不同意,我至少要送你一件衣服!”其实此刻他钱包里的钱也仅够买一件衣服,想买两件还要赊账呢。清芳经不住宇宏劝说,进了一家门面很一般的店,挑了件便宜的休闲夏装,宇宏叫来店主把衣服包好。店主是个二十几岁的中国女人,听到他们口音就问他们是哪里人。宇宏说是海蜃人,店主惊喜地说她是宁波人———就在海蜃旁边。大家差不多算得上同乡,海外相遇,倍感亲切,彼此间大谈国内变化,国际形势,互相问长问短,无所不谈,关系好得像是失散多年的亲人。不过到宇宏最后结账时,店主一分钱也没因此而少收。看在同乡的面子上,还破例额外多收了宇宏2美元包装费。两人回到学校,拿出衣服又看了一下,突然发现衣服是“Made In China”的,两人都笑自己太没眼力,连本家东西都没认出来,中国人在美国花了好几倍的价格买了件国粹。过了几天,夏季学期正式开始上课,学校实行的是选课制度,让学生自己选想学的课程。宇宏和清芳商量后共同选了相同的5门课程。他们第一天上午有两门课,心理学和伦理学。心理学的那位教授据说是个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正常,神经刚好搭搭牢的人。上课时往往一句话反复绕来绕去,绕到最后,结果他自己也糊涂了,就对学生问道:“同学们,我怕你们刚才上课没专心听,现在试探你们一下,你们说说,我刚才讲到哪啦?”别人都说上心理课能放松心情,解轻心理压力,可是学生听了他的课,纷纷喊着要自杀。教他们伦理课的是位老先生,姓吴,名字最好记了,就叫吴承恩。六十几岁光景,谈吐有趣但不幽默,有趣就有趣在讲课时往往半晌才吐出几个字,经常出现讲了半句话,停下来,咳嗽几声,喝口茶,再去上趟厕所,回来后再把那未完待续的半句话说完。学生们各个昏昏欲睡,世上最好的催眠术效果也不及他一半。伦理课结束后,吴教授拿出学生名册,翻了翻说:“其他同学下课吧,请夏宇宏和林清芳两位同学留一下。”他们俩不知单独留下他们所谓何事,宇宏心想会不会是自己刚才上课睡了会儿,落入他老人家法眼呢。走近后,吴教授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宇宏,大概从没见过这么老气的学生,问他们:“你们是来自海蜃市的?”宇宏、清芳点点头,吴教授乐了,激动地一把抓过宇宏的手,仿佛宇宏是他阔别多年的老情人,说道:“我也是海蜃人啊!我在美国呆了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家乡人呢!来来来,你们两个今天中午上我家吃饭,我们好好叙叙旧。”———大概是吴教授激动忘言,忘记了他们才刚认识,哪有“旧”可供“叙”呢?吴教授自己开私家车到了他家,住的是套精致的小别墅。进了屋子,中间挂了一副对联:“说书人讲书中人,笼中鸟笑笼外鸟。”横批:“无聊胜有聊。”满屋挂满了中国古代的文人画像,看得出屋子很有文化底蕴。老先生让佣人去准备饭菜,就急迫地和他们俩聊了起来。经吴教授介绍,他原先在南京大学教书,儿子出国后,在美国创立了自己的事业,没空照顾父母,就把父母一同接到美国来住。吴教授本人闲不下来,就到旁边的皮克大学任教。前些年结发妻病故,屋子更冷清了,他心系家乡,却一直没空回去看看。今天遇到宇宏和清芳是同乡,所以请来谈谈家乡现状。第三部分:暗恋清芳忌恨情敌宇宏和清芳介绍了他们是市政府派来美国学习的,又轮番像唱歌一样把海蜃市的变化发展夸耀一番。一般人在国外时,总是喜欢吹嘘家乡的好处。于是,从他们口中出来的海蜃市,公路宽阔得那是“望也望不到边际”;人们的思想道德水平,已经到了夜不闭户的境界;地上的房子,也突然间高大了N倍,还好飞机没有因此绕道而行。吴教授听着家乡的变化更乐了,脖子像装上弹簧,雨点式地点头,说道:“不错,不错啊,发展真是迅速啊。我是该回去看一看了,一条老命总归是要叶落归根的。”说完就“呵呵呵”笑了起来。宇宏听见“叶落归根”,又见老先生笑起来时,全身上下的那些老骨头老零件也都一起动了起来,害怕老先生这么激动下去就真的“叶落”了,急忙说道:“吴教授,您也别太激动了。反正您以后多的是空闲,回国的机会多着呢。”听到这,吴教授就笑得哭了起来。宇宏和清芳互看了一眼,表示不知所措。宇宏心里想着,这老年人也真奇怪,高兴的时候,笑着笑着也会莫名其妙哭了起来。普通人哭起来倒可以安慰一下,遇到老年人哭,还真没办法安慰,因为压根儿不知道这到底算哭还是算笑。可老年人毕竟是泪腺退化,吴教授哭了几下子就没眼泪供他哭了。他拿出块手帕,擦了擦,说道:“两位,我今天实在太高兴了,控制不住。现在我们吃饭吧。”就叫佣人抬出饭桌,准备饭菜。这时,门铃响了,佣人开了门,进来一个30多岁正方大脑袋的男人。那个脑袋方正得像块麻将牌,生物学家应该会纳罕人类的脑袋怎么可能长成这么规则的几何形状;五官也没一样长得好的,都是几块乱七八糟的肉凑在一起,估计是他投胎时,挑的五官都是别人挑剩下的;最为奇特的是他的脸其平无比,加上脸上的一层油,在光线照耀下活像一面镜子。别人形容一个人脸形精致时,常说像卡通人物。他也是个卡通人物,只可惜不是日本的卡通人物,而是美国的卡通人物。想想天公造物竟能造出这么个家伙,也算是煞费苦心,耗尽心机了。平面镜进门后第一眼就注意到清芳那种美国少有的东方美女,小眼睛马上为之一亮。吴教授给双方介绍了一下,进来的这面镜子叫李韩,他是哲学和世界文学双博士学位,现在也在学校里任教,平时常过来跟他学书法。平面镜听着吴教授介绍时,眼睛一直盯着清芳。宇宏对他那副模样很反感,就站起来打断他的注视,说道:“李教授,很高兴认识你。”李韩这才注意到清芳旁边还有个男人,他几乎是把宇宏当成了无机物,完全不存在,直接问清芳:“林小姐,这位是你什么人?”清芳说是同事,一起来美国学习半年的。李韩刚才是担心宇宏是清芳的男朋友,一听说仅仅是同事,顿时变得大胆起来了:“林小姐,像你这么一个漂亮的女性,怎么敢单独来美国这么个龙蛇混杂的地方学习呢?要我是你男朋友呀,一定不会放你出来的,呵呵……”说到这,平面镜碎了,中间裂开一道口子,那是他的嘴在大笑,仿佛在他想象里,现在他已经是清芳的男朋友了。认识李韩的人都有感觉,大家不怕他生气,就怕他笑。因为他一笑起来,面部本来就可怜的五官就更加可怜地挤成一堆,肉眼几乎很难分辨这算不算张人脸,还需借助显微镜仔细琢磨一番。许多人一看到这副笑容,恐怖感不会比旧金山的地震来得少。乃至他教的学生里流传一种说法:李韩上课笑一次,听课学生少一半。清芳被李韩的话讲得脸红,宇宏心里在诅咒:“你大力丸吃多了吧,想象力这么发达,就凭你这个怪物,也妄想做清芳男朋友!”这时,吴教授招呼大家都过来吃饭。吴教授是个怀旧的老人,吃饭时未免要感慨一番千里遇同乡,弄得老泪纵横。搞得宇宏和清芳也未免要尽点人情地弄出点儿眼泪作陪。宇宏一介男人,即使往最感动的地方想,离开家乡是这么远,能遇到个同乡是多么的不容易,可仍请不出眼泪。妙在中午人最困乏,宇宏连打几个哈欠居然也弄成满眼泪水了。李韩见大家吃饭的气氛搞得这么沉闷,又由于他平时多读了些书,说起话来习惯把文字绕来绕去,他劝大家说:“人生天地间,有时偶尔似乎好像大概也难免不得不遇到几个同乡,大家既然前世今生有缘,今日在此天涯相遇,真可谓是机缘巧合,巧合的机缘,非常偶然幸运又巧合的机缘。大家应该笑才对,哈哈,大家应该大笑才对,哈哈哈,大家应该尽情笑,大大笑才对,哈哈哈哈……”他一边说,一边为大家展示了笑的模型。宇宏见他笑得这么恶心,恨不能拍拍桌子提醒他:“喂喂喂,大家还在吃饭呢!”宇宏刚开始就对李韩对清芳那色迷迷的眼神不满,现在听了他的绕口令,看见他的笑容,更加讨厌了,就想找些话损损李韩,于是问他:“李先生,你既然是双博士学位,想必一定也写过很多书了,其实我是中文系出来的,读的书也不算少,只是没见过先生的大作,李先生能否列出几本,以后我有机会也可以好好拜读一下呢?”李韩听他这么问,就改用鲁迅的话说:“一说到作品啊,这倒是提醒我了。我现在是有出本新书的必要了,离我上次出新书已有两个月,我确实是有出本新书的必要了。我不能再沉默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听他讲话的人都要叹口气了,眼前这个丑男人显然比更年期的女人还要罗嗦得多,真怀疑他大概吃了什么仙果妙药,说话比常人多了几条声带。接着,李韩又吹嘘一下他在学术上的成就,一共呢,发表了好几百万文字,全世界范围里呢,除了南极洲,哪都有他的读者。宇宏不信任地哼了一声。这些话倒把清芳镇傻了眼,李韩暗自得意,又说道:“我的作品呢,都是英文版的,没出过中文版的书。因为我知道,在中国盗版图书实在太厉害了,正版发行量还没有盗版书的一半,所以不出中文版的书。夏先生没读过我的书也是很正常的嘛。”宇宏笑道:“李先生这话怕就是以偏概全了吧。不错,中国盗版确实很厉害,不过盗版的人可聪明多了,他们可不是什么样的书都拿去盗版,他们也是要追求销量的,不是经典畅销书他们才不会盗版呢。李先生何不拿你的大作到中国的出版社出版一下看看,或许市场上还找不出一本盗版书呢。”第三部分:暗恋清芳和李博士结怨李韩气恼地看着宇宏说不出话,这样气恼的神情倒比他笑起来时让人心理容易承受得多。清芳问李韩说:“李博士,你学历这么高,又出过这么多书,那以你现在的目光来看,你最崇拜的是谁?”李韩豪气一笑,引用台湾人李敖的话:“如果问我崇拜谁,我就照照镜子。”宇宏笑他都长成这样了,还好意思照镜子呢。宇宏故意假模假势地恭维:“李先生好魄力,又博学,真是举世难遇的奇才。”———其实宇宏说好魄力是指长得这么丑还敢照镜子;博学是指自吹自擂的学问很广博。李韩现在已完全视宇宏是空气了,不理会他的恭维,直接对清芳说:“林小姐,我写的书都藏在家中,另外家里还有古今中外各种图书,你如果想看什么书解闷的话就来我家看看吧。”吴教授刚才一直在一边沉默,这时不知怎么就突然冒出一句:“小李博士家里的别墅可大了呢,只是小李博士现在还是单身呢。”宇宏算是一下子明白了李韩那家伙对清芳的野心了,于是就借梯子上架,抓住机会损他:“李先生,凭你现在的地位,怎么还可能是单身呢?”宇宏是想借着这么一问,让他自卑,让他清楚知道,以他的相貌和清芳是根本不般配的。谁知李韩高傲地说:“不错,这世上想要嫁给我的女人确实很多,可他们都是看重我的钱和地位,品位实在太一般了,哎,太一般太一般了。”宇宏心里的想法快把肚子笑痛了:“她们要是不看重你的钱和地位,你还指望谁看上你的相貌啊!”清芳娇柔地说:“既然李博士品位这么高,那我们这些普通人都不敢和你做朋友了呢,文化程度差一大截,做朋友也可能被误会成看重朋友的金钱和地位。”李韩一听说“做朋友”,欣喜地忙把平面镜扭向清芳,亲切地照着她,喉咙底像是含着颗石子,轻柔地连连发出抚慰的声音:“怎么会,怎么会呢。林小姐人长得漂亮清秀,说话又得体大方,能交上林小姐你这样的朋友,那才是三生有幸呢。”宇宏听得心脏发痛,食道作呕。清芳又充满好奇地问:“我从没见过真正的作家,今天遇到李博士真是太幸运了。我很想知道,李博士,你这样一个出过这么多书的作家是怎么创作的?”宇宏笑道:“林小姐这问题倒是问得有趣了。再厉害的作家创作时也是用手一字一字写出来的,总不至于大作家就不用手创作,用脚创作吧,呵呵。”李韩对于写作向来有他一套刻薄的做法,他白了一眼宇宏,对清芳说:“林小姐,我创作时不同于一般的作家,我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屋顶上静静思考———”“要是遇到下雨呢,李先生不怕遭雷击吗?”宇宏故意问。“那时我就不创作。”“要是遇到一连几个星期的阴雨天气呢?”宇宏还要问。“夏先生,不要钻牛角尖问这些问题,打断李博士的话嘛。”清芳一脸微笑地责怪宇宏,宇宏胜利地咂咂嘴不说话。现在李韩是既要视宇宏不存在,又不得不时刻提防着他。就譬如是去医院打针,病人对待注射器的那种神气。李韩不得不把话从头说一遍:“林小姐,我创作时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屋顶上静静地思考,———”他停顿一下,看了一眼宇宏,怕他又有话说。要是宇宏再来一句“要是万一遇到一连几个星期的阴雨天气呢”,李韩大概当场要抓狂了。他停顿后继续说:“我让机体饱吸天地宇宙万物之精华,让大脑能够静静地冥思,思考到一定阶段,我就进屋里,一口气把灵感全部写下来。当然,我刚才忘了说创作中很关键的一步,我躺在屋顶感悟真理时,还要戴上一个口罩,免得思想受这世间浊气的浸污。”说完又白了一眼宇宏,意思是宇宏之流即是世间的浊气。他说这些话时的含义,仿佛是在说他的灵魂完全由纯中草药提炼而成,纯洁得很,受不了半点儿世俗的污染。宇宏笑着说:“李先生创作时还要戴个口罩,认识的人知道是在创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科学怪人呢。”宇宏四顾大笑,大家也笑,李韩也只好尴尬地跟着笑,心里头恨透了这个才本科学历的年轻人。大家吃完饭,宇宏和清芳告辞离开,李韩留下来跟着吴教授练书法。吴教授请宇宏他们俩平时多来玩,同乡可以聊聊。李韩也请清芳平时有空一定要来他家玩。回来路上,清芳说:“夏先生,你可真是坏心眼,真不知道你前生是不是和李博士结了怨恨,今天一见面,就要彻底不饶他似的,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为难他,别人一个双博士,倒被你一个大学本科生弄得脸色青一块白一块的。”宇宏只要一想到李韩看清芳的那种眼神,就彻底不饶他了。可他不能说是吃清芳醋的缘故,就说:“林小姐,你不知道。其实现在的什么博士之流都是装饰门面,吓唬人的。就像是一个矮人,戴了个两米多高的帽子,就可以说自己是世界上最高的了。所有的学历称号都只是头上戴的帽子而已。我今天问了那些问题,主要是要试探那个李先生是不是真才实学。可我一问,他就脸青一块白一块了,证明他心虚,一问就慌了嘛。”宇宏得意地认为这个理由合情合理,稳稳贴贴,又暗中损了李韩一把。清芳笑着说:“那么也可以这样理解,是夏先生你嫉妒李博士的帽子比你高吧,呵呵。”当天晚上李韩回到家,翻来覆去一夜没睡。他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林清芳,可清芳的身影似乎在他心里扎了根,怎么也剔除不出。他心里想着林清芳,同时又痛恨着夏宇宏今天的无礼,这样一对截然相反的爱恨感情竟然在同一时间里凑成了一股,反复折磨他。相信旧金山的地震也震不出他心里这两个郁结。第二天起来,他决定找他的朋友谈谈心事。他的这位朋友是个杂文家,据说被誉为“当代鲁迅”。此人不但写文章的文法、修辞模仿鲁迅,而且身高模仿鲁迅,体重模仿鲁迅,就连体型、相貌、发型、胡子也都搞得跟鲁迅一个样。又不知他从哪搞到一套青色长衫,在这文明世界里,穿着这套革命时期的文人衣服,满世界乱走,我行我素,潇洒自如;只是偶尔去商场、超市有点麻烦,那里的保安总得对他进行一番仔细盘问,确定既非外星人类,又无精神障碍,才敢放他进去。第三部分:暗恋清芳宽厚的李韩李韩烦闷地看着“鲁迅”,说道:“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一见钟情?”“鲁迅”深吸一口烟,站起来踱了几圈,喝了杯茶,又吃了个桔子,这才慢条斯理地回答:“人之所谓信与不信,全不在于他人之信与不信,亦不在于本人之信与不信,只在于本人内心是否敢于相信。”李韩对他这种叫人猜谜式的废话最没耐心,就直接把昨天的事告诉了一遍,又问“鲁迅”:“那先生觉得我追求林清芳有希望吗?”鲁迅又深吸一口烟,站起来踱了几圈,喝了杯茶,再吃了个桔子,思索片刻后,接着就像台刻录机,开始一字不漏地背诵出鲁迅的那句原话:“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李韩虽是哲学博士,可对“鲁迅”这个似乎充满哲理的回答,怎么“折”也“折”不上问题。这时李韩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妙计,他请“鲁迅”帮忙配合。过几天李韩打算请林清芳和夏宇宏来家里喝下午茶,李韩擅长世界文学,“鲁迅”通晓中国文学,到时来个中西合璧,再加上东道主的心理优势,好好奚落一下夏宇宏那无知青年,好让他在林清芳面前彻底丢掉面子,自己就可以趁机赢取清芳的崇拜。想到这,“平面镜”上的五官又缩成一团,笑容的灿烂几乎要隐没新西兰的阳光了。过了几天是休息日,李韩请清芳到家里喝下午茶,并叫清芳一定要叫上上次见过面的那位夏先生,大家可以聊聊。清芳把李韩话转达给宇宏后,宇宏满脸的不信任:“李先生请我?林小姐,他请你我倒可以相信,可上次在吴教授家,我问了几个问题搞得他窘迫死了,这次该不是想好好反击一下我吧?”清芳说:“夏先生,李博士是大博士,不会把你的话放心里去的。他是一片好意请我们喝下午茶哦。就算像你所说的,李博士想反击你一下,这不是更可以表现你的口才吗?”宇宏想不去,又怕清芳单身入虎穴,弄不好这次恋爱又会死得不明不白,也许李韩还会在心里笑自己怯弱呢。好吧,反正那个双博士也没什么水平,去就去吧,能奈我何!下午,李韩开车把宇宏清芳接到他家。进了屋,宇宏瞥见沙发角落缩着一个人,再仔细一看,吓得他差点跳起来。那人见了他们来,依旧静静躺在沙发上,惟独微眯着的眼睛中转动的眼珠证明此人尚有气息。这时用鲁迅自己的那句话来形容最好不过:“有些人死了,可他还活着;有些人活着,可他已经死了。”李韩笑着作介绍:“这位就是台湾作家,周子非先生。”周子非把手一横,说道:“李博士,你给我戴了顶这么高的帽子,我可担当不起啊。现在的杂文,那是一片凋零啊,像我这样专业写杂文的更是寥寥无几了。给了余音无限流连的机会。宇宏心里在想,这次李韩到底甩什么花样,也不知他从哪找到这么个群众演员扮鲁迅,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唬人了;那个叫周子非的家伙,讲起话来好像气质挺硬的,可周子非这三个字从没听过,还自吹。李韩请大家坐下,又泡了茶,拿出果品。周子非学着古代风流名士把青衫一甩,———大腿肉都甩出来让人看到了,然后慢条斯理地坐下。李韩看了看宇宏,笑着对他说:“夏先生,你可读过周先生的大作?”宇宏连这个人名字都没听过,哪会见过他的文章,就说了句没有。周子非浅浅一笑:“李博士,你其实没必要多问,现代人要是没有一定深度的,是不会看我的杂文的,看了也不会有所理解,有所感悟。”李韩和周子非相视一笑,告慰第一次攻击成功。清芳在一旁轻笑了一下,又看着宇宏。宇宏笑道:“我虽然没看过先生的作品,可我却看过许多鲁迅先生本人的文章,感觉鲁迅先生文章真是太妙了,当代杂文家再怎么样也是无力比及的,对鲁迅的杂文我是深有感触的。”“哦?”周子非抓住机会问道,“那夏先生谈谈你对鲁迅文章的感触吧,哈哈。”宇宏被问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就说:“我的这些浅薄见解说出来您一定会笑话我,搞不好您灵感一闪,去报上发表篇文章,就把我这类浅薄想法当典型,大骂一通了,呵呵。”周子非突然一脸神情严肃,说道:“夏先生,由此可见你对杂文是完全不懂,杂文家可不是在报纸上骂人的!你这种说法,不只是侮辱杂文,简直是侮辱世界文明!”宇宏不晓得自己随随便便一句话就牵涉到世界文化命脉了,二战时的希特勒也仅是影响了世界进程,宇宏倒是破坏得更彻底,一下子影响了世界文明。宇宏只好忙着向周子非道歉,说自己这句话完全是无意说出来的。周子非又叹口气,说道:“虽然夏先生这句话是随口说出来的,可是相由心生,可见夏先生对杂文的认识真是……哎……哎……哎……”一连的哀叹仿佛宇宏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世界上已找不出词语来形容他丑陋卑鄙的心理了,只能用“哎,哎,哎”来表达。李韩得意一笑,决定再接再厉,让夏宇宏在清芳面前彻底地丧失面子,就说道:“子非呀,你就不要为难夏先生啦,夏先生也是无心之言嘛。既然夏先生对于鲁迅的文章有自己的见解,不妨说出来听听嘛。”宇宏思考一会儿,还是回答不来。李韩大笑着:“夏先生是没看过鲁迅的文章呢,还是看过忘记了,还是一时语塞讲不出来,还是口头表达能力有限,知道但说不出来呢?哈哈……”说完和周子非一起大笑,又看看清芳的表情。清芳像是没听见,只是吃东西,不发表任何意见。宇宏窘迫死了,真后悔今天来李韩家,受这两个人联手戏弄,恨不能化成《西游记》里白骨精的那道青烟,飞出屋子。李韩又笑着接着问:“夏先生这次来美国后,想必视野一定开阔了许多,你对目前的世界形势有什么看法呢?”宇宏心里话是:“我又不是耶和华,世界形势怎么样关我屁事!”于是就说:“我大学读的是中文系,对世界形势这种大问题不懂。”李韩像进行接力赛一样,继续问:“哦?原来夏先生读的是中文系,那夏先生对世界文学有什么看法。”宇宏回答:“我对世界文学没研究过。”周子非补充问:“那夏先生对中国文学有什么看法吗?或者对中国文学发展方向提点儿宝贵意见。”宇宏更说不大清楚了。李韩看了看清芳,血盆大口笑得更开了:“那倒是件稀罕事了,夏先生读的是中文系,却既不研究世界文学,又不关心中国文学,难不成夏先生的档次更高,研究的是太阳系外的外星人文学?”李韩和周子非双双大笑,清芳勉强地笑一下就不作声了。宇宏平时觉得博士之流只是比普通人高个帽子而已,实质上和普通人没什么大差别;现在他又觉得一个双博士和一个杂文家联手欺负他这么个本科生,太不公平了,太委屈了。宇宏心理被压迫到极点,突然灵机一动,问周子非:“周先生,你既然身为杂文坛的领军人物,地位尊贵,名声显赫,想必一定结识不少当代的文化名人吧?”第三部分:暗恋清芳与李韩有了好感周子非被恭维,得意地说:“不敢说全认识,一些轻量级作家他们认识我,也想和我认识,不过我嫌许多人都是文笔太稚嫩,思想太浅薄,我没时间也没精力同他们一个个认识。但是当代中国的重量级作家我还是有点交情的,大家都是同一档次的作家嘛,彼此思想境界也比较容易沟通,平时我们大家都是互相访问来访问去的。不过其中也有几个算得上重量级作家的,我才不屑与他们打交道呢!他们都太世俗了,写出来的东西完全是为了奉迎读者。我和他们不同,你看我这一身青衫,便知道我是个不为名利的作家了,我的创作———只为了人类的进步!”———可要是大众都读他的文章,没退化到老鼠就算上帝保佑了。宇宏叹了口气,说道:“现在中国的文化界,思想最深刻,文笔最老道,见解最透彻的要数吴非功、陆云详、谭智(这三人分别是海蜃市市委书记,市长,副市长)这三位大师级人物啦。”清芳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宇宏又叹口气,“这三位大作家,我是素闻他们的名气,只恨我这么个小人物,哪有机会和他们见面啊,周先生是个大作家,想必和他们认识吧?”清芳更惊奇了,她当然知道这三人是谁了,李韩和周子非都没听过这三人名字。周子非心想这么有名的人自己至少该知道他们的名字啊,难不成这几年中原文坛人才辈出,自己没怎么关心。不对呀,听夏宇宏那小子的口气,那三人是“大师级人物”,一定不会是新秀作家,那一定就是在象牙塔里有很大名气,但平时处事低调,所以大众不大知道的。周子非不愿放弃这次攻击宇宏的机会,就满脸自信地说:“认识,认识,当然认识了,而且还有一定交情呢!”清芳惊讶地险些叫出来了,宇宏一脸崇拜地看着周子非:“啊?这三位大作家周先生都有交情啊?”周子非笑着说道:“那是当然的啦,我们的交情还不一般呢。只是他们写的书我没时间看。他们呀,总是邀我去吃饭,我总说:‘我是个清贫文人啊,台湾到大陆的飞机票我可买不起啊,你们帮我出啊。’每次他们都笑我:‘都这么大名气的作家了,还担心这么几块交通钱啊。’还有一次呢,他们中哪一位我忘了,请我给他的书作序,我说:‘凭你自己这么大名气了,还要我作序啊?自己随随便便写个自序好啦。’可你们猜结果怎么样了,对方死活不答应啊,死活不答应呢,一定要我这个杂文家来写序。我也万般推辞,告诉他我除了杂文,其他什么也不会,我杂文都是批判现实的,赞扬的话写不来,你让我写序我也要照样批判一回。哈哈,结果他没办法,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哈哈,不了了之了,哈哈。夏先生,你仅是一个大学本科生,哪有机会见到他们啊?哈,哪有机会见到他们啊?哈哈……”———都说小说家最会虚构,可大家不知道,杂文家的虚构水平还要高超得多了呢。清芳愣了一会儿,突然间全明白这出戏了,笑得合不拢嘴。李韩以为清芳也在笑宇宏“一个大学本科生哪有机会见到他们”,于是更加得意忘形了:“夏先生,周子非先生是有名的大杂文家,他当然能经常和那些个大作家一起交流沟通啦。你一个大学本科生,自然只能看看大作家的书,而无缘和他们见面啦。”宇宏心里暗笑他们两个无知加无耻,不过戏还是要演下去的,因为观众是清芳,快乐可以回来后和清芳分享。宇宏脸上仍旧装出卑恭自谦的样子,说:“李先生说的对,我这么一个小小本科生想见导师还要预约好几天呢,哪有机会见识大作家风采。要不是周先生是您的好朋友,我今天哪有机会见识周先生这样的大杂文家呢。我现在真是觉得我大学四年中文系读的东西,和你们的思想深度一比,那简直和没读过书的差不多。真可以说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今天有幸一同遇到你们二位大文化人,真希望你们能给我好好补一课,概论一下文学世界,也好让我长长见识,感受大家风范。”他们俩相视一笑,认为夏宇宏那点儿傲气被他们彻底征服了,于是开始笑着一唱一合谈起古今中外的文学了。由于观众是清芳,李韩表演得格外卖力。他为了在清芳面前标新立异,冒着牙齿脱臼的危险,拼命攻击古今中外已成名和还来不及成名的文人墨客,把他们各个批判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弄得这么多已作古的大诗人大文豪们气得差点儿要从棺材里爬出来,跟他拼命。宇宏装出时而点头,时而微笑,一副深有感悟的样子。这下李韩就更得意忘形了,说到了最后,他总结一句:“依我看来,现在的作家没几个有创造力了!”周子非白了他一眼,他忙一脸和气地纠正说:“当然了,像周先生这么有创造力的作家还是有的。”过了会儿,清芳、宇宏起身告辞。李韩送他们出了门,回来后他和周子非都认为这次是极大的胜利,他高兴地连连感谢周子非这次帮忙。周子非笑笑:“都是老朋友了,还谈什么感谢啊。单就我个人名气,以及和中国大陆那些大作家的交情,早就把那个小小本科生的傲气吓飞了。至于林清芳嘛,我想她现在也会鄙夷那个小小本科生了。李博士啊,单凭你的双博士学历,再漂亮的女人都要仰望着崇拜你了。我想啊,到了下半年,林清芳就用不着回国啦,哈哈。李博士,到时可别忘了请我这个帮过忙的老大哥喝喜酒啊。”李韩想着以后清芳对自己的崇拜,对夏宇宏的鄙夷,就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得意人的笑声往往像是装了扬声器,或像武侠电影里有内功高人发出的玄音,只觉得笑声一阵连着一阵愈加洪亮了。只可惜他忘情笑时还不知道宇宏和清芳在外面也在笑呢。宇宏和清芳离开李韩房子后走远了,宇宏忍不住大笑出来:“林小姐,你刚才可是听到了,那个周子非居然和我们市委书记,正副市长都有交情呢,也不知他们中哪位还请他写序,哈哈,我倒还不知道我们这三位领导有谁出过书呢!”清芳也笑得肚子痛:“夏先生,我现在是由衷佩服你的口才了,一个大杂文家被你拐弯抹角地骗得这么糊涂了。我更要佩服你的演技了,那个时候这么好笑的事你居然还能坐得住,不笑出来,还这么一本正经地向他求教文学知识。呵呵,如果我是导演,一定请你来拍戏,你一定是最好的演员了。”宇宏笑道:“林小姐,你说那个周子非被我骗,我可不这么认为。应该说是他自欺欺人,只可惜他自欺欺人的本事用错了地方。他有文人的长相,有文人的品性,还有文人自大,自吹自擂的臭脾气,却少了文人的才干。”说完宇宏觉得还有顺手攻击一下李韩的必要,就说:“那个李韩能交上周子非这样的朋友,正所谓物以类聚,可见他的双博士学位也是用来装点门面的,没什么高明的东西。”清芳叹口气:“夏先生,现在我真搞不懂你是真的有演戏的天赋,还是生活里都在演戏呢,我以后都不知道该怎么相信你了。”宇宏忙柔声柔气地连说:“怎么会,怎么会呢,林小姐,我对你可是从没有撒过什么谎啊,我今天演戏完全是为了揭穿文化骗子的假面目。”过了几天,清芳遇到了李韩,一见面清芳就笑了起来。李韩聪明地认为经上次的下午茶后,清芳对他已经彻底的崇拜了。因为女人往往见了自己心仪的男子才会笑得这么天真烂漫,现在该轮到他主动出击的时候了。李韩笑着大步迎上前,尽量用他那些质量不合格的五官,做出极具挑逗性的神情,说道:“林小姐,你为什么一见了我就笑得这么开心啊?当然咯,你不说我也知道为什么的,现在去喝杯咖啡聊聊怎么样?”清芳惊奇地问:“李博士,我在笑什么你知道了?”李韩语气突然柔和八度,细腻得像只猫在叫:“那是当然啦,我最能读懂心声了,———尤其是你。清芳,以后你不要叫我李博士了,叫我李韩或者就叫韩,好吗?呵呵,以后我也不叫你林小姐了,叫你清芳。”第三部分:暗恋清芳陷害李韩清芳听不懂李韩这温柔语气底下藏着的话,就说:“李博士,哦不,李韩,哦不行,这样太没有礼貌了,我还是叫你李博士吧,———”“清芳,这话就太见外了,我们之间还需要礼貌吗?”李韩闪烁起单皮眼更具挑逗性了。“李博士,你是博士嘛,我只是个大学本科生。对了,你说你最能读懂人的心声了,那你倒说说我刚才在笑什么呢?”李韩爽朗一笑,仿佛他的那面平面镜就是传说中的乾坤镜,已洞察透天地间的玄机,知晓一切秘密了。他侧过头,用平面镜的棱角对着清芳,突然撒起娇来:“我当然知道啦,可我,可我偏不告诉你呢!”李韩堂堂一个老男人,撒娇起来的神情动作怕是梅云也会自叹不如了。清芳笑着:“李博士,还是别卖关子了,我想你也是不知道的。你还记得那天夏先生说的吴非功、陆云详、谭智这三个作家吗?周子非先生说他和他们全都认识,还有交情,其实呀,呵呵……那三人根本不是什么作家,他们是我们海蜃市的三把手,一个是市委书记,一个市长,一个副市长。他们可不是什么大作家,都是夏先生乱说的,可更有趣的是,周子非先生和他们全都认识,我这几天一想到这件事就想笑了。”李韩脸色渐渐沉下去,他已恨透了夏宇宏,居然跟拍电影似的,不声不响地设了个圈套引自己和周子非往下跳。李韩为了改变这次在清芳心目中的不良影响,也顾不得周子非是自己多年的老朋友了,就说:“原来那个周子非是个这么滑头的家伙。我和他认识的时间不长,关系淡得像是大陆餐饮店里的牛奶。那天是他凑巧刚路过我家,非要进来拜访我,我是不大愿意看见他的。他这个人平时说话做事太浮,喜欢说大话,可我万万没想到他无知、无耻到这种地步,自吹自擂,一点儿也没有作家风度,以后我是决不愿意再看见他了。这次幸亏夏先生想出这个好方法,倒正可以羞羞他那见不得人的卑鄙心态!”清芳笑笑:“那李博士以后可要好好练练眼力咯,可别再遇上这类骗子了。”李韩勉强笑一下,他平静的笑容下掩藏着的愤怒,足以让旧金山一连爆发几十次地震了。在皮克大学读书向来是以清闲著称的。一个休息日,宇宏本想找清芳出去逛街,清芳觉得太累了,呆在房里不出来。宇宏一个人漫无目的来到街上,偶然间发现一个从没来过的新去处———皮克镇休闲中心。世界各地虽然文化差异很大,可是不管走到哪,两个地方的意义总是不变的。一个是按摩院,世界上的按摩院,除了瞎子开的———“盲人按摩”,其他没几处是正经的;还有一处就是休闲中心了,休闲中心永远是麻将、扑克的代名词。麻将这东西对于无聊的人是最好不过的了,玩起来是要稍动点儿脑筋,却又乐在其中。宇宏因为无聊也准备进去玩麻将。到了里面,这里玩麻将的大多是些当地老人,还有皮克大学教书的几个老教授也出现其中。这些老年人,大都是晚年到美国的,来自中国四面八方的都有。大家彼此家乡各不相同,四海相遇,一见如故,高谈阔论,称兄道弟。可到最后清算赌资时,却也是毫不含糊,每一美分都算得清清楚楚。这时刚好有一桌是三缺一的,坐着的三个老汉见到宇宏闲站在那里,忙招呼过来一起搓麻将。宇宏正有此意。坐下后,有个老人见宇宏是张新面孔,就不放心地问:“年轻人,我们搓麻将可是来钱的啊,你带钱了吗?”宇宏微笑一下,掏出钱包,往桌上一摆,拍了拍,以示钱包鼓鼓的。———里面都是硬币,钱包不鼓才怪呢。三个老人见这个年轻人有钱,又心想这么个年轻人哪有自己麻将技巧老道,今天宰定他了,于是就欣喜地开场了。玩了几圈后,一个漂亮女人凑到宇宏旁边,看他玩牌。宇宏看了她一眼,她也回电宇宏一眼,宇宏差不多全身瘫痪了。他暗自得意,心想一定是自己风度翩翩,魅力无限,才会引得这么一个漂亮女人来观赏他打牌。于是打起牌来更是不拘一格了,手中的牌永远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两张相同的;摸牌也是信手拈来,见哪张不顺眼胡乱就打。连输了几圈,可他心里却快活得很,丝毫不介意输掉的钱。三个老人几圈下来,见自己都赢了钱,乐在心里,笑在嘴上。还有个很像徐志摩模样的人夸赞宇宏打起牌来“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真算得上牌中之仙人”。宇宏被人夸为仙人,更觉得自己得道成仙了,手中的牌简直被他搞得乾坤倒转,江河逆流,于是又接连输掉几圈。到了结束的时候,三个老人笑眯眯地等着收赌资。宇宏桌子上一看,又口袋里一摸,糟糕,钱包不见了!三个老人见他来回找钱,脸色马上沉了下来,其中一个老人开口了:“年轻人,搓麻将可是要讲信用的啊,童叟无欺,公平麻将,输了钱不认账可不行啊!”宇宏边找边说他的钱包不见了。那个老人又开口了:“年轻人,这些借口呢,你还是不要说了,输了钱就要认账啊。”宇宏还在到处找,说他钱包真找不到了。那老人叹息一声:“哎,看你一身衣服像个文明人,居然做出这种龌龊的事,真是太伤我心了。哎……”说完边摇头边用手捂住胸口,做出少女被男朋友伤害的神情。另外两个老人也说宇宏真是“伤透我的心了”,纷纷摇头叹息,做出林黛玉专利的神态言情。周围一些没事的老人也都聚拢过来了,了解了事情经过,也一同指责这个年轻人。宇宏反复解释,自己真是找不到钱包了。那些老人不听解释,都说“解释就是掩饰”,更是把宇宏痛骂一顿,说他的人格空乏得就像“麻将里的白板”。刚才还夸他是“牌中之仙人”的那个老人,现在痛斥宇宏输钱不认账是“不诚实的行为”,是“丧尽华夏民族千年优良文化美好传统”;而且事情发生在美国,那更是“丢尽中华五十六民族十三亿民众的脸面”!从他们的骂声中来看,宇宏虽只是输了几十美元,却是把整个人格给输掉了。宇宏本已找不到钱包恼火,又看这几个老头为了这么点儿钱痛骂自己,愤怒地说:“不就是为了区区这么几十块钱吗!我钱包拿出来时你们也是看到的,现在真的是不见了,我这么个人还会赖你们这么点儿钱吗!”这些老人听出来宇宏话里是讽刺他们吝啬的意思,纷纷摇头表示自己绝不是为了这么点儿钱,只为了两个字———诚信。老人们虽见宇宏发火了,心里有点胆怯,但又转念一想,自己反正老骨头一条,那个年轻人是绝对不敢对自己动手的,于是又说:“你说你的钱包不见了,可你一直都在这里,又没离开过,钱包难道自己长翅膀飞走啦?”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宇宏,他立刻想起了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女人,对,一定是她偷了钱包。宇宏四顾一看,那个女人又在另张桌子旁看牌,他马上走了过去,拉住她大喊:“你这个贼,快把钱包还给我!”那女人把手一甩,边要挣脱边叫道:“你哪只眼看到我偷你钱包了!你这是公然侮辱我名誉,我要控告你!Bill,beat him(打他)!”第三部分:暗恋清芳与美国佬打驾宇宏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后脑被重重打了一拳。宇宏回过头,看见一个黄头发的美国壮男,大概是那女人的男朋友。宇宏吼道:“你敢打我———”“我”字还没讲完,就又过来一拳,这拳头长得跟小西瓜一样大,打宇宏就像是打海绵娃娃一样。这拳过去后,宇宏就柔弱地失去了力气,脚一软,摆了个滑稽造型昏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此时旁边的老人们,完全忘记了外国人欺负中国同胞时该有的同仇敌忾,反而是一片喝彩,都夸那个外国壮男的这一拳有力度,有气魄,又摇头晃脑地说他“真算得上拳中之仙人”。到宇宏稍有点知觉了,感觉自己躺在床上,额头上似乎贴着只手。宇宏偷开一点儿眼缝,原来是清芳的手,他正躺在病房里。宇宏想多感受一会儿清芳的温度,忙把眼睛闭上,装成还没醒的样子。过了会儿,听清芳在说:“宇宏啊,有时候你真像个孩子,一点儿也不懂得照顾自己,害得我好担心啊。看着你平时笑呵呵的样子,我往往也有种开心的感觉。你这个孩子,好可怜啊,莫名其妙被人打。哎,都被人打昏过去了,真不知道你这次脑子有没有被打坏。要是你被打失忆了,该怎么办啊。电视里失忆的镜头太多了,我真的很害怕。不过就算你失忆了,只要没把我忘掉也没关系。哎,怎么还不醒啊,该不会是死了吧?”宇宏听了最后一句差点儿笑出声来,听了清芳这些话,他快乐死了。这次虽遭人打,可被打也有被打的好处,他此刻甚至感谢那个打他的人了,让他明白了清芳的心思。清芳害怕他死了,就一会儿摸摸他的额头,一会儿用手放到他鼻子前试试呼吸,确认没死后又掐掐他的人中穴。宇宏没想到清芳看起来这么柔弱的模样,掐起人中来力气居然这么大,他差点儿就忍不住酸痛,坐立起来。宇宏又装模做样睡了一会儿,装昏迷实在太痛苦了,最后他忍不住了,就慢慢睁开眼睛,清芳忙缩回手。宇宏决定故意假装失忆了,吓吓她。他做出惊恐的样子,盯着清芳说:“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在这里?”清芳焦急地说:“怎么了,你真的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医生,医生,快来呀!”宇宏听她喊医生,忙说:“别叫,别叫,我没有失忆,是吓吓你的。”清芳一脸快乐的生气:“夏先生,你真是太气人了,亏我还在旁边照顾你呢。早知道你这么坏,我就在你昏迷时,用被子闷死你,神不知鬼不觉的,你自己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清芳显然不可能这么做,要是换作李韩,他一定就这么做了。宇宏听她又叫自己“夏先生”,而不是亲昵的“宇宏”了,知道那是女人们特有的小虚伪表现,不过他已知道清芳心思了,成功指日可待。宇宏笑着问:“林小姐,我被打昏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是怎么到医院的,你又怎么会在这里的?”清芳告诉他,在他被打昏后,吴教授恰好到了麻将馆,看到几个老人费力地抬着他,把他扔到沙发上,吴教授问清了事情经过,替宇宏付了欠别人的钱,忙把他送到医院来了,后来又通知了清芳。清芳说完又说:“夏先生,过去是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现在你是,美国人两拳打昏夏宇宏。夏先生,你为什么会和那个美国人打架的?”———其实算不上打架,打架是互动的,宇宏是被打,根本没能力还手。宇宏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又反复强调自己绝不是打不过那个美国佬,是那个美国佬趁他不注意,从后面打过来,打到要害,才把他打昏了。还说:“要是那个美国佬和我正面公平对打,现在住院的一定是他了!”———要是真如他所说,那个美国佬都打得住院了,宇宏大概要住殡仪馆了。清芳又询问他现在头还痛不痛。宇宏这样的男人,只要见到清芳后,别说只被打了两拳,就是被打死了,也会立即活过来。他轻松地笑笑:“没事、没事,头一点儿也不痛了。”清芳笑他是“铜皮铁骨”。过了会儿,张铭和盛荆文夫妇也来看他。梅云放下手中一篮物不美但价廉的水果,跟盛荆文说:“阿文,看看这些粗暴的美国人,整天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这次小夏被打成住院,哎,美国好恐怖啊,阿文,我很害怕。”盛荆文没理她,直接问宇宏头怎么样,还痛不痛。宇宏见到清芳头不痛了,现在来了梅云,就又头痛了。他就说还有一点儿痛,但没什么大碍。这时,门口进来了一个警察,他见宇宏样子完全清醒了,就问:“你是夏宇宏先生吧,我是镇上的警察,我是来调查你当众侮辱妇女的事的。”“啊?”梅云睁大惊恐的眼睛,她把“宇宏说那女人是小偷”的这种言语上的侮辱,误会成了强暴妇女那种侮辱,而且是当众侮辱啊!这可不得了,在她心目中,夏宇宏已成了变态色魔的代名词。梅云向来自认为娇艳动人,想到要是这次来美国学习,如果盛荆文不在身边的话……她不敢往下想了。现在她看夏宇宏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色魔。怪不得会被人打昏了呢,就是碎尸万段也不过分!宇宏跟警察解释:“警察先生,不是我当众侮辱那女人的,是她偷了我的钱包。”梅云见有警察在场,突然正义凛然地说:“这个理由可讲不通,别人偷你钱包你就可以强暴她?那别人抢你钱包的话,你还有充足理由要求别人为你生个孩子呢!”所有人都惊奇地看着梅云,警察还以为案件另有隐情,就严肃地看着宇宏,字字斩钉截铁地问:“夏宇宏先生,我想你还是自己主动交代吧。这可不是普通的案子,皮克镇还没出现过这么重大的案子呢。你坦白地说,你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原因,以什么方式强暴妇女的!”宇宏无辜地辩解,警察似乎看透了宇宏,说道:“你那一套花样我见多了,你还是老实交代吧!”最后解释来解释去,大家才知道是梅云误会了警察的话,她连连跟大家道歉,宇宏愤怒地瞪了她一眼。宇宏又把整件事跟警察说了一遍,强烈要求那女人归还他的钱包,并赔偿他的医疗费。警察轻蔑地一笑:“夏先生,你说别人偷了你的钱包,可你有证据吗?美国是讲证据的地方,你的那些要求暂且不提,可是被你辱骂的那位女士说要起诉你呢。为了我们更好地调查这件事,等一会儿请医生为你检查一下身体,如果你的头没事了,那就请你跟我们回警局一趟,你今天晚上估计要在警局过夜了。”宇宏大呼不公平,先是被偷钱包,接着又被打昏了,接着又要被小偷起诉,接着今晚还要被拘留,他真觉得悲剧电影里主人公一生要受的苦难,他一个人两天内竟占全了。警察不理他的大呼小叫,直接去找医生给他做身体检查。清芳见他还要被拘留,眼泪都急出来了,请张铭想想办法。张铭也表示很无奈,他虽是这次出国调研团长,可这里是美国国土,他也无能为力。张铭只能劝宇宏:“小夏啊,别太担心了,到警局去一趟,把事情说清楚就好了。我们明天来看你。”盛荆文看着宇宏被拘留,感觉上仿佛是去赴刑场了,说道:“小夏啊,你现在什么也别多想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能吃就吃,能睡就睡啊。”———只剩没跟他说:“过一天算一天,国内父母有政府照顾,你就放心地去吧。”清芳眼泪汪汪地跟宇宏说:“夏先生,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宇宏见清芳的样子很是感动,就安慰她:“别为我担心了,我明天就可以回来了嘛。”等一下医生过来给他身体胡乱检查了一下,说道:“没事,没事,身体没什么毛病,去办一下出院手续就可以出院了。”宇宏不想被拘留,就说:“医生,你再检查仔细点儿吧,我感觉头还是很痛,过几天出院怎么样?”医生奇怪地说:“哦?我检查过了,没什么病痛啦。你要是还觉得头痛的话就再住几天医院,观察病情好了。”宇宏心想不用被拘留了,千恩万谢医生。医生又自言自语地说:“哎,现在中国大陆发展真快啊,大陆人来美国都这么有钱。本地人来医院还坚决不肯住院,大陆人居然自己要求多住几天医院。这每天加起来100多美元的住院医疗费,对他们来说大概真算不上什么钱呢。”“什么什么,每天加起来要100多美元的费用?”宇宏头被打昏可脑子没坏,他想了一下,住院三天的话,他一个月的工资就算没了,别说仅仅被拘留了,就算坐牢也比住院好。再说了,美国的经济这么发达,拘留室在国际上大概也算五星级的了,被拘留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白住一晚旅馆好了。想到这,宇宏就对医生说:“医生,我现在头不觉得痛了,我马上就去办出院手续。”医生摇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奇怪,一会儿说有病,一会儿又说病好了,真是无病呻吟。第三部分:暗恋清芳去了警局宇宏办完出院手续,就被那个警察带走了。清芳走到宇宏身边,递给他一包烟,说道:“夏先生,你无聊寂寞的时候就抽烟吧,明天我就来看你。”宇宏心里既感动又高兴,全然忘记了他是去警局过夜,被带上警车前,还笑着转回身,挥挥手说:“我走了,别送了,别送了,回去吧,回去吧,再见!拜拜!”———还仿佛正准备去环球旅行似的。到了警局后,宇宏被两个大块头警察提着,几乎是被扔进拘留室里去的。宇宏心里大骂,大家都是中国人,出手居然这么重。他又看了看拘留室,他不知晓美国其他地方拘留室环境怎么样,反正单就他住的这间而言,完全不同于他的想象。他的这个拘留室仅比公共厕所高级那么一点,比厕所高级的地方就在于,厕所里没有床,而拘留室里多了张床,床的对面就是天然厕所,在这间拘留室里留宿过的历代房客都毫不吝啬地把屎尿灌溉在这片土地上。宇宏强烈不满,大声叫喊,要求马上把他放出去,不然他将向上级警察局控告自己无辜被拘留。警察们被他吵烦了,就提出来审问。把他提出来的又是那两个大块头警察,那两条汉子见他乱叫,就嬉皮笑脸地说:“小伙子,不要在警察局撒娇嘛,哈哈哈。”宇宏气不过,骂他们俩是两块大排,两块大排一听就火了,分别伸出他们的“大排手”狠狠地拍了下宇宏的头,宇宏吓得嘴都变了形,不再吱声了。宇宏像只旅行包,被那两块大排拎着走。这样的好处就是他走路不费力———因为脚用不着沾地。他又被扔到了一个拿着记录本的警官面前,看得出那警官是他们的上司。那警官看了眼宇宏,操着中国南方口音问:“你就是夏宇宏先生吧?”宇宏见他是个斯文人,不像那两块大排这么野蛮,人也放松好多。宇宏说了句是的,就递了根烟给他抽。那警官笑着说道:“哎呀,你们这些刚到美国的人总喜欢把中国的那一套带到美国来。美国可不像中国,在中国送送烟什么当然没关系。美国可不同啦,我要是今天收了你一根烟,对你的问题处理要是处理偏了,那也是受贿。”———话虽这么说,可递过去的那根烟早就点着了。宇宏忙说:“有道理,有道理,是我不懂美国情况。警官先生,听您口音是中国南方人,不知你是哪里人啊?”警官呵呵一笑:“听你口音也是南方人,怎么,想和我拉关系?我告诉你吧,没用的,你还是说说你的事吧,说清楚了。”宇宏从头到尾以自己是受害者的角度把事情背诵一遍,又说:“我只是说了句‘你是小偷’,按正常逻辑判断她确实是小偷,即使退一万步讲,那女人不是小偷,而我只是说了句判断错误的话,可那男人却是实实在在打了我,那么今天被拘留的应该是那个男人,而不该是我吧。”警官说道:“其实嘛,事情也不是很大,可这里是美国,不是中国。在中国,你在大街上和别人吵架,一般当然没人会管你,可在美国名誉是相当重要的。况且你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她是小偷,同时你又拿不出证据。她名誉受到损害,估计会要求你赔钱呢。那男人打了你,可打架是互动的呢,你打不过他又不能说明打架是他单方面的。至于医药费呢,估计还是名誉损失费多,看在大家都是中国人的面子上,明天找那女人一起协调一下吧。”宇宏又问自己今天能不能离开警局,回去睡觉,那警察觉得这么小的事宇宏总不至于潜逃回国,就放他回去了。宇宏回到自己房间,一方面想着今天清芳对他说的话,现在回味起来,就像是在嚼馒头,越嚼越香甜;另一方面,他想到明天还得去趟警局,处理掉那件倒霉事,还要向偷自己钱包的人赔钱又道歉。这两股心情就像是摆放在天平上的两件物品,一会儿这件事浮上来,一会儿又是另一件事浮上来。他心情像是得了疟疾,一会儿快乐,一会儿哀愁,这个漫长的夜就在他那反复的心境中度过了。第二天宇宏把事情和清芳他们一说,就一个人去了警局。到了警局,那个女人已坐在里面了。她上身穿一件紧身短袖,下身穿一条鲜红的迷你裙,手指夹着一根烟,嘴唇涂成水晶色,像是两块透明橡胶一张一合地吸着烟。都说男人吸烟是有思想,有深度的表现;想来女人吸烟大概就是诡计多端的表现了。宇宏一见她那副悠闲模样,就恨不得把她整个人扔进火葬场,愤恨地说:“臭女人,有没有偷钱包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还敢来这里勒索我!”女人吸了一口烟,缓缓站起来,傲慢地走到他面前,把嘴里储藏的烟气吐到他脸上。宇宏赶紧擦擦脸,仿佛脸上的土地资源被一家化工厂污染了。女人用她的橡胶嘴唇一张一合地说:“这位先生,你说话的措辞应该好好修正一下哦。你说我是臭女人,我臭吗?”———她自己摇摇头,表示不臭,又说,“还有,这位先生,你看起来似乎有很大的火气哦,哦,亲爱的,我想你今天又忘了去医院打狂犬疫苗了吧,呵呵,呵呵呵呵……”一连串尖锐的笑声像是在锅里爆炒螺蛳,震得窗户玻璃都“嗡嗡”作响,旁边的那个警官皱起厌恶的眉头,拘留室里的那些房客们要是听到这样的声音,大概都要受不了越狱了。女人又转向警官说:“警官先生,就是他当众污蔑我是小偷,我的名誉受到很大损失,我要求他赔偿精神损失费,不然我就要控告他!”警官依旧厌恶地看着她,不屑地说:“你说要控告他,不是我说话太坦白,你的经济状况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你请得起律师吗?”女人扭头“哼”了一声,宇宏心里真感激这警官。警官又说:“你的那个美国男朋友在镇上也是坏得出了名的,警察局都快成了他的家了,这次他又打人,虽然可以说是名正言顺,但也总得承担些责任吧。这位夏先生当众说你是小偷,损害了你的名誉,至于赔你多少名誉损失费呢,你们俩商量协调一下吧。”宇宏强忍着愤怒,说道:“算我倒霉透顶,给你50美元吧。”“呵呵呵呵……”又是一锅爆炒螺蛳,女人冷冷地看着宇宏说道,“先生,我想你少了个零吧,才50美元买双鞋子都不够呢!”“买双拖鞋总是够的吧。”警官在旁边笑着扯淡。那女人扭头又是一个“哼”。宇宏愤怒地指着那女人,骂道:“什么?50美元你还嫌不够,别说买双鞋子,买你整个人都够了!”那女人马上转向警官,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话,反正是说宇宏又骂了她,要求提高赔偿金额。警官对她已经很厌倦了,就说:“我做个决定,就让这位夏先生给你300美元,你也别再有更多要求了,就这么决定了。你的那个男朋友总在镇上惹是生非,也算警察局常客了,你总不希望我下次再看到他进来时,对他不客气吧。”女人见警官威胁她,不敢要求更多钱了,就说了:“好吧,既然警长开口了,300美元就300美元吧。”宇宏气愤地掏给她几张钞票。她笑着说:“谢了。”警官叹了口气,摇摇头,同情宇宏的遭遇,就让他们俩回去吧。到了外面,那女人笑着说:“这位先生,你实在太小气了,上次从你钱包里只找出了一大堆硬币,没多少钱呢。这次又这么小气,给我300美元。哎,不过我相信你会在乎你钱包里放的证件的,咱们以后有空再联系,再见,呵呵呵呵……”宇宏突然想起钱包里还放了一堆证件,这些东西补办起来可就麻烦了。只恨自己没有随身带录音机,不能把那女人刚才的话记录下来。此刻他真想揍那女人,却又怕什么时候背后再冒出那个美国佬。哎,他叹息自己命比纸薄,这几天一连的坏运气都降落自己身上。这些坏运气就像是单行道上迎面开来的卡车,躲都躲不了,被撞死了,后面的卡车还会一辆一辆开过来碾尸。宇宏回到学校,把事情告诉了清芳,清芳也气愤地说:“那个女人也实在太气人了,偷了东西还要反咬人一口。夏先生,我真替你感到气愤,只怪我们不是当地人,对这里的人不了解。夏先生,你也别太烦恼了。”说着清芳手在空中打转,说道:“看,夏先生,坏运气全都过去咯,你开心地笑一下,以后都是好运气咯!”宇宏心中的烦恼在清芳这催化剂下,清除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轻松的快乐,像是周围的空气,把他尽情包裹住了。他开心地笑,心里觉得清芳对他而言,真是世间最好的药物,一切的创伤在她面前都会很快复原,完好如初,甚至疤痕都不会留下。相比之下,那个恶毒的女人虽然也容貌艳丽,可她给人的感觉就譬如是孔雀展屏,华丽的外表供人欣赏外,屏风下得意翘起的臭臀也一并映入人们视线。当天晚上,宇宏约清芳出来到学校里散步,借口是解除坏运气。第三部分:暗恋清芳表白现在是六月了,旧金山的六月,白天是给所有人的,晚上却是专门给情侣的。这里的夜晚,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挠动着每个年轻人的心。皮克大学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处处都可算得上恋爱加工厂。学校里还有一处绝妙的恋爱天堂。那中间流着一条小河,河一边是空阔的草地和灌木,为情侣们提供了散步,海誓山盟的场所;河另一边是当地农民种的望不到边际的麦田,厚厚的麦丛自然就成了情侣们野合的天然旅馆。柔情的风景,绚丽的色彩,空中酝酿的甜蜜,无疑使这里可以与世上一切蜜月胜地相媲美。今天的月亮是最适合恋人的了,又大又圆。中国人喜欢的那句“月亮代表我的心”,在国际舞台上同样流行。于是今夜的河边,一对对情侣都手指月亮,反复诉说自己是如何如何爱着对方,引得天上的月亮都有点儿磁场过强,差点儿从上面砸下来。情侣们还特别喜欢拉出上帝作公证人,来见证这些情侣广告商口中“保质期上万年”,而事实上却极容易变质的爱情。上帝虽然万能,可面对这么多真真假假的誓言,大概也要心力憔悴了。宇宏和清芳走在校园里。宇宏由于住院时听到了清芳的内心独白,心里有了底,很想找机会直接向她表白。他眼睛一瞥今夜的月亮,觉得这样的机会表白最好不过,就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和清芳在校园里逛了几圈,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逛到河边来了。清芳问宇宏:“夏先生,你心里还在为被偷钱包的事烦恼吗?”宇宏说好多了,只有一点点心烦。清芳说道:“夏先生,我希望你能快乐。知道吗?其实快乐和烦恼就像是沙漏两头的沙子,快乐永远在上头,烦恼永远在下头。刚开始的时候沙子全在上头,随着时间流动,上头的沙子逐渐流到了下头,快乐少了,烦恼多了。可是在你烦恼多时,你可以把沙漏倒置回来,这样就又有那么多的快乐了,呵呵。我希望你记着我的话,以后每当不开心时,就照我的话,把你心里的沙漏调一下头,那么就会快乐了。”宇宏真心感觉清芳像一把梳子,把一切心事都可以理得顺顺滑滑的。这么好的女人如果不趁着今夜天时地利的机会向她表白,那将是一生的遗憾了。宇宏拣了处草地和清芳坐下。他想现在就表白算了,可他没有表白的经验,他太紧张了,全身热血都涌上面孔,坐都坐不稳,身体就像悬浮列车一样,几乎是悬浮在草地上。他心里背诵了无数遍的表白台词仿佛突然间录音机卡带,临近口中时只会冒出一个字“我”、“我”、“我”,那后面的两个字挂在嘴前,却又远在天边。哎,宇宏心想自己是哑巴该有多好啊,表白时做几下手势就蒙混过关了。说出来实在太难了,如果世界上的爱情都非要靠说出来才能得到的话,他真有孤单一辈子的冲动了。清芳见宇宏不说话,就说:“夏先生,你看这里的风景,真是完美啊,对面是滚滚的麦田,脚下是翠绿的青草地,你说在这样的环境,要是一辈子能住这里该多好啊!”宇宏随口应了声是啊,心里反复骂自己太胆小了,一点儿勇气也没有。好吧,好吧,不就是向清芳表白吗,又不会死。———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表白失败的后果比死还难受。宇宏终于说话了:“林小姐,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清芳眼珠向上一转,说道:“你嘛,傻子一个,就像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