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现代版

庄子现代版(增订本)作者简介:  流沙河(1931—),原名余勋坦,四川成都人。 1948年高中时期开始发表作品。五十年代初任编辑开始写诗。 1956年出版第一部诗集《农村曲》。1957年1月参与创办诗刊《星星》,并发表散文诗《草木篇》,由此为诗界、文学界瞩目。但后者不久即遭到公开批判,被认为是“站在已被消灭的阶级立场”上,“向人民发出的一纸挑战书 ”,由此被打为右派,遣送回原籍劳动。七十年代末回归文坛,仍然以诗作为主,记叙自己以往的生活遭遇和心理体验,后结集为《流沙河诗集》( 1982)、《故园别》( 1983)、《游踪》(1983)等。  因才识扬名,因清脱为人仰重,因谦虚而备受爱戴,这便是人们心目中的著名诗人流沙河。  流沙河曾在中国诗坛上笔走龙蛇,饮誉海内外。 10年前,先生突然“见异思迁 ”,弃诗而作文,鼓动海峡两岸文化交流,拨弄出举世瞩目的一个大旋涡。近年来,突然又波澜不兴,一时间,文化人都在询问他的“流向 ”。蜀国的文学圈子压根儿就消失了他那瘦比黄花的影子,消失了他那让人心头搁不下的谦恭,消失了他兴之所至谈笑惊座的幽默。  先生是四川金堂人,生于 1931年11月11日,幼习古文,做文言文。 1947年入省立成都中学高中部, 1949年入四川大学农业化学系, 1952年调四川省文联,历任创作员、《四川群众》和《星星》诗刊编辑。 1957年“反右”运动中,因《草木篇》被毛主席亲自点名,“假百花齐放之名,行死鼠乱抛之实 ”。流沙河在全国上下被批倒批臭,后连续接受多种“劳动改造 ”,累计 20年。1979年他被调回四川省文联,从 1985年起专职写作,并先后出版了《锯齿啮痕录》、《独唱》、《台湾中年诗人十二家》、《流沙河随笔》、《流沙河诗话》、《故园别》、《游踪》、《庄子现代版》、《 Y先生语录》等著作。迄今为止,已出版小说、诗歌、诗论、散文、翻译小说、研究专著等著作 22种。  先生的 400则精美短文集成的《 Y先生语录》堪称一绝,真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先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活字典,标新立异,出语有典,理据有度。流传颇广的《庄子现代版》就是佐证,充分体现出他的学者风范。--------------------------------------------------目录庄子现代版·前言 ……………………………………………………………………………… 1庄先生的故事 …………………………………………………………………… 2内篇逍遥游 …………………………………………………………………………… 3齐物论 …………………………………………………………………………… 4养生主 …………………………………………………………………………… 5人间世 …………………………………………………………………………… 6德充符 …………………………………………………………………………… 7大宗师 …………………………………………………………………………… 8应帝王 …………………………………………………………………………… 9外篇胼拇 …………………………………………………………………………… 10马蹄 …………………………………………………………………………… 11胠箧 …………………………………………………………………………… 12在宥 …………………………………………………………………………… 13天地 …………………………………………………………………………… 14天道 …………………………………………………………………………… 15天运 …………………………………………………………………………… 16刻意 …………………………………………………………………………… 17缮性 …………………………………………………………………………… 18秋水 …………………………………………………………………………… 19至乐 …………………………………………………………………………… 20达生 …………………………………………………………………………… 21山木 …………………………………………………………………………… 22田子方 ………………………………………………………………………… 23智北游 ………………………………………………………………………… 24杂篇庚桑楚 ………………………………………………………………………… 25徐无鬼 ………………………………………………………………………… 26则阳 …………………………………………………………………………… 27外物 …………………………………………………………………………… 28寓言 …………………………………………………………………………… 29让王 …………………………………………………………………………… 30盗跖 …………………………………………………………………………… 31说剑 …………………………………………………………………………… 32渔父 …………………………………………………………………………… 33列御寇 ………………………………………………………………………… 34天下 …………………………………………………………………………… 35后记 …………………………………………………………………………… 36--------------------------------------------------前 言  战国时代,百家争鸣,宋国有小职员姓庄名周著《庄子》书,行文诡橘,立意玄奥。越两千三百年以迄今,原版《庄子》变得非常难啃。为读者写一部《庄子现代版》,拖古人到现代来讲话,留原版给专家去研究,便是我的用心所在。  庄子不官不僚,也不运动社会,他只躲在陋巷著书,批评显贵的儒家,攻击污浊的社会,向往神秘的自然。布衣草鞋,糁汤野菜,物质贫困,精神自由,他是寂寞一生的大文豪。他的书安慰了历代的失意文人。  《压子现代版》落笔到脱稿费时一年半,近视爬到五百五。虽曰服务读者,苦不宜诉,但亦娱悦自己,乐不可支。书成蝶梦醒,恍惚若亡失。  《庄子现代版》共三十三篇。所据版本为中华书局一九八二年版郭庆藩辑《庄子集释》。                   流沙河 庚午除夕--------------------------------------------------庄先生的故事  此人活在距今两千三百年前,人们叫他庄子。子者,男子之美称也。庄子,这是尊敬的称呼亦即庄先生。庄先生活着时,履历不显,声名不彰,又厌烦交际,所以除了随身的几个弟子,少有人认得他。他死后两百年,司马迁著《史记》写老子列传。顺便把他的小传附录在老子列传之后。附录小传当然简略,仅有235字。字虽然少,也算难为司马迁了。你要知道,司马迁那时搜集庄子的材料,庄子已死了两百年。两百年间,经历暴秦焚书,又遭楚汉厮杀以及汉武帝的“罢融百家,独尊儒术”,先秦史料星散,搜集工作多么难做。试看我们今日,搜集一些两百年前曹雪芹的材料,立个小传,多难。偏偏传闻比事实更有趣,向虚背实,误假为真,笔下哪能无讹,又添益了存真之难。由是观之,这235字的庄子小传,真实程度恐怕不高。以其后半部分102字写楚成王派人来请庄子去做相爷一事,最受人置疑。的确,这像传闻,不像事实。由于所写庄子的答话很有趣,又能映照出庄子的清高与诙谐,便误假为真,被司马迁看晃眼了。235字减去102字,可怜仅剩133字,小传就更小了。  再说这133字,还得减去司马迁对庄子著作的评论,因为这不能算是史料。这样一减,所谓小传便只剩五句了。这五句可顺序编号如下  (一)庄子者,蒙人也,名周。  (二)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  (三)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  (四)玫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  (五)其言洸洋自悉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从(一)可知庄先生单名周。周字怎样解释?他自己在《庄子·外篇·知北游》中作过解释。其言曰:“周,遍,成,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周就是普遍,周就是共同。取名为周,可能隐括《易经·系辞》所说“周乎万物,道济天下”之意。怀着大志,怕人不懂,所以著书时特别解释了这个周字。还知庄先生是蒙人。蒙,又名萧蒙或小蒙,其地在宋国国都商丘的郊区。蒙人当然是宋国人。宋国贫弱,况辖个之河南省东角、山东省西角、安徽和江苏两省西北角。当初周武王伐纣王,灭掉商朝,划出中原连成一片的最穷困地区,建立一个宋国,以便发配商朝的“亡国奴”,也算给出路吧。国既贫弱,民智难免雍蔽。先秦诸子著作说到蠢人,多称其为宋人。庄子虽是宋人,也不放过自己同胞。《逍遥游》篇,千里迢迢贩运帽子到越国去的傻瓜是宋人,贱卖祖传护肤秘方的练丝专业户也是宋人。《山木》篇,分不清姨太太谁美谁丑的旅馆主人是宋人。《外物》篇,全城小贩协助别人哭丧,哭死一半的大笑话,发生在宋国首都。《列御寇》篇,被骂作“舔屁眼”的曹商又是宋人。庄先生是宋国人,司马迁之后的刘向、班固、张衡皆持此说。  从(二)可知庄先生做过管理漆树园林的吏员。司马迁用一个“尝”字,是说曾经做过,后来离职了。这个公职做了多久,没法知道。想来总是年轻时做过吧。这个漆园就在蒙地,所以才说蒙漆园吏。旧说漆园乃邑地名,不是漆树园林,吾不取也。宋国国有漆树园林,想来不止一处,而庄周管理的这一处在蒙地,故称为蒙漆园,这还说得通吧。漆之为物,不但用于宫室、家具、什器,且为战备所需,不可或缺。兵器、甲盾、战车都要髹过,否则不耐战用。漆是重要物资,设置吏员管理国有漆树园林,当可理解。还知庄先生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粱是宋的西邻国,齐是宋的东邻国,距蒙地皆不远,所以司马迁拿这两位国王做时问坐标。这两位国王恰好孟柯都见过,事见《孟子》书中。如此说来,庄子与孟子竟是同代人。所迥然相反者,庄子宁潜默以葆光,藏身陋巷著作,孟子逞辩才而扬己,游说诸侯猎名,一隐焉,一显焉,互不联络。孟子战斗激情洋溢,批杨朱批墨翟批许行,以“正人心,息邪说”为己任,为何不批庄周?宋代有学者这样问。朱熹回答云:“他只在僻处自说”,孟子未听说过,从何批起。不过我认为,纵然听说过,也不必去批。按照孟子的观点看,庄子的那一套虽然反动有害,毕竟不来抢孟子的饭碗,因为没有哪个诸侯会采纳那一套,这就不同于杨、墨、许之流,视而不见算了,批他做啥。批了反而替他扬名,不值。庄子生卒之年,很难落实,各家考证都属推测。吾从众吧。假定生于公元前359年,卒于公元前286年。果如此,他应诞生在周显王元年(也是梁惠王元年),比孟子小三岁,比屈原大二十九岁。到他五十一岁那年,宋国暴君名偃的那家伙宣布称王,史称宋王偃。到他八十三岁那年,宋国亡了,他也逝世了。他逝世八年后,屈原投江自杀。这些坐标或有助于我们看清他一生的时间位置。  从(三)可知庄先生博学,读遍当时各家各派著作,而归宗于道家鼻祖老子的学说。不只是司马迁,我们读完《庄子》,也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来。  从(四)可知庄先生著书十余万言。今本《庄子》共有三十三篇,分属内篇、外篇、杂篇三个部分,仅有六万五千余字。班固著《汉书,艺文志》却记载说“《庄子》五十二篇”,未说多少万言。学者多认为五十二篇的是古本《庄子》,晋代邵象作注释时,删掉其中不伦不类的篇什,整而洁之,乃成三十三篇约今本(庄子》。《庄子》的作者就是庄先生。原无疑义。从宋代起,竟成问题,聚讼至今。今人高亨认为《庄子》的外篇和杂篇不是庄子写的。为此举出三证,亦颇有力。一、《胠箧》一篇“田成子十二世有齐国”乃庄子死后事。二、《盗跖》一篇“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亦庄子死后事。三、《列御寇》一篇“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显然不是将死的人写的。一二两证可用弟子或有补笔答之。第三证不懂得庄子在写寓言,戏拟临终对话罢了。  从(五)可知庄先生不被统治者重用,甘心寂寞,著书自娱。司马迁说的“适己”也就是自娱。  所谓小传只给了我们这五条材料,虽简略,却具权威性。如果感到歉然,我们可以到《庄子》书中去搜索材料。其间故事不少,而且生动有趣,可补小传不足。今将搜索所得综述之。  庄先生在家乡做个管理国有漆树园林的吏员,收入微薄,仅足糊口。公务闲暇,著书自娱,亦颇快乐。某年春荒,无粮下锅,不得不去找监河侯借粟米。监河侯是宋国黄河水利官员,庄周的旧友,为人极悭吝。他说“好吧。到了年底,领地百姓给我交纳赋税来,我一定借给你三百金。”庄先生被戏弄,气得眼鼓鼓的,不好发怒叫骂,只能讲个笑话挪揄自己,讽剌对方。笑话大意是说“我是一条鲫鱼,躺在路边车轮辗的槽内,求你给一升水,便可活命。你却绕开我,说你要去游江南。江南游了,再去蜀国放大水入长江,引长江灌黄河,让黄河泛滥,洪波滚滚来迎我。你开了骗人的空头支票,还不如早些到干鱼店去找我。后来这个笑话写入《庄子·杂篇·外物》,至今令人莞尔。  那时庄先生毕竞还年轻,才华外溢,不知韬晦,身为宋国漆园小吏,名声却远播西邻的梁国。一日闻说惠施升官,当了梁国相爷,侍候梁惠王颇得意,他便念起旧情,西去梁国看望惠施。刚入梁国东境,惠施就获情报,说庄周有野心,这次是来取代惠施当相爷的,要见梁惠王,揭惠施的短。惠施恐慌,密令首都保安警察搜捕庄周。全城暗查三昼夜后,仍未抓到,庄周却直接去拜访惠施。惠施尴尬,装作并无密令搜捕一事。庄周又讲笑话,说“南方有乌,名叫鹓鶵,听说过吗鹓鶵南海飞北海,非梧桐不栖止,非竹米不食用,非甜泉不饮用。一只鹞鹰蹲在野地,正在撕啄腐臭的死老鼠,瞥见鹓左刍右鸟飞来,立刻提高警惕,昂头瞪眼,发出一串威吓的喉音唬!唬唬!唬唬唬!老兄放心撕啄你的梁国好了,何必唬我呀!”后来这个笑话写入《庄子·杂篇·列御寇》,让我们拜识了读五车书极有学问的阴险小人。权权权,命相连。为了权,子可拭父,弟可杀兄,弄死个老朋友不在话下,今犹古也。  从《庄子》书中看,惠施不但是庄周的密友,而且是论敌,既离不得,又合不得。两人之间,有记录的辩论就有六次之多。一次是人生观的对立冲突,惠施之进取庙堂,庄周之退隐山林,互相批评。一次是濠上观鱼,争论鱼乐不乐,引发出实证与惑知两种认识方法上的差异。一次是辩论圣人与俗人的异同。一次是辩论有用与无用的关系。一次是以孔子为话题,辩论苦心运用智力是否可取。一次是辩论真理的相对性。六次辩论说明两人经常往来。惠施也是宋国人,去梁国当相爷之前,可能和庄周共过事或同过学。后来各行其志,庙堂山林两分手。若于年后,两人重逢,是在梁惠王面前,不再互相辩难。庄周那时穿着麻布长袍,襟上补疤,提脚跨上阶陛,袍带和鞋带都挣断了。梁惠王问:“庄先生为何如此窝囊?”庄先生说:“不是窝囊,贫穷罢了。读书人有抱负没法施展,那才是真窝囊。至于长袍补疤,鞋子破烂,像你眼前所见,确切说,是贫穷,非窝囊。读书人窝囊,皆因生不逢时,正如鄙人。你看那跳跃在树梢的长臂猿,让他栖息楠梓樟一类的乔木林,攀援高枝,称心如意,纵然有神箭手,也休想暗算他。砍尽乔木,逼他逃入钩棘臭橘一类有刺的灌木丛,行动躲躲闪闪,两眼偷看,一身战栗,难道是抽了筋换了骨,四肢僵硬了吗?当然不是。处境不妙,他没法施展自己的本领罢了。现今这局面,上坐昏君王,下立乱宰相,有抱负的读书人被夹在中间,要不窝囊,谈何容易!商朝末年忠臣比干不肯窝窝囊囊,慧得暴君震怒,结果被剖了腹剜了心,有例在先嘛。”梁惠王觉察出“上昏君下乱相’何所指,大不高兴,装聋没有听见。阶陛下的相爷惠施眼看庄周没有希望捞得一官半职,便放心了。  后来两人还见过面,辩论过真理的相对性—这是六次辩论的最末一次了。当时惠施坚持一家之言,自称真理化身。  庄周问“没有目标,乱放一箭,碰巧射中一物,便自称神箭手,天下人都可以自称神箭手了。这样行呜”  惠施答“行。”  庄周问“没有共同的是非标准,你用自己的是非标准衡量自己的言论,便自称真理化身,天下人都可以自称真理化身了。这样行吗?”  惠施答“行。”  庄周说“问题就来了。儒派,墨派,杨派,公孙龙派,加上你,五派了,都是真理化身,却又互相批判,到底谁是真真理呀,也许都不是,同鲁遽玩声学表演那样吧”鲁遽调瑟,二十五弦调成同一频率,然后任意拨动一弦,其余二十四弦全都跟着振动,发出共鸣音,嗡嗡许久,使那些不懂声学常识的学生啧喷称奇。庄周以此批评惠施同鲁遽一样玩表演骗人。  惠施说“他们四派还在找我辩论。辩论嘛,我用逻辑批倒你,你用喉嗓压垮我,就是那样一回事。不过,我迄今看不出自己有哪点错,怎能说我同鲁遽那样呢!”  庄周深知这位论敌既愚勇又顽强,不会回头,临别讲了两个故事给惠施听。一个故事说,齐国有个糊涂虫,阉割儿子,送去替人守门,拾得铜铃,他倒缠了又裹,怕碰坏了。又一个故事说,楚国有个好斗客,寄居主人家,动辄吼骂守门人,半夜乘渡船,又同船夫打架。勇则勇类,只怕船夫不让他活着登岸。庄周以故事诤谏老朋友,为他担忧。惠施认为自己是创伟业的雄才哪听得入耳呢。后来,惠施受命联络齐国,出使楚国赵国,混得国际知名,风光一时。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庄周家中。庄周之妻死了,惠施登门吊唁。  这时候庄先生坐守棺旁,两腿八字张开,很不严肃,手拍瓦盆伴奏,毫无愁容,正在唱歌。看见惠施来了,也不起身接待,仍唱他的。  惠施说“伉俪多年,同床共枕,她为你养儿成人,自己送走青春,老了,死了。你看得淡,不哭也行。可你竟然敲盆唱歌。你不感到做得大过分了吗?”  庄周说“你说错了。我也是人啊,哪能不悲伤。但我不能一味受感情支配,还得冷静想一想呀。我想起从前,那时她未生,不成其为生命。更早些呢,不但不成其为生命,连胚胎也未成。更更早些呢,不但未成胚胎,连魂气也没有。后来呢,恍恍惚惚之际,阴阳二气交配,变成一缕魂气。再后来呢,魂气变成一块魄体,于是有了胚胎。再再后来呢,胚胎变成幼婴,她生下来,成为独立生命。生命经历了种种苦难,又变成死亡。回顾她的一生,我联想到春夏秋冬时序的演变,多么相似哟。现在她即将从我家小屋迁往天地大屋,坦然安卧。我不唱歌欢送,倒去嗷嗷哭送,那就大不懂得生命原理了。这样一想,我便节哀,敲盆唱起歌来。”  惠施双手奉上一袋赙金,放入瓦盆,默然而去。从此竟成永别,两人各忙各的事务,如鱼之相忘于江湖。又过了若干年,待到这一对论敌重逢时,已经幽明隔路,一个躺在墓中,一个站在墓前,再不能互相辩难了。  这时候庄先生人过中年,将入老境,著书犹未完成,生活仍旧清苦,不得不设馆授课,补贴家用。一日领着几个学生到远郊去,路过惠施之墓,见墓草凄凉的青青,不胜感慨,就向学生讲了一个寓言。话说楚国郢都有个泥匠,鼻尖上溅一滴石灰浆,凝成白痕一点,不愿擦掉,却请一个木匠用锛子来锛削。泥匠屹立,毫无惧色,眼都不眨。木匠握着锛子旋转成风,逼近鼻尖,不用眼看,只用耳听,一下就削掉了石灰点,不留伤痕。宋元君闻知,叫木匠表演。木匠回答说“我还能用锛削。可惜我的唯一对手那个郢都泥匠。他去世多年了。这个寓言留给后代“郢正”“斧削”之说,至今犹用。  庄先生讲完后,拱手遥向惠施之墓行礼,悲叹说“先生啊,你死后,我再也找不到够格的对手了。我同谁辩论呀,这寂寞的世界!”  庄先生设馆授课编的讲义有哪些内容,没法考证。想来或许就在《庄子》一书中,诸如内篇的《逍遥游》、《齐物论》、《人间世》、《大宗师》和外篇的《骈拇》、《在宥》、《天道》、《天运》以及杂篇的《庚桑楚》、《寓言》、《天下》之类。坐馆授课以外,他还重视引着学生游山玩水,随处找寻课题,讨论之、阐发之,帮助学生悟道明德。《庄子》书中记载,最有趣的两堂课在这里说说。  一日庄先生引学生去游山,遥见一裸大树。枝叶茂盛。他问树下住宿的砍匠:“要砍这裸大树吗”砍匠答“没用处,不砍。”他回头对学生说“因为没用处,所以不挨刀。这棵大树命好,能活满天年了。”走下山来,天快黑了,就到一位友人家中投宿。友人高兴,吩咐童仆杀鹅待客。童仆请示“两只公鹅,一只爱叫,一只不爱叫,杀哪一只?”友人说“爱叫的有用处,夜晚能防贼呢。杀那只不爱叫的吧。”翌日,学生提问“那棵大树没用处,所以不挨刀。可是那只公鹅,没用处却挨了刀。有用无用都可能挨刀,老师站在哪一边?”他忍不住笑了,说:“一边是有用,一边是无用,两边都站不得,只好站中间了。那我庄周就站在有用无用之间吧,从有用那边看我是无用,从无用那边看我是有用。站在有用无用之间,两边欺骗人,所以我活得很累啊。要想活得轻松愉悦,只有驾乘双冀,一翼修道,一翼养德,随风漂泊,逃出了有用无用的范畴,既不受称赞,也不受谴责。顺应社会的变革,改换自身的形色。一会儿是天上的金龙,一会儿是洞中的黑蛇,不要有固定的住宅。该显扬便显扬,该隐匿便隐匿,总以合乎天性为原则。”  另一日庄先生游雕陵山,观赏一片果园,伫立篱外,久久不去。一只巨大的怪鹊飞来袭击他,捅他前额一翅膀,然后翔入果园,歇翅果子树上。庄先生跨篱入果园,用弹弓瞄怪鹊,正准备打。这时候又瞥见怪鹊旁飞来一只蝉,放声鸣噪,显得非常忘我。紧接着是蝉的后面爬来一只螳螂,正要捕蝉,也显得很忘我。螳螂后面呢,那只怪鹊盯住蝗螂,正要啄食,同样显得忘我之至。看到这里,庄先生震惊了,叫出声来:“哎哟!一个吃一个,可怕的食物链!贪利忘我必有险呀!”赶快收起弹弓,转身越篱而逃。恰好这时候果园管理人追赶过来了,骂他偷果子。他解释不清,低头快步回家去。此后三日心情仍不舒畅。日常侍候在身边的学生蔺且,跟踪追问“老师近来好像不快,为啥事呀?”庄先生说“我在反省。我只顾营养身体,忘记了保全自己。三天前散步到雕陵山,忘记保全自己,所以怪鹊飞来警告我,翅膀搧我前额。我溜进果子林,又误入忘我境界,讨得管理人一顿臭骂,把我当作小偷。三天不快,正为此事。”  光阴易过也就更艰难了,转瞬年到半百,庄先生早己不做漆园吏、生活也更加艰难了。在他五十一岁那年,列强环伺中的宋国崛起一位名偃的暴君,公开宣布称王,史称宋王偃的便是。从前,在这个既贫且弱的小国,头头都只称君,不敢称王。宋王偃称了,意味看对列强挑衅,置宋国于危亡之逮。向国际示威的同时,又在国内扩军备战,横征暴敛,动辄杀人。庄先生以疏离的心态观社稷,以清醒的眼光看社会,履霜而知坚冰将至,不再进城到国都去,免惹祸事。他有个老朋友,前不久拜见了宋王偃,当面献策。暴君听了,甚合口味,赐车十辆。此人特来请庄周去家中看车展,意在炫耀。庄先生念旧谊,泼冷水劝告说“算了吧。听我讲个故事。黄河边一户织苇席的贫民,小儿下河潜渊,瞎摸摸起宝珠,价值千金。老父恐惧,命令小儿快捡石头砸碎。老父说,千金宝珠从来都是噙在黑龙口腔内的,你能摸到,准是黑龙睡了。若是醒着,到哪去捞你的尸呀!老兄,听听劝吧。宋国政界水比渊深,宋国暴君心比龙狠。赏你车十辆,准是他睡了。一旦醒来,咬死你,嚼你成肉渣!”  无独有偶,穷小子曹商嘴巴特别甜,被暴君宋王堰派往秦国办事。事毕,秦王高兴,赐车百辆。曹商归来,想起隐士庄周为人高傲,现在该向他显显光荣了,便去陋巷庄家看望。这时候庄先生正忙着织草鞋,无暇接客。曹商说“要说无能吧,我也真无能。困在贫民区,打草鞋为生,面黄肌瘦的活受罪,那我承认,的确无能,不敢和老兄比。不过呢,派出国办外交,只须见见大国之王,屁股后面就能跟回一百辆车。这点能耐嘛,哈哈,还有!”庄周说“听说秦王生疮,背部生痈疮,悬赏求医。赏格很高。能给背痈排脓消炎的,每次赏车一辆。能给肛痔吮脓舔血的,每次赏车五辆。原则是越下作赏车越多。你恐怕吮舔了二十次吧,不然怎能领赏那么多车。哎哟哟,你真行!”庄先生首创国骂之极品,嘉惠我士君子,沿用至今,使那些阿谀权势的历代小人感到不快,却又不好声辩。此正吾人之大快也。  暴君有时候也要谈谈仁,作爱人状。宋王偃想必也谈过,所以宋国太宰也要研究仁了。听说德士庄周很有理论修养,特来请教仁的道理。庄先生说:“虎狼就很仁嘛。”太宰吃惊,问是什么意思。  庄周说“虎狼父子相亲相爱,难道不仁。”  太宰说“我问的是至仁,最高标准的仁。”  庄周说“至仁不偏不私,忘亲忘爱。”  庄先生认为仁义孝悌忠信贞廉种种德行,往好处讲是自我激励,往坏处讲是自我虐待,并无高尚可言。这些东西都是社会出了大问题以后的补救措施。儒家所言所行不过如此。《庄子》一书多次批判儒家思想的核心,仁。他说虎狼很仁,辞锋暗戮暴君,兼刺儒士扮演伥鬼角色。这样答太宰问,就别想在宋国捞得一官半职了。  宋国不用庄先生,仅让他做漆园吏。那么别国呢,有聘用过他的吗?据《庄子》载,除了梁国,他还到过晋国和赵国,但都不是受聘去做官。再看《史记》庄子小传,楚威王请庄子去做相爷一事,显系司马迁从《庄子·杂篇·列御寇》中剥离出来的。有以异者,原文简洁,只说某国使臣来聘庄周做官,未说楚威王,也未说聘去做相爷。楚威王“做相爷”那是司马迁说的,不知何所据而云然。令人质疑,以此。不过那个故事很可能是真的。由于编在“庄子将死”一段之前,可以推测那是庄先生晚年的故事。某国使臣来聘,庄先生对他说“宗庙年年祭祀,要宰杀几头牛,供作栖牲。你还记得那些栖牲牛吗祭祀前三个月,从牧场选出来,披红挂彩,吃嫩草,喝豆浆,不耕田,不拉车,专责饲养,何等阔气!奈何时限一到,牵入宗庙,可怜可怜,想变一头没娘养的小犊,唉,都不可能啦!”听出弦外之音,使臣只得颓然而返。至于楚国派遣大夫两名,来到宋国濮水(今名茨河)岸边,通知庄周说,请他做相爷,倒有这回事,载在《庄子·外篇·秋水》。但原文也未说楚威王,只说楚王,文字也迥异于(史记》庄子小传。据原文说,庄周听了,反应冷淡,依然坐持钓竿,眼盯浮子,头也不回,说“听说贵国御苑养过一只灵龟,三千岁啦,不久前才去世。楚王吩咐,遗骸用白绸裹,殓入宝箱,荣哀规格很高,供藏庙堂之上。设想二位就是这只灵龟,此时该怎样想?是甘愿死去,留下尊贵的遗骸。享受香火的供奉还是宁肯苟活,拖着尾巴,爬在污泥塘中?”  两位大夫都说“当然宁肯活着,拖着尾巴,爬在污泥塘中。”  庄周说“请二位回你们楚国去。恕不奉陪,我要拖尾爬泥去啦。”  这两则拒聘的记载,言语滑稽,风度潇洒,其中应有事实的影子吧,但是出自庄先生本人的戏笔,敷采增华、成了文学作品。后人何必孜孜以求,考核史实真假。准此,我认为《庄子·杂篇·列御寇》记载的“庄子将死”一段也是庄先生戏笔之作,不必断定为庄先生死后由弟子写的。这则记载很有趣,今述之。  话说庄先生病危了,一群弟子守着送终。眼看抢救无效。弟子们商量如何办后事,都主张葬仪规格定高些。病床上庄先生发言说“天地做棺椁,日月做双壁,星辰做珍珠,万物做陪葬品。超级葬仪早就为我准备好了,何必你们操心。”  弟子们说“恐怕秃鹫和乌鸦啄食老师哟。”庄先生说“天葬给秃鹫和乌鸦吃,土葬给蝼蛄和白蚁吃。鸟嘴夺食来喂虫,岂不多事!”  庄先生活了八十三岁。他死那年,宋国也灭亡了。此为一般学者公认。我认为庄先生可能活得更长一些。我的根据是《庄子·杂篇·则阳》的一段“旧国旧都,望之畅然”云云,写的乃是宋国灭亡以后国都商丘城残破的景物。“旧国旧都”就是故国故都,国亡了才这样称呼的。商丘城缗合在草木莽榛之间,兴起诗人故宫禾黍之叹。城中楼台高矗,那是庄先生少年时很熟悉的,而今远远望见,如晤故人。感叹之余,毕竞可以安慰晚境,想一想畅快的少年游。此时斜阳晚鸦,唤人归去。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诗的微惋,哲的大悟,尽在此了。  庄先生的为人,概言之,四句可以说透。一曰立场,站在环中。二曰方法,信奉无为。三曰理想,追慕泽雉。四曰修养,谨守心斋。四句分说,唠叨如后。  环中一词,《庄子》书中两见。见于《内篇·齐物论》者云“得其环中,以应无穷。”见于《杂篇·则阳》者云“得其环中以道成。”庄先生用一只圆环比喻社会。人间一切冲突搏杀,你死我活,血溅泪洒,皆在环上进行。环上每一点、都可能成为斗争双方之任一方的立场,所以你不要站上去。环土既然站不得,有危险,你只好悬浮在圆环中的空虚处了,这是“得其环中”。动词的得作名词用就变成德。得了环中,算是有德。环上是非元穷,矛盾无穷,斗争无穷,都拿你莫奈何,你就能够活满天年,不亦乐乎。待到乱世转入治世,斗争缓和些了,秩序安定些了,你仍须谨守环中的空虚,切勿踏实。环上的是非,你不必参与。对事物的演变,既不应去推动,也不应去抵制。最好是顺其自然以成之,这是“随成”。用儒家观点看,庄先生太滑头,算不得大丈夫。  无为一词,《庄子》书中频见。无为决非是袖手不做事。你要吃饭穿衣,娶妻养子,成家立业,哪能不做事呢。无为的这个为,相当于加人旁的那个伪。伪者何人为也。不要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着似的,凭你那古怪的思想,今日红花,明日紫草,做不完的社会实验,违戾自然,折腾百姓。你愈有为,百姓愈苦。你一死,撤手不管了,百姓就好了。这是对官说的。你若做老百姓,亦宜各治其事,少去管东家长西家短,这也是无为嘛。作为行事接物的方法,无为就是要遵循客观规律,不要横生许多主义学说,徒孳人祸,贻笑青史。不过,用激进观点看,庄先生太保守,算不得革命家。  泽雉一词,出自《庄子·内篇·养生主》,今呼野鸡者是。野鸡觅食林中,十步才得一啄,百步才得一饮,十分劳苦。虽然劳苦,也不愿被关入养禽苑,吃自来食。关在苑中,不愁觅食,精神旺盛,但是不自由,终归不快活。庄先生的理想就是做一只自由的野鸡,再劳苦也心甘情愿。在他眼中,自由比面包更重要。用市侩观点看,庄先生太愚蠢,算不得聪明汉。  心斋一词,出自《庄子·内篇·人间世》,是指心灵的大扫除。心灵塞满种种成见、种种欲望、种种俗情,便昏暗了,这和房间塞满家具,室内光线便昏暗了,道理一样。家具搬走了,房间腾空了,室内就亮了,这便是庄先生“虚室生白”之说。心灵犹如室,扫除一空后,才亮得起来。所谓道德修养,决不是叫你往脑袋里塞,愈塞愈满,而是叫你往外扫,愈扫愈净。心斋须用减法,修养并不麻烦。用实惠观点看,庄先生大自苦,算不得享福人。  庄先生为人既然是这样,必然上不受青睐于庙堂,下不被拥戴于闾阎,唯有贫穷退隐一途,愈走愈窄。他在世时,名利两空,一样也未捞到,已经非常寥落。身后寂寞,意料中事,元怨无尤。死后又过了大约六十年,暴秦统一天下,中华古文明的载体,所谓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百家诸子,除了助虐的法家著作和实用的技术书籍,悉被查抄,聚而焚之。出乎意料的是,由于《庄子》文章太漂亮了,民间有人暗藏,烧是烧不完的,居然残留下来。魏晋之际,忽畅玄风,崇尚清谈,《庄子》可以提供谈资,乃大流行。此后千载以降,历代总有极少救的士人,不满现实,藐视权威,挑战礼法,又从《庄子》援引论点。更多的读书人惊讶于庄先生奇妙的想象与生动的描写,《红楼梦》的妙玉都晓得“文章是庄子的好”,所以《庄子》终于享誉文坛,得以不朽。只是那穷老头历经万劫转化,“为鼠肝”“为虫臂”,为鸟羽,为蚁脚,天知道他变成何物了。--------------------------------------------------逍遥游  ----怎样才能活得自由?  本篇引读  逍遥是受韵连纬词,不可以拆开来解释。此词始见《诗经》之“河上乎逍遥”和“于焉逍遥”,意为优游休息。又见屈原《离骚》之“柳浮游以逍遥”,意亦相近。游得自由自在、便是这遥游。  本篇以鲲鱼变鹏鸟开头,神秘奇怪,引人入胜。描写鹏飞南冥之浩大场景,尤称圣手,令人记忆终身。容易误读的也正在此处。初阅至此,以为庄周赞美鹏飞。接着又见牵出蝉、鸡、小乌和人之低空短距离,拿去与鹏之高空九万里和远程不可计相比较,就容易误认为鹏飞很逍遥,鹏在宇宙间逍遥游。须得读完全篇,再想一想,方能明白鹏飞也不逍遥。不但鹏,便是飞仙列子,也谈不上逍遥,因为他们不是想飞就能飞的,他们有所待。待啥?待风。风不起,飞不成。庄周的意思是,几是有所待的,都不能说是真正的自由自在,真正的逍遥。简言之,凡受环境条件约束者,皆非逍遥也。  有真逍遥吗有。或为至人,或为神人,或为圣人,总之不是凡人。他们洞察万物,掌握六气,长存不死,所以绝无所待。绝元所待的,乃是真逍遥。这些人就是后世所谓的神仙。他们住在缥缈难寻的姑射山,样子像处女,意念发神功。  据说楚国某狂人拜见过,但庄周并未说他自己也见过。庄周笔下的神仙是假设的存在,是想象的人物,是文学的创作,给两千三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方士提供了饭碗,同时也给中国人的意象原型增添了幻想,功过兼有之。  一、大鹏飞得自由自在吗?  遥远北方,不见太阳,天黑水暗,叫作北冥。北冥有鱼。名鲲,从头到尾几千里长,没法丈量。鲲变成鸟,名鹏,背脊几千里长,没法丈量。鹏努力飞起来,翅膀好像天际的云,鹏这种鸟,平时浮游海上,每到海水徊流成大漩之年,便要凭藉水势升空,迁飞到南冥去。南冥在遥远南方,不见太阳,天黑水暗,同北冥一样的是海洋。  齐国有人,名谐,专门搜集怪事。谐先生是这样说的:“鹏迁飞到南冥去哟,必须凭藉水势,努力拍打翅膀,划水三千里,才可能升空。升空脱离海面以后,还得一圈圈的盘旋,搅动大气成一柱龙卷风,把自己抬升到九万里的高空,才可能启程向南方飞去。南飞航程遥远,又得藉助于夏季台风的推送哟。”所以鹏也不是想飞便能飞的。鹏活得自由自在吗?鹏游得逍遥吗?难说。  晴日地平线上,空气扰动仿佛野马群奔。阳光射入暗室,照见亮处万点微尘飞扬。大景观的野马现象,小景观的微尘现象,可以说明一切生物互相吹风,互相需要。鹏虽大,也需要风势呢。鹏升到九万里的高空,影点消失。我们仰望,但见天蓝。天,真是蓝色的吗?或许天是无限远的虚空,无底,也就无色。鹏在九万里高空看大地,会觉得大地也在高空九万里,同样的天蓝,同样的虚空无限远,因为空间位置是相对的。鹏为什么必须升到九万里的高空?可以用船做个譬喻。水浅了,浮不起大船。倒一杯水在厅堂的凹地只能用小草叶做船。放杯在凹水里,必然触底,不能漂浮,因为水浅船大,同样的道理,风薄了也浮不起大乌,必须升到九万里的高空,风才够厚,足以承受鹏的体重。鹏升到九万里的高空,依靠着下面的厚风,背负着上面的蓝天,后面又有夏季台风的推送,终于向南方飞去了。鹏启程后,消息传播。林间一蝉一鸠,前者是昆虫界的著名人士,后者是羽虫界的著名人士,同声嘲笑说:“我们想飞便飞,飞到榆树去,飞到檀树去。若是树远了,一时飞不到,落地歇一歇,然后再飞就是。我们活得自由自在,根本不存在在九万里高空向南飞之必要嘛。”郊原尽处,莽莽苍苍,小鸟飞去觅食,三顿饭解决了,飞回窠来,肚子还胀鼓鼓的呢。人若去百里外,就得预备干粮,以免挨饿。军旅若远征千里外,就得辎载三个月的口粮,以免受困。人类的这些常识,那两只虫从未听说过,更不用说九万里高空鹏飞南冥一类的怪事了。虫鹏之间,层次差距太大。高层次的生存方式,低层次永远也不会懂得。  二、小年与大年存在差距  知识有层次的差距,小知不了解大知。年寿有层次的差距,小年不了解大年。凭什么这样说?请看以下事实。  菌类之一,名叫朝菌,亦即土菌,生于阴湿,死于曝晒,存活期短.不到一个太阴月的四分之一。一月分四相,晦朔弦望,各占七日。朝菌,晦日生的朔日前死,朔日生的弦日前死,弦日生的望日前死,望日生的晦日前死。总之,任一朝菌存活不过七天。朝菌观察月亮,能够获得多少知识?说来可怜,知月晦的不知还有月朔,知月朔的不知还有月弦,知月弦的不知还有月望,知月望的不知还有月晦。朝菌便是小年。  蝉类之一,名叫蟪蛄,亦即夏蝉,生于春后,死于秋前,存活期短、不到一个太阳年的四分之一。一年分四季,春夏秋冬,各占三月。任一蟪蛄存活不过一个夏季。蟪蛄研究时序,能够获得多少知识?说来可怜,仅知炎夏一季而已,既不知从前有暖春,又不知以后有凉秋,当然更不知凉秋后还有冰雪寒冬了。蟪蛄也是小年。  楚国之南,有一种树,名叫冥灵。持续五百年的花开叶茂是冥灵的一春,又持续五百年的花谢叶落是冥灵的一秋。人世千年,冥灵一岁。冥灵便是大年。上古之世,有一种树,名叫大椿。持续八千年的花开叶茂是大椿的一春,又持续八千年的花谢叶落是大椿的一秋。人世一万六千年,大椿一岁。大椿更是大年了。  树有大年,人同样有。尧帝有臣,名铿,受封彭城,是为彭铿,人呼彭祖。彭祖侍候尧舜二帝,服务夏商周三朝几十个国王,活了上千岁,至今无人打破他的年寿记录。凡人同彭祖比年寿,不感到悲哀吗?悲哀大可不必,听之任之为妙。物各有性,人各有命,不可更改。禀赋既有参差,年寿就有大小,何必悲哀。商朝的棘博士就是这样回答汤王的询问的。《列子·汤问篇》提到这件事,把道理说透了。  三、小知与大知互相嘲笑  《列子·汤问篇》也提到鹏飞南冥一事。列子的说法同齐国谐先生的说法差不多,是这样说的:“北方沙漠,草木不生,光秃秃的,地名穷发。穷发以北,不见太阳,天黑水暗,叫作北冥。北冥本是海洋,有鱼,名鲲,从背鳍到胸鳍几千里宽,从头到尾不晓得有多长。又有鸟,名鹏,背脊好像泰山,翅膀好像天际的云。鹏努力拍打翅膀,搅动大气成一柱龙卷风,羊角似的一圈圈的盘旋,把自己抬升到九万里的高空,远离了下面的白云,背负着上面的蓝天,然后向南方飞去,飞到南冥去。鹏启程后,消息传播。灌木林间有鴳雀嘲笑说:‘那家伙去南冥干啥哟。瞧我,翅膀一拍,双腿一跳,升到低空,随即降落,不去他那九万里的高空,活得上好。展翅游玩在蓬草蒿草间,也算飞得够意思的了。可是他,那家伙去南冥干啥哟?’鴳雀是不可能了解鹏飞南冥的。”  小知大知之间,小年大年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层次差距,就说到这里吧。  灌木林的那只鴳雀使我联想起社会上某些人,是这样一些人,论到才智,他们可以办好一件公务;论到声誉,他们可以叫响一个地区;论到品德,他们可以侍候一位君主;论到手腕、他们可以受聘一个邦国。这些人的自我感觉良好,恰似那只鴳雀“飞得够意思的 ”。这些人决不会认为自己可笑,但是,宋国的荣先生仍然要笑他们的浅薄。  荣先生是贤士,为人处世、凭自己的见解,不受外界影响。哪怕全世界都来赞美他,他也不受到鼓舞;哪怕全世界都来指责他,他也不感到沮丧。在他眼里,我是我,物是物,内外有别。内我外物之间,界限分明,所以他的心态稳定,不受外界影响。光荣啦耻辱啦他看得很淡漠,也不认为光荣非属于自己不可、耻辱非属于别人不可。有他这样的修养,也就很不错的了。虽然他对外物保持距离,对外界也不肯多费心思)斤斤计较,但是他还存在某些缺点,有待克服。例如他笑某一些人的浅薄,在下庄周看来,似无必要。鴳雀笑鹏,小知笑大知,固然没道理。荣先生笑某一些人,大知笑小知,就有道理吗?  四、列子乘风也不自由  看那列子,亦即郑国的列御寇先生,他是前引《汤问篇》的作者,修得风仙之术,不用器械,乘风飞翔,享受空中旅游,活得自由自在。列子每次乘风旅游,轻飘飘的玩他个十五天,然后回家著书立说,乘风飞翔这套仙术,显然能够用来造福,利人利己。可是列子不肯多费心思,斤斤计较,因为他是贤士,不愿受外界影响。  列子不用两脚走路,也不用马用车用船,完全解决了行路的问题。但是,列子还有所待。待什么呢?待风。乘风飞翔,必须待风,无风便不能升空飞翔了。这个困难情况,列子与鹏相同。可见列子也不是想飞便能飞的。凡是有所待的,就不能说是真正的自由自在,就不能说是真正的逍遥。  谁能够做到绝对的无所待呢?  若有人能洞察宇宙万物的真相与本质,依靠着大自然的规律,掌握了天地间的阴气、阳气、风气、雨气、晦气、明气这六气的变化,从而料用这六气、获得无穷的生命力,长存不死,那么他还需要待什么呢,他是绝对的无所待了。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就本体而言,他是至人,遗弃了自身的至人。  就功用而言,他是神人,混灭了业绩的神人。  就声名而言,他是垒人,消亡了称号的圣人。  他是三位一体。  五、尧让天下,许由不受  尧帝是古时的好帝王,在位多年,政治清明,天下安定。他虽然是帝王,对人却很谦和,又具俯察民意。听说民间有个贤士,名叫许由,隐居在箕山上,便派人去请许由来,准备当面把帝位移让给许由。  尧帝对许由说:“好太阳出来了,圆月亮出来了,还在日日夜夜燃烛照明。设若你是烛火,难道不觉得太丢脸了吗?及时雨下了,还在引池水灌庄稼。设若你是水池,难道不觉得白白浪费吗?许先生啊,你在民间,影响远播,致使天下安定。我坐在帝位上,装扮神主似的,枉自享受拜祭,感到万分惭愧。现在,请允许我把天下交给你治理吧。 ”  许由说:“你治天下多年,早就治理好了。现在要我来代替你,这是你的想法。可是,我来代替你,图个什么呀?图名吗?名都是外来的宾客,实才是内在的主人。你要我扮演有名无实的虚假的宾客吗?林木虽多,桃雀只巢一枝。河水虽多,鼹鼠只饮满腹。天下这东西,给我也没用。请回去休息吧,君王。炊事员罢工了,神职人员也不至于下厨房呀。  六、楚国狂人谈神仙  楚国著名隐士接舆先生,曾经唱《凤歌》笑孔子想当官,又曾经假装疯病,逃避国王的聘角,随后就带着贤妻到处流浪,修仙学道去了。有个肩吾先生,也是学道的,去拜访接舆,恭听他的奇谈怪论,感到吃惊。事后,肩吾先生对道友连叔先生说:“接舆的谈论,听了莫名其妙。一是大而无当,也就是说,海阔天空,找不到任何资料来印证。二是往而不返,也就是说,通篇假设,找不到任何事实来检验。他一开口,滔滔不绝,骇人听闻,就像黄河汉水没完没了哟。所谈论的内容太偏颇了,不合常情。 ”  连叔先生催间:“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呀?”  肩吾说:“接舆说,缥缥缈缈姑射山,神仙居住在山间。肌肤莹润又洁白,似冻脂,似凝雪,容貌漂亮又脱俗,体态婉娈又柔弱,仿佛处女在闺阁。饥了吸风,渴了饮露,不吃人间五谷。乘云飞腾在天空,驾飞龙,游遍南北西东。意念专注发神功,能使万物免灾害,人长寿,年长丰。以上这些是接舆的原话。我看他是狂人,不可信哟。  连叔说:“是呀。瞎子不能看美术,聋子不能听音乐。眼睛瞎,耳朵聋,当然是残疾;智力瞎,慧根聋,同样是残疾。这些话我也是针对你而言的,老兄。接舆的那番话,你可以不信,但是我信。有那样的神人呀,有那样的神德呀,他将统筹万物,使其同归大道,协和成一。天下大乱了,人人都祈祷,他不能一件件做完天下事,那样他会累垮。他要做的是不露形迹的统筹万物,使其同归大道,协和成一。有那样的神人呀,任何外物都没法伤害他。洪波涨齐天了,淹不到他。天大旱,金石熔成液态,土山烧成焦煳,烤不热他。他是神人,品质非凡。老实说吧,附着他身上的一星星碎屑,一点点微渣,也能陶冶出尧啦舜啦这样的好帝王。既然如此,他就不必一件件做天下具体的琐事了。接舆的那番话。可信呢不可信,请老兄再想想。”  这两位道友又讨论尧帝为什么退休。  连叔说:“宋国贵族戴章甫帽,表示崇敬文化传统,因为这种帽子样式古典,孔子都爱戴呢。宋国有人买了一大批章甫帽,千里迢迢的贩运到越国去。结果卖不脱手,因为那里的人剪短头发,裸体纹身,不兴戴帽。尧帝在位,治理百姓,天下太平。后来他去缥缈的姑射山,拜见四位先生,聆听教诲。返回汾水北岸的国都平阳城以后,尧帝满眼迷茫,感到环境陌生。什么江山社稷,简直是越人的章甫帽,没有用处。再也没有兴趣留恋帝位了,他念念不忘的是缥缈的姑射山,以及那四位先生的教诲。他忘记了自己的天下,于是退休了。”  七、大葫芦·臭椿·臭鼬  梁国有个惠施先生,亦即惠子,很有学问,又精通辩论术,是庄子的朋友,惠子做官,当了梁国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显赫,便很瞧不起庄子的学说,认为全是大话空话,太不务实,于国于民于已,没有半点用处。惠子请庄子到相府里来,想纠正庄子的思想意识,以尽朋友之谊,而收挽救之效。当然,直接纠正必定吃碰,只宜暗讽。  惠子对庄子说:“国王赐给我大葫芦种子。我种在后院内,结了个大葫芦。匠人加工成容器,容量五大斗,大极了。用来盛水盛浆吧,担心容器底部薄了不坚固,承受不起自体的重量,容易破碎。纵剖成瓢吧,仍嫌太大了,因为舀水舀酒舀汤都用不着那么大呀。能说这大葫芦不够大吗?不能。可是大而无用,空空然在自大。不中用的东西,我干脆一锤子打破,摔了。”  大葫芦者,太糊涂也。庄子心头明白,一点也不生气。他说:“你老先生只会用小器,不会用大器,一贯如此。我也讲个故事,宋国有一家人。世世代代蹲在河边漂濯丝绵,成了专业。同时根据神传秘方,调制一种护肤的特效药,自产自用。寒冬漂濯丝绵,手搽了药,不皴不裂,不生冻疮。外地有客来拜访这家人,出百金的高价、买制药的秘方。于是全家聚会讨论,都说:“我们世世代代漂濯丝绵、辛苦一年才挣几金。现在卖技术,一天赚百金。卖吧。”来客买得秘方以后,远游吴国,晋见国王,取得信任。后来越国侵犯吴国,吴王派他带领军队参加冬季水上战役,他的士兵都搽了护肤的特效药,手脚不生冻疮,大败越国军队。吴王酬谢他,赐土地,封侯爵。你看,同样的使手不皴裂,一个大用,赐土封侯,一个小用,一辈子免不了漂濯丝绵。你有大葫芦,容量五十斗,真算是大器,为什么不镂空内瓤,做成大腰舟,去漂游江湖,倒去担忧大而无用?这样看来,你老先生的思路仍旧扭曲如蓬草,是这样吗?”  庄子听不进惠子的暗讽,倒劝惠子离开朝延,漂游江湖。惠子只得放弃暗讽,干脆明批,对庄子说:“我的领地上有一棵大树,别人说是樗,也就是臭椿。树身长满太疙瘩,木匠弹不下墨线。旁柯高枝全是弯的扭的,圆不中规,直不中矩。长在大路边多年了,木匠走过,熟视无睹。你先生所讲的都是空话,就像那棵臭椿,大而无用。难怪啊,众人都不理睬你。  臭椿气味难闻,这是骂人的话。庄子笑笑,来个小小报复。他说:“你先生该见过臭鼬吧,也就是放臭屁的黄鼠狼。黄鼠狼俯伏在暗处,恭候鼠辈出来游玩,出来一只,便扑上去,东西跳踉,上下追赶,只顾捕捉者鼠,不顾自身危险。结局却是老鼠脱逃,自己反而触动机关,落人捕网,死得悲惨。再说那传闻的牦牛吧,庞然大物,好像天际的云。说大也够大的了,奈何是个大笨蛋,不会捕鼠,不像黄鼠狼,聪明又敏捷。现在先生你有大树嫌弃它不中用,为什么不移植到非现实的国度,那辽阔而寂静的土地上去呢?在它的绿荫下,在它的巨柯旁,你漫游,你清玩,深入无为之境,你闲躺,你安睡,获得逍遥之乐。你将同它一样,不会挨刀短命,不会受害遭灾,不会被人认为有用处。你若这样做了,就能活得自由自在,不会再有人生的艰难痛苦了。--------------------------------------------------齐物论  ----让他们双方互相证伪吧  本篇引读  齐物,齐万物。万物本来参差不齐,但可按理一刀切齐。齐万物的说法是法家彭蒙、田拼、慎到提出来的,同庄周无涉。本书《杂篇·天下》有交代,可参看。法家的齐万物,今译说曰“任何一物,既有其被肯定的理由,也有其被否定的理由。人也如此。”庄周袭用前人之说,构建其“不谴是非”的相对论。《庄子·外篇·秋水》原文说“万物一齐,孰短孰长。”在本书《外篇·秋水》是这样说的“万物不齐他齐观,等同高低长短。是非之争,他不想管。”照此说来,齐物论就是关于齐物的一篇议论了。所以《文心雕龙·论说篇》云“庄周齐物,以论为名。”论在这里是文章的一种体裁。  宋代以降,节外生枝,不少学者认为,应将物论二字连读,当作一个名词看待。物论就是各家各派的议论,这和物议一词相同。庄子鉴于各家各派议论丛杂,“此亦一是非,被亦一是非”,所以要来齐一齐他们的那些物议。这样解释也通。还有一种解释,也是物论二字连读,但论字音Nuǖ,同伦,不读议论的论。伦,伦次也,辈份也。以道观之,万物形态虽然参差不齐,难以划一,在伦次上,在辈份上,它们却是一齐的,不存在谁先谁后谁高谁低的问题。这样解释仍然符合庄周的相对论。以上节外生枝之说,并非持之无故,其故就在《庄子》三十三篇没有一篇是用文章体裁做题目的,除了本篇。  本篇开头教人怎样从现象悟道理,以人籁、地籁、天籁为例子。天籁无声,那是聆听者从人籁和地籁中悟出的一种存在,很神秘的,就是道了。天籁一词常被滥用误用,本义遂隐。  接着转入相对论的发挥。面对是非无穷,只有站在环中立场,方能应付。一部《庄子》,思想核心在本篇,本篇核心在环中。  齐万物,齐是非,齐一切存在价值,齐生死,齐实在与梦幻,而以诗意终篇。  一、人籁·地籁·天籁  楚国的子綦先生住家在南城郭,人叫他南郭子綦。他出身楚王族,是清高的学者,喜抽象的思考。那天他在坑上坐着,双手撑颊,两肘靠在炕桌边上,仰望窗外天空,长声叹息。看他那萎靡状,似乎灵魂脱离了躯壳,忘却了自身的存在。他的学生颜偃,又名子游,这时候在炕前立正侍候,见他精神状态这般沮丧,便间“出了啥事哟?坐功要求身姿若枯树,老师怎么心态也若死冷的灰烬了啊?今天你坐功同昨天迥然不同了啊。”  子綦说“聪明的偃,你问得好,有进步了。昨天我坐忘外物的存在,今天我连自身的存在也坐忘了。你已经看出来了吧?我是示范给你看的。坐功,有低阶段的坐功,有高阶段的坐功。坐忘,有浅层次的坐忘,有深层次的坐忘。这些差别,打个譬喻说吧,正如音响有三种的不同:一种是人籁的音响,亦即人工吹籁箫发出的音响。二种是地籁的音响,亦即除人工以外的大地上的万物吹籁箫发出的音响。三种是天籁的音响,亦即自然界的规律吹籁箫发出的音响。你听惯了人籁的音响,未必有兴趣去听地籁的音响;你听见了地籁的音响,未必能想到里面存在着天籁的音响啊!”  子游说“敢请老师指点明白这三籁的模样。”  子綦说“空间隔气,人察觉了,说这是风。风,不吹则罢,一吹,大地万物窍孔因灌满而打破沉默,一个个拼命地吼叫起来。山间林木葳蕤,有那些腰身百围的大树,树梢刮得哗啦啦响。你总不至于听而不闻吧。大树身上有各式各样的洞穴,七窍八孔,像鼻子的,像嘴巴的,像耳朵的,像卯眼的,像牲圈的,像碓臼的,像洼池的,像堰塘的,全被风灌满了,拼命吼叫,使人吃惊。听呀,树上何来瀑水冲激?枝间何来响箭横飞?谁躲在树冠内喝骂?谁藏在树背后吮吸?树东,谁在呼喊?树西,谁在号哭?是谁在树根悄悄悲叹是谁在树腰樱樱哀啼?这一帮隐身的怪魅,仿佛在抬重物,前面唱嗨嗨,后面唱嗬嗬。风小小声应,风大大声和。强风渐渐弱,弱风渐渐止。大树的洞穴,那些七窍八孔,因气虚而暗哑,不再拼命吼叫。洞穴当初吼叫时,树枝刮得摆摆又摇摇,袅袅是轻轻摆,荡荡是狠狠摇。你总不至于视而不见吧。”  子游说“懂了。人籁是管乐器。地籁是万物的窍孔。敢问天籁的模样。”  子綦说“风吹万物,由于窍孔有各式各样的,发出的音响也就有备质各色的。风不能想吹便吹,想强便强,想弱便弱,窍孔也不能想吼叫便吼叫,想喑哑便喑哑,想发出怎样的音响便发出怎样的音响。空间生气成风,风吹窍孔成响,原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有谁在努力争取,纯属自然界的规律起作用的结果。你总不会真的以为有谁在那里拼命吼叫吧。所以,听见地籁的音响,你若能认识到这是自然规律在起作用,灵耳便能听见那里面存在着天籁的音响,亦即自然规律吹籁箫发出的音响了。”  二、小知者的种种表现  大知之士,小知之士,亦如天籁之与地籁和人籁,各有各的层次。  大知闲散,心宽气缓,灵活稳健,给人方便。  小知干练,眼珠直转,器窄量浅,整天盘算。  大知发言,平平淡淡,顾到两端,不怀成见。  小知发言,伶俐善辩,有板有眼,终归片面。  再谈谈小知之士的其他表现。.  可怜小知的他,由于盘算不已,夜夜不得安眠、做些混乱的梦。一觉醒来,翻身下炕,启动四肢,挺起胸膛,又去串联这个,打击那个,没有一灭不挖空心思去拼搏、按照形势的需要,调整拼搏的方式或赤膊上阵,直取对手;或缩头作龟,暂避敌锋;或潜入地下,阴谋致胜。冒小险,小恐惧,怕听风声鹤唳。冒大险,大恐慌,准备安排治丧。  一旦发起攻击,就像扣了弩机,飞簇不能退回去,因为成败在此一举。  如果必须固守,就像赌了血咒,阵地死也不能丢,因为胜利就在前头。  可怜小知的他,就这样日夜地自我戕贼,输掉自己的青春与盛夏,瘦成寒秋的黄叶,枯成严冬的秃枝。他在人生战场上的猛拼狠搏,好比溺水者的胡抓乱踹,谁也没法挽救他呀。他尽量填满自己的贪欲,而且愈老愈馋,肚子快撑破,肛门还上锁。他的心灵到了濒死状态,谁也没法唤回他的阳气了啊。欣喜啦愤怒啦,悲哀啦欢乐啦,浮躁啦放纵啦,开朗啦伪装啦,这些人生百态,恰似乐曲出自箫管的空虚处,又似菌菇生于林薮的潮湿处,原是自然而然的事.也属于天籁的音响呢。天籁的音响表现出来的种种状态,又是怎样的无穷无尽啊。人生百态,在一个人身上,从某一态演变到下一态,从下一态演变到又下一态,从又下一态演变到再下一态,这样一环扣一环,也是怎样的无穷无尽啊。  白日去了黑夜来,黑夜去了白日来。白日黑夜在我们眼前演循环戏,谁都看得见的。但是,戏台上的万事万物,明日会演变到什么状态,明夜会演变到什么状态,谁都弄不明白。罢了,罢了,何必白费心思哟。早晚你会悟到,戏台上的这些演变没有一件不是自然而然的啊。  三、造物有真宰吗?  自然而然的存在,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存在,这便是大自然。大自然,万物之母也。仅就万物之二的人而言,我们身上每一微粒,我们心中每一观念,无一不是大自然赐予的。设若没有大自然的存在,哪来浅们这些人呢。所以说,大自然造我。但是,设若没有我们这些人的存在,大自然到哪去取得造象材料,以显示其自体的存在呢。所以说,我即大自然。  由此可见,大自然距离我很近吧。虽然很近,我还是不了解大自然造我的详细具体操作过程。这个操作过程,如此独特,如此复杂,如此深奥,如此神秘,使我猜想恐怕有个造物真宰,悄悄冥冥地存在于宇宙。细想此事,太奇怪了,他老人家造出我们,找们查不到他一点征兆;他老人家言而有信,我们瞧不见他一闪鸿影;他老人家事事躬亲,我们拿不到他在现场的一件物证。  我不知道大宇宙是否有造物真宰。且看看人体,这小宇宙吧,是否有真君。人体,眼二耳二鼻孔二口一尿道口一肛门一,共九窍;心一肝一脾一肺一肾二,共六脏;骨块二百有余,以及其他器官,合作共存,实现生命。各个器官,我该对哪个疏远?对哪个亲近?难道我不该一视同仁地善待它们?请你回答我,你对自己的器官,是偏爱哪一个,还是泛爱它们?说它们是一群男女佣人,没有哪个是真君,可是谁做统领?难道佣人统领佣人?说它们是轮流做真君,倒比较近情。举例说,走路腿为君,打架拳为君,算帐脑为君,消食胃为君,膀肤胀得难受,尿道也可为君。这些都是一时一事为君,轮流做的,哪能算作真君。你能把尿道也算作真君,叫它来统领心肝脾肺肾?心倒有些像真君,奈何人一睡眠,它便做了佣人。人体小宇宙,有没有真君,我都不晓得,何况大宇宙,有没有真宰,我怎能晓得。我所晓得的,只有大自然,它是真存在。  这个问题,如果探求下去,也许能找到答案,也许找不到答案。不论结局如何,都不会影响大自然造我这一确凿事实。  人间原本无我。阴阳一旦结合,我被造成胚胎,便想死也死不成了,必须活下去,等待将来死。长大投身社会,我与外物互相砍杀,互相打消耗战,同时奔向生命的终端,如飞骑不停蹄,想下马不可能。这还不可悲吗?一生拼命干,总是不成功。人累得枯萎了,还不晓得以后怎样收场。这还不够惨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活着白受罪”啊。就这样,我身体衰老了,心也跟着衰老了。这不是太惨了吗?人生世间,本来就是这样糊糊涂涂的吗?抑或只有我一个人糊涂,而别人也有清清醒醒的吗?你能告诉我,谁是清醒者,在被造成胚胎之前,他已经知道会生到人间来?在被投入社会之前,他已经知道会大碰其壁的他是未来早知道吗?  人不要固执自己的成见。若把成见当作老师,跟着成见走,那就不必去请教老师了。何必请教老师哟,自己就能判断是非嘛。有些.人就是这样认为的,包括大批蠢货。还有些人更可笑,连起码的成见都尚未形成,也居然能判断是非,评长论短。我佩服他们的勇气,且联想起“今日启程到越国去,昨日平安抵达越国”一类笑话。这些双料蠢货敢把虚无当作存在。虚无当作存在,神人大禹都弄不懂,更不用提凡人的我了。  四、让他们去互相证伪  人说话不同于风吹窍孔,虽然同一原理发声。说话人他有见解要发表,而风是无心的。说话人的见解,当然未必是定论,往往有争议。于是问题来了:能说他有言吗?不能,因为他所言的既非定论,岂不白说,等同无言。能说他无言吗?不能,因为他确实发表了见解,见解即言,当然有言。有言乎?无言乎?很难说。  鸟已孵出卵壳,是雏。雏将孵出卵壳,是彀,彀在壳内尖声叫“妈妈,我太热了。”“妈妈,我太冷了。”这便是彀音。卵居中的彀叫热,卵靠边的彀叫冷,可见彀音也未必有定论。虽未必有定论,各叫各的,但是叫热叫冷叫得简洁明词,半点不含糊,那些未必是定论的发言,请与彀音比较,是更简洁明白,还是含糊其同,且大且空,不如彀音。  把一已的见解发表出来,是言。  把万物的规律总结出来,是道。  道是泛存的,哪有隐蔽的?分什么真道伪道?言是公开的,哪有隐蔽的?分什么谁是谁非?  什么地方道不能去,去了就不存在了?什么地方言不能有,有了就不可以了?  不幸的是道确实隐蔽了,被小小的成绩隐蔽了。不幸的是言确实隐蔽了,被大大的宣传隐蔽了。于是产生儒墨两家的论战,互相指责,弄不清楚谁是谁非。他们两家都把对方盯得很紧,针尖对麦芒。你否定的,我非肯定不可,这是“是其所非”。你肯定的,我非否定不可,这是“非其所是”。两家的战术完全一个样。你若有兴趣用这套战术去对付他们,可以先把两家请来,向他们说“儒先生,我认为你的见解是真理。墨先生,我认为你的见解是真理。”然后让两家互相证伪。你利用儒家的肯定,去驳倒墨家的否定,同时利用墨家的肯定,去驳倒儒家的否定。这不是“是其所非”吗?你再利用儒家的否定,去驳倒墨家的肯定,同时再利用墨家的否定,去驳倒儒家的肯定。这不是“非其所是”吗?两家坚信天下有是有非,当然,有是全属我,有非全归你。两家互相证伪之后,儒墨所否定的全驳倒了,就没有否定了,也就是无非了;儒墨所肯定的全驳倒了,就没有肯定了,也就是无是了。最后你向他们宣布“儒先生,墨先生,由于拥护你们两家的真理,我终于找到结论了。那就是,天下无是无非。请两位打道回府吧。”  五、置身在圆环的虚空里  任何一物,皆可做客,被称为彼,亦即那个。同样,任何一物,皆可做主,被称为此,亦即这个。此与彼,主与客,乃对立的统一。双方互相依存,不可缺一。万物同做主,谁登门做客?万物同做客,谁设宴做主?众人同做彼,谁来做此呢既然没有此,哪里还有彼众人同做此,谁去做彼呢?既然没有彼,哪里还有此?所以,彼由此而生,此赖彼而存。彼此互相依存,就是这个意思。  关于彼此啦死生啦这一类相对性概念,通常的说法是:生一人的同时也就死一鬼,死一人的同时也就生一鬼;宣布可以干这件事的同时也就宣布了不可以干那件事,宣布不可以干这件事的同时也就宣布了可以干那件事;有所肯定的同时也就有所否定,有所否定的同时也就有所肯定。如此说来,生即死,死即生;可以即不可以,不可以即可以;肯定即否定,否定即肯定。这样就近乎概念游戏了。圣人之所以不采用这种说法,而任其自然,也是因为考虑到天下本来无是无非呀。  对待某一间题,彼方肯定,点头说是,此方否定,摇头说非。对待另一问题,此方否定,皱眉说非,彼方肯定,拍手说是。彼有彼的那一套是非观,此有此的这一套是非观。彼真是对的呢,还是不对?此真是不错呢,还是错了?  要弄清楚以上问题,不妨设想有一只巨型的玉环,半环翠绿,彼站其上,半环朱红,此站其上。彼此双方唇刀舌箭,请你前去判断是非。你该站在何处,才不至于偏袒他们任何一方?显然,绿半环上,红半环上,都站不得,因为那里是他们的立场。你必须找一处中立区,不挨误刀,不中误箭,又有利于掌握战局。  那个理想位置应该像门扉的枢轴那样,可以自由回旋无碍,又不被客人的急掌拍开,也不被主人的飞腿踢闭。那个理想位置就是环中,别无选择。可以不站任何一方立场,你悬浮在圆环中央的虚空里,获得全方位的视域,便能对付无限多的间题。  世界演变没有止境,不断有新肯定,不断有新否定,是有无限多,非有无限多,是非问题有无限多。所以我要说,最好的对策是置身环中,让彼此双方互相证伪吧。互相证伪,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无是无非。  你可以竖起自己的手指,宣称此乃手指,由此证明其他人的手指乃“非手指”。其他人也可以竖起自己的“非手指”,宣称此乃手指,由此证明你的手指才真是“非手指”。这样你能胜过他吗?你可以拿出自己的筹码,宣称此乃筹码,由此证明其他人的筹码乃“非筹码”。其他人也可以拿出自己的“非筹码”,宣称此乃筹码,由此证明你的筹码才真是“非筹码。这样你能胜过他吗?要知道,大自然的万物,每个有生命的都可以被当作手指呀,每个无生命的都可以被当作筹码呀。  六、群猴坚持片面的是非观  任何东西,你想肯定,都能从中找出可肯定的正面;你想否定,都能从中找出可否定的负面。道理因实践而形成,万物因命名而确定。那东西为什么是那样不为什么,本来就是那样。这东西为什么不那样.不为什么,本来就不那样。万物自有其存在的形态,万物自有其存在的理由。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存在的形态,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存在的理.由。举例说吧,小草细茎,高堂巨柱,丑陋麻风女,西施大美人;还有那些与众不同的吹牛大王啦变脸奸雄啦,狡徒骗子啦妖精怪物啦,各有各存在的形态,各有各存在的理由。以道的观点看,这些东西完全合乎客观规律;其品类虽纷繁不一,但都自得自在,则一;其状况虽参差不齐,但都合理合道,则齐。万物不一,可以一视之嘛;万物不齐,可以齐观之嘛。这便是齐物了。  物与物之间,没有这个毁,哪来那个成。你看檀树,砍了锯了刨了凿了,做成车了。树说“我毁了。”车说“我成了。”树见自己毁了,不见车成。车见自己成了,不见树毁。以道的观点看,成毁既然相通,便是同一回事,其实无成无毁。唯有达观的智士才懂得是非相通,原是同一回事,而不采用树与车的片面之词,纠缠于成与毁的争论,白费精神。  达观的智士皈依于常识。常识管用,一用就通。一通就有所得,他就算得道了。所谓得道,并非占领真理,只是刚刚触及,心有所得罢了。他不可能用道去捞什么,仅仪顺道而行罢了。  万物变迁,自自然然而有规律在焉。我们终归不知其然,那就是道。  蠢才不懂是非原是同一回事,白费精神坚持片面之词,使我联想到朝三暮四的笑话。话说老翁词养猕猴,早晚两餐供应橡子。某晨,老翁宣布说“从今天起,早晨三升橡子,晚上四升橡子。”群猴愤怒,声称准备绝食抗议。老翁又说“好吧好吧,改成早晨四升,晚上三升。”群猴欢呼胜利,愉快进餐。朝四暮三,朝三暮四,其间并无是非得失,原是同一回事。群猴不懂,愤怒啦愉快啦白费精神罢了。猕猴也是只顾早餐不顾晚餐,坚持片面的观点啊。  奈何人间这类蠢才太多,圣人没有那样多的精力去破除他们片面的是非观,所以只好飘然悬浮巨型圆环之中,脱离是非,等同是非,让站在圆环上的双方,各持各的片面是非,去互相证伪吧。  七、何必忙于论证他人之伪  古代不少智士,冥想世界本源,各有心得。有的想到宇宙诞生之前、说那时候空虚无物.混混茫茫。这已达到冥思的极限了,到顶点了,不可能超越了。又有的只想到宇宙诞生为止,说那时候万物有了,人也有了,但是尚未发生认识活动,主体与客体谁也分不清,日子过得蒙蒙昧味。还有的只想到人与其他动物分道扬镳为止,说那时候人已开始认识世界,能区别主观与客观,能划分万物了,但是尚未想到这里面有什么谁好谁坏啦谁长谁短啦谁是谁非啦的问题。最后,这不是哪个智士想出来的,而是历史事实摆在那里,人类社会臻进文明,是非问题爆发出来,到处吵得一塌糊涂。是非成为社会性的严重问题,人就不肯顺道而行,道就被亏损了。道的亏损,如日月的亏食,被阴影遮住,使人间晦暗。亏损了道,成全了蒙蔽,使人心糊涂。本想弄清是非,结果竟是这样。  真有成全与亏损吗?真无成全与亏损吗?有成全与亏损,那是昭文先生弹琴的结果。手挥五弦,成全的是乐曲,亏损的是乐音。无成全与亏损,那是昭文先生不弹琴的结果,自不用说。  乐师昭文的琴艺,盲人师旷的杖技,智士惠施的辩才,堪称三绝,久负盛名,近年载入书籍。他们三位逞能扬己,恃才傲物,不但不肯迎合时尚。倒去纠正业友,改造听众,总之热衷于证他人之伪。那些人不可能认识到自己有伪,他们三位硬要去证。结果如何呢倒让我想起了超级辩才公孙龙。他老先生名满天下,由于发明一项公式l块石英石=1块坚+1块白+1块石。他热衷于演说这项公式,用来证明他人之伪。结果证而不明,使人脑袋发昏。老先生自己到死不醒悟,还坚信自己在逻辑学方面有伟大发明。回头再说昭文先生,弦上弹完一生,琴艺传给儿子。儿子同老子一样,逞能恃才,总想证他人的琴艺之伪。结果还是一辈子白弹了,没几个弟子习昭氏琴艺。这也算有成就,庄周我也敢说有成就了。但是,这样高超的琴艺啊,还不算有成就,世界与我就休想有任何成就了。所以那些心怀是非成见,嘴开酒器龙头,滔滔不绝,狠证他人之伪的先生们,被圣人察觉了,就得除掉,例如除掉昭氏父子那样,用悠悠的岁月悄悄的除掉。所以达观的智士,不去纠正谁,不去改造谁,闭嘴不开酒器龙头,一心阪依起码常识,用无为去证明证伪爱好者之伪。  八、扯不清的是非长短  现在我也滔滔不绝大发议论,不管我的论点怎样,同别人的沦点是一路货色吗,还是并非一路货色,我都会陷入尴尬的处境。这是因为,不管论点是否一路货色,仅就大发议论而言,我与别人没有两样,没有两样也就是一路货色了啊。明明晓得一议论就尴尬,奈何道理不讲不明,还得在这里聒噪呀。真是遗憾,不得已啊。  拿宇宙来说吧,宇宙诞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更早些呢,尚未诞生。更更早些呢,尚未尚未诞生。你该注意到,时间往前推,乃是无限的。又拿万物来说,最初是存在。存在以前,是虚无。虚无以前,是尚未虚无。尚未虚无以前,是尚未尚未虚无。你看,也是无限的。忽然从尚未虚无飞跃到虚无,谁知道是真有虚无,还是连虚无也没有。现在我已经发了一通议论,我的论点己经是存在了,而问题也跟着来了:能说这是真有存在吗?不能,因为我的论点未必是定论,既非定论,岂不白说,等同没有论点,亦即没有存在;能说这是真无存在吗?不能,因为我确实提出了论点,既已提出,论点便是存在,亦即真有存在。有存在乎?无存在乎?很难说。那么说正题吧。秋季兽类换新毛,毛端是毫,毫尖便是所谓秋毫之末,小到极点了。但也可以说大到极点了。如果与物质基本粒子相比较的话。齐国的泰山,大到极点了。但也可以说,小到极点了,如果与宇宙相比较的话。幼婴死于襁褓中的便是所谓疡子,太短命了。但也可以说,太长寿了,如果与细菌相比较的话。彭祖学仙,活上千岁,太长寿了。但也可以说,太短命了,如果与日月相比较的话。可见大小寿夭,不过就万物存在的形态比较而言罢了,根本是相对的。大自然造万物也造我,万物与我即大自然,所以大自然与我共同存在着、万物存在的形态虽然不同,但是存在的理由却是相同的,都源于大自然的规律,所以万物与我同体同根同道,统而成一。既然统而成一了,还谈什么是非长短呢?既然谈了统而成一,还能说没有发议论吗?万物与我统而成一,我持有这个观点。请你注意。这里从无产生了一。我把这个观点语言化,变成议论,这里的一就变成二了。我再把这个议论讲给你听,亦即加一个你,这里的二就变成三了。你再讲给别人听,三变成四。有人赞成,四变成五。有人反对,五变成六。有人记录整理成篇,六就变成七了。照这样变下去,从无到有,从一有到七有,从七有可以变到万有,从万有还将变到无限有,推厉数的天.文学家都要喊头疼了,何况凡夫俗子如你如我者呀。你看,刚讲给你听呢,无就变成三了。再变下去,便是七,是万、是无限。何况万物已经是万有了,再去一一议论是非长短,真不晓得会变到哪里去。莫要再议论吧,还是一视是非,齐观长短,顺道而行为妙。  九、大道无光,大言不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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