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合十赵德发 第一章 是寻找与逃遁这两种冲动,让慧昱一大早就离开叠翠山佛学院,坐长途大巴来到了芙蓉山。 慧昱已经有两年多没见师父了。2000年春天,他和师父实在忍受不了明洲通元寺的铜臭味道,便决定一起离开,慧昱打算去叠翠山考佛学院,师父却没说去哪里。离开通元寺的那天晚上,师徒俩去了明洲城西的简山,在法泽老和尚的墓塔旁边守了一夜,深切缅怀老和尚生前的清洁道风和对他们师徒俩的深切关爱。天明后下山,在公路边等到了去叠翠山的车,慧昱又问师父今后的打算,师父只说了四个字:冷处安身。说罢,师父摆摆手,目送他上车远去。此后,慧昱再也没有了师父的消息。 那年夏天,慧昱如愿以偿考上了佛学院,但他对师父的惦念与日俱增。他想,虽然佛门中有云游四方、岩居溪饮的传统,但师父毕竟年事已高,经不起风霜雪露。再想想师父几年来对他极尽呵护,他身为师父的爱徒,现在却不知其去向,不知其安恙,不能贴身伺候嘘寒问暖,心中更是充满了愧疚。他曾打电话给师父的大女儿孟忏,问她知不知道师父的消息,孟忏说,她也不知道,她曾开车跑了许多寺院,到哪里都是扑空。慧昱说,到寺院里怕是难找,因为师父说过要在冷处安身。孟忏问冷处安身是什么意思,慧昱说,我猜想,师父说的冷处,一是冷清僻静;二是位于北方。孟忏问,为什么要去北方?慧昱说,师父曾经讲过,北方天冷,心性易于平静,对修道有利。孟忏说,北方大着呢,我到哪里去找哇?这老头子,走的时候也不跟我说一声,现在住在哪里也不给我个信儿,真是气死我了!慧昱想,师父的踪迹也真是难觅,北京是北方,黑龙江也是北方,找起来可谓大海捞针。 想不到的是,三天前孟忏突然打电话给他,说她父亲就在本省北部的一座山里,离明洲只有三百公里。慧昱问她怎么找到的,孟忏说,她找来找去没有结果,最后想到了一个办法,给各地旅游局打电话,问他们那儿的山里有没有一个老和尚住。问到怡春市,接电话的正好是旅游局长,是个女的,姓云。云局长说,她那儿的芙蓉山里有一个住岩洞的老和尚,法名休宁,下巴正中有一个大黑痦子。慧昱一听不胜欣喜,说阿弥陀佛,真是太好啦,我放了寒假就去看他!孟忏说,你去吧,也好叫孟悔找不到你。慧昱惊讶地问:什么?她还要来找我?孟忏说,这丫头简直是疯了,说过几天就去找你,如果到佛学院找不到,就跑到你的老家等,看你回不回家过年!慧昱拿着电话老大一会儿没有说话,烦恼像墨黑的乌云一样,无声无息地在他的心中涨满。 所以,他来芙蓉山还有一个目的:躲避孟悔,消弭业障。 业障是三年前出现的。那时他还在明洲通元寺。有一天他在天王殿值班,孟忏孟悔恰巧来看望父亲。这姐妹俩每隔几个月便来一次,与他早已认识。他带她们去师父的禅房,正在打坐的师父睁开眼睛,对女儿十分冷淡。孟忏提出,想在通元寺打一次普佛,超度一年前死去的母亲,师父却不同意并撵她们快走。慧昱明白师父的心思。师父十二岁就在通元寺出家,三十六岁那年闹起“文革”,红卫兵来把佛像推倒,强令僧人还俗,他便回了老家。他本想在家继续修行,可是本村红卫兵给他送去一个寡妇,给他们举行了革命婚礼,让这寡妇对他监督改造,结果五年内改造出两个孩子。师父十分惭愧,将两个孩子一个叫做“忏忏”,一个叫做“悔悔”。等到1978年通元寺再度恢复成宗教场所,法泽老和尚又去当了住持,师父便抛却妻女再度出家。回寺后得知,老和尚还俗十二年始终没有破戒,一直独身,他便生出大惭愧,不愿让人知道他曾经娶妻生女的过去。慧昱想了想,便建议姐妹俩到简山普照寺去做。孟忏出于无奈只好同意,却说她们不认识那儿的僧人,怕他们不给好好安排。慧昱说,我送你们过去,我认识那儿的知客。他向当家和尚请了假,就带姐妹俩去了明洲城外的简山。简山并不高,但对穿高跟鞋的姐妹俩来说,那一级级青石台阶却成了险途。走着走着,孟悔突然把脚崴了,一屁股坐到地上痛得直叫。孟忏想扶着她走,但她的那只左脚不敢落地。无奈,孟忏便让妹妹坐在这里等候,自己和慧昱去了普照寺。等把法事谈妥,二人匆匆下来,孟悔还是不能行走。这时天已黑了,路上再没有别人,慧昱也没多想,就说:我把你背下去吧。他往地上一蹲,孟悔就乖乖地伏到了背上。他站起身将孟悔往上颠送了一下,女性身上的软处硬处都让他感觉得清清楚楚。他的心急跳起来,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已经犯戒。但他想,自己是在救人,而且也没起欲心,应该不是什么大错,于是平息心绪,背着孟悔一步一步下山。然而走了不远,他却感到脊背上有个东西怦怦跳动,同时脖颈上还有气息一下下急吹。那气息带有清香味儿,和麦子开花时走在麦田里闻到的差不多。他觉得事情不妙,便把脚迈得更快。终于走到山下,眼看就要到停车场了,那孟悔竟将头勾到他的左肩,嘴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真想叫你背一辈子!接着,还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用火热的脸颊在他耳边蹭来蹭去。慧昱一边偏着头躲避,一边向着孟忏的车急跑。跑到那儿,把孟悔一放,才站起身来大口大口喘气。 就是这么一次,孽缘悄然结下。半个月之后,慧昱又在值班,孟悔微跛着脚来了,一进门就看着他羞笑。慧昱心中发慌,说:“孟悔你又来看我师父呀?”孟悔说:“是呀,你快领我去吧?”慧昱便领她往里走。走到大殿后边的甬道,孟悔却说:“慧昱哥,我想到你屋里看看。”慧昱哪里敢应,只说:“你不是看我师父嘛,快走吧。”孟悔站在那里不走:“他有什么看头,我今天是来看你!”慧昱说:“我也没什么看头。”孟悔盯着他的脸道:“怎么没有看头,我整天在梦里看你!”慧昱正不知所措,师父突然走了过来。师父看看他,再看看小脸通红的孟悔,问道:“悔悔怎么来啦?”孟悔说:“来看你呗。”说着就把手中提的一袋李子往他手中递,慧昱这才得以脱身。但他没敢再去值班的岗位,而是跑到自己的寮房呆呆地坐着。晚上,师父把他叫去,问孟悔是不是对他有了意思,他如实以告。师父说:“我知道这丫头的脾气,固执得很。你一定要躲着她!”慧昱说:“师父,我明白。”此后,孟悔又来庙里找过他,他一见便躲。 其实,慧昱躲得了孟悔,躲不了自己的欲心。他来到世上二十多年,从没和女性有过亲密接触,背孟悔下山是第一回。事后,他时常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即便是坐禅时,也经常感觉到背上还趴着那个孟悔,脖颈边还有带麦花香味的气息轻轻吹拂。这样一来,那尘根昂扬坚挺,久久不倒。好多回在睡梦中,孟悔还和他有更为热烈的举动,让他第二天不得不偷偷去洗内裤。他知道,自己这样虽然还没犯比丘戒条中的“故弄阴出精戒”,但肯定算不上禅心清静,与修行大有妨碍,于是就努力不去想孟悔,竭力熄灭那份欲心。 和师父分手后,他去了叠翠山。先拜遍山上所有的寺院,然后住进了山下的明慈寺。他在那里紧张地复习了两个月,一举考中佛学院,到九月份便成了一名学僧。进佛学院后,整天让功课追着,那个孟悔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万万没有想到,2001年的一个春日,他吃过午饭正在宿舍看书,传达师父突然来说有人找他。他到学院门外一看,在一丛怒放的山茶旁边,正站着貌美如花的孟悔。慧昱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孟悔莞尔一笑:“只要我想找,你跑到天边也没用——我是在通元寺打听到的,有人知道你考上了这儿的佛学院。”慧昱说:“你来干什么?”孟悔说:“来告诉你:我天天想一个叫慧昱的人。”慧昱一听这话急了,跺着脚道:“你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孟悔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他说:“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你是我前世结下的冤家吧?”慧昱听了这话,茫然地看着叠翠山顶法海寺的塔尖,似要找寻他那幽渺的前生。孟悔又说:“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也知道你不可能还俗跟我结婚,可我就是放不下你。”慧昱说:“你怎么就放不下呢,你看社会上有多少好青年!”孟悔却把小脸一歪,斜视着他说:“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慧昱实在招架不了她的话语和眼神,只好逃进学校,任孟悔再三托人叫他他也不再出来。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作者:赵德发字体: 【大 中 小】 那次,孟悔在叠翠山呆了三天,天天站在校门口要见慧昱,最后还是没有等到,只好哭着走了。此后,孟悔经常给他写信倾吐爱意,大诉衷肠,说自己如何如何想他。慧昱也给她回过几封信,劝她赶快警醒,不要这么痴迷。但孟悔还是给他写信,热度丝毫不减。在一封信里,孟悔还畅想了她与心爱的慧昱哥终于相逢的情景,用语相当大胆,描绘十分具体,让慧昱看得周身发热,一连好几天心神不宁。所以,慧昱每接到孟悔的一封信,那烦恼便多上一重。 烦恼的增多,还有来自同学觉通的蛊惑。 那觉通是明洲人,俗名叫郗有。慧昱多次想过,与这样的人同住,简直就是与魔鬼为伴。觉通出身于明洲市的富豪之家,上中学时嫌功课太累,竟一时兴起跑到叠翠山逃入空门,他父母找到后求他回去他坚决不干。他说,你们放心,我早晚拿个大学文凭给你们看。后来他果真考进了佛学院,从此父母转嗔为喜,经常来给他送钱送物。慧昱见过他们,都是一副暴发户的做派。尤其是觉通的父亲,初次见慧昱时还给了他一张贴金的名片,上面竟然印着“中国运广集团董事长、总经理”字样。仗着父母有钱,这觉通养成了许多坏习气,功课学得马马虎虎,个人修习从不努力。但这家伙很会伪装,他在大众面前并不张扬,像个老老实实的学僧,可回到宿舍什么事情也不避同住的慧昱。他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网聊天,用手机给女孩打电话或发短信,甚至引诱她们星期天来叠翠山相会。对他的行径,慧昱多次提出批评,觉通却说:净土不离秽土,莲花不离污泥,我做秽土,做污泥,恰好衬托了你的清净与高洁,如此说来,我也是在做功德,明白吗?慧昱只有摇头苦笑。他也想过向班主任报告,还想过在半月一次的诵戒会上公开揭发,但他想想人家是亿万富翁的孩子,便又把念头悄悄捺住。他想,安排我与觉通同住,也许是佛祖对我的考验呢。那我就把宿舍作为道场,刻苦修行吧。 与魔鬼同住,修行格外艰难。经常的情况是,晚上九点半,熄灯的板声响过,慧昱关灯在床上打坐了,可对面的觉通还在上网。那电脑荧屏亮亮的,映得他脸色发蓝,活赛个魔鬼。慧昱知道,觉通又在聊天,他化个名字,没人知道他是出家人,更没人知道他还是一位学僧。慧昱想,你愿堕落就堕落,反正我要有正信正行,于是就自己坐自己的。可是觉通经常一边上网,一边向他讲起女人,弄得他坐不成禅,心烦意乱。记得今年秋天有一回,觉通还叫醒已经入定的慧昱,将电脑扳转,让他看网友发来的照片。慧昱睁眼一看,心立刻急跳起来,原来那是个穿着极少的女孩,于是急忙闭目合掌:“阿弥陀佛!”觉通又说:“你怕什么?你睁眼看看,然后做不净观、白骨观不就得了?”慧昱还是不睁眼不答话,只是念佛。觉通拍一记大腿笑道:“哈哈,纵是白骨也风流!”而后再不理慧昱,将电脑在大腿上放正,又弓腰低头鼓捣起来。慧昱趺坐在床,默念佛号,以求收心止念。然而,他看到的那个女孩还是在眼前晃悠。晃悠片刻,又变成了孟悔。孟悔歪着一张小脸,斜视着他说: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这时,慧昱心中大乱,丹田鼓胀,那欲帜也高扬起来。他烦躁地咽下一口唾沫,对孟悔做不净观,想象她九窍常流,污秽不净,剥去一张皮就是个屎包。还做白骨观,想象她皮囊去尽,只剩一架白骨站在那儿。然而这些都不中用,因为他无法驱走耳边那个含情脉脉的女声。慧昱心急如焚,额上冒汗,连屁股都坐不稳了。他想,我带了这个业障,今后可怎么办呢? 现在从孟忏那里得知,孟悔又要去叠翠山找他。他没等到放假,前天期末考试一结束,便向班主任心澄法师讲了这件事情,说他想早一点离开学院。心澄法师早就听慧昱讲过孟悔追他的事情,立即点头同意。于是,今天一大早他就动身,实施了他的逃遁计划。 在这陌生的芙蓉山里,他第一次见识了异样的雪天。 那雪的下法很特别。他在山下,还能看得见西斜的冬阳和芙蓉山那庞大而优美的轮廓,但到了山半腰,却见云遮雾罩,远近峰峦悉数不见,连路边的树木也模糊不清。再走,就发现无数小白点儿在他眼前飞,有的飘然横走,有的悠然上升。他想,这是雪吗?用手接几粒看看,是雪。可这雪怎么不是在“下”,而是在飞?他想了想,便明白自己是走进雪云里面来了。 原来高山之上还有如此妙境,怪不得师父要一个人住到这里。慧昱向山上看一眼,越发加快了攀登的脚步。 雪粒虽在飞舞,但毕竟有落下的。慧昱的身上,眼前的地上,渐渐地白了一层。与雪俱来的冷也让他感觉得真切。因为光着头,两只耳朵像遭了猫咬,是一种锐疼;脑仁儿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是一种钝疼。他身上虽然穿了絮棉僧袍,但现在就像披了薄纱似的,根本挡不住那凛冽的风,于是寒噤连连,浑身哆嗦。 越往上走,那云的含雪量越大,他眼前尽是漫舞的雪花。好在路只有一条,只管向上走就是。走了半天,越过一道山梁,前面忽然出现一道山谷,谷边石壁上刻有“清凉谷”三字。谷底是一条山溪,溪两边尽是落了叶子的合欢。溯溪而上,两边竟然没有一棵杂树。他想,怎么有这么多的合欢呀。这树也叫芙蓉树,芙蓉山肯定是由此得名。 再往上走,便是更陡的石阶路了。他不知道这山还有多高,这路还有多长。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师父住在山中什么地方。 他在一棵高高大大的合欢树下站定,放开嗓门喊了起来:师父!师父!我是慧昱! 立即有了响应。但那是山峦的回声,不是师父。 暮色四合,天暗了下来。慧昱有些着急:这样的雪天,这样的荒山,如果找不到师父可怎么办?于是,他走得更急,并且走一段就喊几声。 越往上走清凉谷越浅,那山溪成了一步即可跨过的窄流,合欢树的长廊也到了尽头。慧昱觉得前面发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堵石壁立在左前方,高不见顶,右边则是一块齐胸高的巨石,侧面刻有“罗汉榻”三字。再看那路,一条向右,一条越过山溪向左。他不知道该往哪走,只好又喊起了师父。 两声之后,左边的高岗上有了一声苍老的咳嗽,接着是一声发问:“是慧昱吗?” 慧昱欣喜若狂,立即大声道:“师父!我是慧昱!真的是慧昱!”边说边往上跑。 茫茫飞雪中,果然站了一位老僧。他干干瘦瘦,发须皆白,身上的僧袍褴褛不堪。 “师父……”慧昱扑到他的跟前,五体投地,泣不成声。 师父弯腰把他扶起,拍打干净他身上的雪,说:“快进洞暖和暖和。” 慧昱转身一看,原来那岩壁上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半圆形洞口,袅袅青烟正从中飘出。随师父往里走时,见旁边石壁上刻有“狮子洞”三字,便问怎么叫这个名字,师父一笑:“这里面住过狮子。” 一进洞,融融暖意扑面而来。原来在山洞的一个角落,一堆火正旺旺地燃着,上边架了一把铝制水壶。再看这洞,有两间屋大小,正面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安放了一尊小小的铜佛。他向佛顶礼罢,再看别处,发现离火堆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垫了山草的睡铺,上面有席子和被褥。睡铺旁边则是石桌,上面有茶壶、茶碗和暖水瓶之类。他问师父,到这里多长时间了。师父说,两年了。慧昱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师父说:“离开通元寺,我一路化缘一路向北走,每遇一座山就进去看看,但那些山都不合我的心思。可来到芙蓉山之后,心情突然十分舒畅,感到了一种大自在,大解脱。尤其是发现了这个山洞,进来一坐,真的是远离客尘,万缘放下。感谢佛,感谢菩萨,让我有了这么一个好道场!” 师父接着说,他听经常来山上游玩的秦老诌讲,唐朝有个和尚云游到这里,想在这山洞住下,可是他到洞口一看,见里面有一头母狮,刚生下一窝小狮子,母狮子忙着用奶水喂小狮子,没空出去打食,已经饿得要死了。和尚想,佛经上讲,当年有人大慈大悲,能够舍身饲虎,那么我也舍身饲狮吧。他就钻进山洞,在狮子旁边盘腿坐下,一边默念经咒一边等待狮子来吃。他等呵,等呵,等了好半天,睁眼看看狮子却不见了。和尚在这山洞里住下,等了一天又一天,狮子再没回这山洞。这时他才明白,狮子是让佛经感化了,自动避他而去。后来,那和尚在山上建起寺院,把这洞叫做“狮子洞”。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作者:赵德发字体: 【大 中 小】 慧昱笑道:“记得书上讲,过去有些僧人在深山修行,‘掬水月在手,沾花香满衣’,师父你现在就是这种境界了。”休宁微笑着道:“对,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慧昱说:“是孟忏姐姐告诉我的。”师父问:“她听谁说的?”慧昱便把孟忏这两年怎么找他的事情说了。休宁听罢摇头道:“找什么找。” 说罢,他走到石桌那里,从一堆晒干的茶叶里捡出几片,放进紫砂茶壶。慧昱急忙提起暖瓶,倒水沏上。慧昱倒上茶,给师父递去一碗,自己端起了另一碗。他觉得肚子饿,便从包里拿出了路上吃剩的半条饼干。他还把给师父买的几包点心拿出来,让他品尝。师父却摇了摇头:“明天吧。”慧昱想,师父多年来一直遵循佛制,过午不食,看来住进深山之后还是这样。 他问师父,平时在这山里吃什么,师父一笑:“一池荷叶衣无尽,数树松花食有余。”慧昱知道,这是唐代大梅法常禅师的两句诗。他又接续下面的两句:“‘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师父你真是那样?”休宁道:“我吃过松花,可还没穿过荷叶。过去一些僧人在山里住,都是靠野果、松花之类果腹,有的甚至吃树叶,吃青草。在这芙蓉山,能吃的东西多着呢,尤其是春、夏、秋三季,那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慧昱问:“冬天呢?冬天怎么办?”休宁向火堆旁边一指:“你看,我不是早就备下啦?”慧昱过去看看,那里有一些栗子,一些橡子,一些干蘑菇,还有一堆像干姜一样的东西。慧昱问那是什么,师父说是黄精。慧昱问:“这东西也能吃?”休宁说:“怎么不能。这是一味中药,道家叫它‘仙人余粮’,不只是能填饱人的肚子,还能补肺气,强筋骨,延年益寿。”慧昱看看师父,半信半疑。 休宁又说,他到这芙蓉山之后,当地一些居士知道了,相继过来看他,还供养了许多衣食之物,他只留下了一床被褥、一把水壶、一把暖水瓶和一套茶具,别的一概没要。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不再来了。 慧昱吃下半条饼干,和师父说起他在佛学院的情况。听慧昱说在那里每次考试的成绩都居全班前列,休宁高兴道:“好,我徒弟能成佛门龙象!”他问慧昱毕业后打算去哪里,慧昱说:“我到这里来伺候你吧。”休宁摆手道:“还是别来。大丈夫志在四方,跟着我这老朽有什么出息!” 说到这里,休宁沉默片刻又问:“这两年,悔悔找过你吗?”慧昱低下头来,叹一口气道:“找过。刚听孟忏姐说,她最近又要去,所以我没等放假就跑到了这里。”休宁使劲揉搓着自己的双膝,痛苦道:“这丫头,怎么就执迷不悟呢!孽障呵,真是孽障呵!”慧昱哭唧唧道:“师父,你快给我想个办法,让我能够清静一点。”休宁说:“我以前跟她谈过,没起作用。看来,这两年她姐姐也没能劝出效果。这丫头,简直就是个魔了!” 他吁出一口粗气又说:“可是慧昱你也要明白,无论是你,还是我,修行的路上都不会一帆风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磨难,佛祖不对他的弟子做些考验,那他还是什么佛祖。” 慧昱说:“我也明白,没有魔道,也就没有佛道。佛魔同在,正是世界的实相。” 休宁说:“对,就是这样。最要紧的是自己把握住自己,战胜魔障,在修行途中勇猛精进。如果不能抵挡住诸缘侵袭,平息性海风浪,怎能破惑证真,求得开悟?” 火熄了,只剩下一堆闪着幽光的余烬。休宁去洞外撒一泡尿,捧起一捧雪搓净了手,回来在佛像前点上一支香,而后指着草铺对慧昱说:“你困了就睡。” 慧昱也去洞外方便。外面风停了,雪还没停。因为漆黑一片,慧昱看不清那雪花,但能觉得有许多凉凉的小东西向他头上脸上撞来。 回到洞里,他见师父已经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端然趺坐,闭上了眼睛。慧昱想,师父现在坐禅,肯定还是不倒单。 通宵打坐,胁不至席,这是古时禅师常用的修行方式,称之为“不倒单”。休宁师父从1979年再次出家至今,已经坚持了二十多年。师父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还俗回家,罪孽深重,他要用这个办法消业。再说,参话头修禅,要想开悟,也非下苦功不可。慧昱出家后也曾向师父学习,多次这样练过,可是哪一回也没能坐到天亮,都是夜深时以昏睡倒地而告终。那时师父也没强求他,只让他晚上随大众坐完香即睡。慧昱想,现在我来到这里,一定要陪着师父坐上几夜,以磨砺自己的道心,也让自己的禅定功夫加深一点。 他在草铺上将两条腿盘起,两手在小腹上结三昧印,微闭双目,念了几声佛号,然后参起了话头: 念佛是谁? 念佛是谁? 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 照顾着这句话头,把万念放下,慧昱的心渐渐变得平静与安详。此时洞外的风已经停歇,万籁俱寂。但在那静寂之中,有一种声音越来越显清晰。那是雪花飘落的声音。瑟瑟,瑟瑟,瑟瑟瑟瑟。慧昱的心越静,这声音便越响。后来,它竟然像经声,像梵唱,灌满了整个山洞。慧昱这时想起一个佛门故事:明代有位侍郎向莲池大师道:“夜来老鼠唧唧,说尽一部《华严经》。”莲池大师问他:“猫儿突出时如何?”侍郎答不上来,莲池大师就代他答道:“走却法师,留下讲案。”那么,今天夜间这漫天飞舞普被大地的雪花也是在讲经,这么讲上一夜,怕是把三藏十二部真经都讲遍了。 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 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直坐着。对那句话头的参究,也一直没有停下。 坐到后来,旁边有了一些动静。睁眼看看,原来洞口已经朦朦发亮,师父正在蒲团上向佛礼拜,看样子是在做早课。他急忙放腿起身,随在了师父后面。他一边叩头一边想,整整坐上一夜,到天亮也没倒单,这在我还是平生第一次呢。一丝法喜,悄然挂在了他的脸上。 早课结束,一缕阳光从洞口射进来,打在西面的洞壁上像一块金箔。从那金箔的成色看来,外面的天已经晴透。慧昱走到门口看看,天空果然是瓦蓝,湛然,不见一丝云彩。一轮太阳就蹲在东面的峰顶,身下也铺了一大块闪亮的金箔——那是反射了日光的积雪。再看别处,除了裸岩和树木,便全是白白的了。“走却法师,留下法案”。这雪,就是铺展于天地之间的法案。这种洁净,这种清寂,这种抹平了万物之尖锐使其至柔至软的杰作,不是展示佛法又是在做什么!何为佛法大意?自古以来有无数种回答。有一位大德说是“春来草自青”。那么,我现在也可这样回答:“雪落山辄白。” 春来草自青,雪落山辄白。 慧昱望着这满山的雪,一阵禅悦,充满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回头向洞里说:“师父,我想到山上走走。”师父说:“好,我陪你去。”说罢便走了出来。师徒二人迈动双脚,踏进了洞前的雪中。雪有半尺之厚,足以埋没他们的僧鞋。一步一步,二人迈下斜坡,跨过山溪,走过了“罗汉榻”。 慧昱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他昨天走过的山谷到这儿突然收紧,几乎让“罗汉榻”锁住,而一过这里,地势陡然展开,像巨大的簸箕一样由北向南斜躺在一圈山峰之间。在簸箕的中间,则有一些断壁残垣。师父停住脚向他介绍,正北那个状如覆钟的山峰叫大悲顶,东边如一头卧象的是吐日峰,西边坐落在狮子洞之上的则是天竺峰。慧昱抬头看看,这天竺峰最高最峭,峥嵘万分。尤其是向东一面,竟然像刀削一般,连一点点雪都没挂住,裸岩黑皴,让人望而生畏。向南的一面,半腰里却突出一棵树来,顶着一个厚厚的雪帽,在蓝天的衬托下煞是好看。慧昱问:“那是什么树?”师父说:“茶树。当地人叫它神茶。昨天晚上我还用它的叶子给你泡茶来。”慧昱惊讶地问:“那么高,能上去采吗?”师父说:“在狮子洞西边可以上,但要十分小心。” 慧昱又问,上面的断壁残垣是不是一座废寺?师父说:“是,过去叫飞云寺。”慧昱问:“它是怎么毁的?”休宁说:“等秦老诌上山,让他给你诌吧。”慧昱问:“昨晚你就提起秦老诌,他是什么人?”休宁说:“一个老头,年纪跟我差不多,住在山西面的柘沟村。这人念过一些书,喜欢胡诌乱扯,人家就给他起了个绰号‘秦老诌’。他经常到山上转悠,跟我已经很熟了。”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作者:赵德发字体: 【大 中 小】 师徒俩沿着进山主路向上走去,不一会儿到了废寺前边。踏上一道台阶,慧昱用脚将雪拨开,见那条浅青色的花岗岩石头光光滑滑,便知道这道场有些历史了。他打量一下,这台阶应该是山门。再往上走,能依稀辨得出一座座殿堂的位置。 站在大殿遗址的前面,他看见山间几缕云雾循谷而上,轻悠悠飞过他们身边,直扑寺后作为全山屏风的大悲顶,最终擦着崖壁冉冉升空,随风而去。他想,这寺名为飞云,名副其实。他赞叹道:“真是个好地方。”休宁说:“对,你看这里,后有靠,前有照,左右有抱。这样的地势建寺最好。”慧昱说:“应该把这飞云寺重建起来。”休宁说:“当地政府好像有这打算。” 穿过这片废墟,师徒俩继续登高,来到了大悲顶的下面。慧昱发现,这大悲顶,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被人雕琢过,有身有头,竟像一尊体相庄严的坐佛,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神态中显露出无限的悲悯。休宁情不自禁地俯身于雪地,向它顶礼。 “好大的雪呵——” 一声京剧道白,底气十足,像深山虎啸一般传来。慧昱起身一看,见西南方向走来一个人。他肯定是跌过跟头在雪里滚过,全身上下白乎乎地像个雪人。慧昱问这人是谁,休宁说是秦老诌。 休宁学着他刚才的腔调喊道:“好大的一支雪菇——” “在哪里?快让咱看看!”秦老诌攀援着树枝,趔趔趄趄向这边奔来。 休宁小声告诉慧昱,他听秦老诌讲,芙蓉山产一种雪菇。它最神奇之处就是生在雪中,色白如脂,且通身不沾一粒雪,采到了吃下,能让人体健而长生。但这雪菇一直存在于人们的传说之中,谁也没捡到过。虽然很难捡到,但秦老诌还是每逢雪天必来。 秦老诌走到了他们跟前。慧昱看见,这老头虽然年逾古稀,发须皆白,但身体瘦瘦的十分精悍,尤其是那张长方脸上,没有一块老人斑,还隐隐透出年轻人才有的嫣红。他跺跺脚,嘴里哈着白气,指着慧昱问休宁:“这小和尚是谁?”休宁说:“是我徒弟,叫慧昱,正在叠翠山佛学院上学。”秦老诌看了慧昱几眼说:“哎呀,还是大学生呢,不简单不简单!”慧昱急忙向他合掌致礼:“阿弥陀佛!” 秦老诌转向休宁问道:“和尚,雪菇在哪里?” 休宁向他一指:“这不是吗?跑到我跟前来啦。” 秦老诌哈哈一笑:“你说我是支雪菇?那你把我吃了吧。” 休宁说:“我怕把你吃下,再拉出屎来,让屎壳郎吃了成精。” 秦老诌说:“那也好,让屎壳郎跳出生死轮回,也算咱们做了功德!” 两位老人拊掌大笑。 休宁给秦老诌上上下下拍打了一遍,才让老汉的棉衣棉裤露出了本来的深蓝。给他拍完,休宁又拍打着自己的手说:“什么雪菇,没有影儿的事,还不知是你哪一辈祖宗诌出来的,你倒当了真。” 秦老诌说:“它真也罢,假也罢,我就当耍了一趟山还不行么?” 休宁点头道:“那是。别的不说,我就想听你过来胡诌。” 秦老诌捋一把他的花白胡子:“行,有空就再给你诌上一段。可今天顾不上了,我还得趁这雪没化,多转几处地方,那雪菇说不定就在前面等着我呢!” 休宁说:“那你去吧。小心别摔着。” 秦老诌仰脸一笑,甩一甩袄袖:“和尚放心!”说罢,转身踏出两行脚印,向东面的吐日峰走去。 休宁看着他的背影,摇头笑笑,对慧昱说:“咱们回洞去吧。” 师徒俩沿刚才的路走了下去。走过飞云寺废墟,走下山门石阶,就听有个女声喊道:“爹!爹!”慧昱抬头一看,看见在通往狮子洞的岔路边,白白的雪地里有一红一黄。穿红羽绒服的是孟忏,穿黄色风衣的他不认识。他问那是谁,师父说,是怡春市旅游局长云舒曼。慧昱看一眼师父,发现他神色很不自然,便知他是因为女儿的突然出现,羞耻感又上来了。 师徒俩走下去,孟忏又叫了一声爹,休宁却不吭声。云舒曼笑着招呼:“老法师,一大早就带着徒弟逛山呢?”休宁耷着眼皮向她合掌致意,也没说话。慧昱向两位女性合掌躬身,行了个佛教徒最常用的“问讯”之礼:“阿弥陀佛。这么大的雪,你们怎么还能上来。”云舒曼指着孟忏说:“孟女士思父心切呀!昨晚她开车过来,住到我家,一夜没有睡好,天还没亮就要上山。”孟忏说:“多亏云局长把我送来。刚才上山时,她还跌了好几跤。”慧昱看看云舒曼的身上,果然还沾了一些雪。他问:“云局长没事吧?”云舒曼嫣然一笑:“没事!”慧昱便向狮子洞那边一指:“请到我师父的住处坐吧。” 孟忏一进山洞便哭了,漂亮而瘦削的脸上珠泪滚滚。她说:“爹,你城中大庙不住,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休宁说:“为了修行呗。”孟忏说:“修行在哪里不能修?”休宁说:“在通元寺就不行,我再在那里住下去,非发疯不可!”孟忏说:“人家能住,你就不能住?”休宁说:“我不行,自从我师父圆寂,那儿就不是修行的地方了。”孟忏说:“你就是不愿住通元寺,可以去别的庙,跑到这山里干什么。”休宁说:“我想找一个真正清净的地方。”孟忏说:“这地方倒是清净,可你吃什么呀?”慧昱便把师父吃的那些东西指给她看。孟忏过去看了看说:“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你再在这山里住下去,非饿死不可!”云舒曼说:“我今年春天上山考察,才发现法师住在这里。之后我来送过一次米面,可他不要,问他从哪里来,他也不告诉我,只说僧俗两界,各不相扰。”孟忏恨恨地说:“什么僧俗两界各不相扰,他是想饿死自己!”休宁冲她说:“我不会饿死,我不用你管。”孟忏把脚一跺:“怎么能不管?你是我爹呀!”听了这话,休宁反而更加羞窘。他往蒲团上一坐,合掌顺目,再不说话。 云舒曼说:“休宁法师,孟忏真是你的孝顺女儿。她辛辛苦苦找了你两年多,一听说你在这里,高兴得不得了。”她把孟忏手边的包提过来,一样一样向外掏:“你看,她还给你带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这是核桃粉,这是莲子粉,这是你们明洲出的点心……”休宁看一眼那些东西,说:“忏忏,我不是早跟你说过,我不用你管。你这么把我追来追去,反而坏了我的事情,你明白不明白?”孟忏流着泪说:“我不明白!我就明白一条,我娘已经死了,可我爹还活在世上,我对他要尽到一个女儿的责任!”休宁不再说话,只是摇头叹气。 那边慧昱把茶已经沏好,此时给她俩一人端来一碗。云舒曼接过来道一声谢,说道:“慧昱法师,我听孟忏妹妹讲过你,你是佛学院的高材生。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我们打算开发芙蓉山,重建飞云寺,等到建好之后,你愿不愿意过来?” 慧昱合掌道:“让芙蓉山道场恢复,佛光重开,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德。云局长让小僧过来,这是小僧的福分。” 云舒曼看一眼休宁,又说:“休宁法师,你们师徒俩一块儿住吧。你当方丈,让慧昱法师当你的助手,好不好?这样,就不用孟忏妹妹牵肠挂肚惦记你啦。” 孟忏插嘴道:“这事太好啦!爹你快听局长的!” 休宁却说:“感谢局长美意。老衲已入古稀之年,精力不支,干不了方丈的。等庙建起来,慧昱愿住让他来住,我还是到别处去。” 慧昱面红耳赤,抄手立在一边,不再说话。 云舒曼又呷一口茶,说道:“老法师,我能猜到你为什么不答应我。我读过古代禅师的一首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季节。’你正在这样一种好季节里,不愿再去操心费力。是吧?” 休宁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云舒曼又说:“但我还读过高僧大德的另一句话,‘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你独自苦修固然好,可如果把芙蓉山的宗教场所恢复起来,你带着徒弟住寺弘法,让更多的世人亲近佛法,解除烦恼,那岂不是一件更大的好事?” 这话让休宁感到了分量。他目光垂视,眨动了几次眼皮,说道:“局长,你让我再想一想好吗?”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作者:赵德发字体: 【大 中 小】 云舒曼见他口气松动,愉快地说:“好的,过几天我再过来,那时你把你的决定告诉我。” 孟忏说:“爹,你听云局长说得多好,你一定要答应她!” 休宁又皱起了眉头:“你又跟我这样说话!你让我答应,如果我偏不答应呢?” 孟忏说:“你不答应,那你就是个自了汉,是个自私鬼!什么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季节,人活在世上,谁能没有事儿?而且那些事儿不一定都是闲事,有的还是必须对付的大事,你想躲也躲不开的!” 休宁说:“怎么躲不开,你把它看破,放下,就躲得开了。” 孟忏道:“有人偏偏看不破放不下,怎么办?就说我妹妹,至今还放不下慧昱,昨天一早又去了叠翠山,你有什么办法?” 一听这话,休宁立即气恼道:“这丫头,怎么会这样呢!她这是造孽呀!你平时就不劝她?” 孟忏说:“我怎么不劝,我天天劝呀!可她耳朵里像塞了驴毛,半句也听不进去。我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可无论介绍多少,她一个也不答应!” 听到这儿,慧昱默默地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充足,天蓝雪白,可慧昱的眼前却是一片灰黑。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参话头一样反反复复问自己: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真想叫你背一辈子。我天天想一个叫慧昱的人。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耳边是孟悔的声音,还有那麦香味儿的气息。 慧昱想,我如果没有剃度,没穿僧衣,能遇上这么一个多情而漂亮的女子,也真是我许多辈子才修来的福分。那像麦花香一般的气息如果吹拂在我的枕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我要是把孟悔领回家去,不把父母喜坏,把全村人惊呆才怪呢。 可是,我已经迈入佛门,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佛学院的个别同学私下里讲过,如果遇上合适的姑娘尽可还俗结婚,因为《宪法》规定,公民有信仰宗教的自由,也有不信仰宗教的自由。一个人要出家很难,到庙里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但还俗却很容易,只需向任何一位僧人说一声即可。可是,信仰能是儿戏吗?我既然穿了这身僧衣,那就要穿它一辈子,并且不能让它有一点点玷污! “还汝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近代曼殊和尚结下孽缘之后,曾写过这样的诗句。可是,我这一钵无情泪孟悔能够接受吗?现在,她又找到叠翠山去了。她找不到会怎么样?她如果知道我在芙蓉山,会不会找到这里?更严重的是,她这么年复一年纠缠下去,误了她的青春,也误了我的修行,可怎么是好? 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他在雪地上走着,越走心中越是焦躁。走到狮子洞西面的山坡,一丛矮树的后面,他低吼一声,猛地扑倒在地。他咬牙闭目滚来滚去,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雪。最后,他像只受了重伤的雪豹一样,伏在那里急促地喘息。 “慧昱法师,你怎么啦?”一个女声响在旁边。 慧昱歪脸一看,原来是云舒曼站在那儿,脸上满带着关切。他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站起。云舒曼说:“看你身上这些雪。”说着过来给他拍打。慧昱近乎本能地退后一步,自己抬手拍打起来,一边拍一边红着脸说:“这雪真滑。”云舒曼一笑:“是孟二小姐把你绊倒了吧?”慧昱只好吧嗒一下嘴承认:“唉,真叫人烦恼呵。”云舒曼说:“佛经上说,世间有八万四千烦恼,佛有八万四千法门,治你的烦恼该是哪个法门?”慧昱想了想说:“惭愧,我修习不够,还没有找到。” 第二章 慧昱在芙蓉山住了下来。 师徒俩分离了两年多再度重逢,自有无限的欢喜。慧昱对师父嘘寒问暖,尽心伺候;休宁也对徒弟疼爱有加,如牛舔犊。送走孟忏和云舒曼,慧昱烧了开水,伺候师父洗了澡,还用随身带的剃刀给他剃除了长长的发须。他砸开清凉谷里的坚冰,在刺骨的冷水里将师父的脏衣全部洗了一遍。见师父的僧袍破破烂烂,他还打算将自己的那件与师父的换了。可师父坚决不干,慧昱便用针线给他好好地缝补了一番。看见慧昱对自己这么尽心,休宁心里十分熨帖,不止一次地说:好徒儿,我的好徒儿。 但是,师徒之间很快出现了龃龉。而且随着芙蓉山的积雪一天比一天变薄,这龃龉一天比一天加深。 最初的起因,是慧昱劝师父听从云舒曼的劝说,等飞云寺重新建起,到寺里去住。可师父不答应,说等到那一天,他就离开这里。慧昱说:“‘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师父你真要这样?”休宁说:“还是自己住好。自修自了自安排。”慧昱说:“师父,咱们信的是大乘佛法,不能只作自了汉!”休宁说:“你懂什么?佛门之人发愿建道场,那是做功德。可他们建庙是为了把这山开发出来,搞旅游赚钱。”慧昱说:“不管他们目的如何,只要让这山里多个道场,就是一件好事。”休宁说:“寺院成了旅游景点,红男绿女,熙熙攘攘,还能潜心修行?”慧昱说:“我记得虚云大师说过,只要道心坚定,十字街头,婊子房里,皆可办道。”休宁冲他瞪一眼:“嗬,上了几天学,要当我的师父啦?”慧昱见师父发了火,只好缄默不语。 另外一条,是慧昱发现师父“日中一食”,试图劝阻。慧昱记得,当初住通元寺的时候,别人是一日三餐,师父和法泽老和尚一样,只吃晨午两餐,过午不食。而慧昱到山上之后,发现师父连早晨这一顿也废除了,不免心中忧虑。他想,虽然佛祖住世时规定,比丘日中一食,但佛教传入中国后,僧人们从实际出发,“慈悲为怀,方便为门”,对从印度传来的规矩做了许多变通,在进食方式上,就将“日中一食”渐渐变成了“过午不食”。在禅宗兴起之后,由于提倡“农禅并举”,僧人要参加劳动,体力消耗加大,进而实行了“一日三餐”,只是晚上用于疗饥被称作“药石”的这一顿饭不再过堂唱念。想不到,师父住进山里,竟然成了一个“原教旨主义者”。这山里本来就没有像样的食物,他偏又坚持日中一食,身体怎么能受得了。他让师父不要这样,师父却说:“我吃得还算多的了,当年佛祖修行,日中一食,日食一麦,间或七日食一麻一麦。”慧昱说:“你别忘了,佛祖最后饿得瘦骨嶙峋,却一直不能成正果,便决定放弃苦行,喝下牧女供养的乳糜。这样,他才恢复体力,坐在菩提树下开悟成道。”师父说:“没事,我每天中午吃那么多东西,已经足够了。其实,人的许多能量都消耗在妄想上,如果二六时中抱定话头不放,把妄想去除,消耗自会减少,就不需要补充那么多的能量。”慧昱对师父说:“可惜这里没有镜子,不然你就能看到自己脸上的菜色了。”休宁说:“我真的没事。你要吃尽管吃,不要管我。”慧昱听了这话,便一天三回吃自己带来的和孟忏送来的食品,或是那些橡子、栗子、蘑菇、黄精之类。但早晨晚上他独自享用时,看看旁边清坐着的师父,心里总是不安。 慧昱对师父的修禅方式也提出了异议。当初他出家之后,师父教给他的就是“参话头”,而且只参一个“念佛是谁”。师父讲,师父的师父法泽老和尚也讲,只要你抱定这话头不放,从这四个字发起疑情,念念参究,从不间断,用功用到“终日穿衣,没有挂着一丝纱;终日吃饭,没有咬着一粒米”,甚至“行不知行,睡不知睡,小圊(解手)不知解裤子”,用它十年二十年的功,甚至三十年五十年,那你就可能开悟。在通元寺,慧昱每天每天都是这样去做,一有空就坐上蒲团参“念佛是谁”。法泽老和尚在世时,每年都主持一期“禅七”,组织众多的僧人和居士天天坐香,跑香,在七七四十九天里猛参深究,慧昱也有幸参加了他圆寂之前主持的四期。但他用功不小,收效却并不明显。除了在打坐时曾感受到一阵阵的禅悦,但“念佛是谁”的答案并没有在心里迸出。他焦急地问师父:怎么还没有消息呀?师父说:过去长庆禅师二十年间坐破七个蒲团方得一悟,我参了半辈子也还没得消息,你才坐了几天?好好用功就是! 到了佛学院,学过禅宗史,慧昱才知道中国禅宗的先贤们最初并不是参话头,而是随方解缚,活泼机用。他们擎拳头,竖拂子,瞪眼扬眉,都深藏禅机,让你会去。宗风严峻者,或棒或喝,机锋变化无穷。这些,从《五灯会元》等记载禅宗公案的书中可以看得清楚。从元代开始,有的高僧鉴于禅门中“文字禅”、“口头禅”、“狂禅”等弊端,采用了“参话头”的方式,即抱定一个话头一直参下去,行坐不离。原来的参话头多种多样,影响大的有“何为祖师东来意”、“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父母未生我以前的本来面目是什么”、“狗子有无佛性”、“拖死尸的是谁”、“四大皆空,五蕴非有,我在何处安身立命”等等。当净土宗盛行时,有人为适应“禅净双修”之需要,开始参“念佛是谁”的话头。至明末清初,这话头已在禅门中占主导地位,多数禅人抱定的都是它。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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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念佛是谁”有无答案?应该是有的。千百年来许多禅人久参得悟,肯定是对这一问题做出了正确回答。不过,因为禅宗早已认识到了语言的局限性,所谓“一落言筌,便生谬误”,因而对宇宙人生的许多体悟都付诸心印,不用语言表明。对于开悟的情景,他们常用这么一些话形容:惊天动地,大死大活,枯木开花,冷灰爆豆,等等。既是惊天动地的事情,那就不会太多,所以自古以来参禅者多如牛毛,得道者是凤毛麟角。莫说平时,就是目的在于“克期取证”、集中时间和精力参究因而特别见效的“禅七”,几十天下来,几十、几百人中间,也很难有大彻大悟之人。慧昱在通元寺参加的四期,就没有一个人声称自己开悟。 正因为开悟者极少,所以自宋代开始,佛门就兴起了“禅净双修”,或者“弃禅修净”。在许多人看来,净土宗是方便法门,只要持念佛号,死后就能往生西方净土,是一种比较“保险”的路数。另外,与禅宗相比,净土宗也更适合文化层次较低的普通大众修持。但慧昱想,禅宗毕竟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段辉煌:达摩东来,少林面壁;六祖献偈,曹溪传灯;五祖丛林,百丈清规;五家竞秀,高僧如林。禅宗既使外来佛教有机地融入了中国文化,也因促成宋明新儒学和宋元新道教的孕生为中国文化的建设做出了贡献。可以说,禅宗曾是中国传统文化机体中最幽深、最活泼的一根气脉。今天虽然禅门萧条,但佛家弟子应该接续祖灯,把它继承下去。 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 在狮子洞里坐着的一个个夜晚,他抱定话头,猛参深究。 然而,他有时也思路旁逸打起了妄想。 他想,念佛的是谁?是1975年出生于淮北平原茅滩村的那个庄户小子吗?是两次高考都落榜的倒霉蛋吗?是曾经游荡于长江岸边的落魄民工吗?是长跪在明洲通元寺山门前的求度者吗? 今生幻影,历历明明。慧昱曾经无数次想,自己前生到底积累了哪些罪孽,这辈子才生在那样一个家庭。从他能够辨认双亲的那天起,晃动在他眼前的便是两张丑陋的面孔。父亲的脸上满是伤疤,一对眼睑往下翻着,血红吓人;母亲的脸是左一半白,右一半黑,非人非鬼。父母皆丑,在村里就遭人蔑视,谁见了都怕沾上晦气,隔三尺躲上五尺。慧昱虽然生得眉清目秀,但也受父母牵连,被人叫成“小鬼孩”,让他自卑至极。他后来才知道,父亲本来长得挺好,是二十岁时在公社煤矿干活,让爆炸了的瓦斯烧成了那个模样;母亲的阴阳脸则是胎里带来的,半边脸长满黑痣,人见人怕,二十六岁了还找不到婆家,只好嫁给了烧伤后一直打光棍的父亲。那时候人命不值钱,父亲让瓦斯烧了就烧了,公社给他治好了伤就再也不管,让他回生产队干活。岂不知他胳膊上的肌腱已经烧坏,重活儿干不了,就挣不来高工分,家里非常贫穷。后来分田单干,家里的日子才好过了一点。看到儿子喜欢念书,父母说,你好好念,俺们再苦再累也供你!他也真是争气,从小学到中学,成绩在班里都在前十名之内。高考前夕,母亲到县一中给他送干粮,流着泪说:孩子,咱村还一直没出过大学生,你要是考上了,也给你的丑爹丑娘争一口气!他万般庄重地点点头,暗地里下决心要让自己考好。万万没有想到,在考试前的那天晚上有人给他打电话,说他爹在村头叫车撞死了。他大哭着骑车回家,发现父亲好好的啥事没有。父子俩分析一番后认定,是村里有人嫉妒,怕韩家孩子真的成了第一个大学生,才使出了这一毒招。他看看手表,时间已是十二点多,又满头大汗地往回赶。因为天黑,赶回学校已近天亮。进考场后他头晕目眩,许多题都没能做好。 等到发榜,他果然不行。父母痛哭一场,说咱来年再考,非考个样子给他们看看不可!于是他又回学校复习。想不到,这年冬天他家里又出了事儿:正在乡驻地念初中的妹妹韩景燕突然回家,不愿再去上学。原来和妹妹同宿舍的一个女孩被社会上一个不良青年勾引,经常在晚上翻墙出去,快天亮了再翻墙回来。这事让学校知道了,班主任就找到女孩劝诫。这女孩认为是韩景燕告了密,就把她叫到校外,让那青年揍了她一顿。她带着满脸青肿回到学校,那女孩却在同学中散布谣言,说韩景燕在外面乱搞,跟人争风吃醋,让人家打了。妹妹有口难辩,一气之下就回了家。他回家整整劝了一夜,妹妹才答应回去。他把妹妹送回学校,找老师说了说,老师答应要对那个坏女孩严加管教,可后来听妹妹说,老师怕遭报复,根本就不敢管,那女孩照样欺负她。因为整天惦记妹妹,他在县一中心神不安,功课复习得不好,第二年高考,他离录取线差了三十多分。得知这个结果,他跑到没人的地方结结实实哭了一场,哭罢决定出门打工。 本地人打工,多是在离家不远的煤矿。淮北平原是产煤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煤矿随处可见。可他不愿再蹈父亲的覆辙,让自己变成一个活鬼或者死鬼。他到县城一个劳务输出公司咨询,那里收了他二百块钱,介绍他去邻省明洲市的一家工厂,他回家跟父母说了一声就走了。到了明洲,他连擦城而过的长江都没顾上看,直接去工厂报到上班。那是一家电池厂,他所在的配料车间碳粉飞扬乌烟瘴气,工人干活虽然戴着面罩,但下班后都要吐上半天黑末儿。这里工资号称一千,然而老板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罚你,今天罚八块,明天罚十块,头一月下来他只拿到了五百二,第二月拿到六百一。第三个月还没干满,厂子突然被政府查封,原来这里生产的电池一直假冒别处的名牌。 工人们作鸟兽散,他又去一处建筑工地打工,老板让他搬砖,许诺三十块钱一天。搬了一段时间,工头又让他浇铸混凝土,日工资涨到四十。然而到了发工资的时候,工人们领到的只是一半,老板声称另一半要等工程完工再补齐。那个大楼有十多层,工程量很大,老板想缩短工期,就驱使工人连续加班,工地上每夜都是灯火通明,机器轰响。日复一日,工人们睡不足觉,疲惫不堪。腊月里的一天深夜,他在楼顶加班,中间到一丛立着的钢筋旁边撒尿,尿没撒完却睡着了,不知不觉蹲下身蜷在了那里。后来,有什么沉重而黏稠的东西突然砸在身上,把他惊醒。但他睁不开眼,手脚活动受阻,稍后攒足了劲儿奋力挣扎,才从混凝土堆里拱了出来。他早从工友那里听说过:在另外一个土地,有人夜里加班,天亮时却不见了,众人找来找去,发现刚浇铸的水泥横梁外露出了一角衣服,便猜想他是实在太累,躺在这里睡着了,而浇铸水泥的人也犯了迷糊,就发生了那样的惨剧。事后,他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差点成了这座大楼的组成部分,真是冷汗浇背。他想,干这活儿太危险,趁早走吧。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干了三个月,老板手里还扣着另一半工资,走了实在可惜,因此回家过完年,他还是回到了这里。年后又干了四个月,大楼终于完工,不料,大伙想领那一半工资却找不到老板了。工人们不走,都在那里等着,可老板就是不露面。半个月下去,一百多名工人忍无可忍,爬上楼顶站了一圈,向四面八方大喊:不给工资我们就跳!不给工资我们就跳!结果引来了大量市民,也引来了官员和警察。民工们在楼顶听见,有个手拿电喇叭的官员大声嚷嚷:又是跳楼秀!又是跳楼秀!怎么都来这一手呢?一个绰号王大耳朵的工友指着官员大骂:我操你妈,不叫王八羔子逼急了谁能这样干?你说我是跳楼秀,我就秀给你看看!说罢真的跳了下去,“咕咚”一声,水泥地上溅起一片血花。楼顶工人一片哭喊,围观的市民也指着官员痛骂。另一位官员立即用电喇叭大喊:“请大家冷静!请大家冷静!拖欠的工资马上就发!马上就发!找不来你们的老板政府给你们发!”……当天,工人们果然领到了全部工资。但他们谁也没走,一直等到王大耳朵的老婆赶来,每人从工资中拿出一千给她,这才红肿着眼睛离开这座用他们的血汗浇铸起的大楼。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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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在那里傻了。他看看地面上密密麻麻的沙粒,心想这沙子怎么能分出善恶,如何把它们拣开?但他出家心切,就跪在那儿不走。此时已是中午,骄阳似火,晒得他大汗淋漓,身下的一片沙子渐渐让汗水滴湿。有一些游客围着他看热闹,说老和尚让你拣沙子,分明是刁难你,不愿收你,你赶快起来走吧。但他不起,一直跪到太阳偏西。这时那位老和尚出来了,到他跟前说:走,跟我见方丈去。他不胜欣喜,爬起身来跟他去了。来到后院的方丈室,他第一次见到了法泽老和尚。法泽老和尚当然比让他拣沙子的老和尚更老,连牙都掉光了,说话跑风漏气。老和尚问他:年轻人,沙子拣得咋样?他说:师父,我没法拣,我分不清它们的善恶。老和尚一笑:哈哈,人都难分善恶,何况沙子?那是休宁试验你的出离心呢。他一听便明白了,急忙叩头要求出家。老和尚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从今天起,休宁就是你的依止师,快给他叩头吧。循法泽老和尚所指,他急忙给休宁师父叩头。休宁说:起来,跟我上晚课去。到了大殿,休宁让他在东序一群僧人后面站好,然后去大磬旁边抄起棒子,“当”地敲了一响,起腔唱道:“南——无——” 那一刻,他全身颤抖,热泪涌流。他抬头看着释迦牟尼的塑像,暗暗对自己说:你终于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了,你终于找到逃离苦难的路途了! 后来他才明白,自己的那些经历,那些苦难,都不过是今生幻影,不必在意。通元寺禅堂门边,法泽老和尚写有这样一副对联:“不住此岸不住彼岸不住中流问君身在何处,无过去心无现在心无未来心还汝本来面目。” 无住。无心。这才能参得佛法大意,才能认清自己的本来面目。也只有这样,才能了生脱死,逃离轮回,实现生命的根本超越。 慧昱就那么陪伴着师父,每晚都坐在那儿参话头。有时候能够坐到天亮,有时候起了昏沉,只好倒头睡下。而师父却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天亮。有许多次,慧昱睡醒了,而师父还是端坐于蒲团,鼻息如游丝,似有似无,他便知道师父还在定中。他蹑手蹑脚起来,拿着随身带来的一本《楞严经》去洞口借天光读一会儿,等到师父醒来,才和师父一起做起早课。 做过早课,为师父烧好水沏上茶,慧昱随便吃点东西,一个人去外面闲逛。他闲逛时多次遇到秦老诌。他对这个身板奇壮、满肚子都是故事的老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秦老诌也十分喜欢这个谦虚好学、秀外慧中的年轻和尚。二人结伴,几乎游遍了芙蓉山的每一处景点。秦老诌一边走,一边给慧昱讲故事,芙蓉山的历史掌故,飞云寺的兴衰流变,都在他那一蓬白胡子里面哗哗流出。 秦老诌讲,从唐朝至今,芙蓉山里的寺庙不知有过多少次兴废,建了毁,毁了再建。寺庙毁掉的原因多种多样,有灭佛运动,有刀兵战火,还有其它一些缘故。到了明朝,这庙不知为何又毁了,直到万历年间才重新建起。建庙的和尚叫真智,他云游四方,来芙蓉山之后,一眼就看中了这地方,发愿要在这里建一个道场。他先在狮子洞住,这时候芙蓉山里已经没有狮子,可真智和尚却是一头狮子。为什么?他在山洞里打坐时常作“狮子吼”,吼声传出山洞,十里八里都能听见。他在芙蓉山住了一段时间,听说信佛教的神宗皇帝下令刻印了一批《大藏经》,让全国名山名寺分藏,就决定去京城请一部。到那里一看,天下前来请经的僧人满京城都是,大多求乞无门。真智和尚也找过管事的官员,但因为芙蓉山不是名山,人家不理不睬。正在着急,机缘来了:皇太后患眼疾久治不愈,就张出皇榜,声称谁能给她治好就有重赏。真智得知后,二话没说上前就揭,让太监带到了后宫。他拜见太后,跪在地上看了看她的眼睛,要来一碗清水,念一番咒语,让太后用这水洗眼。太后洗了洗,那双老凤眼明亮如初,急忙派太监向皇上报喜。皇上来后见太后眼疾果然好了,龙颜大悦,就问真智想要什么赏赐。真智道:我别的不要,只求皇上赐给《大藏经》一部。皇上说:朕准你。不过朕要问你,你那里的藏经楼可是妥当?真智说:启禀皇上,芙蓉山不只是没有藏经楼,就连庙宇也毁掉不存。神宗皇帝一听,当即下诏重建,让户部给飞云寺拨款,同时还划地五千亩作为寺产,另外赐给真智紫色袈裟一领。真智从京城回来,落实皇帝命令的官员们也来了,没过多久,飞云寺就建得富丽堂皇。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这山下十几个村子的地都归了飞云寺的名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把这些地送给飞云寺,地的主人也就只好当起了飞云寺的佃户。也正因为这些土地,才让三百年之后的一些和尚有了杀身之祸:一些驻佃户村搞管理的庄主和尚不那么规矩,用大斗收租,还和女人有染,结果在1947年“土改复查”中让贫雇农砸死了。 慧昱听到这里,想起“因果”二字,神色肃然。 秦老诌家住山西面的柘沟村。他讲,那里有好多柘树,柘树叶可以喂蚕,过去附近村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养了蚕,如果家中的桑叶不够吃,都挎了篮子到那里采。秦老诌还说,柘沟村的柘树王就在他家,让慧昱去看,慧昱便兴冲冲跟他下山。 进了村子,来到一座普普通通的宅院,秦老诌说他家到了。慧昱抬头去瞅,院中果然有一棵又高又粗的柘树,这个季节虽然落光了叶子,但从枝干的繁密就能想象出它有叶时的蓊郁。院中,一位老太太正吃力地从压水井里向外汲水,慧昱叫一声“大娘”,急忙进门替她,老太太则退到一边大张着嘴喘气。慧昱注意到,正房的门开着,里面一个中年女人正看电视,此时偷眼向外一瞅再瞅。 压满一桶水,慧昱便去仔细地打量那棵“柘树王”。秦老诌拍着树干道,这树至少有三百岁了,村里人称它为“老媒婆”。慧昱好奇地问:“为什么叫老媒婆?”秦老诌说:“因为这棵树大,而且枝繁叶茂,外村的女人都喜欢到这里采柘叶。我家里人也愿意让她们来,平时备有好几架梯子。有的姑娘来采柘叶,就跟我的祖上成就了姻缘,据说每一代都有这事。实话告诉你,我老伴当年就是这么来的。她是马架村的,第一次来采柘叶就喜欢上了我,非让我帮她采不可,临走还悄悄嘱咐我赶快找媒人去她家提亲。”慧昱看看这树,再看看那边正在洗衣服的驼背老太太,心里感叹世间俗缘无奇不有。 秦老诌让慧昱到屋里坐坐,领他去了南面的小屋。慧昱进去一看,里面一床一桌,又脏又乱。慧昱问:“你们老两口就住这里?”秦老诌一边给慧昱沏茶一边说:“是。自从二十二年前儿媳妇进门,俺俩就从堂屋搬到这里来了。”慧昱问:“在堂屋里看电视的是你儿媳妇?她也是让你家的柘树王引来的?”秦老诌哼一下鼻子:“不是的,她是真正的媒婆给介绍的。唉,要是让柘树王引来的就好了,我就不会有这么刁酷的儿媳妇了!”慧昱想,看他儿媳妇的样子就不是个善人。他问老汉的儿子干啥,秦老诌说,他儿子在邻村的一家养猪场打工。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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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院里传来女人的呵斥声。慧昱从门口瞅瞅,只见秦老诌的儿媳妇正走出堂屋向婆婆瞪眼:“你就不会泼远一点?弄得满天井都是水,是要养鱼呢还是要养鳖?”老太太眼瞅洗衣盆呆呆坐着,任由儿媳发横。慧昱看到这个情景十分生气,说:“你儿媳怎么能这样呢?”秦老诌说:“这还是文明的,有时候还动手打呢。年前有一天,她用巴掌把老嬷嬷的牙给扇掉了一颗。”慧昱问:“她怎么这样待老人?”秦老诌说:“就因为俺俩老不死,老吃她家的粮食。原来讲好的,儿子一年给俺老两口六百斤麦子,可是哪一年也给得不情愿,总是一拖再拖。去年的那份,到现在还没给呢。”慧昱问:“你儿子不管吗?”秦老诌冷笑一下:“儿子?儿子早叫这女人训成哈巴狗了,老婆叫唤啥他就叫唤啥。”慧昱长叹一声,向秦老诌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整天耍山了。”秦老诌叹口气:“咳,咱惹不起还躲得起呵。到了山上,四处走走,就把烦恼忘了。像我这个样子,一天出家一回,算得上半个和尚!”慧昱听了这话只好苦笑。 回到山上,慧昱向师父说起秦老诌的家事,师父却漠然道:“慧昱,你不该去秦老诌家。”慧昱问:“为什么?”休宁说:“前辈早就有话,出家莫近俗家,俗家人事如麻。咱们出家图的是一份清净,你到俗人家中听多了看多了,心就会乱。”慧昱说:“佛祖教导弟子要普度众生,咱们不接触俗家,不了解他们的烦恼与苦难,怎么去度?”休宁冷冷一笑:“普度众生,谈何容易。能了生脱死,把自己度了,就已经不错。”慧昱说:“师父,咱们真是不能做自了汉,只管自己。应该循大乘之路,倡‘人间佛教’,以出世情怀,做世间事业。”休宁一听这话恼了:“好,你做你的济世菩萨,我做我的自了汉,咱们谁也不再说谁!”言罢,他阖目打坐,再不开口。慧昱悄悄叹口气,坐到一边不再吭声。 第三章 孟忏坐在家中,觉得寒意凛冽,直彻骨髓。 其实,从装修风格到家具款式,这房子给人的总体感觉是一种暖调子,可以说是温馨可人。这是孟忏亲手设计并操办的。她买来一大堆家居杂志,翻阅了无数遍,并让妹妹一回回当高参,才从中选定了一种方案交给装修公司。为了买到合适的沙发与灯具,她还专门跑了一次南京。现在,她坐在被经销商称作“新世纪经典之作”的意大利牛皮沙发上,笼罩在西班牙云石吊灯的柔和光晕中,面对着松下牌超薄大屏幕电视机,却感到自己好像坐在空旷而寒冷的原野上一般。 她去把电暖器打开,墙上挂的电子时钟在显示时间的同时也显示房间的温度很快升到了18°C,但她还是周身发冷。她明白,这寒意的存在并不是因为时值三九隆冬,而是因为家中的清寂。 丈夫方建勋还在山西。他倒腾煤炭,每年要有一半的时间在外面。她打过电话,问方建勋什么时候回来过年,方建勋说,他刚跑下一个车皮,等装上煤发走才能回家。孟忏想,方建勋也真是不容易,为了搞到车皮,整天求爷爷拜奶奶,费尽了心血。也多亏这么豁上脸皮拼上性命去干,不然,他一个湖西县芦滩乡供销社的下岗职工,怎么会拉起了鑫汇能源公司,成为明洲市一名不大不小的煤炭供应商,怎么能买下这套一百六十平米的住房,从乡下搬到了市里? 但方建勋长期跑外,孟忏总觉得心里不大如意。尤其是搬到城里之后,住在这环境优美的“毓秀花园”小区,看到一家家的男女主人出双入对,她都忍不住喟叹声声。 当然,还有妹妹与她同住。妹妹白天在方建勋的公司上班,晚上回来帮她做做家务,跟她说说话,但她心里的那份落寞是妹妹解不了的。 现在妹妹也走了,去叠翠山找慧昱去了。她到那儿找不到,难道真会去淮北慧昱的家里?孟忏从芙蓉山回来,几次打电话给妹妹,想问她到了哪里,劝她赶快回来,可妹妹的手机都是关着,这让她又多了一份担心。 不过,即使方建勋回来,妹妹不走,家里也还是不能完全免除空寂。那份空寂,只能由一个小小的生命取代。 她没有孩子。这是她结婚八年来的最大心病。 她早已去医院查明,不孕的主要原因是子宫内膜异位。她十六岁那年的一个周末从芦滩中学回家,中途遇上了大雨,将正来月经的她淋了个透心凉,从此就得了痛经的毛病。这毛病不只给了她严重的痛苦,还毁了她的美好前程。她的学习成绩本来很好,可每月一次、每次持续五六天的剧烈疼痛让她的学习成绩一降再降,直至在高考中名落孙山。有人说,这毛病等到生了孩子就好了,可她婚后却迟迟不能怀孕。去医院检查,大夫说是她的子宫内膜异位,堵塞了输卵管,给她做了清理手术。但手术后她还是不行,肚子照样空空瘪瘪,来月经时照样疼得死去活来。到了去年,她每次的疼痛竟然持续七八天,吃普通止疼药已经不管用,必须到医院挂吊针,还要吃一种必须用红处方才能拿到的特效镇痛药。她本来在丈夫的公司当出纳,可犯病的时候经常误事,方建勋便说,你干脆别干了,在家歇着吧。孟忏无话可说,只好当起了专职主妇。不过方建勋待她不孬,总是给她足够的零花钱,让她随心所欲地消费,还给她买了一辆马自达轿车,让她愿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但孟忏不开心。每当在阳台上或街上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每当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家中,她的情绪便像梅雨季节的天空,长时间不放晴。她想,一个女人如果不生孩子,就等于华而不实。一个光开花不结果的女人,还是一个标准的女人么? 所以她苦恼,她郁闷。丈夫整天跑外,妹妹心里光装着那个慧昱,她想诉说一番也找不到倾听的人。她想,如果娘还在就好了,娘肯定能给她安慰。可是娘已经死了。娘四年前得了肺癌,临死前拉着她的手嘱咐了两件事,一是要她照顾好妹妹,二是让她姐妹俩经常去庙里看爹。照顾妹妹,孟忏一直在尽心尽力。妹妹上完幼儿师范,找不到工作,她就让妹妹跟着她住,并让她在鑫汇公司干业务员。看望父亲,她每年也都去个三五次。可是,前年春天父亲却突然离开通元寺不知去向,让她好一个着急。找来找去找了两年,好容易在芙蓉山找到了,可是爹那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却让她十分伤心。 孟忏正在沙发上呆坐,电话突然响了。她抓过来一听,是孟悔在叫她“姐姐”。她急忙问:“悔悔你在哪里?”孟悔说:“我在尼姑庵里,我出家啦!”孟忏说:“你又不说正经话!这几天跟你联系不上,我都快急死了!”孟悔说:“你急啥呀,我在这里挺好的。”孟忏问:“你到底在哪里?”孟悔说:“不是告诉你了嘛。我真的在尼姑庵,叠翠山的石钵庵!我的师父叫期果,我已经跟她学会一些早晚功课了。你不信,我唱《炉香赞》给你听听!”说罢果然唱了起来。孟忏听她唱得真像那么回事,越发惊讶,心想妹妹这两三年一直迷着慧昱,深陷于情天欲海之中,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转变?她问:“你不是去找慧昱么,怎么进了尼庵?”孟悔说:“姐,是你把我送到这里面来的。”孟忏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孟悔说:“你不要装憨卖傻!慧昱没等放假就跑掉了,肯定是因为你通风报信!”孟忏不想对妹妹说假话,握着电话无言以对。孟悔接着说:“姐我跟你说实话,我出家也是为了慧昱,石钵庵离佛学院不远,等他过了年一回来,我就去找他!”说罢便关了手机。孟忏想再打电话过去劝说,可孟悔已经关机了。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作者:赵德发字体: 【大 中 小】 荒唐!真是荒唐!这丫头走火入魔了!孟忏一屁股坐下,看着墙上姐妹俩搂在一起的大幅照片,看着妹妹那甜美单纯的面容,再想想前些年妹妹在她身边小鸟依人的模样,真不明白妹妹近两年怎么会变得这么任性,这么不可理喻。 孟忏转念又想,女人也许就是这样,做姑娘时如果与男人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捅开了情窦,那她就会为他着迷,为他疯狂,甚至不计后果。她孟忏就是这样。当年明明知道在芦滩供销社卖布的小方爱拧姑娘的脸蛋,可那次去买布被他拧了之后,回去竟然吃不下睡不着,一直捂着被他拧的那块腮肉不舍得松手。后来,她就整天往六里外的供销社跑,一寸布不买却站在柜台前不走,痴痴地看那小方。那天,小方悄声跟她说:晚上我到你村后,你到那里等我。她回到家,吃过晚饭跟娘说要串门,一溜烟去了村后。在那里她等得浑身发颤,终于等来了骑摩托的小方。小方下车后将他搂到怀里,说,孟忏,你是全乡最漂亮的姑娘,我要娶你。她说,娶吧娶吧,我愿意你娶!可是,她和娘说了之后,娘却坚决反对,说那个小方太花。她不听,说自己铁了心了,这辈子除了小方谁也不嫁!娘再三劝说毫无效果,只好在半年后送闺女出嫁…… 现在,妹妹又和我当年一样,对慧昱动了情,铁了心。可她怎么就不明白,她苦恋的对象是个不能结婚的僧人,这样下去能有什么结果? 她起身去了卧室,颓然倒在床上。 无尽的烦恼,无尽的伤感。孟忏长吁短叹,直到夜深才迷迷糊糊睡去。 但时间不长,她却突然醒来。惊醒她的是小腹的疼痛。仿佛一块轻飘飘的石头投进黑暗而平静的湖水,激起了水花,带起了一圈圈水纹。水纹荡漾着,荡漾着,眼看就要平息了,却又再度呈现,并很快转变成漩涡,且越来越猛,搅得湖水汹涌起来。 糟糕!它又来了! 孟忏算一算,明天正是例假到来的时候。疼痛在前,洪水在后,这已经成了惯例。孟忏起身披衣,抱着肚子来到了隔壁。这是孟忏专设的佛堂,里面供了佛和菩萨,平时经常过来上香,叩拜,祈求佛和菩萨能让她如愿以偿怀上孩子。现在,她要求的则是祛除疼痛了。她一手抱着肚子一手点上香,而后在供案前跪下,开始了默默而急切的祈祷。 祈祷了一会儿,那疼痛非但没有停止,却一阵比一阵更为厉害。她只好艰难地爬起身来,去客厅里倒上一杯水,找来止疼药吃下。 在沙发上趴了十多分钟,疼痛似乎轻了,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但只是一会儿,疼痛卷土重来,又把她弄醒了。这一次的疼更是凶猛,不只是小腹,还有腰,还有背,再加上整个骨盆。仿佛那里面有一千只鼠在窜,有一万只蛇在咬。后来,那些鼠和蛇竟然爬到了上腹部,让她一阵阵恶心,一阵阵呕吐。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孟忏挣扎着给方建勋打电话,可是方建勋的手机已经关了。她打算去医院,看看表才凌晨两点,心想等到天亮吧,就继续趴在那里强忍着。 可疼痛没有丝毫的减轻。她抱着肚子打滚儿,她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她汗滚涔涔,她一阵阵昏死过去! 在疼痛中,孟忏更加体会了佛祖所揭示的人生之苦,理解了为什么古往今来有那么多的人皈依佛祖,虔敬苦修,想彻底地抛却肉身跳出苦海。 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孟忏一边默念这些,一边艰难地爬向了佛堂。爬到佛像前,她连叩几个头,痛哭失声:佛呵,菩萨呵,你们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佛和菩萨端坐于佛龛,居高临下,向她投以悲悯的眼神。 孟忏还是疼。她咕咚咕咚叩了几个头,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哭。滚了一会儿,哭了一会儿,一阵更加猛烈的疼痛袭来,她昏了过去。等她醒来,爬到客厅看看,时间接近五点。觉得肚子还疼,她爬到电话那儿,拨下了“120”三个数码。 之后,她又疼昏,直到捶门的声音把她惊醒。她挣扎着去打开门,两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和对门的女邻居小路站在外面。小路说:“孟姐你又犯病了是吧?来,我扶着你,快下楼上车!”等站起身来,孟忏却觉得自己的裤裆湿漉漉的,明白经水已经下来,便羞愧地让大夫稍等,自己在小路搀扶下去卫生间收拾了一番才走。 住进明洲市人民医院妇科,挂上吊瓶,孟忏的疼痛才稍稍减轻了一些。小路在一边撅着小嘴说:“做女人真是不好,麻烦太大了。孟姐,下辈子咱做男人吧!” 孟忏勉强一笑:“做不做男人不要紧,要紧的不要做我这样有病的女人。像你,身体棒棒的多好!” 小路说:“身体棒又怎么样,人不人鬼不鬼的。” 小路说的这话让孟忏莫名其妙。虽然对门住着,但她并不了解小路的底细,尤其是她的男人似乎有些神秘,好几天才回来一趟,而且都在晚上。 看看时间到了七点,小路去买来了早饭。孟忏勉强喝下一碗小米粥,便向她道谢,让她回去。小路说:“你自己在这里能行?”孟忏说:“行,没事。”小路便起身走了。 等她走后,孟忏摸出手机给方建勋打,这一次通了。方建勋开口就问为什么用手机给他打电话,是不是又犯了病在医院里。孟忏说是,已经用上药,不太疼了。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方建勋说,那车煤今天发走,下午去买机票,明天就可以回来。孟忏关上手机想,到底是夫妻,不用明说就知道她又犯病住院。心中一股暖意上来,疼痛感便轻了许多。 白天连挂三瓶药水,还吃了三次止痛药,她没有再疼。但到了半夜,药劲儿败了,她又在病床上呻吟打滚儿。护士过来给她打了一针,也没见有多少效力,她只好抱着肚子捱到天亮。 这天下午,方建勋果然来了。此时孟忏已经不太疼痛,便坐在床上打量丈夫。丈夫生了一张娃娃脸,已经三十七岁了还白里透红。孟忏欣慰地说:“整天倒腾煤,也没把脸染黑呵。”方建勋却拍拍心口:“脸没黑,这儿黑了。”孟忏问:“什么意思?”方建勋说:“整天忙着行贿,这心能不黑吗?他妈的,现在车皮越来越难搞了,原来弄到一辆车皮使三五万黑钱就行,现在都涨到七八万了!涨到这么多,不走对门坎也弄不到。原来光在山西跑跑就成,现在山西铁路部门掌握的额度根本打发不过来,我只好到北京找关系。也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我送上钱去,山西那边就接到北京的电话,指示他们马上给鑫汇能源公司安排一个车皮。如果不这么弄,我只好在山西过年了!”孟忏目光柔柔地看着他:“建勋,我晚上回家炒几个菜,好好犒劳一下你。”方建勋说:“你还没有好利索,今天就不要回家了。”孟忏说:“没事,根据往常的经验,今天夜里不会太疼,不用打针了。” 回到家,孟忏果真挽挽袖子,去厨房忙活起来。等把方建勋爱吃的几个菜端上桌,方建勋一边开酒瓶一边问:“孟悔呢?”孟忏便把孟悔去叠翠山的事告诉了他。方建勋皱着眉头道:“那个和尚到底有多好,值得她这么五迷三道地去追!你这个妹妹,大脑就是少零件嘛!她好歹也算我公司的一个业务员,说走就走怎么能行?过些日子她再不回来,我就开除了她!”孟忏不好替妹妹辩解,只是坐在一边叹气。方建勋一边嘟哝一边喝酒,直喝得醉态毕露。最后,他将酒杯一放,抱起孟忏就去了卧室。孟忏倒在床上让他亲了几口,等他有了进一步的动作时却推拒道:“我还不行,你忘啦?”方建勋愣怔片刻,在她屁股上拍了两下:“对了,不行,你是不行!”说罢就倒在了一边。 伺候方建勋睡下,孟忏走到客厅,又暗暗伤心起来。方建勋说得对,她是不行,生育上不行,房事上也不行。大概是子宫内膜异位的缘故,她每次做爱达到高潮时,小腹里面都会一跳一跳地剧烈疼痛,让她难以忍受。久而久之,她对房事有了恐惧心理,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去就被动应付,而且还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让高潮到来。见她这样,方建勋每次都是草草收兵,不能尽兴。 情绪不好,又把疼痛勾了起来。孟忏抱着肚子坐在沙发上,耳听卧室里丈夫熟睡中的鼾声,既痛苦又自卑,任泪水无声无息地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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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方建勋给电厂厂长褚运久打电话,说要去拜访一下,褚运久说好的,来吧,我在天怡大酒店516房间。方建勋便将三万元现金装进一个纸袋,开车去了那家四星级宾馆。敲敲516房门,开门的是一个十分标致的小姑娘,而褚运久正穿着睡衣坐在里面的沙发上看电视。方建勋把那纸袋放在茶几上,也不坐,站在那里说感谢厂长这几年对鑫汇公司的支持,希望今后继续给以关照。褚运久一边用遥控器调着电视节目一边道,好说,我这个月的进煤指标确实用完了,下个月再用你的,好不好?方建勋连连点头:好好好!好好好!接着,他就告辞退出。走到门外他在心里骂:褚运久你个老王八,我喂你一口你才给我爬一步,你他妈的也太黑了!你包下这里的豪华套间跟女人鬼混,怎么不长梅毒不得艾滋病呢你!回到家里说给孟忏听,说完还骂,孟忏皱着鼻子说:“你没到那个份上,到了的话,怕也那样!”方建勋听了这话看看老婆,像被噎住了一样住口歇骂。 又过了两天,孟忏的疼痛期过去,便办了出院手续。那天晚上,方建勋在书房上网,孟忏则在客厅看电视剧。正看到热闹处,方建勋忽然叫她过去,指着电脑屏幕说:“孟忏,你看看这个,咱们也去做吧。”孟忏坐下看看,原来那是上海一家大医院在介绍他们的试管婴儿业务。其实孟忏早在网上查看过这类资料,知道这种技术就是让不孕夫妻的精卵在试管中结合,而后再植入女方腹内,很能解决问题。她早有这个打算,但一直没好意思向丈夫讲,心想自己没有本事,还连累丈夫到大医院丢人现眼,这叫什么事儿。现在丈夫主动提出来,她既感动又羞愧,便抓住丈夫的一只手,眼泪汪汪道:“建勋,你怎么会摊上我这样的女人?”方建勋搂住她的肩膀说:“快别说这样的话。咱们过了年就去,呵。”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五,那天是竞拍头炷香的时间。吃过早饭,方建勋带上支票,和孟忏去了通元寺。根据山门外贴出的告示,他们先去设在天王殿的“竞拍报名处”,向守在那里的僧人交上八百元钱报名费,填了表格,领到了竞拍号牌。随后,一位小沙弥便带他们去了院里。夫妻俩抬眼一看,只见大雄宝殿前檐上挂了红布横幅,上写“通元寺壬午年元日头炷香进香权拍卖大会”,殿前则摆了一大片桌椅,有些俗人早已坐在那里,另有许多香客和游客站在旁边等着看热闹。小沙弥把他们领到一个位子上,说:“施主请喝茶等候,竞拍很快开始。”说罢又回了天王殿。孟忏看看大殿,想想自己前几年来看爹,经常遇到爹坐在那里值班,一边值班一边半闭着眼睛参禅。而现在爹却孤身一人住到北方的芙蓉山里了,心里又禁不住伤感起来。 小沙弥还陆续往这里领人,有男有女,渐渐把拍家的两排座位占完。快到十点钟的时候,几个和尚和几个官员模样的人到前排就座,一位五十来岁有点儿驼背的和尚走上了大殿前的高台。孟忏以前来通元寺时见过这人,知道他是知客僧,法名莲旺。莲旺对着话筒大声宣布,竞拍大会开始,请“江浙第一棰”、著名拍卖师惠远方先生上台主棰!在僧俗两众的掌声中,一个留背头穿西装的高个男人摆手登场。他先拱手向大家拜了一通早年,而后说自己拍过房产拍过字画拍过古董拍过水域甚至还拍过飞机,但拍进香权还是第一次。愿今天佛祖赐福,保佑各位拍家如愿以偿,让通元寺的新年头炷香拍得好价钱,他也好拿到一笔可观的佣金回上海过年。听他讲得如此坦率,大殿前爆出一阵笑声。 接着,他拿起木槌,开始拍卖。等他喊出头炷香的起拍价是三万元,下面一片惊呼。孟忏说:“这么贵呀?建勋咱们放弃吧!”方建勋却说:“不,既然来了,就拍拍看。” 不少拍家没被三万元吓住,他们纷纷举起号牌报价:“三万二”,“三万五”,“三万八”,“四万”……不一会儿,价码便抬到了五万。 方建勋一直咬住他们,紧紧追赶。到了六万,举牌者只剩下四个人。到了八万,只剩下了三个。而过了十万,就只有32号和15号了。 32号是方建勋,15号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胖女人。那女人脸绷得紧紧的,似乎志在必得。孟忏说:“建勋,到了这么高,咱不和她争了。”方建勋却说:“不,我非跟这女人争个高低不可!”说着又高高举牌。 那女人也较上劲儿了,方建勋每报出一个数目,她马上举牌把他压住。 十一万。十二万。十三万。十四万……价码节节攀升。拍卖师在这个时候巧舌如簧,恭维一番32号,再恭维一番15号,让他们两家斗志更旺。全场气氛十分热烈,连一些和尚也没有了平时的矜持,连连拍着巴掌叫好。 到了十六万以上,孟忏呼吸急促,小脸通红,扯着方建勋的袖子让他退出。方建勋小声说:“听你的。不过,我撮她几把再撤梯子。”接着又举起了牌子。 十六万六。十六万七。十六万八。十六万九……方建勋一直把15号撮到了十八万,然后不再举牌。拍卖师高举槌子连喊三遍,而后宣布成交,全场热烈鼓掌。 拍卖师退场,知客僧上场宣布由通元寺监院明心法师和头炷香拍得者签订合同。这时,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和尚上场,向稍后上台的胖女人合掌致谢,然后坐到桌子边签字。 孟忏看着看着,突然对方建勋说:“这位当家的我以前没见过,可怎么觉得面熟呢?” 她睁大眼睛再看看,又说:“对了,他像小路的老公。” 方建勋说:“你别胡咧咧,怎么把他跟小路扯到一起啦?” 孟忏说:“小路的老公,我只在楼梯上见过两次,可他和这当家和尚一样,也是长了个大方嘴。只是小路的老公留长发,穿俗人衣服。” 签罢字,拍卖会就散场了。方建勋走到天王殿,见负责登记的两个僧人还在那里,过去小声问道:“师父,那拍到头炷香的女人是哪里的?”两个僧人对视一眼,摇头不语。方建勋看看身后无人,便掏出两张百元钞票,一人手边放了一张。两个僧人又对视一眼,然后告诉他,那位女施主,是运广集团的老板娘。 回家的路上,方建勋一边开车一边骂,说郗化章指挥老婆过来,花十八万买一炷香,也太狂了。这家伙整天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怎么能舍得把那么多钱扔到庙里。孟忏说,这种人,把拜佛进香也看成是做生意。他认为,出钱把佛和菩萨搞定,干什么都无所顾忌了。方建勋说,对对对,就是这样! 很快,春节到了。初一这天早晨四点来钟,孟忏把方建勋叫醒,说该去通元寺烧香了。方建勋翻了个身说,今年的头炷香也没拍着,就别去了。孟忏说,只要心诚,头炷不头炷的没有关系。我不信,收到郗化章十八万,菩萨就光保佑他一个人!方建勋听她说得有理,便起身开车,二人一起去了。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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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寺庙外的烟花终于放完的时候,法泽老和尚的侍者突然急急过来,让众人速去方丈室,说老和尚有事交待。大家跟他去后,只见老和尚穿着整齐,坐于禅床,神态不同寻常。监院和尚了悟走上前问:“师父,你把大众招来,有何见教?”老和尚开口道:“时辰到了,我该走了。”众人听了这话大惊,一齐跪倒在地,有的还涕泣作声。老和尚说:“你们不必惊慌伤感,谁也有这么一天的。幻身非有,涅槃寂静。只是老衲与各位同住通元寺多年,可谓因缘和合。今日临行,不胜感激,请受我一拜!”说着,他从禅床上下来,跪在了众人面前。众人受此大礼惊诧莫名,急忙连连叩头还礼。 几位执事僧去把老和尚搀起,复又跪倒,流泪请老和尚说法训众。老和尚向几十位僧人看了一圈,而后一字一顿郑重说道:“以戒为师,谨防狮虫!” 了悟扭头向众人发问:“各位记住了吗?” 众人噙泪齐声道:“记住了!” 这时,老和尚收腿上床,结跏趺坐,闭目不再作声。 休宁擦一把眼泪说:“师父,请留偈。” 老和尚也不睁眼,却清清楚楚说出了这么四句:“法泽被法泽,混世八旬多。赤身归西日,欣然闻棒喝!” 休宁说:“请问师父,此刻是哪位祖师施以棒喝,都做了些什么开示?” 师父不答,默然端坐。一刻钟之后,他幽幽吐出一口长气,脸上的皱纹一紧,接着舒展开来,竟像婴儿一般光滑。休宁去试试鼻息,一丝也感觉不到,便知师父已经走了。 老和尚荼毗那天,先是举行了隆重的追悼法会,而后,老和尚的嗣法弟子、诸山长老、大德法师和护法居士护送灵龛去了城外简山上的僧人化身窑。一路上白花满地,佛号震天。到化身窑,安放了灵龛,唱诵完毕,简山普照寺方丈法杲老和尚颤颤巍巍走上前去,赞颂法泽一通,掷杖说法:“藏身寂灭乡,念念不彷徨。迥脱根尘界,悠然趋乐邦。”最后,他接过侍者递来的火把,对着安放在化身窑内老和尚的灵龛,高声道:“烧”!伴随着声声佛号,伴随着弟子们无尽的祈祷,一缕青烟从柴堆上升起,向虚空飘去。 通元寺的全体僧人和一部分居士在这里守候了一夜。次日清早,他们到化身窑里取出老和尚的骨灰,分成三份细心分捡。休宁捡着捡着,手边突然出现圆滚滚的一颗。他捻掉灰尘,那物变得晶莹剔透,好看得很。他万分欣喜道:“看,这不是舍利?”在场的弟子们看了都说是,无限欣喜地继续分捡,最后共得形状各异的舍利十九颗。休宁算了算,师父的亲传嗣法弟子在场者正好十九人,就向了悟建议每人分给一颗。了悟说:就照你说的办。这是师父上人一生修行功德的凝结,是师父上人慈悲众生的垂示,咱们毕生珍藏吧!十九位弟子手捧舍利,向师父的灵骨再三叩头致谢。 后来,休宁把那颗舍利子供奉在禅房里,经常一边看一边想师父留下的遗教,“以戒为师,谨防狮虫”。师父说得多么好哇!佛祖灭度前曾教示弟子:以戒为师,守戒即遵师训,如临师尊教诲。如不持戒而犯戒,如同违背师训,当不得度也。休宁想,佛法的总纲是戒、定、慧,而戒为基础。摄心为戒,戒能生定,定而发慧。戒律是僧众法身慧命的铠甲,修行是一人与众魔作战。众魔是谁?是贪、嗔、痴三毒和财、色、食、名、睡五欲。不严格持戒,不远离三毒五欲,就不是一个真正的比丘。师父生前多次讲过:宁可守戒而死,不可破戒而生。临终,他又用一个“戒”字嘱告众人,可见用心良苦。 狮虫更要谨防。以前释迦佛住世之时,魔王和佛陀斗法,佛用定力胜过魔王的神通力,天魔波旬对佛说:“我现今虽然没有办法胜过你,可是将来,你的弟子定力不够、知见不正之时,我就混入你佛门寺庙中,披佛袈裟,现比丘僧、尼之相,穿你们的衣服,吃你们的饭,然后毁灭你们的正法,败坏你们的戒律,到时候,看你能把我怎么办?”佛陀很感伤地说:“如果到末法之时,你和你的魔子魔孙要这样做,那我也没办法了。”那些混入佛门,借佛吃饭、败坏佛法的人就是狮虫。僧团这头狮子,如果有众多狮虫附体,吸血噬肉,那它怎能在世间展大威风,现大无畏? 师父告诫谨防狮虫,狮虫果然出现在通元寺。法泽老和尚荼毗后,市佛协马上派人到通元寺召集两序大众,建议由省佛教协会副会长、市佛教协会会长、简山普照寺方丈法杲老和尚同时住持通元寺。众僧觉得法杲老和尚德高望重,通元寺没人能与其比肩,都表示同意。他们没有想到,法杲老和尚在通元寺搞了个晋院仪式,此后很少再来,只从普照寺派过来三个执事僧。这三位一个作监院,一个作维那,一个作知客,把通元寺的大权全部揽了过去。后来休宁听别人说,让法杲在通元寺挂名方丈,让普照寺知客明心来做监院,这是市里一位领导的旨意。那明心多年来借知客身份,在社会上广泛建立关系网,尤其是与那位领导的关系特别密切。 明心来通元寺召集僧人开会,首先咧着大方嘴宣布,从当月开始,通元寺僧人每月单金为三百六。这让一些僧人兴奋起来。他们原来每月只有九十元,现在一下子涨这么多,让他们没有想到。但明心接着讲:大家也要明白,今后钱拿得多了,活也得多干。通元寺地处繁华闹市,有地理优势,不像普照寺在城外山上,香客去很不方便。可你们过去看不到这个优势,故作清高,实在可惜了这一方宝地!坐禅坐禅,一天到晚当黑漆桶,做活死人,到头来能有几个开悟成佛?还不如多做一些法事,满足人民群众的需要,也增加寺院收入。这叫“双赢”,“双赢”你们懂不懂? 法泽老和尚在世时,通元寺一般不做经忏,至多在早晚上殿时捎带着给人打几回“普佛”,水陆法会、蒙山施食、放焰口等等从没做过。他说,做法事第一妨碍修行,第二散乱僧心,弊大于利。老和尚还多次讲他民国初年在高旻寺住,他的师父、高旻寺方丈来果老和尚坚决不做经忏佛事,率僧众一味闭门清修,曾有施主出四万大洋让其做水陆法会,他也不为之所动。法泽老和尚说,他就是要步先贤后尘,宁坐蒲团冻饿死,不做人间应赴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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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僧人们在法事中得的是小头。他们听说,一场万佛宝忏,那老板给了明心十万。这天,僧人们吃惊地看见,有一辆崭新的轿车从寺外冲进来,开车的正是当家和尚明心。明心下了车,一边晃着手里的钥匙一边跟大家讲,这车是奥迪A6,刚在市里买的。现在全国许多寺院都有好车,咱们通元寺也不能落后。弘扬佛法的需要嘛,与时俱进嘛,对不对? 休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对徒弟慧昱说:“什么叫做狮虫,现在明白了吧?” 当家和尚开着奥迪A6频繁外出,揽来了更多的法事。但那些法事上的唱念十分复杂,通元寺僧人多数不会,明心骂他们“不学无术”,是一群“行尸走肉”,下令取消晚课,让大家跟着维那师学习。休宁大为吃惊,说晚课怎么敢取消呢?早晚礼佛,这是僧人最重要的事情。他找明心提意见,明心却说,你老老实实学会唱念,佛菩萨就高兴了,这不比做晚课还强? 对休宁来说,更严重的事情是他的修行受到了妨碍。他年事已高,做法事期间累得厉害,到了晚间一坐上蒲团就起昏沉。法事结束后,因为庙里的事情让他烦恼,打坐时心绪很是不宁。他想:现在念佛的是谁?是一个经忏客,是一个应赴僧,是一个师父的不肖子孙了! 经过紧张的突击学习,僧人们大体上学会了水陆法会的礼仪和唱念,当家和尚决定做上一场。斋主是温州一个大老板,明心向他要十八万,他几次杀价,最后定在了十六万。同时明心向他讲,另外要准备六到八万和师父们“结缘”。做水陆法会要七八十人才够,而通元寺只有四十来个,明心就从普照寺调来一批,从外面请来一批。 开坛的头一天,寺里寺外遍插彩旗,高高挂起红布横幅,横幅上写着:“建启十方法界四圣六凡冥阳两利水陆普度大斋胜会道场。”大殿山墙上,贴出了法会文疏,由十几张整张的大红纸拼接而成,上面写明了此次水陆法会的目的:为亡者超度,为生者祈福,为车辆保险。亡者的名字有一大串,生者的名字有一大串,车辆的牌号也是一大串。僧人们数一数,那车号总共十七个,不禁惊叹斋主的富足。有的僧人就猜度斋主“结缘”能给多少红包,从外寺过来的有经验者说,七天下来,估计少不了千儿八百吧。 大家便去看客房前贴出的各坛人员分工名单。法会一共设七个坛口,休宁被分到了大坛。再看内坛名单,见里面有一个“本善”。他记得,和他本村的孟庆晏法号就叫本善,但他“文革”中还俗,后来没再出家,这个本善不会是他吧? 休宁没想到,第二天凌晨开坛,众人在大殿前集合,有一位老僧主动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他借灯光仔细一认,这人正是孟庆晏。他问:“你什么时候又出家啦?在哪个庙?”孟庆晏一笑:“我出个鬼呀。我还是在家干。你们这里人手不够,听说我熟悉业务,就请我来帮忙啦!” “熟悉业务”!虽然是一个假和尚,可是因为“熟悉业务”,也堂而皇之地站到佛前了!我怎么能与这样的人为伍? 休宁声称自己肚子疼,立刻回自己的禅房躺着。明心听说后过来骂他:“关键时刻掉链子。什么时候疼不好,偏偏这个时候疼?多亏我留了几个人作替补,不然非出丑不可!我宣布对你的处罚决定,你好了也不能再上坛,而且扣发这个月的单金!”休宁冷笑道:“你不必费心了,我明天就走。”明心说:“走吧走吧!少了你这样的保守派,通元寺会发展得更快!”说罢,气哼哼去了大殿。 休宁的禅房离大殿近,那里鼓响磬鸣,僧众齐声唱了起来:“法性湛然周边界,甚深无量绝言诠。自从一念失元明,八万尘劳俱作蔽!” 休宁想,法会的开篇唱得很好。法性本来湛然明白,人人都有一个被称作元明的真如觉体,可惜被妄念遮蔽,结果是生生世世滚在红尘之中,不能脱离生死轮回,只在苦海中头出头没。举办水陆法会的目的本来是要普度众生,可狮虫们却把它当作了敛财的手段,这多么令人痛心,多么伤佛尊严! 到了晚上,他听见内外七个坛的法事都已经结束,便找来自己的三个徒弟,要带他们离开这里。没想到,大徒弟不愿走,二徒弟也不愿走。二徒弟还说,他早想买一个手机,等做完这场法会就可以了。休宁瞪眼道:“你俩就知道拿红包买手机,就忘了出家人的第一条大事是什么!”大徒弟不吭声,二徒弟也不吭声。休宁追问道:“你们倒是说话呀,怎么都成了哑巴?”这时,大徒弟和二徒弟向他跪下,齐齐叩了一个头,站起身走了。休宁知道,这两个徒弟是在明确表示对师父的背叛,便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哆嗦。 身边只剩下三徒弟慧昱。他不敢再向他发问,唯恐慧昱也学他的两个师兄。然而慧昱却说:“师父,我对他们的做法也看不惯,我也走。我打算去叠翠山考佛学院。”休宁说:“你去吧,念几年书也好。咱们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 大年初一清晨,休宁和慧昱做的早课多了一项内容:拜舍利子。休宁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红绒布袋,从中摸出了那个宝物,接着将布袋平铺在佛像下面的一块石台上,将宝物小心翼翼放上,然后带徒弟退后两步顶礼。 这舍利子就是法泽老和尚留下的那颗。慧昱以前多次在师父那里看过,它豆料大小,颜色灰白,圆圆润润像一颗珍珠。师父告诉他,这舍利子,只有持戒极严、修为极高的僧人才能在“荼毗”也就是火化时留下。慧昱知道,舍利子,是佛教异于其它宗教的一个十分特别的文化现象,是一个不解之谜。他在佛学院曾请教过多位法师,有的讲,高僧久离淫欲,精髓充满,火化后便会结晶为坚固的舍利子;有的讲,那是高僧一生修习戒定慧三学,精神能量升华的结果,证明了“精神变物质”这一哲学结论;还有的讲,不要管舍利子是怎样形成的,也不要对它一味膜拜,只管以平常心待之。但不论怎样,慧昱觉得看到了舍利子,就看到了高僧的精神,看到了戒行的可贵,也看到了凡夫俗子所欠缺的一种圆融无碍的觉性。所以,他随师父顶礼时,极其尊崇,极其庄重。 拜完,师父在那儿收藏舍利子,慧昱则去山洞外面站着。他沐浴着从吐日峰那儿初露的阳光,久久地倾听从山外隐隐传来的鞭炮声。他知道,这声音宣告了羊年腊月的结束,意味着他的佛门生涯,也就是“僧腊”,已经有了七载。在从今天开始的第八个年头里,自己将有什么样的因缘际遇? 七月份,他将在佛学院毕业。毕业后何去何从,他还拿不定主意。他想在叠翠山留下,但那是不可能的。那里各个寺院的僧人本来就多,再加上到那里挂单讨单的每天都有,所以叠翠山佛协早就做出规定,原则上不准进单,佛学院的毕业生,一般都要回原住寺院。慧昱想,我能回通元寺吗?不能,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去那儿,成为当家和尚挣钱的工具。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作者:赵德发字体: 【大 中 小】 到别的地方找寺院住下,也不算难事。但要是到陌生之处当一名清众,我真是不甘心。那样,即使能够通过自己的修为在僧团中显山露水,也不知要等多长时间。我不想等,我不能等,我要尽快找到可以发挥个人作用的位置。这不是执着,更不是权欲熏心,我是想将自己在佛学院所学的一切付诸实践。明若大和尚多次对学僧们讲,你们毕业之后,一定要做佛国栋梁,沙门砥柱,击大法鼓,吹大法螺,为振兴佛教多做事情。我能像师父那样,独善其身,只求自了吗? 这里的飞云寺即将重建,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他想,等到寺院建起,师父住持,我来协助,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这样我既可以服侍师父,又可以实现追求,可谓一举两得。 另外,他也真是喜欢上了这儿。芙蓉山虽说不大,但石奇峰秀,一步一景,真叫人不忍离去。那流云峡,到了真正“流云”的时候,将是怎样壮观?那长满山谷的合欢树,到了绿叶葱葱、红花灼灼的那一天,会给人怎样的享受?处清凉境,生欢喜心,安身在此,夫复何求! 但师父不答应。他劝说过多次都碰了钉子。这让他十分烦恼。 “唉!”他站在那里,暗暗长叹。 山谷里突然有了人声。仔细一听,是一个女人在唱佛号,一声声都带着发力的局促,分明是在登攀。很快,清凉谷的山路上出现了两男三女,领头的是一位精精瘦瘦的老太太。 师父从洞里出来了。他远远地望着那几个人,向慧昱讲,这是怡春市的居士们送饺子来了。领头的女居士叫罗彩玉,原来是小学教师,退休之后去河南一家寺院皈依了佛门,现在是怡春市几十位居士的头头。前年,罗彩玉得知他在这里住山,领人来拜望,送供养,洞里的那尊小铜佛就是她送来的。他不想和俗家过多联系,让他们今后不要再来,居士们答应了,可每到过年,罗彩玉还是带人来送饺子。 山道上,罗彩玉等人时隐时现。等他们转过天竺峰脚再次露脸,已离这儿只有几十米远了。罗彩玉抬头看见休宁和慧昱,急走过来,大声喊道:“师父,过年好!”说罢跪下顶礼,后面的几个人也随了她。休宁和慧昱急忙还礼,让他们起来。 休宁向他们介绍了慧昱。罗彩玉合掌向他抖着,满脸皱纹笑成了一朵雏菊:“阿弥陀佛!原来休宁法师还有你这样的高徒!”慧昱笑道:“我哪里是师父的高徒,不成器的。”罗彩玉问:“小师父多大年龄?”慧昱说:“二十八了,惭愧呵。”罗彩玉将身子一挺:“你惭愧啥,你是佛学院学生,是僧宝,哪像我儿子,跟你同岁,可就是不入佛道。”说罢指着身后的瘦高个儿青年说:“就是他,蔺璞。”蔺璞站在那儿只是微笑。 罗彩玉又向师徒俩介绍另外三人,说那个白白胖胖五十来岁的女人是她的同事纪芬,旁边一个农村汉子是她的远房表弟,姓邢,另外那个妇女则是她的表弟媳妇。等她介绍完,蔺璞把手中提的塑料保温桶递给慧昱,说:“我妈给你们包的饺子,赶快吃吧。”罗彩玉说:“赶快吃赶快吃,不然就凉了!”慧昱合掌致谢,接到手中,招呼他们到洞里去坐。 到洞里,慧昱给他们沏上茶,罗彩玉也将饺子分到了两个碗里。慧昱摸起筷子说:“师父,吃吧?”休宁迟疑了一下,才把碗端起。 等到师徒俩吃完,罗彩玉使一个眼色,除了蔺璞,另外的三个人齐刷刷向休宁跪下。休宁问:“你们这是干啥?快起来快起来!”那三人却不起。纪芬说:“师父,我们三个打算皈依,想拜你做师父。” 休宁却默默坐着,一言不发。慧昱知道,师父住通元寺时,说自己曾经有过十二年的俗家生活,二次出家后再不想和俗家有过多的联系,所以从不收俗家弟子。看来,他今天还是这个想法。 罗彩玉这时嘟嘟嘟嘟,语速极快地讲起了他们的事情。她说,纪芬平时喜欢吃肉,她多次劝她信佛戒荤,可她就是不听,结果前几天查体查出血糖严重超标,马上就要转成糖尿病了。纪芬现在明白自己遭了报应,打算皈依佛门,再不吃荤。而她表弟两口子想皈依则是因为女儿花花,花花在郑州给人家当保姆,那家女主人嫌花花不会照顾孩子,整天打她骂她。有一天,花花又让女主人打了一顿,等她走后,花花抱起孩子往墙上撞,把孩子撞得直翻白眼儿,还连连呕吐。花花见事不好,跑回老家藏着,可是郑州警察很快来抓走了她,没过多少时间判了十五年徒刑。老两口天天痛哭,想想女儿他们难受,再想想那个孩子撞成脑震荡,可能要影响一辈子,他们更是愧疚,所以想通过念佛减轻闺女的罪过。 休宁看着他们,沉吟片刻,说道:“我已老朽,住世不会太久,与其枉担师父虚名,不如让年轻人给你们长久而切实的引导。慧昱,你给他们讲三皈五戒吧。” 慧昱没想到师父会把这事推给他,但转念一想,既然师父恪守自己立下的规矩,那决不能让这三个人失望而归。普度众生,拔苦与乐,是佛子的神圣职责。于是,他起身去佛像前叩拜一番,起身给三个人分别起了法名,然后对他们开示。他住通元寺时见过法泽老和尚授居士三皈五戒的仪规,加上这几年在佛学院的修习,对这一仪规的含义有了更加透彻的理解,就深入浅出,娓娓道来。他从“四圣谛”讲起,讲人生苦难之多,烦恼之多,而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严守五戒,那便是离苦得乐的不二法门,直讲得三位求度者感动至极,热泪潸潸,连坐在一边的蔺璞也不由得连连点头。接下来,慧昱带三位受皈依者忏悔,受三皈,向他们问遮难,宣戒相,最后发愿,回向。仪式结束,皆大欢喜。 这时,洞外忽然有一个女声在叫:“休宁法师,慧昱法师,你们在吗?” 慧昱急忙扭头说:“在,请进!” 洞口一暗,接着是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进来。大的是云舒曼,手里提了保温桶;小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生得眉清目秀,活脱脱是云舒曼的翻版。 罗彩玉说:“云局长,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你说要开发芙蓉山,重建飞云寺,什么时候付诸实施?” 云舒曼说:“马上就干。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招商引资,有个外地的企业家过几天就来考察。” 罗彩玉合掌道:“阿弥陀佛,真是太好啦!那样,我们全市广大佛教徒就有一个就近的精神家园啦!” 说罢,她招呼儿子和三位新居士:“让云局长跟师父说话,咱们走吧!”走到门外,她和三位居士又向送出洞外的休宁师徒俩庄重顶礼,而后才起身下山。 师徒俩回到洞里,见云舒曼的孩子正像一只蝴蝶似的飞来跑去,睁大好奇的一双大眼睛看这看那,她指着洞壁上放着的佛像说:“妈妈,那是什么?”云舒曼说:“灿灿,那是佛。”灿灿又问:“佛是什么?”云舒曼说:“佛是一种很了不起的人变的。”灿灿说:“妈妈也很了不起,妈妈也能变成佛吗?”云舒曼笑了:“傻丫头,妈妈不行,妈妈变不成佛,这两位师父还差不多。”休宁急忙向她合掌:“云局长,这话折杀老僧!”慧昱也说:“惭愧惭愧!” 接过慧昱递来的茶碗,云舒曼看一眼石桌上吃剩的饺子,说:“你看,我来晚了。早知道有居士来送,我就带点别的。” 休宁说:“局长,你不在家过年,大老远的跑到这里干啥。” 云舒曼说:“我来给你们师徒俩拜年,也想落实一下,你们到底愿不愿住持飞云寺。如果不愿意,那我就再联系别的僧人了。” 休宁没有立即回答。看他手捧茶碗,垂睑顺目的样子,慧昱急得抓耳挠腮,但又不敢擅自开口。 云舒曼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看看号码,说:“是孟忏。”休宁立即抬起头来,看着云舒曼手机,表情复杂。孟忏在电话里先向云舒曼拜年。云舒曼说:“互拜互拜!孟姐,你猜我在哪里?我就在芙蓉山,在你父亲的面前!来,你跟他说话吧!”接着将手机递到了休宁手中。休宁迟疑一下,把手机举到了耳朵上。云舒曼和慧昱听他向电话里的女儿回答一声“吃了”,又回答一声“很好”,接着却是一声惊问:“什么?”再接下来,他听着听着脸色变青,最后竟骂了起来:“这个死丫头!”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作者:赵德发字体: 【大 中 小】 把手机还给云舒曼,休宁便讲了孟悔出家的事。他说,孟忏告诉她,孟悔刚到叠翠山的时候给她打电话,说要住在尼庵里等慧昱,可今天又打给姐姐电话,说她真要出家,打算在尼庵里长住了。慧昱听到这些,先是一惊,接着松了一口气,说:“她真要出家,那可太好啦!”休宁却说:“好什么好,她是胡闹!”云舒曼不解地问:“师父,你不同意孟悔出家?”休宁说:“别人出家是好事,可她出家却是坏事。云局长你不知道,男女出家,最忌一个‘情’字。出家的缘由什么都好,怕就怕感情上受了打击才出家。这种人,虽然声称万念俱灰,心如死灰,可那灰并没有死,还有火种深藏其中,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死灰复燃,让修行中断。”云舒曼一笑:“难道说,那贾宝玉出家,也不会修成正果?”休宁道:“你是说《红楼梦》上的宝二爷对吧?许多人说他看破红尘,了脱尘缘,遁入空门,仿佛是个榜样,津津乐道。其实,贾宝玉那样的风流坯子,即使剃了光头,披了袈裟,也是佛门一个焦种败芽,成不了器的。”这一番高论,让云舒曼感到十分新鲜。她想,同样是宝二爷,俗人去看是一个角度,僧人去看则是另一个角度,很有意思。 休宁咕嘟嘟喝光一碗茶,将碗一放,说道:“不行,我不能让慧昱回叠翠山。”云舒曼惊讶道:“他不是还没毕业么,就这么辍学啦?”休宁说:“学业哪有道业重要。与其在那里受悔悔纠缠,还不如在这里跟我修行。”云舒曼转过脸问:“慧昱法师,你同意吗?”慧昱说:“我不同意。师父,我的学业不能中断。最后一个学期还有好几门课程,都很重要,我必须善始善终。”休宁说:“就怕悔悔不让你善终。”慧昱说:“她既然住进尼庵,就说明她与佛有缘,说不定会慢慢醒悟。再说,尼庵自有清规戒律,哪能让她随便往外跑?她即使去找我,我不见她就是了。”云舒曼给他帮腔道:“休宁法师,慧昱说得有道理,你不用过分担心。等他毕了业,你让他过来跟你同住飞云寺。那孟悔怕你,她敢找到这里来?”慧昱说:“师父,咱们就照局长说的做,好不好?一旦毕了业,我马上过来。”休宁思忖片刻,终于说:“好吧。为了把你护好,我就答应局长。”云舒曼将双手一拍,兴奋道:“谢谢老法师!等飞云寺建得差不多了,我就向宗教局提议,让休宁法师当方丈,让慧昱当监院,你们再去招募一批僧人。这样,寺建成了,僧人也有了,芙蓉山的软件硬件就都齐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灿灿拉着妈妈要去外面玩,云舒曼便向师徒俩告辞,走出了狮子洞。 送走云舒曼,慧昱欢欢喜喜向师父说:“咱们终于有了安身之地啦!”休宁却淡淡地道:“世事无常,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慧昱对师父这话并没在意。然而过了十来天,佛学院将要开学,慧昱正准备回去,事情真是有了变化。 那天上午,他从山洞角落里拣了一些黄精,打算洗好煮熟,留给师父吃几天。但他端着盆走到罗汉榻旁边时,看见大悲顶前面站了几个人,正对着飞云寺遗迹指指划划,其中有个女人是云舒曼,另外还有一个僧人。慧昱想,这肯定是在做规划,要重建飞云寺了。他一边在心里猜度,一边走向溪边敲开浮冰,就着冰下汩汩流淌的溪水,洗起了黄精。 等把黄精洗完,走上溪坡,那几个人已经下来了。“慧昱!慧昱!”他看见那僧人一边喊一边向他急走。他仔细一看,原来是同学觉通。觉通身后,则是他的父亲郗老板。 觉通走到跟前笑嘻嘻道:“慧昱,没想到咱们在这里见面吧?”慧昱说:“你怎么来啦?”觉通满脸得意:“怡春市请来的呀!” 云舒曼走了过来。她神态有些尴尬,向慧昱说:“真想不到,觉通法师竟然是你的同学。”觉通说:“我和慧昱不光是同学,还住一个宿舍呢!”另一个黑脸男人说:“这么巧呀?芙蓉山真是佛光普照,把你们两位佛学院的高材生都招来了!”慧昱说:“惭愧惭愧,哪里是什么高材生。”觉通却毫无愧色,扛着一张胖脸眯眯笑。 云舒曼指着郗化章说:“慧昱法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明洲运广集团老总郗化章先生,觉通法师的父亲。”慧昱笑了一笑:“我们在佛学院见过面。”郗总一脸矜持地冲他点点头。觉通说:“慧昱,我和我父亲通过考察,发现芙蓉山是个好地方,决定马上投资开发,今天下午就签合同。等飞云寺建起来,我来当住持。学兄毕业后也来这里吧,我保证亏待不了你!” 听了这话,慧昱大为吃惊。他看着云舒曼,一时说不出话来。 云舒曼对那个黑脸男人说:“程县长,你先带郗总和觉通法师下山,我去和慧昱法师的师父说几句话。” 觉通拍拍慧昱的肩膀:“慧昱你先考虑一下,咱们回学院再细谈。”说罢,随程县长和父亲走了下去。 云舒曼和慧昱向狮子洞走去。只走了几步,云舒曼停住脚说:“慧昱法师,我真不知怎么跟你和你师父说,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慧昱忍住一腔怒火问道:“云局长,你忙着招商,招来的就是那爷儿俩?” 云舒曼说:“是这样,我们怡春市年前在南京搞了一个招商项目洽谈会,其中就有芙蓉山开发这一项。可是,对这项目感兴趣的不多,真正有意投资的只有明洲郗老板一个人。我邀请他来考察,他今天终于来了。他投资的事是决定了,但附带了一个条件,飞云寺建起之后,只能让他的儿子当方丈。我已经跟你们师徒俩谈过,让休宁法师住持,你来协助的,可万万没有料到,会招来一个儿子是僧人的客商……” 慧昱冷冷道:“这样挺好。山是你们的,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和师父无所谓。” 云舒曼的笑容更加生硬:“真不好意思。我们怡春市和芙蓉县财政都很紧张,拿不出钱来开发这山,不得不迁就他们的某些要求。” 慧昱低头合掌:“阿弥陀佛!请局长不要再说了,客商还等着你签合同呢,你快去吧!”说罢转身就走。 云舒曼追着他道:“我得跟你师父也说一说……” 慧昱说:“不必了,局长请回吧!” 云舒曼只好停住了脚步。 慧昱回到洞里,满腔悲愤地向师父讲了这件事情,又讲了觉通的德性。休宁听罢仰面长叹:“唉,佛祖呵!佛祖呵!怪不得您在世的时候就预言,但由出家弟子无正行故,令正法灭!我因通元寺只问金钱,忙于经忏,才抽身逃离,没想到寻了个芙蓉山,还没把石头坐热,又迎来了借佛捞钱之人!佛祖呵佛祖,你让我到哪里找清净之地呢!” 第五章 叠翠山在芙蓉山之南,明洲之西,虽然风景平淡,但它自古以来就是佛教圣地。这儿寺院多时上百,僧人数千,中国佛教史上的一些高僧大德曾在这里留下许多事迹。而今,这里的寺院也还有十几座,僧尼六七百。全山方丈,同时也是省佛教协会副会长的明若大和尚是一位学问僧,他从中国佛学院毕业,很有禅学功底,后又到斯里兰卡留学五年,精通巴厘语经文,发表过大量佛学论文,在海内外都很有影响。十年前,他创建了叠翠山佛学院,亲自兼任院长,向全国招生,自此叠翠山的僧伽教育又为全国佛教界瞩目。 佛学院在叠翠山西面的半山腰,原是一座寺院。改建时保留了天王殿和大雄宝殿,在后院左右各建了一座楼,左边的用作教学和藏书,右边的用作吃饭住宿。学僧们每天四点半起床,五点去大殿做一个半小时的晨时课诵。早课完毕,过堂吃饭,饭后上课。午餐后稍事休息,再上两节课,四点去大殿做暮时课诵。晚饭后两节自习,九点半熄灯就寝。日复一日,都是如此。 离开学还有两天,慧昱就回到了学院。这时学僧们多数还没回来,宿舍楼里一片寂静。他走进自己的宿舍,放下包,看到觉通放假时懒得没有收拾、乱得像个狗窝似的床铺,心中积压的那股火气腾地上来,便狠狠地冲床边踹了几脚,一边踹一边咬着牙骂:叫你妈的有钱!叫你妈的有钱!而后,他栽到自己的床上,匍匐在那里急喘着粗气,像一条被激怒了的巨蜥。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作者:赵德发字体: 【大 中 小】 有钱怎么啦?有钱就是好!在这个社会,有钱就有一切! 他又想起了觉通以前向他多次讲过的话。 是呵,有钱就是好,有钱就有了一切。你看,人家还没毕业,就已经买下了一座山一座庙,买下了无数僧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住持位子。据说整个怡春市没有寺院,等到飞云寺建起,觉通这位大住持、大方丈就承担起教化一方的重任了。哈哈,这有多么滑稽,多么荒唐! 没有意思。实在没有意思。既然勤奋学习虔诚修行的人还不如堕落者有前途,那我慧昱也干脆堕落掉算啦!堕落堕落!我去堕落! 慧昱在床上一跃而起,在屋里来来回回急走。 斋堂前悬挂的云板响了,那是招呼师生去过堂用午餐。慧昱去了学僧斋堂坐下,眼睛盯向了邻座面前的辣椒酱。没出家时,慧昱是很喜欢吃辣椒的,可是出家后师父告诉他,佛祖制戒,出家人要戒葱蒜等“五辛”,辣椒虽然不在“五辛”之列,但也不要吃它,因为修行中的心情平和为佳,而辣味有刺激性,人吃了它会情绪激烈,增长欲念和嗔恚。在佛学院,虽然斋堂不供辣味,但师生们个人弄来辣椒佐餐是不被禁止的,因此许多学僧的座位上都常常放着一瓶辣椒油或辣椒酱。尽管这样,慧昱用餐时也对它们视而不见,从不害馋。今天,他却摸过那个瓶子,往自己碗里狠狠地拨了一些,狠狠地夹了一些送进嘴里。几年没吃,他有些受不了,但同时也觉得十分过瘾十分痛快,于是一口接一口吃它,直吃得头上出汗。 吃罢饭出了斋堂,觉得自己心里像揣了一团火,情绪十分亢奋。他跑到院中一棵槐树下,突然蹦着高撕那树叶。撕几片,塞到嘴里嚼碎了,“啐”地一口吐掉,然后决定找吴聊老师学写字去。 佛学院的主课是佛学,但也有英语、书法、会计、计算机等课。教这些课的老师都是从外面聘请的退休人员。因为他们不信佛,单独住在后面的一个小院,慧昱经常在课下找他们请教。那个教书法的老头最有意思,他将自己的宿舍自题为“绿天庵”,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一瓶白酒,醉意上来便挥毫泼墨,一边写一边说:怀素何许人也?我也!怀素圆寂一千二百年后转世为我吴聊!怀素当年是草书天下独步,我吴聊今天也是草书天下独步!不信?不信你就看看!喏,喏,这一弯,这一竖,天下谁人能敌?哈哈哈哈!慧昱知道,吴老师说的“天下独步”肯定有些妄语的成份,因为他在书法杂志上看过一些当代名家的草书作品,那可是自然潇洒、简练含蓄,比吴聊的高出一筹。但慧昱不敢灭他的威风,只转了话题问道:吴老师,你既是怀素转世,为什么不出家?吴聊说:你不应问我,应问怀素为何要当假和尚。他不谈经不说禅,醉来把笔猛如虎,这是出家人的样子么?所以,我转世的时候发愿,佛门不进而傍,禅机不参而悟,明白吧?慧昱心想:吴老师也真是个人物,他这种做派,或许真是悟透禅机了,于是就更加恭恭敬敬地向他学习。 来到吴老师的“绿天庵”,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慧昱知道,吴老师嗜酒,经常把饭打来,一边喝酒一边吃,墙角的空酒瓶扔了一堆。吴聊听慧昱说明来意,拍拍书案说:“慧昱,你想跟我学写什么?”慧昱不假思索:“当然是狂草啦。”吴聊将袖子一撸:“好!笔墨伺候!”慧昱急忙倒墨铺纸。那边,吴聊从橱里摸出一瓶酒,拧开盖儿,向嘴里“咕嘟咕嘟”灌上一气,打几个酒嗝,抄起笔来叫道:“吴老汉,吴老汉,不谈经,不说禅!秃笔一支扫天下,书界英雄尽汗颜!徒弟,你看好喽!”说罢,他将笔饱蘸了墨汁,“啪”地戳在纸上,稍作停顿,而后笔走龙蛇,再不抬起,转瞬间便挥洒出一幅极为狂放的草书作品。慧昱看看,他写的是苏东坡的名句:“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他全身一阵发热,说:“吴老师,你让我学一学好不好?”吴聊将笔搡给他:“好好好,跟我学没错!”慧昱接过笔,照葫芦画瓢写了起来。但写完看看,比吴老师写得差远了。他说:“弟子真是愚笨透顶。”吴聊把眼一瞪:“你不喝酒,怎么能得到我的真传?”慧昱便向桌上的酒瓶看了一眼。吴聊说:“喝一点试试吧,人生难得几回醉嘛。”慧昱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摸过酒瓶,向嘴里灌了一气。酒下了肚,肚里积压的那团火便更旺了。他将吴老师写的那幅字再看一遍,然后把它拾到一边,自己也“唰唰唰”写了起来。写完最后一个“花”字,吴聊将手一拍:“好!大有乃师之风!”慧昱看看,自己真是比平时写得要好,当然比比老师写的还有差距。他接着再写,一气写了五六张,见吴老师打着呵欠想睡午觉才作罢。他拿了自己写的,又讨了老师写的,一并抱着回了宿舍。 找胶带把字幅粘到墙上,慧昱看来看去,对自己的字十分满意,忍不住又悬起腕子,在空气中再写,而且边写边念:“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他想,诸行无常,四大皆空,无论生前还是身后,什么富贵什么风流,统统都是草头露陌上花。 草头露陌上花,草头露陌上花。 无所谓,无所谓。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孟悔,而且很想把这些道理讲给她听。 给她讲,给她讲,一定要给她讲! 他将自己写的一幅最好的取下,落上自己的名字,叠起来揣进兜里。而后,他晕晕乎乎地走出宿舍,走出佛学院大门,直奔石钵庵而去。 石钵庵在叠翠山的后山腰里,被石崖和树木遮挡着,一般人很难发现。慧昱第一次来叠翠山,拜遍了山上的几十座庙,石钵庵也曾来过。但因为看清了那是尼庵,就没有进去。他后来听人说,这庵之所以叫石钵庵,是因为里面有一奇大无比的石制钵盂,相传是观音菩萨用过的。 沿一条石阶路向山后登攀,慧昱感到心跳也快,呼吸也急。迎面走来的一些游客都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他知道自己可能是带了酒容。 破戒了,慧昱今天破戒了。 不管它,且不管它。我必须找到孟悔,把那些道理讲给她听。 石钵庵的山门到了。他知道比丘要进尼庵,必须二人以上,自己单身一个则不可,于是在路边坐下,想自己怎样才能见到孟悔。等到两个女游客过来,他起身打个问讯,请求她们进去给他找一个人出来,并交代说那人俗名叫做孟悔、家是明洲。一个中年妇女看着他笑:“那人是谁?是你女朋友?”慧昱的脸更红了:“不,是我的老乡。”中年妇女说:“哎哟,咱早就听说这样的话,‘新时代新气象,和尚尼姑搞对象’,小和尚你害什么羞呀?你等着,我们给你叫去!”说罢,兴冲冲走进庵里。 搞对象?我跟孟忏搞对象?那女人真是胡说八道!我来找孟悔,是让她赶快破执开悟呢。 可是,他这么冠冕堂皇地想着,孟悔却好像又伏到了他的背上,耳鬓厮磨,呵着香气。顷刻间,他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他在心里说,孟悔你快出来,快出来,让我再真的背你一回吧! 然而他等了半天,也没见孟悔出来。 那两个女游客从庵里走出,其中一个笑嘻嘻向他道:“我们给找了,人家说没有这人!” 另一个说:“估计是人家不让你见,你干脆自己进去找吧!” 慧昱向她们道个谢,继续站在那里。 又有游客上来,他又托他们捎讯,但还是没有结果。 听见庵里传出清脆的板声,庵里的晚课要开始了。这板声一下下敲着他的脑壳,让他的血液降了温度。他摇摇头,托一个游客将字幅带进庵去,悻悻地离开了这里。 但他不想回佛学院。他沿着另一条路,一直走到了位于山脚的叠翠镇。 叠翠镇因山而建,住有万把人口,大多是做生意的。傍晚时分,各类店铺纷纷亮起彩灯,放起音响,以种种招数吸引着游客,让人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