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迪密码TXT完整版-7

“……我们日用的饮食……”老人在另外一个世界继续念着。阿斯摩提欧来得太迟了。现在应该去找她。“你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他轻蔑地说。阿斯摩提欧打开房间的门,环顾左右。走廊上没有人,尽头就是楼梯。阿斯摩提欧抓住老人的手臂。老骑士站起来,温驯地由他拉着走。口中仍然念诵着主祷文。他的眼神在魔幻森林中迷失。胡安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的记忆就像飞翔的海鸥。他们慢慢走到楼梯边的第一个台阶。他的访客在他后脑勺上重重一击,在他已无生气的身体上往楼梯一推。第四部 乌龟(5)翻滚、碰撞,直到他摔到楼梯底下,他的身体呈现出母亲腹中胎儿的姿势。阿斯摩提欧走下楼梯,用脚把老人翻过身来。年老骑士脸上的表情就像刚出生的婴儿,毫无痛苦,只有平静,仿佛已经找到了他该走的路。飞翔的海鸥直升天际,在一片广大的蓝色亮光里消失。它的翅膀永远不会再停下来,它永远不会再回到岸边。11 此处是作者向《海鸥乔纳森》(理查德·巴赫著)致意的描述。阿斯摩提欧痛恨老人。他痛恨那样的表情,他痛恨自己亲手结束的这条生命。他痛恨那个疯老头,他痛恨老头所代表的一切。他的双眸仿佛变成了黑色的烟囱,冒出了邪恶的烟雾,而毒液也正从眼底蒸馏出来。护士走过来,看到了现场的一切。可脸上却没有恐惧的神情。“乔纳神父是最后一个来看他的人。”她对阿斯摩提欧说。然后把教堂的地址给了他。阿斯摩提欧发出一记动物般的声音,混合了厌恶和满足。他没再说话,就像进来时一样缓缓地离开了,仿佛一个被阿韦尔诺湖污秽的湖水浸没、又复活的鬼影。护士在老人身旁等待。她站着不动。养老院中一片寂静。一分钟。两分钟。然后她开始尖叫。18“小姐,我们很抱歉……这是个恐怖的意外。”养老院院长尽力表示出善意。那天早上他给她打电话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这个消息。但年轻女孩立刻就猜到了。十五分钟后,在米格尔的陪伴下她赶到了养老院。“外公……”当玛丽亚看到外公的尸体时,用仅存的一丝声音呼唤道。她的外公躺在担架上,身上盖着一张血迹斑斑的床单。救护车就在养老院的外面等着。两人一下出租车时就看到了那辆救护车,那时他们心中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离救护车几米远的地方,还并排停着一辆警车。法官和法医来了一阵子,已经检查完尸体了。似乎只是一场意外,极其不幸的意外。“镇静点。”米格尔抱着泪如泉涌的玛丽亚说。玛丽亚试着控制住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她终究还是无法自已,于是她从米格尔和养老院院长身边走开,低着头走了出去。剩下的两人不知要说什么。周遭围着看热闹的人、护士和警察,虽然他们就站在旁边,但米格尔对他们视而不见,院长看着他,不知所措。这时玛丽亚走了过来。“我没事了。”她的声音中仍带着些抽噎。但那并不是真的。她坐上出租车,她一直害怕最坏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而事实上也发生了。他们不想在电话里告诉她实情,只是要她赶紧到养老院来。“我们什么办法都没有了。他情况很不好,您也知道,最近他的病……越来越严重。您最后这几次来看他时也看得出来。”“可是,你们当时没在照顾他吗?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相信他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头部受到猛烈的撞击……这是法医说的。”然后,似乎是要道歉般,院长又接着说:“我们尽力了。我们无法给每个老人都配一个护士。请你们要理解。这里不是监狱。我们这里的老人需要自己的空间。没错,是要照顾他们,可你们要知道他们也有别的需求。”“是你们的精心‘照顾’让他们有那些需求!”她的话中有些敌意。“每一栋楼都有三个值班护士。我们猜想意外发生的时候,三位护士都刚好在其他的房间里忙。而且……”第四部 乌龟(6)院长停了下来。要怎么说才好呢?“而且什么?”米格尔问。“警察不排除自杀的可能性。”“我外公不是自杀的!他绝不会有这种想法!”“正常状态下是不会,但是……”“绝对不会的!”她语调中的坚定和愤怒让院长一时说不出话来。“请您们了解,我们认为这是意外,他从楼梯上摔下去,然后撞到了后脑。可警察他们……反正你们也知道,他们不排除任何可能性。”“我的外公是天主教徒,那种可能性他连作梦也不会想到。我可以告诉你,他本来还等着我今天来看他的。”院长不再说话,以免又开口驳斥玛丽亚。“我要再见他最后一面。”她肿着双眼说,脸颊上又流下了眼泪。院长和米格尔陪她走到尸体间,两个男护士正要把担架抬上救护车。院长做了个手势,两个人停了下来。两个警察陪在一旁,其中一个正埋头在笔记本上做笔记,中等身材。一个中年男人正用力地嚼着一根棒棒糖,向众人走来。“我是莫蒂梅尔探长,阿古斯丁·莫蒂梅尔……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请尽管说,小姐。我很抱歉……”男人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把嘴里的棒棒糖抽出来。玛丽亚似乎没听到他的话,米格尔握了握探长伸过来的手。探长让一个警察把盖在老人脸上的床单掀起来。玛丽亚无法承受了,倒在米格尔的怀中。“别哭了……”“我们非常遗憾。这对于我所管理的机构来说,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如果您需要什么……”养老院院长再次重复。玛丽亚没回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您几个问题。”莫蒂梅尔探长对她说。她点了点头。“谁是他生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米格尔问院长。“当然是夜班的护士……罗萨莉奥小姐。她整个人都崩溃了,她是个很好的专业人员。事情发生时,别人的房间有事找她,她的同事也刚好都在忙。所有护士的口袋里都有一个接收器,老人只要有需要就可以找她们。每个人床的上方也都有一个按钮。他们一进来,第一件学的事就是怎么用按钮……”“很好,可我不是在问护士……我是问他有没有跟谁说过话?”米格尔锲而不舍地问。“您等一下……噢,当然了,乔纳神父,告解神父。他是今天早上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乔纳神父,告解神父?”米格尔觉得很奇怪。这个名字让玛丽亚心生警戒。乔纳……外公说过关于乔纳的什么事呢?“我们是非宗教性的机构,但很多老人是天主教徒。所以我们会请乔纳神父过来,他是个圣人,总是配合我们。他和胡安先生总能聊很久。神父是他灵魂的导师。好吧,事实上他们的关系更甚于此:他们是朋友。”“神父这么早就来看他?”“呃,乔纳神父早上八点半有弥撒。虽然你们会觉得奇怪,不过他常常在——怎么说好呢?——在不太恰当的时间来看他,就在他举行弥撒之前。”“我可以见见他吗?”米格尔问。这一连串问题让莫蒂梅尔探长觉得非常别扭。他不喜欢别人抢他的镜,他才应该是发问的人,而且这些都已经写在报告里了。可是他不敢打断两人的对话。“神父不住在养老院。我跟您说过,本机构是非宗教性的。他在圣克里斯托瓦尔教堂,在自由贸易区。”“神父今天从那里一路过来,只为了听我外公告解?”玛丽亚插嘴。她仍然注意着听他们的谈话。第四部 乌龟(7)“昨天您很晚离开。可您一走,您外公就要求我们请神父今天早上过来。他一直坚持,所以我们就给神父打电话。乔纳神父在我们这里进进出出都很自由……就像这里的一分子。”“您可以把他的住址给我吗?”米格尔说,“也许他可以帮我们。”“你们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找到他了。我们知道自己的分内事……”莫蒂梅尔说。米格尔并没有忽略探长紧张的模样。这家伙似乎很敏感,也许太敏感了,他想。养老院院长看看警长,又看看这对情侣。他迟疑着,忍住了,可他又觉得对玛丽亚有所亏欠,于是急急忙忙把地址告诉他们,似乎有点道歉的意味。莫蒂梅尔把棒棒糖的棍子丢到地上,向院长掷出怨毒的一瞥。米格尔则把地址牢牢地记在脑中。“好了,你不必担心,我们会把这个案子破了的……现在我想请教你们几个问题。”莫蒂梅尔对玛丽亚说。“不好意思,可以请您等一下吗……我得抽根烟。”米格尔说。“当然当然。”探长说。两人走向养老院的大门,来到莫蒂梅尔和院长视线所不及之处。“你又不抽烟。”两人走到转角处时,玛丽亚问。“你能一个人留下来应付警察吗?”“为什么?”“为了你刚才说的。我必须去找告解神父。”“乔纳神父一定会帮我的。你认为外公对他说了些什么吗?”“我不知道,但我一定要见见那个神父……我有一种……”他不敢再说下去。“……预感。”米格尔不喜欢这样。他是数学家。“对,就是预感。”19他从来没到过这里,他对这个区唯一的认识到是文学上的——透过帕科·坎德尔11 Paco Candel(1925—2007),原名Francesc Candel,小说家、记者,生于西班牙瓦伦西亚地区,后移居加泰罗尼亚,代表作《其他的加泰罗尼亚人》,描述由外地移居至加泰罗尼亚的移民生活。当获选加泰罗尼亚参议员时,人们称他“议会里不会讲加泰罗尼亚语的人”。 的小说里的描写。这位小说家的命运被世人遗忘,为此他常常打抱不平。这个所谓的“廉租区”充满了50、 60年代的恐怖公寓,四四方方的房间里挤满了人。战后时期数以千计的人到大城市来讨生活,并住在这里。这是欧洲最长、最可怜、最悲惨的战后期。米格尔青少年时期读了坎德尔的小说后,便把作家对这里的描写深深地埋在了心里。这些房子叫反建筑,米格尔想,不过它们的功能性却被发挥到淋漓尽致,尤其是容积率。四四方方的混凝土大楼,完全没有任何建筑学的概念,反正只要盖得越高,建筑商就赚得越多。这些房子就像给工人住的牢房一般,给那些“炸弹般的穆尔西亚人”住的,他想起了埃尔南德斯22 Miguel Hernndez, 1901—1942,西班牙诗人。这里引用的是他的诗《人民之风带着我走》中的一句。穆尔西亚为西班牙南部一自治区,素以民风强悍著称。的描述。在那里,你能看到一个只值三万比塞塔33 Peseta,西班牙殖民时期的货币,从1808年由占领了巴塞罗那的法国军队制造,直到2002年取消。的人、你会理解为什么那些房子对“其他的加泰罗尼亚人”及他们的子孙来说是座监狱。这地方多么可怕啊,米格尔一边想,一边在街区打转,寻找停车位。就在那儿。圣克里斯托瓦尔教堂,一座仿佛是从最糟糕的社会主义现实派画作里硬拉出来的建筑,建材也是最简陋的。这还真是一栋穷人的教堂。第四部 乌龟(8)他在乌利德克那街上找到一个空位,离教堂大概五十米。他把车停好,刚要下车时,他突然停住了。一个男人正走在人行道的另一侧,穿长风衣的光头族……那是梁托会,米格尔想。他知道脑海中的这个想法一点也不理性。他没下车,只是用目光跟踪着那个奇怪的人。他看不到那人的正面。只见他停了下来,打开一辆黑色奥迪的车门,扬长而去。米格尔下了车,走到停车定时器旁,抽出一张计时单。梁托会,他在心里重复着。然后他步行了五十米,来到圣克里斯托瓦尔教堂。教堂位于一个长长的广场中央。它是一栋混凝土建筑,又硬又冷,旁边有一个小花园。也许是奇迹,几棵老树都存活了下来,没被城市规划砍倒。他沿着栅栏走,有几个小孩在他左手边的广场上在玩球。教堂大门紧闭,米格尔便绕到教堂后面。在一条走道的尽头有一扇很小的门。公园的混凝土墙把教堂的这部分包围起来,这里似乎通向圣器室。门似开似闭,于是米格尔用指节敲了敲木门。原来门是开的,因为敲完后,门开了一条缝。黑暗的空间中萦绕着蜡烛和线香的味道,由于室内外强烈的光线对比,米格尔暂时什么也看不见。他踏出一步,伸手在旁边的墙壁上寻找开关。可是在找到之前,他突然有种直觉,于是便不再找了。他等了几秒,让眼睛适应室内的黑暗。慢慢地,他可以看见东西的外形了。一道来自外部的光从木门的缝隙里透进来,他看见了电灯开关:一个白色的四方形盒子。他走过去,用手肘推开了开关。所见的景象把他吓傻了。这完全超出他的预料。米格尔颤抖着。他很恐惧,可他知道自己必须克服。他全身被晕眩感所降伏,五脏六腑都在翻搅。他觉得自己恐怕忍受不了了,面对脚边的一大摊血,还有那破袋子般丢在地上被凌虐的神父尸体,他完全无法动弹。他现在知道了,黑衣人就是那个令人作呕的杀手。神父的内脏四散在地上,身体还流着血,散发着死亡的气味。看起来神父似乎曾在这个房间里拖着内脏在地上爬过。房间不大,徒有四壁,另一边有一扇圆形通往教堂祭坛的门。他右手边有张桌子,上面有些书、一堆纸及一台开着的电脑。所有东西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旁边墙上的大柜子门扉大开,衣服丢了满地,抽屉全被打开……另一边墙上则有个十字架。“我的天啊!谁会做出这种事?”他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他的脚已经支撑不住了。最后他不得不放弃,让自己跌坐下来,背靠着墙壁。他转过头不想再目睹这一切,把头埋进了两膝之间。他试着思考。他被吓呆了。他需要从这一切恐怖的事件中抽离出来。他应该打电话给警察吗?还是全速逃走?他到底在这个地方做什么?幸好玛丽亚没陪他来。这两件杀人案代表了什么?他又站了起来。他下意识的第一个冲动就是逃走,可本能又告诉他不能就这样离开现场。他想要知道。他想要看看,可是看什么呢?他也许没什么时间了。“警察……那个莫蒂梅尔探长现在还在养老院,他一定也会想和告解神父谈谈……我可不能让他们在这里找到我。”他的大脑因为本能而全速转动。看来神父一路爬向通往教堂外的门,是有目的的。但这怪异恐怖的景象让他触目惊心,这实在太恐怖了,他无法把目光从死去的乔纳神父身上移开。尸体侧躺在地上,血还在缓缓流动。他才刚死没多久。他看见那个黑衣人是在多久以前?十分钟?十五分钟?还是二十分钟?他仔细观察着尸体,尸体的姿势不太正常。他延伸的手臂,似乎想用手指在地砖上写些什么。从米格尔站的地方,看不太清楚,而且血慢慢流满了地板,如果神父真在地上写了什么的话,也很快就会被血遮盖。他无法形容那时的紧张,会不会也是那个黑衣人谋杀了玛丽亚的外公?是同一个人犯下如此残酷的罪行吗?是不是养老院里的某个人告诉了杀手,乔纳神父是最后一个和老人说话的人?他检视着神父已无生命迹象的尸体,越来越多的问题不断在脑海中涌现。第四部 乌龟(9)他后退了一步,不能让血弄脏他的鞋底。一步,再一步。他必须往右走。所有的东西都被血掩盖了。米格尔往地上看,瞄到一块发黑的肉,他不敢去想那是身体的哪个部位。他深吸了一口气,全然不顾地往前,向神父脸的方向走去。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因为四处都是血,他几乎没有办法移动了,最后他免不了朝神父的脸看去……“我的天啊……他的眼睛被挖掉了!谁做得出这种事啊?”他深深吸气,再大口大口地从嘴巴呼气,让自己镇静下来。他慢慢转过身,看着死者伸出来的指头。手指上沾着血,神父用手指写了或是画了些什么。看起来像三角形……不是三角形……是一个大大的、倒过来的U……就在U的底部上,还有一个大写的B,垂直的那一划拉得长长的……就像……希腊字母里的猓康构吹拇骍字形下还有些什么东西,他再往下弯了弯腰,那东西很模糊,而且一大摊血还在继续扩散,就像火山爆发流出来的炙热岩浆一样。第一个字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它的下半部,和后面的字。他专心地观察……是一个号码,是的……现在他看出来了。他很紧张,他被吓得魂不守舍的,但是他一定要把号码记下来。他在心中默念:1、 1、 8……下一个字就写得很难看懂了,米格尔看不出来,它就像一个污渍一样。后面还有两个号码:2、 2。他在心中复诵了一遍:1、 1、 8……下一个号码可能是个0,或者是……不对,那个字不清楚。然后是2、 2,对了……米格尔再看看倒过来的U,也许是个倒过来的Y也不一定,可垂直的那一画太短了……他无比地专注,那个图形让他想起某个东西,某个他常常拿在手里的东西,当他还是学生的时候,画图的时候……他在脑海中搜寻,肾上腺素像河流般流过他的静脉。他的心脏越跳越快,终于……一支圆规!一支很大的圆规,毫无疑问,圆规上方还有个希腊字母狻O衷谒匦爰窍潞怕耄 118……22。还差第四个数字,中间的那个数字和第一个数字。他观察得更加仔细,然后自言自语:“第一个数字写得比较大,可能是一个符号,或许是5,或许是另一个字母。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如果他们在这里找到我,我就解释不清了。”那一摊血继续扩散,拓展着它的领土,把一切都掩盖了,包括地上的字。他必须小心翼翼地离开这里,避免沾到血。“我的天啊,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血?”他想用力往前跳,但这一次没有成功。染了血的鞋印留在了地上。他走到门前,他实在太紧张了,所以不自觉地用手扶住了门框,然后匆匆离开现场。他一边快速走着,一边在脑中重复那一串数字。公园里的小孩都已经离开了。街上了无人烟。他加快脚步走到车旁,然后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打开手套箱。他总是会在里面放着笔和纸。他在方向盘上画下那个他刚看到的图,还有神父用自己的血写下的数字。他照他所记得的描摹出来……这是一个信息,揭发凶手身份的留言。是的,很有可能。可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乔纳神父要留下什么?他把纸收好,然后在口袋里摸索钥匙。一辆警察的巡逻车开到他的左前方,就停在几米远的地方。他低下身来之前,米格尔看到一支棒棒糖的棍子从那辆车的左车窗里飞了出来。警察……是莫蒂梅尔!他这样想,然后藏到仪表板下。没错,刚才还在养老院的探长、他的助手,还有其他警察都从巡逻车里出来,往圣克里斯托瓦尔教堂的方向走去。米格尔等了几秒钟,直到他们在他的视线里消失。然后他发动车子,驶离了那个地方。他冲到街角时才想起自己忘了关灯。“该死,急急忙忙地……我的手好像碰到了门框和大门……我的指纹一定到处都是。”他觉得他快要晕厥了。还有这双鞋子……他得赶紧处理掉。第四部 乌龟(10)20史子由纪夫早上去了海滩散步。他喜欢在日出前到海边走走,看着太阳缓缓地升起。卡达盖斯的海岸在清晨和下午的某些时刻,会让他想起他的祖国。这个加泰罗尼亚海岸的小镇还有日本人所称的“魂”,也就是生命力。石头、草木、山脉、水,无一没有魂的力量。但这还无法让他找到心中的平静。昨晚他忧虑得无法成眠。自从他所担忧的事情发生后,睡眠就像麦克白一样,离他远去了。他要阻止这件事。史子由纪夫从不会在跟一个人吃饭前和他合作。对于这位日本黑道的前辈来说,仪式是最重要的。坐在桌前分享食物的必要性,很多西方人还不了解。但那个加泰罗尼亚人不一样:他的举止像个日本诸侯,也懂得餐桌礼仪、懂得尊重。但是那也不足以让由纪夫就这样把她白白交给他。他得要阻止这件事。散步之后,老由纪夫虔诚地向祖父上香,他先是祈祷,然后捻了香,放在香炉里。他热爱传统,也是神道坚定的信徒。如果没有这些信仰,他的家庭或他的国家都会溃散瓦解。他那从未谋面的父亲正是为了这一切奋斗不懈,但战败后美国人把父亲送上了军事法庭。美国人摧毁了他的国家——日本这个“八百万众神的神国”;而天皇在宣誓放弃了他的神性后,也和占领军合作了。他们看到远方爆炸时产生的蘑菇云,那时母亲已经怀胎六个月了,而他只有三岁,但是还记得那道盖过一切的亮光。他的妹妹出生了,一切平安。三十五年后,异状突然发生:一种奇怪、毫无征兆的病,从她出生起就一直慢慢在她身体里蔓延,又如闪电般措手不及地夺走了她的生命。于是由纪夫就负起了照顾刚出生的外甥女的责任。现年七十四岁的他,是日本黑道里最为人所敬重的老大之一。在他的许多生意里,没有任何一项能比这个——与南美黑帮一起携手毒害美国青少年——更让他感到满足。意大利佬进入毒品这一行太慢了,因为他们有所迟疑。他可不会。毒品生意让他有足以买下一整个大陆和大陆上所有政客的金钱及权力。可是,那不是他所要的。他想要的是像他幼年时看到的蘑菇云般的东西,那朵毁掉他妹妹的蘑菇云。而他要让这个东西深植在每个十二岁以上的美国人的血液里。“父亲。”由纪夫没回答。他祈祷完后,站了起来。“你刚刚要人叫我过来吗,父亲?”他的儿子问。“是的,儿子。”然后他走到面向大海的大露台,在躺椅上坐了下来。“你知道我为什么派人去找你。”“是的,父亲。”“我们要阻止那件事。这段关系既不能有现在,更不能有未来。”“我会跟布鲁谈的。”“不对,先找她谈。”“我会照您说的去做,父亲。”21爱德华多·诺格斯捡起老板刚丢在地上的棒棒糖棍子,这是今天的第三根了。除了面前这一堆麻烦事,他就只差这个四处破坏惨案现场的老板了。这看起来不像一般的杀人案,而是一场活生生的血腥暴行。法医们在现场已经工作了几个小时,做好了第一份先期报告。“这里情形怎样?”莫蒂梅尔真的非常紧张。“您怎么了,老板?您看起来绷得真紧。”爱德华多·诺格斯在部门里是出了名的爱开玩笑。他可以把解剖台上被打死的黑帮老大的胸腔,当作点心时间吃烤地瓜的桌子。但现在莫蒂梅尔没有开玩笑的心情,“这个没脑袋的杀手干嘛让该死的灯开着?”探长问。第四部 乌龟(11)“您已经看出来了,老板,这就像西红柿酱里的一块熟肉,这家伙脑袋八成有点问题。”“诺格斯,别让我失去耐心;我只要报告,不要加油添醋。”“看起来这个老教士……”“说话尊重点,诺格斯。”莫蒂梅尔打断他的话。“他被掏心挖肺了,老板。不过杀手是慢慢来的,好像乐在其中似的。而且杀手还把教士的眼睛也挖了出来。不过这神父,也许就因为他是神父,很神奇地还有时间念诵一遍圣母经。”“什么意思?”“我是说,他被如此凌虐后,还能在地上爬这么远,简直是奇迹。杀手把他丢下时,他还活着:毫无疑问,神父在地上爬了一段。证据很明显……看到了吗?这才是他原来的位置。”诺格斯一边说,一边指着地上。莫蒂梅尔屏住呼吸,吞了口口水。他的心似乎早已飞到别处去了。诺格斯对这种神游的状态早已习以为常。他接着说:“您还是继续抽烟好了……我建议,吃那么多棒棒糖对身体不好,您要相信我。”“别说傻话了……”上司回答道,然后要他继续报告。“好吧,老板。之后他爬到这里,然后……反正一切都被血盖住了……他似乎想告诉我们什么事。看照片的话也许能看出些什么东西来。但第二个人也造成了污染,破坏了现场。”若不是诺格斯出言阻止,莫蒂梅尔差一点就把棒棒糖的棍子丢在地上了。“我不准您这么做,老板。”莫蒂梅尔没理他,照丢不误。诺格斯在空中把棒子给拦截了下来。“第二个人?”莫蒂梅尔很好奇地问,“有两个人吗?”“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两个杀手,地上的脚印显示第二个人是后进来的。除了可怜的神父外,我们只有他的指纹,在这里,看到了吗?在门框和门上。另外一个一定是杀手,他戴了手套。”“我们怎么知道?”“您是说两个人吗?鞋子啊。有两种不同的鞋子。至于指纹,我们也确定有第二个人来过。他们两个不是一起来的,我更倾向这点,有人之后才进来,看到地上这块熟肉,吓得屁滚尿流,然后就落逃了。”“你说话正经点,诺格斯。你是个警察,不是《迈阿密风云》电影里的人物。”“不好意思,老板。都怪我看了那么多电影,所以讲起话来就跟电影里的条子一样。”“您觉得动机是什么?有什么想法吗?”“我不知道,老板。被抓到在教堂里偷牙刷的人是不可能做出这么残酷的事的,您认为谋杀案与养老院里老头的死有关吗?这是他的告解神父,而且又是最后一个和他说过话的人。”莫蒂梅尔没有回答。22“尤里,你得帮我个忙。”布鲁说。尤里半小时之内就会到他家。布鲁并不信任那群被他金钱援助的呆瓜。他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因为他喜欢,而是他在骨子里就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对家人的承诺还得遵守。但他想要那本记事本,如果上面的内容能给他带来更多权力的话,那他就更要得到它了。他并不信任阿斯摩提欧,更别说他手下的打手了,都是一群宗教狂热分子。乔梅·布鲁今年五十八岁,从前他并不叫这个名字。在户籍记录里,西班牙刚恢复*统治时,一位政界的朋友建议他适应新时代,把乔梅改成海梅11 加泰罗尼亚文中的人名乔梅(Jaume)即为西班牙文中的海梅(Jaime)。。但不管是乔梅还是海梅,这个政党还是那个政党,对他来说都一样。他是这座城市里最富有的人之一,每个人都分到过他的钱。第四部 乌龟(12)宽广的豪宅是他家族今昔荣耀的总结,房中装饰着各式各样的现代主义式家具、大小雕像和绘画。在加泰罗尼亚文艺复兴中他的家族扮演着艺术家赞助者的角色,因为他们的财富也足以承受如此挥霍,灾难降临前,一切都得感谢古巴的生意——一家新镇工厂,只是来源有点不太光彩:贩卖奴隶。他们家族几个世纪以来都是奴隶贩子,18世纪买卖奴隶,19世纪则买卖工人。丢掉古巴是场大灾难,软弱无能的该死的马德里政府,和1898年的美西战争,对他们和其他企业家来说,都是个痛苦的打击。但布鲁家族总能度过难关。20世纪初,他的祖父马科斯·布鲁雇用枪手,来对付工厂里那些支持无政府主义的工人,他们已经危及到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累积的财富了。他的船不再载运奴隶,而以中立国的身份,与所有亟须物资的交战国做生意,给双方提供货品。布鲁家族毫不踌躇,一战以后,他们的财产暴增了三倍!他才不会让街上的纷扰和人民的不满,影响到家族在几个世纪中累积下来的任何一毛钱。这座城市是他们的,因为他们支付了它的一切,在马术俱乐部、艺术歌剧院、里赛奥剧院、商业协会、国家工作促进会,和所有他们赞助维持的组织里,都能见得他的影响力,而这些组织也象征了他的社会等级与经济能力。当城市陷入混乱,马德里的政客还束手无策时,马科斯·布鲁就命令加泰罗尼亚军事总长让一切重新走上轨道。平静的社会维持了不多久,而且即使是在这短暂的时光中,也并非静如止水。布鲁在几年后,出钱赞助了一个主导政变的计划,他们要用飞机把另一个将军接回来,可当时他无法离开加泰罗尼亚。他被困住了,这三年中,他一直留在位于政府军控制区的豪宅里,没有任何一个民兵和无政府主义者敢接近他的房子。1939年1月 26日,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将军的政变部队进入巴塞罗那时,马科斯·布鲁走到大街上,他和许多人一样站在对角大道上坚定地举臂欢呼。然后他哭了。三年了,三个长长的年头里,他都未曾走出家门,在他的街道、他的城市里自由行走。马科斯·布鲁抱头痛哭,那情绪只有他圣人般的妻子过世时才有过。他的太太是个伟大的女性:一个丑陋、虔诚、多愁善感的天主教徒;那些舞女、女工和*则是另一回事,他对她们的感觉,就像是对卡瓦酒的感觉一样:只要瓶子一空,就扔掉再找一瓶;可是他的妻子,她真的是个圣女!那种罪过的事他只跟其他女人做。*政府对布鲁家族的生意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乔梅·布鲁的父亲约瑟·安东尼奥·布鲁保持了家族的优良传统,和那位不爱介入政治的将军相处得很好。“做得好,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做得好。您别涉入政治,这种事情让我们来就好了。您专心做您的事,您已经把整个西班牙变成您的军营了。生意和政治就让我们负责吧。什么?帕戈先生11 Paco,弗朗西斯科(Francisco)的昵称。在这里指的是弗朗西斯科·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将军。 其为西班牙政治家,军事家,法西斯主义*者,西班牙长枪党党魁。?巴塞罗那很‘马卡’22 maca,加泰罗尼亚语“漂亮”之意。在弗朗西斯科·佛朗哥执政期间,中央政府打压西班牙各自治区的文化,公共场合只许使用西班牙语,不准说地方方言。故书中人物才会开他玩笑。吧?”第四部 乌龟(13)约瑟·安东尼奥·布鲁有时会说几句加泰罗尼亚语,试试将军私底下敢不敢说几句方言。“很美,布鲁先生。”“那巴塞罗那足球队俱乐部呢?您怎么说,帕戈?”“不错,不错。”“如果您想,我就可以让您成为俱乐部的会员。当然是荣誉会员了,而且一块钱都不用付。”“事实上,我喜欢钓鱼。”“那就不用再说了,走,去钓鱼!我有艘小船在帕拉莫斯港,不是很豪华,但只要您愿意,我们随时都可以去钓鱼。”“那河钓呢?”“我也有河啊,我也有啊!只要一道命令,您的篮子里面就会装满鳟鱼。”约瑟·安东尼奥·布鲁是少数几个能直呼将军名讳的人。只要一些宝石一些钱,让他可以做做生意就好了,宝石是给将军夫人卡门女士的,几百万的钱则是给*政府的官员的,再加上将军每次到巴塞罗那时的一点米纳鹅肝酱,就够他将近四十年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大将军和这位加泰罗尼亚大亨决定一起用哈金·伯尔的笔名,写一连串反对共济会的文章,并刊登在《前进报》上,这时两人之间的友情变得更加紧密了。这些文章最后集结出版为一本叫《共济会》的书。政府的新闻片也拍摄了一段与哈金·伯尔先生会谈的片段,这位哈金·伯尔先生不是别人,正是伪装成英国人的约瑟·安东尼奥·布鲁。根据新闻报道:“与预期的一样,两人热情地交谈着。”“帕戈,您得帮我一个忙。”约瑟·安东尼奥·布鲁某天在一个场合向大将军这样说道。于是1952年的某一天,佛朗哥与约瑟·安东尼奥·布鲁参观了修复后的波布雷特修道院。将军在加泰罗尼亚大亨面前,要求修道院院长给他个人情,把那个“世纪变态狂”的墓穴从修道院里移出来。于是院长照做了,他把华顿公爵11 Philip, Duke of Wharton华顿·菲利普和一小群英国人于1728年成立了西班牙第一个共济会。的遗体移到一座一般僧侣的墓园里。乔梅·布鲁,作为约瑟·安东尼奥·布鲁——这位议会代理人和将军密友——的儿子,是家族最后的成员。他就读于一所德国的中学(终究他父亲在一战中是个亲德派,而且他的爷爷还赞助过几出瓦格纳在里赛奥歌剧院的歌剧),然后在英国完成了高等教育。由于基因问题,他的想法和世界观都承袭于父亲,但在其他事情上他们一直都无法好好相处。乔梅·布鲁痛恨他,那个死老头住在另外一栋房子里,他向父亲保证他会接手家族事业的,但他不想知道父亲的那些疯事。乔梅·布鲁看着这座城市,他觉得这座城市还是他的,是他和另外四个朋友所共享的。以前一直是这样,未来也会如此,就像纽约、伦敦和巴黎一样。四个朋友。在这一点上,世界从未有所改变。乔梅·布鲁是个精明的家伙,他一边经营合法生意,一边维持家族传统。布鲁不只给巴塞罗那和整个地中海沿岸的妓院供应新鲜嫩肉,在欧洲各大城市也有分店。他祖先过去的贩奴生涯,使家族与俄国黑社会有不错的关系,所以他和那些俄国佬的生意也蒸蒸日上。他的全球化再简单不过了:从泰国、缅甸、日本来的女人,都是妓院的房客。也许是继承了家族传统的关系,他还是最喜欢买卖黑人女人。不过其中有些女人是缺点很多的商品,到手后一半以上都有艾滋病,这对生意非常不好,还得想办法处理掉有问题的商品。第四部 乌龟(14)“你留下我那些波兰女人,不要再搞黑女人了。我的女孩子干净又年轻,而且只要你需要,再下流的招式她们都愿意。你会喜欢她们的。”他的合伙人之一尤里对他说。“我喜欢黑女人。”“好吧,但你得要埋掉一半,再把她们分出来,她们身上都是大便。布鲁,那没问题,我会去做的,朋友就应该这样。可是你会赔钱的。”“我有很多钱。而且,如果钱不花在你的嗜好上,那要一堆钱有什么用?”“是是是,我知道你一看到黑女人和亚洲女人就不行了。”“不是所有亚洲女人哦,就只有日本女人。”他强调。“你是个很怪的人,波兰佬。你们这些波兰佬都很怪。”尤里问,“为什么特别要日本女人?”“这是家族问题,我的几个祖先在日本传教。”“你们还有非常人性的一面嘛。”尤里开玩笑地说。“别笑,尤里。我可不是出生在大草原上野蛮食人族的家庭里,没东西吃只能吃人。我的家族历史久远,而且我们一直相信上帝。”“得了吧,布鲁,少糊弄我了!”“我们是领主……‘De porcs i de senyors se nha de venir de mena.’11 “猪和领主都来自他们原来的阶级”,加泰罗尼亚谚语,用来讥讽不自量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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