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6

“我已经告诉过你,让自己不被得到,并不是表示要躲藏或隐秘,”他平静地说,“也不是要你不和别人交往。猎人小心有保留地利用世界,谨慎柔和,不论是动物、植物、人类或力量。猎人亲密地和世界交往,但是又不会被这个世界得到。”“那是矛盾的,”我说,“如果他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存在这个世界里,他就无法不被得到。”“你还不明白,”唐望耐心地说,“他不被得到,因为他没有把他的世界压榨得变形。他只是轻触这世界,需要在这世上停留多久,就停留多久,然后悄然消失,几乎不留下丝毫痕迹。”8.打破生活的习惯性1961年7月16日 星期六我们整个早上都在观察一种像胖松鼠的啮齿动物;唐望称它们为水老鼠。他说水老鼠如果遇到危险会飞快逃跑,但有一个很糟的习惯,它一旦逃出敌人的追逐后就会停下来,甚至爬到岩石上,抬起前脚观看四周,或者整理乱毛。“它的眼力很好,”唐望说,“只有在它跑的时候你才可以跟着跑,因此你要学会预测它停的时间与地点,这样,你才可以同时停下来。”于是我专心观察水老鼠,发现了好多只,作为猎人来说,这算是大有收获的一天。最后我几乎每次都能预测到它们的行动。之后唐望教我如何做陷阱来捕捉它们。他解释说猎人必须花时间观察它们觅食与筑巢的地方,才能决定把陷阱设在何处,然后晚上去安放,第二天猎人只须追赶得它们乱跑乱蹿,它们自然就会跑进陷阱中。我们收集了一些树枝,开始制作陷阱。当我快要完成,正兴奋地盘算是否真能抓到水老鼠时,唐望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他的左腕,好像在看他从来都没戴过的手表,说按照他表的时间,现在是午餐时间了。这时我手上正拿着一根树枝,想把它弯成圈状,于是就顺势把树枝与其他猎具放在一起。唐望好奇地看着我,然后他模仿工厂在用餐时所发出的汽笛声。我笑了。他的笛声模仿的维妙维肖,我朝他走过去,发现他正凝视着我,摇着头。“真该死,”他说。“什么不对了?”我问。他再次发出工厂的汽笛声。“午餐结束,”他说,“现在回去工作。”我先是感到莫名其妙,然后我想他是在开玩笑,因为我们根本没准备午餐。我太专心于水老鼠,忘了我们没有食物,于是又拿起树枝想要弄弯它。一会儿之后,唐望又吹起了他的“汽笛”来。“回家的时间到了,”他说。他查看了一下他想象中的手表,然后对我眨眨眼。“现在是5点整,”他说,像是透露一个秘密似的。我想他是突然对打猎感到厌倦,想把事情终了,于是我放下东西,准备收拾离去。我没有看他,我以为他也在收拾他的用具,当我收拾好,抬头一看,发现他盘腿坐在几尺之外。“我已经收好了,”我说,“我们随时都可以走。”他站起来,爬上一块岩石,他站在上面,离地有5、6尺高,盯着我看。他把双手围在嘴边,发出又长又尖锐的一声,像是经过麦克风扩音的工厂汽笛声。他一面发出汽笛声的呜呜叫声,一面转了一圈。“你在做什么,唐望?”我问他说他在向全世界发出回家的信号。我真是给弄胡涂了。我不懂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疯了。我注意观察他,想要从他的举动与刚才他可能说过的话之间找出联系。我们整个上午几乎没有交谈,我想不出有什么重要的事。唐望仍站在岩石上看着我。他又微笑眨眼一番,我突然害怕起来。唐望把手围在嘴边,又发出长长的一声笛声。他说现在是早上8点,我必须再动工因为我们还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做。这时候我已经完全被搞糊涂了。不到几分钟的时间,我的恐惧已经强烈到让我想掉头就跑。我想唐望是疯了。我正准备逃走时,他从岩石上滑下来,笑着朝我走来。“你认为我疯了,是吗?”他说。我告诉他,他那些出人意料之外的行为把我吓坏了。他说我们扯平了。我不了解他的意思,我满脑子想的是他彻底的疯了。他解释说,他故意用最出人意外的沉重举动来吓我,让我惊慌失措,因为我也用最在意料之中的沉重举动逼得他快发疯了。他又说,我的固定习惯就像他的发出的汽笛声一样的疯狂。我大吃一惊,辩解说我其实没有刻板的固定习惯。我告诉他,我相信我的生活事实上是一团糟,因为我没有健康规律的生活。唐望大笑,示意我坐在他身边。整个情况神秘地改变了。他开口说话,我的恐惧就消失了。“我的固定习惯是什么?”我问。“你做的每样事情都是固定习惯。”“我们不都是如此吗?”“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我就没有固定习惯。”“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唐望?是我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才使你如此对待我?”“你在担心午餐。”“我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担心午餐?”“你每天中午、下午六点和早上八点时,你都会为食物担心。”他说,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即使你不饿,在那些时刻你也会为食物担心。”“我只需要发出汽笛声,就可以唤出你的固定习惯精神。你的精神被训练得随号笛声而反应。”他疑问地看着我,我无法为自己辩护。“现在你又准备把打猎变成刻板的固定习惯了。”他继续说:“你已经把打猎的步调都设定了,你在一定的时候说话、吃饭、睡觉。”我没话说。唐望所描述的那种饮食起居习惯,正是我这辈子做每一件事的方式。不过我深深觉得,我的生活远没有我的许多朋友那么例行公事化。“你现在很懂得打猎了,”他继续说,“应该很容易了解,一个好猎人最重要的知识,就是要知道猎物的生活习惯。这就是造就一个好猎人的主要原因。“如果你还记得我教你打猎的过程,你也许就能明白我的意思。首先我教你如何制作陷阱,然后我教你认识猎物的生活习惯,然后我们用陷阱来印证它们的生活习惯。这些部分是打猎的最浅显的部分。“现在我要教你最后一部分,也是最困难的一部分。也许在你最终了解它而成为猎人之前,要花上好几年的时光。”唐望停下来,给我思索的时间。他脱下帽子,模仿松鼠整理乱毛的方式理他的头发。我非常想笑。他浑圆的头使他看上去很像那种胖松鼠。“做个猎人不仅是设陷阱捕捉猎物而已,”他继续说,“一个称职的猎人能捕获猎物,不是因为他设下陷阱,也不是因为他知道猎物的固定习惯,而是因为他自己没有例行公事般的习惯。这就是他的优势。他一点也不像他的猎物,被沉重的固定习惯及可以被预测的古怪癖性所束缚住。猎人是无拘无束,踪影难测的。”唐望的话在我听来像是荒谬而无理的高调。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固定习惯的生活,我想要对他诚实,而不只是赞成或反对他。我觉得他的想法是我或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的。“我不管你觉得如何,”他说,“为了成为猎人,你必须打破生活的习惯性。你在打猎方面表现得不错,进步很快。现在你可以看出来,你就像你的猎物一样,轻易地可被洞悉底细。”我要他更具体些,举个实例。“我在谈打猎,”他平静地说,“因此我关心的是动物的行为——它们筑巢的地方、走路的方式。这些就是我所指的固定习惯,目的是要让你能从自己身上觉察到这些现象。“你已经观察过沙漠动物的习惯。他们在一定的地方饮食、筑巢,留下一定的足迹;事实上,它们的一切行为都在好猎人的预料之中。“如我所说过的,在我眼中,你就像你的猎物。在我生命中,也有人如此告诉过我,因此你不是个特例。我们都像我们所追捕的猎物,我们当然也会因此成为其他东西或人的猎物。所以,猎人懂得这个道理,就要使自己不成为猎物。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再次表示他的主张是不可能实现的。“这需要时间,”唐望说,“你可以先从每天不在中午12点吃午饭开始。”他看着我,温和地笑笑。他的表情很有趣,使我也笑了。“但是有些动物是不可能被跟踪的,”他继续说,“例如,有一种特别的鹿。幸运的猎人,一生中也许会碰上一次,完全凭运气。”唐望戏剧性地停顿下来,眼神锐利地望着我,似乎在等我发问,可是我没有任何问题。“你想,为什么那种鹿如此难以寻觅,如此独特?”他问。我耸耸肩,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它们没有固定的习惯,”他用神秘的语气说,“这使它们如此神奇。”“鹿必须在晚上睡觉,”我说:“那不是固定的习惯吗?”“当然是,如果鹿每晚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地方睡觉的话;但是这种神奇的动物却不会如此。其实有一天你也许会自己去证实这一点。也许你的命运就是要去追逐这样一只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喜欢打猎,也许有一天,在世界的某处,你的命运与那神奇动物的命运相交会,于是你会去追逐它。“那神奇的动物是美丽的奇景。我运气好,碰到过一只。那是在我花了很多时间学习狩猎之后。有一天,在墨西哥中部群山中,一处浓密的树林里,我突然听到了一声美妙的哨音。我在荒野中闯荡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我也无法确定它的方向,好像是从不同的地方传来。我想也许我是被一群不知名的动物包围了。“我又听到诱人的哨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时我明白我的好运来了。我知道那是一只神奇的动物,一只神鹿,我也知道神鹿熟悉一般人的固定习惯,也熟悉猎人的固定习惯。“你很容易了解,一般人在那种情况会有什么举动。首先,他的恐惧会立刻使他成为一头猎物。一旦成为猎物后,他就只有两种选择,不是逃走,就是准备抵抗。如果他没有武器,他通常会逃到空旷的地方,好拔足狂奔。如果有武器,他会拿出武器准备抵抗,然后他不是冻结在原地,就是卧倒在地上。“但是另一方面,一个猎人在荒野中潜猎时,绝不会走进任何不熟悉没有保护据点的地方,因此他会立刻寻找掩护。他可能会把他的披肩丢在地上或挂在树上作为诱敌的工具,然后他会躲起来,等待猎物采取下一步行动。“所以,当神鹿出现时,我两种方式都没有采用。我只是倒立起来,开始轻声哭泣。我真的哭出了眼泪,抽噎了好久,都快要昏了过去。突然间我感觉到一阵微风,似乎有东西在嗅我右耳后的头发,我想要回头看看是什么东西,结果倒了下来,我赶紧坐直,看见一只发亮的动物在注视。鹿凝视着我,我告诉它我不会伤害它,于是鹿同我说话。”唐望停下来看我。我不自主地笑了。一只说话的鹿实在太难以置信了。“它对我说话,”唐望微笑说。“那只鹿会说话。”“是的。”唐望站起来,拿起他的猎具。“它真的说了话吗?”我用着疑惑的语调问。唐望哈哈大笑起来。“它说了什么?”我半开玩笑地问。我想他是在寻我开心。唐望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努力回忆,然后他两眼一亮,告诉我那只鹿说了什么。“神鹿说:‘哈罗,朋友。”’唐望说,“于是我回答:‘哈罗!’然后它问我:‘为什么哭?’我说:‘因为我很悲伤。’然后神鹿走过来,在我耳边说:‘不要悲伤。’”唐望凝视我的眼睛,他眼中闪着顽皮的光芒。他开始大笑。我说他和那只鹿的对话有些呆。“你期待什么?”他问,仍旧笑着说,“我是个印第安人。”他的幽默感实在古怪,我只有跟着他笑。“你不相信神鹿会说话,是不是?”“很抱歉,但是我就是无法相信这种事会发生,”我说。“我也不怪你,”他安慰说,“那是天底下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一件事。”9.世上最后一战1961年7月24日 星期一我们在沙漠中漫步了几个小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唐望选择了一处有阴影的地方休息。我们一坐下来,他就开始说话。他说在打猎方面我已经学到许多,但是我的改变仍然没有达到他的期望。“只知道如何设立陷阱是不够的,”他说:“猎人必须生活得像个猎人,才能够从生活中获取更多。不幸的是,改变是如此的困难与缓慢;有时候光是要一个人承认有改变的必要,就得花费好几年的时间。我自己就花了好几年,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打猎的天赋。我想对我而言,最困难的是真心愿意改变。”我向他保证我了解他的意思。事实上,自从他开始教我打猎后,我就开始检讨我的行为。也许我最重大的发现是,我喜欢唐望的方式。我喜欢他这个人。他的行为具有某种稳固的内涵;他的举止也确实显示出他的专精,但他从未借着他的优势来压倒我。他之所以有兴趣改变我的生活方式,我想是基于就事论事,或者说是对我的失败,做专家性的评论。他使我觉察到自己的失败,但是我仍然看不出他的方式对我有什么帮助。我真心相信,以我自己对生命的期望,他的方式只会带给我痛苦、艰辛与毁灭。但是我已经学会尊重他的专精,这在他身上常以美和真的形式表现出来。“我决定要改变我的策略,”他说。我要求他解释,他的语气含糊,我不确定他是否在指我。“好猎人在必要时,会时常改变他的方式,”他回答说,“你自己也知道。”“你打算要怎么做,唐望?”“猎人不能只知道猎物的生活习惯,他也必须知道,在这世界上有力量在引导人、动物和一切生命。”他停止说话,我在等他开口,但是他似乎已经说完他要说的。“你说的是什么样的力量?”沉默许久后,我问。“引导我们生和死的力量。”唐望又不说话了,他似乎感到很困难,不知该说什么。他搓着手,摇摇头,鼓起腮帮子,有两次我正要开口请他解释时,他都示意我安静。“你无法轻易克制住自己,”他终于说,“我知道你很固执,但这没有关系。你愈固执,当有一天你终于能改变自己时,你会改变得愈成功。”“我正尽力而为,”我说。“不,我不同意。你没有尽你最大的努力。你这么说是因为那听起来很好;事实上,你对你做过的所有事都会这么说。你已经尽力而为好几年了,却毫无所获。你一定要有所改变,去纠正这种做法。”像往常一样,我又不得不为自己辩护,唐望似乎又抓住了我最弱的一点。然后我想起每次当我试图抵御他的批评时,最后都会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于是我长篇大论解释到一半,就克制自己不再说了。唐望好奇地端详我,笑了起来。他很温和地说,他已经告诉过我,我们每个人都是傻瓜,我当然也不例外。“你总是觉得,不得不为自己的行为解释,好像你是世上唯一会犯错的人,”他说:“这是你的自我重要感的老观念在作祟。你有太多自我重要感;你也有太多的个人历史。而在另一方面,你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你也没有向你的死亡寻求忠告;最重要的是你太暴露自己使自己被得到。换句话说,你的生活仍是一团糟,像我还没认识你以前一样。”一股傲气再次涌了上来,我想要再争辩,说他错了。他作手势要我安静。“活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里,人一定要负起责任,”他说,“你要知道,我们活在不可思议的世界里。”“我们不是在谈同一件事,”他说,“对你而言,世界的不可思议,是如果你不对它感到厌倦,就得对抗它。对我而言,世界的不可思议,是因为它是惊人、可怕、神秘、深不可测的。我一直希望说服你,你必须自己负起活在这里的责任,活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里,在这奇妙的沙漠里,在这奇妙的时刻。我要说服你,你必须学习使你的一举一动都有意义,因为你只有些许时间停留,事实上,短得不够亲眼去见识所有的奇妙。”我坚持说,对世界的厌倦或与之对抗,是人类的基本情况。“所以必须要改变它,”他冷冷地回答,“如果你不对这项挑战积极反应,你就无异于死亡。”然后他要我说出一件事,或一件东西,曾经在我的生命中占据了我全部的心思。我说是艺术。我一直想成为一个艺术家,也花了好几年工夫的努力,那失败的痛苦经验至今仍然记忆犹新。“你从来没有为活在这深不可测的世界里负起责任,”他说道,“因为,你永远成为不了艺术家,你也很可能永远成不了一个猎人。”“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唐望。”“不,你不知道你最大的努力是什么。”“我已经尽我所能。”“你又错了;你还可以做得更好。你的问题很简单,你认为你还有充裕的时间。”他停下来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的反应。“你认为你还有充裕的时间,”他重复说。“有充裕的时间去做什么,唐望?”“你认为你的生命会永远延续下去。”“不,我不会这么想。”“如果你不认为你的生命会永远延续,那么你还在等什么?为什么迟疑?不改变?”“你有没有想过,唐望,也许我不想要改变?”“是的,我也有过这种情况,我不想改变,像你一样。但是,当时我并不喜欢我的生活,我对它的厌倦也像你一样,而现在我对生命却嫌不够了。”我极力辩护说,他坚持改变我的生活,是令人恐惧与荒谬的做法。我说我在某种程度上同意他的话,但是他永远要当一个发号施令的长官,令我无法忍受。“你没有时间做这样子的表态了,你这个傻瓜,”他严厉地说,“不论你现在正在做什么,很可能就是你在世界上做的最后一件事,也可能是你的最后一战,没有任何力量能保证你能活到下一分钟。”“我知道,”我忍住怒气说。“不,你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你就会成为一个猎人。”我争辩说我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去谈它,想它,是没有用的,因为我没有办法逃避。唐望笑了,说我像一个照公式表演的喜剧演员。“如果这是你在世上的最后一战,我要说你是个白痴。”他平静地说,“你以如此蠢笨的心境,浪费你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件事。”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的思潮奔腾。当然,他又说对了。“你没有时间了,我的朋友,没时间了。我们都没有时间了,”他说。“我同意,唐望,但是……”“不要只是同意我的意见,”他打断道:“不要这么轻易同意我的意见,你必须付诸行动——接受挑战——改变。”“就像这样吗?”“对。我所说的改变不会逐渐发生,这种改变是突然而来的,而你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那突如其来的彻底改变。”我相信他的话有矛盾。我解释说,如果我准备自己去改变,那么我当然是在逐渐改变。“你一点都没有改变,”他说,“因此你才会相信你在逐渐改变。但是,也许有一天你会惊讶自己的突然改变,没有一点预兆。我知道事情会如此,因此我不会放弃说服你的希望。”我无法再辩下去。我不确定我真正要说什么。停顿一会儿后,唐望继续解释他的观点。“也许我应该换一种说法,”他说,我是建议你去注意,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生命会一直延续下去,我刚才说改变是突然发生的,无法预料,死亡也是一样,你想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以为他只是自问自答,但是他动动眉毛,催我回答。“尽可能活得快乐,”我说。“不错!但是你知道有谁活得快乐吗?”我起初的冲动是说我知道,我可以举出许多熟人为例,但是后来我想一想,我知道这番为自己辩驳的努力必然是白费的。“不,”我说,“我实在不知道。”“我知道,”唐望说,“有些人对自己行动的本质非常注意。他们的快乐是在行动时都充分觉察到他们没有时间;因此,他们的行动带有奇特的力量,他们的行动有一种……”唐望似乎突然词穷,他搔搔前额,笑了,然后,他站起来,仿佛已经结束谈话。我恳求他把刚才的话讲完。他坐下来,噘起嘴唇。“行动具有力量,”他说:“尤其是当行动的人知道,那些行动是他的最后一战。行动时若能充分觉察,不论正在做的是什么事,都可能是一个人在世上的最后一战,自然会有奇妙的快乐充盈其中。我建议你重新检讨你的生活,以期达到这种境界。”我不同意他的话。对我而言,快乐就是假设我的行为具有延续性,我可以随我的意思,继续去做我正在做的事,尤其是当我做得正高兴时。我告诉他,我的否定不是毫无理由,而是基于一种信念,相信这世界和我自己都具有可以预定的延续性。唐望似乎很有兴趣地看我努力说明。他笑着,摇着头,抓抓头发,最后当我说到“可以预定的延续性”时,他摘下帽子,丢到地上踩踏。结果我被他的小丑般的举动弄得大笑。“你没有时间,我的朋友,”他说,“那是人类的不幸。我们没有一个有充裕的时间。在这可怕、神秘的世界里,你的延续性是毫无意义的。”“你的延续性只会使你胆怯,”他说:“你的行为不可能具有性格,具有力量,不可能像那些知道自己正在打世上最后一战的人,行动中具有撼人的魄力。换句话说,你的延续性没有使你更快乐,也没有带给你力量。”我承认我害怕想到自己会死,也指责他常常谈论死亡。关心死亡,使我更是忧虑。“但是我们都必将死亡,”他说。他指着远处的山脉。“有一样东西在那里等我,而我会去找它,这都是必然的。但也许你不一样,死亡根本没有在等你。”他笑我那副绝望的模样。“我不要去想它,唐望。”“为什么不要?”“这是毫无意义的,如果它在那里等我,我为什么还要为它担心呢?”“我没有说你应该为它担心。”“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利用它。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你和死亡的联系上,没有反悔、悲伤或忧虑。集中心思去想,你已经没有时间了,然后让你的行动自然发生,让你的一举一动都成为你在世上的最后一战。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你的行动才有正当的力量。否则,你穷尽一生所为,也不过是个胆怯的人而已。”“成为胆怯的人有那么糟糕吗?”“不会。如果你的生命延续不断,就不是问题。但是如果你就将死去,你就没有多余的时间胆怯,因为胆怯使你执着于某种只存在于你思想中的事物。当一切都很平静时,它会抚慰你,但是接着这个可怕、神秘的世界会对你大张其口,就像它对每个人一样,这时你会明白,你那稳固的生活已不再稳固了。胆怯使我们无法正视并善用我们做人的命运。”“活着却要不停地去想死亡,这是很不自然的,唐望。”“我们的死亡在等侯,我们现在的行为,很可能会成为我们在世上的最后一战,”他严肃地回答,“我称之为战争,因为那是一场奋斗。许多人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做,没有奋斗,也不加思考。相反,一个猎人检讨他的每一个行动,因为他深切了解他的死亡,他明智地实行,仿佛他的每一个行动都是他最后的一战。只有傻瓜才注意不到猎人比一般人优越的地方。猎人对他的最后一战呈上应有的尊重,他在世上最后的行为当然应该是他最好的表现,这样做能带来愉快,消除恐惧。”“你说得对”我同意道,“只是很难以接受。”“要说服你自己,就要花多年的时间,然后确实地实践又要花上多年时间。我只希望你的时间还够。”“你这样说,我觉得很害怕,”我说。唐望表情严肃地端详我。“我告诉过你,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他说,“引导人的那股力量是可怕,无可预知的,但是它十分壮丽,值得去见识。”他停止说话,又看着我。他似乎要对我透露什么,但他克制住自己,只是笑笑。“有东西在引导我们吗?”我问。“当然。力量在引导我们。”“你能加以描述吗?”“不太能,我只能说它是威力、精灵、气流、风,或这一类的东西。”我想再问深一点,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他站了起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因为他只是身体一弹就站了起来。我还在想,要这样快速地行动,必然需要很不寻常的技巧。这时他平静地命令我去追踪一只兔子,抓住它,把它杀了,剥掉皮,在黄昏来临之前把肉烤好。他抬头看看天空,说我大概有足够的时间。我自动地开始行动,按照我做过多次的步骤。唐望跟着我,观察我的动作。我很镇定,小心地行动,毫无困难地抓到一只雄兔。“现在杀了它。”唐望冷冷地说。我把手伸入陷阱中抓兔子。我抓住它的耳朵,正要拖出来时,一阵突然的恐惧侵袭了我。自从唐望教我打猎以来,我第一次发觉到他从来没有教我怎么杀猎物。在我们那么多次的沙漠漫步中,他自己也只杀过一只兔子、两只鹌鹑和一条响尾蛇。我丢下兔子,看着唐望。“我不能杀死它。”我说。“为什么不能?”“我从来没做过。”“但是你杀死过好几百只鸟和其他动物。”“那是用枪,而不是赤手空拳的。”“那有什么不同?这兔子的时辰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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