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儒心态的人,无论在哪里都寻找黑暗。他们总是指向临头的危难、不纯正的动机、隐藏的计谋。他们认为信赖是糊涂、关心是滥情、饶恕是伤情。他们嘲讽热诚、讥笑属灵的火热、鄙视豪迈的举止。他们自认为务实派,看得清事实的真相,从不误入“遁世的心态”。但是轻视天主的喜乐,他们的黑暗只能招来更大的黑暗。那些认识了属神喜乐的人,并不否认黑暗的存在;他们只是选择不活在其中。他们认定照在黑暗的明光比黑暗更值得信赖。一束光,可驱散大片的黑暗。他们互相指点此起彼落的闪烁光芒,互相提醒:这些光芒,彰显了天主隐藏却真实无比的存在。他们发现:有些人互相治愈创伤,饶恕对方冒犯之处,分享自己的所有,滋养群体意识。有些人为着他们领受的恩赐欢欣,无时不期待天主的荣耀有朝一日将全面显现。每一天的每一刻,我都面临喜乐或讥嘲的选择。我的每一缕思绪或可嘲讽,或可喜乐;我说的每一字句或可嘲讽,或可喜乐,我的每一动作或可嘲讽、或可喜乐。我愈体会到这一切可能的选择,愈察觉到每次选择喜乐会流露更多的喜乐,给自己更多凭借,活出生命是天主家里的一场盛筵。耶稣把父家的喜乐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们从祂里面见到天父的喜。耶稣说:“凡父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若十六15)其中也包括天主的无边喜乐。然而,属天的喜乐并不消抹属天的哀伤。在我们的世界,喜乐有哀伤如水火之不容。在我们的世界,喜乐的意思是没有哀伤,哀伤的意思是没有喜乐。但是,在天主并没有这种划分法。耶稣是天主的儿子,祂是哀伤之子,但祂也是全然的喜乐之子。当我们想到即使耶稣痛苦难当之际,也从未与祂发父亲分离,似乎就能瞥见这一点。即使当祂“觉得”受天主离弃,与天主的连系并没有割断。天主的喜乐在乎耶稣的儿子名分,而这属于天父与耶稣的喜乐也赐给了我。耶稣愿意我们拥有像祂一样的喜乐:“正如父爱了我,同样我也爱了你们;你们应存在我的爱内。如果你们遵守我的命令,便存在我的爱内,正如我遵守了我父的命令而存在他的爱内一样。我对你们讲论了这些事,为使我的喜乐存在你们内,使你们的喜乐圆满无缺。”(若十五9~11)身为返家的天主的子女,住在天父的家中,我就能得到天主的喜乐。生命中无时无刻不受哀伤、忧愁、嘲弄、黯然之情、肃穆的思绪、惊恐的猜疑,以及低沉的浪涛诱引,我常常容让这些情绪遮掩了父家里的喜乐。可是,我若真心相信自己已经回到家里,天父已经给我穿上外袍、鞋子、戴上戒指,我就可以从心中挪去悲伤的面具。我可以驱散对真实自我的不实谎言,并且以天主子女所拥有的内心自由,认信这真理。然而不仅于此,孩子不会永远只是孩子,孩子会变成大人,大人会成为父母。浪子回家,不是回去一直作个孩子,而是确认他的儿子名分,自己也成为父亲。回家的浪子,重新恢复了在父家的地位。如今的挑战,也是他的呼召,就是:自己也成为父亲。想到这呼召,我就充满惊叹。长久以来,我的观念是返回父家即是最终呼召。我花了不少属灵工夫,让自己生命里的大儿子与小儿子回转,接受父亲接纳的爱。其实,从各方面看,我仍在回家的路上。可是离家越近,我越清楚有一比归家的呼召更高的呼召,就是作个迎接子女回家,照开欢宴的父亲。我既已重得儿子名分,现在要得父亲的名分。当我初见伦勃郎的“浪子回头”,做梦也没想到,成为悔悟的儿子只是成为父亲的心路上的一个步骤罢了。如今我知道,那双赦免、安慰、医治、张罗庆宴的手,也要成为我的双手。成为父亲,于我竟然是思索伦勃郎的“浪子回头”,所得的一个出乎意料的结论。 浪 子 回 头 你们应当慈悲,就像你们的父那样慈悲。(路加福音六36) 结 语 成为父亲 孤独的步履我第一次看到伦勃郎画的“浪子回头”的细节,一场属灵旅程就此设定,引领我写出这本书,现在要写结论了,才发现这一趟旅程竟是如此地漫长。一开始我就知道不仅是小儿子,还有大儿子也会显出这趟旅程的重要面。而父亲很久以来一直是“外人”,接受我,赦免我,给我住处,赐我平安与喜乐。父亲就是我回转的地方,旅程的目的地,也是我最终的憩息处。我只有渐渐,同时经历不少痛苦,才体认到,若天父一直是个局外人,我的属灵旅程就永不会完整。我恍然大悟,我做的最精彩的神学、属灵建构,并不能完全解开我认为天父是令人畏惧的观念。我虽然认识天父的爱,却没有因此能抛弃祂是在上的权威,可以随己意管制我的想法。不知为什么,因为我惧怕天主的能力,以致于觉得我的爱似乎有限,即使极其渴望与祂亲近,也觉得保持安全距离为上策。无数的人会与我有同感,我看过有许多人,不论他们的年龄、宗教信仰或生活方式,因怕自己变成天主报复、惩罚的对象,竟然对他们心理与情感造成极大的伐害。这害人非浅的恐惧感,是人类的一大悲剧。伦勃郎的作品与他自己的悲惨经历,提供我脉络,从中发掘属灵生命的最后一个境界。即是:撇开一切对天父的恐惧,并且能够学像祂。只要天父在我心里引起的是惧心,祂就是个局外人,无从居住在我里面。伦勃郎的作品显露了父亲的脆弱,使我醒悟:我的最终使命确实是要像天父一样,每天活出属天主的慈悲。我是大儿子,也是小儿子,但我不能一直如此,我乃是要成为父亲。作父母的都是先作儿女才升作父母,而每一个儿子、女儿都要自己选择踏出童稚,成为父母。这是艰辛、孤独的步骤,尤其是在这父母难为的年代,不过这是完成属灵历程必经的一步。伦勃郎虽然没有把父亲摆在画作的中心,但他的中心地位却再清楚不过。因为所有的光芒从他发出,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伦勃郎忠实于比喻的内容,把我们的注意力首先引到父亲,而不是其他人物上。我竟然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把注意力集中于父亲,真是惊讶不已。要认同两个儿子很容易,他们外在或内心的误入歧途是那么容易体会,又充满人性,一旦看出我们与他们的关联,很自然的就引起共鸣。我有很长的时间把自己比作小儿子,根本不会想到自己更像大儿子。可是,当有朋友对我说:“你不是故事里的大儿子吗?”我就很难作他想了。其实,我们或多或少都经历了生命的残缺。不是贪婪就是怒气,不是情欲就是忿恨,不是轻薄就是嫉妒,总有什么留在每人心里。我们的残缺可以多种方式表现出来,一切的过犯、罪行、战争都是从人心滋生蔓延的。那么父亲呢?如果父亲居中心地位,如果我要与父亲认同,为什么花这么多心力在两个儿子呢?为什么只谈论如何成为儿子呢?其实真正的问题是:你愿意成为父亲吗?说“两个儿子就像我”,有被了解的快意。那么说“那个父亲像我”有什么感觉呢?我愿意成为父亲吗?我愿意不只成为被赦免的人,更愿意成为赦免人的人吗?不只是受欢迎归家,也愿意欢迎他人归家吗?不只是接受慈悲,也愿意施予慈悲吗?教会或社会岂不有股无形的压力,要我们一直作个依赖的孩子?教会在过去岂不过着重顺服,以致很难成为独立的属灵成人?而这个消费形态社会,岂不鼓励我们沉溺于孩童般的自我满足吗?有谁会激励我们,从幼稚依赖中解脱,接受成人的责任?我们自己又岂不时常想要逃避为父的竞争职责吗?伦勃郎确曾逃避了,只有经过无数的苦难伤痛,濒临死亡边缘,他才能够明白,并且画出真正的属灵父亲。耶稣说过的话中,最激进的是:“你们应当慈悲,就像你们的父那样慈悲。”天主的慈悲由耶稣口中道来,不仅是要表现天主如何乐意就近我,赦免我的罪,赐我新生命与快乐,更是呼吁我要向天主一样,向他人显出同样的慈悲。如果,浪子比喻的含义仅止于人犯罪、天主赦免,我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自己犯罪,是天主表现赦免的大好时机。这种解释没什么挑战,我只会缩进自己的软弱,不住地希望天主会闭眼不看那些罪,不管我做了什么,就让我回家。这种虚幻不切实际的看法不是福音的信息。不管我是大儿子或小儿子,我受召的目的是:真切认识我是慈悲天父的儿子。我是后嗣,无人比保禄写得更清楚:“圣神亲自和我们的心神一同作证:我们是天主的子女。我们既是子女,便是承继者,是天主的承继者,是基督的同承继者;只要我们与基督一同受苦,也必要与他一同受光荣。”(罗八16~17)身为儿子与后嗣,我就是继承人。我注定要步父亲的后尘,把祂赐给我的慈悲施予别人,归向父亲最终的目标是自己成为父亲。成为父亲的呼召,排除了一切对这则故事“软化”的诠释。我知道自己是何等渴望被拥入安稳的怀中,但是我真的想要成为儿子与后嗣,并承受这个名分的含义吗?在父的家中,我要将父的生命化为己有,按祂的形像全然改变。最近有次照镜子,惊觉自己与家父极其相像。看我自己的容貌,我突然看见二十七岁那年见到的人:我崇拜又批评,爱他又怕他的人。我花不少心力从此人的面孔寻找我自己。很多对自己的问题,诸如:我是谁?我以后要做什么?都是因着身为此人的儿子而形成。当我看见此人在镜中突然出现,惊觉比起两人的形似,我所知道的两人的差异实在微不足道,不能自己。震惊之余,我体认到我的确是后嗣、继承人,受别人崇拜、惧怕、赞美、误会,像我对父亲一样。慈悲的父性层面 伦勃郎描绘浪子的父亲,让我明白我不再需要以儿子的名分作远离的借口。当我充实地活出了儿子名分的意义,就该跨越所有障碍,表明心迹:我其实想要跟眼前的这位老人家一样。我不能一直作个孩子,我不能永远以父亲作为生命中的诸般借口。我要勇于伸出双手祝福,以最深的慈悲迎接我的子女,不论他们对我作何想,有如感受。成为慈悲的父既是属灵生命的最高目标,一如这则比喻与伦勃郎的画作所表达的,我现在要探寻整全的意义。首先,耶稣讲“某人有两个儿子”这个故事的背景。路加写道:“众税吏及罪人们都来接近耶稣……法力塞人及经师们窃窃私语说:‘这个人交结罪人,又同他们吃饭’。”(路十五1-2)他们批评耶稣与罪人走得太近,是个有问题的教师。耶稣回复这些批评他的人,就说了迷路的羊、遗失的钱,以及浪子的比喻。耶稣想要弄清楚,祂所说的天主是慈悲的天主,欢喜迎接悔改的罪人进入家中。与声名狼藉的人来往,一起用餐,并没有抵触祂有关天主的教导,反而在日常生活中实践出来。如果天主赦免罪人,那么任何相信祂的人当然也要照做。如果天主迎接罪人回家,那些信靠天主的人当然也要慈悲。耶稣宣扬,以其名行事的天主,是慈悲的天主,是以自己为人类立下榜样、楷模的天主。但不仅于此,学像天父不仅是耶稣的教训,也是祂的信息核心。把这段话当作祂呼召一般人,勉励他们成为真正天主的儿女,那么这段话及其中几近登天之难的要求就显得更为激进。只要我们仍属世界,我们就受世界的竞争作风牵制,期望自己的善行会得到奖赏。我们若属于不计条件爱人的天主,生命就会与祂一样。耶稣呼召人做的最最重大的改变是:由属于世界转而属于天主。耶稣受死前不久,为门徒向天父祈祷,说:“父啊!……他们不属于世界,就如我不属于世界一样。……愿众人都合而为一,就如你在我内,我在你内,为叫世界相信是你派遣了我。”(若十七14,21)只要我们在父的家中为祂的子女,我们就能像祂一样去爱,像祂一样善良,像祂一样关心。耶稣斩钉截铁地解释说:“若你们爱那爱你们的,为你们还算什么功德?因为连罪人也爱那爱他们的人。你们善待那善待你们的,为你们还算什么功德?因为连罪人也这样作。你们若借给那些有希望偿还的,为你们还算什么功德?就是罪人也借给罪人,为能如数收回。但是,你们当爱你们的仇人,善待他们;借出,不要再有所希望:如此,你们的赏报必定丰厚,且要成为至高者的子女,因为他对待忘恩的和恶人,是仁慈的。你们应当慈悲,就像你们的父那样慈悲。”(路六32~36)这是福音信息的精华:人受召彼此相爱是天主的方法。我们受召是要以伦勃郎描绘的父亲那样无私、倾注的爱彼此相爱。我们的慈悲爱怜不能基于竞争的作风。这是见不到一丝竞争心的全然慈悲,这是爱仇敌的与众不同的爱。如果我们不只受接待,也要像天主一样接待,就一定要像天父,以祂的眼目看这个世界。较之比喻的背景与耶稣的明文教导,更重要的是耶稣自己。祂是真父亲的儿子,学像天父的典范。天主的丰盛在祂里面,天主的一切祂知识也在祂里面,天主的一切荣耀在祂里面,天主的一切能力属于祂。祂与天主的联合如此亲密无间,看见祂就看见了父。“主,把父显示给我们。”斐理伯说,(若十四8)耶稣回答说:“谁看见了我,就是看见了父。”(若十四9)耶稣将儿子名分的真貌显给我们看:祂是没有背逆的小儿子;祂是没有怨恨的大儿子;祂在每件事上顺服天父,但却不是祂的奴仆。祂听从天父说的每尖事,但这并不使祂成为天父的奴仆。祂完成天父差祂做的每一件事,但祂是完全自由的,祂施予一切,也接受一切。耶稣公然说:“我实实在在告诉你们:子不能由自己作什么,他看见父作什么,才能作什么;凡父所作的,子也照样作,因为父爱子,凡自己所作的都指示给他;并且还要把这些更大的工程指示给他,为叫你们惊奇。就如父唤起死者,使他们复生,照样子也使他所愿意的人复生。父不审判任何人,但他把审判的全权交给了子,为叫众人尊敬子如同尊敬父;不尊敬子的,就是不尊敬派遣他来的父。”(若五19~23)这是属天的儿子名分,天主呼召我就是要我获得这儿子名分。救赎的奥秘在于天主子取了肉身,为叫所有迷失的天主的子女像耶稣一样,成为天主的儿女。由这方面来看,浪子的故事有了不同的面貌。耶稣身为父的爱子,离开父家,承受了天主的子女误入歧途所犯的罪,并且带他们回家。祂虽然离开,却与父相近,完全的顺服祂,使祂忿忿不平的兄弟姐妹得到医治。因此,耶稣是为了我的缘故,成为小儿子与大儿子,并且以身作则,让我看见如何成为父亲。藉着耶稣,我能再次真正的成为儿子。而真正的作了儿子,最终亦能成熟,成为像天父一样慈悲的父亲。年岁渐进,我发现成熟、作属灵的父亲,极其艰难、费力,但也极其充实。由伦勃郎的画作来看,这个过程与权力、影响、掌控毫无连带关系。我后续幻想过,有一天,管我的上司皆去,自己终于可以作主了;但这是注重权力的、世界的方法。而且我们也不难见到,有些人花毕生的精力,想把他们的上司除之而后快,而等他们作了上司,下场也没什么两样。属灵的父职与权势、掌管毫无关系,这是彰显慈悲的父职。我要时时去看父亲拥抱浪子的画面,以求略窥个中道理。我做很多事虽出于好意,但发现自己不时地想要抓权。我提供意见,我想知道别人是否照做。我帮助人,希望他们道谢。我捐钱,就希望照我的方式去花用。我做了些善事,就希望有人记得。或许无人为我塑像,或颁发一面纪念碑,但是我一直记挂着别人是否忘了我,总希望自己常活在别人的思想与行为里。但是,浪子的父亲并不关注自己,他长久受苦的生命,已经掏空了他想要万事运筹在握的欲望。他只关注自己的子女,他只想把自己完全献给子女,他只想为他们倾注自己的生命。我可以付出而不回报,爱人而不附加条件吗?想到我极需人的认可与关爱,就体会到这将是一生的挣扎。但是我也确信,行事为人略过这种需求,并不求回报,我的生命能结出圣神的果子。我希望获得这属灵父职吗?还是我注定受自己的需求牵绊,终至又行使权力的威严,而不发挥慈悲的威严?我是否满了竞争心,只会一直把自己的子女视为对手?如果耶稣真要我们像天父一样慈悲,而耶稣以自己作为慈悲的门路,那我不能终日以竞争当作最终目的,我要相信自己能完全成为天主授予我的父亲职。忧伤、宽恕、宽宏看伦勃郎画笔下的父亲,我找到真正慈悲的属灵父职有三个要素:忧伤、宽恕、宽宏。把忧伤当作慈悲之道有些奇怪,但确是如此。忧伤使得世人的罪——包括自己——刺透我心,为众生流泪,很多的泪。没有很多的泪水,就没有慈悲。如果我眼中无泪可流,至少要有泪水自心中涌出。当我想到天主的子女铸下的滔天大罪:我们的贪婪、欲念、暴力、怒气、怨恨,而当我们以天主心中的眼睛观看,我只有悲泣哀鸣:我的心啊!看世人如何地想尽办法互相伤害;看这些人谋害自己人;看这些人玩弄自己的子女;看这个地主剥削他的工人;看那些受暴虐的妇女、被利用的男人、被抛弃的孩子。我的心啊!看这个世界,看那些集中营、监狱、安养院、医院,并且听穷人的哭声。这哀伤即是祈祷。为世界哀哭的人已所剩无几。哀伤操练我们的心,看清世人的罪,并且知道这是自由的惨痛代价;但是没有自由,爱即无从绽放。我渐渐明白,多数的祈祷都是忧伤,深沉的忧伤;不仅因着世人的罪孽深重,也因着——更因为——天主的爱是没有界限的。要学像天父以慈悲为权柄,就要流无数的泪水,预备心接纳任何人,不管他们以前做过什么,由衷宽恕他们。属灵父职的第二条路是宽恕。我们藉着不断地宽恕而更像天父。由衷地宽恕非常、非常困难,几乎做不到。耶稣对门徒说:“如果你的弟兄一天七次得罪了你,而又七次转向你说:‘我后悔了’,你也得宽恕他。”(路十七4)我常说:“我原谅你。”然而即使说这句话的当儿,心底却依旧愤怒、怨恨。我还是喜欢听别人夸我没有错,我还是喜欢听道歉、借口,我还是喜欢别人夸赞我——夸我如此宽宏大量!但是天主的宽恕是没有附带条件的,发自一颗不求任何回报的心,一颗全然不为己谋的心。这是属天的宽恕,我需要天天操练,叫我能超越宽恕为不智、不健康、不实际这种自己编出来的论调,也激策我超越一切乐听称赞、感激的需求,最后也终能超越受伤害、被得罪的心底伤痕,不再想要主控情况,也不再有条件地宽恕人。这种“超越”是货真价实的操练宽恕。其实“攀越”恐怕比“超越”更恰当,我在自己与那些我所爱,却不以爱回报的人中间竖下争论、怒气的高墙;我需要攀越。这是一道恐怕再次被利用、被伤害而竖起的高墙。但每一次我超越或攀越这道墙,我就进入天父居住的地方,以真挚的慈悲接触我的邻舍。悲情使得我的眼光越过高墙,看清因人类的失落引起何等的浩劫。我的心能敞开,与其他人更联合一心。宽恕能带领我超越高墙,迎接别人进入我心,但不求任何回报。只有当我记得自己是祂的爱子,我才能以天父迎接我的慈怜,迎接那些想要归家的人。属灵父职的第三条路是:像天父一样宽宏。在比喻里,父亲不仅给了离家儿子一切要求的东西,回来以后,更是送他成堆的礼物。他对大儿子则说:“凡我所有的,都是你的。”(路十五31)父亲没有为自己私藏任何东西,他为儿子倾注所有。父亲的付出远超乎一个被得罪的人应有的回应,他乃是毫无保留地付出了自己。两个儿子对他都是“所有”,他愿意将整个生命倾注于他们。看他给小儿子穿上衣袍、鞋子、戴上戒指,以丰盛的庆宴迎接他回来。看他力促大儿子接纳他在父亲心中的独特地位,并且进来与弟弟一同坐席,所有大家长的威严一一解体。这里描绘的不是一位付出的父亲,而是天主的画像:祂的恩慈、爱心、赦免、关注、喜乐、怜悯全然没有限度。耶稣采用当代文化里的表征,加以转化,表达天主的宽宏。为了学像天父,我要像天父一样宽宏。正如天父将自己给了祂的儿女,我业要将自己给予我党兄弟姐妹。耶稣清清楚楚说到,付出自己正是真门徒的标志:“人若为自己的朋友舍掉性命,再没有比这更大的爱情了。”(若十五13)付出自己是操练,不是生来就会的。身为黑暗之子,以恐惧、私利、贪婪、权力主导,最大的驱动力是生存与自保。身为光明之子,知道完全的爱能去除一切惧怕,就做得到把一切所有能给予别人。身为光明之子,我们准备成为真正的勇士:以毕生见证天主无限慈爱的人。付出一切亦即得所有。耶稣清楚地表达这一点:“谁若为我和福音的原故,丧失自己的性命,必要救得性命。”(谷八35)每次我在宽宏上更进一步,就要逐渐脱离不敢爱的心态。第一步当然最难以踏出,因为有千般感受情绪作梗,使我们不能白白付出。我为什么要花费精力、时间、金钱、甚至心神在那些得罪我的人呢?我为什么要与不尊重我生命的人分享我的生命呢?我肯赦免已经够了,还要付出其他?不过……实情乃是:从属灵的含义来看,那些得罪我的人是我的“亲属”(kin),我的一“族”(gen)。宽宏大量的英文generosity即包含了gen(族)为字首,同时也见于其他的字如gender(性别)、generation(世代)、generativity(生产力)。这个字从拉丁文的genus与希腊文的genos演变而来,意指同种同属的生命。宽宏(generosity),意指两方亲密的关联而做的付出。真正的宽宏是凭真理,而不是凭感受行动。天主要我宽恕的人是“我族类”,是我家中的一员。我若能按此行事,就更能看清这道理:藉着宽宏的理念,能营造出和谐的家庭。哀伤、宽恕、宽宏,是让父亲的形像在生命中滋长的三种方法:那是父亲叫我们在家的三种含义。身为父亲,我不再像大儿子或小儿子一样被呼唤回家,而是站在那里,让流浪的子女知道那里有人欢喜迎接。单单在家等候并不容易做得到,因为是在哀伤中等待离家的人,同时也在盼望中等待,赦免愿意回来的浪子,并且给他们新生命。身为父亲,我要有个信念,就是我心渴慕的一切都能在家里找得到。身为父亲,我不能还在外面好奇地游荡,想要捕捉童年时期失落的机缘。身为父亲,我要知道青春已逝,若还有玩年轻人的把戏,无非是想要掩饰自己不再年轻的事实,那就是太荒唐可笑了。身为父亲,我要勇于担负属灵成年人的责任,坚信只有迎接那些生命旅途中受创伤的人,并且以不求任何回报的爱爱他们,如此方能得到真正的喜乐与满足。这属灵的父职有一令人心悸的空无感,无权、无成就、无名声、无速成的满足。但是,这同样心悸的空无感也是真自由的源头。在这里,“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可丢失”,在这里,爱没有附加的限囿;在这里,可以找到真正的属灵力量。每次触及自己心中这惊悸却丰盛的空无之境,就知道自己已经可以迎接任何人——没有责难,给予盼望。我可以自由地承受别人的担子,却不需要评估、分类、解析。在这全然没有审判意味的心境,我能生出(engender)使我得自由的信靠。有次探望一位将死的友人,直接经历了这神圣的空无感。在我朋友面前,我没有探询过去,推测未来的念头。我们相聚,没有惧怕,没有罪咎或羞耻,也没有担忧。在这空无之境,可以感受到天主无条件的爱,我们只能像老西默盎抱着婴孩耶稣一样说:“主啊!现在可照你的话,放你的仆人平安去了。”(路二29)在这令人惊悸的空无里,全然信赖、全然平安、全然喜乐。希望不再是仇敌,爱终于得胜。每次有人触及那毫无索求、神圣的空无之境,天地都要震动,“天主的使者也欢乐”(路十五10)。为了儿女回头生出的喜乐,也就是属灵父职的喜乐。活出这属灵父职,需要截然不同地操练“留在家中”。我原本自暴自弃、无时不在寻找别人的肯定、关爱;要我不断爱人却不求回报,是件不可能的事。但是,这操练正是要放弃凭自己完成的英勇念头。要取得我的属灵父职与慈怜的权柄、我必须让内心背逆的小儿子与怨恨的大儿子踏上那面平台,接受父亲对我无条件、宽恕的爱,并且如天父在家一样地居留在家。然后,我生命里的两个儿子才能逐一变成慈怜的父亲。这种转变能助我实现隐藏于浮躁不定的心中最深的渴望。因为当我伸开疲累的双臂,以祝福的手势栖息于归家儿子的肩膀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美? 浪 子 回 头 尾声 活出画作的精意1983年秋,第一次看到伦勃郎的这幅画,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于老父亲把回家的儿子拉近胸前的那双手。在那双手中,有宽恕、复合、医治,也有庇护、安息、居家。我深受父子二人相拥迸出的生命力感动,因为,我生命中的寸寸缕缕都渴望像浪子一样地被接纳。与这幅画的因缘际会,竟然成了我自己回头的开端。“方舟”渐渐地成了我的家,我这辈子想不到,是这群智障的男男女女,将他们的双手以祝福的手势搭在我肩膀上,并且为我准备了一个家。我长久以来一直在聪贤人寻找庇护与安全,根本想不到天国的事理是向“小孩子”显明的,天主“召选了世上愚妄的,为羞辱那有智慧的”(格前一27)。可是,当我受到这群毫无可夸的人真诚温馨的接纳,当我从这群不发问题的人经历了爱的拥抱,我才发觉灵里的重返家园乃是重回神贫的人身边。天国是属于他们的,这些智力贫穷的人给我的拥抱,令我实际体会了天父的拥抱。当初造访智障人士团体,看见了这幅画,使我得到与救赎奥秘深密相关的牵系,是天主的祝福与贫穷人之间的牵系。在“方舟”,我看见这两种祝福是合而为一的。这位荷兰大师不仅引领我触及内心深处的渴望,也引领我发现,这些渴望在我第一次见到他作品的团体可以满足。从在车里斯看见伦勃郎的挂画到现在已经六年,而以“方舟”为家也已经五年了。回顾这些年日,我体会到,这些智障人士与他们的助手让我更完整地“活出”伦勃郎的作品,远超出自己的预期。我在“方舟”各家得到的温情接纳以及共享的欢乐,让我深深经历小儿子的回转。迎接与欢庆,的确是“方舟”生活的两大特点。许多欢迎的手势、拥抱、亲吻、歌声、短剧、乐宴,局外人看来,“方舟”的生活是一生之久的欢庆重返家园。我也经历过大儿子的故事。一直到在圣彼得堡亲眼看了全幅画,才了解大儿子也是伦勃郎“浪子回头”中的一部分。在此,我看见伦勃郎营造的对峙力。在画中,不仅有父亲与小儿子充满光芒的复合,也有大儿子阴暗、怨恨的疏离。有悔改、也有愤怒。有团员,也有隔阂。有医治的温暖光晕,也有批判的眼神流露的冷淡。有恩慈的施予,也有拒不相受的抵抗。我很快地发现了自己生命中的大儿子!群体生活并没有驱走黑暗,恰恰相反!吸引我到“方舟”的光芒,也使得我体认到自己内里的黑暗。嫉妒、怒气、见弃或受忽略的感觉、没真正的归属感——在力图宽恕、和好、医治的群体中,这些都不容情地现形了。群体生活让我暴露于真实的属灵征战,亦即:于黑暗真实无比之际,走向光明。我若是一个人生活,就比较容易把大儿子那一面隐藏不为人见。可是与安歇不隐瞒自己感受的人共同生活,很快逼使我正视里面的大儿子。群体生活一点也不浪漫,而是要不住地离开吞噬人的黑暗,走上受父亲拥抱的平台上。智障人士没什么输不起的;他们毫不掩饰地展现自己,公然表达自己的爱心与惧怕、温柔与痛苦、宽宏与自私。他们只是真挚为人,就突破了我错综复杂的防卫手段,要我与他们一样开放自己。他们的缺陷显露了我的缺陷,他们的伤痛映照了我的伤痛,他们的脆弱披示了我的脆弱。在“方舟”,我不得不面对自己内里的大儿子,却因此开出一条回家路。那些迎接我返家,邀请我共享欢乐的智障人士,也迫使我正视尚未完全转变的自己,叫我知道旅途还远。这些发现对我的生命有深远的影响,但是,在“方舟”最大的收获是成为父亲的奋斗目标。我在团体中比多数人年长,又是他们的司铎,自然会把我当成父执辈。因为我已经领受神品,有了头衔,如今我要无愧于这个职分。在智障团体成为属灵的父亲,远比处理自己大儿子与小儿子的挣扎辛苦。伦勃郎笔下的父亲,是因受苦而空空如也的父亲。藉着他遭受多次的“死”,他能够自由地接受、付出。他伸出的双手,并不是在乞怜、攫捕、索求、警告、论断、谴责;那是一双只能祝福的手。那双手,付出一切,不求任何回报。如今我面临一项艰辛、看似不克完成的工作,那就是让我里面的小孩子消失。保禄清楚说道;“当我是孩子的时候,说话象孩子,看事象孩子,思想象孩子;几时我一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格前十三11)作偏离正路的小儿子或忿忿不平的大儿子舒服多了。我们的团体满了偏离正路或忿忿不平的孩子,而置身于同样情境的人群会兴起同病相怜的感觉。但是我留在这种团体愈久,越觉得这种感受好比是个中途驿站,终点是孤独;父亲的孤独、天主的孤独,以及最刻骨铭心的爱的孤独。在“方舟”这个团体中,并不需要另一个小儿子或大儿子,不论他们是否已回心转意。这里,需要一个父亲,总是伸出他的双手,总是希望能憩息于归家儿女的肩头上。但是,我处心积虑地抗拒这个使命,还是紧攀着里面的孩子不放。我不想变成半个瞎子,我想看清楚四周的东西。我不想等到孩子回家,我要在外地或在农庄与仆人同处的时候,就与他们在一起。我不想对流浪的经过闭口不提,我对事情的经过好奇,也有无数的问题要问。我不想在没什么人乐意受我拥抱的时候,仍旧伸开双手,尤其是有人认为父亲才是子女出问题的根源。长久身为儿子,我确知真正的呼召是要成为父亲,以无垠的慈怜赐福,不质问,总是付出、宽恕,从不求任何回报。在一个团体,这一切都具实得令我心慌。我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要参与大家生活中的起起伏伏。我要人记得我,邀请我,通知我。其实少有人能体会我的渴望,而那些知情的却又不知如何回应我。但是,在“方舟”的人,不论智障与否,并非寻找另一个同辈,另一个玩伴,也不是在寻找一个弟兄。他们乃是寻找一位父亲,能祝福、宽恕,没有像他们一样的需求。我清楚看见,我的真正使命在于作父亲,同时也知道自己达不到这项使命。当其他的人受心中的渴望或怒气激发离家,我也不想留在家里。我也有同样的冲动,像他们一样乱跑!可是,当他们回来——筋疲力尽、失望愧疚、无地自容——有谁会在家呢?又有谁在别人费尽口舌,付出一切后,确实有一平安居所,也愿意受拥抱?如果不是我,那又该是谁?为父的喜乐与浪荡子的喜乐是截然不同的。为父的喜乐超越孤单、受弃的感受,甚至超越被肯定被包容的感受。为父的喜乐取模于天上的父亲,在祂的静寂中有份。很少人能够自寻他们的父职,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因为痛苦是这么明显,喜乐是这么隐渺。但是,不担起自己的父职,就是逃避属灵上的成人责任。是的,我甚至背弃了自己的使命。我又怎能选择有忤逆自己需要的责任呢?然而,有一声音温柔地对我说:“不要怕,如婴孩的基督亲自牵起你的手,要带领着你担起父职。”我知道,这是可信任的声音。穷人、弱者、边缘人、见弃的人、被遗忘的人、最渺小的人……他们需要我成为他们的父亲,也需要我示范如何作个父亲。真正的父职,是要分享天主无索无求的爱所流露出的清心寡欲。我却深恐进入那种心灵贫穷的境界。但是,那些因着身体或精神有障碍而登堂入室的人,他们可以成为我的导师。环顾与我共同生活的人,就是那些智障人士与他们的助手,我见到他们极其渴望有位父性、母性兼具的父亲。这些人都受过遗弃被拒的痛苦,成长阶段受了伤害,怀疑自己是否配得天主无条件的爱。他们也都在寻找一个可以安然回返,受祝福的手触摸的地方。伦勃郎描绘的父亲,诗歌超越身为子女这一切经验的人。他自己或许亦觉孤单、愤怒,但这些感受都在痛苦与泪水中改变了。他的孤单成了无止境的静寂,他的愤怒成了无止境的感恩,这正是我要作的。看见父亲的无无与慈怜散发出的美,自己的使命更具见清晰。我能让自己生命中的大儿子与小儿子长大成熟,成为慈怜的父亲吗?四年前,到圣彼得堡看伦勃郎的“浪子回头”,我根本想不到要实践我眼睛所见的。站在伦勃郎牵引我进入的天地,我充满敬畏。他让我从屈膝、狼狈的小儿子变为起身、弯腰的老父亲,从受祝福的地方转至给人祝福的地方。审视自己苍老的双手,我知道这双手伸向一切受苦的人,栖息于愿意前来者的肩头上。并且,把从天主那长阔高深的爱生出的祝福给他们。——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