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始谨于夫妇,为宫室,辨内外,男子居外,女子居内。深宫固门,阍寺守之。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外祭非丧,不相授器。其相授,则女受以篚,则皆坐,奠之,而后取之。外内不共井,不共浴,不通寝席,不通气假。男女不通衣裘。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男子入内,不啸,不指,夜行以烛,无烛则止。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夜行以烛,无烛则止。道路,男子由右,女子由左。男女别涂。(王制)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婉听从,执麻,治丝茧,织组训,学女事以其衣服,观于祭礼……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古又有女师,女学。“男女不杂坐,……外言不入于,内言不出于。”(《典礼》)《淮南子·齐俗训》中有这样一条记载:“帝颛顼之法,妇人不避男子于路上者,拂之于四达之衢。”拂,《广雅·释诂》:“去也。”去就是驱。因此这个传说的真相其实是这样的:上古制度,妇人在路上碰到男子,必须闪避,否则就应驱赶她。这一记载,正是一条珍贵的民俗学材料,它印证了原始时代两性禁忌和隔离制度的存在。又,据《周礼》,先秦有“蚕室”,这种蚕室,实际上也是族内男女隔离的一种形式。“诏后帅内外命妇,始蚕于北郊,以为祭服。天子诸侯,必有公桑。蚕室近川而为之筑官。仞有三尺,棘墙而外闭之。后妃斋戒享先蚕而躬桑以劝蚕事。”(《周礼·天官·内宰》)这种蚕宫,实际上是族内的女子会社。两性隔离制度在上古史中的存在,事实上也从根本上解释了先秦儒家礼教观念系统的由来,从而使我们有必要对儒家的复古思想(即“复礼”思想)作出重新认识。因为它不仅表明常被儒家所追溯的“三代”(尧、舜、禹)礼教的黄金时代,确实可能存在过,而且使我们懂了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严男女之大防”的礼教,并非如习常所说的那样是一种“封建文化”,可能倒是一种由来更古老的史前文化——原始时代两性隔离风俗的遗存物。而这种制度的存在,也使我们有可能对那个“思士不妻、思女不夫”的故事找到一个文化上的解释。①原来,在这个故事的深层结构中,潜藏着先民曾实行两性集团隔离制度的信息。这样,我们就找到了这个故事的第三层意义,用框图表示即:①《山海经·海外西经》:“有丈夫国,……其人衣冠带剑。”(郝注引《淮南子·地形训》:“是国人终身无妻而生二子,从形中出,其父即死。是一为丈夫民。”“又有女子国,在巫咸北陆,女子居水。一日居一门中。”)①《国语·晋语》:“昔少典娶于有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异性则异德,异德则异类,异类虽近,男女相及,以生民也。同姓则同德,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同志虽远,男女不相及,畏黩敬也。黩则生怨,怨乱育灾,灾育灭姓,是故娶妻避其同姓,畏乱灾也。故异德合性,同德合义。义以导利,利以阜姓。姓利相更,成而不迁,乃能摄固,保其土房。”这是一段极重要的古代婚姻制度理论。由中可以看出:(1)两合婚族(黄、炎二姓族结盟联婚);(2)族外婚;(3)族内两性禁忌等制度的历史存在。《诸神的起源》 第三部分 《诸神的起源》 学宫、辟雍、冠礼…(1)学宫、辟雍、冠礼以及死亡与再生通过上一章对于原始时代族内两性禁忌的讨论,还可以解决古史和古礼制研究中几个过去一直难以解释的问题。据先秦典籍的记载,古代曾实行一种学宫的制度,男子到达八岁的少年时期,就离开父母膝下,住宿于学宫。古者年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①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小学,小者所学之宫也。②八岁入学学书记,十五成童志明,入大学学经籍。③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九年教之数日,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学书记……成童(注:十五以上)舞象,学射御,二十而冠,始学礼,……博学不教,内而不出。④过去的研究者,包括古代的注家,都单纯把这种礼制的记载看做一种思想化了的贵族教育制度,却普遍忽略了这些记载中极为重要的两点:1.这种学宫制度实际上是一种集体的同性宿舍制度。2.这种制度建立在由八岁到十五岁逐渐严格化的男女隔绝(即由所谓“履小节”到“履大节”,以及“内而不出”)。这里尤值得引起注意的是,这种学宫的隔绝时期,恰恰开始在“少长,知妃(即女人)色”之后。德国人类学家亨利希·舒尔茨(1863—1903年)在《年龄等级和男性结社》一书中,记述了原始社会和民族中存在的“男性宿舍”和“男性秘密结社”现象。他注意到,在这种秘密结社中,都具有象征死亡和新生的入社礼仪。这种礼仪的主要形式是成丁礼。在许多原始社会中,还建立了男性公民宿舍、节日聚会房、同性俱乐部等特殊建筑物。这种秘密结社不仅有年龄的限制,而且尤其有性别的限制。例如对违背这种限制而进入禁区的女人,不管其为同族或异族,都将给予毫不留情的严惩——直到处死。舒尔茨认为,这种男性秘密结社不仅存在于蒙昧的原始时代,而且在较晚近的文明社会中也仍然以不同形式保留下来。这就形成了文明社会之内的第二社会——地下社会或黑帮。(请注意,这一看法是引人深思的。中国古代被称作“侠”的团体,是否就属于这种第二社会呢?)由此我们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古代的学宫会得到一个极为奇怪、历代训诂家莫不感到费解的名称——辟雍。实际上,雍通作宫①。辟雍也就是“别宫”或“避宫”,也就是防避与异性接触的男性宿舍。杨宽在《古史新探》中,虽然没有意识到学宫制度具有两性禁忌和隔离的性质,但是他注意到了这种学宫在建筑地址的选择上,具有一个明显的特点:辟雍一律设在城外郊地。四周要有水三面或四面环绕,使之与外界隔绝。中间于高地上建有厅堂式草屋,附近有猎场池沼。孙诒让说:“辟雍之制,四面有水,而屋居其上。”(《周礼正义》)(《诗经·小雅·灵台》)陈焕疏:“辟雍始于殷。王制之‘右学’,祭义之‘西学’,明堂位之‘瞽宗’,皆殷之辟雍也。文王仍殷制,辟雍在郊。”《大戴礼·盛德》说,辟雍也就是明堂:明堂者……以茅盖屋,上圆下方……外水曰辟雍。《韩诗外传》也说:辟雍“圆如璧,雍之以水”。但是杨宽未能解释这一特点。殊不知,所谓“明堂”,其实就是高大而明亮的集体宿舍。而这种宿舍之所以必须选择有水环绕的地点建筑,目的正是为了便于实行男女间的隔离。由于引水隔离,所以辟雍别名又称作“泮宫”(水泮之宫)。《诸神的起源》 第三部分 《诸神的起源》 学宫、辟雍、冠礼…(2)由此我们方可以深刻地理解《诗经》中的几首诗。在这些诗中,互相爱慕的男子和女子,往往被河水隔断:蒹葭苍苍,芦荻青青,白露为霜。雾露凝霜。所谓伊人,——那亲爱的“他”呵在水一方。在水的那一方。溯洄从之,想绕过那水源,道阻且长。无奈路艰险而长。溯游从之,顺着河探望呵——宛在水中央。①他好像伫立在水中央。关关雎鸠,咕咕叫的杜鹃鸟,在河之洲。住在河洲的正中心。窈窕淑女,那苗条秀美的好姑娘,君子好逑。正是他的心上人。…………求之不得,想呵想呵见不到面,寤寐思服。只好睡梦中诉心愿。悠哉悠哉,一场梦醒一场空,辗转反侧。②人在枕上难成眠。…………由这些诗中可以看出,这些情人和恋人,正是由于河水的隔离,而难以自由相见。在较宽广的文学意义上,我们当然也可以把诗中所说的“水”看做一种广义的象征符号——暗示爱情所遭遇的各种困难。但这些诗歌的情感和句法表现上的质朴和真纯,却使我们倾向于形成这样的一种看法:它们实际上正如《山海经》中那个思士、思女的神话一样,既是一种抽象的象征性意象,又是一种纪实,从而表明了被辟雍—泮宫制度隔离开的思男、思女之间的恋情和心声。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男子从童年至青年的整个时代,都是在这种被水隔绝的辟雍中度过,因此辟雍也必然成为培养训练他们成为有技能的猎手、战士的场所。杨宽说:“西周大学不仅是贵族子弟学习之处,同时又是贵族成员集体行礼、集会、聚餐、练武、奏乐之处。”“西周大学的教学内容以礼乐和射为主要。”③这是基本正确的。只是他没有指出,辟雍乃是一个只限于男性进入和活动的场所——男性俱乐部。女性,即使是贵族、公族、国族,也不得进入辟雍。更重要的是,古代在辟雍中实行性教育。《白虎通·辟雍》:“教者当极说阴阳夫妇变化之事。不可父子相教。”由此我们还可以正确地解释一种古代的成丁礼——冠礼。这实际上就是男性取得了性权利成为部族正式成员,从而毕业脱离辟雍的一种重要典礼。在介绍中国古代的成丁礼之前,我们首先介绍一下其他民族的成丁礼,以便进行比较。据国外人类学记载:许多部落年轻男女性成熟后,都要通过仪式把他们接纳到社会中来。无论是否举行正式的仪式,在青年发育成熟前,总要完成对他们的教诲,学习前辈传下来的熟练技术、部落道德和宗教知识,教他们“公民学”,教他们关于社会行为、互助和所有“能做的和不能做的事情”。(何按:这实际上就是中国古代所说的学习“礼”,即“履小节”以及“履大节”。)假如要举行一次正式的毕业典礼之类仪式,那么在此前常要有专门进行教导的一段时期,灌输关于身体的、教育的和神的概念,为即将到来的严格的成丁礼作好准备。男孩子在成丁礼仪式中必须显示出他已充分具备一个男子汉的素质。考验个人的能力往往具有某种强制性质。这种强制性的仪式,是十分残酷的肉刑,例如毁面损容、割生殖器以及拔门齿等,以此象征童年的死亡和一种新生命的开始。也有让孩子们长时期陷居在荒野之中作智力和体力的准备,远离温暖的家庭和亲人,在扮演精灵的老人引导之下经受严格的考验。最后把绝不能让妇女知道的秘密告诉他们。这是成丁礼的高潮。此后他们才能分享成人的权利。南美洲火地岛锡克兰人的成丁礼过程如下:《诸神的起源》 第三部分 《诸神的起源》 学宫、辟雍、冠礼…(3)在森林的边缘,选择一个合适的地点——它必须是完全隐蔽的,并且要适合狩猎,以便提供食物,建造一座茅屋。男孩们离开家庭,告别时妇女们号哭起来。孩子们被送到这个与外界隔离地点,接受体力、技能、智力、文化和耐受力的严酷训练。在神圣的集体房中,每人的位置都有严格的规定,既不许说话,又不许笑,眼睛必须看着地。他们只有一点点食物,几乎不准睡觉,经常在老人领导下翻山越岭,作长途行军。他们必须定期练习,增强射箭的能力。当他们精疲力竭回到居地后,还必须静听关于历史学和公民学的教导。几个月后,本族最德高望重的老人来给他们讲述最神圣的秘密——天地万物和人类起源的神话。当他们最后在部族长老率领下,告别这座神圣的房屋时,他们已经成了令人敬畏的男子汉了。据我们所见到的文献,在原始民族中不可能存在“男女合校”的教育。教给男孩和女孩的知识和性规则是各不相同的。考验都具有严酷的性质,更重要的是丛林学院中的课程包含有巫术意义,这就尤其不容男女混杂。两性各有自己的终身秘密,当举行成丁礼时男性和女性需要严格隔离。这不仅是一种风俗,而且是神圣的法律,任何违反都将被认为会招致神罚——个人和集体生病或死亡。许多原始社会中都有女性的秘密结社组织。(何按:中国古代祭高的宫——秘密之宫可能就是部族女子秘密会社的场所①。)非洲过去曾存在千百个这样的妇女秘密会社。其中最有名的是在尼日利亚的蒙迪兰(Mendiland)的一个女性会社。在她们秘密的聚会地点,严禁任何男子进入。违者将被杀死、罚款或卖作奴隶。从这些男性和女性的秘密会社中毕业以后,通过连续的绝食、学习、苦修和训练,他们经历了一次“死亡”——童稚时代的死亡,而成丁礼则宣告了他们的“再生”。②美国民族学家埃来德在所著《生与再生》(BirthandRebirth)一书中谈到原始民族的入社礼仪时指出:他们接受师长给予的冗长教训,目睹了神圣的仪式,也经历了一连串的神判。多数入社仪的考验都显然多少暗示着一种仪式性的死亡和随后的复活或再生。每一入社仪的重要时刻都举行着象征入社新人的死亡和他再回到人生的仪式。同时还表示着他童稚期、无知和无宗教观时期的终结。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代男子的成年礼——冠礼,事实上正是这样一种象征着第二次生命意义获得的重大人生典礼。杨宽曾介绍冠礼的仪式:根据《仪式·士冠礼》和《礼记·冠义》,贵族男子到二十岁时,要在宗族中由父亲(何按,这里的父亲应当是复数的,即“众父”,也就是下面所说的来宾。)主持举行冠礼,即孟子所谓:“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在行礼前,要选定日期和选定加冠的来宾,叫做筮日和筮宾。……举行的仪式,主要是由来宾加冠三次,初加缁布冠,再加皮弁,三加爵弁。三加后,经过来宾敬酒,再去见母亲(何按,请注意母亲——女人不能直接出现在典礼中),随后,由来宾替他取“字”(何按,这实际是标志着第二次生命开始而获得的第二个名字。)……最后由主人向来宾敬酒,赠送礼品,送出宾客,才算礼成。①这种成丁礼之所以必要,是由原始时代族内男女两性禁忌的礼俗所决定的②。而由这一点出发,将可以导出一系列新的观点,使我们对整个儒家礼教观念作出全新的解释和认识。①②《大戴礼·保傅》。③《白虎通·辟雍》。④《礼记·内则》。①闻一多《古典新义》:“是雍与宫亦本一语。宫声变而为雍,犹之籀文容从公声也。”①《诗经·秦风·蒹葭》。②《诗经·周南·关雎》。③见杨宽著《古史新探·我国古代大学的特点及其起源》。①中国个别少数民族中至今尚有专用女性文字(湖南,瑶族千家侗“女书”)。②摘要引自里普斯《事物的起源》第10章。①杨宽《古史新探》,第2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