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也只有圣贤才能够干得出来。你不是圣贤,想干也干不了,就算是干了也没任何效果。那么,阳明先生这么个恶搞法,到底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这个意义,史书上写得再明白不过了: 景晚,李正岩、刘福泰禀有机密事求见。先生召入,密叩之。二人齐声禀称:欲攻桶冈,必经由十八面地方,此乃第一险要去处,乱山环拱,岭峻道狭,从来官军不能入。今有木工张保,久在蛮中,凡建立栅寨,皆出其手,要知地利,非得此人不可。 看看,这就是阳明先生写匿名举报信的最终目的了。 可以确信,阳明先生早已精心地研究过这两个人,认为他们必然与横水、桶冈的土匪有着秘密往来,要破横水、桶冈,必须由此二人出力才行。但此二人可以明着帮助官兵,也可以暗中治病救人,但要他们出卖横水、桶冈的客户,是不太容易的。 阳明先生此前肯定是多次敲打过二人,暗示二人帮助自己,但这两人也一定是闭紧了嘴巴,咬紧了牙关,打死也不肯吭一声。事到如今这二人还不肯开口,阳明先生这边的戏,就不好唱了。 所以这时候有匿名举报信突然出现,并最终将此二人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举手投降。 所以这封匿名举报信,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二是阳明先生自己弄出来的。 我们否定这封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就只能认为这信是阳明先生自己写的了。 正是这封匿名举报信,洞开了直入横水匪巢的门户,勾出了一位关键性人物: 木工张保! 卖山文契 听到木工张保这个亲切的名字,阳明先生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暖,立功破贼,就全靠这位老木匠了。喝问道:此人何在? 李正巌和刘福泰两人道:我们两个无端被人栽赃,幸亏巡抚大人明鉴,不杀我们二人。所以我们誓死相报,老天保佑,正好遇到了张保,我们就逮住了他,此时正拘押在辕门之外,因为没有大人的吩咐,不敢让他进来。 阳明先生明镜似的,早就知道这俩家伙认识木工张保,只不过,他们的脑子不像阳明先生那般聪颖,意识不到木工张保与破横水贼巢有什么关联。此番被那封匿名举报信一折腾,这两人不得不绞尽脑汁,琢磨在阳明先生面前洗清自己的办法。绝境终于让他们不得不像阳明先生那样思考,终于意识到将张保捉来,献给阳明先生,是洗白自己唯一的法子了。 实际上,他们两个都是本地人,最熟悉横水贼巢的情形,如果他们以阳明先生的方式思考,至少能找到几百个法子,解决掉横水之贼。但正因为他们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横水谢志珊才不会提防他们,才让他们掌握了很多的机密。 也就是说,欲破横水贼巢,未必非木工张保不可,只不过,知道横水内部情形的人比较多,随手一抓,就逮了一个张保。而这一切,早就在阳明先生的算计之中,所以他才会故意欺负李正巌和刘福泰,目的就是这个。 现在这两人终于想出了法子,阳明先生很是欣慰,吩咐道:你们俩悄悄出去,将张保给本官带过来,注意不可惊动别人,也不要声张。 两人磕头退下,不一会儿将木工张保带了进来。阳明先生拿眼一看:嗯,果然是个老实巴交的糊涂人。不老实,贼人也不可能专门找他设计横水贼巢,不糊涂,贼人也不会留下他的性命。似这般既老实又糊涂之人,要不就稀里糊涂活一辈子,要不就莫名其妙丢了性命,到底是哪种结局,那全看他的运气了。 心里想着,阳明先生将案几一拍:大胆张保,你竟然勾结横水之贼,蹂躏乡里,甚至为贼人设置巢穴,布置机关,此乃杀头之罪!左右,与吾推出去斩了。 别别别!张保吓傻了,急忙解释道:巡抚大人,我就是个靠手艺吃饭的木工,谁给咱饭吃,咱就给谁干活儿。哪承想到横水那里竟然是贼巢啊…… 阳明先生怒道:胡说八道!你身为木工,岂有不知道自己设计的机关是什么?你纵然花言巧语,也难逃今日一死,来啊,与吾推出去斩之…… 这时候张保拼命哭叫求饶,身边的幕僚假装上前说情:巡抚大人,巡抚大人,虽然此人其罪当诛,但念其愚昧、不懂事理的份儿上,就饶过他吧。李正巌和刘福泰也跟着起哄求情,总之是大家一起来吓唬张保,非要吓到他彻底瘫软了为止。 估摸着闹得差不多了,阳明先生这才作出余怒未消的样子,恨声道:好,本官今日暂且不与你计较,且让你给本官把你替横水匪巢设计的地图原样画出,左右前后,明栈暗道,进出机关,门户方位,若是有一处你没有画明白,哼哼,休怪本官对你明正国法了! 丢了纸墨给木工张保,阳明先生退到帐篷外与幕僚们畅谈他的致良知思想: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功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功夫……你们听得懂吗? 众幕僚摇头:……听不懂。 阳明先生:这么简单的事,怎么会听不懂,你再听我说……这时候有人出来禀报:巡抚大人,那木工已经画完了地图,请大人验看。 阳明先生接过来一看,顿时乐了:这张保画的,简单就是一张卖山文契。 一点儿没错,张保被阳明先生吓住了,为了保命,咬烂了笔头拼命回想,图纸上画得极是详尽,什么山上有什么寨子,寨子里边有多少人,从什么地方进去,又从什么地方出来,什么地方路平,什么地方路险,什么地方路宽,什么地方路窄,如何上山,如何下山,画得滴水不漏。 有这么一张详细的地形图,横水谢志珊算是死定了。 大破谢志珊 隔日,阳明先生命令诸军齐进,顷刻间抵达横水。 话说那横水谢志珊,也是有着间谍为其通风报信的,他刚刚收到间谍的情报,说是阳明先生正在学馆里给弟子们讲学。山寨中众匪听到这个消息,立即都给自己放了长假,有的下山游玩,有的出门抢劫,有的蹲在家门口喝烧酒,正逍遥自在,四方官兵突至,霎时间惊得横水贼人,个个脸上变色。 震愕之后,横水诸寨齐齐发出了一片惊叫声,所有的贼人全都狂奔起来,没头没脑地向着各个方向,有的跑去敲锣,有的跑去打鼓,有的跑去搬运滚木,有的跑去飞快地关上寨门。还有的压根儿就昏了头,拿着刀只管乱跑。 狂奔了好久,却不见宫兵进攻,山贼们这时候也缓过神来了,急忙集结兵力,布置迎敌。眨眼工夫到了晚上,山寨中的贼人惊心不定,没人敢去睡觉,全都手持刀弓,蹲伏在隘口处等待着,生恐官兵突然掩至。可是山贼们足足等了一个晚上,也不见官兵进攻,原来阳明先生所率领的主力人马,还没有赶到,此时兀自在夜中疾奔。 次日,阳明先生率大军赶到,在距离贼巢三十里外扎寨,士兵们都去砍伐山木,搭建栅栏,表示这一次是玩儿真的了,不剿尽山贼就不会撤兵。暗地里,阳明先生却叫过来一支敢死队,秘密授予他们战旗一面,炮铳、钩镰枪、铁枪等兵器若干,吩咐道:你们这支敢死队,等一会儿就跟着砍伐山木的士兵一起登山,但进了森林之后,就不要回来了,而要继续往高处攀登,要爬到每一座山头的最高处,然后收集茅草堆积起来,等到明天发起攻击之后,你们就将旗竖起,放炮燃火,响应下面的大队人马。 夜里,阳明先生吩咐士兵分队休息并警戒,防范贼巢里的山贼前来摸营。但是山贼终究没有这个胆量,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阳明先生发布作战命令,各队官兵呐喊着向贼寨冲杀过去。寨子中的贼人也各自抖擞精神,发出了震天的呐喊声,将那滚木礌石只管照正面的官兵砸将过来。双方正激斗得热闹,突然后面的山顶上号炮之声不断,浓烟烈火大起,这时候官兵们齐齐地发出了亢奋的呐喊声:贼巢破了,杀啊! 闻听巢穴已破,寨中诸贼顿时闻风丧胆,再也不敢与官兵相抗,发一声喊,丢下山寨向着山林中逃窜。官兵趁机追杀落单的贼兵,战事已经没有悬念。这时候阳明先生布下的十路官兵也陆续赶到,官兵声势更振。 这说不明白的战事,让贼首谢志珊连连摇头,他与另一名贼首萧志模商量说:官兵虽然来势汹汹,但是他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只能速战,无法持久。持久则官兵必乱,纵然不乱,也会因为后方的粮草不济,露出破绽来。所以眼下之计,就是我们先转移到最坚固的老巢,你看如何? 萧志模道:我看够戗。你好好看看那浓烟烈火,是来自于什么方位?再听听炮铳之声,是在什么地方响起?那里就是老巢啊,只怕老巢此时已被官兵攻破。 谢志珊困惑:这事不对啊,不是说王守仁正在书馆教弟子读书呢吗?怎么这里突然来了这么多的官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萧志模道:甭管是怎么回事了,你看那官兵已经冲咱们杀过来了,先走了再说吧。 谢志珊只好向着桶冈方向逃窜而去。 让人难忘的脸 贼巢既溃,官兵在后面穷追不舍,追杀中贼众自相践踏,失足跌入崖谷之中活活摔死的,不计其数。 但官兵这边也很凄惨,这一带终究是匪众的巢穴,谢志珊于山中设下了许多埋伏,有的是竹签坑,士兵们只顾闷头跑,“扑通”一声跌入竹签坑中,当即就是有死无生。还有的士兵爬过绝险的崖壁,追杀贼众,被贼人反手丢一块石头,打在脑袋或是手上,也只能落崖而死。 但相对来说,还是贼众死者居多。说到底,这些所谓的贼众,不过是缺心眼儿的老百姓,以为自己躲在山里,时不时出山抢劫点儿财物回来,就能过自己的小日子,轻松混口饭吃。却又如何知道他们所谓的轻松,就是这样死去。 这世道,获利的大小,永远是和风险相对应的。耕田劳作的收获最少,但风险也最小。当贼做匪利润是比较高,但风险大家也看到了。 端坐于中军帐内,耳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厮杀声,阳明先生连连摇头:何苦,你说这是何苦呢?人活在这世上,总是要和别人交换生存资源的,这个交换过程越是公道,就越是要求你更多地付出,如果你只想着占别人的便宜,那么别人就会让你付出更惨烈的代价,这个就叫规律。 如果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那可真是取死之道了。正叹息着,这时候有人来报:报告,逮到一个俘虏。俘虏?阳明先生着实吃了一惊。 打仗嘛,逮个俘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阳明先生为何要吃惊呢? 这是因为,战争是最易于激发起人心中恶的社会活动,那些初上战场的农家子弟,原本善良而又憨厚,可是经历过几场惨烈的肉搏与厮杀之后,人就变得冷血起来,对人的生命渐而失去了尊重。尤其是在这场战事中,许多官兵不是被贼兵杀死,就是落入陷阱或是跌入山崖,这样的惨状更能激发士兵心中的仇恨。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阳明先生,都未必能够阻止得了士兵们那充满了酷毒与仇恨的报复之心。 只要是抓到贼人,就会以最残酷的手法将其杀死。这个是战时的常态。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贼众中居然还有人能够逃过一死,让士兵们捉了活的。 如此之人,肯定有他的小门道,倒未必全都是运气的因素。 阳明先生起了好奇之心:给我把俘虏带上来。俘虏被拖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阳明先生喝道:抬起头来。 那俘虏把头一抬,阳明先生仔细看那张脸,顿时乐了。 俘虏的这张脸,真的很难形容。就这么说吧,如果有这么一张脸,即使是你在心怀怨怼的情形下,都不会砍了他,那么阳明先生现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让你无法下刀子的脸。 这张脸,似乎可以用亲和来形容,其中掺杂了几分惊恐,又有点儿像是狗的表情,无知、天真,又时刻充满热情。这样的一张脸,你踢他一脚倒是没关系的,真要是让你下刀子砍,你肯定下不了手。难怪此人在这种情形下,还能保住性命。 他的脸长对了。 终极智慧的问答 佛家说:相由心生。这个俘虏的相貌长得如此贴切,莫非他是个大善人? 可这世上,哪来的当山贼的善人呢? 佛家所说的相,与我们日常所见的相,是有着一定的区别的。虽然这二者都是表象,但高僧能从你的淡定中看出浮躁,从你的俊俏中看出贪婪与邪恶。若人的相貌与人的内心直接关联,那这世道就好办了,只要把长得丑的通通关进监狱,把长得美丽漂亮的,通通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来,岂不美哉? 事情没那么简单,一个人容貌长得比较亲和,只是他脸上的轮廓肌肉比较合作,与他的品性没有丝毫关系。 但一个人的长相,却会影响到别人对他的看法,直接影响到此人的人生。 这些个道理,阳明先生尽知。所以阳明先生冷声问道:你在贼巢之中,地位恐怕不会太低吧?那俘虏连连摇头:不不不,我就是个小喽啰…… 阳明先生大怒: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到了这步还要瞒天过海,难道你父母生下你,就这么不值钱吗?非要为群贼卖命而死,死后还要连累家小?推出去,枭首示众! 这时候俘虏才慌了神,连忙摆手求饶:大人饶命啊,饶命啊,我说我全说,小人的名字叫钟景,刚刚随谢志珊等逃到了桶冈,只因为小人的长相富有亲和力,比较容易取得人的好感,蒙混过关,所以谢志珊差小的来打探情报…… 果然是这样,这个钟景就因为长相有亲和力,所以贼首谢志珊就高看他一眼,单单选择他来打探情报,可见谢志珊也是个懂得用人之贼。 此番钟景的来历被阳明先生一眼看破,钟景再也无咒可念,终于死心塌地投降了,情愿临阵反水,帮助阳明先生剪灭谢志珊。于是阳明先生吩咐给他酒肉,让他把桶冈地带的地形与山寨布置,画一张清晰的图出来。 拿到钟景画出的详细地形图,阳明先生笑道:每一座牢不可破的堡垒后面,都有一条直抵其内的秘道。 正如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最软弱的敏感点。只要找到它,你就能赢! 传令三军,即刻出发,径取桶冈匪巢! 仍然是一成不变的老战术,兵分奇正二路。奇兵以极少数精锐人马组成,秘密行动,事先携带炮铳战旗,潜入到贼巢最高处埋伏起来。单等到大军杀到,再行放炮竖旗。正兵就是个横冲直撞,连踢带打,直接进攻。 这种战事是不会有什么悬念的,震天的喊杀声中,贼巢之中突然炮响,随即是浓烟并烈火同起,官兵的大旗随风飘扬。然后所有的官兵齐声呐喊:贼巢破了,杀贼啊,杀啊! 贼首谢志珊眼看这情形,只能是哀叹一声,束手就擒。 遇到阳明先生,真是没咒可念啊。 逮到贼首谢志珊后,阳明先生与他有过一段亲切的谈话,这段话,是任何一本研究阳明先生的书都要引用的。所以我们也非要引用不可: 先生奉新奏准事例,即命于辕门枭首。临刑,先生问曰:汝一介小民,何得聚众如此之多? 志珊曰:此事亦非容易。某平日见世上有好汉,决不肯轻易放过,必多方钩致,与为相识,或纵其饮,或周其乏。待其感德,然后吐实告之,无不乐从矣。负千筋气力者五十余人,今俱被杀。束手就缚,乃明天子之洪福也。又何尤哉? 因瞑目受刑。 先生他日述此事于门人曰:吾儒一生求朋友之益,亦当如此。 后人论此语:不但学者求朋友当如此,虽吏部尚书为天下求才,亦当如此。 有诗四句云: 同志相求志自同,岂容当面失英雄。 秉铨谁是怜才者,不及当年盗贼公。 这段记载,不惟是诗写得不好,而且其论其述,远离了阳明先生的道之本义,让我们距离终极智慧越来越远。 那么,这段问话到底隐含着什么意义呢? 条条大道通智慧 阳明先生与谢志珊的对话,实际上是他与乔白岩对话的继续。 乔白岩,当时的一名省部级领导干部,他被任命为南京礼部尚书,临上任前来找阳明先生聊天问道。 阳明先生说:学贵专! 乔白岩:说得太对了,你看我小时候学下棋,三年废寝忘食,不眠不休,满脑子净琢磨下棋,至今再也找不到一个对手,可见学贵专。 阳明先生说:学贵精! 乔白岩:小王你说得太对了,你看我小时候学诗赋,斟词酌句,由唐宋而汉魏,至今天下再也找不到一个对手,可见学贵精。 阳明先生说:学贵正! 乔白岩:哇噻,小王你说得太对了,你看我长大了之后学圣人之道,满胸的正气,满脑门儿的学问,所以才升任为省部级领导干部。可这事就奇怪了,我这么大的本事,却没人承认我悟道,而你棋下不过我,诗写不过我,官也没我大,怎么别人都说你悟道了呢? 阳明先生说:学棋、学诗和学道,都是个学习。但学道是学终极智慧,是大道,其他的都是荆棘小路,不是走不通,只是走起来太难了,又绕远儿。所以说学棋叫溺,沉溺于游戏之中。学诗叫僻,专门琢磨咬文嚼字,不干正事。总之,棋和诗都离终极智慧太远,所以你才会下棋,会写诗,玩得比谁都开心,但就是摸不到终极智慧的门槛儿。 乔白岩:……小王你看你这个人,真是不会说话,难怪官做不大…… 把阳明先生与南京尚书乔白岩、贼首谢志珊的对话放在一起,那就是:不管你是下棋写诗,还是杀人放火,这其中都有大学问,都有道,都存在着终极智慧。但是,下棋是绕远儿,你之所以玩儿得开心,就是绕远儿时的风景太美丽。写诗则走的是一条荆棘小道,诗这东西不仅让你写得痛苦,也让别人听得痛苦,你说你闲着没事写这玩意儿干什么?至于当土匪,那就好比穿越万丈的深壑,却企图抵达终极智慧的彼岸,不是你到达不了,而是途中的危险太多太多,不是被激流卷走,就是被大鳄鱼逮到吃掉,总之是路子走得不对。 所以说,像阳明先生这般获得了终极智慧之人,也没什么了不起,无非不过是做正确的事,走正确的路——而人生最难最难的,莫过于此。 说到正确的事,就提到了史书记载中有关阳明先生大破谢志珊的一些事情,有的史书上白纸黑字,记载说:阳明先生为了彻底了解贼巢内部的情形,曾与木工张保两人一道,自称工师,兼通地理,去贼巢探险。谢志珊见到他大喜,礼为上宾,盛情款待。于是阳明先生趁机周行贼巢,看清楚了所有的险要,然后还带着五百小贼出来了。出来后阳明先生先将这五百小贼分布各处,使其消息不相通,另外又派了精卒千人,诈降混入贼巢之中,等到了发起进攻的时候,埋伏于贼巢的精兵趁机发炮放火,于是贼巢大乱,阳明先生大胜。 坦白地说,这段故事比之于正史的记载,要更刺激,更具有悬念和可读性。奈何阳明先生平横水、桶冈之贼,前后也只不过花费了二十天,这么短的日子还要玩深入贼巢的花样,时间上明显有点儿紧张。 更何况,阳明先生是悟透了终极智慧之人,智慧是让你获得安全,远离险地的东西。所以阳明先生绝无可能到贼巢里玩儿命,万一遇到哪个小贼喝多了,当头搂你一刀,找谁说理去? 总之,智慧就是说起来简单,听起来更简单,但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的东西。 第七章 破山中贼易 破心中贼难 阳明先生认为:道家说这世界是虚幻的,儒家是不会跟老道们抬杠的,你说虚幻就虚幻吧。佛家说这世界是无有的,儒家更不会跟和尚顶牛儿,你说无有就无有好了,随你说。但是,道家说的虚幻,是从养生的角度下的定义。而佛家说的无有,则是从生死苦海的角度下的定义。儒家不会反对道家的定义,也不会反对佛家的定义,但是儒家也有自己的定义。讨论问题的时候,如果你说儒家,就要用儒家的定义来阐述,不可以拿佛家的定义来抬杠。如果你说道家,那就要用道家的定义,也不可以拿儒家的定义来顶牛儿。 一句话,人与人之间的争执,往往不是因为理论上有什么冲突,而是因为大家使用的定义不同。 世界不是你开的 话说龙川县内,有个款爷,叫池仲容,家里巨有钱,结果引起穷朋友们的憎恨。恰好前不久县里闹了贼,光天化日竟然杀人劫财,闹得沸沸扬扬。朋友们认为这是搞掉老池的绝好时机,就举贼不避亲,赶到衙门击鼓告状,硬说那杀人劫财之贼,就是款爷池仲容。 池仲容被拘押到衙府,听了这情形不由得连声叫冤,急忙出示自己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但是朋友铁了心,一定要把老池搞死,反说池仲容不在现场的证人都是他杀人的同伙,让老池怎么也说不清楚了。 当时池仲容很伤心,就在衙府悄声问那个朋友:兄弟,这些年来我可没少资助你,连你父母的养老费,你生了一大堆孩子的赡养费,都是我替你掏的,我还时不时地替你找门路,想让你也发财。我真的没有得罪你啊,你为何如此仇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呢? 朋友回答:老池,你不会这么缺心眼儿吧?难道不知道人和人是要比较的吗?你这么有钱,这不是存心要把我给比下去吗?你的成功就是我的失败,你的人生成功就是得罪我的地方,就这理由,搞死你还不够吗? 池仲容气结,知道这位朋友已经铁了心。无奈之下,只好央求先行交保,容官府再行调查。 官府答应了,池仲容家里推来几车银子,总算是暂时回到了家。但事情还没完,他被监视居住,禁止出门,而且每天还要定时去衙门报到。怒不可遏的池仲容当即吩咐家人杀牛宰羊,聚起家丁庄户,给每个人上最好的酒,吃最香的肉。然后池仲容发表讲话道:这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人心了。单说我那位朋友,他全家十一口人的衣食,全都是靠了我的周济,你不图感恩倒也罢了,但你也不能恩将仇报啊。你非要恩将仇报倒也罢了,你又何必非要置我于死地呢?你置我于死地倒也罢了,又何必非要把你们这么多的人,全都拖进来,让你们以贼人劫匪的罪名,被官府砍头呢? 然后池仲容道:我们原本是善良无辜的百姓,可是摊上这么一个恩将仇报的小人,他不惟是要害我,还要连你们一起害了。偏偏这个官府又糊涂透顶,这么简单的事情也看不透,眼见得我们平安的日子已经到头了,只能入监狱吃牢饭。如果你们不愿意进大牢,那就跟我池仲容干吧,与其入牢,莫如做贼。临做贼前,我要亲手杀了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要看一看,他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众家丁门客气愤不过,纷纷响应:池老大,杀了他!喝完这碗酒咱们一块儿去,杀了他全家,大不了一块儿上山去做贼……说话间,众人将手中的酒碗重重一摔,各持刀枪锄叉,打着灯笼火把,怒气冲冲地向那个朋友家里冲去。 到了那个朋友家,池仲容一脚踹开门,正见那个朋友趴在床边,在哄孩子喝稀粥。池仲容冲过去,大吼一声,将那朋友踢倒在地。 朋友惨叫:……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池仲容呆了一呆:哦,你还知道保护自己的孩子,那我就奇了怪了,你既然心疼孩子,为什么还要替孩子惹下祸来? 那朋友道:老池,你听我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事找我,绝不可动我的孩子…… 池仲容大怒:你真以为这世界是你开的杂货铺?规则全是你定的?你说咱俩没仇,老子就得出钱养你儿子!你说咱俩有仇,就不惜诬告要害我全家!你说冤有头,你可以害我全家,我却不能找你家人的麻烦? 就在那朋友的目瞪口呆之中,池仲容大步上前,狂吼道:现在老子要告诉你,规则不是你定的,你对别人如何,别人只会加倍偿还你,这道理你听明白了没有? 那朋友:……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咔嚓”刀落,血花溅起。 做官要讲规矩 遭朋友陷害的池仲容怒极拔刀,尽杀陷害他的人满门老幼十一口。 杀了这么多人,就再也不可能过正常老百姓的日子了。于是池仲容带上自己的弟弟池仲宁、池仲安和全体的家丁庄户,占据三浰落草为寇。官兵象征性地征剿了一番,被他杀得屁滚尿流。然后池仲容铸金龙霸王印,勒令境内的富户纳米缴银,如有违抗,立即出动山贼镇压。 池仲容崛起三浰,当地的村庄人人自危,于是乡绅凑在一起,出钱出银子,找村子里最精壮的年轻人,组织成乡勇,保护家乡。这其中最大的三支乡勇,分别是卢珂、郑志高和陈英三家。此三人者,都有一身不俗的功夫,聚众千人,与池仲容对抗。池仲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小山贼游说三人归降,三人不肯,池仲容大怒,只好隔三岔五地带山贼下山,与这三人厮杀。 临到阳明先生要剿杀横水谢志珊时,担心这几伙武装力量突然抄了他的后路,就写了封书信,可劲儿忽悠,连哄带吓,于是卢珂、郑志高和陈英三家都向阳明先生写信表白,说自己起兵只是为了保护家乡,并愿意接受阳明先生调遣。而山匪黄金巢干脆卷旗下山,回去种地当良民,害怕阳明先生跟他玩儿真的。 在池仲容的山寨里,众山贼也想卷旗下山,毕竟山贼这职业不是那么有前途,明摆着是吃一天算一天,说不定一觉醒来,官兵的大队人马已经包围了山寨,到那时候再说下山做良民,只怕没机会了。 可是池仲容笑道:我说你们是不是缺心眼儿啊,咱们做山贼,有多久了?咱们杀的男人,抢的女人,你能数得过来吗?你现在下山,让苦主告到衙门,到时候你跟谁说理去?再者说了,官府招安我们,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可哪一次不是瞎忽悠?听我的没错,咱们就在山上待着不挪窝儿,先看看下山的黄金巢他们,如果他们真的没事,咱们再下山也不迟。 众贼喜道:大哥所言极是,极是……正极是间,忽然官兵打破横水,直捣桶冈,巨贼谢志珊授首的消息传来,霎时间所有的山贼全都吓傻了,急忙去找池仲容:大哥,不好了,这个王守仁好像是跟大家玩儿真的,连谢志珊都被他收拾了,我们恐怕更不是人家的对手。 正说着,山下又有信使来到,居然是已经投降的山贼黄金巢写的书信,上面的内容无非是阳明先生本事多么大,已经投降的山贼享受了多么高的待遇,催促池仲容快点儿下山投降,否则后果严重。 池仲容看了信,喝道:吵什么吵,都不要吵了,到底应该怎么办,你等我们讨论讨论再说。 参加这次山贼讨论会的,计有四个人:贼首池仲容,二弟池仲宁,三弟池仲安,以及一个读书识字的山贼高飞甲——这家伙原先是在谢志珊那边吃饭,谢志珊被剿灭后,他就跑到这里来了。 池仲容首先发言,说:弟兄们,目前的形势,是这个样子的,官府新来了个巡抚,叫什么阳明先生,好像有点儿真本事,横水的谢志珊,是最大的山贼,可是说收拾就收拾了。横水、桶冈失守,下一个就是咱们浰头了。高飞甲,你主意多,说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高飞甲笑道:说起那阳明先生,不是我瞧不起他,玩儿死他太容易不过的了。你们知道他的软肋在什么地方吗?就在于他是官,我们是贼。官是要讲规矩的,不讲规矩不行,不光是老百姓在看着他,他头顶上还有许多更大的官,也都在虎视眈眈找他的麻烦。所以他必须要讲规矩。可咱们是山贼,山贼为什么让人痛恨?就是因为咱们山贼不讲规矩,怎么对咱们有利,就怎么来。所以那阳明先生遇到我,就活该他倒霉了。 池仲容大喜:老高,有你的,快说怎么个让阳明先生倒霉吧。 高飞甲道:很简单,我们兵分两路,大部人马就在山上不动,另派三寨主带上最精壮的五百人,卷旗下山,就说要投降。阳明先生一来是官要讲规矩,二来忌惮咱们大队人马未下山,所以他绝不会动三寨主他们一根寒毛,反而会好酒好肉招待着。然后呢,等到时候山寨一行动,三寨主这支精兵就立即于中响应,到时候,我不信阳明先生还能找到个坑埋了自己。 池仲容摇头:老高,你这主意好是好,可如果大队官兵来攻寨,又该怎么办? 高飞甲笑道:这更简单了,如果官兵来的人少,我们就居高临下,打退他们,然后以三寨主为内应,大闹一场。如果官兵力量太过于强大,我们就立即宣布投降,就说我们早就准备投降了,只是正在收拾东西,还没来得及下山。阳明先生要讲规矩,就只能听任我们,对付我们的办法是没有的。 池仲容大喜:此计大妙,就这么办了。 缺心眼儿的人最爱斗心眼儿 于是浰头的三寨主池仲安,就带了五百名精壮汉子,下得山来,赴横水去找阳明先生,说:我们不想再做山贼,恳求先生允许我们投降吧。 阳明先生大喜,问:是不是浰头的山贼全都归降了? 回答说:没有,只下来了五百人,还有更多的山贼没有下山。 阳明先生乐了,心里说:偷偷地告诉你们,其实圣贤也没多少本事,比如我吧,来来去去的就是那一招儿,兵分正奇两路,明的是大队人马,暗中再有一支伏兵。这山贼居然也用这一招儿来对付我,这可真是找对人了,呵呵,你说这山贼明明缺心眼儿,可偏偏要跟人斗心眼儿,唉,你们会死得很惨很惨的哦。 越是缺心眼儿的人,就越是喜欢和人斗心眼儿——因为他们缺心眼儿,不知道自己最没心眼儿。 这就是人性的愚昧了,纵然是阳明先生,也无可奈何。 于是阳明先生下令:刚刚归降的池仲安,你率你部下五百人马,星夜急行军赶至新地,那一带正是桶冈溃贼逃走时的必经之途,给我截住狠狠地杀! 见骗过阳明先生,池容安大喜:末将得令! 却不知阳明先生这是一记超损之招,他让池仲安赶赴的新地,实际上是片荒无人烟的郊野,并无一个贼兵。而阳明先生之所以这么个搞法,就是为了折腾折腾这伙贼,让他们星夜急行军累个半死,却全都是跑冤枉路。 另一个目的,就是调开池仲安,别让这贼在自己的腹心待着,万一这家伙突然给自己一刀,那可就不好玩儿喽。 然而阳明先生忽视了一件事:人与人,是会相互效仿,交叉感染的。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你遇到正人君子,就会学着走方步;你遇到无耻小人,就会学着骂娘。纵然是阳明先生这样的圣者,一旦遇到跑来和他斗心眼儿的蠢人,也会不知不觉地跟人玩起心眼儿来。 可阳明先生是何等的智慧?他如果玩起心眼儿来,别人岂是他的对手? 这个别人,比如说是盘踞在锁匙龙的匪首蓝天凤,这可怜的孩子,他居然被阳明先生活活给玩死了。 话说那蓝天凤,他本是横水诸多贼首中的一个,他很早就收到了阳明先生的劝降信,见信后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山做良民。做山贼多年,洞穴里的东西太多,一件也舍不得丢,好不容易收拾妥当,扛着行李刚要出洞,迎面进来一伙熟人。 来的这伙人,正是谢志珊的同伙萧志模。原来是阳明先生行军打仗有点儿太快,这边蓝天凤刚刚收到信,他那边就已经打破了横水,砍杀了贼首谢志珊,可是谢志珊的同伙萧志模却逃了出来。 萧志模进来就问:老蓝,你扛行李要去哪儿? 蓝天凤道: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卷旗下山,做良民了。 萧志模听了后摇头:老蓝,你不是缺心眼儿吧?你既然已经是贼,还能再做得了吃苦受累的良民吗?你听那个王阳明忽悠你投降,说得天花乱坠,可你前脚下山,后脚你以前抢过杀过奸过的苦主就全都找来了,到时候你后悔去吧。 蓝天凤道:老萧,你这话就不对,有一日做贼的,哪有终生做贼的?不管是你还是我,也不管做了多少年的贼,杀了多少无辜的人,但迟早要下山做良民,你想对不对? 萧志模道:你说得对还是不对,我看咱们还是先开个会,讨论讨论吧。 骗死人不偿命 锁匙龙众贼首纷纷进入会议室,召开会议,这时候外边的信使纷至沓来,送来了龙川各级领导的敦促投降书,蓝天凤越发铁了心,这一次无论大家怎么说,他也要下山做良民了。 于是蓝天凤率先发言,道:我们兄弟之所以上山,只是因为被人欺凌,找不到个说理的地方,所以暂时避居于此。但朝廷是绝不会放任我们这样逍遥的,迟早有一天……还说什么迟早,现在他们就来了。横水、桶冈,那可以说是铜墙铁壁啊,以前你们都说是天险,是官兵无法攻克的,谢志珊还给自己铸了征南王的大印,可这印还没盖过几回,就已经被官兵砍了脑袋。兄弟们,这一次人家官兵可是玩儿真的了,你们还想留着脑壳吃饭的,就快点儿跟我下山吧。 萧志模摇头道:差矣,老蓝你差矣。你是不知道实际情况乱讲话。征南王谢志珊之所以被官兵端了老巢,那是事出意外,横水的险地没有派弟兄镇守,结果被官兵溜了进去,打了个措手不及。如果征南王当时稍有提防,哪怕是来百万官兵,也是无计可施的。再说咱这锁匙龙,这里比横水更险,我们有这么多的人,再加上已经有了防范,又何必自己吓唬自己,伸脖子让人家去砍呢? 蓝天凤道:老萧,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咱们做贼,是一时的,不是一辈子的。你总得找个机会下山吧? 萧志模道:下山也不能找这个机会,这时候下去,官兵肯定会说你是被逼无奈,杀了你你也没办法。要下山,只能另找机会。 会议上分成了两派,蓝天凤欲降,萧志模欲守,其余的山贼有的支持蓝天凤,有的支持萧志模,双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一时间难以决断。 见此情形,蓝天凤便道:也罢,要不我们干脆投票好了,支持下山做良民的,就坐到我这边来。建议坚守的,就坐到老萧那边去。如果我这边人多,老萧你就跟我下山。如果老萧你那边人多,我就与你一起坚守,如何? 萧志模喜道:这是个好主意。于是众贼便纷纷离开座位,想下山的往蓝天凤这边来,欲坚守的去萧志模那边。正自乱哄哄之际,突听外边喊杀声大震,仿佛整个洞窟都在摇晃。众贼惊愕之际,就见一个小贼疾奔而入:老大不好了,官兵已经杀进洞里来了…… 蓝天凤大骇:不可能,刚才我还收到阳明先生的来信呢……他不会这么忽悠我吧,一边儿写信劝降,一边偷偷进兵? 阳明先生会的,为何不会? 阳明先生已经晋阶到了圣贤阶段,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一边儿写信说好听的,一边儿起兵打你一个冷不防。蓝天凤这边因为不停地收到阳明先生的劝降书,心想阳明先生怎么也得等他回了信,才会采取行动。又如何想到阳明先生才不理你那么多,要的就是趁你看信的时候疏于防范,所以才乘这个机会突然杀入。 当蓝天凤醒过神来的时候,官兵十路人马,已经从各个洞窟杀入,这次阳明先生不知道又逮到了哪个知道巢穴详细路线的,连作战手法都跟前两次没有丝毫区别。先是设伏兵于贼巢深处,十路官兵突然杀到,然后伏兵立即点火放炮,只听穴中惊天动地的炮声,前方后方,尽是官兵那招摇的大旗。 明摆着,阳明先生就是要玩儿死善良的蓝天凤。 事到如今,蓝天凤别无法子可想,只能一边号啕大哭,一边跟在萧志模后面逃命。不逃不行啊,这些官兵连日里血战破贼,早已是杀红了眼,根本不给你投降的机会,只想切下你的脑壳拿去换奖金。 太能干了没奖赏 蓝天凤和萧志模逃到悬崖顶端,据险以守。官兵三路杀来,一路径前抢攻,一路从左边登峰,一路从右边登峰。蓝天凤强打精神,往正面抛了两块石头,忽听身后炮声猝起,急忙回头,却见后面左右两翼,各有两队官兵杀至。 这阳明先生,对这一带的地形,居然比山贼还熟悉。 蓝天凤和萧志模打起精神,斜刺里杀出一条血路,且战且走,官兵尾随穷追,一路上连破锁匙龙十三个巢穴。 蓝天凤和萧志模逃到了十八磊,这里是绝地,再往前走就是悬崖,后面则是官兵如蚁,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而至,将蓝天凤并萧志模堵在悬崖的尽头。这时节,就见萧志模血红了两只眼睛,手执钢刀,嘶喊一声:王阳明,你欺人太甚,老子跟你拼了……头一低,向着官兵大队冲了过去。 蓝天凤呆呆地看着,眼见得萧志模冲到官兵阵前,官兵“哗”的一声散开,又“哗”的一声合拢,又“哗”的一声散开——已经一人抱了一块萧志模的零碎儿,跑去报功了。 眼见得官兵如此凶悍,蓝天凤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打不起勇气来对抗。可是官兵却不趁机进攻,而是就地伐木搭建帐篷,瞧意思今夜就在这断崖顶上扎营了。明摆着,这伙子是有意拖延,留着蓝天凤不杀,等到明天早晨再呜嗷怪叫着冲过来,好渲染战事的激烈程度,以便表功。 看着官兵大营袅袅升起的炊烟,听着近在咫尺的官兵们的说笑之声,蓝天凤心里有无尽的悲愤。王阳明啊王阳明,你心眼儿真是太坏了,你明明知道我们都是善良的百姓,智商跟你不在一个档次上,却偏偏故意这样玩弄我们,如此不厚道,真是太不像话了。 想到这里,蓝天凤就对跟随他一起逃到绝地的小山贼们说:兄弟们啊,咱们之所以上山落草,就是因为心眼儿不够用,老是被人欺负,才躲到这与世无争的地方来。我也知道你们和我一样,无日不思下山,做一个睡觉踏实的良民。可是人家王阳明可不这么想,他算准了咱们笨,存心要拿咱们的笨脑袋,换取他的功名利禄。我已经打听过了,官兵这次征剿,是以斩杀了咱们多少颗脑袋来计数的,咱们被人家割去的脑壳越多,人家的功劳就越大。现在咱们横竖是没有活路了,但我们就算是死,也不会把脑袋白送给他们。兄弟们,你们要是没别的办法逃出生天的话,就跟我一起跳崖吧。事先咱们可要说好了,跳崖的人,一律脑袋冲下,让自己的脑袋撞在石头上,撞碎自己的脑袋,让官兵割不到咱们的首级,弟兄们以为如何? 众贼听了,兴奋地道:老大这个主意好,就听老大的了。咱们自己把脑壳摔烂,气死王八蛋王阳明…… 于是群贼于绝崖上排成横队,每人都是弯腰做跳水姿势。就听蓝天凤喊口号:一、二、三,弟兄们跳啦……嗖嗖嗖,近千名山贼,全都以乳燕投林的优美身姿,头朝下跳下绝崖。 啪,啪啪,啪啪啪……断崖深处,响起了头骨撞击在巨石上的清脆声响。 大多数贼人,都如愿达成了撞碎自己的脑袋的人生目标,只有蓝天凤运气最糟,他本来大头朝下向下坠落的,不巧被断崖上斜伸出来的一根树杈碰到,将他的脑袋一下子拨回到上面,当时蓝天凤大叫一声:杀千刀的老天,还是便宜了王阳明那厮……噗! 蓝天凤撞死在崖下的巨石上,但脑壳却完整无缺。让搜山的官兵喜不自胜,忙不迭地将这颗脑袋切下来,拿去报功。 史载,锁匙龙之役,贼人走投无路,纷纷坠崖而死。山谷沟壑之间,到处遍布着贼人的尸体,于是横水、桶冈之贼,到此悉平。 于是阳明先生又点灯熬油开始写奏章,奏章上说:横水、桶冈之役,捣毁贼穴共四十八处,斩获大贼首谢志珊、蓝天凤等八十六颗首级。斩获小山贼首级计三千一百六十八颗。活捉贼人的妻子父母计二千三百三十六名。从贼巢中营救出被掳的女人八十三名。另外还缴获牛马驴一百零八只,缴获兵刃二千一百三十一件,缴获金银一百一十三两八银一分……精确到分,表示这个数目是真的,阳明先生连一分银子也没有贪污。 朝廷回复:真的假的?要是真的话,继续努力…… 上次朝廷还奖了阳明先生二十两银子,这次一钱银子的奖赏也没有。 谁让你阳明先生这么能干? 十八磊蓝天凤投崖,朝廷没奖励不说,连带着江湖兄弟,从此都对阳明先生有好大的意见,认为阳明先生忒奸诈,不是个好人。 所以算起来,这仗阳明先生实际上是吃了大亏。 假和平,真战争 天险之地锁匙龙被打破,贼首蓝天凤投崖而死,这消息吓坏了浰头的池仲容,立即布置寨垒,严加防范。 这时候山下来了一群人,赶着肥牛,驮着酒肉布帛,原来是阳明先生派信使来慰问浰头豪杰的。池仲容急叫信使请入,信使进来,呈上书信,却是对池仲容的严厉指责。指责池仲容假和平,真战争,表面上已经归顺,暗地里却招兵买马。阳明先生要求池仲容对此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解释有,现成的。池仲容解释说:不是我们假和平,真战争,实在是被人欺压不过,你看龙川有两股强匪,一个卢珂匪部,二是郑志高匪部。告诉你说这俩坏东西心眼儿最多,他们表面上归顺阳明先生,实际上却在暗地里布置人马,打算先吞并我池仲容,再对付阳明先生。我这边招兵买马,全都是为了保护阳明先生啊。 信使听了点头:你这么个说法,好像也有点儿道理。 池仲容:什么叫有点儿道理,这是天地间最大最大的道理了。那什么,为了表白我对阳明先生的一片诚心,我再派我的亲信鬼头王,跟你一块儿去见阳明先生,最多不过十几天,只要解决了卢珂和郑志高匪帮,我这边解甲归田,从此读书种地,做一个善良厚道的农民。 鬼头王去见了阳明先生,呈上书信。阳明先生看了信,恍然大悟:我说这事儿怎么不对头呢,原来都是卢珂这厮在搞鬼,我饶不了他,这就出兵,将他们杀个寸草不留。 鬼头王大喜:若是老爷肯为小民申冤,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阳明先生道:剿灭卢珂匪部,为尔等申冤,乃本官之职责,无须多谢。鬼头王,你现在马上回去,替本官伐木开道,等本官大兵一至,我们双方合围,管叫卢珂那厮插翅难飞。 鬼头王:太好了……不过大人,你要征伐卢珂,缘何要走浰头这条道啊? 阳明先生道:鬼头王,你缺心眼儿啊,你们浰头正处于官兵和卢珂之间,官兵不经浰头,难道还能飞过去吗? 鬼头王嗫嚅无语,只好回去报告。池仲容听了,既喜且忧。喜的是阳明先生果然心眼儿不够用,真的听他摆布要先打卢珂。忧的是官兵假道浰头,倘若中途官兵突然改了主意,攻打起他的浰头来,那他岂不是惨了? 想了半晌,池仲容再派鬼头王去见阳明先生,说:大人,对付卢珂匪帮,不劳大人动手,只需要我们浰头的兵马,就足够了。 阳明先生想了半晌,才道:鬼头王,你先下去休息,这事让本官想想再说。 鬼头王出来,正往客栈方向走,忽见迎面来了几个人,他急忙闪身在树后,仔细一瞧。没错没错,前面来的人,赫然竟是浰头贼的死对头:卢珂、郑志高和陈英。这几个人来干什么呢?肯定是要面谒阳明先生,替自己申辩的。 不知道阳明先生是会相信他们,还是会相信浰头。 鬼头王心想:不行,我得躲在一边,把事情看清楚了再说。 引蛇出洞 却说卢珂、郑志高并陈英三人,求谒阳明先生。不多时,就见阳明先生沉着一张脸出来,问道:什么事情啊。 卢珂大声道:大人,小民此来是为了浰头贼首池仲容之事。我不信大人你看不出来,那池仲容假意归顺,实际上却天天操练士兵,又召集远近各巢贼众,还授予众贼总兵提督等伪官。大人,池仲容他这是公然谋反啊。 阳明先生摇头:卢珂,我知道你和池仲容有仇。但是仇归仇,理归理,不能因为你和人家有仇,就乱讲话。 卢珂:大人,我没有乱讲话…… 阳明先生大怒:卢珂,你说池仲容天天操练士兵,你看到了吗?你说池仲容公然授予众贼总兵提督之印,你把印拿来给本官看个清楚! 卢珂:大人,我上哪儿去拿印啊,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阳明先生:卢珂,明明是你公报私仇,难为本官,竟还说本官难为你。你和浰头池仲容,虽然是世仇,但既然都已经归顺朝廷,从此就是一家。可你却放不下心里的私怨,不断挑衅,挑起战争,这已经构成了死罪。本官念你无知,不予追究,你却不识好歹,居然敢在本官面前诋毁池仲容,无非是想掩盖你自己的罪状罢了。再者说了,池仲容的三弟池仲安,就在本官的帐下效劳,若池仲容敢怀二心,难道他不想要自己弟弟的性命了吗? 卢珂气结:大人,你听我说…… 阳明先生:哦,上课的时间到了,本官要去讲课了。 卢珂三人气急败坏地出来,站在督院的门口争议起来,全然没有注意到,就在树后躲着个鬼头王,把他们的争论听得清清楚楚。 就听卢珂说道:怎么巡抚大人这么糊涂啊,那池仲容是落草为寇,杀人如麻,我们是为了保乡为民,才被迫起兵,可是在他眼里,我们居然比浰头群贼还不如。 郑志高叹息道:这世道就是这样,坏人把坏事做绝,反倒没人说他们是坏人。好人不管怎么做,总少不了会被人横加指责。 陈英道:可这个指责的后果,太可怕了。万一阳明先生真和浰头贼伙合兵,来攻打我们,那我们岂不惨了? 卢珂流下了眼泪,哭道:眼下是没法子可想了,我只能到阳明先生座前死谏…… 郑志高和陈英大惊:卢珂,你可要想清楚,万万不可轻动……可是卢珂已经气急,掉头冲进了督院,恰见阳明先生夹着书本,正要去书馆讲课,见卢珂出来,阳明先生沉下了脸:卢珂,你又回来干什么? 卢珂“扑通”一声,跪倒在阳明先生脚下:大人,今天你就是杀了我,我也要把话说出来,那浰头池仲容,真的是存了贼心,不堪信任啊…… 阳明先生脸色说不出的难看:卢珂,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诋毁池仲容,究竟想干什么?你以为本官这双眼睛,就看不出你心里阴毒的打算吗? 卢珂急了:大人,我能有什么阴毒的打算? 阳明先生佛然变色:住口!不要以为装出这般清白模样儿,就能骗过本官的眼睛!本官杀的贼人多了,像你这般狡诈奸猾的,何止八百一千?你若是再敢在本官面前卖弄奸猾,本官就将你的脑袋,悬挂到旗杆之上,以儆效尤! 卢珂此时也豁出去了:那你干脆就杀了我好了! 阳明先生下令道:左右,与吾将此刁滑之人推出!斩首来报! 阳明先生的思维定势 阳明先生一声令下,左右亲随应诺一声,立即上前,拖起卢珂就走。这光景吓坏了郑志高和陈英,扑通通两声,两人全都跪下了:大人,大人开恩啊,这卢珂他冒犯大人,虽然死罪当诛,可是念他终究是无心之过,就请大人饶他一死吧。 阳明先生将脸偏过去,明摆着不卖此二人的面子。 这时候正在巡抚院内的将官们也纷纷跪倒,都替卢珂求情。阳明先生喝道:死罪可逃,活罪难免,左右,与本官将卢珂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史料上说,阳明先生下令将卢珂无罪杖责三十,这个数目,与他当年在午门之前,被权奸刘瑾杖责的数目恰好相等。这个巧合绝非偶然,应该是那次被打屁股之后,阳明先生的大脑里就产生了一种思维定势,本能地认为屁股这个部位,不打板子则已,要打就是三十下,多一下不行,少一下不可。 三十杖打过,卢珂的屁股已经是鲜血淋漓,全然没了个屁股样儿。但这事还没完,他被士兵拖到抚衙门口,脖子上套上重枷,打成无数瓣的屁股被高高地抬起来,让过往的百姓瞧个清楚,这个就叫枷示,是很严重的一种羞辱。 卢珂被拖下,这时候突然响起一声号啕大哭,就见一人越众而出,扑倒在阳明先生脚下。紧接着,一个又一个,数不清的人冲进来,都跪倒在地,齐声号啕。阳明先生于惊讶中仔细一瞧,顿时乐了。 这群号啕大哭之人,正是浰头贼巢三寨主池仲安所带领的,他们一边号啕大哭,一边道:巡抚大人,你明镜高悬,今日总算是替小人出了一口恶气。大人你不知道啊,这个卢珂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干了也不知多少坏事。别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只有浰头池家不买他的账,结果反遭他空口污蔑,若不是大人你明察秋毫,我等俱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就听阳明先生缓声说道:尔等且起来,你们的冤情,本官尽已得知。只是缺少了人证物证,若你们能够帮本官将证据收集齐全,等本官审查核实之后,就可尽收卢珂这贼的全家,打入囚笼,一并处置。 池仲安千恩万谢,等阳明先生退堂后,急忙爬起来,带上鬼头王和自己那伙人,到了房间里,把今天的情况写清楚,委托给鬼头王带回浰头巢穴。然后池仲安再继续趴在书桌上,冥思苦想,构思卢珂之罪。 鬼头王回到浰头,将书信交给池仲容。池仲容看完书信,又详细问过鬼头王当时的情况,得知阳明先生确实是准备借这次机会除掉卢珂,心中不由得大喜。这时候忽有小贼来报:阳明先生又派了信使前来。 池仲容急请信使入内。信使来到,先呈交了阳明先生的亲笔手书,池仲容打开信,见里边所写的正与池仲安所写相差无几。池仲容急请信使入座,当场杀牛宰羊,盛情款待。信使连吃带喝,拍胸脯向池仲容保证道:巡抚大人用兵如神,宽宏大量,手下又急缺人手,举凡下山投效者,皆有重用。池寨主若是下山,肯定会高升。 池仲容急忙举杯:全仗先生们提携。 于是众人举杯欢庆,再无丝毫芥蒂。少顷,池仲容去了厕所,信使就对二寨主池仲宁说:眼下你们和卢珂的官司,赢数占了八成。只是有一桩麻烦,那卢珂明明图谋不轨,可是他敢出奇招,亲到巡抚衙门,以示自己的清白。现今的情形是,卢珂人在抚衙,唯独你们的大寨主却躲着不露面,等到审案的时候,还不是得由着卢珂说啊?所以我建议你们大寨主最好也能去面见巡抚,到时候我们也好替你们说话。 池仲宁怀疑道:我大哥去了,不会有危险吧? 怎么会?信使哈哈大笑,阳明先生身为巡抚,上有朝廷,下有百姓,岂会伤害下山投诚之人?你看连卢珂那么明显的谋反迹象,巡抚大人都不敢将他明正典刑,你们又怕什么? 最后的诱惑 宴席散了之后,池仲宁把信使的话,告诉给了大哥池仲容。池仲容听了连连摇头:不妥不妥,这分明是王阳明在忽悠我下山,想兵不血刃拿下我。我可不能让他得逞。 池仲宁想了半晌,道:我看信使说话时的表情,不像是有恶意。 池仲容拍了拍二弟的肩膀:老二啊,这要让你看出来,那还叫什么圈套?听我的没错,这个王阳明是个心狠手辣的笑面虎。我已经想清楚了,所谓杖责卢珂,八成是个苦肉计,目的就是让咱们放松警惕,诳咱们下山,我们决不上他的当。 池仲宁又想了想:大哥,我觉得你有点儿多心了…… 池仲容道:宁可多点儿心,也不能掉以轻心。 池仲容既然这样说了,池仲宁也不好再说。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池氏兄弟每天都派小贼下山打探消息,忽一日小贼疾奔而回,言称山下来了一标人马。池仲容闻之大怒,高叫道:你看看,你看看,被我说着了吧?那王阳明诱杀不成,终于图穷匕见,派出官兵来攻山了。弟兄们小心在意,绝不要让他们攻上来…… 寨中诸贼鸡飞狗跳,奔走惶惶。正欲将滚木礌石打下,却忽见山下有人高声大喊:不要打,不要打,我是三寨主,我回来了! 什么?来的是三弟?池氏兄弟疾奔到隘口,向下一看。只见山下精壮的士兵中,簇拥着一个最熟悉不过的人,新衣新帽新靴子,满脸喜洋洋的兴奋之色。后面的人扛着许多系着彩绸的礼物,正是三寨主池仲安所率领的五百小贼兵。 池仲容和池仲宁惊喜交加,急命搬开隘口的鹿角,飞奔下山,去迎接三弟。三兄弟见了面,两人紧抓住老三的手,将池仲安上上下下打量:老三,你吃苦了,回来了就好…… 池仲安道:大哥二哥,我一点儿也没吃苦,就是在巡抚大人帐下听差,忙时点点卯,闲时喝喝酒,日子过得就甭提多舒服了。 池仲容问:那王阳明,真的没有把你怎么着吗? 池仲安道:大哥你看你这话说得,巡抚大人他是官,不是贼。我来的时候他亲口对我说,做官是有底线的,上有朝廷,下有百姓,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你,不守规矩是不行的。做贼才是没有底线,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池仲容不高兴地打断弟弟:老三,你别一口一个贼啊贼的,还真以为你自己是官兵啊? 池仲安道:大哥,我们虽然不是官兵,可我们可以下山投诚,做官兵啊。 老二池仲宁问道:老三啊,山下现在情形怎么样了? 池仲安道:此时的情形,是大局已定,横水的征南王谢志珊被杀了,锁匙龙的蓝天凤投崖自尽了。各地调集来的官兵都已经回到了驻地,巡抚大人已经下令,要于城中举办元灯会,以庆太平盛世。 说到这里,池仲安转向大哥池仲容:大哥,眼下所有的贼巢,都已经平灭了,就只剩下我们和卢珂两家在撕扯不清。眼下咱们池家的赢面居多,可如果大哥你再躲着不下山,我在巡抚大人面前就不好说话了…… 池仲容冷哼一声:等到山上再说吧。 掉头走了。 说实话太伤人 到了山上之后,池仲安将带来的阳明先生的礼物,拿出来分送山上的小贼,众贼欢声雷动,只有池仲容一个人不肯出来,躲在屋子里生闷气。 池仲宁、池仲安知道大哥的脾气,就带上鬼头王等几个亲信,来到池仲容的门外,连连敲门,苦苦央求,让池仲容出来喝酒。池仲容无奈,只好推门出来,对两个弟弟说:你们两个啊,真是心眼儿不够用啊,王阳明这么明显的圈套,摆明了是要你大哥的脑袋,你们怎么总是向着他说话呢? 池仲安道:大哥,你是不了解巡抚大人,以为他也和平常的贪官一样,阴险狡诈。我保证他真的不是这样的人,阳明先生是悟道成圣的高人啊。他既然已经对我三番五次地承诺过,就绝不会伤害你的性命,大哥你还担心什么呢? 池仲宁也道:大哥,老三的话有道理,你说咱们的势力,比得上横水的谢志珊吗?比得上锁匙龙的蓝天凤吗?可是这两个猛人不过一夜之间,就让王阳明扫平,如果王阳明真的对咱们不怀好意,只需要一声令下,让官兵直接攻打山寨就是了,我就不信我们能顶得住。 鬼头王也道:大寨主,依我看这真的不像是一个圈套,卢珂跟郑志高、陈英他们商量的时候,我是在暗处偷听到的。王阳明怒极杖责卢珂,我也是亲眼所见的,真的假不了…… 池仲容怒极:你们的脑子进水了吗?我问你们,卢珂他为什么竖旗起兵?还不是因为咱们据寨称王,焚掠四乡?明明咱们才是杀人放火的贼,卢珂他是为了维护乡里,只因两厢里厮杀成仇,不除卢珂于我不利,所以我们才栽诬卢珂是贼。照你们说王阳明是个圣人,你们见过诬良为贼却以贼为善的圣人吗? 池仲宁、池仲安与鬼头王面面相觑,半晌才道:大哥,你所说的,都是你自己的想法,实际情况是我们是贼,卢珂他也不是善人。是善人他就应该伸过脖子让咱们砍,他既然不让咱们砍,少不了也要杀人放火,总归大家都是贼。但现在的情形是卢珂得罪了王阳明,所以王阳明要借这个机会,找个理由杀他,也不是说不过去。 池仲容摇头:你们的话,前后矛盾,反复颠倒,一会儿说王阳明是个明察秋毫的圣人,一会儿说王阳明是个有仇必报的小人。好话坏话都让你们说尽了,你让我如何是好? 池仲安道:大哥,你就别挑毛捡刺儿了,我就说一句话,若是巡抚大人欲对你不利,又何必放我回来? 池仲容长叹一声,在心里说:兄弟啊,你太抬举自己了,你是我弟弟,我拿你当心肝宝贝护着。可在人家王阳明心里,你最多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文的诱饵罢了! 可是这番话,池仲容终究是不能说出来。实话太伤人,不能说。不能说怎么办呢? 那就只能是在压力面前妥协,屈服。 于是池仲容就想:若我真的率精猛的兄弟下山,如果王阳明动手,少不了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正像他自己说的,我是贼他是官,我做事没底线,他必须要顾虑朝廷与百姓的看法,如果他真的敢动粗,我就杀他一个血满城池,看他王阳明怎么办…… 正想着,三弟池仲安又加了一句:大哥,你真的必须要去一趟,面谒巡抚大人。因为卢珂在牢中诬告你谋反,还说你正因此才不敢去见巡抚,你若是真的不去,岂不是坐实了谋反之罪吗? 池仲容喃喃地道:那就去吧……听你们这些人说话,好像咱们多么清白似的,唉! 做人要有诚意 池仲容拒不下山,有着他不下山的理由。但一旦拿定了主意下山,马上就会有一千个、一万个下山的理由。 人类的思维就是这样,做有做的理由,不做有不做的理由,反正什么时候都是自己有理。举凡处处有理之人,活得多半都有点儿不爽,因为这类人总是习惯替自己的错误行为寻找借口,因袭日久,已经无法从理性的角度分析自己。临下山的时候,池仲容举行了最后一届山贼讨论会,他主持会议并发言,说: 若要伸,先用屈;输得自己,赢得他人。赣州伎俩,亦须亲往勘破。 随后精选山上最精壮的武士一百人,必须要通晓武艺,忠诚不二。但这样的精锐之士数量稀少,只挑选出九十三个,还差七个。池仲宁问大哥:要不随便找七个人凑足了数目? 池仲容摇头:宁缺毋滥,绝不可滥竽充数。我宁肯要九十三名以一当十的死士,也不要再多几个碍事的废物。 这九十三人,人人怀中藏了利刃,换上最不起眼的烂衣服,扛上替王阳明备好的礼物,跟着池仲容下山了。 有分教:圣人天生最嗜杀,钢刀临头才抓瞎。设下弩弓待猛虎,蛟龙上岸不如虾。话说池仲容率九十三名悍勇死士进了城,早有一支巡城小分队迎过来:来者可是浰头豪士池仲容? 池仲容:然也! 那名军官道:巡抚老爷早有吩咐,若是浰头来的豪杰人多,就请到祥符寺歇息。 祥符寺?那是个什么地方?到了地方一看,却原来是一座占地极为广阔的和尚庙。庙中钟磬声不绝于耳,来求佛祖保佑升官发财的香客络绎不绝。还有许多满脸愁容的女人,一看就是来求菩萨生儿子的。看了这情形,池仲容心下方定,看样子那王阳明好像真的不怀杀心,要不然的话,众家兄弟就在这寺庙里大砍大杀起来,那必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池仲容叫过来手下,吩咐道:我现下就去面谒那王阳明,我走后你们一定要多加防范,一成人在明处,两成人混在香客之中,七成人屯兵教场,倘若我午时之后不归,你们就立即啸聚放炮,焚寺杀人,于乱中逃往浰头,听清楚了没有? 众死士应诺。池仲容这才放心离开,去见阳明先生。那阳明先生正拿着书本,在学馆中对弟子门人讲课:做人要有诚意,不可有私意,诚意是遵循天理,虽说是遵循天理,也着不得一分意,什么叫着不得一分意呢?就是不可以掺杂了你的私心欲念在里边……什么事?见外边有人来,阳明先生放下课本,走出来问道。 池仲容急忙跪倒:浰头草民池仲容,罪该万死,伏请巡抚大人恕罪。 原来你便是池仲容。阳明先生大喜:你来了,卢珂的案子也应该结了。对了,你们来了多少人啊? 池仲容答:回老爷的话,小人带了九十三个扛礼物的粗使。 阳明先生道:哦,才九十三人,不多不多。现在你们住在哪里啊? 池仲容刚要说话,那名军官插进来道:启禀大人,浰头来的人现今正屯兵于教场,秣马厉兵,枕戈待旦…… 阳明先生大骇:池仲容,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屯兵教场,枕戈待旦?莫非你是疑心本官不成?难道你刚才没有听到本官讲课吗,做人要有诚意,没有诚意是不行的…… 你……我……这个……那个……被阳明先生如此一番挤对,池仲容满头是汗,只差哭出声来了:老爷你误会了,我只是担心手下兄弟扰民,让他们休息一下罢了…… 原来如此,阳明先生长舒了一口气:池仲容,本官看好你,愿意为你平反昭雪,若你能念及本官一番苦心,本官以后还有借重你之处。 听了阳明先生这番话,池仲容终于放下心来。 发火是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回到祥符寺,就见一个小军官领着一队农民工,扛着肥猪牵着牛羊,后面是马车拉着的米菜和劈柴:这是巡抚大人吩咐送来的,大人说了,你们是浰头远道而来的客人,不可使一人稍受委屈…… 浰头群贼大喜,高兴地谢过,将柴米蔬肉卸下来。这时候又来了许多军中将佐,都各拿着名片:池英雄在吧?忙不忙?不忙的话咱们出去喝几杯…… 池仲容心生凛戒,再次吩咐手下小心提防。与那伙官兵去了酒馆,席间那伙人不停敬酒,言语之中巴结着池仲容,一再央求他日后于巡抚大人面前多多美言,似乎他池仲容已经成了阳明先生的心腹一般。池仲容表面上与众人称兄道弟,心里却是愈发警觉:我跟这王阳明不沾亲不带故,不是他亲爹也不认识他亲娘,他却哭着喊着要拿我当心腹,明摆着是诱我入彀,当我池仲容缺心眼儿啊? 营中的官兵喝完了,又来了一群文士,个个酸气冲天,请池仲容喝酒的时候,不停地吟诗作赋,搞得池仲容险些没哭起来。真是太酸了,受不了。 文人的酸酒喝过了,城中的乡绅又出面设宴,清一色长胡子的老财主,人人都有厚重的礼物相送,先感谢池仲容此前的手下留情,又低声下气央求日后多加关照。 池仲容就这样不停地喝酒,心里的警惕却丝毫也没有放松,夜间询问手下人,报说各地的官兵真的已经回到了驻地,城中空虚,街市上张灯结彩,百姓们宴饮欢娱,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这时候山寨上的两个弟弟又悄悄派人送了信来,浰头的小贼下山打闷棍,打翻了一个信使,翻出一封书信来,竟然是阳明先生手书,内容是暗调各地狼兵,合攻卢珂。这么看起来,王阳明似乎是认准了卢珂不是好东西。而要除掉卢珂,他非得求助于池仲容不可。 再一打听,说是卢珂早已下在大牢中。池仲容仍然不能释怀,就揣了大锭的金子,贿赂了牢头,要亲自进去看一看。 进了大牢,扑面就是熏天的臭气,熏得池仲容连眼泪都淌下来了。沿着一条肮脏的通道往前走,前面就是死牢,里边囚着一个蓬头垢面的怪人,被生铁的刑具牢牢地锁在栅栏上,露在破烂衣服外边的皮肉,满是血迹和污物。池仲容仔细看了好长时间,才认出这人就是死对头卢珂。 池仲容心中先是惊讶,随即因为极度的狂喜,哈哈哈大笑起来:卢珂,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吧? 卢珂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池仲容,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池仲容,你这个杀千刀的贼!明明是你聚众为寇,焚杀掳掠,却指使你弟弟在巡抚大人面前诬告我。别以为你巴结上了朝廷就了不起,如我今日不死,管叫你浰头寸草不生! 哈哈哈,池仲容一辈子也没这么开心过,就劝慰道:卢珂,你不要动气,不要上火,人生总是这样充满了意外,是不是?明明你起兵是为了保护乡里,可谁料得到我这个山贼,却要和官兵合剿你们。你说这世道,让人去哪儿找说理的地方啊。 卢珂愤怒地挣扎,锁在他身上的铁链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池仲容,我恨不能把你碎尸万段! 池仲容叹息道:老兄,消消气,发火是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这种划不来的蠢事,咱们可不要干! 卢珂在池仲容的身后疯了一样吼叫:姓池的,你回来,我要和你到巡抚面前对质…… 可以,池仲容淡定地道:等我和官兵合力杀了你们全家,咱们再来说这事。 走出了黑暗的牢狱,池仲容仰望天空:多么蓝的天啊,多么美好的人生。 最重要的位置 回到祥符寺,正见手下兄弟打成一团,池仲容大怒,走过去呵斥道:为什么打架?是谁先动的手? 这时候一名曾请池仲容喝过酒的穷酸文人,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将军,这事都怪我,巡抚大人吩咐我,从库府中取出新衣新靴,送给将军手下兄弟每人一份,我不知道将军手下的人数,结果衣靴数量不足,让兄弟们争抢了起来……将军,这事你可千万别告诉巡抚大人啊,否则小人可就惨了。 池仲容哈哈大笑,拍了拍那穷酸的肩膀:放心好了,我们都是当差的,岂有相互拆台之理? 那穷酸感激不尽:谢过池将军,巡抚大人还让我再分给兄弟们每人一坛酒,一块十斤的牛肉,我猜是用兵前劳军的…… 池仲容点头道:没错,没错,别看巡抚大人模样木讷,却是智珠在握啊,再者说浰头的兄弟们也是静极思动,也应该替百姓办点儿实事了。 穷酸大喜:那我先把兄弟们的数目统计一下,然后池将军只管带了手下兄弟,到抚院内分领酒肉,此时巡抚大人正在馆内授课。讲完了课,大人还有话要对池将军说。 好的,那我这就带手下兄弟过去。池仲容答应下,就命令九十三名手下排好队,由他亲率到了巡抚大院,隔着一堵影壁墙,能够看到书馆内的学生们正襟危坐,正在听阳明先生授课。学生与阳明先生的对答,不时遥遥传来。 隔着一堵影壁墙,这边是阳明先生讲课的书馆,那边是九十三名杀人如麻的山贼,在排队领取酒肉。而就在这堵影壁墙前,站着一个挎刀的武将,这个人的名字,叫龙光。 龙光,龙川县人氏。原本是衙门里的一个差役,他的心眼儿比较死,看不过去衙门里的营私舞弊,结果被排挤出局,开除出公务员队伍。正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了知府伍文定。 伍文定对他说:龙光,你这个人心眼儿太死,只能干大事,却做不了小事。这样好了,我把你推荐到阳明先生座前,说不定他会找件适合你的工作,要你来做。 于是龙光就跟了阳明先生,很长时间以来,阳明先生也没给他安排工作。 直到今天。 今天,他的工作就是站在影壁墙前,一动不动。 龙光不动,则阳明先生的心不动。 龙光若动,则阳明先生的心必乱。不光是阳明先生的心乱,只怕南赣之地,立时就会掀起腥风血雨,再次陷入战乱之中。 史上最拉风的讲学 阳明先生在讲课,一只眼睛却紧张地盯着站在影壁墙前的龙光。 有学生问:我走夜路的时候,最害怕遇到鬼,咋办呢? 阳明先生说:……你遇到鬼,只是平日心中不能集义,正气不足啊,心有亏欠,所以你害怕。如果你的所作所为,都合乎神明的意志,你还会怕吗? 学生立即抬杠:老师,你说得不对,鬼有的超善良,是美女鬼,愿意对你投怀送抱。可是还有恶鬼,恶鬼才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见了你就扑上来,把你连皮带骨头一起吞下肚。老师啊,碰到这种鬼,咋整呢? 阳明先生道:……你就跟老师瞎掰吧,这也就是老师我脾气好,换了别的老师,当场就打你个半死……我告诉你,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迷惑人的邪鬼。如果你遇到了,那是因为你邪。所以举凡被邪鬼迷惑之人,都跟人家鬼没什么关系,是你自己的心迷了。这就好比有人好色,见到美女就两腿发软,这个叫色鬼迷。又好比有人喜欢财物,这个叫财鬼迷。又好比有人经常性发脾气,这个叫怒鬼迷。还有人无端胆小怕事,见什么怕什么,这个叫怕鬼迷。但不管是色鬼、财鬼、怒鬼还是怕鬼,这些鬼都是你心里的鬼。若是你心里无鬼,就没有哪个鬼能够迷得了你。 有学生问:老师啊,我做事没个长性,忽一会儿喜欢下棋,忽一会儿喜欢赌博,这咋个整呢? 阳明先生说:只要你念念不忘天理,什么叫天理?就是天地之间永恒的自然规律,心里只要时刻想着这规律二字,久而久之,你的脑子里就会形成思考的惯性。这就好比道家所说的结圣胎,然后方可进入美大神圣之境。 有学生问:老师啊,我满脑门子私欲,心里的私欲难以祛除,咋个办呢? 阳明先生道:哦,你心存私欲,无法克制,这太好办了,你把心拿过来,我替你克除。 那名学生:……我没办法拿给你哦。 阳明先生:那你的心究竟何在? …… 就目前流传下来的史料中的阳明先生课堂问答来看,当时学生们提出来的问题,即使是放在今天,也是非常新潮另类,离奇拉风。很明显,学生们之所以提出这些怪问题,不是他们的研究有多么深入,而是根本就对圣学不上心思。只是琢磨着想出最拉风的问题逗弄老师,同时自己也出出风头。 看看这情形,老师教的原本就不上心思,学生们又是如此的不认真,所以阳明先生的圣学再度失传,已经是个必然的结果了。 当时阳明先生正在课堂上心不在焉,和学生们扯皮,忽然看到影壁前站立着的龙光,身体晃动了几下,居然走开了,离开了阳明先生的视线,走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霎时间阳明先生魂飞魄散,急忙吩咐学生们道:你们不要吵了,马上收拾书包跑吧,从窗户跳出去,跑越远越好……学生们正目瞪口呆,不知为何要跑,阳明先生忽见那龙光若无其事地晃悠着,又回到了影壁墙前站好,当时阳明先生长松一口气,差一点儿没跌坐到地上。 学生们诧异地问:老师,我们为何要跑啊? 阳明先生更诧异:瞎说什么?我在教导你们圣学,什么时候说过让你们跑? 学生们不服:明明是老师你刚才说的,你还说让我们别走门,直接跳窗户,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阳明先生想了想,道:不可能的事,我怎么会说这种话,这都是你们心乱,心乱则神无主,所谓的六神无主,六神无主则百魅俱生,这说的就是你们。 学生们如何肯罢休:老师你刚才就是说过的。 阳明先生:闭嘴,谁再乱讲话就罚站打手板……对了,下课时间到了,你们先自习讨论,老师我要登堂审案去了。 学生们问:老师,你别走啊,这一次你要审谁啊? 阳明先生笑道:还能审谁,当然是贼首池仲容了。 学生们大惊:不可能!老师你敢审池仲容,就不怕他的手下立即动手,杀人放火吗? 阳明先生笑道:瞧你们这些笨瓜,真是笨到家了,我既然敢审池仲容,那肯定是要先将他手下人杀光光,一个也不能少。 兵不厌诈 不再理睬学生们的提问,阳明先生笑眯眯地换了官服,出学馆入衙堂,后面跟着叽叽喳喳的学生仔们。坐到了堂上,就见阳明先生不怒自威,把惊堂木一拍:呔,与本官把人犯押上来。 堂下一声应诺,十几个士兵强扭着满脸惊诧的池仲容,强迫他跪在堂下。阳明先生还没开口,池仲容已经吼叫起来:王阳明,你疯了? 阳明先生急忙看了看自己:本官很正常啊,哪里有疯? 池仲容怒极:王阳明,你若是念及满城百姓的性命,还想再当这个官的话,就立即将老子放了,老子不与你计较。若是惹火了老子,发作起来,只怕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阳明先生更加诧异:池仲容,本官叫你来,是让你与卢珂对质,你何出此恫吓之言啊? 池仲容:王阳明,不信你不知道我池仲容是何许人也,我是做贼之人。既然做贼,就要杀人,既然杀人,就要时时刻刻防止被人所杀。你这里我既然敢来,就已经算计过的。如今这城里空虚,只有衙门里有三十几个士兵,其他官兵俱已调回到各处的驻地,稍有异动,我立即就会知道,你听明白了没有? 阳明先生摇头:真的听不明白…… 池仲容大吼:少跟老子装糊涂,现今这座城内,唯一的武装力量,就是老子从山上带下来的九十三人,他们虽然人数少,却个个身经百战,以一当十。只要我一声令下,顷刻之间,这座城池就会化为人间鬼域,届时尸横满地,血流成河,勿谓言之不予也。 阳明先生作出害怕的表情:池仲容,我真的好怕怕…… 池仲容:王阳明,瞧模样你是不信,要不要咱们试试? 阳明先生:那就依你,试试好了。 池仲容大吼一声:弟兄们,与吾动手,杀了狗官! 就听堂下一声应喝,龙光推着一辆手推车,车上满载着不知什么东西,用一块油布罩着:大寨主,你的人来了。 我的人……池仲容惊疑地望着那辆车子:这是什么? 龙光笑道:这就是你那身经百战、以一当十的手下啊。说着,龙光突然将罩在车子上的油布扯落,池仲容定睛一看,只见那车子上装载的,全都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都是从颈子上齐根切断。 再细数那人头的数量,一颗不多,一颗也不少,刚好九十三颗,竟全是池仲容从山上带下来的死士。看清楚这些人头,池仲容惨叫一声:王阳明,你好狠!“噗”地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已经是委顿如泥。 精妙的杀人游戏 眼见自己带下山的九十三名死士,眨眼工夫就死了个光光,死前连点儿动静都没有听到。池仲容受刺激过度,当场吐血晕倒。衙堂上的人急忙将他翻倒摆平,揉胸口,弹脑门儿,掐人中,务须要救醒他,好明正典刑。 阳明先生这边腾出手来,问龙光:龙光,你刚才为什么要离开影壁墙? 不为什么,龙光回答道:我就是站得时间久了,有些闷,走路活动一下。 阳明先生气急败坏:龙光你个该死的,真是不知道轻重,你不知道你的位置是多么重要,当时的情形又是多么危险。你的一举一动直接关系到满城百姓的安危,你竟然说什么站得腻闷,要溜达溜达,那是你闲着没事溜达的时候吗?当时你差点儿没把本官活活吓死。 有这么严重?龙光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