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吉:实际上我没有错误领会您的态度,不过我可能对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糟。我想说明的是您对词语意义的分析不感兴趣。您能解释一下原因吗? 波普尔:可以。对词语及其意义的焦虑是哲学中最古老的消遣之一。柏拉图反复提到智者普罗迪科斯[the Sophist Prodicus」对区分词语的不同意义感兴趣,因此对这种区分的需要(被斯文·兰纳夫[Svend Ranu lf)称作"普罗迪科斯原则"[Principle of Prodicus]。公元前420年,这个原则是新颖的、重要的,但是现在我们一些人也许得到了这样一个教训。还有一些更有趣的问题,甚至在这个领域。 马吉:例如? 波普尔:认识到词语是用来系统阐述理论的,对词语及其意义,尤其是对定义的任何特殊兴趣,会导致空泛的冗词赘语。我宣告定义的空泛已有三十年了,我反驳了若要准确就须界定我们的术语这种迷信。我尤其在社会和政治哲学的领域中试图反对这种迷信的影响,但是毫无效果。政治哲学家们继续连篇累牍地撰写文章比较种种定义。例如,在最近出版的一本论极权主义的书中,对大约十四条"极权主义"的定义进行了比较和对照,归于我的一条也在其中,尽管在一条脚注中我遭到指责," 因为波普尔从未明确地为极权主义下过定义"。作者未能注意到,就在他援引的那本书中,我反对了追求定义的精确性所导致的空洞的冗词赘语。 马吉:不了解您的工作的人们认为您的政治哲学与您的科学哲学关系不大,这是可以原谅的。但实际上您所做的工作本质上是把您的自然科学的观点扩展到社会科学——难道不是这样吗?换言之,您在这两个显然不同的领域中的哲学完全是一致的。 波普尔:您也许说有许多共同的观念。例如,在政治中和其他方面,我们总是犯错误,但是我们可以试图从错误中学习。乐于从错误中学习,并提防错误,我称之为理性的态度。它总是与极权主义相对立。在政治领域,从你的错误中学习的方法是基于对政府采取的行动进行自由批评和讨论的方法。 马吉:您为民主下的定义就是以这而不是以多数人统治为基础的观念。 波普尔:我丝毫不想为民主下定义。此外,也并非多数人统治:任何一个政党都可能在选举中获胜,不是我也不是你进行统治。但是我应当解释一下,我区分两种政体。对于一种政体,我们可以不流血就摆脱它,对于另一种,我们不流血就不能摆脱,也许根本不能摆脱。我建议称第一种为民主,称第二种为专制。但任何事物都不取决于词语。然而,重要的是这一点。如果一个国家拥有不使用暴力就可以改换政体的制度,而一批人因未使用暴力而没有成功就试图使用暴力,那么无论他们想的或打算的是什么,他们的行动都是建立一个由暴力维持、不用暴力就无法摆脱的政体的尝试,换言之,他们在尝试建立专制。尽管这显而易见,人们通常却没有想得这样远。 马吉:为什么您有如此之多的政治哲学采取了对乌托邦思想进行攻击的形式? 波普尔: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有许多东西都是残酷、丑陋、愚蠢、不公的:总有许多改进的余地。人们一直梦想着更美好的世界,这些梦想有些引起了社会改革。但是,如我在《开放社会》中所表明的那样,对完美社会的梦想是危险的。清教徒们希望建立一个完美的社会,罗伯斯庇尔〔Robespierre〕亦然。他们所得到的不是人间天堂而是暴力专制的地狱。 马吉:您被忽略的政治哲学中的发现有一些已由别人独立地重新发现。例如吉拉斯「Djilas」,在充当共产主义世界的头面人物之一后,在他的新的杰作《新阶级》[TheNewClass]中提出了一些思想,而这些思想您早在他之前就已在《开放社会》中发表。此外,他最新的著作《不完美的社会》[The Unperfect Society]详细揭示了这句话的意义:社会可以是完美的这种观念是共产主义者犯的基本的错误。 波普尔:我认为你关于吉拉斯的话是正确的:他通过多年遭受痛苦和监禁得出了别人通过批评性思考得出的一些观点。不知何故,我觉得他的结果更感人,更宝贵。 马吉:但是现在我们在看到正是您攻击的那些作者和学说在年轻知识分子中显著地复苏:黑格尔、心理分析、存在主义。您对此作何解释? 波普尔:一直存在寻找点金石的倾向——寻找某个医治我们一切罪恶的良方。目前形势几乎不是新的——除去讨论的合理性可悲地衰退之外。这部分是由于急躁,部分是由于谈论过多和没有任何结果的感觉。因此与对手争论不再时髦。人们不再试图弄清对手的论点有何错误。人们全盘接受某种给人深刻印象的理论。这是一种可以理解的倾向,但是,如果它成为青年知识分子的特征,那就是可悲的倾向了。它表明了理性标准和理性责任心的衰退。这种反理性主义未加考虑的例子是目前的无政府主义时尚。诚然,我们应当反对官僚政治的增长和国家权力的增长。但是,有些人,他们一定认识到在国际层次上无政府状态意味着原子战争,然而却又能相信我们在国家层次上可以有无政府状态,而不会卷入原子战争,在我看来,这是不可理解的。 马吉:尽管您已有许多年未出版过书籍,您却持续不断地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论文、讲演等等。您最近关心的一些问题是什么? 波普尔:我一直在研究许多课题:研究我所称的"第三世界"的理论,这个词是指人类心灵产物的客观世界。它包括客观知识——科学问题、理论和讨论的世界——而且也包括客观艺术作品的世界。我的另一个而且有关的兴趣方向是进化理论;这两个领域之间的联系是人类语言的理论,特别是从生物学观点来看。这进一步导致我对身心关系的问题的一些思想。马吉:这些问题很庞杂。您现在究竟在致力于什么?波普尔:我在致力于对我的批评者的答复。 马吉:为《在世哲学家文库》[Library of Living Philosop hers]中即将出版的专论您的工作的一卷吗? 波普尔:是的。后记 本书的大部分论文选自波普尔教授的文集In Search of aBetter World:Lectures and Essays from Thirty Years(Rout-ledge,London and New York,1992),实际上除了已分别收入Conjectures and Refutations(一篇是On the so-calledsources of knowledge,另一篇是Immanuel Kant:the philosopher of the Enlightenment,第三篇是Public opinion and liberal Principles)和Objective Knowledge(作为该书第4章的An objective theory of historical understanding)的四篇未选之外,该书的所有论文都汇集在此。我们特别感谢波普尔教授慨然允许我们的这种删削,尤其感谢他允许我们所作的增补,这些增补为本书的第4篇,第7篇,第11篇,第15篇,第17篇,以及附录各篇。因此这是一部新的选集,所以没有沿用原书书名。遗憾的是波普尔教授未及看到本书的出版便辞世长去。 本书的资料由美国的沈揆一先生,德国的Dr.Peter Wiedehage和UtaLauer提供,谨致谢意。 中译本的标点基本依照原书给出。数字的使用遵循下列的习惯:世纪和年代前用汉字,具体的年月用阿拉伯数字。 李本正译出本书的三分之二多篇幅,范景中译出其余部分并统校全书。另有一篇在此特别说明如下:"关于音乐及其一些艺术理论问题",选自赵月瑟先生译、周昌忠先生校的《波普尔思想自述》中的第11-14节,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第67-95页(范景中作了一些译名上的统一和个别之处的更动,并补译了几条注释);承蒙赵月瑟先生的首肯,谨此致谢! 值此亦向对此书的翻译作出了其他贡献的徐一维、杨思梁和曹意强表示衷心的感谢;向多年支持我们这一工作的黄专、邵宏、杨小彦、祝斌、严善淳、余辉、梁颖、朱淳、洪再新、曹意强表示衷心的感谢! 书首的悼念词由译者共同商定并以范景中的名义题献;书罢搁笔,心犹缭戾有哀,北望依依,芳草萋萋,不禁涌出定庵的诗句:百年綦辙低徊遍,忍作空桑三宿看? 译者199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