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哲学研究的范围很广。在古希腊时代,哲学连物理都包括在内。现代哲学的研究范围虽然缩小了,但也包括伦理哲学、政治哲学、科学哲学等分支学科。但是——这些问题我们通通都不关心。这本书里也不会写。这本书很自我,我们只关心两个问题: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如何才能获得最大的幸福?宗教能回答这些问题,但它的答案我们不信。我们要用理性的方法,也就是哲学的方法去探索答案。结果如何,咱们走着瞧吧。一、招人讨厌的哲学1787年,一群美国人在费城的一个房间里日夜不停地争吵。他们要做一件造福千秋万代的事情——为新生的美利坚合众国设计一部宪法。应该说,他们的工作非常成功。因为到今天两百多年以来,这部宪法几乎没有大的变动,美国的制度也成为世界很多国家效仿的对象。但可能很多人想不到,这部宪法还有一个奇特的副作用——它能彻底改变我们对西方哲学的看法。关键是它的陪审团制度。美国的陪审团制度从英国继承而来,历史也不短了,但要让咱们看来实在是古怪至极。首先“陪审团”是一个误导人的翻译,英文原词没有“陪”的意思,原意大约是“临时裁决委员会”。在法庭上陪审团是负责裁决的主角。法官才是陪衬,只能做做解释法律、引导庭审之类的服务工作。让我们难以理解的是,美国陪审团的成员都是普通老百姓。法庭对他们的学历水平、法律知识几乎没有任何要求。一个小学水平、没学过法律的人,也能有权决定犯人是不是有罪。所以在美国,一个亿万富翁该不该破产的命运可能就掌握在一个不爱读书不爱思考只喜欢喝啤酒看脱衣舞的蓝领工人的身上。咱们这里肯定会有不少人觉得,这不是乱弹琴嘛!但在美国人看来,这种制度有个很大的好处,就是能保证每个案件的裁断都符合大众的道德观。这能避免法律人士凭着专业优势玩弄法律条文,也能用来对抗失去民心的恶法。所以至今被大多数美国人所接受。这事儿对哲学有什么影响呢?我们来看另一个历史事件。就像我们的圣贤是孔子一样,西方人也有自己的圣贤,就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的人生比较简单,概括起来就两句话:他喜欢问别人问题,然后被判死刑了。圣贤的牺牲当然是伟大的、悲壮的。苏格拉底被判死刑这事广为后人传颂,不少艺术家都创作了绘画、戏剧来歌颂他。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一件事:苏格拉底是被雅典的陪审团判死刑的。注意,这个雅典陪审团不是贵族陪审团,不是宗教陪审团,是真正的人民陪审团。在成员要求上,除了性别必须是男性以外,其他条件和美国今天的陪审团一样:都由普通老百姓抽签组成,不论职业,不论学历,不论官阶,只要是成年的雅典公民就行。不难理解,理论上陪审团成员越多,断案就越客观。出于成本考虑,今天美国的陪审团只有12个人。审判苏格拉底的人民陪审团有多少人呢?500人。多少人判苏格拉底死刑呢?360票比140票,高票通过。苏格拉底的案件常常被人当作“民主暴政”的例子。说明多数人的民主在错误的引导下也会作出邪恶的判决。但要注意,法庭给了苏格拉底充分辩护的机会。按照色诺芬和柏拉图的记录,苏格拉底在法庭上一一驳斥了所有控罪,发言雄辩有力,用词通俗易懂。别说是当时的希腊人,就算是在几千年后的今天,重读这份文献都会让人忍不住认同苏格拉底。那么,人民陪审团坚持判苏格拉底有罪只能说明一件事:人民真的想让他死。苏格拉底到底哪里得罪人了呢?按照后人的记录,苏格拉底这辈子做得最多的事就是问问题。当然,他不是一般的问。他专挑别人的漏洞,每次都能把对方问得头昏脑胀。比如说,他问人家什么是正义,人家给了他一个答案后他不满意,他就不停地追问人家。直到把人家问崩溃了他才收手。咱们今天夸苏格拉底,说他这叫思想“助产术”,能帮助别人思考。听着是挺不错,但问题是你考虑了被问的人的感受了吗?想象一下,假如你是那个时代的人。本来你在马路上走得好好的,苏格拉底突然从角落里蹦出来,抓住你问:“你说,什么叫正义?”你还以为这哥们是真的不懂呢。你好心啊,你就耐心给他讲,正义是怎么怎么回事。没想到,他话锋一转,突然抓住你话里的一个漏洞反问你:“你这样说不对吧?”不管你怎么回答,聪明的他总能不断地追问下去。问来问去你肯定就崩溃了。但就算你想逃跑也没用。按照惯例,他非得问到你满脸羞愧地承认自己啥也不知道,才能心满意足地放过你。要是就你自己一个人也就算了。假如身边还带着女朋友,带着奴隶和仆人,你说你还要不要面子了?说白了,苏格拉底没事就到马路上打击人玩。但你要以为苏格拉底就这么点讨人厌的本事,那就太小看他了。实际上,苏格拉底的追问方式已经包括了哲学思考的全部要素。如果苏格拉底追问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那他就和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家没什么区别了。但是苏格拉底有一个著名的比喻,说人的知识好像一个圆圈,知识越多,圆圈的周长就越长,就会发现自己越无知。所以苏格拉底这个当时雅典最有智慧的人,却以为自己最无知,乃至于他觉得自己的回答无足轻重,必须通过向其他人问问题的方式来求知。这条“越聪明越谦虚”的规律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是对于普通人来说,对方明明很聪明,还偏偏非常谦虚,那不是越发可气吗?当时有好事的人去神庙里占卜,问雅典在世的最聪明的人是谁。神灵坚定地回答:就是苏格拉底,没别人了!要放在一般人身上,正常的反应是低调。神灵这么夸你,你就应该谦虚两句:不不不,劳动人民的智慧才是无穷的,我永远是人民的小学生。群众肯定夸你又聪明又谦和,皆大欢喜。多好。苏格拉底不,苏格拉底很无辜地说,我不觉得我聪明啊。然后他就到处找人辩论,美其名曰看看谁比我聪明。问题是谁能辩得过他啊,聊两句就都崩溃了。苏格拉底每次把人灭了之后,就恍然大悟说:哦,你没我聪明呀。然后接着去找下一个人灭。你说这种谦虚法,但凡有点自尊心的人,谁受得了?但你要以为苏格拉底就这么点讨人厌的本事,那就太小看他了。在最后的审判中,雅典陪审团其实审判了苏格拉底两次。第一次投票结果是280票对220票判有罪。也就是说,在第一次审判里,还有不少人认同苏格拉底。而且那时死刑还有商量。根据雅典法律,苏格拉底可以拿罚款抵。掏钱换条命,这好事儿谁不答应啊。苏格拉底不缺钱,他虽然自己穷,但是他的学生和朋友有钱,而且他们都主动要为老师出钱出力。但是苏格拉底本着知识分子的古板,以自己没钱为由,给陪审团出了一个非常低的赎罪价格。而且他嘴上还不吃亏,在审判没出结果之前,还跟陪审团嘴硬说,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上天派来启发你们智力的,你们还想罚我?你们太幼稚!凭我给雅典的贡献,你们不但不应该罚我,还应该养我一辈子。陪审团一听,好家伙,这太嚣张了。这不是还没答应饶你呢吗?于是陪审团立刻重新投票。这次投票结果360票比140票,高票通过苏格拉底有罪,死刑,不能拿罚款抵。后面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苏格拉底本来有机会跑,看守都让他的学生给贿赂好了,但是苏格拉底拒绝了,继续硬到底——你们不就是想弄死我吗?爷就在这儿,爷让你们弄!然后他就被弄死了。这么看来,苏格拉底身上拥有好几条讨人厌的地方:首先总说人不乐意听的。其次他还总占理,然后把你说服了吧他还在那儿狂谦虚。最后还是一硬骨头。简直把知识分子讨人厌的毛病都占全了。要说雅典人民也够仁义了,本着劳动人民的憨实劲儿,没喊两句“砸烂苏格拉底的狗头”再一脚给踹进太平湖里就不错了。但你要以为苏格拉底就这么点讨人厌的本事,那就太小看他了。关键在于苏格拉底那永远质问的劲头。我们普通人为什么要研究哲学?前言里说了,关系到我们个人的哲学问题只有两个:追问人生意义,追求个人幸福。但关键是,这些问题宗教都已经回答了呀。只要臣服于宗教信条,每个人不就可以立刻找到自己的人生意义,获得人生幸福了吗?苏格拉底生活的年代,遍地都是神庙,只要随便找个神仙信一信,困惑的时候找神职人员聊会儿天,一切人生问题不都轻松解决了吗?而以苏格拉底为代表的哲学讨厌分子们在干什么?他们在破坏这一切!他们坚持说宗教的答案都不可信,可又认为自己无知,不肯拿出答案。这等于把劳动人民从宗教的温柔乡中一把拖到了现实的冷地里,任老百姓在旷野中哭天嚎地,他们还撒手不管了!所以哲学既讨厌又无用。要不是雅典人民本着物尽其用的节省精神,生生给哲学找出一用处来,哲学还真就没理由被保留下去了。雅典人民找出一个什么用处呢?长面子。奢侈是什么?贵而无用就叫奢侈。而哲学这玩意超级无用。所以那个时代的人们一听说你是学哲学的,都狂羡慕。人家想:这人家里得多富裕才敢往哲学身上糟践钱啊。因此雅典人也以哲学为荣。哲学家们只要关起门来讲课著书,不像苏格拉底那样到处出来讨人厌,那雅典人民还是很欢迎的。这就好像今天有个学哲学的朋友,如果他逮谁跟谁聊专业,人家聊电影他非跟人家说康德,别人肯定都觉得他是神经病、装逼犯,都不理他了。相反,如果他把对哲学的思考压抑在心里,表面上就跟普通人一样饮食男女,偶尔再开开黄色玩笑,大伙就能跟他坦然相处了。没准还会以认识他为荣,到处跟人说:“瞧,我这哥们儿是学哲学的!”就像他知道哲学是怎么回事一样。雅典人民对于哲学的态度,可以从柏拉图的生活变化上反映出来。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学生。苏格拉底被判死刑的时候,柏拉图才二十几岁。听说苏格拉底被判死刑,柏拉图又生气又失望,心说雅典人竟然是这么一群无知又残忍的暴民。于是他离开了雅典,满世界旅游去了。十几年后,周游够了的柏拉图发现雅典人民对哲学其实不是很排斥。他又回到雅典,在雅典附近开了一所学校,叫柏拉图学院。柏拉图一直在学院里关起门上课,雅典人民也就接受了。但接下来的变化谁也没想到。二、征服者我们的课本讲学术史的时候,大都把学术的发展写成理所当然。历史上每代学者都付出一份努力,把前人的成果加高一点点。只要假以时日,科学终能有所成就。但这是胡说。尤其是哲学。哲学的发展非但不是一马平川,反而在好几个世纪里都处于命悬一线的危险境地。一不留神,哲学前辈们的努力就会从地球上绝迹。为啥呢?说来有点搞笑,关键原因不过是那薄薄的纸。古希腊人主要使用石板和从埃及进口的莎草纸写字,稍晚一点有了羊皮纸和牛皮纸。总之这些纸张要么价格昂贵,要么不容易保存。而且因为羊皮纸牛皮纸很贵,一些人为了省钱,会把他认为不重要的书上的字刮掉,再重新用,这进一步加重了对书籍的破坏。偏偏古希腊又是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很多书籍只能留下有限的几份拷贝。在蔡伦出手拯救这世界之前,只要一把大火、一场战乱,可能一部名著就会从此泯灭。更何况,哲学还是各学说中最无用的一种。实用的技术想留下来很容易。政权更迭,医生铁匠工程师都不会失业。秦始皇焚书坑儒还留下巫医呢。但统治者有什么理由留下哲学这玩意呢?所以当雅典面临第一次亡国危险的时候,好多人都觉得哲学这回要完蛋了。敌人是马其顿人。马其顿在雅典的西北边。说起来,雅典和马其顿都属于希腊文化圈。就好像咱们战国时代的诸侯国,都属于中国人一样。虽然政权不同,但是同文同种,文化是一样的。可是在雅典等希腊人看来,马其顿文化落后,是一群不开化的蛮人。马其顿有好几次要求加入希腊联盟,其他希腊城邦都没答应。然而就在柏拉图晚年,马其顿实力倍增,足以打得过其他城邦。这下人家也不要求加入希腊联盟了,直接灭了你算了。就在柏拉图去世后不久,马其顿的军队就到了雅典城下。雅典人民绝不肯屈服。文化中心被野蛮国家侵略,这算怎么回事?你能指望这帮野蛮人保护我们的文化吗?实际上,几年以后,底比斯人叛变马其顿,马其顿就将底比斯洗了城,男女老少都没留下。所以雅典人拼了命也不能输,不仅组织起军队迎战,还叫来了其他希腊城邦组成了联军。可不要小瞧雅典军队。在咱们的印象里,雅典人都是整天高谈阔论的文弱书生。其实不然。包括雅典在内的希腊各城邦搞的都是全民皆兵制,特别鼓励公民锻练身体,所以才会有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嘛!苏格拉底那么大的哲学家,年轻的时候还是一位矫健的运动员和勇猛的战士,参加过好几次战争,有过英勇的表现。所以雅典军队的战斗力并不差。看过大片《斯巴达300勇士》的朋友对斯巴达战士的勇猛印象深刻吧?雅典和斯巴达经常打仗,还能打个互有胜负呢。更何况这次雅典人还有其他希腊城邦当盟军,他们自信一点也不输于野蛮的马其顿人。结果雅典人一出城,发现迎面而来的是一群奇怪的敌人。只见马其顿士兵站成了一个紧密的方阵,每个人手里都举着好几米长的长矛。后排的长矛透过前排人的缝隙伸出来。连续好几排皆是如此,所以最前排一共探出密密麻麻好几十杆长矛,就像刺猬一样。再加上士兵都装备了重甲和盾牌,前排士兵倒下了后面马上有人补充上来。这阵型攻防兼备,简直就是今天的坦克车。不仅如此,马其顿步兵的两翼还有骑兵穿插包抄,方阵后面还有弓箭手、投矛兵远程进攻,整个形成了立体化作战。这套战术被后人称作“马其顿方阵”,在当时基本就是天下无敌的东西。更让雅典人吃不消的是,马其顿人还玩起了阴的。刚一交战马其顿军队就开始后退,等到雅典人追击的时候,突然从暗中冲出一支由年轻的马其顿王子率领的骑兵,把雅典联军中负责殿后的底比斯圣队彻底打败了。这支底比斯圣队非常有名,最大的特点是所有士兵都是一对一对的同性恋。所谓上阵父子兵,这支部队都是恋人兵,打仗的时候谁都不肯后退,所以战斗力超强。当这支部队被马其顿王子击溃后,整个雅典联军也就溃败了。雅典从此落入了马其顿之手。对于雅典人来说,被不开化的马其顿蛮人,尤其还是个年轻的蛮人王子打败真是一场耻辱。但雅典人输得一点都不亏。因为那个马其顿王子就是赫赫有名的亚历山大。20年后,亚历山大的军队所向披靡,最终让马其顿横跨欧亚非,成为人类史上面积最大的帝国之一,称为亚历山大帝国。和庞大的帝国疆土相比,雅典只不过是毫不起眼的一座小城罢了。而雅典城内的小小神庙中,那几卷用烂纸破皮誊写的哲学著作,更如同草芥一般。只消一阵微风,立刻就会灰飞烟灭。那些哲学家对此却束手无策,只能胆战心惊地等待着命运的发落。假如他们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一百年后中国发生的那点事儿,他们就会更加惊恐了。因为在喜马拉雅山的另一边,有一个和马其顿非常像的国家,它同样用武力统一了大片领土。然后他们的皇帝就下令:烧毁一切官方不喜欢的图书,杀掉所有讨厌的读书人。没错,我说的就是秦国。马其顿和秦国很像。它们差不多处于同一个历史时期,都位于中心文明(希腊文明/中原文明)的西北角,都是多山地形,土地贫瘠,经济和文化都落后,但是军事都很发达。因为文化落后,最早处于中心文明的国家都不愿意接纳它们,直到后来它们的军事能力强大了,中心文明才不得不予以承认。在完成统一大业前,两个国家都奉行开明的文化政策。既然自己文化落后,那就广开言路,把别的国家的人才都吸引过来。在秦朝的知识分子阵营里,吕不韦和商鞅都是卫国人,张仪是魏国人,李斯是楚国人。马其顿也是猛学雅典知识,甘当雅典的小学生。最后,它们都靠军事力量建立了庞大的帝国。秦始皇是个很有争议的人。秦始皇办了一件伟大的事,就是统一中国,避免中国出现欧洲那种多民族国家各自为政的局面。但秦始皇是怎么做到的呢?都给我用同样的单位,不用的,杀!都给我写同样的文字,不写的,杀!只能留官方规定的书,非官方的,烧!秦始皇敏锐地发现,国家统一的关键在于文化的统一,在于民族的融合。虽然他的手段残暴,但是他成功了。然而亚历山大没这么做。王国维说:“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我们说,可爱的皇帝没有能耐,有能耐的皇帝不可爱。秦始皇属于后者,亚历山大属于前者。所以雅典的哲学家们可以松一口气了。亚历山大不但重视希腊文化,也同样重视其他民族的文化。在这点上,亚历山大不像是征服者,更像是一个知识分子。他雄心勃勃地建起了一座亚历山大图书馆,目标是“收集全世界的书”。自然,希腊著作成为收藏的首选。后来亚历山大帝国分裂,图书馆归了埃及所有。埃及国王对图书馆同样尽心尽力,据说还使用了强行搜查过往船只等非常手段收集图书。为了搞到一些希腊戏剧的原著,埃及人假装向希腊借原本抄写存档。实际上伪造了一份,把真本留下,把伪本还给人家了。更厉害的人物是亚历山大的老师。在马其顿还未崛起的时候,马其顿贵族经常派人到雅典留学。其中有一个皇家御医的儿子去了柏拉图学院,学成归来就成了亚历山大的老师。这人叫做亚里士多德。是的,和苏格拉底、柏拉图齐名的亚里士多德不是雅典人,是马其顿人。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的学生,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学生。这三个人的关系和咱们的孔子、孟子、荀子很像。都是被万代学子崇拜的先贤,都是辈辈传的学问(不过,孔子、孟子和荀子之间的时代相隔较远,学问不是亲传)。每一代学生虽然继承了老师的学问,也都有和老师相悖、不同于老师的学说,否则学生们也不能自立为一代宗师。更巧的是,苏格拉底和孔子都不留文字,他们的观点是徒弟们给记录下来的 ①。他们所处的时代也很接近。孟子只比亚里士多德小了12岁。要不是有喜马拉雅山拦着,没准亚历山大可以打到中国,那样孟子就能读到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了。我们难以想象苏格拉底的疑问、柏拉图的思辨和亚里士多德的百科知识会给正在百家争鸣的中国带来什么影响。或许中国不会走上独尊儒术的道路,也能在文明里留下理性、思辨和科学的种子。当然,这种假设没有意义。亚历山大对雅典的征服非但没有摧毁希腊哲学,反倒将哲学发扬光大。毛主席把长征比作革命的播种机,那么马其顿方阵就是希腊哲学的播种机。随着亚历山大的铁骑,希腊的哲学著作得以遍布东欧、北非以及中亚。希腊哲学能够传到今天,要感谢雅典的亡国之战,也要感谢亚历山大可爱却“无能”的治国方针。如果没有这一步铺垫,不久以后,希腊哲学就要彻底从地球上消失。顺便一说,此时希腊哲学讨人厌的毛病还是没有改掉。哲学家永远学不会讨好独裁者。在亚里士多德的晚年,他曾经抗议亚历山大的一个死刑判决。亚历山大给他老师的回应是一次赤裸裸的威胁,他说:我也有能力处死一名哲学家。哲学家同样永远学不会讨好人民大众。亚历山大一去世,雅典人就对亚里士多德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主要是因为雅典人还记着被马其顿征服的仇呢。结果亚里士多德被迫离开雅典,第二年就去世了。正因为亚历山大是个可爱的皇帝,没有通过暴力进行文化统一,所以他死后,亚历山大帝国马上就分裂了。不久,更强大的罗马帝国代替了亚历山大帝国,统一了大部分欧洲。在文化上,罗马帝国和亚历山大一样,同样奉行包容的政策,希腊哲学也得以继续传播。当然,我们知道,罗马宽容政策的后果是,后来的欧洲再也没能形成像中国那样统一的大国,而是分成了多个民族国家。对于欧洲的历史选择,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这些我们不讨论。我只知道对于知识来说,宽容永远代表着光明。罗马帝国成立之初的文化界宛如咱们春秋时代的百家争鸣。争鸣的地方常常是在城市中心的广场上。不同学派的人当场宣讲、辩论自己的观点,那是文化人最幸福的时代。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要改变了。三、护教先锋罗马的社会制度远比咱们一般人想象的更为先进。罗马虽然是奴隶社会,但也是一个高度法治化的社会。在前七百多年的时间里,罗马还是个民主社会,国家大事都由元老院开会决定,任何人都得服从法律,根本没有皇帝这个职位。在严格的法律制度下,你就算再有钱有势,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社会身份就很重要了。罗马地域广大,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非罗马地区的人民很难拿到罗马公民的身份证。因此罗马公民在当时属于特权阶级,可以受到很多照顾。而我们要讲的,是一个拥有罗马公民身份的犹太人。他叫保罗。他将改变世界,也将永久改变哲学的境遇。罗马帝国的扩张方式和亚历山大有点像,在文化和宗教上,它奉行的不是剿灭而是宽容政策。比如罗马去征服蛮族的时候,蛮族也有自己的神灵啊,结果罗马人建了一个“万神殿”(今天还可以看到),把各个蛮族的神灵都供奉到里面。蛮族一看打仗打不过罗马,投降后自己的神灵还能进入那么雄壮的神殿中,所以一点抵抗力都没有,成批成批的就都投降了。因此在罗马帝国境内,众多宗教可以互相杂处,其中也包括犹太教和基督教。这里得稍微说一下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关系。犹太教和基督教并不是同一个宗教。在犹太人中先产生了犹太教,基督教是从犹太教中发展来的。犹太教和基督教都信奉上帝,也都相信会有救世主来拯救他们(“基督”和“弥赛亚”是一个词,都是“救世主” 的意思)。区别是,基督教认为救世主就是耶稣,而犹太教不承认耶稣是救世主,反而认为基督教是异端。因此他们才将耶稣处死在十字架上。在对待经文上,两者都信奉《旧约》,但只有基督教相信《新约》。《旧约》和《新约》的区别在于,一个是记录耶稣降生之前的事,一个是记录之后的事。保罗和耶稣处于同一个时代。早年的保罗是犹太教徒,他听从教长的指示,积极迫害基督徒。据《新约》说,保罗在追捕耶稣的路上见到了耶稣的启示,从此皈依了基督教。后来证明,保罗的皈依对基督教极为重要。保罗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向犹太人以外的民族传播基督教。这是一项很了不起的工作。在保罗之前,基督教只限于犹太人自己信仰。只因为保罗的传教,才使得基督教后来能成为世界性的大宗教。但这也是一件很困难的工作。因为不论是犹太教徒、基督徒还是非犹太人,他们都不理解保罗的行为。第一,犹太教徒当然认为保罗是异端。第二,犹太教的特点是非犹太人不接纳,你要没有犹太血统想皈依都不行。而最开始的基督教也继承了犹太教的这个观念,不少信基督的犹太人觉得,基督教用来救犹太人就好了,不应该接纳外族人。所以他们也反对保罗的传教。第三,基督教的一个特点是一神论,信奉基督教就得放弃信仰其他神灵。因此那些被传教的非犹太人觉得,保罗传播新宗教是在破坏我们的传统,冒犯我们的神灵。总之,保罗是几头不讨好。按照《圣经》的记载,最紧张的时候有人要刺杀保罗,多亏保罗有罗马身份证,有特权,这才得到罗马士兵的保护,安全离开。其实这帮罗马士兵也是看在保罗的身份上才保护他,他们自己也恨不得迫害保罗。所以保罗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不久他就遭受了另一场灾难。公元64年7月17日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西方世界的中心,全欧洲最富饶、最美丽的城市罗马突然烧起了一阵大火。这火也太大了点,持续烧了六天七夜,整个罗马城的三分之二都被烧为灰烬。当时的罗马皇帝尼禄还不错,不仅积极救火,还打开自己的宫殿安置灾民。但随后传出各种传闻。有的说尼禄是想要写出一篇能和描写特洛伊大火相媲美的诗篇,故意让人放火的。也有的说尼禄是为了扩建自己的宫殿放火的。——三分之二的罗马城啊,如果后一条传闻属实,那么尼禄毫无疑问是史上效率最高的拆迁商。事实上,在罗马大火后不久,尼禄的确在废墟上建起了更大更漂亮的宫殿。或许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不久以后,尼禄对外宣称这场大火是基督徒所放,同时展开了对基督徒大规模的逮捕和残杀。有人说,保罗就死于这场大火,或者是在这个时期被审判处死的。关于罗马大火和保罗的遭遇,史学家们有很大的争议。但细节到底如何其实不重要。关键是,保罗从此在历史上销声匿迹,而基督徒们受到了极为残酷的迫害。保罗的时代,人们对基督徒有诸多偏见。在基督教刚出现的时候,基督徒们以为世界很快就会毁灭。所以他们并不热衷于传教,也不像其他宗教那样建立自己的教堂,撰写经文,只是搞一般的宗教聚会。所以在外人看来,基督徒们非常神秘可疑,也造成了很多误会。比如当时有一些基督徒不理发不剃须,因为他们认为理发剃须是对造物主所造之物的人工修饰。这就让外人觉得,基督徒总是长发长须,打扮怪异。再比如,基督教中有分食葡萄酒和面包的习惯。酒和面包象征着耶稣的血和肉。但是外人以讹传讹,就产生了基督徒吃人肉、喝人血的传闻。还有,基督徒信仰的是一神教,其他任何神灵都不信仰。而在古罗马时代,人们的社会活动是离不开神灵祭拜的。比如丰收的时候就要祭祀农业女神。这不仅是一项宗教活动,也是一项社会活动。然而基督徒出于信仰,拒绝参加这类活动。别人都上街庆祝的时候,他们躲在家里,这会让外人觉得他们既不合群,又神秘怪异。另外,基督徒们相信世界末日就快到来,到处宣传“天上将会降下巨大的火球烧毁一切”。这也成为当时很多人疑心基督徒是罗马大火凶犯的原因之一。说起来,被外人误解也算是基督教的传统。1800年后,当基督徒们到中国办免费的育婴堂和医院的时候,有中国人觉得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白做好事,便说:“洋教迷拐童男童女,剖心挖眼,以为配药点引之用。”基督教又允许女人信教。在龌龊人的心里,就想象成了“每令妇女诵经侍坐密室”或者“群党喃喃诵经,事毕,互相奸淫以为欢”。基督教要妇女独立,不再听从父兄的封建管制。父兄们不肯相信这是封建家教无能的结果,便说教堂对妇女“投以媚药,使其欲火中烧,一经交接视本夫如粪土”。传教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呀。保罗就在这种条件下逆流而上。他的优势在于,他拥有希腊哲学这个武器。前面说了,那个时代,不同文化、不同宗教都在城市广场上共同辩论,因而基督教常常会受到各种稀奇古怪的质疑。比如基督教说上帝创造了世界。有异教徒问:“那上帝在创造世界之前在干什么啊?”——谁知道在干什么啊,人家上帝也不能什么事都跟你说啊。被问急了,基督徒就没好气地回答:“上帝在给你们这些异教徒准备地狱呢!”回答挺虎,但总这么回答也不是个事,这时候就只能让哲学上场了。历史上有一个规律,在斗争中,哲学总站在弱者的一方。这是因为哲学讲思辨,讲道理。而只有弱者才会去讲理,强者不需要讲理。这也是因为,哲学继承了苏格拉底讨人厌的疑问精神。只有弱者在面对强权垄断的时候,才有质疑权威的需要。处于被歧视地位的基督教正需要希腊哲学的帮助。保罗有深厚的希腊哲学功底,在传教中又和希腊哲学家发生了辩论。因此他将哲学的思维方式应用到传教中,撰写了大量的神学文章。这些文字后来被称作《保罗书信》,成为《圣经》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