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她的判断力是那样的成熟,由于她在各方面都长得象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所以,苏菲一满十五岁,她的父母就不再把她当作一个小孩子了。他们刚刚在她身上第一次发现青年人特有的激动不安的现象,就赶快做好应付这种发展的准备,他们对她说话的时候,语气既很温柔,内容也颇有意义。他们那种富于感情和内容的话,是很适合于向她那样年纪和性格的人说的。如果她的性格是我所想象的那种性格,她的父亲一定会向她这样说: “苏菲,你已经成长为一个大姑娘了,你不久就要成长为大人了。我们希望你将来会得到幸福,我们之所以这样希望,是为了我们自己,因为我们的幸福是有赖于你的幸福的。一个好女孩子的幸福是寄托在一个好男子的幸福之中的,因此,我们必须考虑你的婚姻问题,这个问题应当及早考虑,因为,一个人的婚姻可以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所以必须用充分的时间去考虑它。 “再没有什么事情比选择一个好男人更难的了,如果说真有比选择好男人更难的事情的话,那就是选择一个好女人了。苏菲,你将来就要成为一个这样可珍可贵的女人,你将成为我们一生的光荣,给我们的晚年带来幸福;不管你有多大的长处,在这个世界上总可以找出比你的长处更多的人的。没有哪一个人不以娶你为荣,而同你结婚之后可以使你更感到荣耀的人,也是很多的。现在的问题是:怎样在这些人当中寻找一个同你相配的人,怎样去认识他,怎样使他认识你。 “婚姻是否能取得最大的幸福,在很多方面要取决于男女双方是不是相配,不过,要想在各个方面都相配的话,那是十分愚蠢的。所以,我们只能首先注意到在主要的方面是不是相配,如果在其他方面也相配,那当然是更好,如果不相配,那也没有关系。十全十美的幸福在世界上是不存在的;然而最大的痛苦,即我们本来可以避免而没有避免的痛苦,是由于我们的过错而遭遇的不幸。 “在有些方面是就自然的情况来说是相配的,而在另外一些方面是就社会制度来说是相配的,在还有一些方面则完全是按照世人的舆论说来是相配的。做父母的人可以判断男女双方是不是符合后面这两种相配的情形,至于第一种相配的情形,只能由孩子们自己去判断。由父母作主的婚姻,纯粹是就社会制度和舆论来考虑双方是不是相配的;他们所取的不是人,而是社会地位和财产;然而社会地位和财产是可以改变的,只有人才是始终如一,没有什么改变,他在任何情况下都是那个样子;尽管一方很有财产,然而婚姻之是否幸福,完全取决于两个人的关系。“你的母亲是有社会地位的,我是很有钱的;我们的父母之所以使我们两人结婚,纯粹是从这两点上考虑的。我失去了我的财产,而她也失去了她的地位,她被她家中的人遗忘了,高贵的门第今天对她有什么用处呢?在我们苦难的日子中,我们唯一的安慰是我们的心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由于我们的爱好一致,所以才选择了这种深居简出的生活;尽管我们很贫穷,然而我们生活得很愉快,我们彼此把对方看作是自己的一切。苏菲是我们共同的财产,我们感谢老天爷使我们失去了其他的财产而获得了这个财产。你看,我的孩子,上帝是怎样安排我们的:我们原来是由于门当户对而结婚的,可是现在门第和财产都化为乌有了;而我们之所以能够生活得这么幸福,完全是依靠了一般人根本不加考虑的男女双方自然相配的地方。 “丈夫和妻子应当互相选择。他们必须以共同的爱好作为第一个联系。他们应当首先听从他们的眼睛和心的指导,因为结婚之后,他们的第一个义务就是彼此相爱,而彼此相爱或是不相爱,是并不取决于我们的,所以要履行这个义务,就必须具备另外一个条件,那就是在结婚以前双方就是彼此相爱的。这是自然的法则,这个法则是任何力量都不能够废除的;有些人之所以想用许多法律去限制它,是因为他们只考虑到社会的秩序而未考虑到婚姻的幸福和公民的道德。亲爱的苏菲,我们向你所讲的这些话并不是什么难以实践的德行。它只是要求你自己能做自己的主人,要求我们把选择丈夫的权利交还给你。 “我们把所以要让你享受完全的自由的道理讲过之后,也必须向你讲一讲你必须很明智地运用你的自由的道理。我的女儿,你是一个很善良和有头脑的人,你的心地很端正和虔敬,你具有一个诚实的女人应当具有的才能,你的相貌也是很好看的,不过你是很贫穷的,你有最珍贵的财产,但是你没有人们最重视的财产。因此,你只能够希望得到你可能得到的人,而且在决定你的高尚的心愿的时候,你不能够根据你的意思或我们的意思,而必须根据人们的舆论。如果说问题只在双方的品德要相等的话,那我们就没有理由来限制你的愿望;但是决不能够使你的愿望超出了你的财产可能达到的范围,同时不要忘记你的财产是很少的。尽管一个配得上你的男子不至于把财产上的不平等看成是婚姻的障碍,但是你应当考虑到他未曾考虑到的问题;苏菲,必须效法你的母亲,只能够同一个以娶你为荣的男子结婚。你没有看见过我们富裕时候的光景,你是在我们已经贫穷的时候出生的,有了你,我们觉得贫穷的生活也很甜蜜,你跟我们一同度过了困难的日子而没有叫过一声苦。苏菲,你要相信我所说的话,千万不要去追求我们感谢老天爷从我们手中夺去的那笔财产;我们只有在失去那些财富之后,才真正领略到幸福的甜蜜。 “你是那样的可爱,所以任何人都不能不喜欢你;你虽然很贫穷,但并不是贫穷到竟使一个正直的男子觉得有了你反而是一个累赘。有一些人将向你求婚,不过这些人也许是配不上你的。如果他们是老老实实地以本来的面目出现在你的面前的话,你是可以看出他们真实的品德的,他们浮夸的做法是不可能长久地瞒住你的;不过,尽管你有很好的判断力,尽管你能够看出他们的品德,但是你毕竟缺乏经验,你不懂得世人的伪装有多么巧妙。一个狡猾的坏人很可能对你的爱好进行一番研究,以便想办法来引诱你,在你的面前吹嘘他有种种的美德,其实他是没有那些美德的。苏菲,也许你还来不及发现你上了他的当,你就被他毁灭了,等到你发现你的错误的时候,已经是悔之不及了。我们的感官给我们造成的陷阱是最危险的,而且也是我们的理性很难避免的;万一你不幸而掉入了这个陷阱,则你所看到的便都是虚幻的情景,你的眼睛将感到迷惑,你的判断的能力也无法发挥,你的意志将受到败坏,你甚至还觉得你所犯的错误是值得艳羡的;这时候,即使你了解到那是不对的,你也舍不得改正了。我的女儿,我希望你听从你的理智,我不愿意你受你心中的倾向的摆布。只要你的头脑很冷静,你就可以判断你自己的行为;但是,一到你有了情人,你就必须争取你的母亲对你的关心。 “我现在向你提出一个既能表达我们对你的尊重又能证明我们之间的自然秩序的条件。习惯的做法是:父母替他们的女儿选择丈夫,而只是在形式上问她是不是同意。我们的做法要同习惯的做法完全相反,由你去选择,而只是在形式上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苏菲,你要使用你的权利,你要自由地和明智地使用你的权利。应当由你自己去选择同你相配的人,而不能由我们去选择;不过,你在双方相配的条件方面是不是选错了,那就要由我们来判断,我们要判断你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按照着你自己的愿望去选择的。出身、财产、社会地位和人们的舆论,我们是用不着去考虑它们的。你要选择一个诚实的男人,他的人品要能够使你感到喜欢,他的性格要同你的性格相适合;不管他是什么人,我们都愿意以这样的人做我们的女婿。只要他有干活的能力,只要他有好的品行和爱他的家,他就可以算是一个有相当的财产的人。如果他能以自己的美德使他的职业受到人们的尊重,他的社会地位就是很光荣的。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责备我们,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所考虑的并不是别人是否赞同,而是你的幸福。”读者诸君,我不知道这样一番话将对那些按照你们的方法培养起来的女子产生什么影响。至于苏菲,她对这一番话是无言回答的,羞怯和温柔的心使得她很难把她的想法加以表述;然而,我充分相信,这一番话将深深地刻画在她的心里;如果说对于人的决心是可以相信的话,那我们就应当相信这样一种决心了,即决心要成为一个值得她的父母尊重的人。 即使把事情说得坏一点:假定她的性情很急躁,觉得这样长时间的等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认为,她的理智和她的常识、爱好、审慎,特别是童年时期在她心中培养的感情,是可以抵制她的急躁的心情和战胜她的感官的,即使不能战胜,至少也能抵抗一个很长的时期。她宁可做一个烈女而死,也不愿意因为嫁给一个没有品德的人,因为误选配偶而遭到种种痛苦,使她的父母感到伤心。正是由于她的父母让她享有完全的自由,因此她才更加注意于培养她的心灵,才更加苛于选择她的丈夫。尽管她象一个意大利女人那样热情,象一个英国女人那样敏感,但她在控制她的心情和感官方面却象一个西班牙女人那样自尊,在寻找情人的时候很不容易找到一个她认为是配得上她的人。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意识到热爱诚实的事物就可以使人的心灵获得巨大的动力,意识到为人恳切和行为端正就可以使一个人从他的本身获得巨大的力量。有一些人认为一切伟大高尚的事物都是空幻的,这些人的卑微和邪恶的头脑永远也认识不到正是因为爱道德爱得入了迷,所以才能控制人的欲念。对于这些人,只能拿实际的事例去教育他们;如果他们硬不承认我所说的事例是正确的,那他们的结果是会更糟糕的。如果我告诉他们说苏菲并不是一个想象出来的人物,只不过她的名字是由我取的罢了;她所受的教育,她的脾气和性格,甚至她的面貌,都是真真实实确有根据的,而且现在还有一个忠厚人家的人一回想到她就伤心流泪;毫无疑问,如果我这样向他们讲,他们对我所说的一切是不相信的;不过,如果我把一个同苏菲这样相象的女孩子的故事在这里照实地讲出来,如果大家不感到奇怪,从而把这个故事看作是她的故事,那对我有什么妨害呢?大家相不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那没有什么关系;如果大家愿意的话,就把我讲的故事看作是虚构的小说好了,不过,我的意图是在于阐述我的方法,而我的目的终究是要达到的。 这个少女不仅具有我希望苏菲具有的那种气质,而且在许多方面也是那样地象苏菲,所以我们索性就用苏菲这个名字叫她,她也是当之无愧的;现在我就把这个名字给她好了。她的父母同她谈过了我在上面所记述的那一段话之后,觉得是不可能有求婚的人来到他们所居住的那个小村庄的,因此在有一年的冬天就把她送到城里的一个姑母的家中,并且把到城里去的目的秘密地告诉了她的姑母,因为自尊的苏菲在心灵深处是很骄傲的,是能够克制自己的情感的,不管她多么地需要一个丈夫,她也宁可终生不嫁,而不愿意由她去找他。 为了满足她的父母的愿望,她的姑母带着她去拜访别人的家,带着她进入社交场合和热闹的场所,让她看一看各种各样的人,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让各种各样的人看到她,因为苏菲对所有那些狂欢狂乐的事情是根本不感兴趣的。她的姑母发现,她见到那些容貌俊秀举止稳重的青年并不躲避。她那种端庄的样子,本身就有吸引他们的魅力,其效果同撒娇卖俏是差不多的;但是,她同他们谈过两三次话之后,便不理睬他们了。不久以后。她就改变了这种似乎是硬要人家膜拜的神气,而代之以比较谦和的态度和冷冷淡淡的礼貌。她经常是十分注意自己的行为的,她决不让他们找到一点点为她效劳的机会,这一切就充分地说明了她不愿意做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的妻子。 聪明有识的人是不喜欢闹闹嚷嚷、玩玩乐乐的事情的,只有那些没有思想的人才喜欢这种无聊的事情,才认为糊糊涂涂地过日子是幸福的。由于苏菲找不到她所要寻找的人,很失望地发现她所见到的人不过如此,所以她对城市便感到厌腻。她深深地爱她的父母,任何东西都不能够消除她因为见不到他们而感到的苦恼,任何东西都不能够使她忘记他们;因此,预定的回家的日期还没有到,她很早就提前回家了。 当她回到父母的家里又重新做她原来所做的那些事情时,大家就发现:尽管她还保持着她原先的作法,但是她已经改变了她的心情。她显得精神唤散,急躁不安,忧忧郁郁,精神恍惚,而且还时常躲在一边哭泣。起初,大家还以为她有了情人,因此才感到不好意思;可是一问她,她又极力否认。她说她根本就没有看见过一个能够打动她的心的人,苏菲是从来不撒谎的,从来是说实话的。 她愈来愈显得憔悴,她的健康开始败坏。她的母亲对这种变化很感不安,决定要弄清楚其中的原因。她把苏菲带到一边,用那种只有温柔的母亲才有的疼爱和动人的语言说:“我的女儿,我在我的腹中孕育过你,我心里无时无刻不是想到你的,所以你要把你的秘密向你的母亲诉说。有什么秘密的事情不能让母亲知道的呢?除了你的父亲和我以外,谁能同情你的痛苦,谁能分担你的痛苦,谁能减轻你的痛苦?啊!我的孩子,你愿意让我为你的痛苦整天操心,而不让我知道你的痛苦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情吗?” 年轻的苏菲不仅不隐瞒她的忧虑和痛苦,反而认为母亲来安慰她和做她的知心人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不过,由于她感到羞怯,所以不好意思讲,不知道用什么话来描述那种同她极不相称的情形,尽管她竭力控制自己,结果仍然是感官激动,心绪不宁。最后,还是她那种羞怯的样子提醒了她的母亲,她使她吐露了她心中难过的原因。她的母亲不仅不无端地责备她,反而给她以安慰和同情,搂着她哭泣。她的母亲极其贤明,决不会把她的痛苦看作是犯罪,因为,正是由于她本身素重道德,所以才使她这样伤心的。既然要解除这种痛苦是极其容易的,而且又是合法的,那么,我们要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毫无必要地忍受这种痛苦呢?她为什么不运用他们赋予她的自由?她为什么不接受人家的求婚?她要什么人才中意?难道说她不知道她的命运可以由她自己独立地掌握,而且,不管她选择什么人,她的父母没有不同意的,何况她所选择的人一定是一个诚实的人呢?她的父母把她送到城里去,可是她不愿意留在那里;曾经有好几个人来向她求婚,她都拒绝了。她还在等待什么呢?她还有什么要求呢?这种矛盾真是令人难以解释! 其实,其中的道理是很简单的。如果说问题只是在于找一个年轻的伙伴,那马上就可以选择一个人的;不过要选择一个终生的伴侣,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双方都要互相选择,所以必须等待,而且往往在找到一个可以终生相处的人以前,不能不白白地浪费一些青春。苏菲的情况就是这样的,她需要一个情人,而且这个情人是配作她的丈夫的;不过,说到要称她的心意的话,那样一个情人和那样一个丈夫差不多都是同样难找的。所有那些漂亮的青年,只是在年纪上同她是相当的,至于在其他方面,那就不相当了;由于他们显得很轻浮、爱好虚荣和说杂七杂八的废话,而且一举一动都没有规矩,互相摹仿那种装腔作势的样子,所以她很不喜欢他们。她要寻找的是一个人,可是所遇到的尽是猴子;她要找一个高尚的灵魂,可是一直没有找到。 “我是多么不幸啊!”她对她的妈妈说:“我需要寄托我的爱情,可是找不到一个我所喜欢的人。那些人尽管引起了我的注意,但是我的心是讨厌他们的。我还没有见到过一个使我产生而不使我打消希望的人;相爱而不相敬,是不能持久的。唉!这样的人,你的苏菲是不要的!她所喜欢的人的形象早就深深地刻画在她的心里了。她只爱这样一个人和使他得到幸福,而她也只有同他在一起才能过愉快的生活。她宁可虚度年华,宁可不断地同自己的感情斗争,宁可痛苦地然而是自由地死去,也不愿意同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使自己灰心失望、极度痛苦;她宁愿死,也不愿意活受罪。” 苏菲的母亲听了这些话便大感惊异,她认为苏菲的这些想法是太奇怪了,所以使她不能不怀疑这当中必然有某种秘密。苏菲从来不是一个装腔作势的可笑的人。既然从小就对她进行了种种教育,以便使她将来能够适应同她一起生活的人,能够把必然要做的事情看作是好事,那么,她为什么又会产生这种过分挑剔的想法呢?她对这个可爱的人是这样地着迷,而且在话里一再地谈到他,因此使她的母亲猜想:她之所以这么任性,必然还有她所不知道的原因,她心里的话还没有全部说完。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沉浸在她秘密的痛苦中,巴不得能够找到一个人,向他吐露真情。她的母亲催促她讲,她还显得有些犹豫;最后她竟沉默不语,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才走回来,手里拿着一本书说:“可怜你不幸的女儿吧,她的痛苦是没有办法医治的,她的眼泪是永远也流不完的。你想知道这当中的原因,唉!原因就在这里。”她一边说一边把书扔在桌子上。她的母亲把那本书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本《太累马库斯奇遇记》。起初她的母亲还不懂得这个谜,经过一番盘问之后,最后才惊奇地(这种惊奇的心情是很容易理解的)从她女儿含含糊糊的回答中发现,她的女儿一心要做欧夏丽的情敌。 苏菲爱太累马库斯,而且对他的爱情的热烈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的。当她的父亲和母亲一知道她这种狂热的爱以后,就笑了起来,并且充分相信他们可以讲一些道理使她的头脑恢复清醒。他们的想法完全错了,因为不只是他们才能讲出一番道理,苏菲也有她的道理,而且能够用她的道理去说服他们。她有好几次把他们说得哑口无言,用他们自己的道理去反驳他们,给他们指出这些痛苦都是他们造成的,说他们培养她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嫁给一位这个时代的人,说要么她必须采取她的丈夫的思想方法,否则她就要他采取她的思想方法,说由于他们对她的教养,已经使她认为要她采取她的丈夫的思想方法是不可能的,因此必须要她的丈夫按照她的思想方法去做。她说:“假使有一个具有我这种想法的人,或者有一个我可以使他采取我这种想法的人,我就同他结婚;不过在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人以前,你们为什么要责备我呢?你们应当是同情我。我是心里有痛苦而不是发了疯。人的心不是以意志为转移的吗?这不是爸爸亲口说过的吗?如果没有我所爱的这样一个人,那能怪我吗?我不是一个好空想的人,我并不是想嫁给一个王子,我不是在寻找太累马库斯,我知道太累马库斯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我所寻找的是一个同他相象的人。既然世界上有了我,而我觉得我的心和他的心又是这样的相象,那么,怎么会没有他呢?不,不要这样看不起人类,不要以为一个可爱的和有道德的人完全是幻想出来的。他是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也许他也在寻找我,他要寻找一个爱他的心。不过,他是谁呢?他在什么地方呢?这些我都不知道,在我所遇到的那些人当中,是没有这样一个人的;毫无疑问,在我将来遇到的人当中,也是见不到他的。啊,我的母亲!你为什么要使我这样地爱美德?如果说我只爱美德而不爱其他的东西的话,那不能怪我,而应当怪你。” 就是不是会把这个伤心的故事讲到最后说它以悲惨的结局告终呢?我是不是要说它在悲惨的结局发生以前有一连串的斗争呢?我会不会把那位母亲描写成一个没有耐心的人,描写她一改当初疼爱女儿的样子而变得很严峻呢?我会不会说那位父亲竟大发雷霆,忘记了他当初的信约,把一个最有品德的女儿当成疯人呢?最后,我会不会描写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尽管是因为爱一个臆想的人物而遭到父母的迫害,但她反而更加爱那个臆想的人物,因此她将慢慢地走向死亡,在正是应当把她引到圣坛举行婚礼的时候,她反而掉进了坟墓呢?不,所有这些凄惨的事情,我都要加以抛弃。我用不着那样去描写,我无须用我认为是如此动人的一个例子来说明。尽管由于我们这个时代的风俗使人们产生了许多偏见,但在爱善和爱美方面女子并不比男人差,在大自然的培育之下,她们也能够象我们一样做种种的事情。 说到这里,也许有人会打断我的话头问我:是不是大自然硬要我们花那么多气力去克制我们放纵无度的欲望。我的回答是:不,而且我们之所以有这样多放纵无度的欲望,也不是大自然赐与我们的。只要不是它赐与我们的东西,都是同它相违背的,这一点,我已经证明过千百次了。 现在,让我们把苏菲还给爱弥儿,让我们使这个可爱的女孩子复活起来,使她的想象力不再是那样的奔放,然而要使她的命运更加幸福。我要描写一个普通的女人,由于我要培养她的灵魂,所以我扰乱了她的理智,连我自己也走入了歧途。现在,我们要回到我们原来的道路。苏菲在平凡的心灵中也只有一种良好的天性,而她胜过其他妇女的地方是受过良好的教育。 我准备在这本书里阐述一切可能做到的事情,以便让每一个人按他的理解在我所说的好事情中去加以选择。一开始,我就曾经想到从早就对爱弥儿的伴侣进行培养,要为爱弥儿培养她,同时也要为她而培养爱弥儿,而且还打算把他们两个人放在一块儿培养。不过,一加考虑之后,我就发现这样过早地安排是不好的,而且,在没有弄清楚他们的结合是不是合乎自然的秩序,没有弄清楚他们之间是不是有适合于结合的条件之前,就预先确定这两个小孩将来要匹配成婚,那是十分荒唐的。我们不能把在野蛮的状态下是自然的事情,和在文明的状态下是自然的事情混为一谈。在前一种情况下,任何一个妇女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适合的,因为男人和女人都只是具有原始的和共同的个性;而在后一种情况下,由于每一个人的性格受各种社会制度影响而得到发展,由于每一个人的思想不仅是因为他所受的教育,而且还因为天性和教育之间正确的或错误的配合,使人形成了特有的个性,因此,男女双方要进行选择的话,便只有把他们互相介绍,让他们自己看一看在各方面是不是彼此相宜,或者,至少让他们作出对彼此都最为适合的选择。 不幸的是,社会生活一方面发展了人的性格,另一方面也使人分成了等级;由于性格的发展和等级的划分是不一致的,所以等级的划分愈细,不同等级的人便愈容易混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产生了许多不相配称的婚姻和败坏秩序的事情;很显然,人们愈不平等,自然的情感就愈容易败坏;等级的差距愈大,婚姻的联系便愈松弛;贫富愈悬殊,父亲和丈夫便愈是没有恩情。不论是主人或奴隶,他们都不再爱他们的家了,他们所看重的是他们的等级。 如果你想防止这些弊病和获得美满的婚姻,你就必须摒弃偏见,必须把人类的社会制度忘得一干二净,而只按照大自然的意思去做。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只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是相配的话,那他们是不能结婚的,因为将来条件一变,他们彼此就不再相配了;但是,如果两个人不论是处在什么环境,不论是住在什么地方,不论是占居什么社会地位,都是彼此相配的话,那他们就可以结成夫妻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在婚姻问题上可以不考虑社会关系,我的意思是说自然关系的影响比社会关系的影响要大得多,它甚至可以决定我们一生的命运,而且在爱好、脾气、感情和性格方面是如此严格地要求双方相配,所以一个贤明的父亲(即使他是国王或君主)不应当有丝毫的犹豫,必须为他的儿子要一个在这些方面相配的女子,尽管那个女子是出生在一个不良的人家,尽管她是一个刽子手的女儿。是的,我认为,这样一对彼此相配的夫妇是经得起一切可能发生的灾难的袭击的,当他们一块儿过着穷困的日子的时候,他们比一对占有全世界的财产的离心离德的夫妻还幸福得多。 因此,我没有在爱弥儿幼小的时候就给他选定一个妻子,我等待着,要为他找一个同他相配的人。其实,根本就不是我这样主张,而是大自然这样主张的;我的任务只是去发现大自然替他选择的配偶罢了。我之所以说是我的任务而不说是他的父亲的任务,是因为他的父亲在把他交给我的时候,就同时把父亲的地位让给我了,并且把父亲的权利也交给我了,爱弥儿的真正的父亲是我,是我把他教养成人的。如果我不能按照自然的选择,也就是说按照我的选择为他主持婚事的话,我也许已经拒绝担任培养他的工作了。我感到快乐的是:我使他成了一个幸福的人,这种快乐可以补偿我为了使他成为这样一个人而花费的许多心血。 但是,不要以为我在替爱弥儿寻找配偶这件事情上一直是很拖延的,不要以为我会拖延到叫他自己去寻找她。我之所以要这样叫他去寻找一番,只不过是借此机会使他对妇女有所认识,以便他能够了解同他相配的那个女人有哪些优点。苏菲早就是找到了的,也许爱弥儿已经看见过她了;不过,只有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他才能够认识她。 尽管在婚姻问题上并不是非要双方的社会地位相等不可,但是,如果双方的社会地位相等,再加上他们在其他方面也相配,那么,平等的社会地位就可以使其他相配的因素具有更多的价值;相等的社会地位是不能抵消任何一个相配的因素的,但是,如果双方在各个方面都是相等的话,那他们之是否适于结婚,就要看他们的社会地位是否相等了。 即使一个人是君主,他也是不能想要什么等级的女人就要什么等级的女人的,因为,尽管他没有偏见,但别人有偏见,所以,虽然一个女子同他是相配的,他也将碍于人们的偏见而不娶她的。因此,一个贤明的父亲在为他的儿子选择女人的时候要采取谨慎的作法,要受到限制。他不要想为他的儿子攀一门门第比他们高的亲事,因为这是不能由他作主的。即使可能的话,他也不应当去高攀;因为高贵的门第对年轻人,特别是对我所培养的这个年轻人来说,有什么好处呢?如果这个年轻人果真高攀了一门亲事,则他本身将遭遇千百种痛苦,终其生都将受害的。我特别要提到的是,象高贵的地位和金钱这样一些性质不同的事,是不可能弥补他的损失的,因为它们给他带来的好处,还不如他从它们当中受到的害处多;而且,即使你想使好处和害处两相平衡也是不可能的,何况每一个人都为自己打算,结果势必给两个家庭,甚至给两夫妻埋下倾轧不和的伏机。 一个男人同比自己高贵或比自己低微的家庭联姻,对婚姻之是否美满是有很大的关系的。同比自己的等级高的女人结婚,是完全不合道理的;同比自己等级低的女人结婚是比较合理的。既然一个家庭只能通过它的家长和社会发生联系,所以家长的社会地位是可以决定全家人的社会地位的。当他同一个等级比他低的女人结婚的时候,一方面他既没有降低自己的身分,另一方面又提高了他的妻子的身分;反之,如果同等级比他高的女人结婚,他既降低了他的妻子的身分,而自己的身分也一点都没有得到提高。所以,同等级比自己低的女人结婚有好处而无坏处,同等级比自己高的女人结婚有坏处而无好处。再说,按照自然的秩序来看,妇女也是应当服从男子的。因此,如果他娶一个等级比他低的女人的话,自然的秩序和社会的秩序便彼此吻合,万事都很顺利。但是,如果他娶了一个等级比他高的女人,情况就恰恰相反了;他就必须在后面这两种情况之间选择其一:不损害他的权利就损害他的恩情,不做负义的人就做受轻贱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女人必然要觊觎男人的权威,必然要作威作福地对待男人;这样一来,家长反而变成了奴隶,变成了人类当中最可笑和最可轻的人。同亚洲国家的皇帝的女儿结亲的人,就是这样一付可怜相:他一方面因同皇家联姻而感到光荣,另一方面也因此而受到种种的折磨,据说,他们去同妻子睡觉的时候,也只能够从床脚那一边上床的。 我想,有许多读者一回忆起我曾经说过女人天生就是有一种驾驭男人的才能,就会责备我在这里又说出自相矛盾的话了;他们把我的意思完全弄错了。拥有指挥的权利和管束指挥的人,这两件事情是完全不同的。女人管束男人的方法是用温情去管束,是用巧妙的手腕和殷勤的态度去管束;她是采取关心男人的方式去命令男人做事的,她是采取哭泣的方式去吓唬男人的。她应当象一位大臣那样统治他的家,从而才可以想做什么就命令男人去做什么。从这一点上说,我可以担保,凡是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家,也就是女人最有权威的家。但是,如果她不理解她的男人的思想,如果她想窃取他的权利,想对他发号施令的话,就会把一个家庭弄得乱七八糟,造成许许多多痛苦和可羞可耻的事情的。 所以,要选择的话,就只能够在同自己的等级相等和低于自己的等级的人之间加以选择;我认为,在选择后者的时候,还需要受到某些限制,因为在下层社会的人群中是很难找到一个能够使诚实的男人得到快乐和幸福的女人的。其所以如此,并不是由于下层社会的女人比上层社会的女人坏,而是由于她们没有善和美的观念,是由于上层社会的人做了许多不正不义的事情,从而使她们竟把她们的种种恶习也看作是正当的行为。 人类本来是不大用脑筋思想的,正如他学会了其他的艺术一样,用脑筋思想也是他后来才学会的,不过是经过了一番困难才学会的。无论就男性或女性来说,我认为实际上只能划分为两类人:有思想的人和没有思想的人;其所以有这种区别,差不多完全要归因于教育。有思想的男人是不应当同没有思想的女人结婚的,因为,如果他娶了这样一个女人的话,他就只好一个人单独去用他的思想,从而便缺少那种共同生活中的最大的乐趣。成天为生活劳碌的人,他们心中所想的完全是他们的工作和利益,他们的精神似乎全都灌注在他们的两只胳臂上了。这种无知的状态是无碍于他们的诚实和道德的,反而常常还有助于他们的诚实和道德;我们对于我们的天职往往是想得多,但结果只是说了一番空话而不实行。良心是哲学家当中最明智的哲学家,为了要做一个忠厚的人,倒不一定先要把西塞罗的《论职分》这本书研究一番;世界上最诚实的妇女也许是最不明白什么叫诚实的。千真万确的是:只有同有教养的人交往才有乐趣;一个做父亲的人即使很喜欢他的家,但如果在家里的时候只有他自己才了解他自己,如果他心里的事情谁也不明白的话,这确实是大煞风景的。 此外,一个女人如果没有运用思想的习惯,她又怎能培养她的孩子呢?她怎能判断什么事情是适合于她的孩子去做呢?连她自己都不懂得什么是美德,她又怎能教她的孩子去爱美德呢?她只会宠爱或吓唬孩子,不把孩子们养成专横的人便会把孩子们养成胆怯的人,不把孩子们养成摹仿大人的猴子便会把他们养成鲁莽的顽皮儿童,在她手里是不可能养出聪明可爱的儿童的。 因此,一个受过教育的男人是不宜于娶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人的,他不应该到没有受教育机会的阶层中去选他的妻子。不过,我倒是十分喜欢朴实和受过粗浅教育的女子,而不喜欢满肚皮学问和很有才华的女子的,因为她将把我的家变成一个由她主持的谈论文学的讲坛。对丈夫、孩子、朋友、仆人以及所有其他的人来说,有才华的女人都是灾祸。由于她认为她有很高的才情,所以她看不起妇女们应尽的天职,并且硬要照德朗克洛小姐那样把自己变成一个男人。她一到社会上去,就会做出许多可笑的事情,使自己受到人家理所应当的批评,因为,一方面只要她不守她的本分,她就一定要变成一个可笑的和受人家批评的人,另一方面她想学男人的样子也是学不会的。一个有大才的女人是只能够吓唬傻瓜的。我们知道当她们作画或作文章的时候,实际上是有另外一个男画家或男朋友在替她们执笔的,有一个不露面的文学家在暗中指点她们的。一个诚实的妇女才不屑于搞这种吹牛的骗人的花招咧。即使她有一些真正的才能,但要是她自负不凡的话,那也是有害于她的才能的。她的尊严在于不为人知,她的光荣在于她的丈夫对她的敬重,她的快乐在于她一家人的幸福。读者诸君,我要请你们自己去判断,请你们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当你们走进一个女人的房间的时候,是什么东西使你们对她作出更高的评价,是什么东西使你们怀着敬意走到她的身边;是看见她忙于针线活儿,忙于料理家务,周围摆满了孩子的衣服,还是看见她在梳妆台上做诗,周围是各种各样的小书和五颜六色的小纸片,更使你们对她心怀敬意?要是地球上的男人个个都是头脑很清醒的话,这样一种满肚皮学问的女子也许会终其身都是一个处女咧: “嘉拉,你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娶你吗?因为你说话太斯文了。” 谈了以上几点之后,就应该谈一谈女人的相貌了。首先引起我们注目的是相貌,然而我们应当放到最后才考虑的也是相貌,不过,我们不能因此就说相貌好不好是不要紧的。我觉得,不仅不应当追求而且还应当避免讨一个花容月貌的女人做妻子。当你一占有了一个女人的时候,你不久就会觉得她的姿色是不美的;六个星期之后,尽管在你看来她的姿色不过如此,但只要她这个人还存在,她就会给你带来许多的危险。除非一个美丽的女人是天使,否则她的丈夫将成为人类当中最痛苦的人;再说,即使她是一个天使,她怎能不使他时时刻刻都处在敌人的包围之中呢?如果说极其丑陋的相貌不是那么令人厌恶的话,我倒是宁可选极其丑陋的女人而不选极其美丽的女人的;因为,用不着过多久的时间,丈夫就会觉得美或丑是无所谓的,美人会招来麻烦,而丑陋的人反而会带来好处。不过,如果丑得令人讨厌的话,那就最糟糕不过了;讨厌的感觉不仅不会消失,而且会不断地增加,以至最后会变成怨恨的。这样的婚姻无异乎是地狱,娶了这样的女人,还不如死了的好。 对一切事物,都求它一个中等;就拿美色来说,也不例外。清秀而楚楚可人的容貌,虽然不能引起你的爱恋,但能讨得你的喜欢,所以我们应当选择这种容貌;这种容貌的女人一方面对丈夫既没有什么损害,另一方面对双方都有好处。温雅的风度是不象姿色那样很快就消失的,它是有生命的,它可以不断地得到更新;一个风度温雅的女人在结婚三十年之后,仍能象新婚那天一样使她的丈夫感到喜悦。 正是因为考虑到这几个方面,所以我才选择了苏菲。她也象爱弥儿那样是一个大自然的学生,她长得比任何一个女子都更配得上他,她就是他将来的妻子。她在出身和各种长处方面同他是相等的,而在财产方面则比他略逊一筹。乍看起来她并不漂亮,但你愈看就愈觉得喜欢。她巨大的魅力是逐渐地发生作用的,而且是要同她亲密相处才能看得出来的,在世界上只有她的丈夫才能最深刻地体会这一点。她所受的教育既不深也不浅,她有一些无一定目的的爱好,有一些缺乏技巧的才艺,有一定的判断能力,但她的知识还不够多。她心中没有什么学问,但是她受过研究学问的训练,好比一块经过仔细耕耘的土地,只要你播下种子,就一定有收成的。除了巴勒姆做的算术书和偶然落在她手中的《太累马库斯奇遇记》以外,她就没有读过其他的书;但是,一个能对太累马库斯表示深情厚爱的女孩子,难道还会具有一颗无情的心和缺乏智力的头脑么?啊,可爱的天真的姑娘!将来要担任她的教师的人是多么幸福!她不是她的丈夫的老师,而是他的学生,她不仅不硬要他按照她的兴趣去做,而且自己还愿意照他的兴趣去做。要是她是一个女学士的话,她还不如她现在这个样子对他更有用处,他将来是很愿意教导她的。他们见面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我们赶快设法使他们相会吧。 我们怀着忧郁和沉思的心情离开巴黎。这个乱哄哄的城市不是我们活动的中心。爱弥儿对这个大城市轻蔑地瞟了一眼,以愤懑的语气说:“我们在这里枉自寻找了好些日子!啊!我称心的妻子是不会在这里的。我的朋友,这一切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可是你对我的时间一点也不爱惜,你对我的痛苦一点也不动心。”我两只眼睛紧紧地注视着他,很冷静地对他说:“爱弥儿,你想一想你说的这些话对不对?”他一下子就蹦过来抱着我的脖子,表现很难过的样子,紧紧地搂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当他发现他做错了事情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表白他的心的。 我们走过原野,真是象两个游侠,不过,我们并不是象他们那样为的是去闯江湖、历奇险;恰恰相反,我们是采取离开巴黎的办法,避免遇到那些奇怪的事情;然而我们还是要仿照他们那样东游西荡,飘忽不定,时而快速前进,时而缓步慢行。由于他是按照我的办法培养的,所以他能够领略这当中的旨趣,我想,没有哪一个读者会那么呆板,以为我们两个人会在一辆门窗紧闭的舒适的驿车中打盹,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瞧,从起点到终点这一段路等于白过,在趱程前进中反而浪费了我们本来想节省的时间。 人们说生命是很短促的,我认为是他们自己使生命那样短促的。由于他们不善于利用生命,所以他们反过来抱怨说时间过得太快;可是我认为,就他们那种生活来说,时间倒是过得太慢了。由于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想望一个目标,所以他们常常是那样伤心地看到他们和目标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这个人希望明天怎样生活,那个人希望下个月怎样生活,另一个人又希望十年以后怎样生活,其中就没有哪一个人在那里考虑今天怎样生活,没有哪一个人满足于当前这一小时的情景,所以大家都觉得这一小时实在是过得太慢了。他们抱怨说时间过得太快,这完全是胡说;他们是自己愿意花钱去促使时间加速流过的,他们是自己愿意用他们的财产去消耗他们的生命的;其实,如果一个人能够随意消除他所感到的烦恼,能够随意消除他那种使他急切等待他所想望的时刻尽快到来的心情,如果能够做到这些的话,也许大家都是愿意把寿数缩短成几个小时的。从巴黎跑到凡尔赛,从凡尔赛又跑到巴黎,从城市走到乡村,从乡村又回到城市,从这个区走到那个区,他一生的一半的时间就是这样消磨的,要是他没有这么一套浪费时间的秘诀,特地把自己的事情放下来,然后又忙忙碌碌地去找事情做,也许他还拿着他的时间发愁哩。他认为这样是争取时间,不这样,就不知道怎样做才好;恰恰相反,他是为了奔波而奔波,坐驿车来的目的只是为了照样跑回去。世人啊,难道说你们硬要不断地毁谤自然么?既然人生不可能按照你们的心意尽量缩短,你们为什么又要抱怨它太短促呢?如果在你们当中有一个能节制欲望的人,不希望时光赶快流过的话,那他是一点也不觉得人生太短促的;在他看来,生活和享乐是同一回事情;即使他年纪很轻就死去了,他也是活够了他的五年才死的。 即使说我的方法只有这么一点好处,我也愿意单单因为这点好处而采取我的方法,不采取其他的方法。我之所以培养爱弥儿,并不是为了叫他希望或等待什么未来,而是为了使他享受现在;当他的希望超过了现在的时候,他的心情也没有那么着急,决不会抱怨说时间过得太慢了。他不仅要享受希望的乐趣,而且还要享受去寻求他所希望的目标的乐趣;而他的欲望是这样的有节制,以至他享受现在的乐趣都享受不完,哪里还会再想望什么未来。 因此,我们在路上不是象驿夫那样追赶路程,而是象旅行家似地沿途观赏。我们心中不只是想到一个起点和终点,而且还想到起点和终点之间相隔的距离。对我们来说,旅行的本身就是一种乐趣。我们沿途并不象两个囚犯那样忧忧郁郁地坐在一辆关得严实的小笼子里。我们也不象女人那样舒舒服服地走一阵歇一阵。我们要冒着大风,要观赏周围的景物,爱看什么就看什么。爱弥儿从来不到驿站上去坐下休息,而且,除非是为了赶路,他也决不坐驿车。不过,爱弥儿怎么会有赶路的理由呢?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享受生活。除此以外,我还可以补充这样一个理由,即只要可能,是不是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是的,因为做有意义的事情,其本身就是对生活的享受。 就我所知,只有一个办法比骑马旅行还要愉快,这个办法就是步行。我要走就走,要停就停,爱走多少路就走多少路。我可以观察各地的风土人情,我爱向左走就向左走,爱向右走就向右走;我觉得什么东西有趣味就去看什么东西,凡是风景优美的地方我就停下来欣赏欣赏。遇到小溪,我就沿着它的岸边漫步;遇到茂密的森林,我就到树荫下去乘凉;遇到岩洞,我就进去看一看;遇到矿场,我就去研究它含的是什么矿物。我觉得哪个地方好,我就在哪个地方歇息。歇息够了,我就继续前进。我既不依靠马匹,也不依靠马夫。我用不着非走大道不可,也用不着硬要选平坦的小路;只要一个人能够走过去,我就可以从那里走;凡是一个人能够看的东西,我就可以去看,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享受完全的自由。如果天气不好,不能前进,或者,如果我走累了,我就骑马。如果我太疲乏了……可是爱弥儿是永远也不觉得累的,他的身体很壮,所以,他怎么会感到疲乏呢?他是一点也不着急的。即使他停了下来,哪里就能说他感到厌腻了呢?他到处都能找到一些有趣的事情。他可以走进一个手工匠人的家,去为他干活,他可以借这个锻炼胳臂的机会歇一歇他的脚。 要徒步旅行,就必须仿照塞利斯、柏拉图和毕达哥拉斯那样去旅行。我很难想象一个哲学家会采取另外一种旅行的方式,不去研究摆在他脚下和眼前的琳琅满目的东西。凡是对农业有一点兴趣的人,谁不想研究一下他所经过的地方有哪些特产和哪些耕作的方法?喜欢自然科学的人,见到一块土地哪有不去研究的?见到一块岩石哪有不去敲它几下的?见到丛山哪有不去采集植物的?见到乱石哪有不去寻找化石的?呆在城市里的博物学家在研究室里研究自然科学,他们也收集了一些标本,知道那些东西的名称,可是就是不了解它们的性质。爱弥儿的研究室里的东西比国王的研究室里的东西还丰富得多,他的研究室就是整个的地球,每一种东西在那里都安排得恰到好处,主管这个研究室的自然科学家把一切东西都摆得很有条理,即使是多邦通也不见得能比他做得更好。 用这样一种美好的办法旅行,真是其乐无穷!何况它还能增进健康,使人心情愉快哩。我经常发现那些坐着舒服的马车旅行的人,在车子里沉思梦想,忧忧郁郁,满腹牢骚,受了许多的罪;而徒步旅行的人反而轻松愉快,觉得一切都是很如意的。当我们快要走到过夜住宿的地点时,我们的心里是多么痛快!一顿简单的晚餐吃起来是多么有味!进餐的时候心里是多么快乐!在一张木板床上睡觉是多么香甜!如果你的目的只是想到某一个地方去,你当然可以坐驿车,但是,如果是为了旅行游历,那就要步行了。 如果照着我所说的这个办法旅行了五十哩,爱弥儿还没有忘掉苏菲的话,那就表明:也许是我的做法不够巧妙,否则就是他没有一点儿好奇心;因为,由于他已经有了许多的基本知识,所以他是不会不把他的心用去追求更多的知识的。一个人的好奇心同他所受的教育是成比例的;爱弥儿受教育恰恰已达到希望学习更多的东西的时候了。 我们看了一个地方又想看另外一个地方,我们继续不断地前进。我把我们第一次行程的终点定得很远。要把终点定得很远,是很容易找一个借口的,因为我们之所以从巴黎出来,就是为了到远方去寻找一个妻子。 有一天,我们比平常多赶了些路程,走入了不辨路径的群山和幽谷之中,迷失了前进的道路。没有关系,随便走哪一条路都可以,只要能达到终点就行了;不过,我们的肚子饿了,总得找一个地方吃东西呀。幸运得很,我们找到了一个农民,他把我们带进了他的茅屋;我们津津有味地吃完了他给我们做的那一顿简便的晚餐。当他发现我们这样疲劳和这样饥饿的时候,他对我们说:“如果上帝把你们引到了山那边的话,你们也许还可以受到更好的招待咧……你们将找到一个忠厚的人家……将找到乐善好施的人……找到极其善良的人!……这并不是说他们的心比我的心更好,而是说他们比我更富裕,而且据人家说,他们在从前比现在还要富裕哩……谢谢上帝,他们现在也不算穷,这一乡的人都领受到了他们剩下来的那一点财产的好处。” 一听说有善良的人,爱弥儿的心就高兴起来了。他望着我说道:“我的朋友,我们到那里去吧;这附近的人都因为有这一家人而得了福,我很乐意去拜访这一家的主人,也许他们也是很喜欢看到我们的。我相信,他们会很好地接待我们,如果他们把我们当一家人看待,我们也将把他们当成我们的亲人。” 这个农民清楚地向我们讲明了那一家人的房子在什么方向以后,我们就出发了,我们在树林中左弯右转地前进,我们在半路上遇到了一场大雨,大雨可以延迟我们到达的时间,但不能够阻止我们前进。我们终于走出了树林,在黄昏的时候到达了那个家。它的四周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它的建筑尽管简单,但样子也颇别致。我们走进屋去,要求主人留宿我们。仆人领我们去告诉主人,主人问了我们一些问题,但态度是很礼貌的。我们没有把我们旅行的目的告诉他,但是把我们绕道的原因向他讲了。由于他从前曾经是一度富有,所以很容易从来客的风度看出我们是什么样的人;见过大市面的人,对这一点是不会弄错的,一看我们的这个"护照”,他就留我们住在他家了。 主人让我们住在一个非常之小、然而是十分清洁和舒服的房间里,房间里生着火,还给我们预备了一些洗换衣服和各种需用的东西。“啊!”爱弥儿吃惊地说道:“他们对我们真是殷勤,那个农民说的话确实不错!真是周到!真是一片诚意!对陌生人这样无微不至地关心!我简直觉得我们是生活在荷马的时代似的。”“你体会到了这一点,”我向爱弥儿说道:“不过,你用不着感到奇怪;凡是外乡人很少去的地方,外乡人一去就是很受欢迎的。正是因为客人少,所以主人才这样殷勤好客。客人常常去,主人就不那么好客了。在荷马的时代,人们是很少到外地去旅行的,所以旅行的人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也许,我们是他们今年所见到的唯一的过路人咧。”“不要紧,”他接着说道:“他们虽然难得见到客人,可是客人来了又招待得这样好,这本身就是很值得称赞的。” 我们擦干身子和换好衣服之后,就去见我们的居停主人;他把我们介绍给他的妻子,她对我们不仅十分客气,而且还很关心。她的两只眼睛注视着爱弥儿。作为一个母亲,而且又处在她现在这样的环境,看见这样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进她的家,是不能不心情激动的,或者,至少也会感到稀奇的。 他们赶快为我们做好了晚餐。在走进饭厅的时候,我们看见了五份餐具;我们都坐好了,可是还剩下一个空位子。一个年轻的姑娘走进来,向我们深深地行了一个礼,然后一言不发地端端正正地坐着。爱弥儿一方面忙着进餐,一方面忙着回答主人的问题,所以在向她还了一个礼之后,便继续谈他的话,吃他的东西。由于他以为他现在距离行程的终点还很遥远,所以他当时根本就没有联想到他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话题谈到了我们迷路的情形。“先生,”我们的主人向他说道:“我认为你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年轻人,这使我想起你们,你和你的老师,雨淋淋地拖着困乏的身子到达这里,其情形就好象太累马库斯和门特到达卡利普索的岛上一样。”"是的,”爱弥儿回答道:“我们在这里也受到了卡利普索的款待。”他的门特跟着就补上一句:“还看到了欧夏丽的美妙的风姿。”不过,爱弥儿只读过《奥德赛》,但没有读过《太累马库斯奇遇记》,所以他不知道欧夏丽是什么人。至于那个女孩子,我看见她的脸儿一直红到了耳根,埋着头看她的菜盘子,连呼吸都不敢呼吸。她的母亲看出了她这种难为情的样子,便向她的父亲使了一个眼色,于是他就变换了话题。在谈到他目前这种隐居生活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便谈到了使他过这种生活的缘由,谈到了他的生活中的痛苦和他的妻子的忠贞,谈到了他们共同生活中的安慰,谈到了他们隐居生活中的安闲的情景,但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谈到那个年轻的姑娘;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一个美丽的动人的故事,使人听了不能不感到兴趣。爱弥儿听入了迷,竟连东西都不吃了。最后,当这位最诚实的男人高高兴兴地谈到最端庄的女人的爱情时,我们这位年轻的旅行家竟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抓着男主人的手,伸出另一只手抓着女主人的手,一边激动地吻着,一边还流着眼泪。这种年轻人的天真的热情,使大家都深为感动;可是那个女孩子比任何人都更加敏锐地感到他有一颗善良的心,因此她觉得眼前这个人就是为菲洛克提提斯的痛苦而感到悲哀的太累马库斯。她偷偷地观察他面部的表情,发现所有一切都说明把他同太累马库斯相比是比得很恰当的。他的态度潇洒而不傲慢,他的举止灵活而不粗笨,他神采奕奕,眼光柔和,相貌很讨人喜欢。这个年轻的姑娘看见他流眼泪的时候,几几乎自己也同他一起流出眼泪了。尽管是可以找一个很好的借口流几滴眼泪,但毕竟害羞的心制止了她。她责备她的眼泪流到了眼皮边,因为为自己家里的事情哭泣是不对的。 她的母亲从晚餐一开始就不断地注意着她,发现她这种局促不安的样子,便借口叫她去办一件事情,使她摆脱这种难为情的境地。过了一会儿,这个女孩子又回到饭厅来了,但她还是没有恢复平静,慌乱的样子大家都看出来了。她的母亲很温柔地对她说:“苏菲,坐下来,为什么要为你的父母的菲洛克提提斯,希腊神话中参加特洛伊战争的希腊勇士之一。不幸的遭遇而哭个不停呢?你是安慰你父母的人,所以不应当比你的父母对那些痛苦更感到伤心。” 一听见"苏菲"这个名字,你可以想象爱弥儿是多么吃惊。这个多么亲切的名字使他愣了一下,但他立刻清醒过来,以急切的目光去看那个竟敢取这个名字的人。苏菲,啊,苏菲!我一心寻找的人就是你吗?我心中所爱的人就是你吗?他观察她,他以一种又害羞又不相信的目光仔细地端详她。他所看见的脸儿并不恰恰就是他所想象的那个样子,他也说不出他所看到的这个女孩子要比他所想象的那个女孩子好一点还是差一点。他详详细细地看她的每一个特征,他窥察她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姿势,他觉得对她的一切可以作千百种不同的解释;只要她愿意开口说一句话,叫他付出半个生命的代价他也是情愿的。他慌乱不安地看着我,他的眼睛既好象是在问我,又好象是在责备我。他的每一道目光都好象是在说:“在这紧要关头你要指导我,万一我的心入了迷和走了错路,我这一生就无法挽回了。” 在这个世界上,爱弥儿这个人可说是最不善于弄虚作假的了。他旁边有四个人在详详细细地看他,而且其中有一个人在表面上满不在乎而实际上对他是十分注意的。在他这一生中最感到狼狈的时刻,他怎么能掩饰自己的情感呢?苏菲的锐利的眼睛把他这种慌乱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他的目光正好向她说明她就是他注视的对象。她认为这种不安的样子还不能表示他是爱她,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在注意地瞧她就够了;如果他在看她的时候显得无所谓似的,那她才感到难过咧。 做妈妈的人和她的女儿的眼力是差不多的,不过妈妈的经验要比女儿的经验多些。苏菲的母亲因为我们的计划成功而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她看出了两个年轻人的心,她认为现在是到了应该使这位新太累马库斯下定决心的时候,因此,她设法使她的女儿开口说话了。她的女儿现出了一副天然的温柔神情,以一种使人不能不感动的羞怯的声音回答她。一听到这种声音,爱弥儿便投降了;这个女孩子就是苏菲,他现在对这一点已没有什么怀疑了。即使说她不是苏菲,现在也来不及说不是了。 这时候,那位迷人的女子的魅力象洪流似地冲进了他的心,而他也开始大口大口地吞下她用来迷醉他的毒汁。他现在一句话也不说了,别人问他的话他也不回答了;他的两眼只看着苏菲,他的两耳也只听着苏菲;她一开口说话,他也跟着说起来;她一埋着头,他也埋着头;他看见她叹息,他也叹息。看来,苏菲的灵魂已经在指挥他了。他的灵魂在这短短的一会儿工夫起了多么大的变化啊!现在,不是苏菲而是爱弥儿在那里战栗了。自由、天真和坦率,全都没有了。他慌慌张张,局促不安,不敢正眼看他周围的人,以免瞧见别人在看他。他生怕大家看穿了他的心,他希望大家都看不见他,以便让他仔仔细细地端详她,同时又不让他被她所看见。苏菲则相反,害怕爱弥儿的心已经消失,她发现她已经取得了胜利,她享受着胜利的滋味。 尽管她心里暗中欢喜,但她并不形之于言表。 她的脸色一点也没有改变;但是,尽管她看起来是那样羞羞答答、两眼低垂的样子,但她温柔的心是乐得蹦蹦直跳,并告诉她说太累马库斯已经找到了。 我在这里所描写的他们天真无邪的爱情产生的经过,当然是太简单和太朴素了,但如果因此就把我所描写的这些情节看作是茶余酒后说来开心的笑话,那就完全错误了。大家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初次见面时候的情形给予他们两个人一生的影响,是认识不足的。大家不知道,双方初次见面的印象,同爱情的印象以及驱使他谈爱的心情的印象,是同样很深刻的;它将产生深远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将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一直延续到人死了以后,它的作用才能停止。有些人在论述教育的著作中,板着一付学究面孔啰啰嗦嗦、空话连篇地大谈那些莫名其妙的所谓孩子们的本分,可是对教育工作中最重要和最困难的那一部分--从童年到成人这一阶段中的紧要关头却只字不提。我之所以能够使我的这一部教育论文有几分用处,其原因特别是在于我在这部著作中不害怕人家的挑剔和文字表达上的困难,决心对其他著述家所略而未提的这一重要的部分作很详细的阐述。如果我把应当采取的作法都讲清楚了,那我也就把我应该讲的话都说出来了,即使说我把这本书写成了小说,那也没有关系。描写人类天性的小说,是一本很有意义的小说。如果说只是在这本著作中才看到过这种小说的话,那能怪我吗?它可以说是我们人类的历史。只有你们这些使人类趋于堕落的人才把我这本书看成小说。 另外还有一个使这第一次感受特别强烈的原因,那就是我们在这里所讲的这个年轻人,并不是从小就是那么胆怯、贪婪、妒忌和骄傲的,并不是具有可以供一般的老师在施行教育时用来控制其学生的种种欲念的;这个年轻人不仅在这里是第一次产生爱情,而且还是在这里才开始产生种种欲念中的第一个欲念的;这个欲念也许将是他这一生当中唯一感觉得最强烈的欲念,因此,他最终会形成怎样一种性格,也将取决于这种欲念。他的思想方法,他的感情和他的爱好都将因一种持久的欲念而形成一定的形式,不再改变。 你可以想象得到,爱弥儿和我经过了那样一顿晚餐之后,是不会一觉就睡到天亮的。怎么!单单是因为一个人的名字同我们所设想的名字相符合,竟使一个聪明的人如此吃惊吗?难道说世界上就只有一个苏菲吗?难道说她们的灵魂也象她们的名字一样是完全相同的吗?难道说凡是名叫苏菲的女孩子都是他的吗?对一个从来没有交谈过的陌生人竟这样大动感情,是不是发了疯呢?“等一等,年轻人,你要仔细地观察观察和研究研究。你甚至连我们的主人是怎样一个人都还不知道哩;一听你所说的这些话,人家还以为你是在你自己的家里咧。” 现在不是给他上课进行教育的时候,给他上课他是听不进去的。如果你对他讲应该这样或那样的话,反而会使这个年轻人更加对苏菲发生兴趣,因为他现在是急于想证明他的倾向是正确的。由于名字的符合,由于他认为他见到她是一种幸运的巧遇,由于我采取了一种慎重的态度,因此愈加使他心情激动,苏菲在他看来实在是太可爱了,所以他深深相信我也不会不喜欢她。 第二天早晨,我猜想爱弥儿尽管还是穿他那一身旧的旅行装,但总会细心地穿得整齐一点的。果然不出我的预料;不过,我觉得好笑的是,他赶忙把主人给我们预备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我看出了他的心意,我高兴地发现,他是打算借换衣服和还衣服的机会建立一种联系,以便在正大光明地去还主人的衣服时,再一次见到他们的面。 我希望看到苏菲也打扮得更加漂亮一点,可我的想法完全错了。那种庸俗的搔首弄姿的做法,是只适合于那些想取得人家喜欢的女人的。真正的爱情的娇艳是更加微妙的,打扮的方法是完全不同的。苏菲穿得比昨天还要简单,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的随便,当然,她一身的衣服还是极其清洁的。我在她这种随随便便的穿扮上也看出了她在卖弄风情,因为我发现这当中有一些忸忸怩怩的样子。苏菲知道浓装艳抹是求爱的一种方式,但是她不知道过分随便也是一种求爱的表示,那就是说,她不愿意以穿扮而要以她的人品求得对方的欢心。唉!只要一个情人知道她在想他,那她穿哪种衣服,有什么要紧呢?苏菲了解到她已经掌握了他的心,因此她不仅要以她的媚态去刺激爱弥儿的眼睛,而且还要刺激他的心去猜想她是多么动人;她不仅希望他看她的姿色,而且还希望他在心里想象她有哪些美。难道说他还没有看个仔细,还猜想不出她有其他的美么? 可以肯定的是,在昨天晚上我同爱弥儿谈话的时候,苏菲和她的母亲也是在那里议论的。她的母亲探出了她的心事,而且还给了她一些指导。第二天,我们见面的时候,大家都是有准备的。这两个年轻人见面将近十二个小时,他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交谈过,但他们已经互相了解了。他们打招呼的时候态度很拘谨;他显得有点难为情,有点害羞;他们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埋着头,好象是为了避免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种做法的本身就向我们说明了情况;他们互相躲避,但步调是一致的。他们已经感觉到,在没有把事情说出来以前,是需要保持秘密的。当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我们要求主人允许我们亲自来送还我们带走的东西。爱弥儿的话是向着她的父母说的,但他的焦急的眼光却望着苏菲,硬要她表示答应。苏菲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什么表情,好象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但是她的脸上却泛出了红晕,这红红的脸儿比她父母回答的话还能说明问题。他们虽然没有留我们住下去,但请我们以后再去看他们,这是做得很恰当的;你可以留宿找不到住处的旅客,但让一个情人住在情妇的家里,那就不对了。 我们刚刚走出那可爱的房屋,爱弥儿就打算在附近找一个住处,离得最近的那间茅屋,他也觉得是太远了,情愿睡在屋子外面的那条濠沟里。“你真是一个小傻瓜,”我用一种同情的语气向他说:“怎么!你已经被情欲弄迷糊了!你连规矩和理智全都忘记啦!你这可怜的人啊!你以为你是在爱你的情人,其实是在损伤她的名声!如果人家知道从她家里走出来的那个年轻人睡在附近,人家将怎样说呢?亏你还说爱她咧!你这样做岂不是败坏她的名誉么?这就是她的父母殷勤地款待了你之后得到的报酬么?难道说你想糟踏那个关系到你的幸福的女子的名声吗?”“啊!”他激动地回答道:“别人将说些什么废话和胡乱的猜疑,那打什么紧?你不是教导过我别把他人的议论看在眼里吗?哪一个人能够比我自己更清楚我是多么地尊敬苏菲,我是多么地想向她表示敬意?我对她的爱不仅不会使她遭到羞辱,而且还会使她感到光荣,我是配得上爱她的。既然我的心和我的行为处处都使她受到应得的尊敬,我怎么会损害她的名声呢?”“亲爱的爱弥儿,”我一边拥抱他,一边说道:“你为自己着想,同时也要为她着想。男性的荣誉同女性的荣誉是不能相比的,它们的依据是完全不同的。这些依据都是确确实实、合乎情理的,因为它们都同样是来之于自然的;你把别人说长道短的话视同等闲,但你不能不为了你的情人而重视别人的议论。你的荣誉只是在于你的自身,而她的荣誉则有赖于别人的评价。你如果采取毫不顾忌的做法,就连你自己的荣誉也会受到损害的;如果是因为你,别人就不对她表示她应得的尊敬,那么,你自己应得的尊敬也是得不到的。” 我一面向他解释这些道理,一面就使他意识到,如果把别人的议论不当成一回事,那是很不对的。她有哪些性情,他不知道;她的心是不是早有所属,他的父母是不是早已给她订了婚,他对她一点也不了解,也许他和她之间根本就不具有结成美满婚姻的条件,所以谁能向他担保他将来一定要娶苏菲为妻呢?难道说他不知道丢人的事情将给一个女孩子造成不可磨灭的污点?难道说他不知道即使她同那个使她丢人的男子结了婚,这个污点也是洗不清的?一个人如果竟想使他所喜爱的人丢失名誉,这哪里是聪明的人?如果他想使一个不幸的女孩子因讨得了他一时的欢心而永远为这件事情所招来的痛苦哭泣,这哪里是一个诚实的人? 这个年轻人一听我向他指出的这些后果便大吃一惊;由于他爱走极端,所以他现在觉得离开苏菲的家越远越好,他加快脚步,赶快走开;他向四周打量,看是不是有人在偷听我们;他愿意为了他所喜爱的人的荣誉而牺牲他自己的幸福一千次。他情愿终生不见她,也不愿意给她造成一次不愉快的事情。我从他的童年时候起就培养他有一颗懂得爱情的心,现在,我花费的这番苦心得到了第一次收成了。 因此,现在的问题是要找到一个距离远而又能够听到她的消息的住所。我们到处寻找,到处打听;我们打听到离这里八公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城,我们宁愿到那里去住而不愿住在附近的村子里,因为住在附近会引起人家的猜疑。这个初尝爱情滋味的人终于走到了那个城里,他心里充满着爱,充满着希望和欢乐,特别是充满着种种真挚的感情。我就是这样逐渐逐渐地把他日益增长的欲念引向善良和诚实的,我要在他不知不觉中使他的一切倾向都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我的事业即将完成,我早就看出完成的时间即将到来了。所有一切巨大的困难都克服了,所有一切巨大的障碍都越过了,现在要注意的是不要因急于求成而前功尽弃。在变化无常的人生中,我们要特别避免那种为了将来而牺牲现在的过于谨慎的畏首畏尾的做法;这种做法往往是为了将来根本就得不到的东西而牺牲现在能够得到的东西。我们应当使一个人在什么年龄就过什么年龄的快乐生活,以免花了许多心血之后,还没有过快乐的生活就死了。如果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享受生命的时候的话,那就是在少年时期结束的时候,因为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的身心的各个部分的发育最为健全,同时,在这个时候正是达到他一生的过程的中途,离开他觉得很短促的两端最远。如果说糊涂的年轻人的做法是很错误的话,那不错在他们贪玩,而是错在他们所寻求的不是他们目前即能享受的乐趣,错在他们由于希求暗淡的未来,而不知道利用他们当前就能享用的时间。 请你看一看我的爱弥儿:他现在已经年过二十,长得体态匀称,身心两健,肌肉结实,手脚灵巧;他富于感情,富于理智,心地是十分的仁慈和善良;他有很好的品德,有很好的审美能力,既爱美又乐于为善;他摆脱了种种酷烈的欲念的支配和偏见的束缚,他一切都服从于理智的法则,他一切都倾听友谊的声音;他具有许多有用的本领,而且还通晓几种艺术;他把金钱不看在眼里,他谋生的手段就是他的一双胳臂,不管他到什么地方去,都不愁没有面包。可是现在,他被一种日益增长的情欲弄得迷迷糊糊的,他的心燃起了第一道情火;他甜蜜的幻想给他打开了一个欢乐的新天地;他正在爱着一个可爱的人,而且从这个人的性格上看,比从她的样子上看还要可爱;他满怀希望,等待着他应得的报酬。由于他们心心相印,由于他们纯洁的感情互相投合,才产生了他们最初的爱情,这种爱情是能够持续长久的。凭着他的信心,尤其是凭着他的理智,他无所畏惧、无所悔恨地如醉如痴地爱着;他无所忧虑,他所考虑的只是他和她的不可分离的幸福。在他的幸福中还缺少什么东西呢?让我们看一看,找一找,想一想他还需要些什么,除了他已经有了的以外,我们还可以给他些什么?一个人可能获得的一切好东西他全都有了,你如果再给添加什么东西的话,就不能不使他在另外一方面损失一种东西;一个人能够多么快乐,他就有多么快乐。在这种时候,我会不会剥夺他这样美好的命运呢?我会不会干涉他这样纯洁的欢乐呢?啊!他所尝到的这种幸福,就是我辛勤一生的报酬。要是我使他有所损失的话,我拿什么东西去补偿他呢?即使我给他的幸福加上一顶王冠,我也会使它所包含的最令人神迷的乐趣遭到牺牲。在希望得到这种最大的幸福的时候,其乐趣比实际得到它的时候还甜蜜一百倍;在等待的时候,其滋味比尝到的时候还好得多。啊,可爱的爱弥儿,你爱她和为她所爱吧!在占有这种幸福以前,要把它好好地享受一个时期;既要享受爱情,也要享受天真;在你等待另外一个天堂的同时,要建筑你在地上的天堂。我决不剥夺你生命中这一段快乐的时光,我将为你选取其中令人销魂的东西,我将尽可能把它加以延长。唉!可惜它终归是要结束的,而且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要结束的;不过,我至低限度要使它保持在你的记忆里,使你不因享受过它而感到悔恨。 爱弥儿没有忘记我们要去送还主人的东西。当我们把这些东西准备好了以后,我们就骑着马赶快跑,因为这一次他巴不得一出发就立刻到达那里。当一个人的心有了情欲以后,它就对平常的生活感到乏味了。不过,只要我的时间没有白白地浪费,他就不会在百般无聊的状态中度过的。 可惜的是,道路很复杂,乡下的路很难走。我们迷失了方向。他第一个发现我们走错了路,可是他并不性急,没有抱怨,他把全付精神都用来寻找道路,他东找西找地找了好久才把路找到了;不过他自始至终都是保持冷静的。这一点,在你看来也许觉得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对我这个了解他性情素来急躁的人来说,就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因为我从他的童年时候起,就注意到使他在必要的时候要沉得住气,现在我发现我这一番苦心已经是收到了成效。 我们终于到达那里了。他们对我们的招待比第一次简单得多和亲热得多,因为我们已经是熟人了。爱弥儿和苏菲打招呼的时候有一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他们两个人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在我们面前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们的谈话是不需要别人作见证的。我们到花园中去散步,花园中有一块很大的菜地,有一块种着各样果树的果园,果树长得很高大、很好看,果园中小溪密布,而且还有许多的花坛。“这个地方多美啊!我认为这里就是阿耳西诺乌斯的花园。”爱弥儿说道,心中充满着荷马的诗意,充满着火也似的热情。苏菲想知道阿耳西诺乌斯是什么人,于是她的母亲便问我。“阿耳西诺乌斯,”我向她们说道:“是科西尔的一个国王,据荷马说,阿耳西诺乌斯的花园,曾被人家批评说这个花园太单调,种植的花木太少了。阿耳西诺乌斯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她在她的父亲留宿一位陌生人的前一个夜里梦见她不久就要有一个丈夫。”苏菲吃了一惊,脸儿通红,埋着头,说不出话来;你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当时是多么狼狈。她的父亲看到她这种狼狈的样子反而很高兴,而且故意使她更加狼狈,他说那位公主还亲自到河里去洗餐巾。他接着还问道:“你们可曾想到,她对脏了的餐巾摸都不摸一下的,她说她闻到它们有一股油味。”苏菲一听这话便知道是说给她听的,于是便马上忘记了她那种天然的羞怯,很激动地替自己辩护。她的父亲当然知道,如果他们叫她去做的话,所有的餐巾她都会洗得干干净净的,如果把这件事情交给她,即使餐巾再多一点,她也会很高兴地去洗的。她一边说,一边带着不安的神气悄悄地看着我,而我禁不住笑了起来,因为我看出她纯朴的心灵惊慌不安,所以她要为自己辩护。她的父亲看到她这股傻劲,还故意捉弄她,用嘲笑的口吻问她为什么要替自己辩护,问她跟阿耳西诺乌斯的女儿有哪些共同的地方。她又羞又怕,连呼吸都不敢呼吸,不敢抬起头来看人了。可爱的女孩子,现在不是故作镇静的时候,尽管你不说,你已经表示得清清楚楚了。 这一幕小小的戏大家不久就忘记了,或者说好象是忘记了;对苏菲来说,幸而在我们当中只有爱弥儿不懂得我们讲的是什么事情。我们继续散步,这两个年轻人起先是挨在我们的身边,但是要跟着我们这样慢吞吞地走,就觉得很不习惯;他们不知不觉就走在我们的前面了,他们愈走愈接近,终于肩并肩地走在一起,并且走得离我们相当远了。苏菲好象是在静静地听着,爱弥儿在比手拳脚地起劲地谈着,看来,他们是谈得很有兴趣的。整整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就往回走了;我们叫他们,他们走回来,可是这一次是他们走得慢了,我们发现他们是充分地利用了这一段时间的。当他们走到我们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的地方,他们的谈话就突然中断,他们加快步伐赶上我们。爱弥儿走近我们的时候,神色自若,令人喜悦;他的眼睛充满着快乐的光辉,他略显不安地看着苏菲的母亲,猜想她将怎样对待他。苏菲在走近我们的时候,神色却不是那样的泰然,她好象是因为我们看见她同一个年轻人肩并肩地在一起走过而显得有些羞答答的,尽管她常常同其他的男子在一起谈过话,可是从来没有什么不安的表现,而且,即使显得不安,也没有象今天这样不安到了极点。她气喘喘地跑到她母亲的身边,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好象是借此表示她同她的母亲老早就是在一起的。 一看这两个可爱的青年的脸上露出了开朗的神情,我们就知道他们这一次谈话替他们幼稚的心解除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他们彼此之间还照旧是那样的稳重,但不象从前那样拘谨了;他们之所以那样稳重,一方面是由于爱弥儿对苏菲的尊敬,另一方面是由于苏菲还感到有一些害羞,同时还由于这两个人都是十分的诚挚。爱弥儿已经敢同她说话了,而她有时候也敢回答爱弥儿的问题了,不过,她每一次都是要先看一看她母亲的眼色才开口说话的。就她来说,变化得最明显的是她对我的态度。她对我表示了一种衷心的敬仰,她很注意地看我,她对我说话的时候显得很不自然,她仔细地观察我喜欢哪些事物;我发现她对我是十分的尊重,而且也希望得到我的尊重。我知道,这是因为爱弥儿已经向她谈过我了;你也许会说,他们两个人已经在共同设法争取我的同情;事情不是这样的,要赢得苏菲这个人的心不是那么容易的。也许爱弥儿还要我去讨好她,而不要她来讨好我哩。好一对可爱的年轻人啊……一想到我的这个年轻的朋友的多情的心在第一次同他的情人谈话的时候,就这样再三地谈到我,我感到十分的高兴,知道我花费的苦心已经取得了代价,我得到了他的友谊的报偿。 我们又去拜访了他们好几次。这两个青年人之间谈话的次数也愈来愈多了。沉醉在爱情中的爱弥儿,以为他的幸福即将到来了。然而,他是迄今还没有得到苏菲的正式的许诺的;她细心地听着他,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爱弥儿知道苏菲是很害羞的,因此对这种沉默的表示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觉得她对他的印象并不坏,他知道子女的婚姻是由父母主持的,他以为苏菲在等待她的父母的命令,他请求她允许他去向她的父母提出求婚,她没有表示反对。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我代表他去求婚,而且是当着他的面求的。使他大为吃惊的是,他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苏菲是自己作主的,才知道他要得到幸福,那就一定要她本人表示愿意!他开始对她的行为感到迷惑。他的信心减少了。他感到惊异,他发现,事情并不是象他所想象的有了很大的进展;现在,是需要用甜蜜的爱情的语言才能打动苏菲的心了。 爱弥儿这个人是不善于猜想他有哪些困难的,如果你不告诉他,他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而苏菲这个人是极其自尊的,所以不愿意把她的困难告诉他。使她见而生畏的困难,也许在另一个女子看来正是一种应该赶快争取的优越条件。她没有忘记她的父母对她的教训。她的家很穷,而爱弥儿的家很富有,这一点她是知道的。他首先要赢得她的尊重!他需要具有怎样的品德才能使苏菲不至于感到这种财产上的不平等是他们的婚姻的障碍呢?他对这种障碍是怎样想的呢?爱弥儿是不是知道他的家很富有?他哪里会去问他的父母有多少家产?谢谢老天爷,他是不需要什么财产的;没有财产,他也能做一切好的事情。是他的心而不是他的钱包促使他去做善良的事情的。他把他的时间、他的精力、他的爱和他这个人奉献于穷苦的人;在谈到他所做的善良的事情时,他从来没有说过他在穷人身上花了多少钱。 由于他不知道他不讨苏菲喜欢的原因何在,他便认为是由于他自己有了过错;因为,他哪里敢说这是由于他所钟情的那个人脾气古怪呢?自尊心的损伤更增加了他求爱不得的痛苦。在这以前,他接近苏菲的时候是怀着乐观的信心的,认为他是配得上她的;而现在,则没有这种信心了。他在她面前显得羞怯不安。他再也不想用爱去打动她了,他现在竭力要争取她的同情。有好几次他几几乎失去了耐心,而且几几乎露出了抱怨的情绪。苏菲好象是觉察到了他在生气,于是便注意地看他。这一看就解除了他的武装,而且使他感到不好意思,因为他比从前更加屈服于她了。 由于苏菲这样顽强地抵抗和保持缄默使他感到烦恼,他便向他的朋友吐露他的心事。他要他的朋友分担他心中的忧郁和苦闷,他请求他的朋友给他以帮助和指导。“这是多么难解的一个谜啊!她很关心我的命运,这一点我是毫不怀疑的;她不但不躲避我,而且很喜欢同我在一起;当我到她家的时候,她显得很快乐,而在我走的时候,她就显得难过;她诚恳地接受我对她的关心,我要她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她也显得很高兴;她也乐于向我提出一些意见,有时候甚至还对我发布命令。然而她对我的请求却表示拒绝。当我大着胆子谈到结婚的时候,她马上就很严肃地制止我;如果我再说下去,她就离开我。她希望我属于她,可是又不愿意听我说她属于我,这是什么道理呢?她很尊敬你,很喜欢你;她不敢阻止你说话,请你去同她讲吧,叫她说一说这当中的原因,你要为你的朋友帮忙,使你的事业得到完成,不要使你的学生因受了你的教育反而沦为牺牲。啊!如果你不助成我的幸福,我便要因为受了你的培养而得到这番痛苦的。” 我去问苏菲,我没有花什么气力就从她口中套出了她不讲我也早知道的秘密。可是,我很不容易使她同意我把这个秘密去告诉爱弥儿;最后,我终于得到了她的同意,于是我跟着就去告诉爱弥儿了。我一告诉他这当中的原因,竟使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懂得其中的奥妙,他想象不出多几个金币或少几个金币同他的人品和德行有什么关系。当我向他解释金钱对人们的偏见的时候,他就笑了起来;他高兴得不得了,他想马上就走,去把所有一切的财产都毁掉,都通通抛弃,以便成为一个跟苏菲同样贫穷的体面的人,回来和她结婚。 “嗯,什么!”我一边制止他,一边笑他这样性急,我说道:“你这个幼稚的头脑还没有长大成熟吗?你研究了一生的哲理,还不会推理吗?按照你这个糊涂的计划,一定会把事情弄得很糟糕,使苏菲更加倔强的,这一点,你怎么看不出来呢?你比她富一点,这是你稍稍胜过于她的地方,如果你为她把一切财产都牺牲了,那你胜过她的地方就更多了;你稍稍胜过她一点点,她都那么自尊,不愿意屈居于你之下,如果你胜过她的地方再多一些,她又怎能屈服于你呢?如果她不能容忍一个丈夫说是他使她富起来的,她又怎能容忍他说他是为了她才变穷的呢?唉,可怜的孩子,你要当心,不要让她疑心你有这样的打算。相反地,你要为了爱她的缘故而十分节俭和谨慎,以免她说你企图用巧妙的手腕获得她的欢心,说你是由于平时满不在乎才失去了你本来是为了她而自动牺牲的财产。” “你以为她真的是害怕巨大的财富,以为她之所以表示反对,恰恰是因为你拥有财产吗?不,亲爱的爱弥儿,她之所以反对,是有一个极其重要的理由的,那就是:她考虑到了财产在拥有财产的人的心灵中所产生的影响。她深深知道,有钱的人是把他的财产看得重于一切的。他们是宁肯要黄金而不要美德的。当他们把别人为他们所做的工作和他们付给别人的金钱拿来一比,他们总觉得别人所做的工作不如他们付出的金钱多,即使别人以毕生的精力为他们干活,他们也认为别人吃了他们的面包,就欠了他们的债。啊,爱弥儿,你应该怎样做才能消除她的疑惧呢?你要她能充分了解你,那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事情。所以,你要把你高贵的心灵的宝库打开来让她看一看你有哪些东西可以弥补你因为有了财产而产生的缺陷。只要你有始有终地长期做下去,你就可以战胜她的抵抗;只要你有高尚豁达的情操,你就可以使她不能不忘记你是一个有钱人。你要爱她,为她工作,为她的可敬的父母工作。你要向她表明:你为他们工作,不是由于一时的狂热的情欲的驱使,而是由于在你的内心深处有不可更易的行为准则。你要发扬你所有一切被财产沾污了的美德,只有这样做,才能使你的美德同她所赞赏的美德调和一致。” 大家可以想象得到,这个年轻人听了我这一番话心中是多么兴奋,他恢复了多么大的信心和希望,他诚实的心是多么庆幸自己能够做一些使苏菲欢喜的事情,虽然这些事情,即使没有苏菲这个人,或者他不爱她,他也是要做的。尽管你对他的性格不很了解,但他在这种情况下将采取什么做法,你还想象不出来吗? 这样一来,我就成了这两个纯洁的青年的知心人,成了他们的爱情的中间人!对一个教师来说,这的确是一种美好的工作!美极了,它简直使我认为我这一生当中还从来没有达到过如此高尚的地位,还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工作感到过如此的满意。再说,这个工作也是有它的乐趣的,因为我在这一家人当中很受欢迎,大家托我关心这两个青年人,看他们做事是不是合乎规矩;爱弥儿生怕得罪了我,表现得十分的柔顺。苏菲给我以真实不假的全部友情,而我是只能享受我应得的那一份友谊的。这样,她就通过我而间接地对爱弥儿表示尊敬了。为了他,她对我表现了千百种柔情,只要她能够向他本人表现这种柔情,就是叫她死,她也是甘愿的;而他,他是知道我不会损害他的利益的,所以看到我这样巧妙地对待她,简直是高兴极了。在散步的时候,如果她拒绝挽着他的胳膊,他心里也很坦然,因为他看见她是为了他才挽着我的胳膊的。他毫无怨言地同我握一握手就走开了,他使了一个眼色,低声细语地对我说:“朋友,你要为我说话。”他很留心地看着我们,想从我们的脸上看出我们内心的情感,想根据我们的姿势猜测我们说了些什么话;他知道,我们所说的话句句都是同他有关系的。可爱的苏菲啊,当太累马库斯听不见我们的谈话的时候,你放心地同他的门特谈吧!你是多么坦率地让他看出了你这颗温柔的心中的思想!你是多么高兴地向他表示了你对他的学生的尊敬!你是多么巧妙地让他看出了你内心极其温柔的情感!当那个性急的人沉不住气,不能不打断你的话的时候,你那种佯怒的神情是装得多么地维妙维肖啊!当他来到我们身边,妨碍了你说他的好处,妨碍了你听我对他的评论,妨碍了你从我的话中找出爱他的理由,这时候,你那种生气的样子是做得多么可爱啊! 这样,爱弥儿终于被大家当作一个公然的情人,而他此后也就充分地利用了这个地位的一切便利;他述说,他催促,他请求,他再三再四地纠缠。即使苏菲用生硬的语句和生硬的态度对他,也没有关系,只要他的话能够被她听到就行了。他花了许多气力之后,终于使苏菲自己愿意公开地对他行使一个情人的权威:她规定他应该做什么,他命令他而不请求他,她接受他的帮助而不说什么感谢的话,她规定他去看她的次数和时间,规定他必须到了某一天才能去,而且只能够在她那里呆多少小时。所有这些都不是闹着玩,而是十分严格地执行了的;正因她是经过了审慎的考虑才接受这些权利,所以她行使这些权利的时候就非常认真,以至往往使爱弥儿后悔他不应该把这些权利给她。不过,不管她命令他做什么,他都是毫不推诿的;而且,在按照命令离开苏菲的时候,他总要喜形于色地看我一眼,好象是对我说,“你看,她已经占有了我。”这时候,庄重的苏菲在悄悄地观察他,在暗中笑她的这个奴隶这么骄傲。 阿耳邦和拉斐尔,把你们的笔借给我,让我来描绘这沉溺于爱情的情景!弥尔顿獋,请教导我怎样用我这枝粗大的笔叙述他们快乐的爱情和天真!不,在神圣的大自然面前,把你们那些故弄玄虚的伎俩收藏起来吧。首先,我们只要有一颗敏感的心和诚实的灵魂就行了;然后,让我们放开胸怀,自由自在地想象这两个年轻的情人的快乐心情。他们在他们的父母和导师的照顾之下,无拘无束地追逐那使他们感到陶醉的甜蜜的幻想,他们满怀希望,从从容容地走向美满的结局,用鲜花和花环装点着使他们偕同到老的幸福的婚姻。有许多美妙的形象使我自己也感到迷醉,我零零散散地把它们都收集起来,它们使我感到如此的心醉神迷,以至使我不知道怎样把它们组合在一起才好。啊!只要有一颗心,谁不会自己把那父亲、母亲、女儿、教师和学生的各个不同的情境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谁不会自己想象他们彼此是如何地共同努力,使这一对可爱的情人结合,让他们的爱情和美德给他们带来幸福? 只是在这个时候,由于他急于想使苏菲感到欢喜,他才开始感觉到他所学的那几种艺术确有用处。苏菲喜欢唱歌,他同她一起唱;不仅如此,他还教她乐理。她长得很灵敏,喜欢跳舞,他同她一起跳;他按照步法改正她那种乱跳一阵的样子,使她跳得又熟又好。教唱歌和跳舞,是很有趣的,快乐活泼的情趣使他们感到兴奋,把他们的爱情和他们那种羞羞答答的样子融合在一起;一个情人是可以大着胆子放手地教她跳舞和唱歌的,他是有权做她的老师的。 她家里有一架破旧的风琴,爱弥儿把它修理好,而且还调好了音。他是一个木匠,又是一个制作和修理乐器的人。他始终奉行着这么一句格言:凡是自己能够做的事,他都学着自己做,而不求助于别人。她们的家修建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他以它做背景画了几幅图画;苏菲有时候也帮他画上几笔;画好后,就挂在她的父亲的房间里做装饰。他们装画的框子全都没有涂上金色,因为它们不需要这种颜色来陪衬它们。她一面看爱弥儿作画,一面就摹仿他,逐渐逐渐地她也画得很好了;她开始培养各种艺术才能,有了她的美,她的艺术才能就更显得优长了。她的父亲和母亲看见琳琅满目地摆满了那么多艺术作品,便想起了他们当年的富裕,只有艺术作品才能使他们觉得从前富裕的生活很有乐趣;爱情装饰了他们的家,只有爱情才能使他们的家在既不花钱又不费力的情况下,获得他们在从前必须花许多金钱和心思才能获得的快乐。 崇拜偶像的人用他所喜爱的珍宝去装饰他所崇拜的偶像,把他所敬奉的神打扮得十分漂亮;同样,在一个男人的眼里,即使他的情人已经是十全十美了,他也是不满足的,他要不断地用新的东西去装饰她。这并不是因为她需要有那些东西才能使他感到快乐,而是他认为他需要打扮她,他认为这样做,才能对她再一次表示敬重,才能在观看她的时候感到一番新的乐趣。他觉得,如果他不用他所有的一切好东西去装饰她,他那些好东西就无处使用。爱弥儿巴不得一下子把他所知道的东西全都教给苏菲,而不问她是不是愿意学,也不考虑那些东西对她是不是适合,看到他那种性急的样子,实在又令人感动,又令人好笑。他怀着一种孩子似的着急的心情把他所知道的东西都向她说,都向她讲;他以为只要他一讲,她马上就懂得。他自己在那里想:要是同她讨论一番,同她谈一番哲理,是多么的快乐;他肚子里的一切知识,如果不能够拿出来给她看一看,他那些知识就没有用处;要是他知道的东西不让她知道,那他是很不好意思的。 现在,他给她讲哲学,讲物理,讲数学,讲历史,一句话,什么都讲,苏菲看到他那么热情,心里也很喜欢,而且想尽量利用这个机会学一些东西。当她允许他坐在她身边教她的时候,他心里是多么高兴!他觉得天堂已经向他打开了大门。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教课,对老师来说固然是无所谓,可是对这个女学生来说就很为难,所以是不利于学习的。她不知道她的眼睛要怎样才能躲开他那一双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当他们的眼光一相碰上的时候,课程就进行不下去了。 妇女们并不是一点思想方法都不懂的,不过她们推起理来只能推一个表面。苏菲对什么东西都要动脑筋去想,但是却想不出一个大道理。她在伦理学和艺术方面学习得最好;至于物理学,她只对几个一般的法则和宇宙体系取得了一点点概念。有几次,当他们在散步中看到了大自然的奇景,他们也敢于运用他们白璧无瑕的心去思考自然的创造者。他们在造物主面前一点也不害怕,他们要共同向他倾吐他们的心。 怎么!两个年华正盛的情人在幽会的时候竟谈起宗教来了!他们把他们的时间用去讲教义!干吗要亵渎崇高的上帝呢?是的,他们在谈论宗教的时候,是陷入了一种甜蜜的幻想的:他们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很完美,他们彼此相爱,他们热情洋溢地谈论美德为什么是那样的高贵。为了美德,他们作了种种的牺牲,从而感到美德更加可爱。他们必须克制奔放的情感,有时候两个人竟因此而流下了比甘露更纯洁的眼泪,这些甜蜜的眼泪使他们沉迷于生命的享受;他们这种如醉如痴的情景,还从来没有哪一个人体会过哩。他们的自制更增加了他们的快乐,使他们看出这种牺牲是很高尚的。耽于肉欲的人,有躯体而无灵魂的人啊,你们将来有一天会明白这一对情人的快乐在什么地方,而且必然会因为在这幸福的时候没有享受到这种快乐而感到终生遗憾的! 尽管他们是这样有理智,他们有时候也难免不闹一些意见,甚至吵起来的;苏菲并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爱弥儿也不是一点也不性急的;不过,小小的暴风雨很快就会过去,从而使他们比以前更加亲密;爱弥儿从经验中知道,这种暴风雨并不可怕;他知道,两个人争吵固然会给他带来害处,但争吵以后又和好如初,是可以给他带来更大的益处的。由于第一次争论使他得到了一些益处,因此他希望再发生争论的时候也可以给他带来好处,他这种想法当然是错了;不过,虽说他并不是在每一次争论中都获得了显著的好处,但他在每一次争论中都发现苏菲是真心诚意地爱他的。你也许想知道他究竟得到了什么好处。我很愿意告诉你,我很愿意借此机会向你阐述一个重要的原理,同时,还借此机会批驳一个很有害处的说法。 爱弥儿在爱苏菲,但他并不是一个冒冒失失地做事情的人;我们也可以想象得到,庄重的苏菲是不允许他做出什么狎昵的样子的。在任何事情上,再严肃也应当严肃得有个分寸,所以,如果说她有什么可以责备的地方的话,那就是她的作法太生硬而不是太浪荡,就连她的父亲也担心她这种极端的自尊会变为高傲。即使在秘密的幽会中,爱弥儿也不敢请求她给他一点点爱情的表示,甚至连希望她爱他的样子也不敢做出来;在散步的时候,她愿意挽着他的胳臂才挽着他的胳臂,而不允许他认为他有权利要她这样做,所以,在她挽着他的胳臂的时候,他也只偶尔敢一边叹息,一边使她的胳臂挨着他的胸膛。克制了一个很长的时期之后,他才大着胆子去偷偷地吻她的衣服,他有好几次都碰上了好运气,因为她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有一天,他想在吻她的衣服的时候,把动作做得更明显一点,果然,苏菲就说他这样做是不对的。他坚持要去吻她的衣服,于是她生气了,而且向他说了几句刺耳的话;爱弥儿也受不了,也回了她几句刺耳的话。两个人在这一天当中都是那样气冲冲地闹着别扭,两个人都很不痛快地各自走开了。 苏菲很感不安。她的母亲是她的心腹人,她怎能向她的母亲隐瞒她心中的难过的事情呢?这是她第一次同爱弥儿争吵,他们争吵了一个小时,所以这的确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她责备她自己的过错;她的母亲允许她去弥补她的过错,她的父亲也命令她这样做。 第二天,内心不安的爱弥儿比平常来得更早一些。苏菲在帮助她的母亲梳装,她的父亲也在同一个房间里;爱弥儿很有礼貌地走进去,但脸儿是显得很忧郁的。父亲和母亲刚一招呼他,苏菲马上就转过身来,向他伸出手去,用一种宽慰的语气向他问好。很显然,她这只漂亮的手是伸过来让爱弥儿吻它的;他握着它,但是不吻它。苏菲虽然是有一点害羞了,但仍然是极其从容地把手缩了回去。爱弥儿这个人是不懂得妇女门的那一套做法的,他不知道妇女们那样闹脾气有什么用处,他不可能把苏菲那种任性的表现轻易就忘记了,不可能很快就把他的怒气平息下去。苏菲的父亲看见她那种窘态,便笑了起来,这一笑,便把苏菲弄得狼狈不堪。这可怜的女孩子,既感到不安又感到受了羞辱,手足失措,巴不得大哭一场。她愈克制自己,她心里就愈是难过;最后,尽管她不哭,她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爱弥儿一看见她流下了眼泪,便跪下去捧着她的手,用力地吻了几下。“老实说,你真是太好了;”苏菲的父亲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道:“如果是我,我才不能容忍这种发脾气的做法哩,我一定要惩罚那一张冒犯我的嘴。”这一句话使爱弥儿鼓起了勇气,他用请求的目光转过去看苏菲的母亲,而且还以为看见她做出了同意的表示,于是便战战兢兢地去贴近苏菲的脸;苏菲掉过头去保护她的嘴,然而却让他吻到了她那玫瑰色的脸蛋儿。冒失的爱弥儿还不满意,苏菲微微地挣扎了一下。要不是她的母亲在旁边看见的话,不知道他要吻到什么时候哩!严肃的苏菲啊,你要当心啦,要是你再拒绝的话,他更是要常常吻你的衣服了。 在爱弥儿这样惩罚了苏菲之后,她的父亲就走出房间去做什么事情了,跟着,她的母亲也找了一个借口叫苏菲走开了;在苏菲走开以后,她便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向爱弥儿说道:“先生,我想,象你这样一个出生在良好的人家而且又受过良好的教育的青年人,是有感情和品德的,是不会用羞辱来报答一个对你表示友情的人家的。我并不是一个故作严肃和难于接近的人,我是能够谅解青年人那种痴狂的行为的,我容忍了你当着我的面做出这种行为,这就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你问一问你的朋友,请他告诉你有哪些应守的规矩;他将告诉你,在父亲和母亲当面许可的嬉戏的行为和背着他们放肆胡闹的行为之间有什么区别。背着他们胡闹,不仅滥用了他们的信任,而且还把浓厚的情谊变成了一种害人的陷阱;然而,要是你当着他们的面表示你这种浓厚的情谊的话,那就没有什么关系。你的朋友将告诉你,我的女儿错就错在她在你第一次放肆的时候,没有看出哪些行为是不能允许你做的。他将告诉你,只有在她认为你对她是友好的时候,你的行为才能成为一种友好的行为,而一个有荣誉心的人是不应该利用一个女孩子的天真,背地里对她那样放肆的,尽管她当着大家的面可以允许你那样做。因为,我们知道哪些行为是端正的,可以当着众人的面做,但是我们不知道在神秘幽暗的地方,当一个人自己判断他的行为的时候,他将放肆到什么程度。” 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责备,显然是向我说的而不是向我的学生说的,这位贤明的母亲说完这一番话以后就离开我们了。的确,她使我不能不佩服她看问题是那样周到。爱弥儿当着她的面吻她的女儿的嘴,她认为没有关系,但是她害怕爱弥儿背地里去吻她的女儿的衣服。我们一般人所奉行的箴规格言真是荒谬,因为它们往往使我们为了要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便使我们丧失了一颗真正的诚实的心;当我一想到这点的时候,我便豁然明白:为什么话愈是说得干净,心地愈是肮脏;举动愈是谨严,做出这种举动的人愈是不讲道德。 当我趁此机会向爱弥儿讲述我早就应该告诉他的那些规矩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新的看法,这种看法如果让苏菲知道了的话,她也许会更加自尊的,所以我千万不能告诉她的情人;这个看法是:她这种所谓的高傲的做法尽管受到了人们的责难,然而是一种很明智的自我防备的措施。由于她知道她自己性情激烈,所以她连最小的火花也感到害怕,要尽一切力量远远地躲避它。她之所以那样严肃,并不是由于她为人骄傲,而是由于她为人谦卑。她能够控制爱弥儿,然而她害怕她不能控制她自己;她要通过对爱弥儿的控制来控制她本人。如果她对自己有更大的信心的话,她也许就不会那样高傲了。除去这一点,在世界上还有哪一个女孩子比她更温柔呢?还有哪一个女孩子比她更能够耐心地忍受那种无礼的行为呢?还有哪一个女孩子比她更不愿意冒犯别人呢?除了道德的行为以外,在任何事情上,哪一个女孩子是象她那样没有一点儿矫揉做作的表现呢?再说,她并不是因为自己有种种美德而骄傲的,她之所以显得那样骄傲,只不过是为了保存她的美德罢了;如果她能够毫无危险地按照她内心的倾向去做的话,她真是愿意拥抱她的情人哩。这些情形,她那谨慎的母亲甚至对她的父亲都没有谈过,因为男人是不应该把女人所有一切的做法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苏菲不仅没有因为征服了他而感到骄傲,相反地,除了对那个造成这种变化的人以外,她对任何人都更加宽厚,不再是那样的苛求。她意识到她是独立的,然而她高尚的心灵并没有因此而妄自尊大。她谦逊地庆祝她牺牲了自由而取得的胜利。她听到"情人"这个辞的时候,脸儿也不再发红了;然而从此以后,她的态度就没有那样随便,说话就比从前含羞了;不过,尽管她显出难为情的样子,但内心是洋溢着喜悦的心情的,而且,她那种羞答答的样子本来就不是出于一种为难的心情的。特别是对来到她家的年轻人,她的态度跟以往是大不相同了。自从她不再害怕他们以后,她从前对他们所采取的那种极端稳重的做法就大有改变了。由于她已经选好了她的情人,所以她对一般的人就表现得无拘无束、十分洒脱;她既然不过问他们是不是有长处,所以她也就不再象从前那样对他们的行为有很多的责难,她觉得他们都是很讨人喜欢的。 如果说真正的爱情可以使用卖弄风骚的做法的话,我觉得苏菲在她的情人面前对其他的年轻人就有几分卖弄风骚的迹象。你也许会说,尽管她已经使用了那种又羞又爱的微妙手段燃起了爱弥儿心中的情欲,但她还不满足,还要使他发一点儿急,从而更加刺激他的情欲;你也许会说,她之所以故意取悦那些年轻人,是因为她不敢同爱弥儿这样痛痛快快地玩,所以才特地做出这种样子来折磨他;可是,苏菲这个人是十分慎重、十分善良和有理智的,所以她决不会存心折磨他。为了缓和这种危险的刺激作用,她抛弃了那种前顾后虑的做法,而代之以爱情和诚恳;她知道什么时候该使他吃惊,什么时候该使他安心;虽说她有几次曾经使他感到不安,但她从来没有使他伤过心。由于她担心她所爱的人还没有对她燃起足够的爱情的火焰,所以她故意要使他感到忧虑,这种做法是可以原谅的。 这样一个小小的手段对爱弥儿产生了什么影响呢?他会不会嫉妒呢?难道说他永远也不会产生嫉妒的心吗?我们必须考虑的,正是这一点;由于这些枝枝节节的事情也属于我这本书所要探讨的范围,所以不能说我谈论这些事情就是离开了本题。 我在前面已经论证过,在一切以个人的偏见为转移的事物中,人们的心是怎样产生嫉妒的情绪的。但在爱情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表面上看来,嫉妒是如此的近似天性,所以大家都很难相信它不是从天性中产生的;有几种动物的嫉妒心之大,简直可以使它们发疯,然而,就以它们为例,也可以无可争辩地证明我所持的相反的看法。公鸡打得头破血流,雄牛斗得你死我活,是人教它们的吗? 我们对所有一切扰乱和妨碍我们的快乐的事物,都是怀有反感的,这种反感是一种自然的冲动,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要独一无二地占有我们喜欢的东西,这种愿望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属于这种类型。但是,当这种愿望变成了欲念,变成了疯狂,或者变成了痛苦和忧郁的梦想,即所谓的嫉妒,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这种嫉妒的心理,也可能是自然的,也可能不是自然的,所以我们应当把它们加以区别。 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这本书中,我已经把从动物中引证的例子做过一番分析;现在,我对这个问题又重新考虑了一下,我觉得我所阐述的论点是有相当的依据的,所以我敢于请读者再去把那些论点阅读一下。我对我在那本书中所说的区别只补充这一点:由天性产生的嫉妒,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性能力引起的,当性能力是或者好象是无穷无尽的时候,这种嫉妒的心理就达到了最高点,因为,雄性的动物在这个时候要按照它的需要来行使它的权利,所以不能不把另外一个雄性的动物看作一个可恶的竞争者。在这一类动物中,由于雌性动物总是服从头一个来到它身边的雄性动物,所以它完全是因为被雄性动物所征服而隶属雄性动物的,同时它也将因此使雄性动物争吵不休。 相反地,在有些动物中,一个雄性只同一个雌性相结合,它们的结合有一种道德的联系,从而形成了一种婚姻;雌性动物是通过它自己的选择而委身于雄性动物的,所以它必然要拒绝另一个雄的,而雄性动物因为有这种偏爱保证了雌性动物对它的忠实,所以它在看见其他的雄性动物时也不至于怎样不安,可以同它们比较和平地相处在一起。在这种动物中,雄的也分担了养育小动物的责任,这是自然的法则之一;我们看到雄性动物养育它的小动物的时候,不能不有所感动,看来,雌性动物正是由于雄性动物爱它的子女,所以它才那样报答它们的父亲。 如果我们按照原始的朴实情况来看一看人类,我们就很容易看出,由于男性的性能力有限,由于他的欲望适度,所以他是自然而然地只要有一个女人就会感到满足的;这一点,至少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可以用男女两性人数相等这个事实来证明;在有些人种中,男子的性能力特别大,一个男子拥有几个女人,所以,在这种人种中男女两性的人数是大不相等的。尽管男人不会象鸽子那样去哺育小孩子,他也没有乳汁去喂他们,但他在这方面是可以归入四足动物这个范畴的;由于小孩子在很长一个时期都是那样柔弱,所以他们和他们的母亲没有父亲的疼爱就不行,他们是不能不需要他的关心的。 以上所述,说明我们是不能拿某些雄性动物的强烈的嫉妒的表现来阐述人类的情形的;在有些热带地区是实行一夫多妻制的,这种例外的情形更能证明我所说的原理,因为,正是由于一个丈夫的妻子太多了,所以他才实行那样专制的管制,同时,由于他意识到他的体力上的弱点,所以他要依靠压制的办法来逃避自然的法则。 在我们中间,尽管大家在这方面不象热带的人那样逃避这个法则,但从另一个意义来说,大家仍然是在逃避这个法则的,而且逃避的原因是更加见不得人的,因为,我们之所以产生嫉妒的心理,是由于社会的欲望而不是由于原始的本能。在大多数男女的风流行为中,男子对情敌的憎恨,远远超过了他对情妇的爱。他之所以害怕他的情妇不单单爱他,那是由于他有一种自私心(我在前面已经论述过这种自私心产生的根源),他的动机是来源于虚荣而不是来源于爱情。再说,我们的愚蠢的社会制度也已经使妇女们变得这样的矫情,燃起了这样强烈的情欲,以至我们对她们所表示的最真诚的爱情也是不敢相信的;即使她们向你表白了她们对你的情感,那也是靠不住的;即使她们有偏爱你的表示,也是不能使你安心地不害怕遇到任何情敌的。 至于真正的爱情,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我在前面提到的那本书中已经指出过,这种感情并不是象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自然的,温柔的情意和火热的情欲是大有区别的:前者使一个男人钟爱他的伴侣,而后者则使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的虚假的姿色所迷惑,从而把她看得比她本来的样子还美。爱情是排他的,是希图对方偏爱自己的。它同虚荣的区别在于:虚荣是只向对方提出种种要求而自己却什么也不给予对方,是极不公平的;反之,爱情是向对方提出了多少要求,而自己也给予对方多少东西,它本身是一种充满了公平之心的情感。再说,他愈是要求对方的爱,便愈是表明他相信对方。当一个人产生了爱情的幻想的时候,是容易相信对方的心的。如果说爱情使人忧心不安的话,则尊重是令人信任的;一个诚实的人是不会单单爱而不敬的,因为,我们之所以爱一个人,是由于我们认为那个人具有我们所尊重的品质。 当我们阐明了这几点以后,我们就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出爱弥儿将产生什么种类的嫉妒心了,因为,既然嫉妒心在人的心中只不过是一颗种子,则它以后将发展成什么形式,那完全是由一个人所受的教育决定的。又钟情又嫉妒的爱弥儿决不是一个脾气乖戾、疑心很重的人,他这个人是非常温柔、敏感和害羞的;苏菲的做法可以使他感到惊异,但不会使他感到愤怒;他采取的方法是争取他的情人而不是威胁他的情敌,他将把他的情敌看作一个障碍而不看作一个敌人,他尽量避开他而不恨他;即使恨他的话,那也不是因为他敢于同他争夺他企图占领的心,而是因为他使他遇到了失去这颗心的危险;他决不会那样愚蠢地认为别人敢于同他竞争就是伤害了他的自尊心。由于他知道他之能否得到对方的偏爱,完全在于他是不是有美德,他之能否获得荣誉,要看他是不是能够取得成功,所以,他将加倍地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可爱的人,这样,他才有成功的可能。豁达的苏菲尽管有好几次采取了使他感到惊异的办法来刺激他的爱情,但她也善于采取一些办法来减轻他吃惊的程度,使他得到一些补偿;她只不过是为了考验他才利用那些年轻人的,所以,一考验完毕,马上就把他们遣走了。 这样慢慢地下去,怎么得了呢?啊,爱弥儿,你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我还能认出你是我的学生吗?我发现你是多么的颓废!那个体格这样壮实,不怕寒暑,不畏劳累,一切听凭理智的年轻人,那个不为一切偏见和欲念所动的年轻人,那个爱真理,服从理性,把自己身外的一切东西看作等闲的年轻人,到哪里去了?现在,安乐悠闲的生活使他的意志日趋薄弱,竟让自己受制于女人;他成天所想的是如何讨取她们的欢心,他把她们的意志当作法律;他把他的命运交给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他俯首贴耳地拜倒在她的面前;庄重的爱弥儿竟变成了一个女孩子的玩具! 生活就是这样一幕一幕地变化的。尽管一个人由于年龄不同而有不同的行动的动机,但人终归还是原来那个人。他在十岁的时候是听糕点指挥的,在二十岁的时候是听情人指挥的,在三十岁的时候是只知道追逐享乐的,在四十岁的时候是只知道追逐野心的,在五十岁的时候是只知道追逐钱财的。他在什么时候才一心只追逐理智呢?当一个人受到指引,从而不知不觉地奔向了理智,这个人是多么的幸福!只要那个指引他的人能够把他引到他的目标,又何必去管那个指引他的人究竟是谁呢?就连英雄和圣贤也是赞赏人类的这个弱点的;任何一个人,尽管他为女人纺过纱,也不能因此就不算是一个伟大的人。 如果你想使一种良好的教育的效果对一个人的一生都发生作用的话,你就要使那个人在青年时期保持他在童年时期养成的良好习惯;当你的学生已经变成了你所想象的人,你就要使他在任何时候都始终是那个样子。要做到这一点,你的工作才算最后完成。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所以必须让老师和他的学生常常在一起,因为,年轻人没有老师的指导,是不知道应当怎样追逐爱情的。一般的老师,尤其是一般的父亲做得不对的地方是:他们以为孩子们有了这种生活方式以后,就一定会丢掉从前的生活方式,以为孩子们一旦成长为大人,就必然会抛弃他们在童年时期养成的种种习惯。如果说童年时期养成的或好或坏的习惯要随着童年时期一起消失,如果说采取了跟童年时期绝对不同的生活方式,就必然会采取另外一种思想方法,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在他们的童年时期花那么多气力去教育他们呢? 正如一切大病将中断我们记忆力的延续一样,一切强烈的欲念也将中断我们的性情的延续。尽管我们的爱好和倾向都起了变化,而且这种变化有时候是相当突然的,但这种变化将因我们的习惯而受到缓和。在我们的倾向渐次发展的过程中,也象在色彩的渐次减淡的过程中一样,巧妙的艺术家应当使它们渐次的过程不至于被人家看出来,他应当把几种颜色调配在一起,而且,为了不至于使任何一种颜色突然消失,他应当把某几种颜色涂遍整个的画面。这个做法已经被我们的经验证明是正确的。漫无节制的人天天都在改变他们的爱好、他们的兴趣和他们的感情,但就是不改一改他们这种变化多端的毛病;生活有规律的人,始终是按照他们旧有的习惯去做的,甚至在老年的时候也仍然喜欢做他们在童年时期所喜欢做的事情。 如果你能够使年轻人在进入人生的一个新阶段以后,仍然不忘记他们所经历的前一个阶段;使他们养成新习惯以后,仍然不抛弃他们原来的旧习惯;使他们自始至终都喜欢做善良的事情,而不管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如果你能够做到这几点,你就能够保持你的事业的成果,而且,一直到他们死的时候,你都可以放心他们不至于做坏事情,因为,最令人害怕的变化,正是你现在所密切注意的年龄的变化。有些人因为在以后不容易改掉他们所保持的童年时期的习惯,反觉歉然,其实,要是一旦把它们都改掉了的话,他们这一辈子也就再也培养不成那些习惯了。 你认为你已经使儿童和青年养成了许多习惯,然而其中有一大部分都不是真正的习惯,因为他们是被你强迫着那样做的,而且在他们迫不得已地那样做的时候,他们一有机会就不再那样做的。一个人不论在监狱里住了多么久,他都不会养成爱坐监狱的兴趣;在监狱里住久了,不仅不能减少他对监狱的憎恨,而且会使他更加厌恶监狱的。爱弥儿决不会抛弃他童年时期养成的习惯,因为,他在童年时期是只做他愿意做而且喜欢做的事情的,等到长大为成人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所以,习惯的势力是必然会使他更加领略到自由的乐趣的。活跃的生活、体力劳动和体育运动,对他来说是这样不可缺少的东西,以至于如果不许可他做这些活动的话,他是一定会感到很难过的。如果一下子就要他去过那种安安闲闲、坐着不动的生活,那等于是把他投入了监狱,把他用链子束缚起来,使他处在一种拘束不安的境地。我毫不怀疑,他的精神和身体都将因此而受到损害。在一间关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他觉得呼吸都很难呼吸,他需要大量的空气,需要运动和使身体感到疲劳。甚至当他坐在苏菲的身边的时候,他也禁不住时而斜着眼睛去瞧瞧田间的景色,并且希望同她一起到田间去跑一跑。然而,在他必须好好地呆在家里的时候,他也能够呆下去,但他心里是感到激动不安的,他好象在同他自己斗争;他之所以呆在家里,是因为他受到了束缚。你也许会说,这是我使他感到有这种需要的,是我使他受到这种束缚的。你说得不错,我使他受到了成人时期的束缚。 爱弥儿爱苏菲,但是,是什么东西首先使他那样爱她的呢?是感情、美德和对诚实的事物的爱。他既然对他的情人爱诚实的事物感到喜悦,那么,他自己是不是会丧失对诚实的事物的爱呢?从苏菲那方面来说,她提出了哪些要求呢?除了他天生的种种情感以外,她还要求他尊重一切真正的善,要求他为人俭朴、天真和慷慨无私,要求他不要把一切浮华和财富看在眼里。实际上,在他的情人还没有要求他这样做以前,爱弥儿早就是具有这些美德了。那么,爱弥儿究竟在哪些方面起了变化呢?他有许多新的理由要他保持他原来的样子,他跟他从前不同的地方就只是在于他爱上了苏菲。 我想,任何一个稍稍留心地看这本书的读者,都不会认为爱弥儿现在的环境是偶然凑合起来的。在各个城市里都有许多可爱的女孩子,然而他所喜爱的这个女孩子却居住在远离城市的乡村,这是偶然的吗?他遇到她,这是偶然的吗?他们两个人十分相配,这是偶然的吗?他们不能住在同一个地方,这是偶然的吗?他不得不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找一个住所,这是偶然的吗?他们见面的机会是那样的少,而且,他必须花费很多的气力才幸而能见她一次,这也是偶然的吗?你也许以为他已经变成了一种弱不经风的样子了。恰恰相反,他变得愈来愈坚强了,他必须保持我以前给他养成的那一副强壮的体格,才受得住苏菲叫他去忍受的疲劳。 他住在离她八公里之远的地方。这个距离便好似熔炉的风箱,我可以利用它去锻炼爱情的锋芒。如果他们住在两个大门对大门的房子里,或者,如果他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一辆漂亮的马车去看她,那么,他就可以随随便便地去亲近她了,就可以按照巴黎人的方式去爱她了。要不是大海把赫罗和林德尔隔开了,林德尔怎么会愿意为赫罗而死呢?读者诸君,请让我把话就说到这里吧;如果你们能够理解我的意思,你们是可以在我所叙述的这些情节中找出我所遵循的原理的。 我们头几次去看苏菲的时候,都是骑着马去的,因为骑马可以走得快一点。我们觉得这个办法很好,所以我们第五次还是骑着马去。他们在等候我们;在离他们的家半英里多远的地方,我们就看见路上有许多人在等我们。爱弥儿看见这种情形,心里就蹦蹦地跳起来;在走近他们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苏菲;他立刻跳下马来,飞也似地跑到那一家人的跟前。爱弥儿是喜欢好马的,他那匹马是很活跃的;它一得到了自由,就跑到田野里去了;我去追它,花了很多气力才追着它,把它牵了回来。不巧,苏菲是很害怕马的,所以我不敢走近她。爱弥儿没有看见这一段经过,于是苏菲就悄悄地告诉他说他给我增加了许多麻烦。他很难为情地跑过来,牵着马跟在我们的后头。每一个人轮流牵马,这个办法是很公平的。为了把我们的马带开,他只好在前头先走。这样一来,就把苏菲留在后面了,因此,他再也不觉得骑马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了。他气喘喘地跑回来,在半路上接着我们。 下一次去,爱弥儿就不愿意骑马了。“为什么?”我问他:“我们带一个马夫去照管马匹好了。”“啊!”他说道:“我们骑马去,岂不给那一家可尊敬的人增加很多负担吗?你想一想,他们既要供给我们的饮食,又要喂养我们的马。”“的确,”我说道:“尽管他们很穷,但也十分豪爽好客。富人们虽然在表面上是那样的阔气,但只招待他们的朋友,可是穷人,连他们的朋友的马也是要管的。”“我们走路去罢,”他说道:“象你这样一个始终是那样欢喜同你的学生在劳累中寻求快乐的人,难道说还没有走路的勇气么?”“走路去,那太好了,”我马上回答道:“而且,在我看来,谈恋爱的时候是用不着闹得那样乌烟瘴气的哩。” 在快要到达的时候,我们发现苏菲和她的母亲比上一次还要走得远来接我们。我们象箭也似地一下就走到了她们的身边。爱弥儿满身是汗,苏菲的可爱的手立刻用手绢去擦他的脸。从这一次以后,即使世界上的马再多,我们也不愿意骑了。 不过,两个人始终不能够在黄昏的时候相会,这是相当地令人难过的。夏天慢慢地过去了,白天逐渐逐渐地短了。不管我们怎样说,主人都是不答应我们在他们那里玩到夜里才动身回我们的住所的,所以,如果我们不一清早就去的话,我们差不多就只好一到那里马上就转身回来。由于苏菲的母亲很体谅我们和关心我们,所以她终于认为我们可以在村子里找一个地方偶尔过一次夜。一听到她这样说,爱弥儿马上就拍手叫好,高兴得跳起来;而苏菲也没有动脑筋去想一想这当中的究竟,反而在她母亲想出这个权宜的办法这一天,更加亲热地去吻她的母亲。 我们之间就渐次地建立和巩固了甜蜜的友谊和天真无邪的交情。一到苏菲或她的母亲所规定的日子,我大部分都是同我的朋友一起去的,不过,我有时候也让他一个人单独去。我对他的信任,可以培养他的心灵,何况现在再也不能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哩;既然我的学生值得我的尊重,我为什么非同他一道去不可呢?我有时候也不带他而独自一个人去;这时候,尽管他很难过,但他从来不发牢骚,发牢骚有什么用?再说,他也知道我是不会损害他的利益的。此外,不论我们是一块儿去还是分开去,你都可以想象得到,不论刮风或下雨都是阻挡不了我们的,如果我们一身雨淋淋地走到他们那里,因而引起了他们的同情的话,我们反而感到更加快乐。可惜,苏菲不让我们这样做,不准许我们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到他们那里去。我发现,她对我秘密传授她的做法,就只有这一条她是没有照着我的话去做的。 有一天,他单独一个人去了,我原来以为他要到第二天才回来的,可是当天晚上他就回来了;我一边拥抱他,一边说:“啊!亲爱的爱弥儿,你回来看你的朋友啦!”可是,他不仅不回答我,反而有一点儿生气似地说:“你不要以为我是自己愿意这么早就回来的,我是不得已才回来的。她叫我回来,所以,我回来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你。”一听到他这样天真的说法,我又重新拥抱他,并且向他说:“坦率的人,诚实的朋友啊,关系到我的事情,是隐瞒不了我的。如果说你是为了她才回来,那么,你是为了我才这样说的。叫你回来的人是她,而使你心地这样坦白的人是我。你要永远保持这种高尚的坦率的心灵。我们可以让那些同我们不相干的人爱怎样说就怎样说,可是,让一个朋友认为我们具有我们本来没有的美德,那是犯罪的。” 我要尽可能使他不要小看他说话这样坦率的意义,因为我发现,他之所以直截了当地说是苏菲叫他回来的,大部分是出于他对苏菲的爱,而不是因为他本来就处事豁达,所以我告诉他说,他不愿意说这次回来是出自他自己的主张,是因为他想把这个功劳归给苏菲。他料想不到无意中就在这句话里向我透露了他的内心:如果爱弥儿慢条斯理、一步一步缓缓地回来,同时,一边走一边又在心里梦想爱情的美景,那么,他充其量也只能算作是苏菲的情人;但是,如果他大踏步地匆匆忙忙地跑回来,跑得满身是汗,那么,尽管他有点儿生气,我们也可以看出他的确是算得上门特的朋友。 大家可以看出,由于我们做了这些安排,所以这个年轻人是不可能成天同苏菲呆在一起的,是不可能想去看苏菲就去看苏菲的。每个星期顶多只让去一次或两次,而且去一次,也只能够在那里玩半天,很难得在那里呆到第二天的。他常常盼望看到她,而在见她一次之后,又要花许多时间去甜蜜地回味同她见面的情景,他在这两方面花的时间比他实际同她见面的时间多得多。即使他去看她,他一来一去花费在路上的时间,也要比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多。正是这种真诚的、纯洁的、甜蜜的、想象多于实际的快乐,能够刺激他对苏菲的爱情,而又不至于使他变得懦懦弱弱象一个女人的样子。 在他不去看苏菲的日子里,他也并不是懒懒散散地呆在家里不动的。在这些日子里,他还是原来那个爱弥儿,一点也没有改变。他经常到附近的田野去,继续研究他的博物学;他研究当地的土壤、物产和耕作的情形;他把他所见到的耕作方法同他所熟习的方法加以比较,他研究它们之所以不同的原因;当他发现其他的方法比当地的方法好的时候,他就把他所知道的好方法传授给当地的农民;当他设计了一种样式更好的犁头时,他就叫人按照他所绘的图样去制作;他发现了泥灰岩,他就把泥灰岩的用处告诉他们,因为这里的人还不知道泥灰岩的用处;他经常亲自动手去耕作,当地的人都感到惊异,因为他们看见他用起工具来比他们还用得熟练,看见他在田间翻土比他们翻得深,砌垄比他们砌得直,播种比他们播得匀,管理苗床比他们管理得好。他们并不嘲笑他谈起庄稼活来就瞎吹牛,因为他们看见他对庄稼活确实是十分的内行。总之,他对一般重大的公益事情都是很热心地去做的。不仅如此,他还到农民家里去拜访他们,了解他们的社会地位和家庭情形,调查他们有多少子女和多少土地,调查他们的产品和销路,调查他们有哪些权利、有多少负担和债务,等等。他只拿很少的现金去发给他们,因为他知道他们一般是不善于支配金钱的;即使他把钱给他们了,他也要亲自去指导他们怎样使用。他找工人来帮他们干活,而且常常是由他给他们偿付工人替他们干活的工资。他帮助这个人修缮半已倒塌的茅屋;他帮助那个人整治因缺乏资金而荒弃的土地;他供给这个人一头母牛、一匹马或其他的牲口,以弥补他所受的损失;当两个邻居要去打官司的时候,他劝服他们言归于好;如果一个农民生病了,他便请人去照护他,并且还亲自去照顾他。当一个农民受到豪强的邻居欺凌的时候,他去保护他;当青年男女互相追求的时候,他帮助他们结成夫妻;当一个善良的妇女失去了他亲爱的孩子的时候,他去看她和安慰她;他并不是去瞅她一眼就转身走开的,他一点也不轻视穷人,他愿意同受苦的人长久地呆在一起;当他去帮助农民的时候,他往往要同那个农民一起吃饭;有些人虽然不需要他的帮助,但他也接受他们的邀请,到他们家里去作客;他在成为一些人的恩人和另外一些人的朋友的同时,始终把自己看做是同他们平等的人。总而言之,正如他善于使用他的金钱去帮助他们一样,他也善于使用他的体力去帮助他们。 他有时候走到那个幸福的人家的近旁,希望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看见苏菲,看见她散步而自己又不被她看出来。不过,爱弥儿的一举一动始终是很坦然的,他不会也不愿意有越轨的行为。他这种可爱的天性能够激励他的自尊心,对他自己的行为作公正的见证。不准许他做的事,他就严格遵守,绝对不做;他绝不走得太近,绝不想在偶然中得到只有经过苏菲的许可才能得到的机会。反之,他倒乐于在附近漫游,寻找他的情人走过的足迹,甜蜜地想象她为了使他感到欢喜,曾经在这条路上花费了许多苦心。在他去看苏菲的前一天,他就到附近的村庄去订第二天吃的东西。我们在表面上好象是无意之间向那个方向走去的,好象是偶然走近那个村庄的;我们买到了一些水果、糕点和奶油。考究饮食的苏菲当然能看出我们在这方面花费了一番心思,她称赞我们准备得十分周到。我虽然在这方面没有出多少主意,但她在称赞的时候也说我有一份功劳;这个女孩子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不好意思直接感谢她的情人。她的父亲和我一边吃点心一边喝酒,而爱弥儿则同她们在一起,注意地瞧着苏菲的匙子接触过哪一个奶油碟子,就急忙把它拿过来自己吃。 提起糕点,我便向爱弥儿谈到他从前赛跑的故事。大家都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我把它详细地叙述了一下,大家都笑了起来,并且问爱弥儿现在还能不能跑。“比以前跑得更快,”他回答道:“要是把赛跑的法子忘记了的话,那太可惜了。”在我们当中有一个人很想看他怎样一个跑法,可是不敢说出来;另外一个人建议请爱弥儿再跑一次,他接受了这个建议,于是就在附近找了两三个年轻小伙子来;我们确定要给一个奖品,并且仿照从前做游戏的样子,在终点放一块点心。每一个人都准备好了,苏菲的爸爸双手一拍便发出了起跑的信号。矫捷的爱弥儿象疾风似地跑到了终点,那三个笨手笨脚的年轻人才跑出去几步路哩。爱弥儿从苏菲手中接过了奖品,并且象伊尼阿斯那样慷慨大方地把它分给那几个跑输了的人。 正当大家欢欢喜喜庆祝胜利的时候,苏菲竟大着胆子向胜利的爱弥儿挑战,说她跑得不比爱弥儿差。他马上赞成同她比赛一下。当她准备进入跑道的时候,当她把她的衣服的两边卷起来的时候,当她怀着比在赛跑中胜过爱弥儿更急切的心情把一条美丽的腿呈现在爱弥儿眼前的时候,她把她的裙子看了一下,看它是不是够短,同时悄悄地在她母亲的耳朵边上说了一句话,她的母亲微微地笑了一下,并且还做了一个赞成她那么办的手势,她来到她的对手的旁边;起跑的信号刚一发出,大家就看见她象鸟儿似地向前飞跑去了。 妇女们生来就是不善于跑步的,即使她们向前飞奔,那也是可以被人家赶上的。尽管跑步不是妇女们做起来唯一显得笨拙的事情,然而是她们做起来姿势唯一难看的事情。她们的两个胳臂肘紧紧地贴在身子后边,使我们一看就觉得好笑,而且,她们穿的是高跟鞋,所以跑起来就好象会跑而不会跳的蚱蜢似的。 爱弥儿没有想到苏菲比其他的妇女善跑,所以不仅呆在起跑的地方动都不愿意动一下,并且还带着轻蔑的微笑看着她跑。但是,苏菲的脚步很轻快,而且穿的是平底鞋,她是不需要用高跟鞋来使她的脚显得小巧的;她是那样迅速地一下子就跑到前面去了,以致在爱弥儿发现她领先那样远的时候,他得马上起跑,否则,他还没有追上去,这位当今的阿塔兰特就已经跑到终点了。他立刻象老鹰捕小鸟似地跑去,他赶快追,紧紧地在她脚跟后面跑,最后,终于在她跑得喘不过气的时候赶上了她,轻轻地用左手去扶着她的腰,把她象一片羽毛似地搂在胸前,一直跑到终点,使她领先达到目标,这时候,他一边高声喊道:“苏菲胜利了!”一边把一只腿跪下去承认他跑输了。 除了以上所说的事情以外,我们也到另外的地方去做我们以前所学的手艺活儿。我和爱弥儿每个星期至少要到一个木工师傅家里去干一天活,而且,凡是因天气不好,不能到田间去工作的时候,我们也要到他家里去干活。我们不象那些身分比木工师傅高的人那样,只是到他家里去做个样子给人家看,而是诚心诚意地以工人的身分去替他干活的。苏菲的父亲有一次来看我们的时候,正好看见我们在工作,因此他一回去就十分称赞地把他所看到的情形告诉他的妻子和女儿。他说:“你们去看一看那个在工场里工作的年轻人,你们去看他是不是看不起穷人!”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苏菲听到这一番话心里是多么高兴。他们反复的谈论这件事情,而且想出其不意地去看他工作的情形。她们问我,而且在表面上装着是随便问一问似的,把我们去干活的日期打听确实以后,母女两人就坐着一辆马车到镇上来看我们了。 一走进工场,苏菲就看见那边有一个身穿背心、头发极其散乱的年轻人:他是这样专心干他的活儿,以致在她进去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看见她。她停下来,并且向她的母亲做了一个手势。爱弥儿一手拿凿子,一手拿榔头,即将凿好一个榫眼;凿好榫眼之后,他又去锯木板,锯好之后又用夹子把它夹住,以便把它刨光。苏菲见到他这种工作的情形,一点也没有笑;相反地,她很受感动,对他产生敬意。女人啊,你要尊重你的主人,他为你工作,为你挣钱买面包,这样的人才算是男人咧。 当她们注意地看他的时候,我便瞧见她们了,我把爱弥儿的袖子拉了一下,他一转过身来,就看见她们了,于是,扔下工具,一边高兴得叫起来,一边向她们跑过去。他欢喜一阵之后,就找个地方请她们坐下,然后,他又继续去干他的工作。可是苏菲不能安静地坐下来,她兴奋地站起来,在工场里跑来跑去,一会儿看看工具,一会儿又去摸一摸刨光的木板,一会儿又到地上去拾刨花,一会儿又来看我们的手,并且说她喜欢这门手艺,因为它是十分清洁的。这个活泼的女孩子还学了一下爱弥儿干活的样子。她用她白嫩的手拿着一把刨子去刨木板,刨子在木板上滑来滑去,就是没有刨下木花来。我好象是看见了爱神在空中一边飞一边笑,我好象是听见了它在欢欢喜喜地叫道:“海格立斯报了他的仇了。” 这时候,苏菲的母亲去问那位木工师傅:“师傅,你一天给他们两个人多少钱?”“夫人,我每人每天给二十个骗子,另外还管他们的伙食;但是,如果这个年轻人愿意的话,他还可以挣更多的钱,因为他在这里要算是最好的工人了。”“一天二十个骗子,还管伙食!”苏菲的母亲一边说,一边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们。“是的,夫人。”木工师傅说道。说完这句话,她就跑过去拥抱爱弥儿,流着眼泪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接连喊了几声:“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她同我们谈了一阵话(但没有耽误我们的工作)之后,就向她的女儿说道:“我们回去罢,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要让家里的人等我们。”说完之后,她又走到爱弥儿的身边,轻轻地摸着他的脸儿说道:“啊!出色的工人,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回去?”他很难过地回答道:“我跟这个师傅订了合同,所以你要去问一问他。”她去问师傅是不是可以让我们走,师傅回答说不可以。“我们的活儿很紧迫,后天就得完工。由于我信任这两位先生,所以我谢绝了许多前来找工作的工人;如果没有他们这两个人,我现在就找不到另外的工人来代替,因此我就不能按期交货。”苏菲的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等着瞧爱弥儿怎样讲法。爱弥儿把头低下去,一句话也没有讲。这种沉默的样子使她有点儿感到吃惊,她说:“先生,你怎么不讲话呢?”爱弥儿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的女儿,只简简单单地说道:“你们看,我必须留在这里干活。”一听到这句话,她们转过身就走了。爱弥儿陪着她们走到门口,目送她们一直到看不见的时候,才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继续去干他的活儿。 在回家的路上,苏菲的母亲因为对爱弥儿回答她的话感到有点不痛快,便和她的女儿谈起他这一次为什么这样古怪。“怎么!”她说:“难道说木工师傅就那样难于对付,不留下来就不行吗?还有,爱弥儿本来是很大方的,在不必要的时候尚且不吝惜金钱,怎么在该花钱的时候反而舍不得花了呢?”“啊,妈妈!”苏菲回答道:“谢谢上帝,爱弥儿并不那么样相信金钱的魔力,所以他不愿意利用金钱去破坏他个人的信约,不愿意依靠金钱的力量使他自己和另外一个人都同时违背各自的诺言!我知道,他是可以花点钱去弥补那个师傅因他们离开而受到的轻微的损失的;但如果他这样做了,他就会使他的灵魂变成财富的奴隶,他就会常常用金钱去代替他应当履行的义务,他就会认为只要花钱,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得到。爱弥儿决不会抱这种想法的。我希望他不要因为我而改变了他原来的想法。你以为他留在那里是没有意义的吗?妈妈,你不要搞错了,他是为了我才留在那里继续工作的,这一点,我在他眼睛的表情里看得很清楚。” 这并不是说,苏菲对别人是不是真正爱她,是看得无所谓的;恰恰相反,她在爱情上是要求得极其严格的;她宁可不为任何一个人所爱,也不愿意被一个人半心半意地爱。她对她自己的美德有一种高贵的骄傲感,她认为而且也希望别人对她的德行给予应得的尊重。要是一个人意识不到她的美德的价值,要是他不象爱她的美色那样爱、而且加倍地爱她的美德,要是他不知道他应当首先尽他应尽的义务然后才去爱她,要是他不知道他爱她应当胜于爱其他一切的东西,那么,她是看不起这样一个人的。她并不希望得到一个完全按她的意志办事的情人,但是她希望驾驭一个不因为她而损坏其本身优点的男子。西尔塞把尤利西斯的同伴败坏成下贱的痞子以后,就通通加以鄙弃,而唯一无二地委身于她无法败坏的尤利西斯。 除了这个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以外,苏菲对所有一切的权利也是极端重视的。她暗中窥察爱弥儿是不是真诚地尊重她的权利,是不是热心热肠地照她的心意去做,是不是善于猜测她的心,是不是准确无误地按她规定的时间到她那里去,她既不希望他去得太晚,也不希望他去得太早,她希望他准时到达她那里。去得太早,这表明爱弥儿是为他自己而不是为她;去得太晚,这表明他对她满不在乎。对苏菲满不在乎!只要对她有一次满不在乎,就不用想再来第二次。即使她的怀疑没有根据,那也会把整个的希望一笔勾销的;不过,苏菲是很公正的,她一发现她做错了,她就会想办法弥补她的过失的。 有一天黄昏,他们在等我们到他们那里去,爱弥儿是已经接到了命令的。他们到路上来迎接我们,可是我们没有去。出了什么事情吗?遇到了什么意外吗?怎么没有人给他们送个信去!他们等我们一直等到天黑。可怜的苏菲以为我们死了,她感到伤心,感到难过,她哭了整整的一个夜晚。当天晚上他们派了一个人来探问我们,并且叫他第二天早晨把我们的消息带回去。我们也派了一个人同那个人一起去,替我们说明我们的歉意,并且告诉他们说我们的身体都很平安。过了一会儿,我们也亲自到他们那里去了。这时候,他们的心才放下来,苏菲擦干眼泪,或者,如果说她还在哭的话,那是因为她很不高兴才哭的。我们还活着,固然是使她放下了心,但是,她高傲的心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不愉快的感觉,因为爱弥儿虽然活着,可是叫她白白地等了一个夜晚。 当我们到达的时候,她就想回到她的房间去。她的父母叫她不要走,于是她只好留下来;但是,她立刻打定主意,假装一付镇静和满意的神情来经过大家的眼睛。她的父亲来迎接我们,并且向我们说:“你们使我们等得好苦啊,在这个屋子里,有一、两个人是不会轻易就原谅你们的。”“谁呀,爸爸?”苏菲说道,尽量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笑脸。“只要没有说你,关你什么事?”她的爸爸回答道。苏菲没有争辩,埋着头继续干她的活儿。她的母亲很冷淡但有礼貌地接待我们。爱弥儿觉得很难为情,不敢走近苏菲。她先向他说话,问他身体好不好,并且请他坐;她表面的样子假装得那样好,以致这个还听不懂愤怒的语言的年轻人简直被她这种表面上冷冷静静的样子经过了,而且几几乎要怪自己做得不对了。 为了使他不继续蒙在鼓里,我走过去抓着苏菲的手,象往常那样拿到嘴唇边去亲吻,她突然一下把手缩回去,并且用一种极其特别的声音叫了一声"先生”,于是,这无意之间流露出来的态度才立刻使爱弥儿明白了她真正的心情。 至于苏菲本人,由于她发现她真实的心情已经暴露,便索性不再是那样克制自己的情感了。她表面上的冷静的态度也变成一种带讥讽的样子了。无论你向她说什么,她都只慢吞吞地、用疑惑不定的口气说一、两个简单的字眼来回答你,好象是生怕你看不出她在生气似的。爱弥儿吓得半死,怀着很痛苦的心情看着她,竭力想使苏菲把眼睛转过去望他,以便看出她内心的真正情感。苏菲对他这种冒失的做法更感到生气,就看了他一眼,这一看就打掉了爱弥儿想她再看第二眼的念头了。幸亏爱弥儿因为吓得发抖,所以才没有大着胆子正眼看她和向她说话;因为,即使他没有做什么错事,但要是他看见她生气的时候也满不在乎,谈笑自若的话,她也许永远不会原谅他的。 我认为,现在是我应该出来讲话,应该做一番解释的时候了,因此,我又走到苏菲的身边。我拉着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把手缩回去,因为她快要晕倒了。我用很温柔的语气向她说道:“亲爱的苏菲,我们的心里是很难过的;不过,你是一个非常明白事理的人,你在没有听到我们讲一讲这次事情的经过以前,不要就断定我们是做错了;现在,请你听我说一说昨天的经过。”她没有吭声,跟着,我就说道: “我们昨天是四点钟出发的,尽管规定我们到达的时间是七点钟,但我们总是提前动身,以便在快要到达这里以前略事休息。当我们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的时候,突然间听到离我们不远的山谷里传来了痛苦的叫声,我们向那个地方跑去,发现一个可怜的农民因为从城里回来喝醉了酒,从马上摔下来,跌断了大腿。我们叫喊,请人来帮助,然而喊了一阵也没有人回答,我们只好试着再把他扶上马去,可是没有成功,因为稍稍动一下,那个人就痛得受不了。于是,我们决定把马拴在林中的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用我们两个人的胳臂交叉地搭成一个担架,把他抬起来,按照他所指的方向和道路尽量稳妥地把他抬回家去。路很远,我们在路上休息了好几次。我们终于走到了,但身体已经是十分的疲乏;我们极其吃惊地发现,这个农民的家我们是去过的,我们费了许多气力抬回去的这个人,正是在我们第一次到这里来的那一天曾经热情地招待过我们的那个农民。不过,由于一路上弄得手忙脚乱,所以一直到走到了他的家,才把他认出来。 “他家里只有两个小孩子。他的妻子不久就要生第三个孩子了,由于在看见我们把他抬回去的时候着了一惊,所以几个小时以后她便生了。在一个孤孤单单的茅屋里,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没有人来帮助,怎么办呢?爱弥儿出了一个主意:他去把我们拴在树林中的马牵出来,他骑上马去,飞也似地跑到城里去找医生。他把马给医生骑。由于他不能及时找到一个看护,所以在他派人给你送信来以后,就和一个仆人又走回那个农民的家;你可以想象得到,要照管一个断了腿的男子和一个生孩子的女人,我是很忙的,凡是我认为他们两个人需用的东西,我都要替他们做好准备。 “其它的细节我就不谈了,因为它们同我们的事情没有关系。我们一刻不停地一直忙到半夜两点钟。最后,在天亮以前我们才来到附近的一个屋子里,等你们醒了以后,把我们经过的情形告诉你们。” 我说到这里就停止了,就不再多说了。这时候,谁都没有说话;爱弥儿走到他的情人的身边,提高嗓子,以我料想不到的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苏菲,你是我的命运的主宰,这一点你是很清楚的。你可以使我伤心而死,但是你不可能使我忘掉仁爱的权利;我认为,这种权利比你的权利是更加神圣的;我决不能够因为你就把这种权利完全抛弃了。” 一听到这些话,苏菲就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用一只胳臂去搂着爱弥儿的颈项,并且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吻完以后,便用一种无法形容的温雅的姿态向他伸出一只手去,向他说道:“爱弥儿,握着这只手,它是属于你的。你什么时候愿意,你什么时候就可以做我的丈夫和我的主人,我要尽我的力量来享受这个荣誉。” 在她刚一亲吻爱弥儿的时候,那位乐得心花怒放的父亲便拍手叫道:“再吻一次,再吻一次!”而苏菲也果真不慌不忙地又在爱弥儿的脸上吻了两下;然而,也就是在她吻他的同时,她对她刚才所作的举动感到吃惊,因此便扑在她母亲的身上,把羞得通红的脸儿藏在她母亲的怀里。 大伙儿在当时的喜悦心情,我在这里就不描写了,因为这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的。饭罢以后,苏菲便想去看一看那两个生病的人,她问我们到那里去有多少路程。苏菲想去看他们,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情。我们到达那个农民的家里,发现他们两个人分躺在两张床上(因为爱弥儿派人去搬了一张床来),我们看到有些人在照顾他们,这些人也是爱弥儿请来的。但除此以外,他们两个人的床上的东西都很零乱,以致使他们既生病,又睡得不舒服。苏菲围上一条女佣人的围裙,便去整理那个农妇的床,随后又去整理那个男子的床;由于她灵巧的手摸得出哪些东西将刺痛他们的身体,所以她能够把他们的床铺垫得很软和,使之适合于他们疼痛的身躯。这两个病人一看见她去,已经是感到很大的安慰了,大家都说她能够估计得到哪些东西将使那两个病人感到不舒服。本来是极其娇气的这个女孩子,现在既不嫌脏,也不嫌臭;她既不要人家帮忙,也没有打扰那两个病人,一会儿工夫就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臭气。平常大家都觉得她是十分害羞,而且有时候还显得十分倨傲;她,在世界上连指尖儿都没有接触过男人的床,现在竟毫不迟疑地去扶起那个受伤的男子,替他换包伤口的布,使他睡得更舒服,能够多睡一会儿。慈善的心肠胜过了害羞的心。无论她做什么事情,她的动作都是极其轻巧和敏捷的,所以把病人的痛苦减轻了,病人还没有看见她摸着他们的身子哩。那个农民和他的妻子都异口同声地祝福这个来帮助、同情和安慰他们的可爱的女子。她是上帝给他们派来的天使,她具有天使的容貌和风度,她具有天使的温存和善良的心。爱弥儿悄悄地看着她,内心十分地感动。男人啊,你要爱你的伴侣,因为上帝之所以把她赐给你,是为了在你痛苦的时候由她来安慰你,在你生病的时候由她来照护你,这样的女人才算是妻子。 大家给新生的婴儿施洗礼。这两个情人把婴儿抱到洗礼盆里的时候,内心都在急切地盼望他们不久也将有自己的婴儿。他们祈求他们期望的时刻早日到来,而且认为这个时刻已经到来。苏菲心中的一切疑虑已完全消失,可是这时候我的疑虑反而产生了。他们还没有达到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好的程度,每一个人都有他产生疑虑的时候。 他们有两天没有见面了,第三天早晨,我手里拿着一封信走进爱弥儿的房间,我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问他:“如果有人来告诉说苏菲死了,你怎么办?”他大叫一声,把手一拍,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用茫然的目光看着我。“你回答我怎么办?”我仍然是那样沉着地问道。他对我这种冷静的样子感到生气,他向我走过来,眼睛里冒出了愤怒的火焰,并且摆出一副吓人的姿势站在那里说:“怎么办?……我不知道;不过,我要说明的是,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这一生就永远不再见他。”“你放心吧,”我微笑地回答道:“她活着,她身体很好,她在想念你,而且还在等我们今天晚上到他们那里去哩。现在,让我们出去散一会儿步,聊一聊天。” 他心中充满了情欲,所以不可能再象从前那样同我谈纯粹理性的问题,因此,我必须利用他这种情欲的本身去引起他对我给他的教训加以注意。我之所以要在我们谈话之前向他提出这样一个可怕的问题,其原因就在于此。我深深相信,他现在可以倾听我向他讲的话了。 “我们应当生活得很幸福,亲爱的爱弥儿,这是一切有感觉的人的最终目的,这是大自然使我们怀抱的第一个欲望,而且也是我们永远也不会放弃的唯一的愿望。但是,幸福在什么地方?谁知道它在哪里?每一个人都在寻找它,可是就没有一个人找得到它。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追求它,一直到死的时候也得不到它。我的年轻的朋友,当你出生的时候,我把你抱在手里,凭至高的上帝为证,我大胆地许下诺言:我要以我毕生的精力为你谋求幸福。我对我自己承担的工作是不是充分了解呢?不了解,我只知道我使你幸福了,我自己也就得到了幸福。在为你追求幸福的同时,我要使我们两个人都共同来承担这个工作。 “当我们不知道我们应当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什么事情也不做。在一切格言中,这是对人最有用处的格言,同时也是人们最最难于奉行的格言。如果你还不知道幸福在什么地方就去追求幸福,那就会愈追愈远,就会走多少道路便遇多少危险。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这种无所为然后才有所为的办法的。当一个人怀着满腔热情,急于得到幸福的时候,他是宁可在寻求的过程中走错道路,也不愿意为了寻求幸福而呆在那里一点事情也不做;然而,只要我们一离开我们有可能发现它的地方,我们就再也不能够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正因为我对我承担的工作不十分了解,所以我要尽量避免在这方面发生错误。在教育你的过程中,我下定决心不走一步弯路,同时也防止你去走弯路。我按照自然的道路前进,以便它给我指出通往幸福的道路。我最后发现,自然的道路就是幸福的道路,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按照这条道路前进了。 “你要做我的见证,做我的裁判,我决不反对你所做的判断。你出生的头几年并没有白白地浪费,它们对你以后的年岁是有益处的;你享受了大自然赋予你的一切美好的礼物。在大自然使你遭受疾病的时候,我保护着你不受疾病的危害,而你所遭受的疾病都有助于你的身体,使它能够忍受其他的疾病。你之所以要经历那些疾病,其目的在于使你能够避免更大的疾病。你没有经历过仇恨和奴役的事情。你过着自由和快乐的生活,你保持了公正和善良的人品,因为痛苦和邪恶是分不开的,而一个人是只有在他过着痛苦的生活的时候才会变成坏人的。但愿你能够把童年的记忆一直保持到你的晚年!我深深相信,你那颗善良的心在回忆童年的时候,一定会祝福那只在你童年时期教育过你的手。 “当你长到明白事理的年岁时,我保护着你不受人们的偏见的影响;当你的心变得能感受情感的时候,我保护着你不受欲念的支配。如果我能够把这种内心的宁静延长到你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我的事业的成绩就有了保证,而你也就可以得到一个人可能获得的最大的幸福;可是,亲爱的爱弥儿,我徒然把你的心灵放在冥河的水里去浸过,我没有使它能够坚强到可以抵抗一切力量的袭击;你现在遇到了一个你不知道怎样去战胜的新的敌人,而我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你从这个敌人的手中挽救出来。这个敌人就是你自己。大自然和命运让你过着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你能够忍受贫穷,你能够忍受肉体的痛苦,至于精神上的痛苦,你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那时候,你一切都取决于你这个人,而现在,你一切都取决于你所迷恋的事物,完全以它们为转移;在你开始产生欲念的同时,你使你自己也变成了你的欲念的奴隶。尽管没有任何东西来侵犯你,尽管你身体上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然而你的心灵可以产生无限的哀伤!你没有生病也将感到巨大的痛苦!你没有死也觉得自己是死了千百次!或者是谁造了一个谣言,或者是谁弄错了一件事情,或者是谁产生了一个怀疑,都将使你感到灰心丧气。 “在戏院里,你看到戏台上的英雄象痛断肝肠似地嚎啕大哭,使整个的戏院也回响着他们的哭声;他们象妇人似地咽咽哀鸣,象小孩似地哭出了眼泪,从而赢得了观众的掌声。你可记得:你本来是想看到那些人表现出坚定果断的行为的,然而一看到他们诉苦诉怨、哭哭啼啼的样子,你说他们是多么可耻啊。‘怎么!’你以轻蔑的语气说道:‘这就是人们要我们学习的榜样,要我们仿效的模范!他们要把人类的弱点蒙上虚假的美德的外衣来加以吹嘘,是不是他们认为人类还不够渺小,不够可怜,不够软弱吗?’我的年轻的朋友,你从今以后要对戏台上的人物表示宽容,因为你现在已经变成了这种人物当中的一个了。 “你不害怕痛苦和死亡。当你肉体上遭遇痛苦的时候,你能够忍耐需要的法则的制约,但是你还没有做到用法则去约束你心中的贪欲;我们一生中之所以有许多烦恼,正是由于我们有所爱好而不是由于我们有所需要。我们的欲望愈增加,我们的力量就几几乎要等于零了。一个人按他的欲望来说,他必须要依赖千百种事物,而按他本身来说,他对任何事物都是不需要依靠的,甚至可以不依靠他自己的生命;可是,如果他喜爱的东西愈多,他的痛苦就必然会愈益增加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有一个完结的时候,我们所喜爱的东西早晚是会失去的,然而我们却紧紧地依恋着它们,好象它们要永远存在似的。一想到苏菲死了,你为什么就那样害怕?难道说你以为她会长生不死吗?有一些象她那样年纪的人不也是死了吗?她终归是要死的,我的孩子,也许还会比你先死咧。谁知道她在此刻是不是还活着?大自然只不过是要你死一次,而你自己却要你再死一次,你现在的做法是会使你死两次的。 “你成了你自己的放纵的欲念的奴隶,这是多么可怜啊,你经常在感到空虚,经常在患得患失,经常在惊惶恐惧,甚至连让你享受的自由你也不能享受。你什么也舍不得牺牲,结果你是什么也得不到的。由于你一心追逐你的欲念,结果你是永远也不能够满足你的欲念的。你时时想心灵保持平静,然而你的心灵却一时一刻也得不到平静;你将成为一个可怜的人,你将成为一个坏人。象你这样使一切都屈从于你的欲念,你怎能不成为坏人呢?如果你不能够忍受迫不得已的穷困,你又怎能自觉自愿地抛弃你已经占有的东西呢?你又怎能为了履行你的天职而牺牲你的爱好,为了听从理智而反抗你的欲念呢?你说,谁要是来告诉你说你的情人死了,你就再也不愿意看见那个人,既然是这样,那么,要是一个人把她从你手中活活地夺去,要是他敢于向你说:‘你必须把她看作是已经死去,美好的德行要你同她分离,’你又怎样对待这个人呢?如果说,不管后果如何,不管苏菲是不见已经嫁人,不管你是不是已经结婚,不管她是爱你还是恨你,不管她的父母是把她许配给你还是不许配给你,不管怎样你都要同她生活在一起,那么,这是你的志愿,你可以不计代价地占有她。但是,请你告诉我,要是一个人心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是他一点也不抵抗他自己的贪欲,他还有什么罪恶的事情做不出来呢? “我的孩子,没有勇气就得不到幸福,不经过斗争就不能完成德行。‘德行'这个辞就是从'力量’这个辞产生出来的,力量是一切德行的基础。一个力量微弱的人之所以能够实践德行,固然是由于他的天性,但必须凭借他的意志,他才能坚决果断地去完成;正直的人们之所以能够赢得我们的称誉,其原因就在于此;尽管我们说上帝是善良的,但我们不说他是有德行的,因为他做善良的行为是不需要经过一番努力的。这样一句如此亵渎上帝的话,我一直等到你具有理解的能力时才告诉你。当我们不花什么代价就能够完成德行的时候,我们是不需要对它作一番认识的。只有在我们的欲念已开始产生,我们才感觉到有认识德行的必要。对你来说,这种时刻已经到来。 “我在朴实的大自然中把你抚养起来,在这段期间,我一方面没有向你讲述那些难以履行的天职,另一方面我还保护着你不受恶习的浸染,以免使你感觉到履行天职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使你认为种种谎言是无益的,但不是可恨的;我很少教导你象重视你自己的权利那样重视他人的权利;我已经使你成为一个善良的人,但尚未使你成为有德行的人。但是,一个善良的人是只有在他愿意做善良的人的时候,他才能够保持他的善良,因为在人类的欲念的冲击之下,他的善良的心会被破坏和消失的。一个善良的人只不过是就他自己来说是一个好人罢了。 “要怎样才算是一个有德行的人呢?一个有德行的人是能够克制他的感情的,因为,要这样,他才能服从他的理智和他的良心,并且能履行他的天职,能严守他做人的本分,不因任何缘故而背离他的本分。到现在为止,你只不过在表面上是自由的,正如一个奴隶一样,只不过因为主人没有使唤而享受暂时的自由罢了。现在,你应当取得实际的自由,你要学会怎样做自己的主人,指挥你自己的心,啊,爱弥儿,要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个有德行的人。 “所以,你还需要再刻苦学习一个时期,这次学习的内容比你以前所学的东西要困难得多,因为,大自然可以替我们解除它强加在我们身上的痛苦,或者教导我们怎样忍受那些痛苦,但是,它从来没有说过它可以解除我们自己造成的痛苦,它将抛弃我们,让我们做我们自己的欲念的牺牲品,让我们去遭受我们无谓的烦恼的折磨,让我们拿我们本来是应该觉得可羞的眼泪来夸耀自己。 “你的第一个欲念现在已经产生,也许这是你应得的唯一的欲念。如果你能够以男人的气概对它加以控制的话,它也许就会成为你最后一个欲念,而你也就可以遏制一切其他的欲念,也就可以除了受美德的驱使以外,不再受其他的欲念的驱使了。 “不能把产生这种欲念看作是犯罪的事情,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它和感受它的心灵是同样的纯洁。它产生于纯洁的心地,它受到天真烂漫的心灵的培养。幸福的情人啊,对你们来说,道德的美是必然会增加你们的爱情的美的;你所期待的甜蜜的结合既是你心地善良的报偿,也是你忠实于爱情的报偿。不过,诚实的人啊,请你告诉我,这个如此纯洁的欲念,岂不仍然是支配你的一切行动的主人吗?而你岂不仍然是它的奴隶吗?如果它明天不再是那样的纯洁了,你能不能够从明天起就克制住它呢?现在正是试验你的力量的时候,如果要等到试验你的力量的时候才试验的话,那就来不及了。可怕的试验应该在危险还没有到来以前早早进行。我们不能临阵磨刀,我们要在打仗以前做好准备,我们必须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才去作战。 “把欲念分成可以产生的欲念和禁止产生的欲念,以便自己能够追逐前一种欲念而克制后一种欲念,这是不对的。任何一种欲念,只要你能够控制它,它就是好的;如果你让它使役你,它就会成为坏的欲念了。大自然不许可我们使我们的爱好超过我们的力量可能达到的范围,理性不许可我们希望得到我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良心并不是不许可我们受到引诱,而是不许可我们屈服于引诱。产生或不产生欲念,这不取决于我们,但是,能不能够控制欲念,那就要由我们自己来决定了。所有一切我们能够加以控制的情感都是合法的,而所有一切反过来控制我们的欲念就是犯罪的。一个人去爱他人的妻子,这并不算是犯罪,如果他能够使他这个不好的欲念受到天职的法则的约束的话;反之,如果他爱他自己的妻子竟爱到不惜牺牲一切去取悦她的话,那就是犯罪的了。 “你不要以为我会向你讲许多啰嗦的道德的格言,我只向你讲一个格言,而这个格言实际上也就包括了所有其他的一切格言了。你要做一个人,把你的心约束在你的条件所能许可的范围。你要研究和了解这个范围,不管这个范围多么窄,只要你不超过它,你就不会遇到痛苦;如果你想超过的话,你就必然会遭遇许多不愉快的事情的;我们之所以有许多痛苦,正是由于我们毫无节制地追逐我们的欲念;当我们忘记了我们做人的环境,而臆造种种想象的环境,从想象的环境中回到现实的环境的时候,我们就会觉得我们的生活是很不幸福的。只有在我们缺少我们有权利占有的东西的时候,我们才值得花力气去获取那些东西。如果事情已经很明显地表明我们不可能得到我们所想望的东西时,我们就应该转移我们的念头;当我们的愿望没有实现的希望时,我们就不能因之而感到苦恼。一个乞丐尽管有当国王的愿望,但他决不会因为这个愿望而感到苦恼的;一个国王正因为他认为自己不仅仅是一个人,所以他才想成为神。 “妄自骄傲是我们一切巨大的痛苦的根源,所以,对人间的苦难一加沉思,睿智的人就会变得很有节制的。他将牢牢地守着他的地位,而不作任何超出他的地位的事;他决不会浪费他的精力去寻求他不可能保持的东西;他将用他全部的精力去享用他确实占有的东西;他决不会象我们这样想得到这个又想得到那个,因此他实际上比我们富得多和强得多。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在变化着的,一切都是要成为过去的,而我也许明天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灭的,作为一个终归要死亡的人,要不要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一些永久不解的关系呢?啊,爱弥儿,我的儿子!如果我失去了你,我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然而我必须想到我有失去你的可能,因为,谁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被人家从我手中夺去呢? “如果你想生活得又快乐又严肃,你的心就只能够去爱那永恒不变的美,你应当按你的条件去限制你的欲望,应当先履行你的天职然后才去满足你的欲望,你应当把需要的法则也用之于道德的行为,你应当学会在你失去了你可能失去的东西时怎样应付,你应当学会在实践美德的时候,如果必要的话,怎样抛弃一切的东西,怎样应付各种事变,怎样转移你的心,使它不受事变的摧残,怎样鼓起勇气应付逆境,以便使你永远不会落到悲惨的境地,怎样坚定地履行你的天职,从而使你永远也不会做犯罪的行为。这样一来,尽管你的命运作祟,你也会生活得很愉快;尽管你的欲念丛生,你也会生活得很严肃。你将发现即使你所占有的东西是容易丧失的,你也会从中享受到极大的快乐,而不会有任何忐忑不安的心理;是你占有它们,而不是它们占有你;你将认识到,对人来说,一切东西都是有失去的一天的,所以要舍得牺牲,才能够得到享受。的确,这样一来,你就不会幻想什么虚假的快乐,从而也就不会尝到从虚假的快乐中产生的痛苦。这样一转变,将使你获益匪浅,因为这些痛苦是经常的和实际的,而快乐则是很稀罕的,是空的。你不仅将打破许多骗人的偏见,而且还将打破认为生命有了不起的价值的说法。你可以毫无忧虑地享受你的生命,你可以毫无恐惧地结束你的生命,你可以象舍弃一切东西似地舍弃它。其他的人因为害怕得不得了,所以认为一没有生命就停止存在了;可是你,由于你深知生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所以你将认为在离开生命的时候才真正地开始生活哩。死亡对恶人来说是生命的结束,然而对正直的人来说却是生命的开始。” 爱弥儿很专心地听着我,但也时而流露出不安的表情。他担心我先把这一段话说完之后,便跟着做出可怕的结论。他料想,我在向他讲述为什么一定要锻炼心灵的力量以后,便要使他去受这种严格的锻炼;正如一个受了创伤的人,一看见外科医生走来便打哆嗦一样,他感觉到那极其厉害、然而是治人疾病和使人免于腐败的手,已经接触到他的创伤了。 由于他感到疑惑,感到不安,急于想知道我将做出什么结论,因此,他不但不回答我,反而问我,而且在问我的时候是显得有一点儿害怕似的。“怎么办呢?”他战战兢兢地问道,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我。“怎么办?”我以坚定的语气回答道:“应该离开苏菲。”“你说什么?”他气冲冲地叫道:“离开苏菲!离开她,欺骗她,要我成为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成为一个坏人,一个发假誓的人!……”“怎么!”我打断他的话说道:“爱弥儿,你以为我要你去做这种人吗?”“不,”他仍然以激烈的语气说道:“你不会这样,别人也不会这样;即使你这样做,我也能够保持你对我的教育,决不会成为这种人的。” 我早就料到他会这样突然生气的,所以我做出满不在意的样子,让他生气。如果我没有这种我再三教导他的镇静的态度,我又怎能反复地教导他做事镇静哩!爱弥儿对我是极其了解的,所以他相信我决不会叫他去做任何坏事,但是,就他所了解的"坏事"这个辞的意思来说,离开苏菲就是一件坏事,因此,他等待着看我怎样解释。于是我又继续说道:“ 亲爱的爱弥儿,你相不相信有人(不管他是什么身分的人)比你这三个月来的生活过得更快乐?如果你相信的话,你便应该抛掉这种错误的想法。在领略生命的乐趣以前,你已经把生命的快乐享受尽了,除了你这三个月中经历的乐趣以外,就再没有什么可享受的了。感官的享受是瞬息即过的,内心的习惯始终是要忘掉它们的。你在希望中享受到的乐趣,比你将来实际享受的乐趣要大得多。想象力给你所想望的东西披上了美丽的外衣,但是,等到你得到那个东西的时候,它就会把外衣取走的。除了自在的上帝以外,便只有不存在的东西才真正是美的。如果这种状况能够长久持续的话,你也许就找到了至高的幸福了。但是,所有一切属于人的东西都是要衰老的;在人生中,一切都是要完结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如果使我们感到快乐的环境无止境地存在下去的话,则我们将因对它享受惯了,而领略不到它的趣味了。如果外界的事物一点都不改变,我们的心就会变;不是幸福离开我们,就是我们离开幸福。 “在你迷迷醉醉的日子里,时光悄然地过去了。夏天已过,冬天即将到来。即使我们的体力许可我们在如此酷热的季节继续去看他们,他们也是不同意的。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我们都必须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目前这种生活方式是不能长久下去的。我从你焦急的目光中看出,要改变这种方式是不困难的,因为凭着苏菲的誓言和你自己的愿望就可以很容易地想一个办法躲避大雪,不再到他们那里去看她。临时的措施当然很好,但当春天到来,大雪一融化,就只好结婚了;所以我们应当考虑一个一年四季都适用的办法才行。 “你想和苏菲结婚,可是你认识她还不到五个月!你之所以想娶她,不是由于她同你相配,而是由于她使你感到喜欢;难道说你爱她就保证她同你是相配的,难道说最初是彼此相爱的人以后就不会变得彼此相恨!她是一个很有品德的人,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一个人光是有品德就行了吗?两个人都为人诚实就算是两个人相配了吗?我担心的不是她的品德而是她的性情。一个女人的性情哪里是一天就可以看出来的?你知不知道要在多少种情况下观察才能把她的脾气观察得透彻?四个月的爱情就能保证你会爱她一辈子吗?也许离开两个月你就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的,也许你一离开,马上就会遇到一个人把她从你的心中完全排除的。也许你回来的时候,你将发现她对你冷冷淡淡,其情形恰和她现在对你亲亲热热的样子形成对照。感情和她的品德是不相干的,她也许依然是那样的诚实,但她已经不爱你了。我相信她将来必然是同样的忠贞,但是不经过一番考验,谁敢向你担保她仍然爱你?反过来,谁又敢向她担保你仍然爱她?你要等到已经用不着考验的时候才去考验吗?你想等到你们两个人已经不可能分离的时候才互相了解对方的真正性情吗? “苏菲还不到十八岁,而你也刚刚才满二十岁,这是恋爱的时候,但不是结婚的时候。在这样的年龄就想做父亲和母亲啦!啊!要想把孩子们抚育好,至低限度你自己就不能是孩子。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年轻的女人因为还不到年龄就生男育女而败坏了身体和缩短了寿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因为母亲的身体不好而长得很瘦弱?如果母亲和孩子都同时发育,如果把身体发育所需要的一份养料分给两个人,结果母亲和孩子都得不到大自然所定的份额,两个人岂不是都长得不好吗?如果我对爱弥儿的认识不错的话,他就会宁可晚一些结婚,娶一个健壮的妻子和养育健壮的子女,而不愿意为了满足自己急切的欲望就牺牲他们的生命和健康。 “现在来谈一谈你自己。你急于想做丈夫和做父亲,可是你考虑过做丈夫和做父亲的人有哪些责任吗?当你成为一家之长的时候,你也就成为国家的一个成员了。怎样才是国家的一个成员呢?这一点你知不知道?你研究过做人的责任,可是做公民的责任你知不知道呢?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政府、法律和祖国?你知不知道你要花多大的代价才能够生活?你知不知道你应当为谁而死?你以为你什么都懂得了,而实际上你是一点都不懂的。在占有社会秩序中的一个席位以前,你应当研究和了解什么地位最适合于你。 “爱弥儿,你应当离开苏菲,我的意思并不是叫你抛弃她。如果你能够离开她,不同她结婚,对她来说,那是太好了。你现在要离开她,以便在回来的时候更适于做她的丈夫。你不要以为你已经配得上娶她了。啊!你还有许多必须做的事情没有做啊!你要去完成那高尚的使命,你要学会忍受离别的痛苦,你要去获取忠贞的报偿,以便在回来的时候,使你有能够体面地同她在一起的权利,能够不需要她的恩赐而是直截了当地要她报答你,答应你的求婚”。 由于这个年轻人还没有经历过自我斗争,还不习惯于用意志去克制欲望,所以很不服气,他表示反对,他同我进行争论。即将到手的幸福为什么不要呢?她愿意嫁给他,而他不娶她,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看不起她?为了要学习他应当知道的东西,为什么就一定要远远地离开她呢?即使说非离开她不可,为什么又不让他等到他和她已经结成了不可分解的关系,有了保证之后才离开呢?总之,他的意思是:等他做了她的丈夫之后,他才愿意跟着我走;等他们结了婚之后,他才能够放心地离开她……"正是为了要离开她,所以才必须先同她结婚,亲爱的爱弥儿!你这种想法是多么矛盾啊!要是一个男子在他的情妇不在身边的时候也照样能够生活的话,这个人的确是值得我们称赞的;然而,一个做丈夫的人就不应当在没有必要的时候离开他的妻子了。你不要狐疑不定,我已经看出,你这样并不是出自本心的,你应当大着胆子去告诉苏菲说你不能不离开她。好了!鼓起勇气来,你既然是不服从理性,那你就要听从另外一个导师。你还没有忘记你同我所订的信约。爱弥儿,你必须要离开苏菲,我要你这样做。” 听完了我所说的这些话,他低着头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用很坚定的语气问我:“我们什么时候走?”“一个星期以后,”我回答道:“必须使苏菲对我们的走在思想上有一个准备。女人是比较软弱的,我们应当对她们做一番安排;对你来说,这一次走是必不可免的,然而对她来说就不是这样了,所以我们应该原谅她不能够象你这样以巨大的勇气来对待这件事情。” 我很想把这两个年轻人的爱情的故事继续讲下去,一直讲到他们分别的那一天为止;不过,我花费各位读者的时间已经是够多的了,因此,让我们长话短说,把他们的故事在这里告一结束。爱弥儿敢不敢象他刚才向他的朋友那样向他的情人表示坚决的态度呢?在我看来,他是敢的;他之所以能够这样坚决,正是由于他对苏菲的爱情是十分的真诚。如果他不花什么代价就可以离开她的话,他反而会不好意思去向她说的;他以罪人的身分离开她,对一个心地诚实的人来说,这个角色总是很难承担的,因此,他的牺牲愈大,则他在使他去遭遇牺牲的人的眼中看来便愈值得尊敬。他并不害怕她对他离开她的动机发生误解。他每看她一眼,就好象在对她说:“苏菲呀,你要了解我的心,你要忠实于你的爱情;你的情人并不是一个没有品德的人。” 至于自尊的苏菲,她是竭力以稳重的态度来对待这突然的打击的,她尽可能表现得无所谓似的。但是,如同爱弥儿一样,由于她没有斗争和胜利的经验,所以她坚定的样子不久就软下来了。她情不自禁地时常哭泣和战栗,她害怕爱弥儿会把她忘掉,因此,对这次分离更加感到伤心。她不当着她的情人哭,她从来不向他表示她的担心;她在他面前尽可能克制她的情感,甚至连气都不叹一口;她的眼泪是向我流的,她的苦是向我诉的,她是把我当做她的知心的。妇女们是很聪明和善于伪装的。她愈是暗中在抱怨我的专制的做法,她愈是对我表现得很殷勤,她知道她的命运是掌握在我的手里的。 我安慰她,我竭力使她放心,我向她担保她的情人,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担保她的丈夫是忠实于她的;只要她也象他对她那样的忠实,我向她保证他两年之后就会同她结婚。她对我是相当地尊重,所以她相信我是不会骗她的。我现在成了他们之间互相的担保人。他们的心,他们的品德,我的正直,以及他们的父母的信心,所有这些都使他们对他们的命运放心。不过,只要一个人的心很软弱,即使他有理智,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觉得这一次分离就好象是再也不能见面似的。 这时候,苏菲想起了欧夏丽也曾怀抱过一番隐忧,她认为她现在正好处在欧夏丽的地位。我们不可让她在他离开的时候再产生那种狂热的爱情。“苏菲,”我有一天向她说道:“你和爱弥儿互相赠送一本书吧。你送他一本《太累马库斯奇遇记》,使他可以学一学太累马库斯的样子;让他送你一本你所喜欢的《旁观集》。你可以在这本书中研究诚实的妇女有哪些天职,而且随时想到两年以后就要尽那些天职。”互相赠送一本书,结果使两人都感到喜欢,使他们彼此都产生了信心。可是最后,伤心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他们非分离不可了。 那位可敬的父亲(我一切都是同他商量着办的)在我向他告别的时候拥抱我,并且把我拉到一边用很沉重而略带严肃的语气说道:“我已经尽了我的一切力量使你感到喜欢,我知道我是在同一个重荣誉的人一起做事的;现在,我只有一句话向你说了:请你记住你的学生已经吻过了我的女儿的嘴唇,签订了婚约。” 这两个情人的表情是多么不同啊!爱弥儿表现得十分激动,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眼泪大把大把地流在苏菲的父亲和母亲的手上,流在苏菲的手上,哽哽咽咽地拥抱苏菲家中所有的人,反来复去地老是讲那么几句话。要是在另外一个场合,象他这样语无伦次地讲了一遍又一遍的话,会引起大家发笑的。至于苏菲,她面色苍白,眼神幽暗,没精打彩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既不说话,也不哭泣,也不抬起头来看任何一个人,甚至连爱弥儿也不看一看。尽管他拉着她的手,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也不能改变她的表情;她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对他的哭泣,对他的拥抱,对他所做的这一切,好象都没有什么感觉似的;在她看来,他已经是早就离开她了。这种表情,比她的情人所表现的那种哭哭啼啼、难舍难分的可怜样子还动人得多!他看见和感受到了苏菲的这种表情,他的心都碎了。我用了很大的气力才把他拉走了;如果我让他在那里再呆一会儿的话,也许他就不愿意走了。我感到高兴的是,他走的时候看到了这种悲惨的样子。万一他将来受到什么人的诱惑,使他忘记了苏菲对他的情感,那么,我就要提醒他在启程那一天所看到的情景,这样一来,只要他的良心未死,我是一定能够再把他带回到她的身边的。 游历 有些人问,年轻人出外游历是不是好,并且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许多争论。如果我们换一个提法问,已经出外游历过的人是不是好,也许争论的意见就没有那样多了。 滥读书的结果是有害于科学的研究的。当一个人自以为他已经晓得了他在书本中读到的东西时,他就以为他可以不去研究它了。读书读得太多,反而会造成一些自以为是的无知的人。没有哪一个世纪的人所读的书有如本世纪的人所读的书这样多,然而也没有哪一个世纪的人所知道的东西是象本世纪的人所知道的东西这样少。在欧洲所有的国家中,没有一个国家是象法国这样印行过那么多历史、文学和游记之类的著作的,然而也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是象法国这样对其他民族的天才和风俗知道得那么少的。书籍多了,反而使我们不去看世界这本书了;或者,即使去看的话,每一个人也只是看他所看到的那一页的。要是我不知道确实有人说过:“怎能做一个波斯人!”我一听之下,还以为这句话是民族偏见最重的国家的人说的,还以为是最爱散布民族偏见的女人说的。 一个巴黎人自以为他了解所有各种民族的人,其实他只了解法国人;在巴黎城中,成天都有许多的外国人,然而在巴黎人看来,每一个外国人都是特别奇怪的,在普天之下是找不到第二个的。必须在仔细地研究过这个大城市的有产者之后,必须在同他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之后,你才能相信他们尽管是那样聪明,但同时也是十分愚蠢。令人奇怪的是,他们每一个人也许都读过十来遍有关一个国家的著作,然而在真正见到那个国家的人的时候,他们仍然是感到迷惑不解的。 要透过作者的偏见和我们自己的偏见去看出事情的真相,这的确是不容易的。我这一生中曾经读过许多游记,然而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哪两本游记对同一个民族的叙述是一致的。把我所见到的一些情况同我在书中所读到的情况一加比较之后,我终于决心把所有一切游历家的著作都束之高阁,后悔我不应该把我的时间用去读他们的书,并由此而深深相信,要做各种各样的研究,就应当实地去观察而不应当仅仅是念书本。事情确实是这样的,因为,即使游历家们个个都是很忠实的,但他们所叙述的也只是他们所见到的或想当然的情形,他们必然要用自己的看法给事情的真相涂上一层虚假的颜色。如果还要进一步分析哪些是他们的谎言和坏话,其结果又将怎样呢? 既然有些人向我们吹嘘读书的用处,我们就让那些生来就爱读书的人去采用这个办法好了。同雷蒙路尔的办法一样,这个办法也有一个好处:它可以教会他们夸夸其谈地讲他们根本就不懂得的事情。它还可以把一些年方十五的人训练成柏拉图,在一小撮人中间大谈其哲学,并且照着保罗吕卡斯或塔韦尼埃的话向人们讲埃及和印度有怎样的风俗。 我认为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即:任何一个人,要是他只看见过一个民族的人,便不能说他了解人类,而只能说他了解曾经同他生活过的那些人。因此,我们又可以换一个方法来对游历提问题了:“一个有很好教养的人是不是只了解他本国的同胞就够了,或者,他是不是还需要普遍地看一看各种民族的人?”这样问法,就没有什么可争论或怀疑的了。你看,要解决一个困难的问题,有时候在很大的程度上要看你对那个问题是怎样提法的。 不过,为了研究人类,是不是需要跑遍整个的地球呢?是不是要跑到日本去观察欧洲人呢?为了要了解一个民族,是不是要把那个民族中的每一个人都一一加以研究呢?不,一个民族中的人是极其相似的,所以用不着分别地去研究他们。你观察过十个法国人,就等于观察了所有的法国人。至于英国人和其他民族的人,我们虽不能说看见过十个英国人或其他民族的人就等于看见了所有的英国人或其他民族的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每一个民族都有它自己的独有的特征,这种特征虽不能单单从一个人的身上归纳出来,然而是可以从几个人的身上归纳出来的。正如你见到过十个法国人就等于见到了所有的法国人一样,你只要对十个民族的人做一番比较的研究,你就可以了解这些民族的人了。 为了要增长知识,仅仅到各个国家去跑一趟,那是不够的,还必须懂得怎样在那些国家从事一番游历。为了要进行研究,就需要具备一付眼光,并且把它贯注于你想要了解的事物。有许多人在游历一阵之后,所受到的教益还不如他们从书本中受到的教益多,其原因就是由于他们不懂得怎样动脑筋去思考;他们在读书的时候,至少可以得到作者的指导,但在他们自己去游历的时候,他们反而是不知道看什么东西好的。另外有一些人,在游历一阵之后,也是得不到什么教益的,其原因是由于他们没有增长知识的愿望。他们的目的是这样的不同,所以要他们抱着学习的目的去游历,是不大可能的;对于你无心观察的东西,你是不可能仔仔细细地去看它一番的。在全世界的各个民族中,法国人是最喜欢到外国去游历的,但是,由于他自己的习惯太多,所以往往把不属于习惯的事情也看作是习惯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法国人。任何一个国家都不象法国这样有那样多的人出去游历。但尽管这样,在欧洲所有的民族中,法国人虽然比谁都看到过更多的其他民族的人,但也只有法国人对其他民族的人了解得最少。英国人也是爱游历的,但他们游历的方式是不同的;这两个民族在各方面都是相反的。英国的贵族爱游历,而法国的贵族则从来不到外国去游历;法国的人民爱游历,而英国的人民则从来不到外国去游历。我认为,这个差别正好表明英国人是值得称赞的。法国人到外国差不多都是为了去发点小财,而英国人不到外国去发财则已,如果要去发财,就要带着充足的金钱去经商;他们到外国去游历,那是为了到别个国家去花掉他们的金钱,而不是为了去营谋生活的;他们为人极其骄傲,决不愿意到国外去做低贱的事的。这就可以使他们比抱着另外一个目的到外国去游历的法国人在国外更能增长许多的知识。然而,英国人也有他们的民族偏见,而且他们的民族偏见比任何人都多;但是,他们之所以有这种偏见,其根源在于他们内心的感情而不是由于他们的无知。英国人的偏见产生于骄傲,法国人的骄傲产生于虚荣。 正如受文化熏陶最少的人一般都比较聪明一样,不常到外地游历的人出去游历一次反而能收到最好的效果,其原因是由于他们不象我们这样爱去看那些琐琐碎碎的事情,不象我们这样爱寻找那些投合我们的无聊的好奇心的东西,因此能够把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用去研究那些真正有意义的问题。就我所知,只有西班牙人是这样游历的。至于法国人,他到了一个国家就只知道去拜访艺术家,而英国人则爱去临摹古迹,德国人则带着他的题名簿去找所有的学者;西班牙人到了一个国家便不声不响地研究该国的政治制度、风俗和治安情形;在这四个国家的人当中,只有他能够从他的见闻中带回一些有益于他的国家的东西。 古代的人是很少出外游历的,他们也很少阅读和写作游记之类的书,然而我们根据他们给我们遗留下来的著作就可以看出,他们彼此之间的了解,比我们了解我们同时代的人还了解得清楚。单拿荷马这个诗人来说,我们读他的作品,简直是感觉到好象亲身到了他所描写的那个国家似的;即使不说他这样的诗人,我们一提到希罗多德也是不能不表示钦佩的,因为,虽然他写的历史是着重叙事而很少分析和评论,但他对当时的风土人情的描写,却远非我们今天的历史学家所能比拟,尽管我们今天的历史学家在他们的著作中描写了许许多多的人物。塔西佗对他那个时代的日耳曼人的描写,比当今任何一个作家对德国人的描写好得多。毫无疑问,钻研古代史的人,对希腊人、迦太基人、罗马人、高卢人和波斯人的了解,比我们任何人对自己的邻居还了解得深刻。 还须承认的是,各个民族原来的特征是一天天地在消失,因此要认识它们也就比较困难。随着各种族的人的互相混合,民族之间的区别已经逐渐地不存在了,而在以往,这个民族和那个民族的区别是很显著的,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从前,每一个民族都是比较闭关自守的,它们之间的交通来往没有现在这样频繁,它们共同的或互相矛盾的利益也没有现在这样多,民族和民族之间的政治的和群众的联系也比现在少,各个国王之间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吵吵闹闹地进行所谓的谈判,他们互相间也很少派遣使臣或常川住扎的使节,远洋航行也是很少的,他们也不到远地去通商做生意,他们之间仅有的那一点点贸易,不是由国王自己雇外国人去做,便是由那些受大家轻贱的人去做,这些人既不能对任何民族产生影响,也不可能促使民族和民族互相接近。现在,欧亚两洲之间的联系远比当初高卢和西班牙之间的联系还密切一百倍;单拿欧洲来说,它的人口比今天整个世界的人口还稀疏得多。 对这一点,需要补充的是:大多数古代的人都可以说是土人,即本来就是他们那个国家生长的人;由于他们在他们那个国家居住的时间相当久了,所以已经记不得他们的祖先当初是从什么时候在那里定居的,同时,由于住的时间相当久,所以也让当地的风土在他们身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反之,拿我们现今的人来说,在罗马人入侵之后,新近又发生了野蛮人的大迁徙,因而使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人全都混起来了。今天的法国人,已不再是从前那种长得又高又大、金头发、白皮肤的法国人了;希腊人也不再是那种在艺术上作为模特儿的希腊人了;就连罗马人的面貌也变了样子,甚至他们的性情也有了改变;波斯人原来是属于鞑靼族的,由于同塞加西亚人的血统相混,他们也一天天地失去了他们原先丑陋的样儿;今天的欧洲人已不再是高卢人、日耳曼人、伊比利亚人和阿洛布罗格人了;他们全都是西塞人,只不过面貌略有不同,而性情则有较大的差异罢了。 这就是为什么由风土的影响而产生的古代的民族特征比之今天更能显示民族和民族之间在气质、面貌、风俗和性格上的差异的原因;今天的欧洲是很不稳定的,所以没有足够的时间让自然的原因打上它们的烙印,同时,欧洲的森林已经砍伐,池沼已经干涸,土地的耕作情形虽然比古代坏,但耕作的方法比从前更一致了,所以,由于这种种原因,连这个地方和那个地方、这个国家和那个国家之间在外形上的差别也看不出来了。 也许,当我们考虑到这种种原因的时候,我们就不会那样性急,一看希罗多德、提西亚斯和普林尼的书就加以嘲笑,说他们笔下所描写的每一个国家的居民都有一些我们所不曾看到过的原始的特征和显著的差异。要是能找到原来的那些人,就能从他们的身上看出原来的面貌;要是他们没有丝毫的改变,他们就能保持原来的样子。如果我们能够同时把所有一切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人放在一块儿研究的话,我们哪能不相信他们确实是一个世纪比一个世纪变得大不相同,哪能不相信在今天无论你从这个民族找到那个民族都是找不到他们那种人呢。 随着研究工作的愈来愈困难,人们对它就愈来愈忽视,而且也做得很不彻底,这也是我们在探讨人类天性的发展方面成绩不佳的一个原因。一个人抱着什么目的去游历,他在游历中就只知道获取同他的目的有关的知识。如果他的目的是想创立一套哲学,则他便只是去看他希望看到的东西的;如果他的目的是在追逐财货,他就会把他全部的注意力贯注在同他的利益有关的事物上去的。商业和手工技术固然是能够使各国人民互相交往,然而也妨碍了他们互相了解,因为,当他们彼此都想在对方身上谋求利益的时候,哪里还有心思去过问其他的事情呢? 把凡是我们能够生活的地方都看一看,对我们来说是有益处的,因为这样,我们就可以选择一个能够使我们生活得最舒适的地方。如果每一个人都可以自给自足地靠自己的力量生活,则他只须了解他赖以生活的地方就够了。一个野蛮人是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就能生活的,他对整个世界也是没有什么贪心的,因此,他只了解,而且也只想了解他所生活的那个地方。如果他迫不得已地要到其他的地方去生活,他也将避免来到人所居住的地方,他愿意靠野兽生活,而且,只要有野兽,他也就能够生活。可是我们,我们是需要过文明人的生活的,我们不吃人就活不下去,我们每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利益都喜欢到人数最多的国家去。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涌向罗马、巴黎和伦敦的原因。在各国的首都,人血的价钱总是最便宜的。到大都会去看到的都是大人物,而大人物全都是差不多的。 人们说,我们有许多学者为了研究学问,已经到外国去游历了,这种说法是不对的;那些学者同其他的人一样,也是为了利益才到外国去游历的。象柏拉图和毕达哥拉斯这样的人,在今天是再也找不到了,即使是有的话,也不在我们这个国家。我们的学者个个都是奉了朝廷的命令到外国去游历的;朝廷派遣他们,供给他们旅费,发给他们薪水,叫他们去研究这样或那样的事物,很显然,他们去研究的事物决不是道德方面的。他们必须把他们全部的时间都奉献于朝廷的目的;他们太老实了,哪里能拿了朝廷的钱不做朝廷的事。不管在哪一个国家,如果确有一些好奇的人自己花钱去游历的话,那也不是为了去研究人,而是为了去教训人。他们所需要的不是学问而是浮华的外表。他们哪里能想到应该在游历中学会摆脱偏见的桎梏呢?他们正是出于偏见才去游历的。 为了观赏一个国家的山川而去游历,和为了研究一个国家的人民而去游历,其间是大有分别的。好奇的人总是抱着前一个目的去游历的,他们在游历中只是附带看一下一个国家的人民。对研究哲理的人来说,则应该同他们相反,主要是研究人民,而附带看山川。小孩子是先看东西,等他长得够大了,他才研究人。大人则应该先研究人,然后才看东西,如果他有看东西的时间的话。 因此,我们不能够因为游历得不好就得出结论说游历没有用处。不过,即使承认游历有用处,但我们能不能够因此就说什么人都可以去游历呢?不,恰恰相反,只有很少的人才适于去游历,只有那些有相当的毅力的人,能够从他人的错误中接受教训而不受引诱的人,能够借鉴别人的恶事而自己不去做恶事的人,才可以去游历。游历可以促使一个人的天性按它的倾向发展,以致最终使他成为一个好人或坏人。一个周游过世界的人,在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今后一生都永远是那个样子。他游历回来之后,将变得更坏而不是变得更好,因为他去游历的目的就是向往于坏事而不是向往于好事。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行为不端的年轻人,在游历中将沾染所有一切他游历过的国家的人的恶习,但别人的美德,他们却一点也学不到,尽管别人在暴露其恶习的同时也显示了美德;但是,生长在善良人家的青年,由于他们善良的天性受过良好的培养,由于他们确实是抱着受教育的目的去游历,所以游历归来之后,个个都会变得比他们在游历以前更好和更聪明。我的爱弥儿就是要这样去游历的。那个年轻人,那个无愧于一个高尚的时代的人,那个使全欧洲惊羡其美德的人,那个虽然在如花似锦的年岁就为国捐躯但未枉活一生的人,那个以自己的美德装饰自己的坟墓的人,那个等待着外邦人来到他的坟墓上撒播鲜花以表崇敬的人,就是这样游历的。 所有一切经过一番推理而做的事情,都有它自己的法则。游历,作为教育的一个组成部分来说,也是有它的法则的。为游历而游历,是在乱跑,是在到处流浪;即使说是为了受教育而去游历,这个目的也是过于空泛的,因为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的教育,是没有意义的。我希望青年人有一种鲜明的学习意图,这种意图经过很好的选择之后,就可以决定所要学习的内容了。采取我所实行的方法,就自然而然要继续按照我在这里所说的话去做的。 但是,通过他和事物的物质关系以及他和人的道德关系对自己做了一番研究之后,他还需要通过他和本国的同胞之间的法律关系来研究他的处境。为此,他首先需要一般地研究政府的性质,研究政府的各种形式,最后还要专门研究他出生地的政府,以便了解他在那个政府管辖之下生活是不是适宜,因为,每一个人由于具有任何力量都不可能加以破坏的权利,所以在他长大成人和做了自己的主人的时候,他就可以自主地废弃那个把他同社会联系起来的契约,离开那个社会所在的国家。他之所以在长大到有理智的年龄以后还被大家看作是默认了他的祖先所订立的契约,只不过是因为他还居住在那个地方。正如他有权放弃他所继承的父亲的遗产一样,他也有权放弃他的祖国;再说,出生地是自然的赐与,他一放弃了它,也就放弃了一切了。每一个人,不论他出生在什么地方,除非他为了取得国家保护的权利而自愿受到法律的管辖以外,他要想在他出生的那个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是不能不遇到危险的。 我用实际的例子告诉他说:“一直到现在为止,你都是在我的指导之下生活的,你还没有管理你自己的能力。不过,你即将达到这样的年龄了,法律将在你达到这个年龄的时候允许你自己处理你自己的事情,从而使你自己做你本身的主人。你不久就将发现你在这个社会上是孤孤单单的,要依靠一切,甚至还要依靠你的遗产。你想创立一个家,这是很值得称赞的,它是男人的天职之一;不过,在你结婚之前,你必须知道你自己愿意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怎样度过你的一生,你用什么方法去可靠地为你和你的家庭谋求面包,因为,尽管我们不应当把挣面包看作是一件主要的事情,但也应当在这个问题上有所思考。难道说你愿意依靠你所轻视的那些人吗?难道说你愿意通过那些使你要不断地受到他人摆布的社会关系,通过那些迫使你自己也要变成坏人才能逃避坏人的欺骗的社会关系,去建立你的家和确定你的地位吗?”说完以后,我就向他讲述各种可能的运用他的资财的办法,例如,或者用之于经商,或者用之于从政,或者用之于理财;我向他指出,不管他去做什么,他都要遇到一些危险,使他处于今天不知明天如何的境地,使他事事都要看别人怎样对他而决定他的行为,因而使他不能不按照别人的榜样和偏见更改他的性情、他的看法和他的做法。 我告诉他说:“另外还有一个使用你的时间和精力的办法,那就是去当兵,也就是说,受他人以高薪雇用,去屠杀那些从来没有对我们做过坏事的人。这个职业在男子们当中是很受尊重的,大家对那些只会干这种杀人的事情的人是特别看得起的。此外,这个职业不仅不需要你放弃其他的财产,而且还使你更加需要它们;消灭那些从事这个职业的人,也是搞这个职业的人的一种光荣。当然,他们并不是通通都同归于尽的;而且,正如种种其他的职业一样,这个职业不知不觉地也形成了一种发财致富的方式;不过,我很担心,在我向你讲述那些在这方面取得成功的人是怎样作法的时候,我也许会使你产生好奇心,去学他们的样子。” “你还须知道的是,在从事这个职业的时候,也许除了追逐女人以外,即使你没有豪壮的勇气也没有关系;反之,你表现得最畏缩、最卑贱和最奴才样,反而会受到人家的特别看重,因为如果你想认真地全心全意地干,你也许还会受到人家的轻视和怀恨,说不定还会被人家赶走,至少,你所有的伙伴将因你在他们梳装打扮的时候跑到战濠去工作,而藐视你和排挤你。” 可以想象得到,所有这种种职业都是不合爱弥儿的兴趣的。“怎么!”他会向我说:“难道说我把童年时候的本领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我的胳臂断掉了吗?我的气力全都用尽了吗?我不会干活了吗?你所说的那些职业和人们愚蠢的偏见,对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为人善良和正直才是最光荣的;我只知道同我所喜欢的人一块儿独立生活,以自己的劳动去挣得面包和增进健康,才是最幸福的。你向我讲的那些危险,是吓不倒我的。我只要在这个世界上有那样一小块土地,就满足了。我埋头苦干,使土地出产东西,我就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我只要有苏菲和这样一块土地,我就可以过很富裕的日子。” “不错,我的朋友,一位妻子和一块属于你的土地,是足够使一个明智的人过幸福的生活了;但是,这一点点财富尽管是不算多,但并不是如你所想象的是人人都可以得到的。最稀罕难得的妻子,你已经是找到了,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土地。 “一块属于你的土地,亲爱的爱弥儿,你在哪里去选择这样一块土地?在这个世界上,你站在什么地方可以这样说:‘我是这里的主人,这块土地上的东西是属于我的?’我们固然是可以知道在哪一个地方容易使人发财致富,但我们哪里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使人不需要财富也能生活呢?谁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生活得既自由又不依赖他人,既不需要侵害别人也不怕别人来侵害自己呢?你以为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一个永远让我们为人诚实的国家吗?如果说确有那样一种又合法又可靠的谋生办法,可以使我们无须玩弄手段或同人家打交道,就能独立地生活的话,我认为,那就是靠你的双手劳动,耕种你自己的土地了;但是,我们在哪一个国家里能这样说:‘我所耕种的这一块土地是属于我的?’在选择这样一个幸福的地方以前,必须要弄清楚你在那里是不是一定能够得到你所寻求的安宁,你必须防备专制的政府、迫害异端的宗教和不良的风俗来扰乱你的安宁。你必须要能够避免种种苛捐杂税,以免把你的劳动果实通通剥削干净,你必须要能够避免同人家无止无休地打官司,以免把你的财富消耗得一无剩余。你必须要能够堂堂正正地生活,以便使你无须去讨好当地的官员或他们的下属、法官、教士、有钱有势的邻居和各种各样的坏人,因为,要是你不做好预防他们的准备,他们就一定要来侵害你的。 “你尤其要使你能够躲避大官贵族和富豪的侵凌,因为,他们一看见拿伯的葡萄园,他们就要把他们土地的边界划过去包围它的。如果你真是不幸,碰上了那样一个有地位的人在你的茅屋旁边买下了或者修建了一座房屋,你是不是有把握可以使他找不到任何借口以你的土地去扩大他的庄园,或者,也许在明天,你是不是有把握可以不让他修一条大路来侵占你的土地?如果你想树立足够的名声,以避免所有这些不愉快的事情,那你就要同时贮蓄足够的钱财,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贮蓄钱财,对你是没有什么不好的。钱财和名声是互相依赖的,有钱财而无名声,或者有名声而无钱财,都是不行的。 “亲爱的爱弥儿,我的经验比你多,我对你这个计划将要遇到的困难比你看得清楚。不过,你的计划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计划,踏踏实实的计划,它将最终使你获得幸福,让我们努力把它付之实行。我有一个建议:让我们从现在起,花两年的时间去游历,等你游历回来以后才在欧洲选择一个可以使你和你的家人幸福生活的地方,以便避免我刚才向你讲述的那些麻烦。如果我们成功了,你就可以得到其他的人寻求不到的幸福,你就不会后悔把你的时间拿来这样利用。如果不成功,你也可以消除你的幻想,把痛苦看作是不可避免的,从而使你自己得到安慰,按照需要的法则办事。” 我不知道,读者诸君是不是可以看出这样一种学习的办法将使我们得到怎样的结果;但是,我现在敢断言,如果爱弥儿本着这样一种意图去开始和继续游历一番之后回来,仍然对政治制度、人民风俗和各种各样的政府法规一无所知的话,那必然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都有不够的地方:他的智慧不够,我的判断的能力不够。 政治学还有待于发展,据估计,它也许永远不会发展起来了。在这方面居于一切学者之首的格劳修斯,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且最糟糕的是,他还是一个心眼很坏的孩子。我认为,根据大家一方面把格劳修斯捧上了天,另一方面把霍布斯骂得狗血喷头的情况来看,正好证明根本就没有几个明理的人读过了或理解了这两个人的著作。事实是,他们两个人的理论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各人使用的辞句不同罢了。他们论述的方法也是有所不同的。霍布斯是采取诡辩的方法,而格劳修斯则采取诗人的方法,其他的一切,就完全是一样的了。 在近代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说得上是有能力创立这样一门既庞杂而又没有用处的学问的,此人就是著名的孟德斯鸠。不过,他避而不谈政治学的原理,而只满足于论述各国政府的成文法;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两门学问的内容不同的了。 然而,任何一个人,只要他想按照各个政府实际的情况认真地研究它们,就不能不把这两门学问结合起来。为了要判断它们现在是什么样子,就必须知道它们应当是什么样子。要想阐明这些重大的问题,最困难的地方在于我们能不能够使一个人有兴趣去讨论和回答这两个问题:“它们和我有什么关系?”以及"我怎样对待它们?”我们已经使我们的爱弥儿能够自己解答这两个问题了。 第二个困难之点在于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儿童时期养成的偏见,在于我们都受过种种教条的熏染,尤其是在于著述家们个个都有偏心;他们时刻都在说他们阐述真理,其实他们哪里管真理不真理,他们心目中所考虑的是他们的利益,只不过他们在口头上不讲就是了。老百姓既没有委著述家们去做教授,也没有给他们年金或法兰西学院院上的席位,所以,请你想一想,老百姓的地位怎么能够由他们去决定!我要尽量使这个困难之点在爱弥儿眼中看来算不了一回事情。当他刚刚知道什么叫政府的时候,他唯一要做的事情是去寻找最好的政府,他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著书立说,万一他真要执笔著书的话,那也不是为了讨好当今的权贵,而是为了树立人权。 还有第三个困难之点,这一点只是个别的人才会遇到,而且是易于解决的,所以我现在既不把它提出来,也不着手去解决它,因为,只要我不怕它就行了。我认为,当我们去从事这样一种研究的时候,我们所需要的,并不是巨大的才能,而是对正义的真诚的爱和对真理的尊重。如果说我们可以找得到一个适当的时机对政治制度作公正不偏的研究的话,我认为,现在就是这样的时机了,否则,以后就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 在进行研究以前,我们必须先定出一些研究的规则,我们需要有一个标准来衡量我们所研究的东西。政治学的原理就是我们的标准。每一个国家的民法就是我们衡量的尺度。 我们的基本的概念是很简单和明了的,是直接从事物的性质中归纳出来的。这些基本的概念将作为我们讨论的问题,而我们只是在把它们相当满意地解决之后,才把它们表述为原理。 举例来说,当我们首先追溯自然状态的时候,我们就要研究人生来是自由的还是生来是奴隶,是生来就是同他人联合在一起的还是生来是独立的;他们是自愿联合在一起的还是被一种暴力强迫联合在一起的;那个强迫他们联合在一起的暴力是否能够制定一种永久的法律,凭着这种法律,这个原先的暴力即使已经被另外一种暴力所征服,它也仍然有要求人们服从它的权利,以致据说自从宁录王以暴力制服了人民以后,其他的暴力尽管已经把他的暴力消灭了,也仍然要看作是不合法的和篡逆的,而且,只有宁录王的后代或他所禅让的人才是正统的国君;或者,如果原先的暴力已不存在,而在它之后出现的暴力是否可以强迫我们服从,是否可以摧毁原先那个暴力的一切束缚,因而只有在它自己对我们施加压力的时候我们才服从它,而且一旦我们有了抵抗的力量,我们就可以不服从它。所以,法律就是暴力,只不过换了一个辞来说罢了。 我们要研究:我们是不是能说一切疾病都是上帝赐与的,因此,请医生治病是犯罪的。 我们还要研究:当一个匪徒在大道上拦住我们抢劫的时候,尽管我们有办法把我们钱包里的钱藏起来,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本诸良心把我们的钱拿给他,因为他手中所持的枪也是一种权力。 “权力”这个辞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跟合法的权力有所不同,是不是要按照法律它才能成立。 如果我们不承认暴力的法律,而拿自然的法律即父权作为人类社会的原理,我们便要研究这个权力有多么大,它的自然的根据是什么;除了孩子的利益和身体柔弱,以及父亲对孩子的天性的爱以外,它还有没有其他的存在的理由;如果孩子的身体不弱了,而且他的智力又发育成熟了,他能不能在保持其自身的生命方面变成唯一的自然的判断人,并从而变成他自己的主人,不受其他人的约束,甚至不受他的父亲的约束,因为,千真万确的是:孩子之爱他本人,是远远胜过其父亲对他的爱的。 如果父亲死了,孩子们是不是一定要服从他们的长兄或另外一个对他们根本没有天然的父爱的人;从这一族到那一族,是不是始终只有一个首领,而所有各族的人都要服从他?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要研究他这种权力为什么又被划分了,为什么统治这个世界的人又不止一个呢? 假定所有的民族都是通过自己的选择而构成的,那我们就要分辨法律和事实的差异了;既然孩子们之所以要服从他们的兄长、叔父或其他的亲族,并不是由于这些人非要他们服从不可,而是因为他们愿意服从,那么,我们就要问:这样一种社会是不是自由自愿地结合的? 其次,谈到奴隶法,我们要问:一个人是不是可以按照法律把他的权利毫无条件、毫无保留和限制地通通让给别人,也就是说,他可不可以放弃他的人格,放弃他的生命和理智,放弃他的人身,是不是可以做事不问是非,一句话,是不是可以在未死以前就停止生存,尽管大自然明明是要他自己保持他自身的生命,尽管他的良心和理智已经告诉他应该做什么和不应该做什么。 如果在奴隶法中有某种保留和限制,那我们就要问:这个法律是不是因此就变成了一种真正的契约;根据这个契约,双方既然都同是订约人,没有共同的主人,因此,他们按照契约的条件,便仍然是自己的主人,每一方都享有这一点自由,而且在一旦发现这个契约对他们有害的时候,可以马上把它毁掉。 既然一个奴隶都不能够毫无保留地把他的一切权利让给他的主人,一个民族怎能毫无保留地把它的一切权利交给它的首领呢?既然一个奴隶都可以判断他的主人是不是遵守了契约,一个民族怎么不可以判断它的首领是不是遵守了契约呢? 由于我们不能不这样重新探讨,研究"集合的民族"这个辞的意思,因此,我们要问:为了要集合成一个民族,在未出现我们所说的那种契约以前,是不是还需要订立一个契约,或者,至低限度要有那么一个默契。 既然一个民族在尚未选择它的国王以前就已经是一个民族了,则它不是根据社会契约而构成一个民族,又是根据什么呢?可见,社会契约是一切文明社会的基础,我们只有根据这种契约的性质,才能阐明按照这种契约而构成的社会的性质。 我们要研究这种契约的主要内容是什么,我们是不是大体上可以把它概括成这样一段话:“我们每一个人都同样把自己的财产、人格、生命以及自己的一切能力交给全体意志去支配,听从它的最高的领导,而我们作为一个集体,将把每一个成员看作是全体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如果可以这样概括的话,那么,为了给我们所需要的辞下一个定义,我们就可以这样说:这个集体的契约不仅不提缔结契约的每一个人,它反而要制造一个在大会中有多少人投票就算是由多少成员组成的实有的集合体。这个共同的人格一般称为"政治体";这种政治体在消极的时候,它的成员就称它为"国家",在积极的时候就称它为"主权",在跟它的同类相比较的时候就称它为"政权”。至于成员的本身,总起来说就称为"人民";分开来说,作为"城邦"的一分子或主权的参与者就称为“公民",作为服从同一个主权的人就称为"属民”。 我们认为,这种联合的契约包含一个全体和个人之间的相互的约定,每一个人可以说是同他自己订立契约,因此他具有双重的关系,即:对别人来说,他是行使主权的一分子;对主权者来说,他是国家的一个成员。 我们还认为,既然一个人没有亲自订约便不一定非遵守契约不可,而全体意志虽可以根据每一个人所处的两种不同的关系而强迫所有的属民服从主权,但它不能强迫国家服从它。由此可见,除了唯一无二的社会契约以外,便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的所谓的基本法了。这并不是说政治体在某些方面不能同别人订立契约,因为,对外国人来说,它就是一个简单的存在,一个个体。 订约的双方,即每一个个人和全体,既然没有一个可以裁决他们之间的分歧的共同的上级,那我们就要研究,是不是每一方都可以在他高兴的时候破坏契约,也就是说,只要他一旦认为契约对他有害,他就可以不遵守。 为了阐明这个问题,我们认为,按照社会契约,主权者是只能够根据共同的和全体的意志行事的,它的法令只能有共同的和普遍的目的;因此,主权者是不可能直接损害个人的,要损害的话,便要损害所有的人,但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因为这等于是自己损害自己。所以,除了公众的势力以外,社会契约就不需要其他的保证,因为,只有个人才能够破坏它,然而,破坏了社会契约,个人也不能因此就不受它的约束,反之,他却要因为破坏它而受到惩罚。 为了更好地解决类似的问题,我们要经常记住,社会契约是一种特殊性质的契约,而且只是它具有这种特殊的性质,所以人民才是同自己在订立契约,这就是说,人民作为整体来说就是主权者,而每一个个人就是属民,这是政治机器在构造和运用方面非具备不可的条件,只有这个条件才能够使其他的契约合理、合法而且不至于给人民带来危险;如果没有它,其他的契约就是荒唐的和专制的,并且还容易产生巨大的流弊。 由于个人只服从主权者,由于主权者就是全体意志而不是其他的东西,所以我们由此可以看出每一个人为什么在服从主权者的时候就是服从他自己,为什么在社会契约之下生活比在自然状态中生活更为自由。 我们从个人方面把自然的自由和社会的自由加以比较以后,我们还要从财产方面把产权和主权,把个人土地权和最高领土权加以比较。如果说主权是以财产权为基础的话,则财产权就是最应当受到主权者尊重的权利;只要把它看作是个人特有的一种权利,它对主权来说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然而,要是把它看作是所有的公民共有的权利的话,那它就要服从全体意志的支配了,这个意志就可以废除它了。所以说主权者是没有任何侵犯一个人或几个人的财产的权利的;但是,它可以制定法律去夺取所有的人的财产,例如在莱喀古士时代的斯巴达就是这样做的;反之,梭伦废除债务的做法就是不合法的。 既然只有全体意志才能约束一切属民,那我们就要研究这种意志是怎样表达出来的,我们要凭什么标记才能把它认得出来,什么叫法律,法律的真正的特性是什么。这个问题还从来没有人研究过,法律的定义还有待于我们来下哩。 当一个国家的人民专门针对一个或几个成员考虑问题的时候,这个国家的人民就分裂了。在全体和部分之间就产生了一种关系,从而把它们分成两个分离的存在:部分是一个存在,而全体在少去这一部分之后就是另一个存在。但是,全体在少去这一部分之后就不是全体了;只要存在着这种关系,那就不能称为全体,而只能称为两个大小不等的部分。 反之,当全体人民为全体人民制定法律的时候,那就是考虑到人民自己的情况来订了;如果说产生了一种关系的话,那就是从一个观点来看的整体对从另一个观点来看的整体,而整体是没有分裂的。法律的对象是全体,而制定法律的意志也是全体。我们在这里需要研究的是,其他的法令是不是可以冠上"法律"这个名称。 如果说主权者只能够通过法律来表述它的意志,如果说法律只能有一个对国家所有的成员都有同样的关系的目的,那么,主权者就没有针对一个特殊的目的制定法律的权力;然而,为了保存国家,也必须处理一些特殊的事情,因此,我们要研究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 由主权者制定的法令,只能够是全体意志的法令,即法律;然而,为了执行这种法律,也需要有一些明确的条例,强制的即政府的条例;在另一方面,这些条例是只能够针对特殊的目的来订的。所以,主权者在确定人民选举首领的时侯所依据的法令,就是法律,而我们在选举执行法律的首领的时候所依据的法令,只不过是一个政府的条例罢了。 这是第三个关系,按照这个关系,我们可以把集合的人民看作是行政官或他们自己以主权者的身分所制定的法律的执行者。 我们要研究人民是不是可以自己剥夺自己的主权,以便把它交给一个人或几个人;因为,选举的条例并不是一种法律,按照这个条例来说,人民并不就是主权者,因此我们不明白他们怎能把不是属于他们的权力转交给别人。 既然主权的实质就是全体的意志,那我们还不明白要怎样才能够使个别的意志和全体的意志形成一致。我们倒是应该假定它同全体的意志是相矛盾的,因为,个人的利益总是占先的,大众的利益总是相等的;即使说两者形成一致是可能的,但是,除非它是必然的和不可摧毁的,否则,统治权是不可能由此产生的。 我们要研究在社会契约未被破坏的时候,人民的领袖,不论他们是以什么名义当选的,是不是仅仅是人民的官员,而人民是在命令他们执行法律;我们要研究这些领袖是不是应当向人民汇报他们施政的情况,他们自己是不是也应当服从他们要人家服从的法律。 如果说人民不能够把他们的最高权力让给别人,他们是不是可以把它委托给别人行使一个时期?如果说人民不能够找一个人来做自己的主人,他们是不是可以找一些人来做自己的代表?这个问题很重要,值得我们加以讨论。 如果说人民既不能够有一个最高的统治者,也不能够有代表,那我们就要研究他们怎样给自己制定法律,他们是不是应当有许多的法律,他们是不是应当经常改变他们的法律,一个人口众多的大民族是不是能够自己做自己的立法人? 罗马人是不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民族? 形成人口众多的大民族,是不是好? 根据前面阐述的几点,我们可以看出:在一个国家的属民和主权者之间有一个中间体,这个中间体是由一个或几个人组成的,他们负有掌管行政、执行法律和维持政治和公民自由的责任。 这个中间体的成员称为行政官或国王,也就是说他们是统治者。整个中间体按组成的人来说,称为执政者;按它的行为来说,则称为政府。 如果我们根据整个中间体对它自己的行为来看,也就是说根据全体对全体或主权者对国家的关系来看,我们可以把这个关系比作一个以政府为中项的两个比例外项之间的关系。行政官从主权者那里接受命令,并把他所接受的命令发给人民;两边一算,他的乘积即他的权力和公民(他们一方面是属民、另一方面又是主权者)的乘积即权力是相等的。你改变三项当中的任何一项,将立刻打破它们之间的比例。如果主权者想实行统治,换句话说,如果他想颁布法律,又如果属民拒绝服从他所颁布的法律,则原来的秩序即告消失,跟着就会出现一片混乱,结果,这个分崩离析的国家不陷入专制政治就会陷入无政府状态。 现在假定一个国家是由一万人组成的。主权者只能被看作为一个集合的整体,而每一个个人作为属民来说是可以单独地和独立地存在的。因此,主权者对属民是一万对一,这就是说,尽管主权是完全受国家的成员的支配,但每一个成员所享有的主权实际上只有万分之一。假如人民的总数有十万,又假定属民的地位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由于他所投的票的效力已减到十万分之一,因此,他那一票在法律的制定方面的影响也就会缩小十倍。所以,由于属民始终是一,主权者的权力是必然会随着公民的人数的增加而扩大的。由此可见,国家愈大,个人的自由就愈少。 个别的意志和全体的意志愈不符合,也就是说,人民的动向和法律愈不符合,就愈要增加压制人民的力量。另一方面,由于国家的幅员大,就给了社会权力的执行者更多的滥用权力的念头和机会,因此,政府控制人民的权力愈大,主权者便愈是应该有反过来控制政府的权力。 根据这种双重关系,我们可以断定,主权者、执政者和人民之间的比例并不是人们随随便便确定的,而是由于国家的性质必然产生的结果。我们还可以看到,由于两个外项之一,即人民,是固定不变的,所以复比每增加或减少一次,单比就要跟着增加或减少一次;但是,不论是增或是减,每一次都非要改变中项不可。我们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说,唯一无二的绝对的政治制度是不存在的;按大小来说有多少个不同的国家,在性质上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政府。 如果说人民的人数愈多,人民的意向和法律的关系便愈少,那我们就要研究是不是可以这样类推:行政官的数目愈多,政府便愈没有力量。 为了要阐明这一点,我们就需要指出每一个行政官的身上是具有三种本质上不同的意志的:第一个是倾向他自己的利益的个别意志;第二个是专门以维护执政者的利益为目的的行政官的共同意志,这种意志可以称为集团的意志,对政府来说是普遍的,对国家(政府是国家的一个组成部分)来说是特殊的;第三个是人民的意志,即主权者的意志,这种意志无论对作为总体的国家或者对作为总体的一个组成部分的政府来说,都同样是普遍的。在一个十全十美的立法机构中,个别的特殊的意志几几乎是没有的,政府固有的集团的意志也是十分次要的,因此,作为主权者的全体的意志是衡量一切其他意志的标准。反之,按照自然的秩序来说,这几种不同的意志愈集中,它们便愈趋活跃;全体的意志始终是最弱的,集团的意志是居于第二位的,个别的意志是胜过一切的;所以,每一个人首先是他自己,其次是行政官,然后才是公民。这个次序的先后和社会秩序的先后是恰恰相反的。 阐明了这一点以后,我们再进而假定政府是掌握在单独一个人的手中的。在这种情况下,个别的意志和集团的意志便完全地结合在一起了,因此,集团的意志也就达到了它可能达到的最高的强度。由于暴力的使用要依靠这种强度,由于政府的绝对的权力就是人民的权力,是始终不变的,因此可以得出结论说,最活跃的政府是由单独一个人执掌的政府。 反之,把政府和最高的权力结合在一起,以拥有主权的人民为执政者,有多少公民就委多少行政官,这样一来,集团的意志便同全体的意志完全混淆,不能够象全体的意志那样活跃,并且还让个别的意志各行其是。所以,尽管政府的绝对权力没有任何减少,但这样的政府是最不活跃的。 这些法则是无可争辩的,其他的论点只不过是用来阐明它们罢了。举例来说,构成一个集团的各个官员就比构成一个整体的各个公民活跃得多,因此,个别的意志是可以对整体起很大的影响的。因为,每一个行政官差不多都担任了政府的某种特殊的职务,而每一个公民是不能以个人的身分运用主权的。此外,国家的幅员愈大,政府的实际的权力也愈大,虽然它实际的权力并不是因为国家的幅员扩大而扩大的;但是,如果国家的幅员不变,即使是增加行政官,那也是没有用处的,政府是不可能因增加行政官而获得更多的实际权力的,因为政府只不过是国家(我们假定它的大小是不变的)的权力的保管者罢了。所以,行政官的数目一多,政府的权力不仅不因此而增加,反之,它活跃的程度还会因之而减弱的。 论证了政府将因行政官的增加而趋于松弛之后,论证了人民的人数愈多,政府的压力也应当愈大之后,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说,行政官和政府的比例应当同人民和主权者的比例成反比;这就是说,正如人民的人数增加,领袖的人数就愈应减少一样,国家愈是庞大,政府的机构便愈应紧缩。 了以后能够用更确切的名称阐述各种形式的政府,我们首先指出,主权者可以把政府交给所有的人民或大部分人民去掌管,从而使充当行政官的公民比普通的公民还多。这种形式的政府,我们称它为"民主政府”。 其次,主权者可以把政府交给比较少的人去掌管,从而使普通公民的人数比行政官的人数多;这种形式的政府,我们称它为"寡头政府"。 最后,主权者可以把整个的政府集中地交给单独一个人去掌管。现今最普遍的就是这种政府;我们称这种形式的政府为"君主政府”或"王权政府”。 我们认为,所有这几种形式的政府,或者,至少前两种形式的政府,在掌管政府的人数方面是可以或多或少的,甚至有相当大的增减余地的。因为民主政府可以包括所有的人民,或者,可以缩小到包括一半的人民。寡头政府则可以从一半的人民缩小到包括一小部分人民。即使是王权政府,有时候也可以在父子之间或弟兄之间或其他人之间分成几部分。在斯巴达经常有两个国王;在罗马帝国甚至同时有八个皇帝,而人们也并不因此就说罗马帝国遭到了分裂。每一种政府必然在有一点上是同另一种政府相混淆的,正如国家有许多公民一样,政府在实际上也可能有许多不出这三种基本类型的形式。 还有,由于每一种政府在某些方面都可以划分成几部分,一部分按这种方式治理,另一部分又按另一种方式治理,因此,把这三种形式结合起来,就可以产生许多混合式的政府,而每一种混合式的政府都可以用所有一切单一的形式的政府去乘它。 人们常常争论哪一种形式的政府是最好的,而没有想到每一种形式的政府都可以在某种情况下成为最好的政府,而在另外一种情况下又成为最坏的政府。在我们看来,如果承认各个国家行政官的人数应当同公民的人数成反比这个看法是正确的,那我们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一般地说,民主政府适用于小国,寡头政府适用于中等的国家,而君主政府则适用于大国。只有根据这样一个探讨的线索,我们才能彻底了解公民究竟有哪些权利和义务,权利和义务是不是可以分开;才能了解什么是祖国,它实际上是由什么组成的,每一个人凭什么来判断他有祖国还是没有祖国。 我们就每一种文明社会的本身对它们进行了这样一番研究之后,我们还要把它们加以比较,以便探讨它们之间种种的不同的关系:它们之中有大有小,有强有弱;它们彼此攻击、互相侵犯和互相摧残;在这接连不断的一来一往的侵害行为中,造成了许多的悲惨事件和丧失了许多人的生命,所以,如果让人们保持他们原始的自由的话,也许还不至于遭到这样大的牺牲。我们要研究:我们在社会制度中行使的自由是太多还是太少;当各个社会各自保持其自然的独立的时候,受法律和多数人制约的个人是不是就既不受两种状态的害处,也得不到两种状态的益处;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与其有几个文明社会,毋宁连一个文明社会都没有还好些。这种混合的状态岂不是本想使人分享两种状态的益处,结果是一种状态的益处都得不到,“既不让人做战争时期的准备,也不让人享受和平时期的安宁”么?这样一种部分的和不完全的联合,不是要产生暴政和战争吗?而暴政和战争不是人类最大的灾难吗? 最后,我们还要研究:要医治这些弊病,是不是可以采取联盟和联邦的办法,让每一个国家对内自主,对外以武装去抵抗一切强暴的侵略。我们要研究怎样才能建立一个良好的联盟,怎样才能使这种联盟维持久远,怎样才能使联盟的权利尽量扩大而又不损害各国的主权。 圣皮埃尔神父主张欧洲所有的国家联合起来,以便在它们之间保持持久的和平。这种联合办不办得到?即使说办得到,我们能不能够断定它可以维持长久?这样去探讨,必然会直接地促使我们去研究国际法,从而达到阐明我们在国内法中难以阐明的问题。 最后,我们还要阐述战争法的真正的原理,并且要研究为什么格劳修斯和其的人所说的原理完全是错误的。 我一点也不奇怪:正当我阐述这些问题的时候,聪明的爱弥儿会打断我的话向我说:“当我们按照法则,十分严密地一步一步地修起这座大厦的时候,也许人们还以为我们用的是木材而不是人哩!”“是的,我的朋友;不过你要知道,法则是不会向人的欲念屈服的,对我们来说,问题首先是要论证政治学的真正原理。现在,我们的基础已经打好了,且来看一看人们在这个基础上修建的东西,你将看到许多有趣的情景咧!” 于是,我叫他阅读《太累马库斯奇遇记》,走太累马库斯所走过的路,我们寻找快乐的萨郎特和几经忧患而变得很聪明练达的伊多梅内。一路之上,我们发现了很多的普洛太西拉斯,而菲洛克勒斯则一个也没有找到。象多尼人的国王阿德腊斯特那样的人并不是没有的。不过,我们且让读者去想象我们旅途的经过,或者,象我们这样随身带着一本《太累马库斯奇遇记》去游历;至于作者本人想避免或者在不知不觉中所走的一番弯路,在这里就不提了。 不过,爱弥儿并不是王子,而我也不是神,所以,尽管我们不能摹仿太累马库斯和门特那样施恩于人,我们也不感到难过,因为没有哪一个人比我们更善于按自己的身分做事,也没有哪一个人比我们更不愿意作不符合我们的身分的行为了。我们知道所有的人都负有同样的使命,任何一个人,只要真心爱善和全力为善,就能完成他的使命。我们知道太累马库斯和门特都是虚构的人物。爱弥儿在旅途中并不是那样懒懒散散、一点事都不做的,假如他是王子的话,他还做不出他所做的那些事哩。如果我们都是国王,我们就不能成为行善的人了。如果我们既是国王又是行善的人,我们就会每做一件好事(其实是我们从表面上看来认为是好事),就会做出千百件真正的坏事。如果我们既是国王又是贤人,则我们要为我们自己和为别人所做的头一件好事,就是放弃王位,重新变成我们现在这样的人。 我已经讲过为什么游历对许多人是有害的。对青年人来说,游历之所以更加有害,是我们使他们在游历的过程中采取的方法不对。由于一般的教师所关心的是游历的乐趣而不是游历对青年人所给予的教育,所以他们带着青年人从这个城市跑到那个城市,看了这个宫廷又看那个宫廷,会见了这一界的人又会见那一界的人;或者,如果教师是一个学者或文学家,他就会使青年人把他们的时间消磨于涉猎图书,消磨于观赏古迹,研究古老的碑文和翻录古老的文献。他们每到一个国家,就去钻研前一个世纪发生的事情,以为这样就是在研究那一个国家。因此,他们花了许多旅费,跑遍了整个的欧洲,研究了许多鸡毛蒜皮的事情,或者把自己弄得十分厌倦之后回来,仍然是没有看到任何一样可能使他们感到兴趣的东西,没有学到任何一样可能对他们有用的事情。 各国的首都都是差不多的,在那里混杂不清地居住着各种各样的人和流行着各种各样的风气,所以是不能够到首都地方去研究一个国家的人民的。巴黎和伦敦在我看来是一个样子。居住在巴黎和居住在伦敦的人尽管有某些不同的偏见,但他们彼此相同的偏见却也不少,而他们实际的作法也完全是一样的。我深深知道出入于这两个地方的宫廷里的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人口的聚集和财富的不平等将产生怎样的风气。只要你把一个拥有二十万居民的城市的名字告诉我,我马上就知道那里的人是怎样生活的。即使说那里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那也值不得我跑到那里去研究。 在边远各省,人民的活动比较少,通商和外邦人士的往来没有那么频繁,同时居民的流动也没有那样多,财产和社会地位的变动也没有那样大,所以,我们要研究一个民族的天才和风尚的话,是应该到边远的省份去研究的。在首都地方,你可以走马看花地看一下;但在远离首都的地方,你就要仔仔细细地观察了。真正的法国人不在巴黎而在土伦;麦西亚的英国人比伦敦的更具有英国的风味;加利西亚的西班牙人比马德里的更带有西班牙的特点。正是在远离首都的地方才能看出一个民族的特性和没有混杂一点外国色彩的地地道道的样子,正如在最大的半径的尖端才能最准确地量出一个弧形的面积一样,我们在边远的省份才最能看出一个政府的好坏。 关于风俗和政府的必要的关系,在《论法的精神》一书中有极其详细的阐述,所以,要研究这种关系的话,最好是阅读这本著作。但一般地说,我们可以用两个明显的标准来判断政府的相对的好。一个标准是人口。凡是人口日见减少的国家,它就是在趋向于灭亡的;而人口日见兴旺的国家,即使是很贫穷,它也是治理得很好的。 不过,这里所说的人口,必须是由于政府和风俗而自然达到的结果;因为,如果人口的数字是由于殖民地的人民凑起来的,或者,是由于偶然的或暂时的原因而达到的,则殖民地和这些偶然的和暂时的原因正好表明那个国家是治理得不善的。当奥古斯都颁布种种取缔单身汉的法律的时候,这些条例的本身就表明罗马帝国在衰亡了。正当的作法是,应当用政府的善政去促使人民结婚,而不能用法律去强迫他们结婚;用暴力的办法而达到人口的增长,我们是用不着去研究的,因为人们对违反天性的法律会想办法逃避,使它变成一纸空文的。我们要研究的是因风俗的影响和政府的自然的倾向而达到的人口增长,因为只有风俗和政府才能产生永恒的效果。好心的圣皮埃尔神父主张对每一个个别的弊病采取小小的补救的办法,他不追究它们共同的根源,看是不是能够把它们一下子同时加以纠正。对于一个病人身上的烂疮,我们不能采取一个一个地分别去治疗的办法,而应当使他生长那些烂疮的血液通通变得很干净。据说,英国用奖励的办法去发展农业,我看不出这个办法有什么好处,这恰恰证明那个国家的农业是不能长久发达的。 第二个表明政府和法律的相对的好的标准也是体现在人口上的,不过体现的方式有所不同,也就是说,它不体现在人口的数量上而体现在人口的分布上。两个面积和人口都完全相等的国家,很可能在力量上是极其悬殊的;其中比较强盛的那个国家,其人口是很均匀地分布在它的领土上的;没有大城市,因此也没有那种表面的繁华的国家,终究是能够打败它的对手的。一个国家之所以弄得很贫穷,正是由于它有大城市的缘故,因为大城市所生产的财富是一种表面的和虚假的财富,也就是说,金钱虽多,而实际的益处却很少。有些人说巴黎这个城市抵得上法兰西国王的一个省,而我却认为它反而是花掉了他几个省的收入;巴黎在各个方面都是由外省供给的,外省的收入大部分都流入了这个城市,而且一流入之后,就再也不能到达老百姓和国王的手中了。说来也真是想象不到的,在本世纪的理财家中,竟没有一个人看出:要是把巴黎这个城市毁掉的话,法国要比它现在这个样子强盛得多。人口分布得不均匀,不仅对国家没有好处,而且甚至比人口减少对国家的害处还大,因为人口减少最多是不产生什么作用罢了,而人口分布不均匀则将产生负作用。如果一个法国人和一个英国人都以他们的首都很大而感到十分骄傲,而且还互相争论到底是巴黎还是伦敦的居民众多的话,我认为,这两个人无异乎是在那里争论到底是法国还是英国的政治最糟糕。 你走出城市去研究一个国家的人民,才能对他们有所了解。如果你只对政府的表面形式,只对它那庞大的行政机构和许多官吏的官腔官调进行研究,而不同时通过那个政府对人民产生的影响,不通过它的各级行政机构去研究它的性质,那也是研究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的。形式的差别实际上在各级行政机构之间是存在着的,所以,只有把它们全都考察一番,才能把这种差别看出来。在某一个国家里,你可以通过一个部的下级属员的行为去研究那个部的风气;在另一个国家里,你可以通过国会议员的选举情形而研究那个国家是不是真正的自由;不过,无论在哪一个国家,如果你只看城市的话,那是不可能了解那个国家的政府的,因为政府在城市和农村中的做法是不一样的。然而,构成一个国家的是农村,构成一个民族的是农村的人口。 在边远的省份按照各个民族原始的天才的质朴状态进行研究,就会得出一个总的看法,充分证明我在本书内封页上引录的那一句话是说得很对的,可以使人类的心灵感到极大的安慰;这个总的看法就是用这样的方法去研究,结果发现所有一切的民族都是很好的;它们愈接近自然,它们的性情便愈是善良;只有在它们聚居城市、受到文化的熏染而败坏的时候,它们才趋于堕落,才把某些尽管是很粗俗然而是没有害处的缺点变成看起来很文雅而实际上是非常有害的恶习。 根据以上的论述,又可以看出我所提倡的游历方法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由于年轻人在极其腐化的大城市停留的时间少,所以一方面不容易沾染那种腐化的习气,另一方面还可以在十分朴实的人们和人数较少的社交场合中养成一种更准确的判断力、更健康的审美观和更诚实的作风。不过,对我的爱弥儿来说,城市的不良的风气是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具有保护其自身所需要的一切能力。我在这方面还采取了种种预防的手段,而其中最可靠的一个手段就是利用他心中的深厚的爱。 大家不知道真正的爱情对青年人的倾向可能产生的影响,因为,管教青年的人并不比青年们对真正的爱情有更好的认识,所以结果使青年们在爱情上走入歧途。一个年轻人是应该有所钟爱的,否则他就会趋于淫乱。在表面上不准许他们追逐爱情,那是很容易的。有些人向我举出了千百个年轻人的名字,据说,他们都是规规矩矩、不谈情说爱的;但是,能不能够举出一个成人,一个真正的成年人,能够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规规矩矩、不谈情说爱的,而且是由于有了真正的认识而不谈情说爱的。在一切涉及道德和天职的事情中,人们只图一个表面,而我则要讲究实际,而要取得实际的效果,除了我的办法以外,如果还有其他的办法的话,那我算是错了。 在安排爱弥儿去游历以前,先使他成为一个钟情的人,这个主意并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之所以采取这个办法,是由于以下的一件事情。 我有一次在威尼斯去拜访一个英国青年的老师。那时候是冬天,我们围坐在火炉旁边。老师收到了邮局送来的一些信件。他看完那些信以后,便把其中的一封大声地念给他的学生听。那封信是用英文写的,我一点也听不懂,但在他念那封信的时候,我看见那个英国青年从他衣袖的袖口上撕下许多十分漂亮的花边,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扔到火炉里,而且,在扔的时候,动作是那样隐秘,生怕被大家看了出来。我对这种任性的行为感到吃惊,于是便注意地看了一下他的脸,而且确实发现他内心是动了感情的。尽管所有一切人的内心形之于外的表现都是相同的,但由于民族的不同而有其差别,而且这种差别从表面上看是容易看错的。正如各种民族的人口中所讲的语言有所不同一样,各种民族的人面上显露的表情也是有所不同的。我等那个老师把信念完以后,便把他的学生想方设法不让大家看见的光秃秃的两个袖口指给他看,我问他:“能不能够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老师把事情的经过一看,就笑了起来,欢欢喜喜地去拥抱他的学生;在征得他的学生的同意以后,便向我讲述我很想知道的这当中的原因。他告诉我说: “约翰先生刚才撕掉的那些花边,是本城的一位女士不久以前送给他的。可是,你知道,约翰先生是已经在本国同一位小姐订了婚的,他很爱那位小姐,而那位小姐也确实是值得人爱的。这封信就是他的情人的母亲写的,现在我把其中的一段话译给你听,因为正是这一段话引起你所看到的那种撕掉花边的行为的。” “露西一刻不停地替约翰爵士做衣袖的花边。蓓蒂小姐昨天来陪着她玩了一个下午,并且尽量帮着她做花边。当我知道露西比平时起身得早的时候,我就去看她在做什么事情,我发现她在拆蓓蒂昨天替她做的那一部分花边。她不愿意在她所送的礼物中有一针一线是另外一个人而不是她亲手做的。” 过了一会儿,约翰先生就到另外一个房间去拿另外的花边,于是我便向他的老师说:“你的这个学生的天性很优秀,不过,请你真实地告诉我,露西的母亲所写的这封信是不是事先经过一番商量和安排的?是不是你用来拒绝那位送花边的女士的手段?”“不是,”他说:“一切都是真实的;我在我施行的教育中并没有采取什么巧妙的手段,我所依靠的是天真和热情;上帝帮助我完成了我的工作。” 这个青年人的形象一直记在我的心中,没有忘怀过;它在一个象我这样爱幻想的人的头脑中是不会一点儿影响都不产生的。 现在是应该结束我们的游历的时候了。让我们把约翰爵士带回给露西小姐,也就是说,把爱弥儿带回给苏菲。他将给她带回去一颗跟从前同样温柔的心,而且还会给她带回去一个比从前更加聪慧的头脑;由于他研究了各种政府的弊害,研究了各国人民的美好的德行,因此他回国的时候,还将给他的祖国带回他从这些研究中所取得的教益。我还做了特别的安排,使他在每一个国家中受到一些有才德的人以古人殷勤好客的方式款待他;将来,我也不反对他同那些人书信来往,增进交情。再说,同遥远的国家的人士通信,也是一件很有意义和非常有趣的事情,是防止产生民族偏见的一个好办法。因为在我们的生活中时时刻刻都将遇到民族偏见的袭击,所以迟早会使我们受到它们不良的影响。要消除这种影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同我们所尊敬的人进行诚恳的交往,因为他们既没有我们的民族偏见,而且还反对他们的民族偏见,所以能够使我们获得以一种偏见去抵制另一种偏见的方法,从而使我们不受两种偏见的影响。这跟住在我们国家的外国人或者跟住在他们国家的外国人交往是完全不同的。首先,一个外国人对他侨居的国家总是有顾虑的,他不敢真实地表达他对那个国家的想法,或者,当他还住在那个国家的时候,他对那个国家是不能不只说好话的。要等到他已经回到了他自己的国家,他才能打消顾虑,对那个国家作出公正的评价。我倒是喜欢同那些曾经到过我们国家的外国人谈一谈他们对我们的看法,不过,我要等到他们已经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国家,我才去问他们。 用去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游历了欧洲的几个大国和许多小国之后,学会了两三种主要的语言,并且在那些国家中亲眼看到了自然风光、政治制度、艺术和人物方面的真正的奇异的景象之后,爱弥儿感到很不耐烦了,并且告诉我说我们游历的期限已经到了。于是我告诉他说:“啊!我的朋友,你是知道我们这次游历的主要目的的;你已经看见和研究了许多的东西,你研究的结果怎样呢?你打算怎样办呢?”要么,我所用的方法是不对的,要么他会这样回答我: “我打算怎样办?我要按照你对我的教养做人,除了大自然和法律的束缚以外,就不再给自己带上任何枷锁。我愈是对人们在社会中所做的事情加以研究,我愈是认为:由于他们都想各自独立,他们反而成了奴隶,而且还不能达到用自由去保证自由的目的。他们为了不受各种事物的洪流的冲击,便想了种种办法使他们有所依附;此后,当他们想走动一步都不可能走动的时候,他们才惊奇地发现他们对一切都要依赖了。我认为,要想使自己得到自由,是用不着特别地做什么事的,只要你不愿意失去你的自由就行了。我的老师,是你教导了我要服从需要的法则,从而使我获得自由的。不论在什么时候得不到我所需要的东西,我都可以毫无困难地忍受;由于我不违反需要的法则,所以用不着依附什么东西也可以维持我的存在。在我们游历的过程中,我曾经想过: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可以找到一小块地方让我绝对地自由自主地过我的生活;然而,在人世间,我们在什么地方才可以不受人们的贪欲的影响呢?经过仔细的研究以后,我发现我这个愿望的本身就是矛盾的;因为,即使我无须依赖任何一样东西,但我至少要依靠我所居住的土地;正如森林女神的生命要依靠树木一样,我的生命也是要依靠这块土地的;我发现'统治’和'自由'是两个意义正好相反的辞,我只有不做我自己的主人,我才能做一间茅屋的主人。 ‘我的愿望吗?我的愿望是: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土地。’ “我知道我们是为了怎样处理我的财产而进行这一番研究的。你已经确有依据地论述了我为什么不能够同时保持我的财富和我的自由;不过,当你希望我既要有自由而又不要有所依赖的时候,你岂不是在希望我取得两种互相矛盾的东西吗?因为,我只有回头去依赖自然,否则我就不能够摆脱我对人的依赖。我怎样处理我的父母遗留给我的财产呢?我首先要从不依赖财产做起,我要摆脱一切使我同财产发生关系的因素;如果他们把财产遗留给我,我就让它保持它原来那个样子;如果他们不给我,我反而能不受财产的牵制。我决不会为了保存我的财产而操心,我要坚定地按我的本分行事。不论我是穷是富,我都要保持我的自由。我不只是在这样的国家和这样的地方才过自由的生活,我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这样。就我来说,我是把一切偏见的束缚都打破了的,我只知道服从需要的法则。我从出生的时候起就开始学习怎样忍受这个法则的束缚,我将继续受它的束缚直到死亡。因为我已经是成年的人了,在做奴隶的时候,除了奴隶的枷锁以外,我尚且能忍受这个法则的束缚,在自由的时候我哪里会反而不能忍受呢? “我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怎样的地位,那有什么关系?我究竟居住在什么地方,那有什么关系?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人,我就认为我是在我的弟兄的家;如果没有人,我就认为我是在我自己的家。只要我能够保持独立和富裕,我就有生活的手段,我就能够活下去。如果我的财富要奴役我,我就毫不惋惜地抛弃它;只要我有做工的手,我就能够生活。当我的手不能做工了,别人供养我,我就活下去;别人抛弃我,我就死掉好了;即使别人不抛弃我,我也是愿意死的,因为死亡并不是贫穷造成的一种痛苦,而是一个自然的法则。不管死亡在什么时候到来,我都不把它看在眼里,在它的面前,我决不作偷生的打算;然而在我活着的时候,它也是永远不能够妨碍我的生活的。 “我的父亲,我今后就是要这样做的。如果我不产生什么欲念的话,在成人以后,我就能够象上帝那样独立地生活,因为,我既然是满足于我现在的地位,我便用不着同命运作斗争。充其量我也只有一条锁链,而且也只有这一条锁链我才永远要受它的束缚,并且以受到它的束缚而感到光荣。现在,你把苏菲给我,我就可以自由了。” “亲爱的爱弥儿,我很高兴地从你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成年人所说的话,很高兴地从你的话中了解到你心中的思想。在你这样的年纪能够这样不存一点私心,我是很喜欢的。在你有了子女的时候,这种不为自己打算的精神会减少,但是在那个时候,你的为人会完全合乎一个慈父和智者的标准的。在你未游历以前,我已经知道这一番游历将产生什么结果了,我已经知道你在严密地观察了我们的种种社会制度以后,是不会对它们寄予它们不配受到的信任的。要想在法律的保护之下寻求自由,那是徒劳的。法律!哪里有法律?哪里的法律是受到尊重的?你到处都看到,大家正是借法律的名义追逐个人的利益和欲念。然而,自然的和秩序的永恒的法则是存在着的。对睿智的人来说,它们就是成文的法律;它们通过良心和理智而深深地刻画在人们的心里;要想自由,就必须服从这些法则;只有做坏事的人才会变成奴隶,因为他在做坏事的时候,总是违背了他自己的心的。不管在什么形式的政府之下,都是没有自由的,自由是存在于自由的人的心里的,他走到哪里就把自由带到哪里。一个坏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受到束缚的。即使在日内瓦,坏人也是奴隶;而自由的人,即使在巴黎也能享受他的自由。 “如果我向你谈到公民的义务的话,你也许会问我哪里有祖国,也许会认为这个问题将把我难倒。你的想法错了,亲爱的爱弥儿,因为,一个人即使没有祖国,至少也有一个居住的地方。一个人总是要在一个政府和法律的幻影之下才能安宁地生活。只要个人的利益也象全体的意志那样保护了他,只要社会的暴力保障了他不受个人的暴力的侵犯,只要他所目睹的恶事教育了他要爱善,只要我们社会制度的本身使他看到和憎恨其中不公平的事情,那么,即使社会契约没有受到人们的尊重,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啊,爱弥儿!哪一个人没有受过他居住的地方的一点恩惠呢?不管他所居住的是怎样一个地方,他都是因为有了它才能获得人类最珍贵的东西:行为中的美德和对美德的爱。如果是生长在森林里,他当然是可以生活得更快乐和更自由的,但是,由于他在听任他的天性的发展过程中,他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进行斗争,因此,他虽然可以成为一个好人,但不能成为一个有德行的人,他决不可能象他现在这样克服他的欲念而成为有美德的人。单单是秩序的表象就已经使他能够对秩序有所认识,对它表示喜爱了。公众的福利尽管被他人用来作为行为的借口,但对于他却是真正的行为的动机。他已经学会了怎样同自己进行斗争,怎样战胜自己,怎样为公众的利益而牺牲个人的利益。所以,不能说他从法律中一点好处都没有得到,因为法律使他即使同坏人在一起也有为人正直的勇气。不能说法律没有使他能够自由,因为法律教育了他怎样克制自己。 “所以,不能说‘我在什么地方住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这关系到你是不是能够尽你所有的义务,其中之一就是热爱你的出生地的义务。当你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你的同胞保护过你,而你长大成人以后,你也应该热爱他们。应该生活在他们当中,或者,你至少也应该生活在尽可能对他们有帮助的地方,以便在他们需要你的时候可以找到你。也有这样一种情况,即一个人生活在国外也许比在国内对他的同胞更有用处。在这种情况下,他便应当唯一无二地听从他的热情的驱使,毫无怨言地忍受亡命国外的痛苦;亡命国外这种做法的本身就是他的义务之一。不过你,可爱的爱弥儿,还没有什么原因一定要你作出这样重大的牺牲,你还没有担负向人类阐述真理的艰巨使命,你应当到他们中间去同他们一起生活,在同他们亲密的交往中培养友情,为他们行好事,做他们的模范;对他们来说,你的榜样比我们所有一切的书籍都更有用处,他们亲眼看到你所做的好行为,将比我们所说的一切空话更能感动他们的心。 “可是,我并不因此就硬要你到大城市中去住;反之,善良的人应该为别人树立的榜样之一就是过居家的田园生活,因为这是人类最朴实的生活,是良心没有败坏的人的最宁静、最自然和最有乐趣的生活。我的年轻的朋友,在一个国家里,只要你用不着跑到深山旷野就能得到安宁,这样的国家就是很美好的!但是,这样的国家在哪里呢?一个善良的人在城市中是很难满足他的向往的,因为在城市中他的一切心血都要用来对付奸人和骗子。有些人欢迎那些百无一能的人到城市中去,而这些人到城市去的目的也只是在于追求财富,所以结果是必然会使那个国家遭到毁灭的;反之,我们倒是应该以城市的人口去增加乡村的人口。所有那些从大城市隐居到乡村的人之所以对国家有用,恰恰就是在于他们离开了城市,因为城市的种种弊病都是人口太多造成的。如果他们能够把活泼泼的生活,把文化和对自然的爱带到穷乡僻壤去,他们对国家就更有用处了。当我一想到这种情景的时候,我心里便感到十分的欢喜:爱弥儿和苏菲在朴素的环境中为他们周围的人做了许多好事,使乡间的生活趋于活跃,使可怜的村民重新燃起他们已经熄灭的热情。我在想象中看到了那里的人丁兴旺,田野富饶,大地上盖满了绿茵茵的作物;干活的人多,收获的东西多,大家做起活来好象是在办喜事,在这一对可爱的夫妇的周围响起了乡民们欢乐和祝福的声音,因为是他们俩使乡间又重新充满了活泼的生气。有些人把黄金似的年岁看作一场春梦。是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他的心和他的爱好遭到了败坏,他如花似锦的年华就会象春梦似地消磨过去的。有些人并不是真正悔恨他们这样消磨他们的岁月,因为他们只能口头上说一些后悔的空话。要恢复已经消磨的年华,应该怎样办呢?唯一的,但也是不可能实践的办法是:你要爱它。 “看来,在苏菲居住的地方的周围已经出现了这种恢复新生的景象,你只须同他们一起去完成由她的可敬的父母开始的工作就行了。不过,亲爱的爱弥儿,如果人们要你去承担艰巨的义务的话,你就不要因为过着那样甜蜜的生活而不愿意承担!你要记住:罗马人是先做耕田的农民,然后担任执政的。如果国王或国家要你去为你的祖国服务,你就要抛弃一切去接受人们分派给你的职务,完成公民的光荣的使命。如果你觉得你担任的职务很繁重,你可以采取这样一个既诚实而又可靠的办法去摆脱它,这个办法是:很忠实地执行你的任务,以致别人再也不愿意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不过,你不要害怕这样的任务会落到你的头上,因为只要这个世纪的人还存在,他们是不会要你这样的人去为国家服务的。” 我很想描写一下爱弥儿回到苏菲身边的情形,描写一下他们的爱情的结局,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描写一下他们夫妇之爱的开始!他们的这种爱是建筑在终生相敬的基础上的,是建筑在不随美丽的容颜消失而消失的道德上的,是建筑在性情相投的条件上的;而性情相投可以使他们友爱相处,使他们到了老年还能过着初婚那样的甜蜜的时光。不过,所有这些细节叙述起来也许是很有趣的,然而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到现在为止,我一直规定着我自己即使要叙述有趣味的细节,也必须要它们在我看来有用处,我才叙述它们。在快要完成我的使命的时候,我会不会违背这个规定呢?不,我也象我手中的这一枝笔一样,已经感到很累了。拿这样一种需要穷年累月地花费时间的工作来说,我的力量太弱,本来是不能够承担的,要不是已经进行到了现在这种程度的话,我也许会放手不做的。为了不至于使它落个半途而废,现在是应该把它最后完成的时候了。 我终于看到爱弥儿最甜蜜的日子和我最快乐的日子到来了,我终于看到我的一番心血取得成就了,现在,我已经开始领略到这种成就的乐趣了。这一对可敬的夫妇是牢不可破地结合在一起了,他们的口说出了,而且他们的心也证实了他们的誓言是一点也不虚假的:他们结成了一对夫妻。当他们从教堂中走回他们的家的时候,他们让人们领着他们走回去;他们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不知道他们周围的人在做什么。他们什么也听不见,他们糊里糊涂地回答人家的问题,他们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见了。啊!乐得心醉神迷啦!唉,这正是人类的弱点!幸福的感觉冲昏了这个人的头脑,他还不够坚强,还受不住这种快乐的感情的迷醉。 很少有人知道在举行婚礼那一天应该用怎样的语气向新婚的夫妇说话才算适宜。有些人死气沉沉地板着面孔讲,而有些人则随随便便把话说得十分的轻浮,在我看来,这两者都同样是不适当的。我宁可让这一对年轻人的心自己去体会他们的乐趣,自己去感到激动和感到陶醉,也不愿意人们纠缠不休地去分散他们的心,用空洞的好话使他们感到烦恼,或者,用一些粗俗的笑话使他们感到难堪,尽管这些笑话在另外一种时候说来可以使他们感到很有趣,但在举行婚礼那一天来说就会使他们感到不愉快了。 我发现爱弥儿和苏菲带着快乐的倦容,对人家向他们所说的话根本就不用心去听。我,我既然主张他们每天都要享受他们的生活,会不会让他们把这样珍贵的一天浪费掉呢?不,我希望他们领略这一天的滋味,体会这一天的乐趣,尽情地享受这一天的美。我把他们从乱哄哄的人群中拉开,带他们到另外一边去散步,我向他们谈他们自己的事情,使他们的头脑恢复清醒。我不只是希望他们的耳朵听,我最希望的是他们的心要听我向他们所讲的话;我当然知道在这一天唯一能够引起他们的兴趣的话题是什么。 “我的孩子",我拉着他们两个人的手,向他们说道:“我在三年前就看见你们燃起这股旺盛而纯洁的火焰,它在今天果然铸成了你们的幸福。这股火焰曾经继续不断地高涨过,现在,我从你们的眼睛中看出它已经达到了最激烈的程度,而今后它就要愈来愈减弱了。”读者诸君,你们难道想象不到爱弥儿先是狂喜,继而是激动,最后竟慎重其事地发起誓来!难道想象不到苏菲显得很不高兴,把她的手从我的手中缩回去!难道想象不到他们彼此相视,流露出一种微微反对的神情,表明他们直到最后一口气都是彼此相爱的!我不管他们的表情怎样,我继续讲我的。 “我常常想,如果我们在结婚之后仍然能保持爱情的甜蜜,我们在地上也等于进了天堂。这一点,迄今还没有人做到过。但是,如果说这一点并不是绝对做不到的话,你们俩是配得上去树立这样一个他人未曾有过的榜样的,而能够学你们这种榜样的人也是不多的。我的孩子,你们愿不愿意听我告诉你们一个在我看来是唯一能够树立这种榜样的办法?” 他们微笑地交换了一下目光,显然把我这种直率的说法不当一回事情。爱弥儿简单地说了一声他感谢我这个办法,同时又说他相信苏菲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说在他看来,只要采用苏菲的办法就行了。苏菲马上赞成他的说法,并且现出一付很有信心的样子。不过,我从她那种嘲笑的神气中看出她是有一种好奇心的。我仔细地观察爱弥儿,他火热的目光虎视眈眈地凝视着他的妻子的美,他唯一感到兴趣的就是这种东西,因此对我所说的话满不在乎。我也微微地笑了一下,并且自言自语地说:我马上有办法使你注意听我的话。 男女两性之间的内心秘密冲动的差别从表面上几几乎是看不出来的,然而正是这种差别突出地表明了男女两性在个性上是有所不同的,并且同一般人所抱的看法是完全相反的;大体上说,男人是不象妇女那样始终如一的,总是比妇女更易于对爱的甜蜜失去兴趣的。妇女们早就料到男人的心是容易变的,并且因此而感到不安,这就是她们比较妒忌的原因。当他开始冷淡下去的时候,她就不得不象他从前对她那样关心地反过来对他表示关心,因此她时时哭泣,毕恭毕敬地对他,而且还不容易次次都做得成功。对人表示爱和关心本来是能够赢得人的心的,可是她现在即使是爱他和关心他,也很难夺回他的心了。我要回头来谈一谈我防止结婚以后爱情渐趋冷淡的药方。 “这个办法又简单又容易,”我继续说道:“那就是:在结为夫妇之后继续象两个情人那样过日子。”“实际上,”爱弥儿一边在暗暗微笑,一边说道:“对我们来说,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你说这不困难,但也许比你所想的困难得多。现在,请你们让我把这一点阐述一下。“ 你如果把一个结子打得太紧,结子就会断掉的。婚姻的结合就是如此:你想使婚姻的结合愈紧密,结果它反而会不紧密的。婚姻的结合要求夫妇双方都要忠实,忠实是一切权利中最神圣的权利;不过,一要求忠实就必然会使一方把对方管束得过严的。强制和爱情是不能融合在一起的,要命令一方给予快乐是办不到的。苏菲!你别害羞,你别逃跑。上帝为证,我决不会伤害你的羞耻心!不过,这件事情关系到你一生的命运。为了这样重大的一件事情,你必须站在你的丈夫和我这位长辈中间听我讲这一番话,尽管这一番话在其他的场合你听起来是受不了的。 “不论是采用占有或控制的办法都是不能够束缚一个人的心的,一个男子对一个同他私通的女子的爱比对他自己的妻子的爱深厚得多。要怎样才能够使温存的关心变成一种义务,把最甜蜜的爱情变成一种权利呢?要使它成为一种权利,就需要双方有共同的愿望,除此以外,在大自然中是找不到其他的办法的。法律能够对这种权利加以限制,但不能够使它扩大。肉体的快乐本身当然是很甜蜜的!但能不能够用强迫的办法去取得这种应该由肉体快乐的本身产生的美妙感觉呢?不能,我的孩子,结婚以后两个人的心是联在一起了,但身体不能受到管束。你们应当采取的办法是彼此忠实而不是互献殷勤、讨取欢心。你们中间每一个人都不能再许身给另外一个人,但你们两人除了自愿以外,谁也不应该强迫谁。 “如果是这样的话,亲爱的爱弥儿,我便希望你始终做你的妻子的情人,希望她也永远做你的情妇和她自己的主人;你必须成为一个欢欢喜喜的、但是是很尊敬她的情人;一切快乐都要从爱情中去取得,而不能够强要对方把使你快乐作为一种义务,即使她对你做的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你也千万不可把它看作是你应享受的权利,而应当把它看作是她对你的恩情。我知道她将因为害羞而不愿意公开表示她爱你,因此,需要你去克服她那种害羞的心。如果一个男人既温存体贴又真正地爱一个女人,他哪里会看不出她秘密的心意呢?他哪里会不知道当她的心和眼睛已表示乐意的时候,口头上的拒绝完全是假的?我希望你们两个人都各人支配各人的身体和爱情,只有在自己心甘情愿的时候才把这一切给予对方。你们始终要记住:即使结婚之后,也只有在两相情愿的时候,做快乐的事才是合法的。我的孩子,你们别担心这个法则会使你们彼此疏远,相反地,它将使你们两个人都更加有意地互相取悦,并且防止过多地做快乐的事情。只要你们彼此忠实,单单依靠天性和爱情就已经足够使你们互相亲近了。” 听完了这些话,爱弥儿很不高兴,叽叽咕咕地表示反对;苏菲羞答答地用扇子遮着她的眼睛,一句话也没有说。也许,在这两个人当中,最不高兴的并不是那位叽叽咕咕满腹牢骚的人。然而,我还是硬着心肠继续讲下去,我指出爱弥儿缺乏温存而使他脸儿羞得通红,我相信苏菲是愿意承担条约中的她那一份义务的。我故意挑她说话,而大家都知道,她是不敢向我说假话的。爱弥儿显得不安,注视着他年轻的妻子的眼睛的表情;他从她慌乱的神情中看出一种娇媚的羞态,从而深深相信他是可以信赖她的。他跪在她的脚边,欢天喜地地吻着她向他伸出的手,并且发誓说,他除了已经发誓忠实于她以外,还放弃他对她的一切权利。“亲爱的妻子,”他对苏菲说道:“正如你现在是我的生命和命运的主宰一样,请你也主宰我的一切欢乐。即使你硬不给我快乐,因而使我死去,我也愿意把我最可贵的权利交给你。我不需要你对我处处殷勤,我需要的是你的一片真心。” 诚实的爱弥儿,你放心吧!苏菲这个人是非常的豪爽,她决不会让你因为对她慷慨反而成为牺牲品的。 晚上,当我准备离开他们的时候,我以尽量严肃的语气向他们说:“你们要记住:你们两个人都是自由的,你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夫妇的权利问题。你们要照着我的话做,彼此不要在表面上假意顺从。爱弥儿,你现在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回去?苏菲是允许你同我一块儿回去的。”爱弥儿很不高兴,想反对我。“苏菲,你的意见呢?我可不可以把他带走?”这个撒谎的女子红着脸儿说:“可以。”多么令人欢喜的甜蜜的谎话啊,它比真话还好咧! 第二天……人们对喜气洋洋的景象不再感到兴趣了,不良的恶习既败坏了他们的心也败坏了他们的审美力。动人的事情他们感觉不到,可爱的事物他们看不到。你,为了描写肉体的快乐,只知道去想象这两个幸福的情人怎样沉浸在甜蜜之中,你想象的这幅情景是很不完善的!你只描绘了其中最简单的那一部分景象,而最细腻的快乐神情,在你的图画中是一笔也看不到的。啊,你们当中谁观察过美满地结成一对夫妇的年轻人,第二天离开他们新床的时候,在困倦而纯洁的目光中还流露着他们刚刚才尝到的迷人的美,还流露着可爱的天真,流露着表明他们这一生要偕同到老的极其可贵的信心!这才是人心最感到神往的东西,这才是肉体快乐的真正图画;你已经看见过一百次,可是你就不能够把它认出来,因为你那僵硬的心是不爱这种情景的。苏菲显得又快乐又稳重,在她母亲的怀抱里度过白天的时光,在她的丈夫的怀抱里度过了黑夜之后,在母亲的怀抱里休息是很舒适的。 一天以后,我发现了某种变化,爱弥儿故意做出有一点儿不满意的样子;不过,从这种假装的神情中,我注意到他那种急躁的心情显得很温柔,而且明明显得是出于服从对方的意愿,所以我料想这当中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至于苏菲,她比前天更显得高兴,我在她的眼睛中看出了一种满意的神色,她使爱弥儿入了迷,她简直是在捉弄他,逗他生气。 这个变化是不容易看出来的,但还是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感到不安,我私下去盘问爱弥儿;原来,使他很感歉然的是:前天夜里,尽管他再三请求,苏菲都不答应他跟她同睡一床。这个威严的女人急于要行使她的权利。我要他把经过的情形谈一下;他说,他曾经苦苦地哀求,但苏菲却拿他开玩笑;最后,她看见他快要生气的时候,才用充满了温柔和爱的目光看着他,拉着他的手,用动人心弦的声音说了一句“忘恩负义的人!”爱弥儿是这样的愚蠢,竟一点也不懂得她说这句话的意思。至于我,我当然是明白的。我离开爱弥儿,又私下去盘问苏菲。 我向她说:“我已经看出他这样任性的原因。其实,再没有人比爱弥儿更温柔的了,然而也没有哪一个人是象他那样不善于使用他的温情。亲爱的苏菲,你放心吧,我给你的是一个男人,你要把他当作一个男人来看待,你已经得到了他的青春的精华;他从来没有把他的青春浪费于别人,而将来,他也要永远为你保存他的青春。 “亲爱的孩子,我需要把我前天在我们三个人中间所讲的话解释一下。你也许从其中领会到了一种控制你们的快乐行为的办法,以便使你们的快乐能保持长久。啊,苏菲!我所说的那一番话还有另外一个我劳心苦思地想达到的目的哩。爱弥儿在成为你的丈夫的同时,也就成了你的首领;你应当服从他,这是大自然这样安排的。如果说妇女们都象苏菲的话,叫男人听女人的话,那当然是很好了,这也是符合自然的法则的;我之所以要你对他的行乐加以节制,是为了使你能够象他作为男性而控制你的身子一样地控制他的心,这是需要你花很多心血才能做到的。但是,如果你能够控制你自己的话,你就能够控制他了;从这几天的经过来看,我认为你是有勇气采取这样一个困难的作法的。如果你过了相当时候再给他一次恩情,使他觉得你的恩情很珍贵、很稀罕,如果你能够把你的恩情运用得很适宜,你就可以借爱情的力量而长久地控制他了。如果你想看到你的丈夫时常来拜倒在你的脚下,你就要始终使他同你的身体之间有一点距离。不过,在你的严肃的做法中,要带一点儿羞怯,千万不能任性,要使他觉得你是稳重而不是胡闹。你要注意的是:在控制他的爱情的同时,不要使他对你的爱情产生怀疑。你要通过你的恩情而使他爱你,你要采取拒绝的办法而赢得他的尊敬;要使他赞美他的妻子的贞洁,但是不要使他抱怨他的妻子太冷淡无情。 “我的孩子,这样,他就会对你寄予信任,听从你的意见,有事同你商量,凡事不同你研究就不做决定。这样,你才能够在他越轨的时候唤起他的理智,很温存地说服他,使他回到正路;为了使你对他有用,就需要使你在他看来可爱,要使用娇羞的美态去达到道德的目的,要使用爱情的力量去增益理智的行为。 “不要做到了以上几点你就认为这个办法始终是有效的。不管你多么小心谨慎,愉快的事情最终还是要使快乐的心逐渐消失的,所以最需要注意的还是爱情。当爱情经过很长的时期之后,就会产生一种弥补爱情的空隙的美好的习惯;享受了情欲的美妙乐趣之后,就会产生深厚的信任。孩子们将在给予他们的生命的两个人之间建立一种甜蜜的而且比爱情本身还牢固的联系。即使你不再是爱弥儿的情人,但你是他的妻子和朋友,是他的孩子的母亲。所以,不要再采取你原来那种矜持的态度,而应当在你们之间建立最亲切的情谊,不要再同他分床而睡,不要再拒绝他,不要再任性。这样,你就会变成他自己的半个身子,使他不能够没有你,使他一离开你就觉得是离开了他的本身。你在你父母家中的时候,把他们的家管理得很有条理,使家庭生活很有乐趣,现在也要把你自己的家管理得象那个样子。当一个男人在他家里感到很快乐的时候,他是一定会爱他的妻子的。你要记住:如果你的丈夫在你的家中生活得很幸福,你也必然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妻子。 “至于目前,不要对你的情人这样严肃,他是值得你去殷勤待他的;如果你吓他的话,他是会生气的;不要因为照顾他的健康而牺牲了他的快乐,而你自己也是应该享受你的快乐的。你千万不要让他产生厌恶的感觉,不要让他有打消欲望的念头;你不要为拒绝他而拒绝他,而只能在你为了使你给他的恩情更有乐趣才采取拒绝的做法。” 然后,我把他们两个人找在一起,我当着她的面向她的年轻的丈夫说:“你应当好好地忍受你自己愿意承担的枷锁,你应当采取良好的行为,才能使你承担的枷锁轻松一些。你特别要为了恩情而作出牺牲,不要以为用发脾气的办法就可以使对方爱你。”要恢复和平是一点也不困难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猜出他们达成和平的条件。他们互相亲了一个吻,从而便签订了他们的和约;签完和约以后,我便向我的学生说:“亲爱的爱弥儿,一个男人一生当中都需要别人给他的忠告和指导,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力量把我对你的义务一直履行到现在;到这里,我这耗费了许多岁月的任务便结束了,而另一个人便应该从这里开始把这个任务承担下去。今天,我便放弃你赋予我的权威,今后,管理你的事务的人就是她了。”最初那种乐得发迷的心情逐渐地平静下来,让他们安安静静地享受他们这种新的生活环境的美。快乐的情人,可敬的夫妇!为了赞颂他们的德行,为了描写他们的幸福,便需要叙述他们一生的历史。当我一再在他们身上看到我的工作的成绩的时候,我的心高兴得蹦蹦地跳了起来!我曾经多次把他们两个人的手握在我的手里,从心底里热烈地感谢上帝!我曾经多少次吻过他们两人互相握着的手!他们快乐的眼泪有多少次掉落到我的手上!他们深深地被我快乐的心情所感动,同我一起分享这令人陶醉的乐趣。他们的可敬的父母在他们孩子的青春生活中再一次享受到青春的美,他们可以说是在他们孩子的身上再开始生活一次,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他们第一次认识到了生命的价值,他们咀咒他们过去的财富没有让他们在年轻的时候享受到这样美妙的生命。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确有幸福存在的话,那就应当到我们所居住的地方去寻找了。 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早晨,爱弥儿走进我的房间,拥抱着我说:“我的老师,祝贺你的学生吧,我不久就要做父亲了。啊,我们即将担负多么艰巨的责任,我们是多么地需要你呀!不过,我决不要你在抚养了父亲之后再抚养他的儿子!除了我以外,我决不让另外一个人来承担这样一个如此神圣和如此可贵的责任;即使我能够象我的父母为我选择老师那样地为他选择一个老师,我也不愿意把这个任务交给别人!但是,我希望你仍然是继续做我们这样年轻的老师的老师,指点我们,教导我们,我们将乖乖地听你的话。只要我活着,我就是需要你的。我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需要你,因为现在我已经开始承担成人的任务了。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请你指导我学习你的榜样;你好好休息吧,现在是应该你休息的时候了。”附录爱弥儿和苏菲或孤独的人书 柬 一 我生活得很自由,我的生活很幸福,啊,我的老师!你给我培养了一颗能感受幸福的心,你使我得到了苏菲;在一个兴旺的家庭中,不仅充满着甜蜜的爱和洋溢的友谊,而且还充满着父亲对子女的慈祥。这一切表明我的生活是很幸福的,表明我将得到一个愉快的晚年,能够无牵无挂地死在我的子女的怀抱里。唉!这充满快乐和幸福的时刻,这使人展望将来便觉得现在是十分美好的时刻,这使我的心在无限快乐的情景中每天每日都陶醉于一个百年至福的时刻,变成了什么样子呢?所有这一切都象梦幻似地消逝了。在我年纪尚轻的时候,我便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我的妻子、孩子和朋友,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甚至失去了和同胞的联系。我的心已经被它依依不舍的东西撕得粉碎了,在所有这一切当中,它只有极其微小的一点点依恋了,只淡淡地还爱着那虽无乐趣但也无所悔恨的生命了。如果在我失去了一切之后,我还能活一个很长的时期的话,我必然是孤孤单单地老死的,而且在死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人的影子也见不着的;那时候,只有上帝来合上我的眼睛了。 既然是这样,谁还能使我对这可悲的生命(我没有爱它的理由了)操什么心呢?然而,由于对往事的记忆,由于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秩序中而感到的安慰,我不能不毫无怨言地服从这永恒的裁决。我死在我所喜爱的一切事物中,我不急不躁和无忧无虑地等待着我的余年同我失去的生命再结合起来。 可是你,亲爱的老师,你怎样生活的呢?你还能同你的爱弥儿一起死在这茫茫的土地上吗;或者,你是不是已经同苏菲一起安居在那荟萃着正直的人的地方呢?唉!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你都是因为我而死的;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你了,可是我的心无时无刻不想念你。只有在严酷的需要如此无情地使我感觉到它的压力,而且使我除我自身以外全都失去以后,我才清楚地认识到你对我的教育的意义。我现在是孑然一身,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然而,我仍然是原来那个样子,灰心失望的事不能消灭我这个人。这几百书信也许是达不到你的眼前的,我也未抱有它们达到你的眼前的希望;毫无疑问,它们在未得到任何一个人的阅读以前就会毁掉的;不过,没有关系,我把它们写出来,我把它们收在一起,我继续写下去。我的信是写给你的,我是向你追述那既培养了我的心、然而也使我的心为之伤感的珍贵的记忆的;我要向你讲述我自己,讲述我的思想和我的行为,讲述你给我培育的这颗心。我什么都讲,好事、坏事以及我的痛苦、欢乐和我的过失,全都要讲,但是我相信,在我所讲的事情中,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有辱于你的事业的。 我的幸福是享受得过早了,从我出生的时候起,我就开始享到幸福,所以它应当在我死去以前先行结束。我整个的童年时期是过得挺愉快的,是在自由、欢乐和天真无邪的状态中度过的;我所受的教育同我的游玩从来没有分开过。所有的人回想起他童年的快乐时候都是感到很甜蜜的,然而,说到在甜蜜的回忆中想不出任何一件伤心的事情的,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唉!如果我在儿童时期就死了的话,我就可以说是一个既享受了生活而又不知道生活的辛酸的人了。 我长成了一个青年人,我仍然过着幸福的生活。当我达到心有欲念的年岁,我用我的感官培养了我的理智;使别人走入歧途的欲念,对我来说正是通向真理的道路。我学会了如何才能头脑清醒地判断我周围的事物,判断我应当从我周围的事物中取得什么乐趣;我是根据又真实又简明的原理去判断的,权威和他人的议论是不能改变我的看法的。为了要发现事物同事物之间的关系,我就对每一件事物同我之间的关系进行研究,通过两个已知项,便可以找到第三项;为了要通过所有一切同我有关的事物去认识宇宙,我只须认识我自己就够了;把我的地位一加明确,其他的地位就可以找到了。 这样,我了解到最明智的方法是渴求现在的东西,并按照自己的命运去节制自己的心。你告诉我说:“能够由我们作主的就是这一点,其他一切都是受需要的制约的。”同自己的命运拚命斗争的人是最不明智的,而且始终是最不幸福的。他对他的境遇所作的种种改变,虽减轻了他的痛苦,但减轻的程度还不如他为了改变他的境遇而遭受的内心的折磨多。他成功的次数是很少的,而且,即使成功,也是得不到什么收获的。不过,哪一个有感情的人能够始终是那样毫无欲望和毫无依恋地生活呢?这不是一个人,这是一头牲畜,或者是一个神。由于我不能够保证我不对所有一切同我有关的事物寄予爱,你便教导我至少对这些事物要有所选择,教导我只爱最高尚的事物,只爱同我一样高尚的人,把"我"扩及于整个的人类,这样,就可以保持我不受我周围的邪恶的欲念的侵害了。 由于我的年龄增长,我的感官也开始活跃起来,它们要求我寻找一个伴侣;你用情感使我的感官的火焰趋于纯洁;我正是通过促使感官冲动的想象力学会如何抑制我的感官的。我还没有认识苏菲以前,我就爱她了;这种爱保护了我的心没有落入邪恶的陷阱,它使我的心对美好和诚实的事物感到乐趣,它用不可磨灭的字迹在我的心中刻上神圣的道德的法则。当我最后看到了我所崇拜的这个高尚的人,感受到她的魅力时,所有一切令人心醉神迷的美使我的心浸透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甜蜜的感觉。初恋时期的美好的日子,甜蜜的日子,但愿你们能够一次再次地重新开始,充实我今后的整个的生命!我是不想望什么来世的幸福的。 悔恨是没有用了!愿望是不能实现了!所有一切都完了,都一去不复返了……热情的爱慕之后,我获得了我的代价,所有的心愿都满足了。作为她的丈夫,而且始终作为一个情人,我在宁静的生活中享受到了另外一种幸福,但是,它跟在狂热的贪欲中享受到的幸福是同样的真实。我的老师,你以为你已经了解了这个迷人的女子。啊,你简直是大错而特错了!你所了解的是我的情人,是我的妻子,可是你并未了解苏菲。她的种种魅力是无穷无尽的,每时每刻她的魅力都好象有所更新,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天,我还发现我对她的魅力是不了解的。 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我把我的时间分别用之于我所钟爱的妻子和她所生育的可爱的孩子;你帮助我为我的儿子实行一种同我所受的教育完全相似的教育;我的女儿,在她的母亲的教养之下,也在学她的母亲的样子。我成天所作的事情,就是经管苏菲的产业;我已经忘记了我自己的财产,为的是享受我最大的幸福。虚假的幸福!我已经再三地感觉它是变幻无常的。它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眼就要消失的;当一个人达到最高峰的时候,他马上就要往下坡走了。家庭的衰败,是不是由你这位忍心的父亲开端的呢?是什么严重的原因使你离开我们,不同我们一起过恬静的生活呢?我的殷勤侍候怎么会讨不到你的欢心呢?你以完成了你的事业而感到满足,这我是看出来了的,意识到了的,完全相信的。你以我的幸福而感到幸福;苏菲的温情照护使你慈父般的心感到十分喜欢;你爱我们,你同我们在一起感到很快乐,然而你毕竟还是离开我们了!如果你不离开我们的话,我也许还要更幸福的;我的儿子也许就会活着,或者说别人就不会来葬送他的生命。他的贤良可爱的母亲也不会离开他的父亲的怀抱。你的隐退给我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使我不断遭到可怕的命运的打击!不,在你的监护之下,罪恶和痛苦是不会来到我的家的;由于你离开了我的家,你给我造成的痛苦远比你给我这一生创造的幸福多得多。 老天爷不再保佑你不居住的这个屋子了。痛苦和悲哀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地不断发生。在短短的几个月中,苏菲的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最后,她的女儿,她盼望了许久才生育的这个美丽的女儿,她当作宝贝看待的这个女儿,她愿相伴一生的女儿,也死去了。最后这个打击,使她坚毅的心受到动摇,而且终于完全消失。到这个时候为止,由于在孤独中过着满意和宁静的日子,她还不知道生活的辛酸,她还没有使她聪敏善感的心具备抵抗命运的打击的武装。亲人的死是她遇到的头几件痛苦的事情,然而这只不过是我们的痛苦的开始咧。她成天流着眼泪,她的女儿的死,使她对她的母亲的死更感到伤心;她悲哀地时而呼唤她的女儿时而呼唤她的母亲;她每到一个曾经同她们天真无邪地亲密相处的地方,她都要呼唤她们。所有一切能够引起她回忆她们的事物,都使她感到伤心。我决定使她离开这个令人悲哀的地方。我在首都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这些事情我以前是不打算去办的;我建议她跟她的一位女友一起到首都去,这位女友是我们的邻居,要到首都去同她的丈夫在一起。她赞同我的建议,以便不至于和我分离,不过她并没有了解我的动机。她的心是太痛苦了,必须得到平静。只有分担她的悲伤,和她一起哭泣,才能使她得到一点安慰。 在走近首都的时候,有一种我从来没有经验过的可怕的感觉使我为之震惊。我心中涌现了许多不祥的预感,我所看见的一切景象,我从你口中听到的关于大城市的一切看法,使我一想到住在首都便感到胆寒。我害怕把我们如此纯洁的一对夫妇暴露在那些将败坏我们关系的危险前面。当我看到忧郁的苏菲,当我想到是我自己把这样贤良和这样美丽的妻子带进这处处都将使她失去天真和快乐的偏见和罪恶的陷阱,我便为之战栗。 然而,由于我对她和对我自己深有信心,我便忽视了这样一个要我事事必须谨慎的预感,把它看作是没有意义的;我一方面为这预感所苦恼,一方面又把它当作是无稽的梦幻。唉!我没有想象到不久之间果然就成了无情的事实。我虽然不是有意到首都去寻求危险,然而在首都却处处有危险跟在我的身边。 你对我们在这个不良的城市中所度过的两年时间,对居住在首都沾染的毒素给我的心灵和命运带来的严重后果,作怎样的估计呢?你对这个悲惨的结局必然是十分清楚的。这种结局在快乐的日子里未露端倪,而在今天回忆起来,倍加感到伤心,因为它使我想起了造成这些伤心之事的根源。我对人的殷勤,使我同一些人取得了密切的联系,久而久之便同他们结成了朋友,这样一来,就使我这个人有了很大的变化!你曾经使我的心具备了很好的武装,使它能够抵抗他人的行为的影响,不去学他人的样子,然而他们怎么会终于使我在不知不觉中去喜欢那些在我的青年时期不屑为之的无聊的事情呢?我怀着其他的目的去看待这些事情,同心有专属的时候去看待这些事情,其间是有多大的差别啊!现在,我活跃的想象力不再象从前那样只追逐苏菲了,不再象从前那样厌恶那些不象她的人了。我不再追逐她,我已经占有了她;当我年轻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美使其他的人大为逊色,而现在我觉得她的美使其他的人也同样美起来了。不久以后,我对那些人也感到欣赏,因而我的鉴赏能力便大大为之降低。正因我的心思一点一点地花费在那些无聊的事情上,我的心在不知不觉中便失去了它原来的活力,变得没有热情和力量了。我怀着不安的心情享受了这种乐趣又去享受那种乐趣;我追逐一切,然而我也厌恶一切;我只有在我失去了本来面目的时候才感到快乐,我为了得到快乐,就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我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变化,然而我也不愿意承认这种变化是危险的;我不让我自己有片刻的反省的时间,怕的是在反省中再也认不得我自己了。我对一切人都没有那么迷恋了,我对一切人的爱都冷淡了,我信口开河地空谈感情和道德而不谈真理了。我成了一个缺乏温情的风流绅士,成了一个缺乏美德的禁欲者,一个作傻事的智者。在我的身上只保留着你的爱弥儿的名字和某些语言。我坦率的心、我的自由、我的欢乐、我的天职以及我的儿子、苏菲和你,所有这些,在从前都激励着我的心灵,使我的生活达于至善,而现在,却逐渐逐渐地同我分离了,从而使我自己也好象在背离自己了,在我消沉的心灵中只留下一种空虚和纷乱的感觉。最后,我什么也不爱了,或者说,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可爱的了。可怕的火焰,表面上看起来好象是熄灭了,原来它是掩盖在灰烬下面,为的是在不久之后以空前凶猛的火势更炽烈地燃烧起来。 变化之大,简直是想象不到的!使我一生感到光荣和幸福的她,怎么竟会成为我的生活中的耻辱和失望呢?我怎样来描述这如此可悲的误入歧途呢?不,我的笔和口绝不去叙述那些丑恶的情节;这会损坏留在我心中的这个最庄重的妇女的形象的,是令人想起往事就感到难过和害怕的,是使人对美德缺乏信念的;也许我还没有把它写完,我就死一百次了。社会的风气,恶习和他人的行为的引诱,虚伪的友情的陷害,人类心灵的脆弱和变化无常,我们当中谁经受得住这种考验呢?唉!如果说苏菲也使她的美德蒙受了污点的话,哪一个妇女还敢相信她自己的品德呢?一个人要有多么独特的性格,才能在走了那么远的歧路之后,又回头保持他从前的样子! 我要向你叙述的,是你的获得新生的儿女。他们所有的不正当行为,你是知道的,因此,我在这里只谈一下促使他们认识前非和能够把前后经过加以连贯的事情。 苏菲得到了安慰,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被她的女友拉去参加的社交活动分散了心,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喜欢那种深居简出的生活;她把她死去的亲人完全忘记了,她把还活在她身边的人也忘记了。她的儿子一天天地长大起来,也不象从前那样依赖她,而母亲也学会了如何摆脱儿子的拖累了。至于我自己,我也不再是她的爱弥儿,而仅仅是她的丈夫了;在大城市中,一个诚实的妇女在公开的场合对她的丈夫是很端庄的,可是私下里是见不到她有端庄的样子的。日子一久,我们这几个人也是这样作法了。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都变了。我们两个人彼此都在想远远地避开对方的监督,以便爱怎么活动就怎么活动了。我们再也不象从前那样结合成一个人,我们是两个人了,因为社会的风气使我们互相分离,我们的心再也不互相亲近了,只有我们在乡下的邻居和城里的朋友来看我们的时候,我们才偶尔聚在一起了。那个女人常常向我暗送秋波,而我也确实是苦苦地克制自己才抵住了她的引诱;此后,由于她看见对我无法可想,便反过去专门亲近苏菲,同苏菲形影不离。她的丈夫同她是常常在一起的,因此同我的苏菲也常常在一起了。他们的外表是很规矩和正派的,但是他们所奉行的行为准则却是令人十分害怕的。他们之所以相处得很和谐,其原因不是由于他们有真正的爱,而是由于他们对各自应尽的本分都同样地漠不关心。由于他们把夫妇间的权利看作是无所谓的,因此他们认为让每一个人无拘无束地随兴趣去玩,反倒能够使他们更加相爱,认为彼此都不约束,反倒能够互不干扰,河水不犯井水。“我的丈夫生活得很快乐,对什么都感兴趣。”这句话就是那个女人说的!“我把我的妻子看作是一个朋友,我这样才感到高兴。”这句话就是那个男人说的。他们还说:“我们的感情不取决于我们,但是我们的作法是由我们决定的:每一个人都尽可能使对方感到快乐。我们亲爱的人爱怎么就怎么,还有什么办法比这样做更能对我们所爱的人表示爱呢?这样就可以免得那样躲躲藏藏的了。” 这种毫不隐晦的作法,使我们感到害怕。但是,这一点是我们不知道的,即:热情的友谊将使我们放松对某些事情的注意,而这些事情,在没有友谊的时候是会引起我们的反感的;我们还不知道:这样一种极其投合人心的邪恶的说法,将使我们把我们的心思、行为、端庄的外表,把我们的自由、诚恳和信念,全都牺牲于我们无法控制的情感,牺牲于使人痛苦和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秘密的义务;我们不知道:当两个人已离心离德的时候,这样一种维系结合的方法,对天性善良的人是有其魅力的,是能够在"达观”这个辞儿的掩盖下引诱人的,如果没有良心的帮助的话,即使有理智,也很难保护自己不受它的危害。正是这个缘故,苏菲和我才羞于表现我们已不再具有的殷勤。这两个男女把我们征服以后,就肆无忌惮地彼此侮弄,而且以为他们这样做是在彼此相爱;然而,由于苏菲和我从前是互相尊重的,这种互相尊重的态度我们是不能抛弃的,因此,我们在做有辱对方的事情时,还不能不互相躲避。 当我们表面上显得彼此是一个累赘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是比那形影不离的人更结合得紧密的。然而,当我们到了互相侮弄也用不着回避的时候,那就表明我们永远也不能够再互相亲近了。当我们之间的疏远达到最明显的程度时,情况也一下子起了变化,而且变得很奇怪。苏菲突然间足不出户,不同人相往来,其情形同她在此以前的贪玩好乐恰成对比。她的心情一向是不平衡的,现在更是变得成天忧忧郁郁的了。她从早到晚都呆在她的房间里,既不说话,也不哭泣,对谁也不理睬,更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她,甚至连她那位女友她也不愿意见面了。她把这一点告诉了那个女人,而且在那个女人来看她的时候,她表现得很不耐烦,虽然她没有表示拒绝;她不止一次地请求我为她摆脱那个女人。我批评她这种任性的做法,我认为这是出于嫉妒的心理;有一天,我还以开玩笑的方式向她表明我这种看法。“不,先生,”她冷冷淡淡地但语气是很果断地说道:“我是一点也不嫉妒的,不过,我很厌恶那个女人,我只请求你帮我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不要让我再看到她。”听完这些话,我大吃一惊,很想弄清楚她恨那个女人的原因,但是她拒绝回答。她向她的丈夫关上了大门,于是我也只好向那个女人关上大门,从此我们就不再见他们了。 然而她依然是那样的忧郁,这使人十分不安。我开始感到焦急:要怎样才能知道这当中的原因,她为什么坚持不讲呢?象她这样一个骄傲的人,是不能用权威去逼着她讲的。我们已经有很长一个时期彼此都不互相信任了,所以,她不向我吐露她心里的话,我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的。必须取得她的信任。不论她令人惋惜的忧郁样子是不是能感动我的心,也不论我心里的创伤是不是能如我想象的那样得到医治,我觉得这样做对我是没有任何损失的,即:对她表示关切,以期最后能打破她的沉默。 我一步也不离开她。可是,尽管我回到了她的身边,而且表现得极其殷勤,但结果也是徒然,我痛苦地发现,我并未取得任何进展。我想行使我做丈夫的权利,这个权利,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行使了,但是我遇到了她坚决的抵抗。不过,她所表现的,不再是那种令人焦急难熬的拒绝,这种拒绝是更能够使她给予的爱有新的意义的;她所表现的,也不是那种婉转羞怯而是绝对的拒绝,这种拒绝是令人感到爱的甜蜜的,是应当尊重的;她所表现的,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的严肃的拒绝,她对别人怀疑她,是感到很愤慨的。她着重指出我从前当着你的面所许下的诺言。“即使我做得不对,”她说道,“你也应当尊重你自己,应当永远遵守爱弥儿的话;你决不能因为我做了错事,就认为你有权利违背你的诺言。你可以处罚我,但是你不能管束我;你要明白,我是决不允许你这样做的。”对她的话怎样答辩呢?除了尽力使她屈服,使她受到感动,坚决地战胜她的顽强抵抗以外,又有什么法子呢?我的一番努力尽管没有得到成效,却激励了我的爱和我的自尊。要做到以上几点是很困难的,然而也正因为有这些困难,我心中反而产生了火热的情感,我认为能够克服这些困难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在同她结婚十年之后,在经过这么一段长时期的冷淡之后,我从来没有产生过如此激动和热烈的情感;甚至在我同她初恋的时期中,我也没有在她跟前流过这么多的眼泪;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一点用处,她依然是丝毫不动摇。 我既感到惊奇也感到痛苦,因为我知道,她这样的心肠狠硬,是不符合她的性情的。我没有失望,虽说我没有战胜她那种顽强的态度,然而我认为我至少在她的态度中发现,她还不是那么冷淡无情的。她也表现了一些遗憾和同情的样子,从而也缓和了她那种生硬的拒绝语气;我有时候发现,她这样做,内心是很难过的;她投在我身上的暗淡的目光虽显得忧郁,然而不显得凶恶,还带有温柔的神情。我想,正是因为她对那种极端任性的行为感到羞愧,她才未能恢复清醒;而她之所以这样地任性,是由于她还缺乏申辩的能力,也许只要对她略加强制,就可以使她服从她本来是不愿服从的压力。我抱着这种充满希望的想法,我满心高兴,觉得我这种想法是很对的,这也是我对她尊重的一种表示,使她在顽抗了这么久以后,再对我屈服也不觉得为难。 有一天,我特别地兴奋,我既婉转地对她表示恳求,而且还对她表示热情的关心,我发现她已经有所感动了,我想取得完全的成功。她显得又难过又心情激动,马上就要屈服了;然而,她的语气、举动和神情突然一变,怒冲冲地把我猛然推开,用又忿恨又失望、令人害怕的目光看着我说:“爱弥儿,住手,你要知道,我不再是你的了,我已经和另外一个人同宿过了,并且已经怀孕了;你在我这一生都不能再接近我的身子了。”她说完就猛地冲进她的房间,把房间的门关起来。 我惊得呆若木鸡…… 我的老师,我在这里叙述的,并不是我生活中所经历的事情,这种事情是不值得写下来的;我所叙述的,是我的欲念,我的感情,我的思想。我应当详详细细地叙述一下我的心从未经历过的极其可怕的变化。 身体和心灵的巨大创伤在当时是不痛苦的,它们并不是即刻就令人感到难过的;天性之所以那样恬静,为的是可以忍受猛烈的打击,而且往往是在受了致命的打击以后,要好久好久才开始感觉到受了创伤。见到这种预料不到的情景,听到这种不堪入耳的话,我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好象死了似的;我闭着眼睛,连血管里也感到一阵寒冷;尽管我没有昏倒,然而我的感官全都停止活动。我所有的各种器官的机能也陷于麻木,我破碎的心简直是一片混乱,象舞台上改换新布景时那样混乱。 我不知道我这样地在那里呆了多久,我依然跪着,几几乎连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把刚才经过的情形不当作一场梦幻。我很愿意这种昏迷的状态长久地持续下去。我终于清醒过来,这时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对周围的一切感到害怕。我突然站了起来,冲出房间,跑下楼梯,什么也不看,也不向任何人说一句话;我走出屋子,大步大步地向前走去,宛如一只已经被箭射中腰部的鹿,带着箭向前飞奔,以为快快地逃跑,就可以不至于被箭射着似的。 我这样地向前跑去,不仅在路上停也不停一下,而且还始终保持那样的速度,一直跑到了一座公园。天空的阳光使我感到难受,我寻找着树荫;最后,我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象一个半死的人一样倒在一块草地上……"我在什么地方?我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听见的是什么话?多么可悲的结局!愚蠢的人啊,你在追逐什么幻影?爱情、荣誉、忠诚和美德,你们在什么地方?高尚的苏菲竟是一个无耻的女人!”我在心情激动的情况下说出了这些感叹的话,跟着就感到心如刀割,哽哽咽咽地连喘息和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即使是不一再地忿怒不息,我这样突然地心情激动,也一定会使我窒息的。啊,谁能够分析和解释这羞愧、爱、忿怒、悔恨、温情、嫉妒和极度的失望使我同时产生的错综复杂的心情?不,这种情景,这种心乱如麻的样子,是无法描写的。欢欣喜悦的心情是一种均匀的冲动,它可以扩展和纯洁我们的人生,所以是容易想象的。但是,当过度的悲伤把地狱的种种怨恨集中到一个可怜的人的心里的时候,当千百种烦恼的事情碎裂了他的心,而他竟连其中的一件事情也弄不清原委的时候,当他感觉到自己被种种力量拉向相反的方向,从而被撕得粉碎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了,在每一个痛苦的时刻,他都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似乎他正是为了受苦才变成许多的个体似的。我的情况正是这样,而且一直延续了好几个钟头。这种情形怎样描绘呢?我不打算长篇累牍地叙述我每一个时刻的感受。幸运的人啊,在你们狭小的灵魂和冷漠的心中是只能看到境遇的变化无常的,是只能产生低级趣味的欲念的,即使你们能够理解我这种可怕的梦幻似的情景,你们也永远不能体会那颗能感受高尚的眷恋之情的心,在断绝了这种情谊时所感到的剧烈痛苦! 我们的力量是有限的,一切激烈的心情总是有间歇性的。当我的心为了忍受痛苦,趁体力疲竭而休息片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的青年时期,想起了你,我的老师,想起了我所受的教育;我想到我是一个人,我马上问我自己:“我的身体受了什么创伤?我犯了什么罪?我本身有何损失?如果在这个时刻,象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意想不到地又开始了一番生活,我还是一个可怜的人吗?”这个想法胜似闪电地在我的心中投下了一道光明,尽管它转瞬之间又归于消逝,但它已足够使我重新对自己有一个认识。我清楚地认识到了我所处的地位,这刹那之间的理智,使我了解到我还是缺乏推理的能力的。由于我的心灵是十分的激动,因此对任何一件事物都无暇分析;我已经失去了观察、比较和研究的能力,我对任何事物都不能做出我的判断了。老是在那里空想我应该做什么,这等于是在使自己白受罪。这样加深自己的痛苦,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我唯一应该做的事情是:争取时间,使我的意志得到坚强,使我的幻想回复平静。如果你当时在场亲身指导我的话,我想,你自己也只能采取这种做法的。 既然我不能够克服我狂烈的心情,我就决定让它尽量发泄,我疯狂地听任这种心情的摆布,然而在我的疯狂中也带有几分不知道是从哪里产生的兴奋,好象是决心要悲伤就悲伤个痛快似的。我一下就站了起来,象方才那样向前走去,然而却没有一定的路线;我奔跑,向东跑一会儿又向西跑一会儿,我让自己受我自己的激动心情的驱使;我自由自在地按照我的想法跑,我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由于我时而哀叹时而闷闷地吐一口气,我有几次差一点儿窒息了呼吸。 我这样急急忙忙地向前奔跑,也许可以使我感到麻木,减轻我的痛苦。激烈的情绪使人出自本能地发出叫声和做出种种的举动,使精神得到舒畅,心情为之转移;只要一个人在动着,他就处在兴奋的状态中,静静地休息,倒是十分可怕的,因为这表明他已经到了心灰意乱的边缘了。当天晚上,我从这两种情况的差别中得出了一个可笑的看法:暴露疯狂和人间痛苦的种种行为,会不会引起人们取笑那个受疯狂和痛苦折磨的人。 我不知不觉来回地走了千百次,最后来到了城市的中心,我发现周围都是华丽的马车;这正是看戏的时候,在这条街上有一个戏院。如果不是有一个人拉我一下胳臂,叫我当心危险的话,我会被乱跑的马车压死的。我跑进一个打开着门的屋子,这是一家咖啡馆;我的近旁都是一些相识的人,他们向我说话,把我拉到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一个乐器的声音和一道灯光使我震动了一下,我又清醒过来,我睁开眼睛注意地看,我在一个戏院的大厅里,这一天正演一场新戏,大厅里挤满了人,戏已经演到了尾声,观众已快要走出去了。 我战栗,但是我拿定了主意。我一句话也不说,我保持安详,不管要费多大的劲才能做出这种安详的样子,我也要这样做。人们闹闹嚷嚷的,说个没完没了的;他们向我说话,我什么也不听,我有什么可回答的呢?但是,在那些把我拉到这里来的人当中,有一个人偶然提到了我的妻子的名字,一听到这个吓人的名字,我立刻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使整个大厅的人都听见,喧哗起来。我立刻镇定,大家又都安静了。然而,由于我的叫声引起了周围的人注意我,我就想找机会逃跑;我逐渐逐渐地走近门边,终于在戏还没有演完以前走出去了。 我走上了大街,我无意识地抽出我在戏院的时候揣在我怀里的手,我发现我的手指上沾满了血,而且,我似乎觉得血正在我的胸膛上流着。我解开胸口的衣服,我发现我的胸膛宛如我胸中的心一样,已经破裂,正淌着鲜血。可以想象得到:一个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才保持安详的观众,对他刚才所看到的戏,是不能够做出良好的判断的。 我急忙地逃走,生怕又被人家碰见了。趁黑黑的夜色正好逃走,我又开始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好象要这样才能补偿我刚才所受到的那一番拘拘束束一点也不自在的损失,我不停地走了几个小时,最后由于我几几乎连站也站不稳了,由于我发现已经走到我的住宅附近,我才回到自己的家,然而这时候我的心仍然是怦怦地跳着;我问我的儿子在做什么,他们告诉我说他已经睡了;我一句话也不说了,我叹息;家里的人想向我说话,但是我制止了他们;我倒下床去,吩咐他们都去睡觉。我休息了几个小时,然而休息时候的情况是比昨天夜里的激动情形更为糟糕的;休息了几个小时以后,天还没有亮我就起床了;我一声不响地走近苏菲的房间,在那里,我未能久停,我怀着可羞的懦弱的心情把苏菲的门坎吻了又吻,在上面洒满了我的眼泪;然后,象一个罪人似的,又害怕又十分小心地离开她的房间,走出我的住宅,决心我这一生也不再回去。 我疯狂愚蠢的行为是很激烈的,不过,为时不久,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又恢复了清醒。我认为我这样做是做得对的,即:在我无法克服我的情绪的时候,我就屈服于它,以便让它有了某种发展以后,再对它进行有效的控制。我刚才经历的那种冲动,使我变得易动情感,我前此的忿怒心情,到现在变得很忧郁了;我开始在我内心深处发现,这沉痛的悲哀已经用不可磨灭的字迹刻在我的心中了。我继续向前走去,我要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尽管我行走的速度没有昨夜快,但我一步也没有回头。我走出这个城市,顺着我所见到的第一条大路走去,我的步子又慢又不稳当,表明我已经是神思恍忽,心意消沉了。随着阳光愈来愈照亮眼前的景物,我好象看见了另外一个天,看见了另外一个地,看见了另外一个宇宙,因为对我来说,一切都变了。我不再是昨天那个样子了,或者说得确切一点,我再也不存在了;我感到悲哀的,正是这种真正的死亡。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甜蜜的回忆涌入我悲哀的心,为什么硬要它回想起那么多可爱的形象,从而使它深深地陷入无益的悔恨呢?我过去的种种欢乐,使我对我的牺牲更感到痛心,它在今天给予我的痛苦,比它过去给予我的肉欲的享受多得多。唉!从过度的快乐一下就转移到过度的悲哀,不让你作片刻的准备,就要越过那长长的距离,谁能说出这样一种前后对照的景象是多么可怕吗?昨天,就在昨天,当我依偎在我所钟爱的妻子的身边时,我可以说是人类当中最幸福的人。是爱情促使我服从她的法律,使我从属于她,她之所以有暴君似的威力,是由于我的温情造成的,我甚至以她对我严酷而感到快乐。我为什么不在这可爱的情景中度过几个世纪,始终是那样地尊敬她,那样地钟爱她,在她的暴虐之下呻吟,想折服她而又不可能,我不断地向她请求、哀告、诉愿,但从来没有达到过我的目的!这样的时刻,这使人等待它去而复来、充满着空幻希望的迷人的时刻,也相当于我占有她的那一段时间一样的珍贵。可是现在,她恨我了,她对我变节了,使我蒙受耻辱了,使我没有希望和办法了,使我甚至于不敢抱什么心愿了……我感到恐惧,因此我要寻找一个能够代替那曾经令我如此迷醉的对象。把苏菲想象得很卑鄙下贱,谁的眼睛能忍心看这个亵渎的形象?我最感到痛苦不堪的,不是我遭受了不幸,而是在不幸的事情中看到了那个造成这种事情的人的羞愧样子。我唯一不忍心观看的就是这幅令人心酸的图画。 昨夜,由于我的心情极端痛苦,才使我没有想到这可怕的情景;我除了忍受以外,就不想别的了。但是,随着我的不幸的遭遇一桩桩地涌现在我的心中,遂使我不能不追溯产生这些遭遇的根源,从而也使我不由自主地要回想到那个不祥的人物。在出城的时候,我没有产生这些想法,这正表明这些想法的倾向是很不正确的。我恨她,这固然使我感到难过,但更使我难过的是,我在恨她的同时,又不能不对她表示轻蔑;最使我痛心的,并不是同她断绝关系,而是我不能不对她表示鄙弃。 我开头对她的看法是很坏的。如果一个普通妇女的不忠实行为是罪恶的话,她的不忠实的行为又是什么呢?邪恶的人做了卑鄙的事情也是不认罪的,他们依然是那个样子,他们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羞耻,因为他们也根本不懂得什么叫高尚。在社交界中同人通奸的妇女,不过是一些风流的女人而已;可是同人私通苟合的苏菲,那就是一切怪物之中最可恶的怪物了,因为现在的她和过去的她是多么不同啊;不,再也没有什么人的行为是象她那样卑鄙和罪恶的了。 可是我,我既然指责她,而且有充分的权利指责她,我既然受到了她的污辱,要被她这个忘恩负义的人置之死地,那么,在没有对我自己进行批判以前,在没有弄清我在她所犯的过错中,哪些事情应当归咎于我以前,我凭什么权利对她进行如此严酷的批判!你指责她不再象从前那个样子!啊,爱弥儿!难道说你一点都没有变吗?在这个大城市中,我发现你在她身边表现的样子和你从前的样子是多么不同啊!唉!她之所以不忠实,正是由于你自己不忠实而造成的。她曾经发誓要忠实于你,而你不也是曾经说过你要永远爱她吗?你抛弃她,然而却希望她忠实于你!你轻视她,但是却希望她始终尊敬你!是你自己的冷淡无情使你失去她的心的,你想为她所爱,你就不应当有任何时候不值得爱。她只是在你违背了你的誓言以后,才学你的样子违背誓言的;你不对她有片刻的冷淡,她就永远不会对你变节的。 在你当初遇见她,而且应当让她永远在那里生活的幽静的环境中,她哪里做过使你抱怨的事呢?你在她的温存体贴中,哪里看见过冷淡的表示呢?是她请求你把她带离那个幸福的地方吗?你很清楚,她离开那个地方是感到很伤心的。对她来说。她在那里哭泣,也比在这个城市中荒荒唐唐地玩乐更舒服得多。她在那里过着天真无邪的生活,从而给你带来了幸福:她爱你胜于爱她自己的心灵的宁静。她想把你留在那里,可是没有成功,此后她才抛弃一切来追随你。正是你把她从安宁和美德荟萃的地方拖进你自己也深深陷入的罪恶和痛苦的深渊。唉!要她始终是那样的贤淑,要她始终使你过得幸福,那是完全要取决于你自己的。 爱弥儿啊!你已经失去她了,你应当恨你自己而对她表示同情,你有什么权利轻蔑她?你自己没有一点可指责的地方吗?社会生活对你的性情一点影响都没有吗?你不对她不忠实的行为分担责成,但是,由于你自己也不尊重美德,因此,你的行为不就是在为她提供辩词吗?在这样的地方,诚实的事物受到嘲弄,妇女以贞洁为可羞,妇女爱美德反而受到取笑和怀疑。到这样的地方来居住,岂不是在鼓励她不忠实吗?你不违背信约,信约哪里会遭到这样的破坏?你是不是也象她那样具有既能形成巨大的美德也能形成巨大的弱点的烈火似的气质呢?你的身体是不是由于追逐爱情而过分地加以装饰,是不是由于美妙的风姿而易遭危险,是不是由于感官的冲动而易受引诱?啊,这个妇女的命运是多么值得同情!她要继续不断地对别人和对她自己进行多么多的斗争!她需要具有多么大的不可战胜的勇气,多么顽强的抵抗能力,多么坚定的英雄气概!她每天都要经过许多危险才能取得胜利,然而,对于她的胜利,除了老天爷和她自己的良心以外,是没有其他的见证的!多么美好的岁月就是这样在痛苦中度过的,不断地进行斗争和取得胜利,但是,只要有一刹那间的软弱,有一刹那间的疏忽,就会永远糟踏那无可指责的一生,就会玷污她的种种德行。不幸的女人啊!唉!一失足就给你和我带来了许许多多的痛苦。是的,她的心仍然是纯洁的,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一点,因为我对她的心是太了解了,决不会不明白这一点的。一个邪恶的女人嫉妒她的美德,用诡计布置巧妙的陷阱去破坏她的天真,这一点谁曾料到呢?我在她的眼睛中不是看到了悔恨交集的神情吗?难道不是看到她那么忧伤的样子我才回到她的身边的吗?难道不是看到她那种痛苦的表现我才产生体谅的心的吗?一个忠实的妇女是不会那样娇揉造作去欺骗她的丈夫和以出卖丈夫为乐的。 我又把她的行为和她所讲的使人震惊的话拿来更仔细地想了一下,我既然看见这个羞怯的女人能够克服害羞的心而坦率地暴露她所做的事,能够抛弃那种违背良心的自尊,尽管谁也没有强迫,也不愿意隐瞒她的过错,不愿意用她早已失去了的殷勤态度去掩饰她的过错,以求保持我的信任和她的名声,同时还生怕那个不是出自我的骨血的孩子篡取我的父爱,我既然看到这一切,我怎么能没有一点感触!在这不可屈服的高尚的勇敢行为中,我怎么不钦佩她那巨大的魄力,甘愿牺牲荣誉和生命,也不愿意为人虚伪,甚至在自己的犯罪的行为中也表现了道德的勇气!“是的”,我暗暗欢喜地说道,“尽管是做了不名誉的事,但是,这个心灵坚强的人还保278爱 弥 儿持着她的毅力;她是有过错的,但是她这个人并不邪恶;她可以犯罪,但是她并不怯懦。” 这样,我的内心便渐渐地对她产生了一些好的看法,对她的批判就比较温和和恰当。我不说她做得对,但是我为她的行为辩解;我不原谅她对我的侮辱,但是我赞同她坦率的做法。我以这种心情来安慰我自己。我不能够完全解除我心中的爱,如果心中保持爱而又不珍视爱的话,那是太无情了。当我认识到我还为她所爱的时候,我的心就感到意想不到的轻松。人类对于保持过度的运动是太软弱了。甚至在极度失望的时候,上帝也给我们以适当的安慰。尽管我的命运很可怕,但是,当我一想到又可敬又可怜的苏菲的样子,我心里就感到愉快;我喜欢这样对她不断地表示同情。我不仅不象从前那样空自烦恼,损伤身体,我反而感到甜蜜,以至流下了眼泪。我是永远失去她了,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是,我至少还敢于想她,敢于对她表示同惰,有时候,我还敢于呻吟和叹息,然而我又不感到赧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