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然录》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

写下就是永恒  有时候,我认为我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了。一旦写下这句话。它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永恒的微言。  黄昏降临的融融暮色里,我立于四楼的窗前,眺望无限远方,等待星星的绽放。我的梦境里便渐渐升起长旅的韵律,这种长旅指向我还不知道的国家出一理,理又同出一原,但由于事物所居位置不同,理的体,或者指向纯属虚构和不可能存在的国家。  被上帝剥削  今天,在那些白日梦的某一片断里,在那些既无目的亦不体面、却一直构成我生命中精神本质重要部分的白日梦里,我想象我永远自由了,是摆脱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自由,是摆脱V老板的自由,是摆脱M会计及所有雇员的自由,是摆脱小差役的自由,是摆脱邮递员的自由,甚至是摆脱猫的自由。在梦里,自由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些从未发现过的神奇岛屿,作为南部海洋的赠礼豁然展现。自由意味着休息、艺术成果,还有我生命中智慧的施展。  然而,正当我想象这一点(在午餐提供的短暂的休息里),一种沮丧的心情突然闯入梦境。我转而悲伤。是的,我相当认真地这样说,我悲伤。这种悲伤是因为V老板,因为M会计,因为B出纳,因为所有的小伙子——那个去邮局取信的快乐男孩,那个小差役,还有那只友好的猫——因为他们都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不管眼下的想法如何让人不快,我不可能对这一切无动于衷无泪而别,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某一部分将与他们共存,失去他们的我将与死无异。  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我明天离开这一切,我还能做点别的什么?这是因为我必须做点什么。如果抛弃这一身道拉多雷斯大街的套装,我将会穿上另一种什么样的套装?这是因为我也必须穿一点什么。  我们都有一个V先生。有时候他是一个真切可触的人,有时候则不是。而对于我来说,他确实被人们叫作V,是一个愉快而健康的家伙,不时有一点粗鲁却不是一个两面派。他自私,大体上还公道,比很多伟大的天才,比很多左翼和右翼的文明奇才还公道得多。对于很多人来说,V猎取虚荣的形式,有一种对巨额财富、荣耀以及不朽的欲望……但从个人的角度来说,我更愿意有一个V作为我现实生活中的老板,因为在艰难时刻,较之于世界必然提供的任何抽象物来说,他更容易与之打交道。  有一天,一个朋友,作为一家生意做遍全国的火爆公司的合股人,认为我的工资明显地太低了,对我说:“索阿雷斯,你被剥削了。”这句话使我意识到,我确实如此。但是,任何人在当前生活中的命运就是被剥削,那么我的问题只能是:被V先生及其纺织品公司剥削,是否就比被虚幻、荣耀、愤鹰、嫉妒或者无望一类东西来剥削更糟糕呢?  一些先知和圣徒行走于空空人世,他们被他们的上帝剥削。  我以一种人们欣然回家的方式,转向另一个人的房产,转向道拉多雷斯大街上宽敞的办公室。我走近我的写字台,如同它是抗击生活的堡垒。我有一种如此不可阻挡的温柔的感动,面对着我现实中的帐本,面对着我给他人记数的帐本,面对着我使用过的墨水瓶,还有不远处S弓着背写下的提货单,我的眼里充盈着泪水。我觉得我爱这一切,也许这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爱,或者,即使世上没有什么东西真的值得任何心灵所爱,而多愁善感的我却必须爱有所及。我可以滥情于区区一个墨水瓶之微,就像滥情于星空中巨大无边的冷民一  会计的诗歌和文学  带着与灵魂同样扭曲的一种微笑,我镇定地面对自己生活的前景,除了永远闭锁在道拉多雷斯大街办公室里并被人们包围以外,那里不会有更多的东西。我有足够的钱来买吃的和喝的。我有可以安身之处,并且有足够的闲暇来做梦、写作以及睡觉——我还能向神主要求什么?还能对命运抱何种期望?  我有巨大野心和过高的梦想,但小差役和女裁缝也是这样,每一个人都有梦想。区别仅仅在于,我们能否有力量去实现这些梦想,或者说,命运是否会通过我们去实现这些梦想。  这些梦境悄然入心之时,我与小差役和女裁缝们毫无差别,唯一能够把我与他们区分开来的,是我能够写作。是的,这是一种活动,一种关于我并且把我与他们作出区别的真正事实。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与他们是同一回事。  我知道,在南海中有一些岛屿,有宏伟的世界主义激情。但我可以肯定,即便整个世界被我握在手中,我也会把它统统换成一张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电车票。  也许,永远当一个会计就是我的命运,而诗歌和文学纯粹是在我头上停落一时的蝴蝶,仅仅是用它们的非凡美丽来衬托我自己的荒谬可笑。  我会想念会计M的,但想念某个人这件事,怎么能与真正提拔的机会相比?  我知道,我晋升为V公司的主管会计的那一天,会成我生活中最伟大日子之一。我怀着预知的苦涩和嘲讽明白这一点,但是又明白这将是事物必然如此的全部结果。  作为符号的V先生  V先生,我经常发现自已被V先生所困惑。这个人是我时间的主宰,是我生活中白天时光的主宰,除了这些让人偶感不便之处以外,他的在场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待我不错,总是有足够友善的姿态同我说话——如果不计特殊情境之下出于个人心烦而对我表现出来的怠慢,而那种怠慢,他事后也用来对付任何人。那么我为什么要把他思来想去?他是一种象征?是一种创作动力?他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V先生。我现在记起了他,就像我知道我在怀旧的未来将对他油然有所感念。在那个时候,我将平静地生活在郊区什么地方的一个小房子里,享受平宁的存在,不会去写作我眼下同样没有写作的书;而且,作为一事无成的继续,我将提出我眼下使用的各种不同借口,以避免真正地面对自己。或者,我将被拘于一间破房子,承担着我彻底的失败,混在一些梦境破灭之时却仍然自命不凡的社会渣滓之中,与二些既无力旗开得胜又无能转败为胜的乏味庸众为伍。那时,不管我在哪里,我都将对我的老板V先生和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办公室生出怀!目的思念,我眼下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将会成为我从本体察过的爱的记忆,成为我从未有过的胜利。  V先生。我从未来的角度看他,就像我此时此地看他一样清楚:中等身高,体格结实,粗声粗气,特有的拘谨与慈爱,爽朗与精明,粗鲁与和蔼。不仅仅是钱使他出人头地成为老板,你可以从他青筋暴出而多毛的手臂,从他的脖子,强壮然而并不过分粗肥的脖子,从他乌黑、整齐修剪过的小胡子上结实而红润的脸颊看出这一点。我看着他,看着他精力旺盛然而审慎有度的手势,他的眼睛反射出世事洞明的光芒。我的困难在于,如果我有些恼他,我的灵魂却会因他的微笑而愉快,那是一种开朗的、人的微笑,暖如巨大人群的热烈欢呼。  也许,V先生普通以及几乎粗俗的形象之所以如此经常困绕我的智力,之所以如此使我心神不定,其原因十分简单:我的生活中没有别的什么人比他的地位更重要。我想这一切具有某种符号的意义。我相信,或者差不多相信,对于我来说,在一种远方的生活里,这个人将比今天的他意味着更多东西。  艺术在另一间房里  呵,我现在明白了!V先生就是生活。生活,单调而必需的生活,威严而不可知的生活。这个平庸的人代表着生活的平庸。表面看来他对于我而言意味着一切,就像表面看来生活对于我而言意味与寻一切已如果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办公室对于我来说代表了我的生活,那么在同一条街上我就寝的第二层楼房间就代表了艺术。是的,艺术,与生活在同一条街上。给生活减压的艺术实际上并没有给生活减除任何东西,它同生活自身一样单调,只是表现为另一种不同的方式。是的,对于我来说,道拉多雷斯大街包含了一切事物的意义,还有对一切神秘的解答,只是除了神秘本身的存在——这超出解答以外的东西。  我也将要消失  像往常一样,我走进了理发店,体验到一种愉悦:我能够走进一些我熟知而没有丝毫烦恼加害于我的地方。对一切新东西的敏感,经常折磨着我。只有在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我才感到安全。  我在椅子里坐下,年轻的理发师用清洁而冰凉的亚麻毛巾围住我的脖子,促使我问起了他的一位同事,一个精力旺盛的长者。他虽然一直有病,但总是在我右边的椅子那边干活。  这个问题的提出纯属一时冲动,因为这个地方让我想起了他。  当一些手指忙着把毛巾的最后一角塞入我的脖子和衣领之间,一个平淡的声音在毛巾和我的后面出现:“他昨天死了。”刹那间,一位理发师从我现在身旁的椅子那边永远地空缺,我毫无道理的好兴致也随即死去。我的一切思想冻结。我说不出话来。  是怀旧症!出于对时间飞驰的焦虑,出于生活神秘性所繁育的一种疾病,我甚至会感怀对于我来说毫不相干的一些人。如果我每日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诸多面孔之一消失,即便它们并非所有生命的一种象征,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我也会感到悲伤。  绑腿套脏兮兮的无趣老头,我经常在早上九点半遇到。跛脚的彩票兜售者,纠缠过我但从来不曾得手。肥胖而脸色红润的男士,曾经手持雪茄烟站在香烟店的门口。还有那位面色苍白的香烟贩子。就因为我日复一日地见到过他们,这些人就会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吗?明天,我也会从普拉塔大街、道拉多雷斯大街、范奎罗斯大街上消失。明天的我——一颗感受着和思想着的灵魂,对于我来说的整个世界——是的,明天也不会再在大街上行走,会成为其他人提起来恍若惊梦的人:“真是不可思议呵,他怎么啦?”我所做的一切,所感的一切,所体验的一切,都将比这个或那个城市大街上每天过往的行者更加微不足道。我这张脸是谁公司的一位局外出资人,深深困于含混不明的烦恼,突然有了一个念头(看来是好容易折腾出来的一个奇思怪想),他想要一组办公室全体员工的照片。于是,前天,在兴高采烈的摄影师的指导之后,我们排成队,身后是遍遇的白色隔板,是普通办公室和V先生办公室之间摇摇晃晃的木质分界。在队列的中央,站着V自己,在他的两边,根据一开始理所当然但很快又被搅乱了的等级制度,站着平日在这里朝夕相处的人们,大家用身体完成这项小小的演出任务,其最终的目的当然是一个秘密,只有天知道。  今天,当我到达办公室以后一会儿,当时我事实上已经完全忘记了被摄影师两度捕捉份发呆时刻,我发现了M,我的一个同事,一个意想不到的早到者。他拿出一些黑白的东西,让我辨认得吃了一惊,似乎是自己第一次被印上照片。事实上,这是同一张照片的两张复制品,是拍得最好的。  我不可避免地首先寻找自己的面孔,看着我自己,体验到面对真实的痛感。我从来没有给自己的生理外貌打过高分,但是,当我面对每天相处的伙伴们的队列,将自己与其他如此熟悉的面孔比较,我从来没有感到自己是这样难看。我像个无趣的耶稣会的家伙。我瘦削的、呆板的面孔,没有表露出智慧,没有表露情感的强度,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这张脸从其他面孔组成的凝固浪潮里脱颖而出。然而,其他那些脸不是凝固的浪潮,其中确有一些表情丰富的面容。V先生与真正生活中的他完全一样——坚实而招人喜爱的面孔,平稳的凝视,这一切都被翘起的小胡子所衬托。此人的品质在全世界的千万之众里毕竟比比皆是,平庸无奇——但他的力量和智慧打印在照片上,就像打印在一本心理护照上。两位旅行推销员看上去好极了。另一位职员也不错,不过有一半被M遮去。而M会计!我的顶头上司M,乏味单调和常规公事的化身,居然比我更有人样!甚至那个打杂的小伙计,不论我如何探究自己,不去压抑自己的情感,希望它不是某种嫉妒——我也不得不承认,对比我一脸的空洞和乏味,对比这个呆若木鸡的丑怪,他的微笑明确无误地要光彩夺目得多。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照相机真的从不撒谎?冷冷镜头记录在案的真实是什么?拥有这样一张胜约我是谁?……坦率地说吧,……M侃一偏在这个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突然对我说:“你这个相照得好。”然后,他又对同事说:“把他的模样照绝了,是不是?”  那个同事的快乐和随声附和,显示着我最终被抛进了垃圾堆。内心的交响我的内心是一支隐形的交响乐队。我不知道它由哪些乐器组成,不知道我内心中喧响和撞击的是何种提琴和何种坚琴,是何种木鼓和何种铜鼓。我听到的是一片声音的交响。我是无今天,我突然找了一个荒诞然而准确的结论。在一个恍然大悟的瞬间,我认识到B已是无,绝对的无。一道闪光之中,我看见我一直视为城市的东西,事实上是一片荒原。这一道让我看清自己的强光里,似乎也没有头上的天空。我被剥夺了在这个世界面前一直存在的可能性。如果我再生,也必定是无我之举,即没有自我的再生。  我是某座不曾存在的城镇的荒郊,某本不曾动笔的著作的冗长序言。我是无,是无。我不知道如何去感受,或者思考,或者爱。我是一本还没有开始写作的长篇小说里的人物,我在我还未存在之前翱翔长空,然后被取消;在我还未存在之前叫央次梦想;梦想着一个人,而那个一人从来就没有打算赋予我生命。  我总是思考,总是感受,但我的思想全无缘故,感觉全无根由。我正在一脚踩空,毫无方向地空空跌落,通过无限之域而落入无限。我的灵魂是一个黑色的大旋涡,一团正在旋搅出真空状态的大疯狂,巨大的水流旋出中心的空洞,而水流,比水流更加回旋湍急的,是我在人世间所见所闻的一切意象汹涌而来:房子、面孔、书本、垃圾箱、音乐片断以及声音碎片,所有这一切被拽人一个不祥的无底洞。  而我,我自己,只因为深渊的几何力学所制城厂狠个存在的中D。我信这已访旋篇耗互动当中的空无,它们因为我的存在才得以旋搅。只因为任何一个圆环都得有一个中心,我这个中心因此才得以存在。我,我自己,是井壁坍塌残浆仅存的一口井。我是被巨大空无所包围的一切的中心。  仿佛地狱正在我体内大笑,倒不是笑魔现身显灵,而是僵死世界的狂呼,是物态领域诸多尸物的环绕,还有整个世界在空虚、畸形、时代错误中每况愈下的终结。没有创造这个世界的上帝,没有唯一的、创造万物的、不可能存在的上帝,旋搅这黑暗中的黑暗。  我那母亲死于非常年轻的时候,我对她从来一无所知……  个性与灵魂  给每一种情绪赋予个性,给每一种思维状生活之奴一切事物的单调包围着我,就像我进了监狱。而今天是我狱中岁月中的一天。不过,那种单调只是我自己的单调。其实,每一张即便是昨天与我们相逢的人面,在今天也有了完全不同之处,因为今天不是昨天。每一天都是特定的一无虚界上永远不会有那卜的一天与之相似。只有在心灵中,才会有绝对的同一(尽管是一种虚假的同一),使很多事物与很多事物相类聚并且被简化。世界是由海角和尖峰组成的;我们的弱视症使我们只能看到四处弥漫贫薄薄迷雾而已。  我希望能够远走,逃离我的所知,逃离我的所有,逃离我的所爱。我想要出发,不是去缥渺幻境中的西印度,不是去远离其他南大陆的巨大海岛,我只是想去任何地方,不论是村庄或者荒原,只要不是在这里就行。我向往的只是不再见到这些人面,不再过这种没完没了的日子。我想做到的,是卸下我已成习惯的伪装,成为另一个我,以此得到喘息。我想要睡意临近之感,这种睡眠是生活的期许而不是生活的休息。靠着海边的一个木棚,甚至崎岖山脉边缘的一个山洞,对于我来说都够了。不幸的是,我在这些事情上从来都是事与愿违。  奴役是生活的唯一法律。不会有其他的法律,因为这条法律必须被人们遵从,没有造反或者另求庇护的可能。有一些人生来就是奴隶,有一些人后来成为奴隶,还有一些人则是强制之下被迫为奴。我们所有人对自由怯懦的爱,是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我们的奴隶生活是如何与我们般配——因为一旦自由降临我们,我们全会将其当作一件太新鲜、太奇怪的东西而避之不及。甚至,我刚刚表达了我对一个木棚或山洞的愿望,希望在那里解除一切事物的单调,也就是说解除我之为我的单调,我真正有胆量动身去那个木棚或山洞么?单调一直存在于我的内心,我知道并且理解这一点,我是否因此就再也不能从中解脱?.到哪里都是空盘,因么无论我在哪里都是我在哪里,当整个事情与空气无关而是肺出了毛病的时候,我的呼吸还能在什么地方得到改善?谁说我情不自禁地呼唤着纯净的太阳和空旷的田野,还有明亮的海洋和广阔的地平线,而不再会惦记我的床或者我的食品?不再会走下八段楼梯来到街上?不再会拐进街角的烟草店?不再会对身边闲得无事的理发匠问候早安?  我们周围的一切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以它的血肉和生命的一切经验渗透着我们,就像巨大蜘蛛之神布下的网,在我们轻摇于风中的地方,轻轻地缚住我们,用柔弱的陷讲诱捕我们,以便我们慢慢地死去。一切就是我们,而我们就是一切。但如果一切都是虚无,那么事情还有什么意义?一道阳光暗去,一抹突然间阴沉逼人的乌云移来,一阵微风轻轻吹起,寂静降临了,抹法了这些功利差的一面容\这些鸡或翁人迁寺还有谈话时的轻松微笑,然后星群在夜空中如同残缺难解的象形符号毫无意义地浮现。  里斯本这个托盘  我经常想知道,如果我能够在富裕的屏护下躲避命运的寒风,如果我叔叔的道德之手没有把我引进里斯本的一个办公室,如果我没有把工作换来换去直到最后随俗高升为一个好样的助理会计、并据此得到一份午间快餐般的刚刚够我生存的工资,我会成为一类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那些不存在的过去一旦存在,我眼下就不可能写出这些文字。这些文字虽然不多,但至少比起我仅仅在白日梦里的所有作品来说,比起那些给我更多舒心情境的白日梦来说,无疑要好得多。平庸是智力的一种构造,而现实,特别是当它是野蛮和粗俗的时候,就形成了一种对心灵的自然填补。  我感觉和思考得很多的是,作为会计的这一份工作真让我感激,它使我得以用前一种存在否定并且摆脱了后一种存在。  如果我不得不填写有关早期文学影响来自何处的问卷名录,在第一条虚线上我将写下小韦尔德(19世纪葡萄牙著名现代诗人,一生中大多时候,以小职员的身分谋生,故经常进入本书作者的联想——译者注),但是这份名录如果没有V先生、没有M会计、没有V出纳、没有办公室的小杂役A,整个名录就不完整。在他们名字的后面,我还要用大写字母写下关键词:里斯本。  事实上,他们都像韦尔德一样重要,给我的世界观规定了正确的系数。我以为“正确系数”是一种工程师们使用的方法论(我对它的精确定义当然并无把握),适用于把握生活的数学态度。如果它是这样一个概念,那生活对于我来说就确如所指。如果它不是这样一个概念,那么它便代表了生活可能的未来,还有我在这一种蹩脚比喻中未能表达出来的意向。  当我进入以最清澈的心境,考虑我的生活究竟形如何物,我想象它如同一些鲜亮多彩的杂乱碎片——一块巧克力包装纸或者一支雪茄烟的标牌纸环——等着清场的女佣把它们从脏污的桌布上轻轻扫人清扫盘,混入现实的面包屑和面包皮当中。我的生活就显露在那些碎物里,显露在那些既有殊荣的福分、也将宿命于清扫盘的东西当中。神主们在凡间这些抽泣的、无谓的区区碎物之上继续着他们的高谈阔论。  是的,我一直富有,受到宠爱、小心照料以及打扮装饰,我从来不知道一块漂亮纸片混在面包屑中的一刻。我一直留在幸运的托盘之中——“这不是我要的,谢谢你”——然后,我被传者托回餐柜,在那里直至陈旧和腐灭。一旦我如愿以偿地被启用,我就会被抛进垃圾箱,与那些作为基督遗留之身的面包屑一起,无法想象后来在什么样的星光之下,将要发生什事情。  但是我知道,“后来”将是有的。两种现实  我已经认识到,我总是何时思考和倾听着两样东西。我期望每一个人都这样稍稍试一下。一些印象是如此模糊,只有在我对它们展开回忆以后,我才能找回对它们的充分感觉。我觉得这些印象形成了我对事物双重关注的一个部分(也许是轮换的一部分)。在这种情况下,我参入的两种现实有着相等的分量。我的原真便在其中。这种原真或许同时展现着我的悲剧和我的悲剧性喜剧。  我小心地抄写,埋头于帐本,在平衡表上测出一家公司昏沉沉的无效历史,与此同时,在同样的关注之下义哲学的基本原理以及苏联社会主义建设中的许多重大理论,我的思想循着想象之舟的航线,穿越了从来不曾存在的异国风景。对于我来说,这两种景观同等的清晰,同样的历历在目:一方面我写下一行行V公司抒情性商业诗的表格纸,另一方面是在靠近油漆成斑马线的甲板那一边,我在甲板上凝神打量着成排的甲板靠椅以及航程中伸长双腿休息着的人们。  (如果孩子的童车把我握着,童车将成为我故事中的一部分。)锅炉房挡去了甲板一部分视野,让我没法看到那些人腿以外更多的东西。  我操着笔从锅炉房的门走向墨水瓶——卜…我感到自己正站在那里——陌生人的形象浮现。他的背朝着我,朝另外的人走去。他走得很慢,我从他的背上无法推断出任何东西……俄开始清理帐本上的另一笔帐目。我力图查出我在哪里弄错了。原来M先生的这一笔应该列人借方而不是贷方(我想象他:肥胖,和蔼可亲,善于开玩笑;远远地看去,航船已经消失)。  一个人是群体  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终于停歇,天空洁净,大地潮掴而闪闪发光一世闭办一切在大而留下的凉爽中欢快地欣欣向荣,生活重新变得特别澄明。大雨给每一颗灵魂提供了蓝天,为每一个心胸提供了新鲜。  无论我们喜欢或是不喜欢,我们都是这一刻所有形式和色彩的奴隶,是天空和大地的臣民。我们对周围一切漫不经心也好,感怀至深也好,下雨的时候一如放晴的时候,心境都不会固持不变。只要一下雨,或者一停雨,难以察觉的变化便告洋的匕也许只存在于河c深处办万责为抽象的情绪在这个时候才能为我们所感。我们感触到这些变化,但对此并无了解,因为我们感觉着天气的时候甚至并未察觉出自己在这样做。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比一个人更丰富,比很多人更丰富,比我们自己每一个人的无限增殖更丰富。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无视周围一切的人,也可以因周围的一切而高兴或者悲愁,从而有别于自己。我们的存在是一片巨大的殖民地,有很多不同类型的人,有所有各各相异的思想和感觉共处其中。今天,当工作不足带给我合法空闲从而让我记下这少许印象的时候,我是小心抄写它们的人,是刚才还在闲中得乐的人,是遥望天空即便并不能从这里真正看清什么的人,是思考这一切的人是轻易地拐到生F已感觉并且注意到自己双手一直有些发冷的人。像一个千差万别但紧密聚合的群体,我的整个世界由不同的人组成,是形单影只的组合工程,其静静的身子伏在B先生高高的写字台前写作。在这里,我找到了他从我这里借走的吸墨纸。既不崇高也不低贱所有的悲剧,使我人生的真正悲剧正好成为对命运的一个讽刺。我反感生活,因为它是一种对囚犯的判决。我反感梦想,是反感逃脱行为的一种粗俗形式。是的,我生活在无比肮脏而且平常的真实生活中,也生活在无比激烈而且持久的梦幻化生活户_我像一个放风时辞。  酒的奴隶——两种痛苦同居于一具躯体。  理性的闪亮划破生活的沉沉黑暗,我看得非常清楚,在闪亮中涌现出来的事物完全是由道拉多雷斯大街上卑微的、涣散的、被忽略的、人为做作的东西所组成,它们构成了我整个生活:卑贱的办公室将其卑贱渗透到它每一个上四者的骨髓。逐月租下的房间里,在租居者的生命之死以外不会有任何其他事情发生。那个劳角的杂货店老板,以人们萍水相逢的方式与民相识。老旅店门前站着的那些小伙子们,在@一个相同日子里付出那些白白劳累。人们像自员们持久地演出着他们不变的角色,或者说,生活像一出只有布景的戏剧,而在这出戏剧里,甚至布景也颠三倒四……但是,为了逃离这一切,我也看出来了,我必须驾驭这一切,或者必须拒绝这一切。我无法驾驭,是因为我不能超脱现实;我无法拒绝,是因为无论我可以怎样做梦,梦醒之后还是我确切无误地留在我之所在。  我梦见了什么?刺人内心的羞耻,生活中错误的怯懦,一颗灵魂的垃圾场,而人们仅仅在睡梦里,在他们的鼾声中,才会以死者的外表来造访这种垃圾场。在那种平静的神态中,他们不是别的什么,看上去不过都是一些人模人样的死物!他们无法对自己作出一个高贵的行动,或者心如死水的同时却又欲念未绝,如此而已!  他撤曾经对雄心作过最完整的定义,他说:“作一个农夫Lbllx马当副官更好。”我欣悦于自己既不是农夫又没有在罗马的地位。无论如何,在阿萨姆普卡大道和维多利亚大道之间街区里的那个杂货商,还是应该受到某种尊敬。他是整个街区的信撒。我对于他来说是否更高贵一些?当虚无不能向人们授予余亩,也不能向人们授予低践,而且不容许这种比较的时候,我能得到一种什么样的尊敬?  杂货商是整个街区的消撒,而那个女人,没错,正在崇拜他。  我就这样拖着自己走,做着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梦想着我不能拥有助I……」像一面设存刻度的公共时钟已经停摆……黄昏秋天突如其来。在秋天最初的一些日子里,似乎有擦于我们在白天的劳累里拖延得太长,黑暗到来得有些早。甚至在白日里我们就提前品尝到黑暗里无须工作的愉快,因为黑暗意味着夜晚,而夜晚意味着睡觉、回家以及自由。当大办公室里移行着的光线驱除着黑暗的时候,当我们浑然不觉地从白昼滑入黄昏,我被一种令人欣慰的怪异感所袭。我在这种记忆中恍若非我。我感到就像自己写的那样,我正坐在入睡前的床头读着自己。  我们全都是外部环境的奴隶:甚至在后街咖啡馆里的一张桌子前,一个晴天可以打开我们面前广阔的视野;一片乡野里的阴云也可以引起我们内心的不寒而栗,让我们在茶座废弃的旧屋里以求自己的惊魂稍定;而白日里黑暗的来临,可以像一片展开的扇面,展开我们需要休息的深度意识。  但是,我们不会在工作中落后,这倒不是因为工作能使我of兴奋。我们不会多干。我们乐于完成自己的任务以免遭骂。我会计命运的巨大表格纸上突然出现了我大婶与世隔绝的房子,出现了那个睡前十点钟必有茶香飘溢的世界,那个我遥远童年中油灯仅仅圈照着桌布的世界。那个灯光射入黑暗的世界无限遥远地离开了我,眼下M会计的视象被一支昏暗的电灯所照亮。茶还是送来了,不过是女招待送来的,她甚至比我婶婶还要老,像特别老的侍者那样,有倦懒之态,有察言观色之间尽力而为的温和——我超过自己全部消逝无痕的过去,正确无误地写下每一笔数字或者每一个总数。  我再一次重新回味自己,我在内心中失去自己,我在那些遥远的、没有被职责和世界所污染的夜晚,在那些神秘和未来的童贞般的纯净里,忘却了自己。  如此温柔的感党已使我从借方和发方前科’目里解脱出来。有人向我提出一个问题的时候,我的回答同样温柔,如同我的存在已经空洞,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仅仅是我携带着的一台打字机,一本我自己打开的袋装圣经。这样来打断我的梦并不让人难受,它们如此温和,我甚至可以在说话、写作、答问以及进行交谈的同时继续做梦。最后,往日的饮茶时间已近结束,办公室要下班了。我缓缓地合上帐本,抬起眼睛,泪水盈眶地疲倦不堪,所有混杂的情感在心头涌起。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只感觉到一种悲凉,因为下班可以意味着我梦想的结束,我合上帐本的动作可以意味着跨越了自己不可修复的过去。我将进入生命的睡眠,不是带着丝丝疲倦,而是带着孤单和困境。我陷入混乱意识的潮涨潮落,陷入黑暗夜晚的浪谷,陷入怀旧和孤寂的外在眼界之中。一句祝愿今天,我的身体被一种老毛病所折磨,痛苦不时涌入我的体内,侵入餐馆或食堂的楼上房间,侵入那些我的存在得以延续的补给基地。我既没有怎么吃好也没有畅饮如常。我离开的时候,侍者注意到酒杯里还有个半满,转而对我说:“晚安,索阿雷斯先生,但愿你明天喝得更好一些。”  如一阵风突然驱散了弥漫天空的云层,这句简单短语如喷亮和雄壮的号角振奋着我的灵魂。我体会到我从来不曾充分认识的什么:我有一种自发的、自然的同情,牵连着咖啡馆和餐馆里的侍者,还有理发师和街头干着杂役的小伙子。我不能不坦率地说我感到了对他们的“亲密”关系,如果“亲密”这个词也算合适的话……兄弟情谊是一种非常细微的东西。  一些人统治世界,另一些人组成了世界。一个在英国和瑞士有百万财富的美国阔佬与一个村庄的社会主义领主之间,并没有质的不同,只有量的差别。在这种统治之下【……」对于我们来说,便只剩下难以名状的会会众生,有天马行空的戏剧家W·莎士比亚,有学校教师少密尔顿,有四处漂泊的但丁,有昨天替我跑过腿的小伙子,有总是给我讲故事的理发师,还有刚才这位诗者,他仅仅因为我没有把酒喝完,就献出了充满兄弟情谊的期望,祝我明天更好。  单调产生的快乐  大多数的人以其愚笨生活在他们的生活之中,而这一回,愚笨中的智慧更使我惊讶。  显而易见,普通生活的单调是极其可怕的。我在这个普通的餐馆吃中饭,看见柜台后面的厨师,还有右边的老侍者,正在像对待这里所有的客人一样为我服务,我相信,他这样做已经有三十年了。这些人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即便过上四十年,那个厨师还是差不多在厨房里度过他的每一天,有一点点休息,相对来说少了点睡眠,有时候去他的村子打一转,回来时拖沓了一点但无须愧疚。他慢慢地积攒着自己慢慢赚来的钱,不打算花掉的钱。他将要落病并且不得不放弃(永远地)他的厨房,进入他在G省买下的墓地。他在里斯本活了四十年,但他从没有去过R区,没有去过戏院,只去过一次C区哪里的马戏小丑嵌入他生活的深处历久弥济)。他结婚了,为什么结婚和怎样结的婚?我一无所知。他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当他冲着我的餐桌把身子斜靠在柜台上,他的微笑传达着一种伟大的、庄重的、充实的快乐。他并没有装模作样,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他之所以显得快乐,是因为他确实快乐。  那个刚刚给我上了咖啡的老传者又怎么样呢?在他的一生中,他数以万次地这样上咖啡,活得与厨师无异,唯一的区别是他干活的餐厅与其他人干活的厨房有四、五码之遥。这样说当然撇开了另一些小区别,诸如他有两个小孩而不是五个小孩,他更经常地去G市,他比厨师重了解里斯本(如同更了解O市,他在那里呆过四年),他同样是充实的。  我带着真正的惊骇,再一次观看那些生类的全景,几乎为他们感到恐惧、悲伤以及惊乱。我发现那些没有感到恐惧、悲伤以及惊乱的人,正好是生活在他们生活中并且最有权利这样做的人。文学想象的核心错误,就是这样的观念:别人都像我们并且必定像我们一样感受。人类的幸运在于,每一个人都是他们自己,只有天才才被赋予成为别人的能力。  一切事物最终来说都是相对的。街头一个小小的事故,把餐馆厨师吸引到门口,此时的他,比我寻思一个最具原创性的念头,比我阅读一本最好的书或者欣悦于一些无用的梦,有更多的娱乐。而且,如果生活本质上是单调的,那么真理就是:他比我更容易也更好地逃出了单调。真理不属于任何人,因此他并不比我更多地拥有真理,但他拥有快乐。  聪明人把他的生活变得单调,以便使最小的事故都富有伟大的意义。任何历险的猎手在打了三只狮子以后都会丧失猎狮的兴致,而在我单调的厨师那里,他目击的所有街头斗殴都能令他赏心悦目,从中获益。对于从来没有离开过里斯本的人来说,驾驶电车去一趟B区就像无终无止的远游,如果有一天让他探访S市,他也许会觉得去了火星。在另一方面,遍游了全球的旅行者,走出方圆五千英里以外就再也不能发现什么新的东西。他总是看见新的东西。哪里有新奇,哪里就有见多不怪的厌倦,而后者总是毁灭了前者。  真正的聪明人,都能够从他自己的躺椅里欣赏整个世界的壮景,无须同任何人说话,无须了解任何阅读的方法,他仅仅需要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五种感官,还有一颗灵魂里纯真的悲民。  一个人为了摆脱他的单调,必须使存在单调化。一个人必须使每一天都如此平常不觉,那么在最微小的事故中才有欢娱可供探测。在我日复一日的工作当中,充满着乏味、重复、不得要领的事情,幻象使我神不守舍:遥远海岛的残梦,在另一个时代的花园大道上举行的种种聚会,不同的景象,不同的感觉,另一个不同的我。但是,持平而论,我意识到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得到了那一切,它们就会无一例外地不再是我的了。  事实是,V先生的比任何梦中国王更有价值;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办公室比所有虚构花园里的宽广大道更有价值。因为正是V先生,才使我能够享乐于国王梦;正是因为道拉多雷斯大街,才使我能够享乐于内心中种种不可能存在的山光水色。如果梦中的国王属于我,我还有何可梦?如果我拥有那些绝无可能的山光水色,那么还有什么东西可为幻影?  我一直被这种单调护佑。相同日子的乏味雷同,我不可区分的今天和昨天,使我得以开心地享乐于迷人时间的飞逝,还有眼前世间任意的流变,还有大街下面什么地方源源送来的笑浪,夜间办公室关闭时巨大的自由感,我余生岁月的无穷无尽。  因为我是无,我才能够想象我自己是一切。如果我是某个人,我就不能够进入想象中的这个人。~个会计助理可以把他自己想象成罗马国王,但英国国王不能,因为英国国王已经失去了把自己梦想成另一个国王的能力。他的现实限制他的感觉。童心不再清晨向城市敞开胸怀,夹在一片街市的光亮和暗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不同光线强度)之间。因为光亮来自城市的墙垣和房顶(不是源于它们的物体而是源于它们存在于那里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所以,早晨似乎不是来自太阳,而是来自城市本身。  我感受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满怀希望,而且在这一刻认识到希望是一种纯粹自由的感觉。明天、春天以及希望统统是与情感诗意相联的词语,与心灵中的情感记忆相随。不过,如果我像观察城市这样近切地观察分已,我明白管已一切希望所寄的今天,就像其他的每一天也会要完蛋。投向朝霞还有理智之眼,于是我在似乎永远存在的朝霞那里,可以看见自己一直寄予其中的希望并不属于我。它属于那样一些人,他们为打发时光而生活,他们的思想方式,在眼下的片刻令我若有所悟。希望?我为什么而希望?白天给我的唯一许诺,是这一天在固定不变的运行和终结中成为另外的一天。阳光使我兴奋却不能改变我。一如我来到这里,我也将要离去——在阳光中衰老,在新的感觉中高兴,却在思想中悲伤。无论什么时候有什么新的东西诞生,人们很容易关注它诞生的事实,想象它无可避免的死亡却也不困难。现在,强烈而富足的阳光之下,城市的景象如一片房屋的海洋——宽阔,自在而且整齐。但是,我目睹这一切的时候,我能否真正忘却自己的存在?  对这座城市的深层意识其实就是关于我自己的意识。  我突然记起了后来再没有见到过的情景,即儿时所见的城市破晓。当时的太阳不是为我而升起,因为我(一直无所意识)是生命,太阳是为所有的生命而升起。当时的我看见了早晨,于是快乐;今天的我也看见了早晨,我先是快乐却转而悲伤。我内在的童心依在却已经陷入沉默。我见到了自己的曾经所见,心中的另一对眼睛,却使我看见了自己事实上的所见:太阳是黑暗的,绿树是沉闷的,鲜花甚至在它们开放之前便已经枯萎。是的,我曾经住在这里,今天无论怎样新的景观向我展现,在我全部的所见所闻面前,最初的视象都会使我转而成为一个外来者,一个客访者,一个新奇者,一个陌生者。  我已经垂垂衰老  我早已看见了一切,包括看见过那些我从来没有看见以及从来无意看见的一切。即便未来景观的无聊感已经渗入我的血液,即便我痛苦地明白这一点,我还是不得不再一次怀着预先已有的乏味感,把目光投向我早已相逢的景观。  依凭着阳台,欣悦于日照,我看着整个城市的千姿百态,唯有一种想法涌上心头——任何牢不可破的东西都将死亡,都将消失,都不能再见到阳光倾洒街市,不能思考和感觉,都将把我遗忘,就像对待废弃的包装纸,来对待太阳的运行以及它的整个白日。它们在生命的偶尔努力中不辞而去,就像一个人将沉甸甸的外衣脱在大床跟前。  主观的座椅  以一种巨大的努力,我从座椅里站起来,居然发现这张椅子似乎还沉沉地挂在我腰身上。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它更重了一些,因为它成为了我自己主观感觉的座椅。  梦的外形  在这些悠长的夏日黄昏里,我喜爱这一片城市商业区的宁静,与充斥于白日的嘈杂忙乱作一种对比,这种宁静更让人动心。阿尔赛纳尔大街,阿尔范德加大街,幽暗的道路直达东边阿尔范德加大街的终端,还有静静的码头那边漫长而孤独的岸线:当我分担它们一份孤独的时候,它们在这些黄昏里中以幽暗抚慰着我。我被送回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远离我真实所处的现在。我乐于想象自己是一个现代的C·韦尔德,在内心中感觉自己。我不是他曾经写下的诗,而是他诗的本质。  在夜幕降临之前,我的生活与街市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这里的白天充满着毫无意义的喧闹,到了夜晚,这里喧闹的缺乏同样毫无意义。在白天,我什么都不是,到了夜晚,我才成为我自己。在我与阿尔范德加大街之间没有什么差别——除了它们是街道,而我有一颗人的心灵,而这一点较之于所有事物本质的时候,也可以说微不足道。人与物件分享一个共同而抽象的命运:在生命之谜的代数学里成为同样毫无意义的值。  但是,还有别的一些东西…··在那些缓慢而空虚的时光里,一种有关所有存在的悲伤之感在我心头升起,进入我的大脑。更为苦涩的感觉是任何事物在被我感知的同时又外在于我,我无力改变这一点。有多少次,我看见自己的梦想获得物体的外形——以一列街道尽头调头电车的形象袭击我,或者成为夜里一个街头摊贩的声音(无知道卖的什么),唱着阿拉伯歌曲,以突如其来的强音打破了黄昏的单调——它们不是为了给我提供一种现实的替代品,而是要宣示它们自己确实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了去教堂星期天的早晨我迟迟还在写作。这是充满着柔和阳光的一天,城市参差不齐的屋顶之上是新鲜的蓝天,在人们的遗忘里锁定了疏星神秘地存在……这是我心中的星期天……我的心被上了一件儿童的丝绒衬衫,去它并不知道的一所教堂,在敞开的白色衣领之上,它的脸微笑着,为最初激动的印象而泛出红光,眼中没有任何一丝悲伤。纸牌游戏我嫉妒那些能够写入传记或者写入自传的人——虽然我不能肯定“嫉妒”是一个合适的词。通过慎重写下这些不连贯的印象,我成了自己自传的冷漠叙述者。这是一本没有事件的自传,没有生活的历史。这些是我的自供。如果我这里面什么也没有说,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说。  任何人的自供都值得珍视?或者能服务于什么有用的目的吗?发生在我头上的事情,会发生在所有人的头上?还是单单落在我们头上?如果是前一种情况,那么就没有任何新奇的价值;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么任何自洪都不可能被理解。我写下这一切,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感觉退退烧。我自供的东西无足轻重,因为本来就没有任何东西说得上重要。我绘出自己感觉的一些图景。我给自己一个感觉的假日。我理解那些绣出了和编织出了哀伤的女人,因为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我的老婶婶靠着玩单人纸牌,度过一个个无限漫长的夜晚,而我感觉的供示就是我的单人纸牌游戏。我不会以纸牌预测未来的方式去解释它们。我也不会去细究它们,因为在单人纸牌游戏里,纸牌本身并无价值。我展开自己,就像展开一段多彩的毛线,开始挑绷子的游戏,缠在孩子们挺直的指头上,让他们从一根挑到另一根。我小心自己的大拇指不要滑落了最要紧的一圈,以便自己可以翻示出一个不同的花样来。然后,我再一次开始。  生活就像根据别人的设计来编织各种图样。但是,当一个人编织的时候,思想是自由的,随着象牙钩针在羊毛线里上下翻挑,被妖法镇住的王子总是会自由地从公园里踱步而来。这些编织的事物……一个停顿……或一片虚无。  至于其他,我能对自己的品质抱有什么样的期待岁我期待一种对感觉极度敏感被感觉。一一种对感受特别深入的意识……一种自我拆解的锐利智慧,一种用梦幻娱悦自己的非凡才具……一种业已不存的意志,一种如同孩子挑绷子般的反思精神……一句话,一种编织能力……亦同亦异一天过去以后,留下的东西还是昨天留下的东西,也是用五级会留下的东西,我有永不满足的、不可测量的渴望,即渴望成为自己的一个同者又是自己的一个异者。  “暴风雨(原标题如此——译者注)积云低压,蓝色的天空被若明若暗的云团法污了。  当邮差的小伙子站在办公室的那一头,在他永远被DPS所束缚着的命运里喘了一口气……“你们听……」”他兴致勃勃地察觉到什么。  一阵寂静。从街头车站有一阵巨响劈反而了来。它似乎带来了时代的惶惶临夜之感,带来了宇宙的屏息一刻。整个世界都凝固不动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黑云在静寂中越来越暗。  接着,一道刀刃般明亮的闪光突然爆发。  电车的呢当当金属之声是何等的富有人味!从地狱涌回来的倾盆大雨使街头的景观何等地令人欣喜!  哦,里斯本,我的家园!街头歌手他正在遥远的地方以最柔和的声音唱着一支歌。乐曲使陌生的歌词变得似乎熟悉起来。它听起来像一曲为灵魂谱写的FADO(葡萄牙民间音乐的一种——译者注),虽然它实际上与FADO毫无共同之处。  通过它隐秘的歌词和它动人的韵律,歌声诉说着每一颗心灵中都存在着的事情,也是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似乎正站在街头如痴如醉地倾心而歌,甚至唱得旁若无人。  聚集的人们倾听着他的歌唱,没有丝毫嘲弄的迹象。歌声属于我们所有的人,有时候直接对我们诉说出某些失落民族的神奇秘密。如果我们留心于这一切,城市的噪音行将隐而莫闻,与我们擦身而过的小汽车也无法扰动我们的耳鼓。但我只是感觉到名我并不能所到艺陌生人的歌唱中有一种强烈情感,在滋养着我内心的梦想,或者在滋养着我内心中不能梦想的部分。  对于我们来说,虽然这只是街头可以看看的什么玩意,但我们全都注意到警察在慢慢地绕过街角走了过来。他仍然以慢腾腾的步子走向我们,停了停,在卖伞的小伙子后面,像一个只是在打量着什么的闲人。在这一刻,歌手停止了歌声。没有人说一句话。  然后,警察走进了人群。抵达生活的旅游者  仲春季节清晨的薄雾色贝克萨区(里斯本的商业区,亦即作者笔下索阿雷斯就职的地方——译者注)懒洋洋地苏醒过来,连太阳也爬升得慢慢腾腾。清凉的空气中充满着一种静静的欢欣,一阵微风轻柔的呼吸几乎让人难以察觉。生命在寒气中轻轻地哆咦,但此时微风已过。生命与其说是在寒冷中哆嗑,不如说是在对于寒冷的记忆中哆嚷;与其说是哆佩于现场的天气,不如说是哆嗑于这种天气与即将到来的夏天@对比。  除了咖啡馆和奶品房,其他店铺还都没有开门。但这种寂静不是星期天早晨的那种疏懒性的安定,而是纯粹的寂静。空中有一圈淡黄色的边沿,而透过薄雾的蓝天微微发红。少许路人显现出街头生活最初的匆忙不宁,在一家不常打开但碰巧一早就居然露出了人面的窗子前更热闹了几分。电车在雾气中沿着一线节节编号的黄色车撤等人组织“国际战犯审判法庭”。1970年抗议以色列发动中东,一节节驶过去了。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消逝,街上开始有了更多的人影和人气。  我没有任何思想和情绪,只是在自己的感觉中漂流。我早早就醒来了,出门后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我审视着这一切,用思想来观看这一切。奇怪的是,一片情绪的薄雾在我心中升起。外部世界浮游的雾流似乎慢慢地渗入了我的体内。  我不无震惊地认识到,我一直在思考着自己的生活。我不曾知道自己是什么,这居然是真的。我想,我只是在看着和听着,在无所事事的闲逛中我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一个接受影像的税物,是一块现实物件在上面投注光彩以取代暗影的白色屏幕。但是,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甚至比这种情况更糟糕。我一直在心灵中白我否定一,我自,已关于街道的玄想武破明募就。是对街道的一种否定。  当雾气升高的时候,雾流多少有些混浊,披上乳白色的光泽。我突然注意到有了更多的喧闹,来自更多的人。很多路人的步子看来少了一些匆促。与其他所有人悠闲步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卖鱼女人的快步,还有面包师们提着古怪篮子的大步,给街市另添新的景观。其他产品的兜售贩子们也形色各异,他们货篮里的花色比内容更加多样、企图在此起彼伏协叫卖中能胜人一筹。一些送奶人的金属罐子,在曲曲折折的营销路线上发出混杂的咋咋声,好像他们是一串发出怪异声音的破琴键。警察则呆呆地立在交叉路口,对难以察觉的一天来临,代表着文明统一的否定。  我现在感到,如果我仅仅是一个能够看见这一切的人,而这个人除了观赏以外与周围的一切毫无关系,如果我是一个能够细察这一切的人,就像一个成年旅游者今天刚刚抵达生活的表层,那该多么好!如果一个人生来一直疏于学习,不曾把诸多学舌而得地盘义础0万物、他只能看到各种事物内在的意义而不在乎人们凭空外加的意义,那该多么好。如果一个人仅仅能够知道卖鱼女人的人性现实,无须去给她一个卖鱼妇的标签,无须知道她的存在和贩卖着鱼品的事实,那该多么好。如果一个人仅仅能够以上帝之眼来打量眼前的警察,那该多么好。如果一个人能够弃绝神学式的深研细究,只是像初次相逢时那样来注意一切事物,把它们视为神秘的显现,而且规之为现实之花的直接开放,那该多么好。  我听到钟楼或者时钟敲钟点的声音——虽然我没有计数,但可以肯定是八点钟了。时间存在的乏味事实,将社会生活强加于持续时间的种种界定——一片抽象思考的边地,一种确定本知事物的限界——将我的思绪引回自己。  我看着调围俏一切。眼下充游着活气和沓通人性的一切,除了天空中一部分残缺不全的蓝色碎片依然增俄若现,我看见天上的大雾正在完全散去,正在渗入我的心灵和人间一切,正在渗入万物中能够令我心动的部分。我失去了我目睹的视界。我被眼前的所见遮蔽如盲。  我现在的感觉属于知识的乏味王国。这不再是现实:仅仅只是生活。…··金的,我所从属的生活也从属于我.这不是仅仅从属于上帝或者从属于现实本身的现实,既不包含神秘也不包含真理,却给我一种真实之感或者打扮亩可能为真及垠汗武官以一种一固定的形式存在于什么地方,超越了昙花一现或者永垂不朽的需要,给我一种绝对的图像,还有使一颗心灵得以显现形貌的理想形式。  我慢慢地(虽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慢)择路返回,意欲重返我楼上的房间。但是,我没有走进大门,犹疑着继续走下去。街市被各形各色的货物所充斥,挤满了顾客和行人,一眼看去全是各类小贩。我缓缓前行,如一个死人,一个视而不见的人,一个眼下什么也不是的人:他不过是一个人形动物,继承着希腊文化、罗马法规、基督教道德以及所有其他的幻象,那些足以制造出我正在生活其中和感受其中的文明。  而生活将会是什么模样?太阳为谁而升我持久的偏执之一,就是力图理解其他人的存在方式,以及他们的灵魂是组何不同于我,他们似乎独一无二的意识如何不同于我。我完全理解,以前的人们说出我熟悉的词语,做出我做过的或能够做出的相同手势,与我同类的方式无异。还有我梦中幻境里的人,我在小说里读到的人,那些在台上通过代表他们的演员来说出台词的剧中人,也仍然使我感到雷同。  我猜测,没有人会真正接纳他人的存在。一个人可以承认,其他人也是生类,也能够像他一详奋书球皤激着但是总有动点不订的因首饰巴;总有一点可以感觉得到但又没法明确指出的差别吧。时光流逝,一些猪奇志怪的书籍,留下了一些人物,似乎比同类骨肉所制作出来的人更使我们感到真实。这些用同类骨肉制作出来的人正在酒吧里隔着柜台对我们说话,或者在电车里弓俄们注目,或者在大街上萍水相逢地擦肩而过。对于我们来说,这些他人只不过是景观的一部分,通常是熟悉大街上隐匿莫见的景观。  也许,我更为感到紧密相联和息息相关的人,是我从书本里读来的,是我在雕刻作品中看到的,而不是现实中的人,不是“血肉之躯”这种形而上意义上的荒诞所指。就实而论,用“血肉之躯”来描述他们其实不错:他们像屠夫石头案板上的肉堆,虽然还像活物一样流着血,却已经是死去的造物,是命运的肉排和肉片。  我知道,所有人都是这样感觉的,所以我不会为这种感觉方式羞愧。人际之间尊重的缺乏,还有冷漠,使他们互相残杀而无须内疚(如凶手所为),无须对残杀有所思考(如战士所为)。这一切都源于这样一件事实,人们从来没有关注过这样一个明明白白的深奥道理:其他人也有灵魂。  在某些日子,在某些时刻,莫名的感觉之风l向我袭来,神秘之门向我洞开,我突然意识到墙角落里的杂货商是一个精神的生命,在门口弯腰跨过一袋土豆的他那个帮手,是一颗确凿无疑能够受到伤害的灵魂。  昨天,他们告诉我,烟草店的帮手自杀了。我简直不能相信。可怜的小伙子,这么说他也是存在过的!我们,我们所有的人已经忘记了这一点。我们对他的了解,同那些完全不了解他的人的了解相差无几。我们明天会更加容易地忘记他。但确定无疑的一点,是他有一颗灵魂,一颗足以结束自己生命的灵魂。激情?忧伤?当然如此。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对于所有还活着的人类来说,他留下的一切,是人们记忆中他傻乎乎的微笑,还有下面一件不合身的脏兮兮的毛皮茄克。这就是一个人给我留下的一切,而这个人内心如此之深以致足以结束自己,毕竟没有其他理由足以使一个人这样做……我回想到有一次,我从他那里买烟,发现他可能要过早地秃顶。事到如今,他根本还来不及秃顶。然而。这就是我好他的记忆。  如果我好记忆十非事实而是我的玄想,那么他可曾给我留下其他什么样的记忆?  我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幻象:他的尸体,装着他的棺木,人们最终将把他送达的那个生冷洞穴。我的目光完全剥除他那件茄克,于是我看见那位探身的烟草店帮手代表着所有人类。  幻象仅仅只是一瞬间。今天,当然啦,身为凡胎,我只能想到他死了。如此而已。  不,他人并不存在……太阳扬起沉重的光翼,泛出刺目而斑斓的色彩,只是为了我一个人而升起。太阳下面光波闪闪的江流,尽管在我的视野之外,也只是为了我一个人而涌动。让人们得以放目江河及其滚滚波涛的空阔广场,也是为我一个人而建立。烟草店的帮手葬入一个普普通通的墓穴,不就是在今天吗?今天的太阳,不是为他而升起的。然而,不管我自己如何不愿意,我也不得不突然想到:太阳同样不是为我升起的……  思想比生存更好  这座明亮城市中烟烟囚光的海关对面,是连绵不断的一排排房子,空旷的场地,道路和高楼群芳断若续的轮廓。从一大早开始,这一切就被裹在一片淡淡的雾中。太阳慢慢地变成金色。早晨过后,微风轻拂,柔软的雾罩才开始散开,如同轻纱被丝丝缕缕地挑去,直到最后消逝。一到了上午十急功流放迈吹吹雾,仅仅在蓝天里残留下一片踌躇不定的游云。  雾纱旁落的时候,城市里的活物便重新诞生了。已经破晓的白天,像一扇突然打开的窗子,再一次迎来了破晓。街头的各种声响纷杂有别,如同刚刚涌现。一种青色悄悄弥漫,甚至潜入了鹅卵石以及行人们混杂的气味中。骄阳似火,但散发出一种潮润的热,似乎已经被刚才消散了的大雾所浸透。  我总是发现,无论雾大雾小,一个城市的苏醒比乡村里的日出更令人感动。一种重新再生的强烈感觉,越往下看就会越强烈。与田野渐人亮色的情形不同,这太阳,树的背影,还有树叶展开过程中最初的暗色,接下来光的流移,一直到最后的金光闪耀,一切动人的变化叠印在窗子里,投照在墙壁和房顶上……在乡村里观看破晓,总给我好的感觉,而在城市里观看破晓,对于我来说既好也不好,因此使我感到更好。如同所有的希望,一种更大的希望给我带来遥不可及的非现实的怀乡余味。乡村里的破晓只不过是存在的事实,而城市中的破晓则充满着许诺。前者使你生存,后者则使你思想。我总是相信,思想比生存更好。这是我的不幸,与其他所有的大不幸随行。  我已经身分两处  今天,我们称之为办公室小伙计的那个人走了.人们说。他返回农和。再也不会来了_今天,这个被我视为人类群体中一部分的人,进而成为我和我整个世界的一部分的人,走了。那天在走道上偶然相遇,我没法不对我们的分手吃惊。他不无羞怯地与我拥抱。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发酸,眼眶不由自主地发热,靠着足够的自制力,才没有哭出来。  所有一切都是我们的,这纯粹是因为:它们曾经一度是我们的,与我们偶然地生活在一起,或者在日常生活中兽经县光很接,便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今天,不是一个办公室的小伙子,而是一个生命体,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我生命物质中千真万确的一部分,离开了我们,去了G省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今天,我已经身分两处,再也不可能复原。今天,办公室的小伙子走了。  所有发生在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里的一切,也发生于我们的内心。所有消亡于我们所环视的世界里的一切,也消亡于我们的内心。假定我们能够留意,一切事物便得以存在于那里,它们一旦失去便是从我们心头撕走。今天,办公室的小伙子走了。  当我坐入高高的椅子,重新回到昨天的帐本,我感到沉重,衰老,还有意志的虚弱。但是,今天以拥础断言购悲剧故给我汉尼一种.我.必须奋力压抑的沉思,已经打断了整理帐目的机械性程式。如果我还得用心工作,我只有靠一种惯性的动作,把自己强制性地拉回来就范。今天,办公室小伙子走了。  是的,明天或者以后的哪一天,生离死别的钟声在幽静中响起,不再在这里的人将是我,一本陈旧的抄本被整理好以后束之高阁。是的,明天,或者以后的哪一大,命运判决的时候,我也许搞要死党我也会返调徽乡的小村分供天知道我将归宿何处。今天,仅仅因为离别还能引起人的感触,一种缺席者的悲剧才变得历历在目真切可触。  呵,办公室的小伙子今天走了。  心灵是生活之累  一些感觉像梦,成为弥漫到人们精神任何一个角落的迷雾,让人不能思想,不能行动,甚至怎么样都不是。我们梦幻的一些迹象存留于心,就像我们没有正式睡觉,一种白日的余温还停留在感觉的迟钝表层。当一个人的意志成为院子里一桶水,而且被笨手笨脚的路人一脚踢翻的时候,这真是一无所有的陶醉之时。  人们送出目光但并无所见。长长的街道挤满人类这种造物,像一瓶倾倒的墨水,污染的信件上乱糟糟一团,无可辨识。房子仅仅是房子,不论人们看得怎样清清楚楚,也不可能从这种观察中获得什么意义。  皮箱匠小店里传来的一阵阵的锤击声,给人一种熟悉的陌生之感。每一击在时间里相隔。每一击都尾随着回声,每一击也都完全空洞。雷声惊魂之时过路的马车照例发出它们惯有的轰响。人声浮现,不是来自人们的喉头,而是来自空气本身。作为这一切的背景,甚至河水也疲惫不堪。  这不是人们感受到的单调。这一切也不是痛苦。这是在另一种不同的个性装束之下昏昏入睡的欲望,是对增薪以后乏味之感的忘却。你对任何东西也没有感觉,除了你的双腿在不由自主向前行走时机械地起落,使你意识到自己的脚上穿着鞋子。也许连这一点你也感觉甚少,因为有些东西密封了你的大脑,遮去了你的双眼,堵住了你的耳朵。  这就像心灵的一次感冒。以这种疾病的文学意象来向往生活,如同身处病床上一个长长的康复阶段;而康复的意念激发出城郊地带一些大房子的意象,在房子的深处,在靠近壁炉的地方,你远离街市和交通。不,你什么也听不到。你意识到你经过了一张你必须进人的门,走过它的时候你好像已经睡着,已不能使自己的身体移向别的任何方向。你途经了一切地方。你这只沉睡的熊,你的铃鼓现在何处?  以一种初始的微弱,咸腥难闻的海水气味被微风带来,在塔格斯河边盘旋,在贝克萨区的周边沤积和混杂。它冷冷地吹着,显示出温暖大海的麻木。  在这里,生活成为了我胃里堵塞着的东西,而我的嗅觉藏在眼睛以后的什么地方。在更高处,完全是牺附于虚空之上,一抹薄薄的浮云从乌云中流出,最终融解在虚幻的白云之中。高空如同怯怯天国中的一座剧场,滚动着听不见的惊雷,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甚至飞翔着的海鸥似乎也是静静的,比空气本身还要轻盈,好像什么人把它们悬置在那里。而黄昏并无沉重之感,它临阵于我们的不安之中;空气渐渐地冷起来。  我可怜的希望,我一直被迫度过着的生活正在诞生!它们就像此时的空气,像消散的雾气,不适当地试图搅起一场虚构的风暴。我想要呐喊,给这样的景观和这样的思虑划上句号。  但是海水的咸涩注入我所有的良好愿望,在远远的低处,只有我的嗅觉能辨出的潮水,混浊而幽暗地在我胸中涌动。  这真是一通只能满足自己的胡说八道!可笑的洞察居然进入纯属虚假的感情!所有这些心灵和感觉的混杂,还有思考与空气和河流的混杂,只是说明生活伤害了我的嗅觉和意识,只说明我还没有才智来运用工作手册上简单而又放之四海皆准的话:心灵是生活之累。  夜晚  呵,夜晚,星星在夜色里装点光明。呵,夜晚,大得等同宇宙的浩阔天际,造就着我的肉体和心灵——同样是河体的二部分>让我在黑暗中失落自己,使我也拥有夜晚,不再有星星般的梦幻,不再有对未来太阳之光的向往。生活是伟大的失眠任何人若希望制造一个鬼怪的概念,只需要在欲眠却又不能入眠的心灵那里,用语言来给事物造馆以这些事物具有梦境的一切支离破碎,却不会是人睡的非正式人口。它们如编幅盘旋于无力的心灵之上,或者像吸血鬼吸吮着我们驯从的血液。  它们是衰退和耗竭的幼体,是填注峡谷的暗影,是命运最后的残痕。有时候它们是虫卵,被灵魂宠护和滋养却与灵魂格格不入;有时候它们是鬼除,阴气森森地无事相扰却又挥之不去;有时候它们则像眼镜蛇,从旧日情感的古怪洞穴里浮现出来\它们使谬误定若磐石,仅有的目的是使我们变得一无所用。它们是来自内心深处的疑惑,冷冷地据守在那里,在睡眠中关闭灵魂。它们像烟云一样短命,又如地上的车撤,所有能留F的东西,是曾经在我们相关感觉的贫瘠泥土中存在过的事实。它们当中,有一些像是思想的火花,在两个梦境之间闪亮过一瞬,剩下的一些则不过是我们得以看见的意识的无意识。  像一支没有完成的琴弓,灵魂从来不能存在于它的自身。伟大的景观统统属于我们已经亲历过的一个明天。而永不间断的交谈已经是一个失败。谁曾猜出生活就像这个样子?  我找到自己之日,就是失落自己之时。如果我相传我就必然怀疑u一我紧紧抓住二些东西的时候,我的手里必定空无一物。我去睡觉就如我正在出去散步。生活毕竟是一次伟大的失眠,我们做过或想过的一切,都处在清澈的半醒状态之中。  如果我能够入睡,我会快乐。至少我现在思考的时候我就睡不成。夜晚是一个巨大的重压,压得我在寂静的覆盖之下的梦里自我窒息。我有一种灵魂的反胃症。  一访都过去之大动o于告是仍在到来,但它将会如常地迟到。除了我以外的一切都在睡觉而且睡得很充实。我略有休息,但不敢去睡。迷糊之中,从我存在的深处,浮现出想象中那种巨大鬼怪的脑袋。它们是来B地狱的东方龙,伸出猩红色的离奇舌头,以呆死的眼睛盯住绝境中的我。  请你对这一切闭上双眼!让我来同意识和生活决战一场!然后、透过重开天日的寒窗、我幸运地看见一抹微弱的曙色开始驱散地平线上的暗影。我的幸运在于白日差不多可以从这种无法休息的疲惫之中带来休展X  奇怪的是,恰好是在城市的中心,一只雄鸡在报晓。白晃晃的白日开始之时,我正在滑入蒙眈的睡眠。不知什么时候,我将要睡着了。驶过的马车激起一阵阵车轮的轰响。我的眼睑已经合下但我并没睡好。最后,只有命运之神扑面而来。  (1931,4,11)  访惶  我们睡得很死的时候,没有人喜欢我们。我们遗漏了成功对付睡眠这件事,而这件事无论如何是我们人类的大事。熟睡之时,似乎有一种恼怒潜藏于我们的内心,潜藏在环绕我们的空气当中。说穿了,那是我们与自己争执不休,我们自己内心中的秘密的外交战争正在爆发。  整整一天我拖着B己的双腿在大街上疲惫不堪。我的心灵已经缩成一个有形的棉花球那样大小.我是什么,我曾经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有一个明天么?我不知道。我仅仅知道自己没有睡觉,一阵阵犯困的迷糊横插进来,在我与自己保持的交谈中填入长长的空白。  呵,我是别人来享乐的大公园,是被这么多人理所当然来游玩的大花园,是永不知我的人们脚下那美妙的纵横大道!我处在两个无眠的夜晚之间,迟钝如从不敢多事的人,我所周旋之事是在一个关闭的梦境里苏醒和惊醒。  我是一所开着窗的房子,隐居于自身,畏怯而鬼鬼祟祟的幽灵使我堕入黑暗。我总是在隔壁的房间里,或者幽灵总是在隔壁的房间里,四周全是沙沙作响的大树。我访惶不定并且寻找,而我寻找是因为我访惶。我儿时的岁月挂着一件童用的诞裙站在我的面前。  在这一切过程当中,访但使我昏昏欲睡,像~片树叶飘入街头。最轻柔的风把我从大地吹起,就像近在眼前的黎明,我访惶着穿越各种各样迎面而来的景观。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我的双腿摇晃无力。因为我正在行走,所以我想要睡觉。我一直紧紧咬住嘴巴如同要在密封双唇。我是自己一次次访惶的残骸。  不,我没有睡觉。但是,没有睡觉和不能睡觉的时候更好。我在这长久的随意之中是一个更为真实的自己,象征着灵魂的半醒状态,我身处其中并哄慰着自己。一些人看着我、似乎他们知道我,或者以为他们知道我。带着眼睛和眼皮的隐隐作痛,我感到自己也回看了他们一眼。但我并不想知道外部的世界。  我所有的感觉都是疲倦,疲倦,完全的疲  开始的时候像一种噪音,在黑暗的深渊里声声相应。然后,成为一种含混不清的呼啸,间或汇人大街上的商店招牌摇摇晃晃的刺耳声音里。再后来,空中清清楚楚的声音突然落人寂静。一切都在哆啸而且静止,恐惧中只有静溢,一种被压抑的恐惧I……」此时,声音已经完全消失。  只有风声,仅仅是风。我昏昏欲睡地注意到,门在怎样拉紧铰链,窗上的玻璃是怎样呻吟着作出抗拒。  我没有入睡,有一半的存在。  意识的沙沙声升浮到了表面。我睡意沉沉,但是无意识仍在纠缠着我。我没有睡。风声……我醒来又滑回睡眠,似乎还没有睡着。有一种大声和可怕喧嚣的图景在我对自己的知解之外。我小心翼翼地享用着入睡的可能性。我事实上在入睡,只是不知道我在那样做。在一切我们判定为噪音的东西之外,总还有另外一种声音预告一切声音的终结。当我勉强听到自己胃和心脏的声音时,黑暗在呼啸。运动是沉睡的形式如果我别无所长,我起码还存有自由感觉中无穷无尽的新奇。  今天,走在阿尔玛达大街上,我突然注意到前面一个行人的背影:一个普通人的普通背影,这位仍然的·过路青红刻k素茄复援,左手提着一个陈旧的手提箱,右手里的雨伞尖,随着他的步子在人行道上一顿一顿。  我突然对此人若有所感,侧然心动。我的侧然事关人类的普通性,事关一个正在上班途中的一家之长的庸常日子,事关他幸福而驯良的家庭,事关他毫无疑义地靠悲哀和愉悦来成就的生活,事关某种无思无虑生活状态的单纯,事关那一个衣冠背影的动物性自然。  我再一次打量那个人的背影,那个呈现我如上思绪的窗口。  当你看到某个人在眼前沉睡,极其相同的感觉也会油然而生。人们睡着了,便成为了孩子,也许这是因为沉睡者无法作恶,甚至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靠着自然的魔法,最罪恶的、最根深蒂固的自大狂也可以在睡眠中露出圣洁之容。杀死一个孩子,与杀死一个熟睡中的人,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可以体察到的差别。  这是一个人沉睡了的背影。与我保持着同等速度并且走在前面的这个人,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沉睡。他无意识地移动。他无意识地活着。他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沉睡不醒。生活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为,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愿,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知。作为命运永远的孩子,我们把自己的生活都睡掉了。就因为这样,当我带着这种感觉进入思考,我对一切人,对一切事,对一切处于幼儿期的人类,对过着梦游一般生活的人们,体验到一片巨大无边的恻隐。  就在此刻,一种无法确定结论而且远虑闻如的纯粹博爱主义席卷而来,使我困于恻隐,如同以上帝之眼俯瞰众生。以一种仅仅对于意识性活物的同情,我关注着每一个人。可怜的人,可怜的人类。这里正在进行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从我们肺部的一次简单呼吸,到城市的建立,到帝国疆域的确定,我把生活中的一切运动、一切能动之力都视为沉睡的一种形式,视为一些梦,或者是一些不期而至的周期性短暂停歇,介乎现实和下一种现实之间,介乎绝对意义中的一个日子和下一个日子之间。我像抽象的母性市包,夜里偷务宣巡所有好孩子都坏孩子的床,对沉睡中的我这些孩子一视同仁。  在我对他们的恻隐里,有一种对无限存在性的宽厚。  我的打量匆匆从前面那个背影移开,转向其他的人,那些大街上的行人。这些我跟随着的背影,同样属于一些无意识的存在,同样在我的意识里激起荒诞而寒冷的恻隐。上班路上闲谈的工厂姑娘们,上班途中大笑的青年职员们,来买归来的负重女仆们,跑开了当天第一超差事的小伙子们——所有这些人都像他:只不过是一些玩偶,被同一个隐形存在物手中的拉线所操纵,只不过是被挂着不同面孔和不同肢体的一种无意识。他们做出了意识的所有外表,但它们不是意识性存在物的意识,因此不是意识。无论他们聪明还是愚蠢,事实上他们同样愚蠢。无论他们年轻还是衰老,他们都共有着同样的年龄。无论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同属于非存在的性别。偷窥很有些日子了,我遇见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在某一个老地方我天天不得不与之混在一起的人,取得了象征的意义,无论他们与我疏远还是交往,他们都会一起来构成隐秘的或预言式的书写,构成我生活虚幻的描摹。办公室成了一片纸页,人们是纸上的词语。街道是一本书,相识者之间的寒暄,陌生者之间的遭遇,都是一些从不出现在字典上的言说,然而我的理解勉强可以将其破译。  他们说话,他们交际,但这既不是他们自己在说话,也不是他们自己在交际,如同我说的,他们是一些没有直接泄露出任何意思的词语,更确切地说,是让词义通过他们来泄露。  然而,以一种贫乏而模糊的视力,我仅仅能够大致弄明白他们是什么。那些窗户玻璃突然出现在事物的表面,对于他们同时守护和泄露的内在之物,显示起来将有所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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