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多:柏拉图对话录杨绛翻译(中英)

杨绛先生译柏拉图《斐多》序 言柏拉图的对话录《斐多》,描绘的是哲人苏格拉底就义的当日,与其门徒就正义和不朽的讨论,以及饮鸩致死的过程。在西方文化中,论影响的深远,几乎没有另一本著作能与《斐多》相比。因信念而选择死亡,历史上这是第一宗。苏格拉底生在动荡的时代。伯罗奔尼撒的战事,令现存的价值观受到了怀疑。从业石匠的苏格拉底,在雅典的市集内牵引市民参与讨论:什么才是正确的思想和行为。他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方法,后世称之为“接生法”:苏格拉底并不作长篇大论,而是提出问题,往返之间,令对手渐渐自缚于矛盾,而从困境中获得新见地。他于公元前399年在雅典受控被判死刑。从柏拉图另一对话录《辩护》中,我们得知他的罪名是误导青年、颠倒是非黑白,以及否定希腊传统神祇的存在。事实上,恐怕嫉妒和毁谤,才是他被控的主因。苏格拉底本人不曾留下文献。我们可以想知,柏拉图对话录中苏格拉底所说的话,不尽出于其口,其中有不少应是柏拉图借老师的口说话。《理想国》内最脍炙人口的意念论,即是其中一例。苏格拉底的风韵神态令门徒心仪,倒是显然易见的。而这种风韵和他的相貌无关,纯粹是心灵的外发力量。从另一对话录《酒会》中可以得知,他又胖又矮、相貌奇丑、酒量惊人、充满反讽,而非常能言善辩。在《斐多》中,苏格拉底予人的印象最为活泼而深刻。如果他要苟且偷生,大可以逃往其他城邦,或答应从此保持缄默,不再在雅典街头与人论道。但他不肯背叛他的信念。即在今日,他在就义前从容不惧,与门徒侃侃论道的情景,仍然令人惊叹向往。在《斐多》中,苏格拉底一再呼唤他内在的“灵祇”,指引他正直的途径。我们可以说,在西方文化史上,苏格拉底第一个发现了个人良知。对他来说,这个内在的声音并不囿于个人,而指向一个更高的层次,是人类共同的价值。哲学既是对智慧和正义的热爱,也就是团结人类社群和宇宙的义理定律。由此观之,哲学是幸福快乐不会枯竭的泉源,因此能战胜死亡。对苏格拉底的审判和他最后时刻的描述,至今天还是西方伦理学的基础。中国数千年的文化中,自然有不同的传统,但与西方文化也有很多相通的地方。不论在西方或中国,我们都应该感谢杨绛先生把《斐多》译成了中文。推动中西思想和意念的汇合和交流,《斐多》实在是一本最适当的经典著作。德国莫芝宜佳(博士、教授)敬序史仁仲 译译者前言我这篇翻译根据《勒布经典丛书》(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版《柏拉图对话集》原文与英译文对照本(英国伦敦1953年版)第一册193一403页《斐多》篇英语译文转译。英文译者是法乎勒(Harold North Fowler)。我的参考书有以下几种:《哈佛经典丛书》(The Harvard Classics)收藏家版本(Collector's Edition)美国格洛列企业公司(Grolier Enterprises Corp. ) 1980年版柏拉图对话选的《斐多》英语译文。译者纠微特(BenjaminJowett);《柏拉图的〈斐多篇〉》(The PHAEDO OF PLATO), 附有序言及注解,盖德(W.D.Geddes)编,伦敦及爱丁堡1863年版;《柏拉图的〈斐多〉》(PLATO'S PHAEDO),附有评注分析,瓦格纳(William Wagner)编,克来门(Willard K.Clement)修订,波士顿1894年版;《柏拉图〈斐多篇〉》(The PHAEDO OF PLATO),附有序言及注解,威廉逊(Harold Williamson)编,伦敦麦克密伦出版公司1924年版。人名地名等除了个别几个字可意译,一般只能音译。一个名字往往需用许多字,这一长串毫无意义的字并不能拼出原字的正确读音,只增添译文的涩滞,所以我大胆尽量简化了。不过每个名字不论简化与否,最初出现时都附有原译的英文译名。本篇对话是苏格拉底(Socrates)受刑那天,在雅典(Athens)监狱里和一伙朋友的谈话;谈的是生与死的问题,主要谈灵魂。全部对话都是参加谈话的斐多向伊奇(Echecrates)讲述的。讲述的地点在弗里鸟斯(Phlius),因为伊奇是那个地方的人。注解是我为读者加的。在场人物ECHECRATES 伊奇PHAEDO 斐多APOLLODORUS 阿波SOCRATES 苏格拉底CEBES 齐贝SIMMIAS 西米CRITO 克星the Servant of the Eleven监狱的监守人(原译称为“十一名裁判官的仆从”,中译简称“监守”。)伊奇 斐多啊,苏格拉底在监狱里服毒那天,你和他在一起吗?还是说,那天的事是你听别人讲的?斐多 我和他一起在监狱里,伊奇。伊奇 那么我问你,他临死说了些什么话?他是怎么死的?我很想听听。因为近来弗里乌斯(Phlius)人一个都不到雅典去了,弗里乌斯也好久没外地人来。那天的事没人讲得清楚,只说他喝了毒药死了。所以我们对详细情况没法儿知道了。斐多 你连审判都没听说过?审判怎么进行的也没听说过?伊奇 听说过。有人讲了。不过我们不明白为什么他巳经判处了死刑,还迟迟没有处死。斐多,这是什么缘故呀?斐多 伊奇,这是偶然。雅典人送往得洛斯(Delos)(1)的船,恰好在他受审的头天“船尾加冕”(2)。伊奇 什么船呀?斐多 据雅典人传说,从前悌修斯(Theseus)(3)等一伙十四个童男童女到克里特去的时候,就乘的这条船。他救了自己,也救了同伙的性命。据这个传说,当时雅典人对阿波罗发誓许愿,假如这伙童男女能保得性命,雅典人年年要派送使者到得洛斯去朝圣。从那个时期直到今天,他们年年去朝圣。按雅典的法律,出使得洛斯的船往返期间,城里该是圣洁的,不得处决死囚。这段时期有时很长,因为船会碰到逆风。阿波罗的祭司为船尾加冕,就是出使的船启程了。我不是说吗,那只船是苏格拉底受审的前一天加冕的,所以苏格拉底判了死刑以后,在监狱里还待了很久才处死。伊奇 斐多,他临死是怎么个样儿?说了些什么话?干了些什么事? 个朋友和他在一起?监狱的监管人让他的朋友们进监狱吗?还是他孤单单地死了?斐多 不孤单,有几个朋友和他在一起,好几个呢。伊奇 你要是不太忙,请把当时的情况给我讲讲,讲得越仔细越好。斐多 我这会儿没事,我会尽量仔仔细细地讲给你听。因为,不论是我自己讲苏格拉底,或是听别人讲,借此能想起他,总是我莫大的快乐。伊奇 好啊,斐多,我的心思正和你的一样,希望你尽量仔仔细细地讲。斐多 我呀,陪他在监狱里的时候,感情很特殊。如果我看到一个朋友要死了,我心里准是悲伤的,可是我并哪几不。因为瞧他的气度,听他的说话,他是毫无畏惧、而且心情高尚地在等死,我觉得他是快乐的。所以我想,他即使是到亡灵居住的那边去,一路上也会有天神呵护;假如那种地方也有谁会觉得好,那么他到了那里,他的境遇一定是好的。就为这个缘故,我并不像到了丧事场合、自然而然地满怀悲悯,我没有这种感觉。不过我也并不能感到往常听他谈论哲学的快乐,而我们那天却是在谈论哲学。我的心情非常奇怪。我想到苏格拉底一会儿就要死了,我感到的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悲喜交集。当时我们在场的一伙人心情都很相像。我们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尤其是阿波(Apollodorus)——(尔认识他,也知道他的性格。伊奇 我当然知道。斐多 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也和别人一样,都很激动。伊奇 斐多,当时有哪些人在场?(4)斐多 有几个雅典本地人。阿波之外,有克里(Grito)和他的儿子以及贺莫(Hermogenes)、艾匹(Epiganes)、依思(Aeschines )和安悌(Antisthenes )。皮阿尼亚(Paeania)区的泽西(Ctesippus )也在,还有梅内(Menexenus)和另外几个雅典人。不过柏拉图(Plato)没在,我想他是病了。伊奇 有外地人吗?斐多 有底比斯(Thebes)人西米(Simmias)、齐贝(Cebes)和斐东(Phaedonides);麦加拉(Megara)的尤克(Euclides)和式松(Terpsion)伊奇 嘿?阿里(Aristippus)和克琉(Cleombrotus)没在那儿?斐多 他们没在。听说他们俩当时在爱琴岛(Aegina)。伊奇 还有别人吗?斐多 我想差不多全了。伊奇 好吧,你们谈论些什么呢?斐多 我且给你从头讲起。我和他们一伙前些日子就经常去看望苏格拉底。监狱附近就是他受审的法庭。天一亮我们就在那儿聚会。监狱开门是不早的。我们说着话儿等开门。门开了我们就进监狱去看苏格拉底,大半天的时光都和他在一起。末后那天的早晨,我们集合得特早,因为前一天黄昏,我们离开监狱的时候,听说开往得洛斯的船回来了。所以我们约定大清早就到老地方去会合。我们到了监狱,往常应门的监守出来拦住我们,叫我们等等,等他来叫我们。他说:“因为这时候那十一位裁判官正为苏格拉底卸下锁链,并指示今天怎么处他死刑。”过了一会,监守回来叫我们进去。我们进了监狱,看见苏格拉底刚脱掉锁链。任娣(Xanthippe(5),你知道她的,她正坐在苏格拉底身边,抱着他的小儿子。她见了我们,就像女人惯常的那样,哭喊着说:“啊,苏格拉底,这是你和你朋友们交谈的末一遭了呀!”苏格拉底看了克里一眼说:“克里,叫人来送她回家。”她捶胸哭喊着给克里家的几个佣人送走了。苏格拉底从他的卧铺上坐起来,蜷起一条腿,用手抚摩着,一面说:“我的朋友啊,我们所谓愉快,真是件怪东西!愉快总莫名其妙地和痛苦联在一起。看上来,愉快和痛苦好像是一对冤家,谁也不会同时候和这两个一起相逢的。可是谁要是追求这一个而追到了,就势必碰到那一个。愉快和痛苦好像是同一个脑袋下面连生的两个身体。我想啊,假如伊索(Aesop)(6)想到了这一对,准会编出一篇寓言来,说天神设法调解双方的争执却没有办法,就把两个脑袋拴在一起,所以这个来了,那个跟脚也到。我现在正是这个情况。我这条腿给锁链锁得好痛,现在痛苦走了,愉快跟着就来了。”讲到这里,齐贝插嘴说:“嗨,苏格拉底,我真高兴,你这话提醒了我。你把伊索寓言翻成了诗,又作诗颂扬阿波罗,许多人问起这事呢。前天,艾凡(Evenus(7)就问我说,你从来没作过诗,怎么进了监狱却作起这些诗来了。他一定还要问呢。等他再问,假如你愿意让我替你回答,你就教我怎么回答。”苏格拉底说:“齐贝,你就把真实情况告诉他。我作这几首诗,并不想和他或他的诗媲美,因为我知道这是不容易的。我只是想试验一下我做的有些梦是什么意思。我屡次在梦里听到一个督促我的声音,叫我作作诗,和文艺女神结交。我生怕疏忽了自己的责任,想知道个究竟。我且说说我的梦吧。我过去常做同一个梦。梦是各式各样的,可是说的总是同一句话。它说‘苏格拉底啊,创作音乐!培育音乐!’我以前呢,以为这是督促我、鼓励我钻研哲学。我生平追随的就是哲学,而哲学是最高尚、最优美的音乐。梦督促我的事,正是我一直在做的事,就好比看赛跑的人叫参赛的人加劲儿!加劲儿!可是现在呢,我巳经判了罪,因为节日而缓刑,正好有一段闲余的时间。我想,人家通常把诗称为音乐,说不定梦里一次次叫我创作音乐就指作诗,那么我不该违抗,应该听命。我是就要走的人了,该听从梦的吩咐,作几首诗尽尽责任,求个心安。所以我就作了一首赞美诗,歌颂这个节期的神(8)。然后我想,一个诗人,如果是真的诗人或创造者(9)他不仅把文字造成诗句,还该创造故事。我不会创造故事,就把现成熟悉的伊索寓言改成诗。齐贝,你把这话告诉艾凡吧,说我和他告别了;并且劝告他,假如他是个聪明人,尽快跟我走吧。看来我今天得走了,因为这是雅典人的命令。”西米说:“什么话呀!苏格拉底,给艾凡捎这种话!我和他很熟,据我对他的认识,我敢说,他除非万不得巳,绝不会听你的劝告。”苏格拉底说:“为什么呢?艾凡不是哲学家吗?”西米说:“我想他是的。”“那么,艾凡会听从我的劝告。任何人如果对哲学真有爱好,都会听取我的劝告。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不该自杀。据说,这是不容许的。”苏格拉底一面说话,一面把两脚垂放下地。他从这时起,直到我们谈话结束,始终这么坐着。齐贝就问他说:“苏格拉底,你既然说哲学家愿意追随去世的人,为什么又说自杀是不容许的呢?”“怎么的,齐贝?你和西米都是费洛(Philolaus)(10)的门弟子,你们就没听到他讲这个问题吗?”“苏格拉底啊,我们没听到他明明白白地讲。”“我自己也只是听人家传说。不过我很愿意把我听到的话再说一遍。现在我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讲讲那边儿的事、想想我们对这些事的看法,也正是时候了。因为从现在到太阳西落,我还能做什么更合适的事呢?”“那么,苏格拉底,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自杀是不容许的。我和费洛同住在一个城里的时候,我听他说过和你刚才讲的一样的话,也听到别人说过,说是一个人不准自杀。可是谁也没给我讲明白他的那番道理。”苏格拉底说:“你得有胆量,也许你会听到些道理的。不过你也许会觉得奇怪,唯独这条法规绝对严格,不像人类对别的事可以有例外,尽管有时候有人宁愿死也不要活着;也许你会觉得奇怪的,一个人到了生不如死的境地,对自己行个好事就成了不敬神明,却非得要等别人来对他行好,齐贝温和地笑着吐出了家乡语:“是啊,我的老天爷,我就是觉得奇怪呀!”苏格拉底说:“这话啊,照我刚才这么说,听来好像不合理。不过呢,也许还是有点道理的。有人私下里有一套理论,把人比作监狱里的囚犯,囚犯不得擅自打开牢门逃走。我觉得这套理论很深奥,不容易懂。不过,齐贝啊,至少我相信是有理的。我们有天神守护,天神是我们的主子。你相信吗?”齐贝说:“对,我相信的。”苏格拉底说:“那么,假如属你管辖的牲口,没得到你处死它的命令,擅自把自己毁灭了,它不招你生气吗?假如你能惩罚它,你不就要惩罚它吗?”齐贝说:“这当然。”“那么,一个人不该自杀,该等天神的命令,说来也该是有理的啰。像我吧,就是天神在召我了。”齐贝说:“你这话好像是有理的。不过,苏格拉底,你刚才说,哲学家应当心上早有准备,情情愿愿地死;你这会儿又说,我们有天神守护着,天神是我们的主子。假如你这会儿的话是对的,那么你刚才的那句话就怪了。因了天神是最好的主子。天神守护着我们呢。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离开自己的好主子而不感到苦恼是不合理的。聪明人绝不以为他一旦获得自由就能自己照管自己,比天神还高明。傻子也许会这么想,以为他应该逃离主子,就不想想自己不应该离开好主子,能跟他多久就跟多久。所以傻子会没头没脑地逃走,而聪明的人总愿意和比自己高明的主子永远在一起。苏格拉底啊,我们这话和你刚才说的恰好相反,可是我们这个看法好像是对的呀。因为聪明人面临死亡该是苦恼的,傻子才会高兴。”苏格拉底瞧齐贝这么认真,露出赞许的神色,瞧着我们说:“齐贝老爱叮着问。随你什么人,说什么话,他终归是不肯信服的。”西米说:“哎,苏格拉底,我觉得齐贝这次说的不错。因为真正聪明的人,凭什么要离开比自己更高明的主子呢?而且我觉得齐贝正是在说你。你自己承认,守护我们的天神是好主子,你却又急着要离开我们和守护着你的天神。”苏格拉底回答说:“你说得有道理。你认为我也该像在法庭上那样回答你们的谴责吧?”西米说:“就是。”苏格拉底说:“那么我得想想怎么先给你们一个好的印象。我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的时候,我给法官的印象不够好。按说,我临死不觉得悲苦是不合理的。可是我深信,我正要跑到另一些聪明善良的天神那儿去;那边还有巳经去世的人,他们比这个世界上的人好。反正你们可以放心,我到了那边会碰到好人,尽管这一点我并不敢肯定。不过那边的天神都是好主子,这是千真万确的。所以有关主子的事我不用愁苦,而且我大有希望,人死了还有一份储藏等待着他呢。照我们的老话,好人所得的,远比坏人的好。”西米说:“哎,苏格拉底,你打算抱定自己的主张上路了,你那主张就不让我们知道吗?你说的好人所得的好,我觉得我们大家都有份儿呀。而且,你如果能说得我们信服,你也就是回答了我们对你的谴责。”苏格拉底说:“我会尽我的力量叫你们信服的。不过克里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他等了好一会了,我们先听听他的话。”克里说:“没什么,苏格拉底,只是那个照管给你喝毒药的人直在跟我唠叨,叫我警告你,尽量少说话。他说,话说多了,身上发热,影响毒性发作;有时候,罪人要是说话太多,毒药得喝个两遍,甚至三遍。”苏格拉底说:“别理他,叫他尽自己的责任,准备给我喝两遍药,如果有必要,就喝三遍。”克里说:“我简直拿定你会这么说的。可是他跟我唠叨了好一会儿了。”苏格拉底说:“别理他。你们现在是我的审判官。我现在正要回答你们的谴责。我要跟你们讲讲:一辈子真正追求哲学的人,临死自然是轻松愉快的,而且深信死后会在另一个世界上得到最大的幸福。西米和齐贝啊,我且把这番道理给你们讲个明白。“许多人不懂哲学。真正的追求哲学,无非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他既然一辈子只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一且他认真学习的死到了眼前,他倒烦恼了,这不是笑话吗?”西米笑着说:“嗨,苏格拉底啊,我这会儿虽然没兴致笑,你却招我笑了。因为我想到世上万万千千的人,如果听到你形容哲学家的话,准会说你这话很对:我们家乡人对你的话也会完全同意,说哲学家求的就是死;他们还会加上一句,说他们看透了哲学家,哲学家就是该死的。”苏格拉底说:“西米,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他们看透了哲学家这句话不对。因为他们并不明白真正的哲学家怎么样儿要求死,怎么样儿应该死,哲学家要求的死又是什么样儿的死。不过这话我们先搁一搁,我们且说说,我们认为人世间有死这回事吗?”西米说:“当然有啊。”苏格拉底说:“我们认为死就是灵魂和肉体的分离;处于死的状态就是肉体离开了灵魂而独自存在,灵魂离开了肉体而独自存在。我们不是这样想的吗?死,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西米回答说:“不错呀,就是这么回事儿。”“好,我的朋友,我还有个问题要听听你的意见。如果我们意见一致,我们当前的问题就能说得更明白了。你认为一个哲学家会一心挂念着吃吃喝喝这类的享乐吗?”西米说:“苏格拉底,他绝不会的。”“对爱情的快乐呢?他在意吗?”“绝不在意。”“好,还有其他种种为自己一身的享用,比如购买华丽的衣服呀,鞋呀,首饰呀等等,你认为一个哲学家会很在意吗?除了生活所必需的东西,他不但漫不在意,而且是瞧不起的。你说呢?”西米回答说:“照我看,真正的哲学家瞧不起这些东西。”“那么,你是不是认为哲学家不愿把自己贡献给肉体,而尽可能躲开肉体,只关心自己的灵魂呢?”“是的。”“我们首先可以说,哲学家能使灵魂超脱肉体。在这方面,哲学家比别人更有本领。这不是很明显的吗?”“是的。”“世上多数人准以为活一辈子不享受肉体的快乐,就活得冤枉了。谁要是对肉体的享乐毫不在意,他就和死人差不多了。”“这话很对。”“好,我们再说说怎样去寻求真纯的知识吧。如果和肉体一起去寻求智慧,肉体是帮手还是阻碍呢?我是说,人的视觉、听觉真实可靠吗?诗人经常对我们说,我们看见的、听到的都是不正确的,这话对吗?可是视觉、听觉如果都不正确、不可靠,其他的感觉就更不用说了。视觉、听觉还是最可靠的感觉呢。你说不是吗?”西米回答说:“我觉得一点儿不错。”“那么,什么时候灵魂能求得真实呢?因为带着肉体去探索任何事物,灵魂显然是要上当的。”“是啊。”“那么,灵魂如要求得真理,只能在思想里领会到一点儿吧?”“是的。”“如果思想集中,不受外物干扰——一切声音、形象、痛苦、喜乐都没有,尽量撇开肉体,脱离肉体的感受,专心一意地追求真实’这该是最适于思想的境界吧?”“是的。”“就为这个缘故,哲学家的灵魂很瞧不起肉体,并且避开肉体,争求孤独自守。不是吗?”“显然是的。”“那么,西米,我再问你一件事。绝对的公正,我们认为有?还是没有?”“我们一定认为有。”“绝对的美,绝对的善,有没有?”“当然有。”“你们有谁亲眼看见过吗?”“确实没有。”“或者由别的任何感觉接触过没有?我指人的感觉接触不到的许多东西呢。例如体积的大小、健康、力量等——就是说,每一件东西底子里的实质。我们能由肉体来思考这种种事物的实质吗? 一个人观察事物而要了解事物底子里的实质,他先得非常尽心地做好准备,才能接触到这点知识。该这么说吧?”“就该这样说,“一个人观察事物的时候,尽量单凭理智,思想里不搀和任何感觉,只运用单纯的、绝对的理智,从每件事物寻找单纯、绝对的实质,尽量撇开视觉、听觉——一句话,撇开整个肉体,因为他觉得灵魂有肉体陪伴,肉体就扰乱了灵魂,阻碍灵魂去寻求真实的智慧了。能这样单凭理智而撇开肉体的人,该是做了最完好的准备吧?西米,这个人该比任何别人更能求得真实的智识吧?”西米回答说:“苏格拉底,你说得千真万确。”苏格拉底说:“那么,真正热爱智慧的人,经过这番考虑,都会同意说:‘我们找到了一条捷径,引导我们和我们的论证得出这么个结论——就是说,我们追求的既是真理,那么我们有这个肉体的时候,灵魂和这一堆恶劣的东西搀和一起,我们的要求是永远得不到的。因为这个肉体,仅仅为了需要营养,就产生没完没了的烦恼。肉体还会生病,这就阻碍我们寻求真理。再加肉体使我们充满了热情、欲望、怕惧、各种胡思乱想和愚昧,就像人家说的,叫我们连思想的工夫都没有了。冲突呀,分帮结派呀,战争呀,根源在哪儿呢?不都是出于肉体和肉体的贪欲吗?为了赚钱,引发了战争;为了肉体的享用,又不得不挣钱。我们都成了这类事情的奴隶了。因此我们没时间研究哲学了。还有最糟糕的呢。我们偶然有点时间来研究哲学,肉体就吵吵闹闹地打扰我们思考,阻碍我们见到真理。这都说明一个道理:要探求任何事物的真相,我们得甩掉肉体,全靠灵魂用心眼儿去观看。所以这番论证可以说明,我们要求的智慧,我们声称热爱的智慧,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是得不到的,要等死了才可能得到。因为如果说灵魂和肉体结合的时候,灵魂不能求得纯粹的知识,那么,或是我们压根儿无法寻求纯粹的知识,或者呢,要等死了才能得到。人死了,非要到死了,灵魂不带着肉体了,灵魂才是单纯的灵魂。我们当前还活着呢,我想,我们要接近知识只有一个办法,我们除非万不得巳,得尽量不和肉体交往,不沾染肉体的情欲,保持自身的纯洁,直等到上天(11)解脱我们。这样呢,我们脱离了肉体的愚昧,自身是纯洁的了,就能和纯洁的东西在一起,体会一切纯洁的东西——也许,这就是求得真实了。因为不纯洁的不能求得纯洁。’我想,西米啊,真正热爱知识的人准是都这样想的。你觉得对吗?”“苏格拉底,你说得对极了。”“假如我这话对,我的朋友啊,等我到了我要去的地方,我一辈子最关切的事就大有希望可以实现了。现在指定我动身的时刻已经要到了,我就抱着这个美好的希望动身上路。不光是我,凡是相信自己的心灵巳经清洗干净,有了准备的,都可以带着这个希望动身。”西米说:“的确是的。”“清洗干净,不就是我们谈话里早就提到的吗?我们得尽量使灵魂离开肉体,惯于自己凝成一体,不受肉体的牵制;不论在当前或从今以后,尽力独立自守,不受肉体枷锁。你说是不是啊?”西米说:“肯定是的。”“那么,我们所谓死,不正是这里说的灵魂和肉体的解脱和分离吗?”西米说:“正是啊。”“我们认为真正的哲学家,唯独真正的哲学家,经常是最急切地要解脱灵魂。他们探索的课题,就是把灵魂和肉体分开,让灵魂脱离肉体。你说不是吗?”“显然是的。”“那么,我一开头就说过,假如一个人一辈子一直在训练自己,活着要保持死的状态,他临死却又苦恼是荒谬的。这不是荒谬吗?”“当然是荒谬的。”“其实,西米啊,真正的哲学家一直在练习死。在一切世人中间,唯独他们最不怕死。你该照这样想想:他们向来把肉体当作仇敌,要求灵魂超脱肉体而独立自守,可是到了灵魂脱离肉体的时候,却又害怕了,苦恼了,他们寄托毕生希望的地方就在眼前了,却又不敢去了,这不太愚蠢了吗?他们不是一直在追求智慧吗?他们不是仇恨拖带着的肉体,直想避开肉体吗?很多人死去了亲人、妻子或儿子,都愿意到那一个世界去,指望见到生前爱好的人,和他们在一起呢。一个真正热爱智慧的人,而且深信只有到了那个世界上才能找到智慧,他临死会悲伤吗?他不就欢欢喜喜地走了吗?我的朋友,假如他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他临死绝不会愁苦的。因为他有坚定的信念,唯有到了那边,才能找到纯粹的智慧,别处是找不到的。照这么说,哲学家怕死不就非常荒谬吗?”西米说:“确是非常荒谬。”苏格拉底说:“西米啊,如果你看到一个人临死愁苦,就足以证明他爱的不是智慧,而是肉体,也许同时也爱钱,或是权位,也许又爱钱又爱权位。不是吗?”西米说:“你这话很对。”苏格拉底接着说:“西米啊,所谓勇敢,是不是哲学家的特殊品格呢?”西米说:“准是的。”“一个人不受热情的激动,能约束感情而行为适当,通常称为节制。自我节制,只有瞧不起肉体、一生追求哲学的人,才有这种品格吧?”西米说:“应该是的。”苏格拉底说:“假如你仔细想想,一般人的勇敢和节制,其实是荒谬的。”“苏格拉底,这话可怎么讲呀?”苏格拉底说:“哎,你不知道吗? 一般人都把死看作头等坏事的。”西米说:“他们确是把死看作头等坏事的。”“勇士面临死亡的时候并不怕惧,他们是怕遭受更坏的坏事吧?”“这倒是真的。”“那么,除了哲学家,一般人的勇敢都是出于害怕。可是,勇敢出于怕惧和懦怯是荒谬的。”“确是很荒谬。”“关于节制,不也是同样情况吗?他们的自我克制是出于一种自我放纵。当然,这话听来好像不可能。不过他们那可笑的节制,无非因为怕错失了自己贪图的享乐。他们放弃某些享乐,因为他们贪图着另一种享乐,身不由己呢。一个人为享乐而身不由己,就是自我放纵啊。他们克制了某些享乐,因为他们贪图着另一些享乐,身不由己。我说他们的自我节制出于自我放纵,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就是这么回事。”“亲爱的西米啊,我认为要获得美德,不该这样交易一用这种享乐换那种享乐,这点痛苦换那点痛苦,这种怕惧换那种怕惧;这就好像交易货币,舍了小钱要大钱。其实呀,一切美德只可以用一件东西来交易。这是一切交易的标准货币。这就是智慧。不论是勇敢或节制或公正,反正一切真正的美德都是由智慧得到的。享乐、怕惧或其他各种都无足轻重。没有智慧,这种那种交易的美德只是假冒的,底子里是奴性,不健全,也不真实。真实是清除了这种虚假而得到的净化。自制呀,公正呀,勇敢呀,包括智慧本身都是一种净化。好久以前,创立神秘宗教的教主们说,凡是没受过启示、没经过圣典净化的人,到了那个世界上就陷到泥淖里了;而受过启示、经过净化的人就和天神住在一起。我想呀,说这话的不是愚昧无知,他们的话里包含着一番道理呢。据他们说,‘多数人不过是举着太阳神的神杖罢了,神秘主义者只有少数’。照我的解释,神秘主义者就是指真正的哲学家。我一辈子尽心追求的,就是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哲学家。我追求的办法对不对,我成功没有,我相信一会儿我到了那个世界上,如蒙上天允许,我就知道究竟了。西米和齐贝啊,这就是我对你们遭责的回答。我就要离开你们了,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上主管着我的主子了,可是我既不悲伤,也不愁苦,我是有道理的。因为我相信,我到了那个世界上,我会找到同样好的主子和朋友。但愿你们比雅典的裁判官们更能听信我的话;我能叫你们信服我就满意了。”苏格拉底说完之后,齐贝回答说:“苏格拉底,你的话,大部分我是同意的。不过说到灵魂呢,一般人不大会相信。他们怕的是灵魂离开了肉体就哪儿都没有了。人一死,灵魂也就消灭了。灵魂离开了肉体,马上就飞掉了,哪儿都没有了,就像烟或气那样消失了。假如灵魂摆脱了你刚才说的种种肉体的坏处,自己还能凝成一体,还有个什么地方待着,那么,苏格拉底,你那个幸福的希望就很有可能真会落实。不过,要说人死了灵魂还存在,并且还有能力,还有灵性,那就还需要好一番论证呢。”苏格拉底说:“齐贝,你说得对。我们现在干些什么呢?你是不是愿意继续谈论这个题目’瞧我说的那一套是否可能啊?”齐贝说:“我愿意。我想听听你对这事是怎么想的。”苏格拉底说:“好吧。我想谁要是听到这会儿的话,即使是一位喜剧作家(12),也不会骂我对不相干的事说废话。你要是愿意,我们就把这问题讨论到底。“我们先想想,死人的灵魂是不是在下界的那个世界上。有个古老的传说,我们都记得。据说死人的灵魂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然后又转世投生。假如这是真的,假如活人是由死人转世回生的,那么,我们的灵魂准待在那个世界上呢。不是吗?假如我们的灵魂一个都没有了,怎么能转世回生呢?转世回生的说法如果能够证实,灵魂的存在就有充分根据了。如果这个根据还不足为证,那就需要别的论据了。”齐贝说:“当然。”苏格拉底说:“我们现在就来讨论这个问题。我们不要单讲人,也讲讲一切动物、植物或一切产生出来的东西,就容易讲得明白。我们先确定一下:如果一切东西都有相反的一面,这些东西是不是都从相反的那一面产生的,而且只能从相反的那一面产生。比如说吧,高贵是低贱的相反,公正是不公正的相反。这种相反的一对对不知还有多少呢。一切事物,凡是有相反的一面,它一定就是从这相反的一面产生的,而且只能由这相反的一面产生。我们且瞧瞧相反相生是不是一切事物必然的道理。比如说,一件东西变得大一点儿了,必定是从它原先的小一点儿变成大一点儿的。”“对呀。”“如果一件东西变得小一点儿了,那东西一定原先是大一点儿的,然后变得小一点儿了,不是吗?”“这倒是真的。”“弱一点儿是从强一点儿产生的。慢一点儿是从快一点儿产生的。不是吗?”“是的。”“更坏从更好产生,更公正从更不公正产生。对不对呀?”“当然对。”苏格拉底说:“那么,一切事物都是这样相反相生的。这件事充分证实了吧?”“证实了。”“还有呢,每一对相反的事物中间,总有两种变化:变过来又变过去。大一点儿和小一点儿中间的变化就是增加和减少,我们就说这边儿加了,那边儿减了。是不是呀?”齐贝说:“是的。”“还有其他类似的变化呢。例如分解和组合,冷却和加热。相反的东西,都这样从一个状态变成相反的状态。尽管我们有时候说不出这些变化的名称,这些东西免不了总是从这一个状况变成相反的状态。不是吗?”齐贝说:“确实是的。”苏格拉底说:“那么,比如说,醒是睡的反面,生也有个反面吧?”齐贝说:“当然有啊。”“反面是什么呢?”齐贝说:“死。”“生和死既是相反的两件事,生和死中间的变化,也无非是变过来又变过去呀!生和死不就是相反相生的吗?”“当然是的。”苏格拉底说:“刚才我说了两对相反的事。现在我给你讲讲其中一对经过了怎样的变化,相反的又变为相生。另一对相反的事就由你来对我讲。我刚才说了睡和醒两件事。醒是由睡产生的,睡是从醒产生的。变化的过程是原先醒着,然后睡着了;睡着了呢,又醒过来了。这话你同意不同意啊?”“完全同意。”“你就把生和死的变化,照样儿给我讲讲。你不就要说,生是死的反面吗?”“是这么说。”“生和死不是相反相生的吗?”“是的。”“从生产生什么?”齐贝说:“死。”苏格拉底说:“从死又产生什么呢?”“生,我只能这么回答。”“那么,齐贝,无论是人是物,活的都是从死的产生的吧?”齐贝说:“这很明显。”苏格拉底说:“那么,我们的灵魂是在那一个世界上待着呢。”“看来是这么回事。”“在生和死的变化里,只有一个过程是看得见的,因为死显然是看得见的。不是吗?”齐贝说:“确实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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