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作品庆祝无意义第一部分 主角出场阿兰对着肚脐出神这是六月,早晨的太阳露出云端,阿兰慢慢走过巴黎一条马路。他观察那些少女,她们个个都在超低腰长裤与超短身T恤之间露出赤裸裸的肚脐。他迷惑了;迷惑了甚至心乱了:仿佛她们的诱惑力不再集中在她们的大腿上、她们的臀部上、她们的乳房上,而是在身体中央的这个小圆点上。这引起了他的思考:如果一个男人(或者一个时代)在大腿上看到女性的诱惑中心,怎样描述和定义这种情色导向性的特点呢?他即兴作出一个回答:大腿的长度是道路的隐喻形象,修长而又迷人(这说明为什么大腿要长),它引导走向情色的终点;确实,阿兰心想,即使在交媾中途,大腿的长度也让女人具备令人不可接近的浪漫魔力。假若一个男人(或者一个时代)在臀部看到女性的诱惑中心,怎样描述和定义这种情色导向性的特点呢?他即兴作出一个回答:粗暴;快活;以最近的道路走向目的地;况且这是个双重目的地而更加刺激。假若一个男人(或者一个时代)在乳房看到女性的诱惑中心,怎样描述和定义这种情色导向性的特点呢?他即兴作出一个回答:女性的神圣化;圣母马利亚给耶稣喂奶:男性器官匍匐在女性器官的高贵任务前。但是怎样定义一个男人(或者一个时代)的情色,当他(或它)在人体中央肚脐上看到女人的诱惑中心呢?拉蒙在卢森堡公园散步阿兰正在对女性诱惑的不同源泉进行思考时,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拉蒙就在离卢森堡公园不远的博物馆前面,博物馆展出夏加尔的作品已有一个月。他要去看,但是队伍慢慢向着售票处移动,他事前知道自己没有力量心甘情愿变成长蛇阵的一部分;他观察这些人,观察他们因厌烦而麻痹的面孔,想象展厅内那些展品全被他们的身体与闲聊遮蔽,以至一分钟后他别转身子,走上横穿公园的一条小路。那里的氛围较为愉悦;人显得更少更自由:那里有人在跑,不是他们有急事,而是他们爱跑;那里有人在散步,在吃冰淇淋;那里草地上有一所亚洲学校的学生在做奇怪缓慢的动作;更远处,在一个巨大的圈子里,有法国王后和贵族夫人们的白色大雕像,更远处,在树林中间的草地上,在公园的各个方向,有诗人、画家、学者的雕塑。他停在一个晒黑的少年面前,少年长得俊秀,穿着短裤,身子赤裸,要塞给他巴尔扎克、柏辽兹、雨果、大仲马的面具。拉蒙不禁露出笑容,继续在这座天才的公园里闲逛;这些天才谦逊不张扬,四周是和气冷淡的散步者,大约觉得自由自在很惬意;没有人停下来看一看他们的面孔或读一读基座上的铭文。这份冷淡让拉蒙感受到平静与安慰。渐渐地,在他脸上露出长时间几乎是幸福的微笑。癌症没有生成拉蒙放弃夏加尔画展,选择在公园里闲逛,差不多在同一时间,达德洛正在上楼梯,去他医生的诊所。那一天,恰好是他生日前三星期。已经有好几年,他开始憎恨生日。因为数字紧跟着一起来。可是,他没法拒之门外,接受庆贺的幸福胜过了年华老去的羞惭。尤其这一次到诊所随访,给节日增添一种新的色彩。因为今天他可以知道全部的检查结果,将会告诉他身上发现的可疑症状是不是癌症引起的。他走进候诊室,内心有个抖抖索索的声音在说个不停,三星期后,他将同时庆祝他那么遥远的生日和那么逼近的死期;他将庆祝这个双节日。但是一看到医生笑眯眯的脸,他知道死神已经自动爽约。医生跟他友好地握手。达德洛含泪欲滴,说不出一句话。诊所坐落在天文台路,离卢森堡公园约莫二百米。达德洛住在公园另一边的一条小街上,他要再横穿过去。他心情不错,在草木中散步,尤其是要绕过法国旧王朝王后雕像组成的大圆圈提起了他淘气的兴致。都是用白色大理石雕成的立像,姿态庄严,在他看来虽则不是傻乐,也是可笑,仿佛这些贵妇人欲要欢呼他刚获知的好消息。他控制不了自己,举手向她们致敬两三回,放声大笑。暗藏在重病中的魅力这是离贵妇人大理石雕像不远的一个什么地方,拉蒙遇见了达德洛,一年前他们还是在一家名字不会让我们感兴趣的机构内做同事。他们俩面对面停下,在日常寒暄后,达德洛奇怪地拔高了声音,开始说:“朋友,您认识拉弗朗克吧?两天前,她的情人死了。”他停顿了一下,拉蒙的记忆中出现一个著名的美女的面孔,他只是在照片上见过。“死得非常痛苦,”达德洛继续说。“她自始至终陪着他。啊,她真受了苦!”拉蒙出了神,瞧着这张脸高高兴兴地叙述一个死人故事。“您想想,那天早晨他在她怀里死去,当天晚上她跟几位朋友和我吃晚饭,您不会相信,她几乎是很开心!我欣赏她!那种力量!那种生命之爱!哭红了眼睛照样还笑!而我们大家都知道她多么爱他!她为此受了多少苦啊!这个女人真了不起!”完完全全像一刻钟前在诊所一样,泪水在达德洛眼眶里闪闪发亮。因为说起拉弗朗克的精神力量,他想到了自己。他自己不是面对死神生活了整整一个月吗?他的性格力量不是也经受了艰苦的考验吗?癌症即使已变成一个平常的记忆,依然跟着他,像一盏小灯的光,神秘得让他看了入迷。但是他成功控制了自己的感情,转入一种平淡无奇的语调说:“有件事,要是我没记错,您认识人知道怎么组织鸡尾酒会,张罗餐饮什么的。”“是的,”拉蒙说。达德洛:“我要给自己的生日办个小小的庆祝会。”说到著名的拉弗朗克时很激动,最后一句话又说得轻描淡写,这让拉蒙微微一笑:“我看出您过得很快乐。”奇怪的是达德洛听了这话并不高兴。死亡的回忆始终滞留在他心中,夸张的表述也奇妙地显示他的好心情,而今他过于轻描淡写的语调,仿佛破坏它的怪异之美。“是的,”他说,“还可以吧。”然后他停顿一下又说:“……即使……”他又停顿一下,然后:“您知道,我刚去看过医生。”他的对话者脸上的为难表情教他喜欢;他不声不响,拉蒙只得问他:“怎么样呢?有问题吗?”“有啊。”达德洛又闭上嘴,拉蒙只得再问他:“医生跟您说什么了?”这时候,达德洛在拉蒙眼睛里就像在一面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人的脸,但是依然英俊,透出一丝愁意,这使他更加吸引人;他心里说这个带愁意的美男子即将庆祝他的生日,他去随访医生前存在的念头又从头脑里钻了出来,生与死双节日同时庆祝的美妙念头。他继续在拉蒙的眼睛里观察自己,然后,他声音非常镇静、非常温柔地说:“癌……”拉蒙结结巴巴说了些什么,笨拙地、友爱地用手去碰达德洛的手臂:“还是可以治的……”“可惜太晚了。不过把我刚才跟您说的话忘了吧,不要对谁去说;还是想想我的鸡尾酒会。应该活下去!”达德洛说,在继续走他的路之前,举手打了个招呼,这个悄悄的但是亲密的动作有一种意料不到的魅力,令拉蒙感动。不可解释的谎言,不可解释的笑两位老同事的相遇以这个美妙的动作结束。但是我不能回避一个问题:达德洛为什么要撒谎?这个问题,达德洛不久以后也对自己提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不,他并不为撒谎而难为情。令他诧异的是,他没有能耐去理解撒这个谎的道理。按常理,撒谎是为了欺骗某人,从而得到某种好处。但是他编造一场癌症又有什么可赢的呢?奇怪的是,他想到自己没什么道理撒谎禁不住笑了。这笑,也同样令人大惑不解。他为什么笑?他觉得自己行为有趣吗?不,理解有趣本来也不是他的强项。就这样,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象中的癌症教他高兴。他继续走自己的路,继续笑。他笑,为自己的好心情感到高兴。拉蒙 在夏尔家做客跟达德洛见面后一小时,拉蒙已经在夏尔家了。“我给你带来一瓶鸡尾酒作为礼物,”他说。“好哇!今年会用得着,”夏尔说,邀请朋友坐到他面前的一张矮桌子前。“礼物给你。给凯列班。咦,他在哪儿?”“他还能在哪儿?在家,跟他妻子在一起。”“我可希望鸡尾酒会上他与你一起。”“当然。剧院一直没把他当回事。”拉蒙看到桌上放了一部颇厚的书。他俯下身,不能掩饰惊讶的神情:“尼基塔·赫鲁晓夫的《回忆录》。怎么一回事?”“是我们的老师给我的。”“但是我们的老师,又能在里面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呢?”“他给我划出了几个段落。我读了,是很好笑的。”“好笑?”“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什么?”“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你不知道吗?可是时局就是从这里开始大变的!”“时局大变?这么严重?”“就这么严重。不过,告诉我,什么鸡尾酒会,在谁的家里?”拉蒙向他解释,夏尔问:“达德洛是谁?跟我所有的客户一样的笨蛋?”“是的。”“他的愚蠢属于哪一类?”“他的愚蠢属于哪一类……”拉蒙重复着,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说:“你认识卡格里克吗?”拉蒙 对高明与无意义的讲解“我的老朋友卡格里克,”拉蒙继续说,“是我认识的最花心的男人之一。有一次,我参加一个晚会,达德洛与他两人都在那里。他们相互不认识。只是碰巧都来到了那个挤满人的客厅,达德洛甚至可能没注意到我的朋友也在。那里有非常漂亮的女人,达德洛为此疯狂了。他准备不论做什么也要吸引她们的注意。那天晚上,他真是妙语连珠,冲口而出。”“伤人吗?”“完全相反。他即使讲笑话也很讲究道德,乐观,掌握分寸,同时语言雅致,用词严密,很难理解,以至引人注目而又不立即有反响。必须等上三四秒钟,他才放声大笑,然后再耐心过几秒钟,其他人才明白过来,有礼貌地跟他一起笑。正当大家开始笑时——我请你欣赏这里的微妙之处——他变得一本正经;好像满不在乎,还可以说是无动于衷,他观察那些人,自己暗中虚荣地对他们的笑声感到得意。卡格里克的行为完全相反。他不是一声不出。当他跟大家一起时,他声音很低,不停地念念叨叨在说什么,更像吹哨而不是说话,但是他说什么都不会引人注目。”夏尔笑了。“别笑。说话而又不引人注目,不容易!一直在人前讲话,而又不被人听在耳朵里,这需要精湛的技艺!”“精湛的技艺,这意思我不能领会。”“沉默引人注目。它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教人高深莫测。或者疑神疑鬼。这实在是卡格里克要避免的事。就像在我对你说的那场晚会上。那次有一位大美人教达德洛很入迷。卡格里克一而再、再而三跟她搭讪,说的事稀松平常,毫无趣味,没有一点意思,但是教人舒服的是不用对它作出任何聪明的回答,不需要丝毫才智。过上一段时间,我看到卡格里克已不在那里。我怀着好奇心观察那位夫人。达德洛刚好说出他的一句俏皮话,后面跟着五秒钟沉默,然后他放声大笑,又过三秒钟之后,其他人模仿他。这时候,那个女人在满堂笑声的隐蔽下,朝出口走去。达德洛见到自己的俏皮话引起了反响很得意,继续卖弄嘴上功夫。稍后他注意到美人已经不在。因为他一点不知道有个卡格里克存在,他无法向自己解释她的失踪。他一点都不明白,直到今天他还是一点都不明白无意义的价值。这就是我对达德洛的愚蠢属于哪一类的回答。”“高明就是无用,是的,我懂。”“比无用更差。不老练。当一个高明的人试图勾引女人,这个女人就觉得在进行竞争。她觉得自己也必须高明。不能不作抵抗就投降。而无意义解放了她。让她摆脱提防之心。不要求动任何脑筋。让她无忧无虑,从而更容易俘获。但是这事不谈。跟达德洛,你不是跟一个无意义的人打交道,而是跟一个那喀索斯打交道。注意这个词的确切含义:一个那喀索斯,不是一个骄傲的人。骄傲的人轻视别人。低估别人。那喀索斯高估别人,因为他在每个人眼睛里观察自己的形象,要美化它。于是他对待所有的镜子都很贴心。这对你们两人很重要:他贴心。当然,对我来说他更是个趋炎附势的人。但是即使在他与我之间,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我听说他病得很重。从那时起,我对他有了不同看法。”“病?什么病?”“癌。我发现自己听了那么难过也很惊讶。他可能没几个月可活了。”然后,他停顿了一会,说:“我是被他对我说话的方式感动的……简单明了,甚至不好意思……毫不矫揉造作,孤芳自赏。骤然间,可能也是第一次,我对这个笨蛋感到一种真正的同情……一种真正的同情……”#第二部分 木偶剧二十四只 鹧鸪过完漫长辛苦的白天,斯大林喜欢跟他的合作者再待上一会儿,休息中给他们说说自己生活中的小故事。比如说下面这个:一天,他决定去打猎。他穿上一件旧派克,系好滑雪板,拿起一支长猎枪,跑了十三公里。这时候,他看到前面一棵树上停着几只鹧鸪。他停步,数了数。二十四只。但是运气不好!他身上只带了十二发子弹!他开枪,打死了十二只,然后转身,走十三公里回家又拿了十二发子弹。他再走上十三公里,又找到了那些鹧鸪,它们还停在同一棵树上。他终于把它们都打死了……“这个故事你喜欢吗?”夏尔问凯列班,凯列班笑:“要是这个故事真的是斯大林对我讲的,我会鼓掌!但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我的老师送了我这部书作为礼物,很久很久以前在法国出版的赫鲁晓夫的《回忆录》。这个鹧鸪的故事斯大林对他们的小圈子怎么说的,赫鲁晓夫也照样怎么说。但是根据赫鲁晓夫的说法,没有人像你这么反应。没有人笑。斯大林讲的事,大家——没一个例外——都觉得荒谬,对他的谎言都觉得厌恶。可是他们都不出声,只有赫鲁晓夫一个人有勇气对斯大林说出自己的想法。你听!”夏尔翻开书,高声慢慢念:“‘怎么?这些鹧鸪都没有离开树枝,你真是这么说的吗?’赫鲁晓夫说。“‘一点没错,’斯大林回答说,‘它们还停在老地方。’“但是故事没有结束,你要知道他们工作一天后,都要到浴室去,一问大厅,也作为盥洗室使用。你想想。一面墙前一长排小便池,对面墙上一长排洗手池。小便池形状像贝壳,陶瓷材料,都上了彩釉,有花朵作为主题装饰。斯大林集团的每位成员都有自己的小便池,由不同的艺术家设计和签名。只有斯大林没有。”“斯大林上哪儿去撒?”“在一个独立的小间,在大楼的另一边;由于他单独撒尿,从不跟他的伙伴一起,伙伴们在盥洗室里感到了神圣的自由,终于敢高声说出他们在领袖面前不得不忍住的话。尤其那天斯大林给他们讲了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我还是再给你引述赫鲁晓夫的话:‘我们在浴室里洗手时,轻蔑地吐唾沫。他撒谎!他撒谎!我们中间没一个人不怀疑。¨’“这个赫鲁晓夫是谁?”“斯大林死后几年,他当上了苏维埃帝国的最高领袖。”停顿了一会,凯列班说:“这整个故事里唯一教我难以相信的是,竟没有人明白斯大林是在说笑话。”“当然,”夏尔说,他把书放在桌子上,“他周围已经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笑话。就是因为这个,在我眼里,一个新的伟大历史时期正在宣告它的到来。”夏尔 想写一出木偶剧在我这个无信仰者的词汇里,只有一个词是神圣的,那就是友谊。我让你们认识的四个同伴:阿兰、拉蒙、夏尔和凯列班,我爱他们。我对他们很有好感,这才使我有一天把赫鲁晓夫这部书带给夏尔,好让他们大家都乐上一乐。这四人都听过了鹧鸪的故事,包括盥洗室那段精彩的终篇。有一天凯列班向阿兰抱怨:“我遇见了你的玛德兰。我对她讲起鹧鸪的故事。但是对她来说只不过是关于猎人的一桩不可理解的轶事!斯大林这个名字,她可能隐约听说过,但是她不明白一个猎人怎么用这么个名字……”“她只有二十岁,”阿兰柔声说,想袒护他的女友。“要是我没算错,”夏尔插进来说,“你的玛德兰在斯大林死后约四十年才出生。而我出生不得不等到他死去十七年。而你,拉蒙,斯大林去世时——”他停下来算,然后,有点为难:“我的上帝,你已经出世了……”“惭愧,但这是真的。”“要是我没弄错,”夏尔继续说,一直对着拉蒙,“你祖父跟一些知识分子一起签了一份请愿书,支持进步的大英雄斯大林。”“没错,”拉蒙承认说。“你父亲,我想,已经对他有点怀疑了,你那一代对他更加怀疑,到了我这一代他变成了罪犯中的罪犯。”“是的,是这个样,”拉蒙说。“大家在生活中遇见了,闲聊、讨论、争吵,没有意识到大家都是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建立的一座座天文馆远距离交谈。”停顿一会儿后,夏尔说:“时间过得飞快。幸亏有了时间,我们首先是活着,也就是说:被人控诉、被人审判。然后我们走向死亡,我们跟那些认识我们的人还可以待上几年,但是很快产生另一个变化:死的人变成死了很久的死人,没有人再记得他们,他们消失在虚无中;只有几个人,极少数极少数几个人,还让他们的名字留在记忆中,但是由于失去了真正的见证人、真实的回忆,他们也变成了木偶……我的朋友们,赫鲁晓夫在他的《回忆录》中讲的故事教我着迷。根据这个故事写一出木偶剧,这个念头我就是挥之不去。”“木偶剧?你不会要在法兰西喜剧院演出吧?”凯列班挖苦说。“不会,”夏尔说,“假使斯大林与赫鲁晓夫的这个故事由真人演,那是在蒙人了。没有人有权利去装模作样重现一个已不在世的人的生平。没有人有权利凭一个木偶去创作一个人。”盥洗室 造反“斯大林的这些同志教我着迷,”夏尔继续说。“我想象他们在盥洗室里大喊造反!他们长久以来就是盼望这个美妙的时刻,终于能够高声说出他们的想法。但是有件事他们没有料到:斯大林在观察他们,他也同样迫不及待盼望这个时刻!他的小集团成员前去盥洗室的时刻,对他也是一大乐趣!我的朋友们,我看见他!他悄不作声,踮着脚尖,通过一条长走廊,然后把耳朵贴在盥洗室门上听。这些政治局的英雄,他们高叫,他们跺脚,他们咒骂他,而他,他听着,他笑。‘他撒谎!他撒谎!’赫鲁晓夫吼叫,他的声音响起回音,斯大林耳朵贴在门上,哦,我看见他,我看见他,斯大林很享受他的同志的义愤,他像个疯子那样仰天大笑,甚至没想到去降低自己笑声的音量,因为盥洗室里的那些人也吼得像疯子,在喧嚣声中不可能听到他的声音。“是的,这个你已经对我们大家都讲过了,”阿兰说。“是的,这个我知道。但是最重要的,也就是斯大林喜欢反复向他小圈子的人讲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什么是其真正的理由,我还没有对你们说呢。这才是我这出戏最出彩的情节。”“什么理由?”“加里宁。”“什么?”凯列班问。“加里宁。”“这名字从没听说过。”阿兰虽比凯列班年轻一点,但看书多,他知道:“肯定是那个人,德国有一座著名的城市,伊曼努尔,康德在那里度过一生,就是根据他的名字改的,今天这座城市叫加里宁格勒。”这时候,从马路上传来一声喇叭声,响亮,不耐烦。“我要走了,”阿兰说。“玛德兰等着我。下次再见!”玛德兰骑着摩托车在街上等他。是阿兰的摩托车,但是他们轮着骑。下一次,夏尔给他的朋友讲加里宁和普鲁士首都,“这座著名的普鲁士城市一开始叫柯尼斯堡,意思是‘国王的山’,只是在最近那次大战后它变成了加里宁格勒。‘格勒’在俄语里就是城市。因而也就是加里宁市。我们总算幸运而存活下来的那个世纪,发疯似的爱给城市改名。把察里津改为斯大林格勒,后来把斯大林格勒改为伏尔加格勒。把圣彼得堡改为彼得格勒,后来把彼得格勒改为列宁格勒,最后列宁格勒又改为圣彼得堡。把开姆尼茨改为卡尔·马克思城,后来卡尔·马克思城改成开姆尼茨。把柯尼斯堡改成加里宁格勒……但是注意:加里宁格勒留下来了,永远留下来了,不会再改了。加里宁的光荣将超越其他所有光荣。”“可他是谁啦?”凯列班问。“一个毫无实权的人。”夏尔说,“一个可怜无辜的傀儡,然而他很长时间是最高苏维埃主席,因而从名义上说是国家最高代表人物。我看过他的照片:一位老工人战士,留一撮尖尖的山羊胡子,穿一件裁剪很差的外套。那时加里宁已经老了,前列腺增生,逼得他经常要小便。总是突然强烈感到尿急,即使在官方宴席或在大庭广众面前发表演说,他也不得不急着奔向小便池。于是他练就一副真本领。直至今天,整个俄罗斯还记得一次盛大庆祝会,那是在乌克兰一座城市一家新歌剧院开幕典礼上,加里宁当时发表了一篇庄严的演说。他不得不每两分钟停一次,每次他一离开讲台,乐队就开始演奏民间乐曲,美丽的乌克兰芭蕾女演员登上舞台,开始跳舞。加里宁回到讲台时总是响起阵阵掌声;当他再离开讲台,掌声更响,欢迎金发芭蕾演员上台;随着他离开与回来的节奏愈来愈快,掌声变得更长更响更热烈,以至官方庆祝会转化成为苏维埃国家历史上从未见过的一场快乐、疯狂与狂欢的喧哗。“可惜的是,当加里宁在小憩时回到他的同志的小圈子里,没有人准备鼓掌欢迎他撒尿。斯大林在讲他的生平轶事,加里宁严守纪律,没有勇气到盥洗室来来回回,妨碍他说话。尤其斯大林讲的时候目光自始至终盯住他,盯住他的脸,他的脸愈变愈苍白,扭曲成了个鬼脸。这促使斯大林讲得更慢了,添上一些描写、一些题外话,把结局拖延到他面对着的那张脸一下子松弛下来,鬼脸消失了,表情也平静了,头上笼罩一片平和的光轮;到了这个时候,斯大林知道加里宁又一次输掉了重要战斗,他这才迅速讲到结局,从桌前站起身,带着友好快活的微笑结束会议。其他人也站起身,不怀好意地瞧着他们的同志,他直着身子站在桌子或椅子后面,遮挡自己尿湿的长裤。”夏尔的朋友都很高兴想象这个场景,凯列班停顿了一会才打断这有趣的静默:“可是,这丝毫没有说明斯大林为什么用可怜的前列腺病人的名字来命名那座德国城市,在那里住一辈子的是那位著名的……那位著名的……”“伊曼努尔,康德,”阿兰向他提示说。阿兰 发现斯大林被人误解的温情一星期后,阿兰在一家餐厅(或是夏尔家里,我记不清了)又见到他的朋友们,他立即打断他们的闲聊:“我要对你们说,斯大林把加里宁的名字献给康德的那座名城,并不是不可解释的。我不知道你们可能找到什么样的解释,在我看来解释只有一个:斯大林对加里宁怀有一种特殊的温情。”他在朋友脸上看到又惊奇又欢愉的表情很得意,甚至使他来了灵感:“我知道,我知道,温情这个词跟斯大林的名声不合拍,他是本世纪的路西法,我知道,他的一生全是阴谋、背叛、战争、监禁、暗杀、屠杀。我对此没有异议,相反地我甚至要强调这一点,要把这件事弄得明明白白:面对他容忍的、干的、经历的那些数也数不清的伤天害理的事,在心灵上已不可能有同样巨大容量的同情了。这可是超出了人的能力!为了能够过他过的那种生活,他只能麻醉然后完全忘记他的同情功能。但是面对加里宁,在那些远离杀戮的短暂间歇,在那些闲聊休息的温馨时刻,一切都改变了:他面对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痛苦,一种小小的、具体的、个人的、易于理解的痛苦。他瞧着他的同志在受苦,他带着温和的惊觉,感到内心有一种微弱的、谦卑的、几乎陌生的,反正是已经忘怀的感情在苏醒:对一个受苦的人的爱。在他狂暴的一生,这个时刻好像是在缓口气。斯大林的心里温情升起,加里宁的膀胱尿憋加急,两者保持同一节奏。对斯大林来说,重新发现他长期以来早已停止体验的一种感情,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美。“把柯尼斯堡改为加里宁格勒,”阿兰又继续说,“这个奇怪的命名,我看这才是唯一可能的解释。这事发生在我出生前三十年,我还是可以想象那时的情境:战争结束了,俄国人把德国一座名城兼并到他们的帝国,必须用一个新名字使它俄罗斯化。不是随便起一个就可以的!必须采用一个响彻全球的名字,声势显赫令敌人无话可说!这样伟大的名字在俄国有的是!叶卡捷琳娜二世!普希金!柴可夫斯基!托尔斯泰!我不说那些征服了希特勒的将军们,他们在那个时代到处受追捧!那时候怎么理解斯大林选择这么一个庸才的名字呢?他怎么竟作出这么可笑的一个决定呢?对此只可能有几种私密与感情上的理由。我们知道这些理由:他温情地想到眼前这个为他受过苦的人,他要感谢他的忠诚,犒赏他的热忱献身。要是我错了——拉蒙,你可以纠正!——在这个短暂的历史时刻,斯大林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物,这点他知道。他感到一种不怀好意的喜悦,要在各国总统与国王中间,成为唯一一位能够嘲弄雄才大略、勾心斗角政治的严肃性,唯一一位能够自作主张,作出一个绝对出于个人喜爱、随心所欲、缺乏理性、可笑之至、荒谬透顶的决定的人。”在桌上放着一瓶打开的红酒。阿兰的杯子已经空了;他灌满,继续说:“现在对你们讲这个故事,我看到这里面有一个意义愈来愈深刻。”他喝了一口,然后继续说:“为了不弄脏自己的内衣而受苦……当上了清洁卫生的殉徒……击退在生、在涨、在前进、在威胁、在进攻、在憋死人的一泡尿……还有哪一种英雄主义更为通俗、更为人道呢?我才瞧不起我们那些名字给马路冠名的大人物。他们出名是来自他们的野心、他们的虚荣、他们的谎言、他们的残酷。唯有加里宁其名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是纪念每个人都有过的一种痛,是纪念一场绝望的斗争,这场斗争除了对自己从未对他人造成过痛苦。”他结束他的演说,大家听了都很感动。一阵沉默后,拉蒙说:“阿兰,你说得合情合理。我死后,要每十年醒来一次,来证实加里宁格勒是否还是加里宁格勒。如果依然不变,我跟人类还是意气相投的,跟其重归于好后再回到我的坟墓里去。”第三部分 阿兰与夏尔 经常想念母亲第一次他感到肚脐的神秘,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阿兰在慢慢回家的途中,观察那些少女,她们个个都在超低腰长裤与超短身T恤之间露出赤裸裸的肚脐。仿佛她们的诱惑力不再集中在她们的大腿上、她们的臀部上、她们的乳房上,而是在身体中央的这个小圆点上。我在重复自己吗?我在这一章开头用的词,跟我在小说开头用的词一模一样吗?这个我知道。但是即使我已经说过阿兰对肚脐之谜的热情,我也不愿意隐瞒这个谜一直教他关注的事实,就像你们也会几个月、几年关注同一些问题(肯定比阿兰牵肠挂肚的问题无聊得多)。在马路上溜达时,他经常想到肚脐,他并不在乎重复自己,甚至还带着一种奇怪的固执;因为肚脐引发他心中一个遥远的回忆:他与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他那时十岁。他与父亲单独在一起,在一幢租借的别墅里度假,有花园和游泳池。这是她离别好几年后第一次到他们这里来。他们——她和她的前夫——关在别墅里。气氛变得窒息,一公里外也能感受到。她待了多少时间?可能不超过一两小时,这期间阿兰自个儿想法子在游泳池里玩。他刚从水里出来,她停下步子跟他告别。她是一个人。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了。他记得起来的只有她坐在花园的一把椅子上,他穿着游泳裤,身子还湿的站在她面前。他们之间说的话忘了,但是有一个时刻留在了他脑海中,一个具体的时刻,清晰记得:她坐在椅子上盯着儿子的肚脐看。那目光他一直感到停留在自己肚子上。那目光难于解释;他觉得是在表达一种不可解释的既同情又轻蔑的复杂感情;母亲的嘴唇做出了微笑的样子(既同情又轻蔑的微笑),然后,没有从椅子上站起,她向他俯过身去,用食指碰他的肚脐。接着她立刻站起身,拥抱他(她是不是真的拥抱他了?可能吧,但是他不是很肯定),离开了。此后他没有再见过她。一个女人 从汽车里出来一辆汽车沿着一条河行驶在马路上。这里的景色毫无可取之处,早晨寒冷的空气使景物看来更为索寞。这是介于城郊与乡野交接处的一个地方,房屋渐渐稀少,行人更是看不见。这辆车在路边停下;从中走出一个女人,年轻,有点姿色。奇怪的是:她把门往回推,动作那么粗心大意,车门肯定没有关上。在我们这个盗贼丛生的时代,如此违反常理的粗心大意说明什么呢?她心不在焉吗?不,她给人的印象不是心不在焉,相反,脸上表情毅然决然。这个女人知道自己要什么。这个女人意志坚定。她在公路上走了约一百米,朝着河上的一座桥走去——一座颇有高度、狭窄、禁止车辆通行的桥。她走上去,朝着对岸去。好几次她环顾四周,不像是个有人等着的女人,而是要确信没有人等着她。她到了桥中央停下。初看可以说她犹豫了,但是不,不是犹豫,也不是突然缺乏决心,相反地,这时候她集中注意力,让她的意志更加坚定。她的意志?说得更确切,是她的仇恨。是的,看起来像在犹豫的那次停留,其实是在召唤她的仇恨之心,跟她待在一起,支持她,片刻不要离开她。她跨过栏杆,朝空中跳去。跳到底下身体猛烈打在坚硬的水面上,全身冻得瘫痪,但是长长的几秒钟过去后她抬起头,她是个游泳好手,全身机能都自动调节来抵制她的死亡意志。她又把头钻入水中,竭力把水往里吸,挡住自己的呼吸。这时她听到一声尖叫。一声来自对岸的尖叫。有人看见她了。她明白死亡不容易,她最大的敌人不是她作为游泳好手不可控制的反应,而是一个她没计算在内的人。她不得不进行斗争。进行斗争好让自己死得安然无恙。她 杀人她朝着尖叫的方向看。有人已经跳入河中。她在想:谁更快,她留在水底、吸水、溺死,还是他正游近过来?当快要溺死,肺里进了水,从而身子衰弱,她岂不成了她的救助者唾手可得的猎物了吗?他将挟了她朝岸边游,把她在陆地上放平,压出她肺中的水,进行嘴对嘴人工呼吸,报告消防队、警察局,她将会脱险,然而永远成为笑柄。“停下,停下,”那人叫道。一切都起了变化,她不但不往水底沉,反而抬起头,深呼吸,集中全身力量。他已经在她对面。是个年轻人,一个想要出名的少年,想要照片登在报纸上,他只是反复说:“停下,停下!”他已经向她伸过手来,她不但不躲开,反而把它握住、抓紧,朝水底拖。他又叫了一下“停下”,仿佛这是他唯一会发音的词。但是他再也不会发了;她抓住他的手臂往水底拉,然后全身扑在少年的背上,把他的头闷在水里。他自卫,他乱颤,他已经呛水,他试图打那个女人,但是女人全身一直压着他,他抬不起头来呼吸,经过漫长、非常漫长的几秒钟,他停止了挣扎。她这样摁住他又过了一会儿,甚至可以说她累了,在发抖,压在他身上休息,然后肯定压在底下的男人不再动了,她放开他,朝着来的河岸游去,不想在心里对刚才发生的事留一点阴影。但是怎么啦?她忘了自己的决心吗?如果试图救她于不死的人不再活着,她为什么不把自己溺死呢?为什么最后自由了她又不想去死了呢?生命出其不意重新获得,倒像是一记撞击,击碎了她的决心;她不再有力量保持她要寻死的毅力;她发抖了;突然失去了一切意志、一切魄力,机械地朝着她抛弃汽车的地方游去。她 回家徐徐地,她感觉水愈来愈浅,脚在水底立住,站了起来;她把鞋子遗失在河泥里,没有力气去找;她赤脚走出水面,朝着公路往上走。重新发现的世界对她露出一张冷淡的脸,立即引起她心头一阵焦虑:她没有车钥匙!丢在哪里了?她的裙子没有口袋。人朝着死亡走去时,是不在乎一路上丢了什么的。当她走出汽车时,前途不再存在。她没有什么需要隐藏的。而现在,突然一切都需要隐藏了。不要留下任何痕迹。焦虑的心情愈来愈强烈:钥匙在哪里?我怎么到家呢?她现在就在汽车旁边,她拉车门,奇怪的是,车门开了。钥匙留在仪表板上等着她。她坐在方向盘前,用她赤裸的湿脚去踩踏板。她一直在抖。也是冷得发抖。她的衬衫、她的裙子湿淋淋浸透河里的脏水,往下滴。她旋转钥匙,开车走了。那个要把生命强加在她头上的人是溺死了。那个她要杀死在自己肚子里的人活了下来。自杀的念头从此一笔勾销。不再重复。青年是死了,胎儿是活的,她将竭尽全力务使发生的事不让谁发现。她在发抖,她的意志在苏醒;她只想到眼前的事:怎样走出汽车而不让人发现?怎样穿着湿透的裙子神不知鬼不觉从门房前溜过去?这时候,阿兰感到肩上猛烈一击。“小心,白痴!”他转身,看到身边人行道上一个女青年,步子坚挺快速超过他。“请原谅,”他朝着她的方向喊(声音很低)。“傻瓜!”女青年回答(声音很高),没有转身。赔不是的人阿兰独自在工作室里,感到肩膀一直隐隐作痛,心想前天路上那个女青年把他撞得那么利落,应该是存心的吧。他忘不了她用刺耳的声音叫他“白痴”,他又听到自己哀求说“请原谅”,接着应声的是“傻瓜”。又一次他又莫明其妙地请人原谅!为什么总是这种愚蠢的赔不是的反应?这段回忆他摆脱不开,觉得需要跟人说说话。他给玛德兰打电话。她不在巴黎,她的手机关机。他拨夏尔的号码,一听到他的声音,他就道歉:“不要生气。我心情很不好。需要聊聊。”“来得正好。我心情也不好。但是你,怎么一回事?”“因为我跟自己生气。我这人为什么碰上什么总觉得是自己错?”“这不严重。”“觉得或不觉得自己错。我想问题都在这里。人生是人与人的一种斗争。这谁都知道。但是这种斗争在一个多少说是文明的社会里是怎样进行的呢?人不能够一照面就互掐。不这样做,那就试图把罪过耻辱套在别人头上。能够嫁祸于人的人总是赢家,承认错误的人总是输家。你走在路上,一心在想自己的事。迎面来了一个女孩,仿佛世界是她一个人的,左右不看一眼直往前冲。你们撞上了。接着是弄清真相的时候。谁接下来吼别人,谁接下来道歉?这是一个典型的情境:事实上,两个人都既是撞人者也是被撞者。可是,有一些人立即自发地把自己看成撞人者,从而像是有罪的人。另有一些人立即自发地总是把自己看成被撞者,从而维护自己的权利,准备着指控别人,让他受罚。你,处在这种情境下,你道歉还是指控他?”“我,肯定是道歉的。”“啊,我的可怜虫,你因而属于赔不是的这拨人。你想用你的赔不是来息事宁人。”“当然。”“你错了。谁道歉谁就是在宣称自已有错。你若宣称自己有错,你就是在鼓励另一人继续侮辱你、揭发你,公开地,直至你去死。这是第一声道歉命中注定的后果。”“这倒是的。不应该道歉。但是,我宁可世界上大家为什么事都毫无例外地、无用地、过分地道歉,道歉得大家难以应付……”“你说这话的声音好凄凉啊,”阿兰惊讶地说。“两小时以来我想的只是我母亲。”“发生什么了?”天使“她病了。我怕这次很重。她刚给我来过电话。”“从塔布打来的?”“是的。”“她一个人?”“她有个兄弟在她家。但是他比她还老。我想马上开车过去,但是不可能。今晚我有一笔生意不能取消。一笔愚蠢之至的生意。但是明天我去……”“很有意思。我常想到你母亲。”“你会喜欢她的。她很有趣。她走路已经不方便了,但是我们在一起非常开心。”“你喜欢有趣的事,这点是从她那里遗传来的?”“可能吧。”“奇怪。”“为什么?”“根据你给我讲的,我想象她是弗朗西斯·雅姆[1]诗歌中的人物。给她做伴的是生病的动物与年老的农民。她在驴子与天使中间。”“是的,”夏尔说,“她是这个样。”然后,在几秒钟后,他问:“你为什么说到天使?”“有什么奇怪的?”“在我的剧本里……”他停顿一下,然后说:“你要明白,我的木偶剧只是一个笑话,一桩蠢事,我不会去写的,只是想想而已,但是其他什么事都引不起我兴趣,我又能做什么呢……在这出戏的最后一幕,我设计了一位天使。”“一位天使?为什么?”“我不知道。”“戏的结局怎样?”“目前来说,我只知道最后有一位天使。”“一位天使,对你来说是要说明什么呢?”“我并不精通神学。天使,根据大家在感谢一个人的好意时总是说‘您是一位天使’,我主要也是这样来想象的。大家对我母亲经常这样说。所以当你跟我说你看到她有驴子和天使陪着,我感到吃惊。她是这个样的。”“我也不精通神学。我记得起来的只是有些天使是从天上驱逐下来的。”“是的。从天上驱逐下来的天使,”夏尔重复说。“除此以外,我们对天使还有什么认识?天使的身材都很苗条……”“这倒是的,很难想象一个大腹便便的天使。”“有翅膀。皮肤白。白皮肤。夏尔,听着,我要是没说错,天使是没有性别的。这可能是皮肤白的道理。”“可能是。”“也是天使善良的道理。”“可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