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在哪儿呢?原来,这句话里的那个“易”字其实应当是“亦”,逗号也应该点在“亦”字的前边,这就变成了:“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看,这就变得和《易经》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 郭沫若接着又有一段论证,最后的总结有两点,第一:孔子和《周易》并没有什么关系;第二,在孔子的时代《易经》还没有成形。 这观点好像太大胆了一些吧?就算孔子和《周易》无关,可《易经》卦爻辞的文字那么古朴,难道还会是孔子以后的文辞吗? 我在前边已经介绍过了卦爻辞里的“若”字和“如”字,其实还有一些明显特征,有人专门从文字风格来分析过,认为《易经》的卦爻辞确实非常古老。 哦,如果非常古老,那就早于孔子;如果晚于孔子,那就不很古老。到底谁说的对呢? ——可能都对。 这可不是和稀泥,因为卦爻辞虽然有不少文字可能非常古老,但也有一些不太古老,所以,《易经》不像是由“某某著”,倒更像是由“某某编著”,也就是说,这书是由什么人,或许是晚于孔子的什么人,把一大堆新的和旧的卦爻辞收集起来,再组织组织,再编辑编辑,再校订校订,一番拷贝粘贴的功夫,最后完成了这部《易经》。 那么,这位编著者能不能查到呢? 郭沫若说他查到了,这个人就是馯臂子弓。 馯臂子弓,这个名字很古怪吧?不过他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复姓。他姓“馯”(这个字既读“千”,也读“汉”),名“臂”,字“子弓”。 《汉书》里叫他馯臂子弓,《史记》里叫他馯臂子弘,郭沫若认为“弘”是“肱”的笔误,姓“馯”,名“臂”,字“子肱”,名和字的意思是呼应的,这很合乎古人的习惯。大家都该记得郭靖给杨过起的名字吧,姓杨,名过,字改之,“过”和“改之”就是意思的呼应,表示“过而能改”。不过我总怀疑郭靖那个老粗起不出这么有水平的名字。 图34-《今文周易演义》 [明]徐师曾撰 影印国家图书馆藏明隆庆二年董汉策刻本-1 图35-《今文周易演义》 [明]徐师曾撰 影印国家图书馆藏明隆庆二年董汉策刻本-2 传统上认为,《周易》的学问从孔子完成《易传》之后就一代一代往下传,有说馯臂子弓是第三代传人的,也有说他是第四代。可是郭沫若却说,馯臂子弓既不是第三代传人,也不是第四代传人,《周易》里的《易经》部分根本就是这小子编著的,他才是货真价实的第一代! 奇怪吧,创始人怎么倒成了传人了? 这不难理解。好比我去推销一种包治百病的新药,如果老实介绍:“这药是我们内蒙某某旗卫生所的大夫精心研制的”,你听着可能就会眉头一皱:“哦,蒙古大夫?!” 我还是改口的好,我会说这药的研制者是纽约医疗中心爱德华·李博士的专利,而这位爱德华·李博士是位华裔科学家,他爷爷是李时珍,他外公是孙思邈。 ——馯臂子弓的遭遇正是如此这般,虽然他确实就是孔子的再传弟子。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研究生的成果最后变成了导师的,这也是很多人都能理解的吧? 下一个问题是:如果《易经》的创始人是孔子的再传弟子馯臂子弓,那《易传》的作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孔子了。 郭沫若的意见是:《易传》的作者以南方的楚国学者为主,主要都是荀子的学生。《易传》里不是有那么多的“子曰”吗?方才胡适不是还引了《系辞》里孔子的话吗?郭沫若说:这都是《易传》作者为了掩人耳目,其实“子曰”难道一定就是“孔子曰”吗?不一定的,很可能不是“自己曰”就是“荀子曰”呢。 荀子是先秦时代最后的一位儒家大师,此人学养深厚,思辨能力极强,还教出了李斯和韩非这两个很不儒家的著名学生。 荀子是赵国人,后来到南方的楚国发展,老板就是“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上海有个简称“申”,就是从春申君这儿来的)。荀子没赶上好时候,他的时代正是秦灭六国如火如荼的当口,而且,很可能在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他老人家仍然健在。 荀子如果遥想当年,儒门之中,祖师爷孔子虽然一生都无法施展政治理想,但好歹也能周游列国,讲学授课,传播自己的主张和学说,一般也能受到各国国君的礼遇;孔子的后学们,子夏讲学西河,作了魏文侯的老师,声誉极隆;曾子在鲁国的时候,鲁缪公简直拿他当爹当妈似的伺候,可人家曾子还挺挑理;孟子也不得了,一开路就带着一大帮研究生一起,浩浩荡荡一个车队,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整个儿一群蝗虫,最可恨的是,他拿着韦尔奇的薪水还不知足,一辈子到处跑,就是要推行自己的政治理想。唉,唉,唉,可到了荀子这里,前辈们的所谓苦难都变得比蜜还甜了——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讲,再没有什么能比生活在专制时代更加不幸了。荀子悲凉地看了看四周,全国上下忽然变得只有一个秦始皇思想了,人民群众至少在表面上取得了思想上的高度统一,团结一致向前看,而为了维护秦始皇思想的权威性、绝对性和惟一性,开始出现了无所不在的秘密警察。 中国人都知道“焚书坑儒”,“焚书”消灭了出版自由,“坑儒”消灭了—— 得为秦始皇说句公道话,其实“坑儒”并不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是坑杀儒家知识分子,是对全国的知识分子们起到杀一儆百作用的残酷大屠杀。“坑儒”所坑的“儒”其实并非儒家人物,而都是些方士,也就是神棍一类的人,而且秦始皇是具体针对这批神棍来“坑”的,并没有要扩大打击面或者剿灭一切反动知识分子的意图。 所以,虽然“焚书坑儒”是一直连在一起说的,但性质大不一样,“焚书”是全国性的政治行为,意在愚民,而“坑儒”则是一个小范围的具体行动,端掉了一个以神棍为主要成分的反动团伙。 天下一统了,秦帝国需要稳定。对老百姓来讲,国家让你往东,你就别想往西;国家让你打狗,你就别去骂鸡。每个老百姓都不是有独立思想的独立个人,而是秦帝国国家大机器里的一个小小零件。 对于零件来讲,最好多干活儿,少读书,手脚要勤,大脑要懒,这才是好零件,好国民。 在焚书令之后,好国民只有三种书可看:医书、算命书、种树书。 大家先想想南宋大英雄、大词人辛弃疾有一首词,词中有很著名的一句是:“且将万字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这里的“种树书”是个很高明的修辞,如果你不知道它另有出处,单从字面上理解,也能够正确理解作者的意思,但如果你知道了“种树书”可能是藏着用典的意思的,那你就更能体会到辛弃疾当时愤懑的心境了。 恰恰就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的荀子难道不会比辛弃疾更加愤懑吗? 那些荀门学者,那些怀着亡国之痛的楚国知识分子,难道不会比辛弃疾更加愤懑吗? 早在周厉王时代,大贵族召公就能说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样的至理名言,而其实,钳制人民群众的思想和言论倒并不是一定就钳制不住的,只是技术难度比较大罢了,而且需要统治者具有极大的权力。 在周代,政治体制主要还是封建制,封建制表现为贵族民主政治和贵族寡头专制,一国之君并不具有绝对的权力,贵族们对国君不满意的时候甚至可以联合起来赶走国君,赶走周厉王的那场“国人暴动”就属于这种性质。所以,对于那时候的一般统治者来说,“防民之口”确实“甚于防川”。 可历史一进入秦朝,封建体制就转变为专制体制了,诸侯自治也变为中央集权了,皇权开始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了,所以“防民之口”也就相应地具备了技术上的可行性了。 于是,秦政府以重法钳制出版著述,更严厉的是,还不许大家交头接耳——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喜欢扎堆聊天的,如果有的话,放在秦朝,这个习惯会害你掉脑袋。 这些政策对普通百姓倒也没什么,反正吃饭睡觉呗,就算让读书还不识字呢,可对知识分子来说,这简直就如同阻挠西门庆去勾引潘金莲,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不可忍,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有人可能会说:“嗯,遇到难题的时候不都是占个卜、算个卦么,现在也一样做呗。” 可再灵的乌龟、再神的蓍草,也抗拒不了专制皇权啊。所以,办法就只剩一个了。 还记得我在《孟子他说》里介绍过清代文字狱盛行的时候知识分子都去搞考据学了么?高手即便在寻章摘句这样的枯燥工作中也能够发现机会传播思想,不动声色地颠覆着主流观念。 秦帝国专制之下的学者们一看,不是还有三种书可以流通么,嗯,这个算命书有些搞头,咱们就研究算命好了。 ——这是个非常合乎逻辑的解释。郭沫若给出了不少证据,认为尤其是楚国的荀门知识分子们把精力都投入到了对《易经》的阐释当中,通过对卦爻辞的解说,阐发那些无法在秦帝国光明正大地表达出来的政治思想和哲学思想,《易传》就是这样成形的。 我们一般所熟悉的《周易》思想,诸如阴阳的相互作用、事物的演进变化等等,其实都是《易传》里的思想。郭沫若认为,《易传》这分明就是针对秦始皇,就是在和秦帝国唱对台戏。 秦始皇把自己叫做“始皇帝”,自己的子孙就“二世”、“三世”这么往下一直叫,直到“万世”。可《易传》传达的思想是: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变的,阳极生阴,阴极生阳,寒过后是暑,暑过后又是寒。荀门学者们唱着:“太阳落山明朝还会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会一样地开。” 如果你负责秦帝国的宣传工作,你可能会和这些捣蛋分子对对歌:“我的青春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哈哈,世界是线性发展的,哪有什么轮回!” 荀们学者会回答:“你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因为它飞到你儿子那儿去了。所以这世界依然是轮回变化的,历史不是线性的进程。” 当然了,秦帝国不会给异见分子唱歌的机会,可人家会在《易传》里偷着唱,其中思想的隐蔽涵义是:别以为你们秦帝国就真能千秋万代一统江湖,嘿,风水轮流转,明年还不知道会转到谁家呢。别以为你们秦帝国真能一万世不动摇,这个世界的真理是:物极必反,盛极而衰,万事万物永远都在不停地变化着。 在两千多年前的另一个东方世界上,释迦牟尼说:“事物都有成、住、坏、灭,生命都有生、老、病、死。一切全是因缘聚合,空幻不实。”——也在阐释变化之道,重点是在人生观。 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方世界上,赫拉克里特说:“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在阐释变化之道,重点是在宇宙观。 而《易传》阐释变化之道,重点却在于政治思想。 现在我们再回来看看最初的那个问题:难道《周易》真的藏有反对独裁专制的观念吗?那年头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前卫的思想呢?独裁专制不一直都是中国的历史传统吗? 现在再来想想,乾卦九五爻、上九爻和用九爻的关系,想想用九爻“群龙无首,吉”的爻辞,想想这一爻为什么能够高踞于通常认为象征帝王的九五爻之上,并且是“吉”,而不是像上九爻那样物极必反式的“有悔”? 有了前文这些铺垫,这时候如果让我对这个问题推测一下的话,我就会产生一些新的疑问:为什么六十四卦里只有乾卦和坤卦才有“用九”的爻辞,其他卦却全都没有呢?而且,“用九”爻辞是有辞无爻——乾卦也和所有卦一样是由六根爻构成的啊,到第六爻“上九爻”就到头了,并没有一个第七爻呀?再有,乾卦六根爻的爻辞从“潜龙勿用”到“亢龙有悔”,表达了一个完整的事物发展周期,阐明事物从萌生到发展,再到鼎盛,最后物极必反的一个过程,圆满无缺,并不需要再加入一个“用九”啊? 我对“用九”的这些疑问早有无数前辈研究过了,但结论都没什么太令人信服的。当然,我的推测更不足以让人信服,在没有新证据出现的情况下,这只能是一桩无头公案。我对这桩无头公案的推测是:“用九”恐怕不是《易经》原来就有的,而是被荀门学者们篡改上去的。 从人之常情上讲,“群龙无首”充分表达着亡国的遗老遗少们对旧制度的怀念。是呀,封建社会到此结束了,贵族民主制度到此结束了,除了皇帝没有人再对国事有任何有保障的发言权了,分封诸侯变成了设立郡县,诸侯分治变成了中央集权,一个容得下国民制约君权、容得下百家争鸣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大家习惯于把漫长的中国古代社会统称作封建社会,这其实是一个误解,从秦始皇变封建为郡县之后,中国就进入了专制社会、极权社会,而封建时代的贵族民主遗风便被专制社会的皇帝独裁所取代。(关于这一点的具体分析都在《孟子他说》第一册,谁要有兴趣可以到那里去找。) 也别太当真,我这只是推测罢了,所依据的除了不充分的证据之外,还有人之常情和世之常态。就后者而言,从历史上看,只要制度和外部环境是相同或者相似的,那么基本上说,不管把什么人搁进去,他们都会做出同样的表现。 举个例子来说吧,都说我们中国农民是吃苦耐劳的,是任劳任怨的,是有着典型东方式的勤俭美德的,可你会看到,一旦制度和外部环境一变,嗯,比如在大锅饭时期,农民们就不再吃苦耐劳了,不再任劳任怨了。我们再把眼光往前放放,往外放放,这种制度其实当年欧文早就搞过试点,列宁也搞过试点,全都是同样的收场。看,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不同的人种,只要制度和外部环境一样,结果就一样。 所以,别以为人的地域性啊、时代性啊就真有多重要,要知道,人的趋利避害的天性都是一样的,只有这点才是最重要的,从这点出发来考虑问题,制度设计和外部环境才是最重要的。再看上边的例子,大锅饭时期的懒汉们到了承包制实行以后,马上又变回具有吃苦耐劳的传统美德的中国农民了。这可是全国范围的大事件啊,太有说服力了。 这可不仅仅是我的个人体会而已——我曾经这么以为过,后来发现早有很多人认清这个规律了,郭沫若在当年反动派大造舆论说共产主义不适合中国国情的时候,就写过这样的话:“只要是一个人体,他的发展,无论是红黄黑白,大抵相同。由人所组成的社会也是一样。中国人有一句口头禅,说是‘我们的国情不同’。这种民族的偏见差不多各个民族都有。然而中国人不是神,也不是猴子,中国人所组成的社会不应该有什么不同。” ——这观点可是出自一位历史学家之口哦! 其实就往身边看看,这个逻辑在很多地方也都适用,比如,你看到甲城市的公交车查票很严,乙城市恰好相反,你不要以为乙城市就民风淳朴,司机和售票员更容易信任乘客,要知道,如果在同样的市场经济条件下,如果这两座城市同样是外来流动人口很多的大都会,如果这种情况是普遍情况而非个案,那么惟一的可能就是两地公交公司的收入分配制度不同,司乘人员的个人收入和车票销售额度的挂钩紧密程度不同。好习惯都是逼出来的,坏习惯都是惯出来的,这个道理,无论在社会、国家、公司、家庭,全都适用。 我讲这些是为了说明:我们很清楚清朝文字狱兴盛时期的那段历史,而那时是极权统治,秦帝国也是极权统治;那时是钳制思想,钳制出版,秦帝国也是钳制思想,钳制出版;那时的学者们被迫退到了看似和政治毫无关系的考据领域,秦帝国的学者们难道不也会退到看似和政治无关的算命领域吗?文字狱那时的学者在考据当中谨慎而隐蔽地提出了颠覆性的思想观念,难道秦帝国的学者们不也会在算命书的隐蔽之下表达自己的非主流见解吗? 我方才说:“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不同的人种,只要制度和外部环境一样,结果就一样。”如果承认这一点的话,那么,《易经》里的“用九”之谜和《易传》的政治哲学思想不也很容易被理解了吗? 有人可能会问:“照这么说,这些个作者和编者都是些楚国的爱国学者了?可《易传》里看不出有爱国主义的成分在啊?” 第一个理由是:真把话说那么明显,也就说不出话来了。 第二个理由是:别以为爱国的观念很早就有,事实上,这个观念是出现得很晚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话是明朝末年才由大学者顾炎武提出来的,而且这句话还不能就这么单独来看,而要和顾炎武的亡国和亡天下之辨一起读才行,因为顾老师这话的前后文是外族灭了汉人政权,这才是当时的正统知识分子最不能容忍的。 ——这个问题值得仔细说说。读历史千万要小心的是,不要拿现代观念去套古人。我们现在都认为爱国是天经地义的,这是因为社会制度不一样了,我们新中国是人民群众当家作主,通过人大行使政治权利,层层选举,我这片每到居委会换届选举的时候都会挂出横幅,请大家投出神圣的一票。所以,国家是属于全体人民的,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我们用税款养活着政府,政府是被人民雇佣的,是为人民服务的。这样的话,我们爱我们的国家,这是天经地义的。可古代社会不是这样啊。 从秦朝到清朝,是漫长的极权专制,无论是土地还是人民,整个国家都是皇帝一个人的私有财产,如果你生活在那个时候,从你一降生开始,你就是属于皇帝的,你是没有独立人格的,只是一部分作为你自己、一部分作为皇帝的私有财产而存在着。如果皇朝鼎盛,你可能也会拔拔胸脯,遇到外国人欺负的时候会一瞪眼:“打狗也不看主人?!”可如果你正赶上昏君统治的时候呢?如果皇帝不把你当人,你还会去“爱”他的其他私有财产吗? 皇帝们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一再宣传忠孝。 什么是忠孝? 忠是忠,孝也是忠,我们讲中华民族的孝道往往会拿和《周易》同列于“十三经”的《孝经》说事,其实《孝经》在本质上就是一本《忠经》。很多人觉得中国历来讲究孝道伦理,这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其实你只要把《孝经》通读一遍就不会再这么看了。这个问题详见《孟子他说》第三册,这里就不再细说了。 皇帝苦口婆心,教育人民要忠君。其实这也怪不得皇帝,人性都是这个样子——想想什么东西最“忠”呢,当然是狗,所以狗才是人类的朋友。 狗对同类会很凶,但对主人永远都很温顺,要不怎么那么多人都喜欢养狗呢。以前流行过一首歌,名字好像叫《交个女朋友还是养条狗》,这个名字很说明问题啊。你就算把狗扔了,一般来说,狗还会千里迢迢找回家,一点儿不会怨你,可你要是做了一丁点儿对不起女朋友的事,女朋友就得跟你急。如果你是皇帝,你是希望臣民们都像你女朋友呢,还是都像狗? 在强大的宣传之下,老百姓们觉得自己天经地义就是狗,天经地义就该服从主人。而看家护院是狗的天职,所以老百姓们自然应该看护好皇帝的家业。所以说,在有皇帝的时代里,忠君才是第一位的,甚至是惟一的,爱国的意思主要是爱护皇帝主人的私有财产,而既然有了忠君观念,爱国也就成了不言而喻的,没有特别提出的必要。 在秦帝国之前,周代主要都是封建制度,前文讲过,是贵族民主政治和贵族寡头政治的局面,没有中央集权。而且,时间越往前,“家”的概念就越是重要于“国”的概念,也就是说,一个贵族可以不爱国,这没什么,没人因为他不爱国就唾弃他,但他一定要爱家,不爱家的人才是被人唾弃的。 先解释一下,我为什么只说“贵族”如此,而不说平民?因为那时的社会是由贵族把持的,贵族人数很多,从高级贵族到低级贵族,都住在城里,他们都是所谓统治阶级,都是享有政治权利的;而劳动人民一般是原住民或者被征服者,或者既是原住民,同时也是被征服者,这些人不享有任何政治权利。 周朝,尤其是西周和春秋时代,是个宗法社会,治国依靠的是礼制,简单说就是非常强调等级秩序,等级秩序的稳定就意味着社会的稳定,我们说中国是个礼仪之邦,源头就在这儿。而礼制是针对贵族阶级的,对草根阶级用不上,所以说“礼不下庶人”,这可不是指对草民百姓可以不讲礼貌。即便到了礼崩乐坏的战国时代,孟子还都认为“无恒产者无恒心”,对草根阶级是没什么高要求的。让他们“爱国”?根本谈不上。 国家是贵族的,而且是贵族集体的,在周代前期尤其如此。那时的社会“群龙无首”,周天子并没有多大的权力,自己的直辖地盘只有很小的一块,其他地方都分封出去了,地方诸侯们享有高度的自治权,只要经常向天子进进贡,有事的时候帮天子打打仗就可以了。那么,贵族们有强烈的爱国观念吗?也没有。诸侯们爱自己的封国胜于爱他们头顶上的周朝,到底自己的封国才真正是“我的地盘我做主”,是自己的命根子。 那,每个诸侯国里的贵族们都爱各自的诸侯国吗?也不是。当时的社会制度是:像周天子分封诸侯一样,诸侯也要分封自己手下的那些小贵族,这些小贵族其实也不算小,他们有自己的领地和军队,对诸侯国国君要尽的义务就和诸侯国国君要向周天子尽的义务一样。而这些小贵族还要把自己的领土、人口和军队再分封给更小的贵族,互相的权利和义务也还依次类推。所以,在那个时代里,“家”的观念胜过“国”的观念,一个叛国的贵族并不就会受到普遍的非议,可他如果叛了家,或者把自家给搞垮了,那可是不容原谅的罪过。 这一点现代人不容易理解。要知道,当时较大贵族的“家”几乎就是一个小国,我在前文不是讲过叔孙穆子和竖牛的案例吗,叔孙穆子是鲁国的大贵族,他的“家”几乎相当于全国的三分之一,比一些小诸侯国的全国都大,竖牛作为他家的管家,也几乎就相当于一个小国总理。而叔孙穆子作为叔孙氏的当家人,在处理重要事务的时候,按照当时的一般标准,是要把自家利益放在国家利益之前的。 周朝这种政治结构发展下来,就使得每个诸侯国里几乎都产生了国君和大贵族的权力之争,争斗的趋势是掌权者越来越少。有的国家最后是君权压倒了大贵族,而有的国家则相反,比如鲁国,三家大贵族实际上已经把鲁国瓜分了,鲁国甚至有一位国君被三家联合赶到国外去了,一直都回不了国。这三家大贵族就是孔子经常念叨的“三桓”:季孙氏、仲孙氏、叔孙氏。叔孙穆子就是叔孙氏某一代的大当家。 晋国比鲁国更过分,六大家族斗来斗去倒了三家,剩下的三家居然公然瓜分了晋国,从此中原大地再没有了晋国的名号,原来的晋国版图分裂成了韩国、赵国和魏国,这就是标志着春秋时代和战国时代分野的重大事件“三家分晋”。 任何事情好像都很难说没有特例,在战国时代的楚国,出了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 这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首先,屈原这时候已经到了战国时代,社会体制和社会风气都和西周、乃至春秋时代不大一样了。再者,楚国对于周朝来讲其实是个“外国”,受中原华夏文明影响不大。这点我在《孟子他说》第三册详细讲过,现在简单讲讲:楚国原本是在商代晚期加盟到周人阵营的,后来又退了出来,这就大体相当于一个加盟国退出了邦联(简单说,邦联是比联邦更加松散的联邦制),倒也无可厚非。而且事实上,楚国一直以外国自居,楚王很早就称了王,和周天子平起平坐,中原诸侯们也都不把楚国当自己人,只当他们是南蛮子,是未开化的蛮族。还有第三点是:屈原是楚国贵族,和楚国王室是同姓的一家人。所以,虽然他只是个小贵族,但楚国也有他的一份,甚至可以说,楚国就是他们芈家的。 芈,读“米”。奇怪吧,屈原怎么又成芈家人了呢? 楚国的国王姓芈,前边讲过,一个“姓”会渐渐分成许多“氏”,芈姓就分出来熊氏、屈氏、景氏等等,所以屈原的“屈”并不是他的姓,而是他的氏,“原”也不是他的名,而是他的字,如果按照现代人的称呼习惯,我们应该叫他“芈平”——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芈平。 所以严格说起来,爱国主义是个后起的观念,甚至可以说是个现代观念,最好不要轻易往古人身上去套。话说回来,对于可能是《易传》作者的那些楚国学者来说,他们对秦帝国的态度恐怕不是出于什么爱国主义,而是出于历史上的仇恨渊源和既得利益的被剥夺,还有自由思想的被钳制。 ——呵呵,一家之言,推想而已,可别问我要什么充足证据。不过我倒愿意顺手把托马斯·潘恩的一句名言摘录过来,让大家看看他老人家在这个问题上的一种心态——“我的国家是世界,我的宗教是行善”。 绞尽脑汁的段意和中心思想 郭沫若研究《易传》,估计《彖》、《系辞》、《文言》是荀子的门徒在秦帝国统治时期写下的作品,《象》在《彖》之后,是另一派学者写的。 这几篇《易传》我们都已经接触到了,它们的观点有些互相呼应,有些互相矛盾,有些像是脱胎于老子,有些又像是渊源于荀子。我们接着来看看乾卦内容当中还没讲到的部分吧,上边讲的这些问题在下文里会逐渐地显露出来的。 马上要遇到的就是《象》,《象》阐释乾卦的这一小节堪称《周易》当中的重中之重,其中的一些经典漂亮话也早已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东西了: 《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潜龙勿用”,阳在下也。“见龙在田”,德施普也。“终日乾乾”,反复道也。“或跃在渊”,进无咎也。“飞龙在天”,大人造也。“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 第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恐怕无人不晓。这是阐释乾卦的内涵,说人要向老天学习——你看老天,风刮了又刮,雨下了又下,沙尘暴来了又来,怎么就不累呢?嘿,他不累,我们人也不能喊累,只有自强才不会落后。 我这是把整句的意思串着解释了,可你有没有想过较较真,问问“天行健”这耳熟能详的三个字到底怎么讲呢? 这三个字太常见了,意思倒也囫囵明白,可真要较起真来,还真不大好说。 我最赞同的解释是:“健”就是“乾”,就是指乾卦,这三个字应该断成“天行,乾”,直译就是:天的运行,就是乾卦的意像。 还有一个词一较真也让人糊涂:自强不息。 现在我们是把这个词当成成语来用了,谁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可在《象》的原文里,这个词好像还不该这么解——如果把“自强不息”当作一个词,那么,前边那个“以”字到底是派什么用场呢? “君子以自强不息”,应该是说:“君子通过‘自强’来达到‘不息’。” 再看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全句联系起来,意思就应该是:乾卦的意像是天,天的特征是运动不息,君子要效法天,也要达到运动不息的程度,而达到这一程度的途径就是自强。 ——看来最熟悉的东西也禁不起较真。 《象》下边开始逐个阐释乾卦六根爻的爻辞。 《象》说:“之所以‘潜龙勿用’,是因为这根爻位于全卦的最底下。”——其实别看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专家们的解释也有好多分歧呢,有不少人从分析卦爻的结构入手,说阳爻是阳性的,应当向上腾飞才合适,可现在却在最底下,位置太差,所以才“潜龙勿用”。 这话看似有道理,可再一捉摸,如果从卦爻结构分析,这一爻是阳爻居阳位,男生在有男厕所的楼层上课,爻的位置是“得位”的,只是不“得中”罢了,说不上有多不好。如果从“乘”和“承”的关系来说……算了,还是不说了,反正这是一团乱账,《象》的原文只字没提爻位分析,我们也别想太多,还是只就字面理解好了。 《象》接着说:“之所以‘见龙在田’,是因为君子的高尚情操影响着广大人民群众。” 爻辞里本来说的是“龙出现于田”,象征人有出头的机会;《象》给引申成君子在野,默默感化着身边的百姓。 这个引申很儒家。孔子在野的时候就搞教育,孟子也说过古时候人得志了就为天下人民谋福利,不得志了就在老家静悄悄地待着,好好修身,在提高自己的同时也给身边的人一些潜移默化的好影响。这种思想在后世影响很大,而且内容也被发展开了,《岳阳楼记》里不是就说知识分子在朝的时候要“忧其民”,在野的时候要“忧其君”,思想余波一直波及到现代,“居庙堂之高”的人是不是都“忧其民”,这我没有发言权,可我知道北京不少出租汽车司机就属于典型的“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恐怕很多人都有同感。 《象》说:“‘终日乾乾’,这是说……” 暂停一下,这里需要先来解释一下《象》的语言风格:在单引号里边的那部分都是引用的爻辞,虽然只引用前几个字,但表示的却是爻辞的全句。比如现在这个“终日乾乾”,就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的省略形式,而单引号外边的话则是对这句爻辞的解释和阐发。 《象》是怎么解释九三爻的爻辞的呢?原文只用了四个字:“反复道也。” 古人没发明标点啊,所以这四个字到底该怎么断句,说法就不一样了。 解释之一:反复道也=反复之道也。 解释之二:反复道也=反复,道也。 从这两个不同的断句,又生发出了很多的解释。太复杂了啊,我还是只说说我自己的解释好了: 爻辞里不是说“白天努力上进,晚上谨慎小心”吗?白天和晚上翻来覆去这么搞,有前途! 我们想像一个有志青年,白天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晚上在宿舍的被窝里打着手电学习领袖思想,这样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反反复复,持之以恒,难道不是大有前途吗? 《象》记者说说:“‘或跃在渊’,你就大胆往前走吧,没坏处的。” 到了九四爻,如龙得渊,这有点儿如鱼得水的意思。所有这些爻和爻辞都是有脉络、有顺序的,九三爻那个有志青年又是努力上进,又是谨小慎微,咬紧牙关做事,夹起尾巴做人,这样的日子已经熬了许久了啊,可熬到九四爻了,鱼终于看见水了,龙终于看见渊了,有志青年终于看见有个好位子出了缺了。怎么办?上,还是不上,这是个问题。 九四爻的爻辞告诉你:经过了前边那么多积淀,是时候了,遇到机会就大胆上吧,不妨事的。 《象》接着说:“之所以‘飞龙在天’,是因为有志青年终于大展宏图了。” 从“潜龙勿用”到现在的“飞龙在天”,五个爻,看起来就像一个有志青年的五个人生阶段,又像是谋大事者的成功步伐。嗯,现在我们也能从中捉摸出一些易理了—— 易理心得:要有把握时机的观念,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该出手时就别出手,时机不到时应该“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我们如果把这句词里的“猛虎”替换成“龙”,把“忍受”替换成“勿用”,不就是“潜龙勿用”的意思吗?还记得吗,“恰如猛虎卧荒丘”这首词是宋江在杀惜之后被刺配江州,题写在浔阳楼的墙壁上的。 说到宋江,他的九四爻恐怕就是“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大胆造反,大胆杀人吧,“无咎”。 《象》接着说:“所谓‘亢龙有悔’,是说月满则亏、器满则盈,凡事都是物极必反,巅峰状态无法持久。” 这等于是给九五爻的“飞龙在天”注射了一针稳定剂。人生好比爬山,攀石越坡,克服一个个艰难险阻,终于登到山顶了,这时候就该下山了,就该走下坡路了。 这好像有点儿消极是吧?不过这毕竟是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下山倒也不是不好,前边不是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么,要想“不息”,就得“自强”,下了这山,再登那山,一山望着一山高,生命不息,爬山不止。 有人可能会问:“‘一山望着一山高’,这句谚语不是劝人知足常乐、不可盲目攀比的么?” 嗯,没错,不过同一句话,放在不同的语境里就是不同的意思。假如你看见报纸新闻标题说:“熊逸认为,我们应该一山望着一山高。”不要马上就摔下报纸痛斥,先把上下文搞清楚了再发表意见。顺便一提,黑格尔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句话经常被人引用,可有谁了解过这句话是在什么上下文里说的,是针对什么问题说的? 《象》接着说:“‘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 这句话我没翻译,因为实在很难翻译。 “天德不可为首也”,看上去很简单的一句话,越捉摸越想不明白,历代各家的解释照旧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仔细想想,谁的理好像都不太有足够的说服力。 古人的一种经典解释是:天的属性是“刚健”,所以要以柔待人,如果再把刚健的东西作为主导,那就太刚了。打个比方,《三国演义》里刘备的五虎上将“关张赵马黄”个个都是勇冠三军的人物,如果再有个张飞那样的人来作他们的领导,这个组合恐怕玩不了多久,所以呢,非得是武功不高又爱流眼泪的刘备来作领导,这才合适。这道理反过来说也一样:“全是娘子军,一个党代表”。 ——这种解释不管正确与否,但至少逻辑合理,字面上也能够自圆其说。 其他的解释还有各式各样的,有人说这句话的意思是:“群龙无首是符合天德的,不应该有首领”,也有人说:“天德是无始无终的”。这两种解释看起来都很有道理,但字面上解释不圆,关键是把“为”字都解释成了“有”,但这一解似乎是没有出处的,“为”在哪里还有“有”的意思呢? 反正这又是众说纷纭的一句话,我们对任何解释都不要太当真。还有,重申一下:天德的“德”可不是道德品质的意思,而是指属性、特征。 我们现在已经看过了解释乾卦的《彖》和《象》,该仔细看看《文言》了。 “文言”可不是“文言文”的意思,“文”字在古代有很多意思,其中一种重要的意思是花纹、斑纹、纹理,古代的“章”字也有这个意思,所以《诗经》里有一句叫做“织文为章”。唐朝有个武将写了一首咏宝剑的诗,有一句是“文章片片绿龟鳞”。注意哦,在古文里遇到“文”、“章”,还有“文章”的时候,可别一下子就把它们当作现代汉语里的“文章”。 “文”字既然有这个意思,所以我们就能理解现在很流行的“文身”为什么不是“纹身”。 《易传·文言》的“文”就是这个意思,引申一下就是渲染、铺陈。所以《文言》就是对乾坤两卦的卦爻辞极尽铺陈、发挥、阐释的长篇大论。 有人可能会问:“把那一共才几十个字的卦爻辞发挥出一大套深刻哲理,这靠得住吗?” 靠得住还是靠不住,请往下看,看完之后自己判断。 但无论如何,《文言》的这种方法还真是中国人的长项。我记得小时候的语文课总要对每篇文章都分析归纳出段意和中心思想,若干年的训练下来,我和同学们已经非常习惯于在任何文字里发掘深刻的内涵了。有一次学到朱自清的散文《绿》,课堂上大家突然面面相觑,因为分析归纳了这么多年的中心思想,今天终于被朱自清给难住了,这一篇写景抒情的小情小调的小品文,到底蕴涵着怎么样的深刻思想呢? 终于有某位同学打破了沉默:“本文通过对祖国景色的描写,抒发了作者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反映了作者深刻的爱国主义思想和奋发向上的革命乐观主义激情。” ——这真是一个经典的中心思想啊,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好了,咱们一段段地进入《文言》吧。 《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 这是在阐发乾卦的卦辞。《易经》乾卦的卦辞一共只有四个字:“元亨利贞”,《文言》分别来讲这四个字都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我们在前边已经讲过不少了。 《文言》说:“元”,是最大的善;“亨”,是最大的美;“利”,是最大的便利;“贞”,是事物的主干。 以上这几点讲的是“天”,下边接着就讲“人”。天,也就是乾卦,既然有“元亨利贞”这四大特点,君子也要向天学习,也要做到“元亨利贞”。 这就是《文言》的主旨:人要效法天。 有人可能会问:“我倒想向天学习呢,可天会刮风下雨,我怎么学也学不会呀!” ——刮风下雨是技术层面的事,而我们要学的是天的基本特点。 《文言》下边分头细讲我们该怎么向天学习,反正就是抓住“元亨利贞”这四个基本原则。 “君子体仁,足以长人”,这是让君子学习“元”,是说君子按照仁的标准为人处事,这就足以作大家的领导。明朝有个著名的大官叫温体仁,名字就是出自这儿的。 “嘉会,足以合礼”,这是让君子学习“亨”,说君子把美好的东西聚在一起,就足以合乎礼法了。——这话不是很好理解,不过结合当时的礼制,好吃好喝好器物一般都是有各种复杂的规矩讲究的,都是有礼仪意义的,都是有政治色彩的。 “利物,足以和义”,这是让君子学习“利”,可这个“义”到底是“义”还是“宜”,“利物”到底是“给万物以利益”还是“从万物获得利益”,还是什么什么,从来众说纷纭,咱们就不管那么多了,取一家之言,联系上下文来看,这是在说君子能给社会带来很多好处。 “贞固,足以干事”,这是让君子学习“贞”,是说君子应该行得正,坐得端。 《文言》这一段最后归纳说:“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 “四德”之说就是来自这儿的。天有“元亨利贞”四德,所以君子要向天学习,要以“元亨利贞”来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要说这“四德”的内容确实是好,所以历代统治者也没少号召大家学习“四德”,一个读书做官的人如果不知道“四德”几乎是不可想像的,但是,“四德”虽然经常是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一直讲了两千多年啊,可那些“四德”学习标兵们却不是缺这个德就是缺那个德,一千人加在一起能把“四德”凑出三样来就很不容易了,这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四德”在中国历史上一讲就讲了两千多年,可近几十年来,殷墟大量甲骨出土,甲骨文的研究不断发展,人们惊讶地发现:《文言》说的那“四德”纯属拍脑门儿。“元亨利贞”哪有那么深刻的哲理啊,其实意思就是“大吉大利,上上签”。 看,中国历朝历代无数的聪明人,无数的有学问的人,就被这四个字忽悠了两千多年。 这也难怪古人,我们就想想身边的事,一千年后的人看到二十一世纪的北京地图上有天安门广场,也有中粮广场,他们能想明白“广场”的意思吗?再比如现在流行的“高尚社区”,将来的人们顾名思义,会认为这里住的都是高尚的人,都是雷锋和欧阳海那样的,如果是贪官和黑心煤老板来买房,不管给多高的价钱,开发商也绝对不会卖。 我们现在虽然知道了“四德”只是沙上建塔,但这套内容毕竟影响了中国历史两千多年,如果你想认真了解历史,还是应该好好读读《文言》的。 《文言》下边该一条条地解释爻辞了。 初九曰“潜龙勿用”,何谓也?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 一问一答的形式。先来一个设问:“初九爻的爻辞说‘潜龙勿用’,是什么意思呢?”然后老师回答说…… 这里“子曰”的字,以前一直是被当作孔子的,现在看来也不大靠得住了,我们也不要直接就说荀子,还是翻译成“老师”好了。 老师回答说:“龙,象征的是品德高尚的隐居的君子,他不赶时髦,不求成名,远离世俗过着恬淡的生活。他离群索居,自得其乐,高兴了就做做事,不高兴了就掉头而去。他的操守无人可以动摇,这就是所谓‘潜龙’。” 我这解释也只是多种当中取了一种,不一定就对,只是我觉得比其他的好像更靠谱一点儿。 大家看了老师这个回答,有什么想法没有? 是不是马上想起一位古人? “龙,象征的是品德高尚的隐居的君子”=卧龙。 “远离世俗过着恬淡的生活”=“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前出师表》)。 “他不赶时髦,不求成名”,“他离群索居,自得其乐”=“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前出师表》)。 ——这不分明就是高卧隆中的诸葛亮吗? 《文言》这已经明显是把《易经》里的算卦吉凶之辞生发成了君子的人生哲学了。还记得吧,初九爻的爻辞一共只有“潜龙勿用”四个字,如果把意思直接翻译出来的话,我也只用四个字:“猫着别动”。 如果一个犯罪团伙找我来算卦,问的是最近适不适合抢银行,我算出的是乾卦初九爻,我就告诉他们“潜龙勿用”。这个犯罪团伙的成员们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听不懂“潜龙勿用”是什么意思,我就给他们解释说:“卦上说了,最近最好猫着别动,没看报纸么,正严打呢!” 如果我不这么解释,而是按照《文言》来说:“卦上说了,龙,象征的是品德高尚的隐居的君子,他不赶时髦,不求成名,远离世俗过着恬淡的生活……”从此以后,大家就再也见不到可亲可敬的神算熊半仙了。 九二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龙,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闲邪存其诚,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易》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君德也。” 继续设问:“九二爻的爻辞说‘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呢?” 老师回答说:“这里所说的龙,象征的是道德高尚、立身正直的君子。他说话很靠谱,做事很谨慎,一身正气,从不搞什么邪的歪的。他把社会风气向好的方面引导,却从不夸耀自己的功劳,正所谓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所以,《易经》里说的‘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这是人君之德啊!” ——你是不是也能一下子联想起谁呢? 你可能想不起,但儒家读书人一定马上就能想起,他就是上古的大圣人——舜。 如果说中国历史上只出现过惟一一个完美的人,那这个人就是舜。舜在当时的禅让体制下接了尧的班,成为全天下的新一代最高领导人,他大公无私、勤勤恳恳、高瞻远瞩、德才兼备,反正人世间的一切好词你都可以用在他身上。在他的治理下,社会井井有条,人民丰衣足食,好人受到提拔,坏蛋全遭了殃。但是,这都是舜“飞龙在天”时候的事情,他在没有发迹之前,也只是个小小草民,靠双手吃饭,家里还有一个著名的坏爹和一个著名的坏弟弟。 所以,舜的生活一点儿都不轻松,干的比民工还多,吃的比模特还少,家里一个老黄世仁,一个小南霸天,整天算计舜,多次设毒计要把舜害死。 这种日子换谁谁受不了,可舜受得了,不但受得了,还天天高高兴兴的,孝顺黄世仁,友爱南霸天,幸福死了。 舜从事过多种职业,种过地,做过陶,也打过鱼,凡是他工作过的地方,用不了多久社会风气就会为之一变。就比如说舜在农村种地吧,本来上边下命令说要征地,补贴给每家二两陈谷子,让全村人搬到一百里地之外的盐碱地去。村里人不干啊,又哭又闹的,结果双方好几次发生冲突,死伤惨重。等舜一来这里种地,没多久风气就变了,大家知道互相谦让了,村民说:“我们还是去盐碱地吧,战天斗地才有乐趣,这边儿的地太肥了,一点儿挑战性都没有。”领导说:“这怎么好意思呢,你们还是在原地安居乐业吧,这段日子打死你们这么多人,真是过意不去,得好好赔偿你们。”村民说:“咳,这就见外了不是,还赔个啥呦,我们小老百姓的,您就拿我们当猪当狗好了,高兴了给口吃的,不高兴了随便打、随便杀。” 这就是舜的本事,他从来没有大张旗鼓地搞宣传,只是埋头把事情做好,说靠谱的话,做靠谱的事,不知不觉间就起了移风易俗之功。到了后来,舜把家里的黄世仁和南霸天也都感化了。 《文言》不是说“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表现的是人君之德么,我们看舜,一个笑嘻嘻的小草民,身上却具备了国君才有的素质。当然,舜后来确实也当上了全国最高领导人了。 不过就算卦来讲,所谓“君德”不一定就非得指什么天子和皇帝。有一次我去一家机关办事,闲来给那里一个小干部算了一卦,算出来就是乾卦九二爻。我对他说:“你这卦是‘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你快有出头之日了,对了,这是‘君德’,说明你有当领导的潜质。” 我这话说完,本以为他会很高兴,没想到这小子突然脸色煞白,直勾勾盯着我的身后,失魂落魄一般。我一回头,见一个中年男子脸色铁青,也在盯着我们。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中年男子就是他们部门的领导。至于那个有“君德”的小干部,后来据说混得有点儿那个那个,看来天机还真是不可泄漏啊! 这一段里还有个词值得讲讲。“庸言之信,庸行之谨”,这是一句名言,是一句指导了很多正直知识分子一生的人生座右铭,我翻译的是“说话很靠谱,做事很谨慎”。 “庸”怎么讲?《周易正义》里说这就是“中庸”。 “庸”,看上去不像个好字,“中庸”现在更不是个好词。我们说一个人很“中庸”,意思是这家伙做事没原则,老好人,和稀泥。我们说一个人“庸”,一般是庸碌、庸俗、庸才、平庸什么的,反正都不是好话。 其实这都是望文生义闹的。 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不会犯这个错误:“四书”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如果是《大学》、《和稀泥》、《论语》、《孟子》,好像不大和谐吧? 儒家可从来不教人和稀泥,而且越到后来,君子和小人之分越是严格,在后儒那里,这世界非黑即白、非正即邪、非此即彼,哪可能会容许和稀泥的主张呢? 如果不作庸俗化解释的话,和稀泥其实是非常后现代的概念,所谓“去中心”、“多元化”,你有你的标准,我有我的尺度,你可以认为吃米饭光荣,我也可以坚持吃米饭可耻,只要我们都不违法,也都不把自己的标准强加给对方,那就可以和谐共存。但这可不是儒家的主流思想。儒家,尤其是汉儒以后,基本都在坚持价值一元论,他们要是认为吃米饭光荣,就绝对不容许有人出来唱反调说吃馒头光荣,对异端邪说一定要斩尽杀绝。 所以,既然《中庸》也是儒家经典之一,“中庸”这个词怎么可能是和稀泥的意思呢? “庸”在这里的意思其实是“常”、“平常”,如果说我“庸言之信”,那就是说,我这个人平常一贯说话都很靠谱,很有分寸,从来都不忽悠谁。 “庸”字后来才有了“平凡”的引申意,大家可别以为这个意思是一开始就有的。 如果好好看看“四书”,我们会发现“中庸”这个概念和我们望文生义想当然的那个意思完全是相反的,也就是说,真正孔子讲的“中庸”和我们平日里认为的“中庸”恰恰能构成一对反义词。 “中庸”本来是儒家修身的最高境界,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中”就是不偏不倚,既不过头,也无不及,还有,坚持原则,自己有主心骨,不管潮流怎么变,不管生活怎么苦,也会坚持原则不动摇;“庸”就是一贯如此,好比实事求是是一个人的原则,那他无论在哪里都会实事求是,面对鲜花和掌声他会实事求是,脖子上架着钢刀他一样会实事求是。所以,中庸的人是伟大的人,在社会上根本是凤毛麟角的,孟子说的“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才是真正的“中庸”。 这个标准实在太高了,孔子那时候就知道有资格称得上“中庸”的人少之又少,退而求其次,愤青也不错,洁身自好的人也不错——孔子管愤青叫“狂者”,管洁身自好的人叫“狷者”,合起来就是“狂狷”,从偏旁上看就不像是好词,不过孔子说了:这两种人虽然都还差着点儿,可愤青有股子冲劲,洁身自好的家伙有所不为。 “狂狷”,这个标准其实也不算低,尤其是“狷”,有多少人真正能做到“有所不为”呢?想想以赛亚·伯林说的什么“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 孔子最推崇的是“中庸”,觉得还过得去的是“狂狷”,那他最看不上眼的是什么呢? ——是“乡愿”。 “乡愿”这种人,孔子说他们是“德之贼”。孟子后来解释祖师爷这句话,对“乡愿”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描写: 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 意思是说:乡愿这种人,你看他不顺眼想批评他吧,可也挑不出他什么错来,想骂他两句又没地方下嘴,这种人与世俗同流合污,平时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看上去还很廉洁,大家都觉得他不错,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大好人,但他的所作所为和尧舜之道其实是格格不入的。孔子说过:“最可恨的就是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讨厌稗子,因为它长得像禾苗;讨厌歪才,是怕他败坏大义;讨厌伶牙俐齿,因为这会败坏诚信;讨厌郑国的靡靡之音,是怕它冒充正统音乐;讨厌紫色,是怕它冒充红色;讨厌乡愿,是怕他们冒充有德君子。” 这段文字很精彩,“同乎流俗,合乎污世”,这就是“同流合污”的出处,读起来还要注意“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当中的这个“似”字。 这会儿有人可能会问问题了:“咦,这不明明是中庸么?” 不错,我们平日里说的“中庸”其实在孔子眼里根本就是“乡愿”,这种人是他老人家最最深恶痛绝的。孔子如果知道两千多年后的中华儿女普遍把他最推崇的中庸之道当成了他最痛恨的“乡愿”,这得是什么心情啊!——想想看,如果你是张靓颖的铁杆粉丝,可同学们都说你是李宇春的嫡系,你会不会痛不欲生啊? “中庸”这个概念,在《文言》这里就能找到苗头:“龙,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谨”,看,先说的“中”,又说的“庸”。“中”就好理解多了,如果说做人,那就是行得正、坐得端。再把“庸”的意思给加上,那就是:行得正、坐得端,一贯如此。 讲完“中庸”,又有一个重要概念即将出现: 九三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何谓也?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知至至之,可与言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 《文言》继续设问:“乾卦九三爻的爻辞说:‘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这是什么意思呢?” 老师回答说:“这是在说君子提高道德,做好事业的道理。君子靠讲求忠信来提高道德,靠提升文化修养和保持内心的诚挚来做好事业。一个人如果知道该出手再出手的道理,那就可以和他谈谈潜规则了;一个人如果知道该收手时就收手的道理,这就晚节可保。所以说,地位高的不要骄傲,地位低的不要忧虑,这就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的道理。” ——我得声明,这个解释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文言》的这一段里,“知至至之,可与言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十个专家能有十二种意见。而且这句话还不能不重视,因为它提出了易理的一个重要概念:“几”。 “几”这个东西这里只是小小地露了一脸,将来《系辞》会有专门的讨论——子曰:“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易》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介如石焉,宁用终日?断可识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 从《系辞》来看,“几”这东西神奇得很,人要是能够“知几”了,差不多就能未卜先知了。——唐朝有个大史学家,叫刘知几,名字应该就是从这儿来的。 到底什么是“几”呢?就是“微”,这两个字连起来就是“几微”,这个词我们现在还在用着。比如说,一年之前我看到黄河的大堤上有一群蚂蚁爬来爬去的,一年之后这一处决堤了,淹了上千平方公里的土地,那么当初那群蚂蚁的活动就是后来大堤决口的“几”;历史上,看到北方游牧民族南下中原,汉人政权节节失利,汉人百姓不断南逃,我就知道若干年后河水所携带的泥沙会有明显减少——我为什么能做出这个结论呢,一方面因为我精通《周易》,排排卦就能算出来,一方面因为我看到了“几”:农耕的人走了,游牧的人来了,植被会得到恢复了,水土流失的情况会减轻了。 记得一篇文章,说某人“文革”期间坐了牢,有一天他突然在牢里发言攻击林副主席,这还得了!可一些天之后,林彪坠机的消息被公之于众,大家这才佩服这位仁兄的远见卓识。奇怪吧,他天天在牢里蹲着,哪儿来的如此敏锐的政治嗅觉呢?原来他只是在最近的报纸上发现一个现象:以前经常出现在头版的林副主席不大露面了,根据常识稍稍判断一下,答案只可能有一个——林彪出事了。 这些都是见“几”。现在是不是想到了,我们用惯了的那个成语“见机行事”说成“见几行事”也很有道理吧?上边引的那段《系辞》里就有“君子见几而作”,这可能是“见几”的最早出处。 其实“几”的“机”的意思有重合的地方。对了,这回得拿繁体字来说话,不然容易搞糊涂。 简体字里的“几”在繁体里写作“幾”,“机”写作“機”,其实,在繁体字里,既有“几”,也有“幾”;既有“机”,还有“機”。我们现在说的这个“知几”、“见几”的“几”,在繁体字里是“幾”,被我们简化为“几”;而繁体字里出现“几”的时候,一般都是指“茶几”——我小时候总不明白什么叫“窗明几净”,以为是说“窗子明亮而且有几分干净”,很困惑,后来想通了:是“窗子明亮,茶几干净”。 繁体字里的“機”也有“征兆”、“原由”的意思,它最先可能是指弩上发箭的那个小机件,大概相当于手枪的撞针,后来引申为各类机械,还指事情的关键和人的机智,还有时机、机会。这个“機”后来被我们简化为“机”。 但令人讨厌的是,繁体字里也有个“机”,是指一种树。我也不知道这种“机树”是什么模样,不过汉朝大文学家、也是算卦高人的杨雄在《蜀都赋》里写过“春机杨柳,袅弱蝉杪”,看来是一种婀娜多姿的漂亮树。繁体字的“机”也通繁体字的“几”,当“茶几”讲。我们在繁体字的书里不但会看到“幾”和“機”,还会看到“几”和“机”,真够乱的。好了,以后再说到“知几”的“幾(几)”,我就一律用简体字来写了。 关于这个奇妙的“几”,我再引一段新儒家的大师牟宗三的话,很多人一定都会爱听:“任何一件事在人世间,在宇宙间生起,开始一发动,将来的结果就统统包括在内,这一开始发动就是‘几’。占卜最重要是看几,能看到几,将来的结果都可以算到了,占卜就是用最具体的心态看事物。中国人的头脑很灵活,但这灵活要根据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养讲。西方人讲本质属性那一套很死板。现在,中国人忘记自己的长处,学西方人那一套,但又学不好,所以现代中国人最麻烦。” “占卜最重要是看几,能看到几,将来的结果都可以算到了”——有人可能会问:“这是不是宿命论啊?” ——难道不是吗?宿命论难道不正是算卦的基础吗? 有人可能还会追问:“我们不是都学过必然性和偶然性吗?就算必然性和宿命论有点儿关系,那偶然性又怎么解释呢?” ——不,这世界其实并不存在什么偶然性。 继续追问吗?你也许会说:“我买彩票偶然中奖了,出门偶然被石头绊到了,这不都是偶然性吗?怎么会不存在呢?” ——如果承认有必然性,当然就不存在偶然性,所谓偶然性事件其实也都是必然发生的,只是我们认识不到其中的因果关系罢了。好了,我用两个三段论来推演一下: 第一个三段论: 1. 大前提:整个宇宙是有一个“第一因”的。(佛教不承认这点,但我们这里先不涉及先验性的内容。宇宙大爆炸学说也不是科学上的定论,只是被大多数人认可罢了。承认宿命论的前提是承认宇宙大爆炸学说。) 2. 小前提:因果规律是严密的。(只不过因果关系过于错综复杂,有些我们能粗浅地认识,便归入“必然性”,有些我们认识不到,便归入“偶然性”。但“偶然性”之所以“偶然”,其实并不是真的偶然,只不过我们认识不到促成这个结果的各种原因罢了。) 3. 结论:命运全是注定的。(在“第一因”的作用之后,万事万物都会按照因果的既定轨道发展,哪怕我们现在在想什么,今天晚上吃什么,甚至信不信命,我现在在写什么,都是被注定好的。) 第二个三段论: 1. 大前提:即上面的结论——命运全是注定的。 2. 小前提:对某一事物的未来发展,我们已经知道全部的“因”,并且能够从这全部的“因”当中再按照因果关系严密地推导出后面一步步、一个个的“果”(此事的“果”又会变成彼事的“因”),这里面所有错综复杂却都严丝合缝地吻合着因果规律的关系我们全都能够知道。 3. 结论:那我们当然就能精确地推导出该事物的未来变化情况。 (补充说明:要知道,我们所做的这个“算卦”工作及其对该事物未来的影响也是被注定好了的,算卦这件事本身也要被演算进去。) 举个例子: 我刚才才一出门,就被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陨石给砸死了。 这个事情看上去够“偶然”的吧? 但是,如果算命先生事先知道了所有的“因”,必然能推算出我会这么被陨石砸死。 具体说:算命先生者要知道: 1. 我的拖鞋刚刚坏了, 2. 我的心理活动, 3. 我是急性子,我要马上去买拖鞋, 4. 我穿外衣的时间, 5. 太阳系所有天体的运行轨道和运行位置, 6. 地球大气层的状况和特性, 7. 地球的自转速度, 8. 陨石的质量、体积和物理结构, 等等等等…… 大概会有上亿、甚至几亿亿的信息汇总,然后再按照因果规律来精密演算,必然能够得出结论:在某一个精确到毫秒的时间,在某一个精确到微米的地方,我会被天上掉下来的陨石砸死。呵呵,这就是命中注定,毫厘不差。 如果能做到这点的话,就连每个人下一秒钟脑子里会想什么,都能准确地算出来。 但要注意的是:这个运算过程中只要有一个因素没算周详,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偏差,都有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后果——比如,那颗陨石在外太空的位置如果偏差了哪怕只有一毫米,那它掉下来的时候可能砸死的就不是我,而是千里之外的某个人了。 可见,在这种“上亿、甚至几亿亿的信息汇总,然后再按照因果规律来精密演算”的情况下,一个极其微小的偏差就已经足已使运算结果变得完全不准确了。 还要知道,算命先生并不是生活在我们这个宇宙之外的,他们自己也同样受着因果规律的支配。 所以,牟大师说的“占卜最重要是看几,能看到几,将来的结果都可以算到了”,理论上可能确实成立,但在实际操作上,就需要你具备惊人的演算能力了。 好吧,先假定你已经具备这种能力了,那么接下来你很可能会关系另一个衍生问题:命运可不可改? 一提到这个问题,很多人就会拿《了凡四训》说事,关于这本书的一些内容我在《孟子他说》里论及了一些,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看看,这里就不再细说了。总之,这问题的肯定性答案的前提是:要么因果规律不是严丝合缝的,甚至是不真实的(休谟就怀疑过);要么逻辑是靠不住的,逻辑上的严密并不一定意味着事实如此(芝诺就讨论过);要么就是有外力的干涉(内力不改变物体的运动)。 了解了这个“几”,再来看那句难解的“知至至之,可与言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 “知至至之”,读起来像绕口令,有人说,第一个“至”是指事物的发展,第二个“至”是说你自己相应的行动。也就是说,第一个“至”是说你发现手纸涨价了,小区里的邻居们全赶往超市排队抢购呢;第二个“至”是说你自己也意识到了手纸涨价问题的发展趋势和重要程度,赶紧回家拿存折,把存款都取了,跟着大家去排队抢购手纸。 那么,“知至至之,可与言几也”,这就是说,如果你的脑瓜聪明到看见大家抢购手纸了也知道跟着去抢购,你就够资格跟我来学习“几”的深刻哲理了。 “知终终之”,第一个“终”是指事物发展的终极阶段,第二个“终”是说你在认清了事物发展的终极阶段以后所采取的相应行动。比如,还说抢购手纸那件事吧,第一个“终”是说你认识到了提出全部存款用来抢购手纸将会导致的结果是:如果每天不闹几回肚子,你就会觉得对不起自己;第二个“终”是说你今后的一日三餐全在无证小吃摊解决,而且哪家脏就专门去哪家。 那么,“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这就是说,你能做到“知终终之”了,为人处世也就不会有什么行差踏错之虞了。 ——这是一种解释,再说另一种。 “知至至之,可与言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这都是接着前文“进德”和“修业”来说的。 “知至至之”,第一个“至”是说思想品德的高尚程度,第二个“至”是说你要去达到这个程度,那么,“知至至之,可与言几也”,这就是说你给自己树了个目标,要争当“四有新人”,有了这个目标之后你就天天努力学习,思想觉悟越来越高,如果你是个这样的人,那就可以跟你讲讲“几”的深刻哲理了。 “知终终之”,第一个“终”是指事业可能达到的结果,第二个“终”是说你努力去达到这个结果。“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就是说你在思想品德上要做“四有新人”,在实际工作中你还要争当“三八红旗手”,为此你天天努力工作、加班加点、废寝忘食、呕心沥血,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如果你是这样一个人,那你在为人处世上也就不会有什么行差踏错之虞了。 ——我再介绍一种解释,这是魏人王弼作注,唐人孔颖达作疏的《周易正义》,是古人学习《周易》的一个非常经典的版本,这个本子对“知至至之”这段话的解释特别深入,很值得一看。 《周易正义》是从爻位分析入手的,说九三爻从位置上看,是内卦的最上边的一根爻,再往上就是外卦了,所以,“知至至之”的第一个“至”是说九三爻如果再往上迈一层,就到外卦了,就是九四爻了;“知终终之”的第一个“终”是说九三爻是内卦的终极,已经到头了么。而引申涵义就是,嗯,我还是打个比方吧,好比说你今年已经五十好几了,在某单位作个副局长,这时候有消息传来,说某个平级单位的正局长退休了,你如果惦记着临退休再升一级,于是弄了点儿钱,不就是花个几百万跑个官么(知至至之),那我就可以跟你讲讲这里边的弯弯绕,谁跟谁是什么什么,谁跟谁不大怎么怎么,谁跟谁一定得什么什么(可与言几也)。可如果你没这么大的上进心,觉得一辈子了,副局就副局了,这位子不显山、不露水的,虽然风头出的没别人多,可贪的一点儿都不比别人少,如果再升一步,闹不好碰了哪根蜘蛛丝,再被谁给惦记上,咳,犯不上的(知终终之),该收手时就收手,实惠也够了,晚节也保了,这多好啊(可与存义也)。 有人可能会有疑问:那到底是再爬一级啊,还是收手啊? 《周易正义》给出的答案是:可进则进,可退则退,你自己看着办。 你如果问我这些解释到底该信哪个,我的回答也是这一套:可信则信,可疑则疑,你自己看着办。 反正我觉得,和《周易》里的很多话一样,这句话实在太费解了,作者的本意到底是什么,我们只能根据一些线索来猜,要想从字面上把它解释清楚这恐怕根本是不可能的。这是因为作者的思想太深邃了,所以后人无法理解吗?嗯,有这个可能,说到这里,我引一段后现代主义大师拉康的话给各位看看: 这一图表[麦比乌斯带](索科注:麦比乌斯带是指:取一张狭长的纸条,扭转半圈并把端头连在一起,这样,就构造出了一种单侧曲面,它的“正面”和“背面”是连在一起的。)在构成主体的节点中可被视作一种本质上的inscription的基础。这比你一开始所能想到的要超出很多了,因为你能找寻那种可以接受这类inscription的表面。你也许会看到那球面、那老式的整体的象征物是不适合的。一个环面,一个克莱因瓶,一个cross-cut表面(索科注:“环面”是指由空心的管状物所构成的表面。克莱因瓶有点儿像个没有边缘的麦比乌斯带,如果想正确地理解它,那就需要对至少四维的欧几里德空间有一定认识。Cross-cap[这里写作“cross-cut”,或许是因为笔误],是另一种形式的表面。)是可以接受这样一种横切的。其多样性是相当重要的,因为它解释了有关心理症状的结构的许多事情。如果可以用此基本的横切来象征性地表现这一主题,那么用同样的方式也可以表现出,环面上的切口就如同精神病患者,而在cross-cut表面上的切口则对应着另一种精神病症。 我已经尽我所能非常忠实地翻译了这段话(虽然是从索科煞费苦心的英译转译过来的),我不知道该怎么翻译的词就直接摆上原文了,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由误译带来的麻烦。拉康这是在用拓扑学的概念来解释精神病问题,这位弗洛伊德之后的世界级的精神分析大师满嘴都是这类晦涩的表述。请认真看看,再看一遍,再看一遍,看懂了吗? 在各个后现代大师当中,这种语言风格是非常流行的,别说再过两千年,就算仅仅再过两百年,专家们恐怕就得把一部部的后现代名家作品当作《周易》一样来解读了。我们想想,如果《周易》的一些作者也有拉康一样的风格呢?如果他们还有浓重的方言口音呢?如果《易传》的作者在极权的钳制下发明了一套独特的隐语呢? ——这都不是没有可能,但也不是一定可能。 再简单说说这一段的最后一句:“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这是典型的儒家修身格言,一个“君子”要保持平常心,得志了别趾高气扬,失意了也别作愤青,为人处世要谨小慎微,你如果能做到这些,到哪家公司都是个好员工,哪家公司的老板都不会轻易炒了你。 九四曰“或跃在渊,无咎”,何谓也?子曰:“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无咎。” 《文言》继续设问:“九四爻说‘或跃在渊,无咎’,这是什么意思呢?” 老师回答说:“这个,这个这个嘛……” 呵呵,不是老师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是我不知道怎么讲解老师的回答。《周易》真是绝难读顺的一本书啊! 老师首先说的是:“上下无常,非为邪也。”什么叫“上下无常”?这个“无常”和索命的黑白无常可没有一点儿关系,这是在说龙到水池子里扑腾去了,往上也是扑腾,往下也是扑腾,到底往哪边扑腾,龙的地盘龙做主,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是,龙的这种扑腾我们该怎么解释呢?老师说“非为邪也。” “非为邪也”,稍有古文基础的人都不会觉得这四个字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但其实还真不好理解。先说这个“为”字,到底是当“做”讲,还是当“为了”讲,还是当别的什么意思讲,搞不清。 有人可能觉得这有什么搞不清的,上下文一串不就完了么!可问题是,“为”后边的这个“邪”字是什么意思,也搞不清,这可怎么串呢? 所以,“龙在池子里扑腾,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但不管怎么扑腾,它也不会走邪路。”——这是一种解释,字面上是讲得通的。 “龙在池子里扑腾,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但它可不是撒癔症呢。”——这么理解也可以。 “龙在池子里扑腾,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但不管它干什么,都是一心为公,不是为私利打算。”——这么理解也没错,你看着古怪,其实“邪”还有“私”的一解。 讲三个解释就够让人挠头了,其他的解释我就不讲了,但大家也要知道,虽然很多解释都能讲得通,但也有讲不通的,比如有人把“邪”当作了妖魔鬼怪之类的东西,这就不对,因为“邪”字虽然有妖魔鬼怪的意思,但这个意思是后起的,在《周易》时代还没有呢。 “进退无恒,非离群也”,天哪,这句话也没有固定的解释,分歧产生的关键就在“离”字。 如果不较真,可能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清楚,是说龙在池子里时进时退,但它并没有离开集体。——这确实就是可以成立的一解,“离群”这个词现代人也并不陌生,形容一个人很孤僻,我们会说他“离群索居”。 和前一句联系起来再看:“龙在池子里时上时下,不走邪路;时进时退,不脱离群众。”上下文串得很顺哦,而且这时候你还可以再作一个推理:这个句子是有对仗感觉的,所以,既然“离”是动词,那么和它对应的“为”也应该是动词才对,嗯,这就把“为”的“为了”、“因为”的解释给排除掉了。 但麻烦的是,“离群”不一定就是“离开群体”,它还可能是“依附于群体”,也就是说,“离群”既可以当“脱离群众”讲,也可以当“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讲。奇怪吧,一个词怎么可能同时存在两个完全相反的意思呢? ——难道不可能吗? 请看这两句话: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鲁迅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诗) “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孔雀东南飞》) “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尚书) ——至少前三句都还眼熟吧? 第一句“忍看朋辈成新鬼”,忍=不忍。 第二句“朱门酒肉臭”,臭=香。 第三句“进止敢自专”,敢=不敢。 第四句“乱臣十人”,乱=治。 除了第二句的“臭=香”一直争议较大之外,其他三句的解释基本都是板上钉钉的,而且这种例子还相当不少呢。这种情况在古代训诂学里有个专门的术语,叫“反训”。好比你骂了几个干部说“那帮乱臣”,人家告你诽谤,你就可以拿出训诂证据来,给法官看看《尚书》里的“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这个“乱臣”明明是夸人家嘛,是说人家是治国良臣,是好干部! 你以为“反训”只在古文里才有吗?民间不是有句俗话,叫“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什么叫“老儿子”?明明是说“小儿子”嘛,还有什么“老舅”,其实是指“小舅”,按训诂的说法,这都是“反训”。 现在明白了吧,“一个词怎么可能同时存在两个完全相反的意思呢?”——当然可能。 那么,“离群”的“离”也一定就是这种情况了? ——别急着下结论,这还真不一定。 八卦和六十四卦里不是都有个离卦么,我们看看,离卦的《彖》解释说:“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这是说:所谓“离”,就是“丽”。 哦,看来“离”是“美丽”的意思哦。往后联系一下上下文,“日月丽乎天”,是说太阳和月亮在天空中非常美丽,“百谷草木丽乎土”是说花草树木在土地上盛开,非常美丽。嗯,原来如此! ——原来并非如此。 我们现在知道了“离”和“丽”是通假字,可是,“丽”当真就是“美丽”的意思吗? 大家可能都知道有个词叫“金生丽水”,是五行生克里的一个说法。如果只说“金生水”,这好理解,可为什么是“金生丽水”呢?这个“丽”字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不少江湖同道们都从“美丽”的意思出发来解释这个“丽”字,有人说丽水就是优质矿泉水——这倒真有说服力,大家想想,矿泉水带个“矿”字,那么矿泉水不就是金生的水么,再加个“丽”字,就是优质矿泉水;还有人说“丽水”就是形容水量充足,甚至是水包含的营养成分高。 唉,作为一个老江湖,我对这些同道的表现真是痛心疾首啊!俗话说“盗亦有道”,不能忽悠客户,现在市场形势这么严峻,大家更要苦练内功。 好了,我来解释一下这个“丽”是什么意思。 丽=附着。 所以,“金生丽水”的意思就是金属上边会附着有水分。 就这个“附着”的意思来说,“丽”和“离”是通假的。如果严格一点儿来说,繁体字里既有“離”,也有“离”,我们现在讲的这个“离”如果还原成繁体字就是“離”,和繁体字里的“离”无关。所以,“丽”通假的是“離”,意思是“附着”。 现在该回到“离群”了。如果“离=丽=附着”,那么,“离群”的意思不就从“脱离群众”变成了“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了么? 那么,这两个解释,哪个正确呢? 答案还是我们一贯的风格:都讲得通。 ——两个意思完全相反的解释,都讲得通。 别急,这还不算完呢,从这两个解释里还能引申出新的解释。 “脱离群众”是好是坏? 你可能会说:“当然是坏了,这还用问么!” 你之所以会这么说,因为我用的“脱离群众”这个现代词汇在我们的现代语境里是有褒贬色彩的,如果把它的褒贬色彩拿掉,你再想想,上古时代的大隐士许由,还有那位“凤歌笑孔丘”的楚狂,不都是“脱离群众”么?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不也是“脱离群众”么? 同样,“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如果往不好的一面解释,也可以说成是“随波逐流”呀。 那么,到底取哪个意思呢? ——你自己看着办。 《文言》说完了这句费解的“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接着说:“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无咎。”这是进一步解释,说君子提高道德修养,努力做好工作,“欲及时也”,所以九四爻的爻辞才会说:“或跃在渊,无咎”。 很讨厌,“欲及时也”也是个麻烦东西,到底是说“应该把握时机”,还是说“要赶紧有所成就”,也是让人难以弄清的。 九五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 《文言》继续设问:“九五爻的爻辞说‘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呢?” 老师这回的回答非常经典,又出成语,又出名言,而且最可爱的是,居然比较好懂,没什么歧意。 老师说的是:“相同的声音会互相应和,相同的气会往一块儿聚拢,水向湿处流,火往干处烧,云跟着龙,风跟着虎,圣人大展拳脚而万众仰望。从天上来的还愿意上天,从地上来的就愿意下地,万事万物各从其类。” 下边我来仔细讲讲。《周易正义》对这一段的阐释非常好,我就主要采用这书里的说法了。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八个字现在已经成了成语了。到底什么叫“同声相应”?《周易正义》说:“‘同声相应’者,若弹宫而宫应,弹角而角动是也。”这说的是古代乐理,翻译过来就是:屋子里有两把吉他,音高都是一样的,你一弹这把吉他的第一弦,另一把吉他的第一弦也跟着响,而且你还能看到这根弦没人弹自己就开始颤,这就是声音的共振。至于天快下雨的时候台阶上发潮,这就是“同气相求”。 《周易正义》把“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归纳为“声气相感”,把“水流湿,火就燥”归纳为“形象相感”,把“云从龙,风从虎”归纳为“同类相感”(因为龙是水里的动物,而云是水气;老虎是威武的动物,风是震动之气,所以龙吟则景云出,虎啸则谷风生),一步步就推导到“圣人作而万物睹”,说这也是“同类相感”。 猛一看好像很奇怪,圣人怎么和万物成了同类了呢?而且还会互相感应? 《周易正义》说:“圣人生养了万物,万众是被圣人生养的,所以互相会有感应。这两句正是说明‘飞龙在天,利见大人’的,圣人大展拳脚,于是乎‘飞龙在天’,万众仰望,于是乎‘利见大人’,前边那些龙啊、云啊什么的,全是为了烘托这一句。” 可能有些人还是理解不了这层意思,也难怪,毕竟有了时代的隔阂了,要知道,现在的官员都叫人民公仆,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而古代的官员有个俗称叫“父母官”,这主要是指地方官,顾名思义,他们不是人民的公仆,而是人民的爹妈,那年头又大力提倡所谓孝道,所以爹妈打儿女那是天经地义,可儿女却无论如何也得孝顺爹妈。当然了,爹妈自然心疼儿女,可问题是,如果一万个儿子和一万个女儿总共才有一个爹,那恐怕也享受不到独生子女的温情待遇吧? 可儒家的一个观念是:如果天下的最高领导是个圣人,那他就堪称全国人民的好爹——严格来说,应该是兼好爹和好妈于一身的。听上去很荒谬是吧,其实这才是人家高明的地方,我们好好看看历史,凡是成功的极权统治,乃至于成功的宗教,只要是存在一个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的,几乎无一例外都在严父形象之外同时还有一个慈母形象:耶稣身边有圣母玛利亚,佛祖身边有观音菩萨,玉皇大帝身边有王母娘娘,就连这两年流行的清宫戏里,乾纲独断的乾隆爷的头顶上也有个温和的皇太后。正所谓阴阳调和、刚柔相济,表现在信仰层面,严父神慈母神并存;表现在政治层面,极权统治既要有严父的一面也要有慈母的一面——这也是极权政体和民主政体的一个重要不同,在民主制度里,政府是人民的雇员,在极权制度里,政府是人民的爹妈。 有人可能会问:“你前边不是说,周代是封建制度,是贵族民主政治和寡头政治吗,中国不是从秦始皇以后才进入极权时代吗?” 不错,但《周易正义》却是极权时代的出版物,所以,《文言》未必真有多少由《周易正义》所阐发出来的那么“深刻”的思想呢。 那,《文言》的本意该怎么解呢? 其实,这一小段话并不是全都容易理解,其中有一个难点,就是“圣人作而万物睹”。我前边把它翻译成“圣人大展拳脚而万众仰望”,你有没有觉得奇怪呢?原文的“作”怎么会是“大展拳脚”的意思呢?原文的“万物”怎么我翻成“万众”呢——这尤其荒谬,一个是说“物”,一个是说“人”,这不是瞎解释么! 如果你有这样的怀疑,那恭喜你了,读书一定要有怀疑精神。——不单是读书,假如你听到张三在说李四的坏话,别听风就是雨,仔细想想,而且,你至少一定要听过李四自己怎么说,然后再发表自己的看法,如果你根本没机会去听李四说话,对张三最好只报以“姑妄听之”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