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乳大地-范稳-13

当野贡家为婚事再次隆重而铺张地大做准备时,红汉人来到了峡谷。他们并没有搅乱野贡家招婿上门的步骤,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追剿土匪,解放农奴,平分土地和财富.让地位低贱的人第一次找到做人的感受。这些事看起来和野贡·康珠的出嫁没有关系.但是,对那对秘密相爱的人儿来说,他们从红汉人为藏族人所做的一切中看到了自己爱情获救的希望。那个让坚赞罗布大动肝火的早晨,一只乌鸦蹲在土司大宅里的核桃树上聒噪不休.让坚赞罗布心烦意乱。土司一家围坐在宽大的火塘边喝那一天的早茶时,坚赞罗布土司对坐在对面的洛桑说:"今天不要出去了,中午寺庙里的喇嘛要来占,确定个吉祥的日子。,你和我妹妹的婚事不能再拖了。这个月内必须办。""不必费心啦,土司老爷。"洛桑一字一句地说,"我早就想告诉你.告诉康珠小姐,其实我喜欢的是盐田里的晒盐女央金卓玛。我要和她结婚。"他的话刚...出,就像一个耳光响亮地打在康珠小姐脸上,火塘边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康珠小姐捂着脸跑到客厅一侧的房间里哭了起束。"你喝的是莱.不是酒。说什么胡话'"坚赞罗布呵斥道。"老爷.这碗茶还在我手里哩,我为什么要说胡话呢'"洛桑平静地说。坚赞罗布把手里的茶碗一暾,泼出的茶溅到火塘里,发出"嘶嘶嘶"的响声,像他心中就要露出的杀气。"是谁养大了你!翅膀长硬是不'飞得再高的鹰,也飞不过我枪口里射出的子弹。""我在土司的夫宅里长大,就像盐田里晒出的盐,人人都看得到。"洛桑也把茶碗放下了,"可是,是一只鹰,它总要飞,哪怕地上的人有枪呢。"坚赞罗布傲慢地说:"砍断了翅膀的鹰,还能往哪里飞!别忘了我小时候一句话,就砍下了你爷爷的头。"洛桑微笑道:"我当然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就像泽仁达娃永远没有忘记和你们野贡家族的世仇一样。"坚赞罗布"唿"地站了起来,手摸向腰阃,这时他妻子楚姆扑上来抓住了他的手,楚姆对洛桑喊:"你还不快走!好好想想,孩子,再好的骏马,也喜欢一套漂亮又富贵的马鞍。"坚赞罗布大喊:"关上大门,把这个狗娘养的吊起来,打断他的腿!"洛桑也站起来了,用嘲弄的口吻说:"别耍土司老爷的威风啦,连奴隶你都关不住了.还想把我一个自由民怎么样呢?红汉人说.一切都变了。现在你和我们一样,都是普通人。"洛桑昂首走出了土司大宅,连头也不回。他感到奇怪的是自己竟然对康珠小姐一丝怜悯也没有,因为他和她没有做过同样的梦,甚至没有为她唱过一支情歌。,与其说野贡·康珠是他的未婚妻,不如说她是他的又一个主子。洛桑像一只翅膀坚硬的苍鹰,往澜沧江边的盐田去。那个背盐卤水的姑娘央金卓玛还在苦熬着自己没有指望的爱情,她复一日地干着这繁重的劳动,在光明与黑暗中挣扎,在微薄的希望和极度的失望中煎熬,在永无止境的劳役中淡忘洛桑动人的歌声和深情的眼睛,在心力交瘁的痛苦中压抑头一天晚上的美梦。她的忧伤像谰沧江水一样长流不息,滔滔不绝,她曾经多次地想,当洛桑和野贡康珠结婚办喜事的那一天,她将像那些敢于为情而死的纳西女子一样,义无反顾地跳进这忧伤的澜沧江。如果佛菩萨允许她选择来世,她将投生为洛桑身边的一匹马,天天陪伴着他浪迹四方。当洛桑从天而降般地站在央金卓玛的面前时,仿佛梦中情景再现,她看见了他湿润的眼睛和动人的嘴唇,那嘴唇因为激动而颤抖,但说出的话却清晰准确,让央金卓玛以为是佛菩萨的金口开了。"我退婚了。""谁...婚..."央金卓玛身子晃晃,差点要倒。"我可以娶你啦。卓玛啊卓玛,我的卓玛,我要娶你。"洛桑手舞足蹈.忘唱一支在这个时候最应该唱的歌。央金卓玛跟前一阵晕眩,一下跌进幸福的漩涡里,脑子里天旋地转。幸好洛桑一把抱住了她,她才没有掉进澜沧扛里。到她醒来时,他们已经依偎在一起。佛祖在上,这是他们第一次嗅到对方身上甜甜的汗味。尽管他们在并自的梦中拥抱依偎过无数个日夜,但梦里的依偎,是闻不到对方的汗味的。"不足在梦里?""不是。""刚才你说什么啦,""向佛、法、僧三宝顶礼,感谢仁慈的观世音菩萨带来的吉祥。我要娶你。""我又在梦里哭了。""不,你在我怀里哭。""我天天都在梦里哭啊!""我看见了,在我的梦中你的眼泪比雨季是的雨水还多。""西为我不是康珠小姐。""你不是,你是央金卓玛。""我是一个农奴的女儿,苦命的晒盐女。""嫁给丁我,你的命再不苦。""野贡土司会杀了你的。""有红汉人在,他杀不了我。""红汉人管穷人的事?""管。他们过去也是穷人。"这是梦里才有的事情。佛祖啊,就不要让我醒吧。""看到天上的苍鹰了吗?它在飞。""梦里的鹰也会飞,比它飞得更高更远。""看看眼前的澜沧江,听听它的波浪声,它在唱歌哩。""梦里的歌声比它好听多了。那是你的歌声啊洛桑。"4啊,看看山坡上的那些杜鹃花吧,那些像你一样漂亮的杜鹃花。""梦里的杜鹃花都要捅谢了,可是你赶马还投有回来。""那幺,请尝一尝这桶里的盐水,它是甜的还是咸的呢?""佛祖啊,它是甜的。佛祖啊,我不是在做梦。"他们俩在盐田边呢呢喃喃,像两个说疯话的孩子。他们一边说一边羽雨横飞,让谰沧江水电涨了三尺,把临近江边的盐田也淹没了不少。人们过去只知道雨季里澜沧江要涨水,而情人的跟褶也可使谰沧江陡然水涨,则只有天七的神灵知道。三天后,在术学文的主持下,这对苦尽甘来的情人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峡谷里所有的晒盐女、马脚子、奴隶、佃户、放牛娃、牧羊女都来了,他们在缸岸边一块不大的空地上唱歌、跳舞,主人甚至拿不出一壶酥油荣来招待自己的客人。新婚夫妇什么都没有,只是在盐田边搭了一个简陋的木棚,术学文乐观地对洛桑说:"只要身上的这双手是在为自己苦自己干,还有什么水会有的呢?"洛桑信心十足地说:"牛羊在自己的牧场上,佛袒就会保佑它们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风把盐田边的欢乐传到丁死气沉沉的土司大宅,有一个人在自己的闺房里低声啜泣。第二天,野贡·康珠小姐去教堂.教堂里空空荡荡,除了修女微娜和凯瑟琳,一个教民也没有。康珠小姐悲哀地想,教堂现在似乎成了峡谷里毫无用处的东西。凯瑟琳修女还躺在病床,她已在床上躺好几年了。微娜修女见到野贡家的小姐,便不停地在心里感激主耶稣,因为教堂已经快断粮了。"玛丽妹妹.即便神父不在了,主耶稣看到你的虔诚,也会感到高兴。"微娜修女说。尽管她看见土司家的千金小姐忧心忡忡,人憔悴得像即将凋零的花朵,连那身华贵的衣服上也布满晦气。"我好久没有做祈祷了。"康珠小姐心事重重地说。"教堂里也没有周日的弥撒啦。农会的人说,我们这是外国迷信。好多教友们都参加了农会。不知在上帝眼里,教会和农会,哪一个更重要。"微娜修女牢骚满腹地说。康珠小姐放眼空荡荡的教堂,忧郁地说:"微娜修女,我真想在神父面前做一次忏悔。没有神父在,我的罪不知耶稣能不能听到?""只要你在全能的耶稣面前说出自己的罪,耶稣就会赦免你。"微娜修女殷勤地把康珠小蛆引进阴森森的教堂内,那里面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可以肯定好久没有人来傲弥撒了。康珠小姐在祭台后耶稣的圣像前跪下,低头画了个十字。微娜修女便退了出来,反手把教堂的门掩上了,然后她在教堂的台阶前坐下.忧心忡忡地想:该如何对野贡·玛丽讲教堂的窘境呢7微娜修女想起沙利士神父经常说起的那句话:"教堂不能使人神圣,但人能使教堂神圣。"一座投有人敢来的教堂怎么能神圣起来呢7微娜修女感到后院葡萄园里的荒草正一步步地逼近到前院来,连教堂大门台阶的缝隙里.长出来的野草都漫过了脯背。总有一天,它们会把我和凯瑟琳修女淹没起来。她悲哀地想。58叛乱存峨辑单矗寸了半个世纪的教堂,现在压在两个孱弱的位女身上,显然她们不能担负起救赎人们灵魂的重任,她们连填饱自己的肚皮都成问题。微娜修女指望野贡·玛丽带来献给耶稣的奉仪--一袋青稞,一点钱,甚至几张烙饼。但是野贡玛丽似乎心思不在对耶稣的爱心上,她依然满脸忧郁地走出了教堂,微娜修女殷勤地迎上去."耶稣饶恕你的罪了。""微娜修女,我的罪孽太深太重。""每个人都罪孽深重,主会拯救我们的。"微娜修女说。"啊,拯救 主啊。"野贡.玛丽在胸前画了一个沉重的十字,低头往教堂大门外走去.谁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得到拯救,因为她忍不住要哭。微娜修女张张嘴,想说的那句话终于没有说出来。她看着野贡。玛丽悲伤的背影,灰心地说:"明怜的人,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忘你的爱心和仁慈。"这句话让野贡·玛丽更加难受,她把它想象得复杂得多."爱心"和"仁慈"就像两支利箭穿在她渴望复仇的心里。刚才在耶稣面前,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说,要爱你的仇人,宽恕他的过错。这好像是乩前的神父沙利士的声音,叉好像是她父亲顿珠嘉措在临终前出人意料的呼喊。可当她一想到家族的姓氏和自己的爱,她便看到魔鬼在仇恨的海洋深处挥舞着嗜血的刀子,愤懑地喊道,不。绝不!那一阵峡谷里到处都能听到洛桑高亢动人的歌声,他走到哪里,歌声就跟到哪里,仿佛歌声是他的影子一般。他参加了农会,铁了心跟红汉人走,渴望改变自己命运的年轻人都服他,还推举他为藏民自卫队的队长。他受木学文的委托,组织了一队马帮,为进藏的解放军去汉地运粮食和军用物资。洛桑的歌声在峡谷里暂时消失,野贡家的人找到了复仇的机会。洛桑走后的第二天夜晚,月亮躲在厚重的云层后。峡谷里黑碍很早,魔鬼盘踞在峡谷四周的山头上。两匹马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土司大宅,坚赞罗布土司站在大门口对牵马的管家旺珠说:"放心去吧,佛祖会保佑复仇者的。"土司家的老仆人拉巴平措多年以后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鬼影憧憧的夜晚。土司大宅里明明走出去了两人两骑,回来时就只有一人两骑了。那另一个人横搭在马背上,已经口吐白沫,撒手归西了。旺珠泪流满面地跪在坚赞罗布土司的面前,不停地扇自己的嘴巴。说他该死。他说他和康珠小姐来到央金卓玛的家后,把那些带去的面点和漓菜摆放了一桌,然后他就退出来了。临走前他还特意嘱咐康珠小姐,酒可别喝得太多,老爷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哩。可是,等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大呼小叫再冲进屋里时.倒在地上的不是那该死的、下贱的晒盐女央金卓玛,而是康珠小姐。老爷啊,神灵一定把我们的想法弄反。坚赞罗市一直没有想明白自己的妹妹为什么会弄出那样大的差错。在管家旺珠精心的安排下,他们在康珠小姐陆行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认清那惟一一块拌有剧毒药物的三角形面点。下贱的晒盐女央金卓玛吃下它,你的爱情才有希望。用毒药毒死家旗的仇人野贡家的人一点也不陌生,多年以前坚赞罗布的爷爷一一七世野贡土司曾经用一把单面涂有毒药的刀切梨给前来讲和的泽仁达娃的祖先吃,顺利地维护了家族的荣誉。町是这一次.毒药毒死了下毒的人。很多年以后,末代土司坚赞罗布和教堂的神父安多德作为政协委员经常在一起开会,一次他们被安排住在同一个房间。晚两人躺在床上闲聊时,坚赞罗布向安神父说起这段往事,安神父不经意间的一句话让坚赞罗布似乎看到多年前的真相。神父对他说:"耶稣的仁慈会让我们的信徒化恨为爱。"那晚坚赞罗布一夜未眠。第二天他对安神父|兑:"你们的耶稣害了我妹妹。" 可是比他年龄小了近三十来岁的神父直率地说:"恰恰相反,耶稣拯救了她。"藏区的局势越来越不稳定,邻近几个地区的土司和寺庙的武装喇嘛都上山参加了叛乱。叛乱的流言与传闻躲在峡谷上空的乌云背后,阴森的风把它们畎到宁静的村庄,让藏族人祈祷平安吉祥的煨桑的青烟电颤栗不已。有人传言说四川藏区的红汉人围攻了叛乱的寺庙,喇嘛们实施黑巫术和红汉人对抗。他们做了一个巨大的塔.在基座内埋藏了四处收集来的人问最龌龊污秽的东西--猫头鹰和乌鸦的骨头、肉、污血,人的头骨,死于斗殴的男子的新鲜血液,杀过人的兵器,暴亡者的耳垂、鼻尖,心脏和嘴唇,寡妇的黑色内衣,吊死鬼用过的绳子。园分娩而死亡的妇女的骨头,死尸的皮肤,地下幽暗之地的泉水,活的黑蜘蛛,死人的头发,魔鬼遗留在悬崖边的唾沫,字路口上亡魂坐过的石块等等,此外还从一百零八个不同的墓地取米土,一百零八限山泉中取来水,一目零八种毒树上采集来树叶和嫩枝。。据说他们找齐了大部分东西,但只有一样由于时间仓促和世道变,怎么也找不刘啦,这就是淫荡妓女们的经血。因为红汉人来了以后,取缔了卖筻生意。因此那座叛乱喇嘛寺的黑巫术做得有点不伦不类,以至于针对红汉人的巫术失去丁应有的法力。红汉人得到了支持他们的藏族人提供的准确情报,把大炮瞄准那座巫术之塔,一炮就将它炸得飞上了天,塔内刻毒的咒语被炸得粉身碎骨。喇嘛们像炸群的马,各自携枪跑到山上躲起来了。不过,他们依然认为,不是红汉人打败了他们,而是自己的毁敌巫术少了一样东西。这些被风吹来的恐怖故事止峡谷风声紧张。野贡家族的坚赞罗布土司已经征派"门户兵",噶丹寺的喇嘛们也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些武装喇嘛们,他们平常在寺庙里念经的工夫少于舞刀弄枪的时间。寺庙里的恬佛和八大老僧已经接到了来自拉萨方面的指示.要他们把人拉到雪山上去,跟红汉人对抗。木学文便是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噶丹寺的请柬,请他到寺庙里和八大老僧以及上层贵族一起商议峡谷的未来。土改工作队的所有队员都反对术学文去,但是他说:"如果我不去,他们看不到我们的诚意。"术学文去的前一天晚上,他的床铺上飞进来一张神秘的字条,上面只有一行藏文字,"危险,勿来。"工作队的队员们都感到奇怪,由于最近一段时间形势严峻,土改工作队所在地藏公堂的前后都有武装岗哨,别说来一个人,就是一只鹰也飞不进来。木学文笑着对自己的队员们说:。你们看,即便藏区真有神灵,也是站在我们一边的。"实际上术学文心里还挂记着寺庙里的一个喇嘛,因为人们传随,这个喇嘛可能就是他的父亲。而且术学文凭直觉可以断定,这张纸条和这个喇嘛有关。木学文在成都上学的岁月里,母亲木芳从没有提起她被人抢过,也很少提起他父亲。随着岁月的流逝,世事变迁,木学文一天天长大,父亲在他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的模糊印象。有时他在梦中见到一个跃马横枪、满脸络腮胡的藏族汉子,有时一个穿长袍马褂的男人叉老是在他的梦里浮现。他曾经闸过自己的母亲,父亲究竟喜欢穿马褂长衫呢还是穿藏族人的楚巴7母亲总是支支吾吾,实在无法回答就以眼泪来面对。回到峡谷工作以后,他曾经想从他母亲那里得到有关父亲的消息。但自从赶走了外国神父,凯瑟琳修女便不再认这个当了红汉人的儿子。术学文只能在峡谷里的风声中捕捉父亲踪影的蛛丝马迹。儿天以前,他和那个曾经抢过他的母亲、现在皈依了佛门的吹批喇嘛在寺庙外面的白塔前见过一面。正如人们所说,他是寺庙里个子最高的喇嘛,看上去比木学文还要高,只不过没有年轻的县长挺拔、魁梧。他围着转经塔一圈又一圈地转,每转一圈,都要往白塔上放一个小石子,那上面已经密密地放了上千颗石子。木学文开初不相信一个抢掠成性的巨匪会这样心无旁骛地围着一座座无言的白塔兜圈子。他站在一边默默地看了他许久,他在阳光下显得萎琐、谦卑、迟疑,像一个过早地被生活压垮了的老年人。木学文终于鼓起勇气对他喊:"哎,你,过来一下。"那个高个子喇嘛定定地看了身着军装的木学文好一阵,才慢慢走到他的身边,躬身向他施了个礼,谦逊地说:"大军,你是叫我吗?""师父,叫什么名字?"木学文问。"大军,我的法名叫吹批。""出家以前呢?"吹批喇嘛坦然地说:"出家以前,我是一个魔鬼,不配有人间的名字。""那么.你有家人吗?""出家人.哪里有家,寺庙就是他的家。"吹批喇嘛说。"我是问休.还有役有亲人木学文紧张地看着他。吹批喇嘛依旧平和地说:"大军,不要费那些心思了。我的罪孽我一个人聩还,与我的亲人没有关系。"木学文心里有些感动,又涌上来一股强大的怜悯。如果这个高个子喇嘛真的是某个人的父亲,他应算是一个伟大的父亲。但是如果作为一个革命者的父亲,那就有些糟糕了。木学文参加革命以后,从来都是在各式干部履历表的家庭成员一栏上,填写"父亲,纳西商人,已亡"。不是术学文想掩盖什么,而是他小时候能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有关父亲的消息就是这些。第二天木学文让土改工作队暂时撤到澜沧江东岸,自己带着一个通讯员如约来到寺庙,他们都没有带枪,是真心来谈判的。武装喇嘛们虎视眈眈地拥在措钦大殿的外面,有的人连枪都上膛了。木学文没有看到这些时日以来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的那个高个子喇嘛吹批的身影。他被引到大殿楼的一间掌教厅,寺庙的两大活佛--年轻的六世让迥活佛和年迈的绛边益西括佛以及八大老僧都围坐在几张长条拼成的方桌前.野贡家族的擎赞罗布土司和几个头人坐在另一边。木学文向活佛和老僧们施礼,叉向坚赞罗布土司点头致意,寒暄之后双方开始正式的谈判,主要是喇嘛们和坚赞罗布在滔滔不绝地诉苦。他们说自土改工作队来后,寺庙的"神民户"交租不积极了,连酥油也不给寺庙供啦,没有酥油用什么点佛菩萨面前的酥油灯?"神民户"是大清乾隆皇帝在位时恩赐给寺庙的,民国政府都不管"神民户"的事,你们共产党为什么要削减"神民户"的户数呢?没有"神民户"的供养,寺庙拿什么敬奉给神灵,神灵要是发怒了,峡谷的众生怎么生存?坚赞罗布土司今天就像他父亲顿珠嘉措当年要和纳西人打仗时那样,全身武士装打扮,甚至还把那只野贡家祖传的能抵御枪弹的金靴也挂在了胸前。他插进来说,你们不但抢走了我们家的奴隶,还煽动那些下人们把高利贷借据和地租契约都烧了,没有这些东西,我还是峡谷里的土司吗?你们不是委任我当副县长吗?一个副县长没有奴隶、也没有为他种地的佃户,甚至连借出去的钱都要不回来,还算是一个副县长?我连一个乞丐都不如。这就是你们的土改吗?你们什么都管,连我妹妹的婚事也插上一手,现在她死了,--啊,愿佛祖能超度她的亡灵,都是你们让那些贱民的脑袋发了疯。要是在过去,土司家的婚事不顺,是要打仗的哩。术学文平静地说:"你们说得大体都对。共产党的土改就是要把土地分给穷苦的百姓,不论是寺庙的土地,还是土司的财产,都应该匀一些出来救济贫苦的百姓。共产党为什么能得到人民大众的支持,就是因为我们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和生路。再说,贫富差别太大也违背佛教慈悲为怀的宗旨。信仰归寺庙,土地归民众。大家两不相扰,不是很好吗?尊敬的绛边益西活佛,清朝乾隆年问噶丹寺的'神民户'核定了一百五十户,对吧?现在有多少户呢?三百三十二户。翻了一倍还多。而寺庙的喇嘛人数和从前没有多大的变化呀。坚赞罗布土司,高利贷是旧时代的产物。是最不公平合理的,我们当然要废除它。借你十块大洋.就把人家儿子抓来当了八年的奴隶,天下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情吗?""借债还钱,翻倍记息,无钱还债,以人相抵。这是规矩。"坚赞罗布振振有词地说。"我们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打破旧社会的规矩。而你们的出路,取决于你们是否和人民站在一边。""野贡家族的人,从来就只站在属于相同'帕措'Ⅲ的一边。只有相同的血脉,才会有相同的种姓。"野贡土司讪讪地说,"请问木县长,你属于哪个种姓呢7"术学文一愣,然后才说:"我的生命是共产党给的,因此你可以认为我属于共产党。但我们不是一个家族或者种姓,我们是全中国无产者阶层的政党。"坚赞罗布闪着狡猾的眼光说:"你可找到一个大种姓当依靠了。现在不是共产党跟我们过不去,而是老冤家找上门来了。目。 木学文身上的血一下冲到脑门,他一拍桌子喝道:"坚赞罗布,共产党不计个人私怨。如果你站在人民一边,我和你就是朋友!"谈判陷人僵局,而且话题越扯越远,从大地上的人间扯到天空中的神灵,双方都无法说服对方。喇嘛们说峡谷的土地、盐田是神赐予的。寺庙有权拥有。并举出实例说,某一块土地上曾有莲花生大师的脚印.而另一片土地曾经是佛陀和魔鬼打过仗的地方.佛陀战胜了魔鬼,才把土地留给了寺庙。他们还说,一个藏族人不会在乎你们分给他们多少地,我们能不能让他们顺利转世投生,对他们来讲才是最重要的。土司说当年峡谷里役有青稞也投有牦牛,是一个受他家资助的话佛用风把青稞种吹到野贡家的后院里,自此以后峡谷里的人们才会种青稞。他们极力向共产党的县长证明,没有土司和寺庙,就没有峡谷的众生。众生没有土地和生括贫困,是他们前世没有修得好,如果他们听土司的话和虔诚地来寺庙进香,他们的来世就会有很多的土地和财产了,说不定还可以投生到土司家哩。一个老僧对木学文说:"神灵照管下的土地,不需要土改。土改只能带来战争。"术学文没有接他的话,把脸朝向六世让迥插佛:"尊敬的话佛,寺庙真的希望打仗吗?"六世让迥活佛沉吟片刻,才说:"我在拉萨哲蚌寺学经的时候,僧人们在春天都不出门。因为他们害怕踩死地上的蚂蚁。"木学文说:"出家人的清规戒律,我想你们都比我清楚。峡谷里打了几十年仗了,什么最珍贵呢?是和平。"但是几个喇嘛气势汹汹地说,不是寺庙不需要和平,而是你们红汉人要来割佛菩萨的肉。神灵已经在昨天通过一朵乌云告示人们了,寺庙和红汉人终有一战。让迥恬佛说:"那是魔鬼的阴谋,你们不要上当。 但他的老师绛边益西活佛说:"神谕是不可违背的。一个催侣的职责,就是服从神的旨意。"喇嘛们在欢呼,向木学文挑衅性地扇动着胸前的僧衣。木学文没有感到害怕,而是感受到了让迥活佛的悲裒。"我要到静室里闭美静修了。"让迥活佛在人们的嚷嚷声中缓缓地说,仿佛说他累了,要去休息一样。尽管邪声音不大,但是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渴望打仗的人像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呆呆地看着让迥活佛。"如果杀戮能够解脱恶业,还要僧侣做什么7"让迥活佛一字一句地说,然后起身,拂袖而去。木学文站起身来高声说:"体们应该听让迥括佛的,别辜负了他的慈悲。"但是喇嘛们的喧哗淹没了他的声音。他走到措钦大殿外时,四个身材高大的武装喇嘛围了上来。"跟我们走。"一个喇嘛命令道。"我是盐田县人民政府的县长,你们不能这样。"术学文提高了声音说。一个喇嘛用枪托在木学文的头上猛击一下,他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们把木学文囚禁在一间地牢里.那里面阴暗潮湿,有股腐烂的味道,还有丝丝血腥味若有若无地在霉烂的空气中飘浮。天黑以后,术学文才醒来,他不明白以慈悲为本的寺庙为何还有地牢。不过他对这种地方并不陌生,当年他参加学生运动被捕后,也在这样的地牢里呆过。是夜,山风在蛱谷的磨刀霍霍声中哭泣了整整一晚。启明星快升起来的时候,地牢的大门轻轻打开,有一缕星光飘进来。平时人们没有注意到星光的穿透力,那是因为被黑暗埋藏得不够深,只有蹲过地牢的人才能看到星星飘逸的光芒。星光映衬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一步步地走向坐在地上的木学文。木学文心中长长地吁了口气,总算见到他了,只是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术学文脚上还戴着脚镣,要迅速站起来还不是那么利索。但那个身影一躬身,就把木学文背起来了。术学文伏在他背上悄声问:"我还有个通讯员。他在哪里?""他们杀了他。"身影闷声闷气地说。"唉.他们还是叛乱了。"小李才十七岁,是个刚从汉地参加工作的青年。木学文不知道他是如何死的,他不忍心问。他们走出了地牢,绕过幢幢僧舍,远处传来狗吠声,西北的天空上一颗流星拖曳着长长的白光扎向远方黑黢黢的群山,寺庙的头通鼓还有一个时辰就要敲响,有几个睡不着觉的老僧已经起床点燃了酥油灯,正在僧舍里的神龛前默默地祷告。寺庙正在沉睡中缓缓醒来,而大地仍然被黑暗所覆盖。噶丹寺并没有围墙,四处都有进出寺庙的小径。他们从寺庙的背后溜了出来,其间木学文还看见两个巡夜的喇嘛模糊的身影,但是他们段有被发现。吹批喇嘛虽然人高马大,但走起路来就像走在棉花上一般,一点响动也没有。木学文想,不愧是当过土匪的人,干这样的事情易如反掌。"让我下来走吧。"木学文说。那时他们已经离寺庙有三里地了。"得先把你的脚镣弄开。"吹批喇嘛把木学文放了下来,蹲到他的面前.用一把康巴刀撬脚镣上的锁,他干得很麻利.三下两下就把锁撬开了。木学文说:"谢谢啦,你让我当不成烈士。""我要你好好活着。""为什么救我?""度己度人,出家人的天性。"木学文从他苍凉刚毅的脸上读出了寺庙在这个时代不可避免的错误,他忽然担心这个与自己的身份有暖昧关系的喇嘛如果也走向叛乱的队伍,他们会不会在两军交战中面对面呢?如此.他就更需要弄清他们到底有没有那种关系。"师父.我想问你一件事。""问吧,趁天还没有亮。""我的母亲是教堂的凯瑟琳修女,我的父亲在哪里呢?""他早死了。"吹批喇嘛麻木地说。"怎么死的?"木学文定定地看着畎批喇嘛的脸。."我杀死的。""你 ."术学文很失望,只有把目光转向天上的星星,那上面兴许有答案。"你走吧,天要亮了。"吹批喇嘛叉说。"我想起了童年时候的一匹小马,是我父亲送我的。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农批'。那是一匹灰色的马,四个马蹄却是白色的。能跑,叉听话。我父亲随,孩子,它会和休一起长大,但是你走的路要比它长,这样你才会有出息。""你现在又有新的马了。""可是我的小灰马呢"木学文看着星星喃喃地说。"别管它啦,它老丁,而你还年轻,路还长。"他语调轻柔,像一个慈祥的长辈对晚辈的嘱咐。一声枪响从寺庙那边传来,风带来了喇嘛们的惊慌。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澜沧江的溜索边,术学文没有得到答案,怅然跨上了溜索,他吊在馏索上回头看着吹批喇嘛,但是喇嘛的腧渡澜不惊,布满麻木的苍凉。术学文高声说:"别跟他们走!想一想你为什么出家。"然后他双腿一蹬岩壁,把自己射向了对岸。他投有看见吹批喇嘛长久地仁立在澜沧江边,佝偻着背一动也不动,仿佛一棵正在枯老的树;他也没有看见山风吹动着那老喇嘛绛红色的僧衣,向着他远去的方向飘动,像一个父亲对儿子殷勤召唤的手;他还没有看见吹批喇嘛手里捻动的佛珠,那佛珠陈旧而圆润,在手指长年的抚弄下,像一颗颗虔诚的心.每控动一次,都是对那个远去的背影的祝福;当然,他更段有看见老喇嘛目送他的目光越拉越长,那是最坚韧顽强、最炽热温情的目光,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父亲凝望长大了的儿子的目光,骄傲、幸福、自豪、希望全都深藏不露,坚硬的山风没有把它吹散,而是将它越送越远;最后,他没有看见吹批喇嘛蠕动的嘴唇,没有看见潮湿的眼眶--这双眼睛后来见风落泪,具有佛的灵光;这软弱的嘴里想说什么话,那深情的服仁里期待的是什么,木学文永远听不到也看不到了。59最后一枪当天,峡谷里的叛乱开始了。叛乱的队伍首先袭击了农会和藏民自卫队,藏民自卫队的队长洛桑那天早晨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就听到了划破峡谷宁静天空的枪声。"他们闹起来了。"他翻身爬起来,但是央金卓玛死死地搂住了他。"别去,别出去。"她酷。"难道等他们打到家门来吗?"洛桑推开央金卓玛,他听见了皮肉撕裂的声音,听见了心和心分开时痛苦的脆响。每个夜晚,他们依偎在被窝里一分钟也不曾分开过,他们还做同一个梦,只是醒来后发现现实比梦中还美好,这让他们常常幸福地从梦里笑到梦外,又从梦外沉醉进梦里。早晨起来时,他们必须小,翼翼离开对方的身体,动作快了或大了会把对方的皮肉撕扯下来。因为他们的肤肌是粘在一起的,心也是交融在一起的。因此,当洛桑听见枪声急忙起床时,不小心将央金卓玛青春的皮肤撕痛了,把她盛满柔情的心伤着。但是他已经投有时同来缠绵和道教。 藏民自卫队和农会的人加起来,其实只有三来号人,而且他们手中的枪大都是陈旧的火绳枪,步枪也只有几支。坚赞罗布的"门户兵"和寺庙里的叛乱队伍冲进村庄时,藏民自卫队退守到了藏公堂。坚赞罗布土司手下的一个头人扎巴多吉很快带领叛匪们包围这座土司大宅对面的房子,他们用机枪把藏公堂的大门打成了筛子。洛桑指挥大家用桌子、柜子等家什堵住大门,单调沉闷的火绳枪声和步枪声在叛匪们猛烈的射击中显得如此孱弱,就像暴风雨中折断的树枝。即便如此,土司家的马队也没能冲进藏公堂,火绳枪的射击就像长了眼睛,藏公堂外的一小块开阔地上被击中的人马在到处翻滚,仿佛地狱中的景象再现。扎巴多吉躲在外面的一道土坎后高喊道:"洛桑.出来吧,土司老爷还没有喝到你的喜酒哩。""可我想请他吃一颗枪子儿。"洛桑在里面说。"洛桑,牛粪堆不成高山。别说大话了,我家老爷要用你背叛的心下酒哩。""他还没有那个口福。"洛桑往外打了一枪,射穿了扎巴多吉的帽子。战斗持续到下午,叛匪们始终没有攻进藏公堂。天要黑的时候,扎巴多吉卫在外面喊了:"洛桑,看看谁在我手里。"洛橐从藏公堂破敢的窗子看见了被绑着的央盒卓玛,还有所有坚守在藏公堂里的自卫队队员和农会会员的妻子、母亲、姐妹。袼桑的眼珠差点就爆裂出来了。"你们还是康巴人吗"他愤怒地喊。"跟着红汉人跑,体们也算康巴人?"扎巴多吉反问道。"放了她们。我们男人的事情,用男人的方式解决。"洛桑说。"那你们出来,我们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她们的命在你们手里.想一想云南那边的土司们怎样对待跟红汉人走的女人吧。"据说云南那边一个叛乱的土司把抓到的女土改工作队员剥光了衣服,将高高的树梢拉下来拴在她们的乳头上,然后一放树梢,一团乳房就飞向了天空。"洛桑,别出来啊!他们会杀了你们。"央金卓玛高喊道。"别出来啊,孩子!一别出来,哥哥。""别出来,爸爸。"外面的女人们喊得声嘶力竭。但是藏公堂里的所有男人几乎没有犹豫,都出来了。他们紧握着手里的枪,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的亲人.也一步步地走向死亡。扎巴多吉笑了,他说:"放下枪,我就放娘儿们走。"格桑说:"先放她们。"扎巴多吉一挥手,他手下的人便把绳子拴着的女人们都放了。扎巴多吉用枪指着洛桑说:"该你履行自己的诺言了。"洛桑深情地看了自己的妻子央金卓玛一眼,手里的枪"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他骄傲地说:"来吧,像个真正的康巴男人一样。"扎巴多古一枪打在洛桑的肚子上,但是他动也不动,眼睛还望着央金卓玛,就像他第一次在盐田边看到那个美丽非凡的晒盐姑娘时一样,神情专注,心旌摇荡,分不清现实和梦想,仿佛一步跨进天国,就看到了仙女。扎巴多吉叉打了一枪,洛桑身子才摇晃了一下,他回过头来,对扎巴多吉说:"你不是个男人。"央金卓玛这时才从噩梦中醒过来,她一声尖叫,像一头暴怒的母兽,扑向扎巴多吉,在她咬下扎巴多吉的一只耳朵时,她为洛桑挡住了射向他的第三颗子弹。机枪再次响起来了。它如此近距离地向人群射击,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仿佛那只是藏族人炒青稞时青稞在锅里劈啪的爆响。为了亲人自动放弃战斗的康巴汉子们像被砍倒的太树,纷纷倒在了藏公堂外面的空地上。许多自卫队队员没有想到对手会这样不讲信誉。他们也是康巴人,应该顾惜康巴人的名誉。多年前当他们面对徒手的纳西男人和女人时,康巴骑手们选择了荣誉,放弃了杀戮。正如两个康巴男人持刀格斗,刀被打落的那一方绝不会被刀还在手上的一方杀掉,要么他认输,要么他把刀拣起来,再重新搏杀。你赢了,但必须赢得很骄傲;同时你也应该让对方输得很尊严。被机枪扫倒的自卫队队员眼睛都没有闭上.永远也闭不上了。洛桑的眼睛还望着他的央金卓玛,她也深深地凝望着他。两人的目光永恒地交织连接在一起,就像两只紧挽在一起的手。以至于当人们抬他们的尸体时,必须将这一对生死恋人一起抬走。因为爱的目光是世界上最坚韧的东西,任何外力都割不断它。第二天,坚赞罗布土司和寺庙的武装喇嘛裹挟了大量的藏民逃到了山上。叛匪们把凡是参加了农会的藏民的房子都烧丁,抓到的男人全部剁去食指,使他们以后再不能打枪,然后一根绳子拴了,拖在马后面,让他们和康巴骑手一起在险峻的山道上奔跑,许多人跌倒了,马背上的骑手反手一刀,将绳子砍断,后面奔跑而来的马便将这些可怜的人撞下悬崖。那些骑手和披绳子拴着的人过去都是朋友,甚至还是表亲兄弟,不少年轻人还一起长大,在同一个牧场放牧,在同一个祭神的节日里唱歌跳舞喝酒。红汉人来了后,一些人想在今生改变自己的命运.一些人依然听土司和寺庙的,把希望寄托在来世。峡谷里的藏族人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同胞兄弟这样凶残过,过去他们作为土司属下的"门户兵",跟随土司抗拒土匪,和纳西人打仗,都有看似很正当的理由,而现在他们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杀同一个村庄的兄弟。仿佛每一个"门户兵"的脑子都被魔鬼控制了,平时在寺庙进香磕头时的虔诚、在佛菩萨和神山面前的敬畏、在父母兄弟姐妹匪前的孝敬和谦逊,全被嗜杀的热血淹没了。有一个骑手的后面就拖着他的表哥,一个农会的积极分子,表哥说:"兄弟,你慢一点好么7我实在走不动了。"那兄弟说:"哥,别废话了,走不动你还跟红汉人跑。"表哥说:"红汉人分给我们土地,就像把美梦分给我们一样。"兄弟说:"别信他们的,我们有土地在下一世。"然后他扬起了马刀:"你走还是不走?"三天以后,木学文带着两个连的解放军来到了澜沧江西岸,那时叛乱的烽火已经把}瓦格博雪山下的冰都融化了好长一截,峡谷里狼烟滚滚,让人分不清哪是乌云哪是战争的硝烟。幸存的农会会员见到术学文时都跪伏在地匕哭得爬不起来,他们说:"术县长啊.土司的心被魔鬼控制了,他干的事情比魔鬼还更像一个魔鬼。"多年以后,坚赞罗布土司在共产党的监狱里接受改造时,曾在一次思想学习检查会上追忆了自己当年率众参加叛乱的动因。他说有一个傍晚他的妻子楚姆到房顶上去煨桑,忽然看见一头金色的牛从后院的门里撞了进来,楚姆当时吓得差点从房顶上跌倒。坚赞罗布当初还以为这是野贡家的第一世土司借给那个拉萨活佛的牦牛转世投生,因此大家在围捕盒牛时高兴得大呼小叫。牛和这个家族有着如此密切的联系,凡是野贡家的人都没有忘记在他们家长年不息的火塘下,还埋有几百年前拉萨有名的活佛送回来的牦牛的头颅,是它保佑了野贡家族的传宗接代和繁荣昌盛。可是野贡家的人那晚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一个家丁的肠子被它的牛角挑出来了,另一个家奴则被它踩扁了头。把这头金牛捕到后,他们被它的外形吓呆了.即便是牧场上最年长的牧人也没有见过如此恐怖怪异的牛。它暴怒、凶残,生着两只天青石一般的牛角,而且还有火焰从牛角尖中喷射出来;更为可怕的是它竞长有三只凶暴的大眼,那眼睛比人的一个拳头还太,盯你一眼就像在你的心窝处打了一拳;当它吼叫时,露出的牙齿就像冰川上那些锋利的冰尖。最让人做梦都想不到的是,它的额头上镶嵌着五颗人头骷髅,就像国王戴的王冠,而它的脖子上则挂着由五十颗滴着血的小人头组成的花环。"你还在讲封建迷信,坚赞罗布。"在那个学习会上,一个从前在他手下当头人的改造积极分子批判他说。坚赞罗布却说,你们等我说完么。那晚我们把它用铁链拴在后院的核桃树下,马上叫人去请寺庙的喇嘛来看这到底是头什么样的怪物。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绛边益西话佛和一个老堪布来的。他们打着火把将金牛一照,绛边益西活佛当时就惊呼起来,他说:"佛祖啊,这是业力阔王的身形啊!""你想说明什么问题呢,坚赞罗布7"主持会~义的管教人员打断了他人神不分的回忆。"报告政府,我是想说明,阎王找到我的家里来了。所以从那天以后,我就成了夺去许多人生命的阎王。"可是当年坚赞罗布却不这样认为,那头被拴在他家后院核桃树下的金牛--业力阎王的密修身形--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拴牛的铁链被它全部咬碎,吐了一地。从那天早上起,坚赞罗布就感到自己长了三只眼睛,多生出来的那只眼睛一直在盯着那些想分他的地和财产的贱民和奴隶们,目光里随时想伸出一只拳头去揍扁他们。他的脾气也变得跟公牛一样暴躁,总想把令他不顺眼的人一口吞了,总想把挡他道的人一头撞开。他不明白业力阎王已经进人了他的体内,让他暂时充任峡谷里的生死判官。不幸的是他滥用了这个权力,使许多人由此坠人了死亡的深渊。与解放军打的那一仗,使他终于明白藏族人的战神并不站在他的一边。更何况还有那些跟红汉人走的农会会员帮助.他们带解放军跨越了只有在高山牧场放牧的人才知道怎么行走的冰川,截断了他原来打算一旦打不赢就翻越卡瓦格博雪山垭往西藏腹地或者印度逃亡的退路,而另一支解放军却一路追杀过来,一直将他们逼到一块密林中的草甸上.并把他们团团围住。老管家旺珠一逃到这里便老泪纵横,跪在草地上对坚赞罗布说:"老爷啊,这块草甸是野贡家的伤心之地,你的叔叔江春农布就是在这里被泽仁达娃杀死的啊!现在泽仁达娃的儿子叉追杀我们到了这里,两个世仇家族一决生死的时候到啦。"多年前,江春农布的头在这里被泽仁达娃一刀砍下来后,曾倔强地一路滚回峡谷底的土司大宅,让许多人唏嘘不已。雪山下两个家族总是重复演绎同一段精彩的故事,连地点都不改变,似乎是神灵的有意安排。今天坚赞罗布要么成为野贡家族光荣的复仇者,要么变成这个骄傲的家族第一个阶下囚。那时坚赞罗布骑在马上,不服输的偏执情绪使他的双跟比疯了的公牛还要红.他气汹汹地说:"狗娘养的泽仁达娃,自己跑到寺庙里躲起来,却让儿子带着红汉人跟我们过不去。老爷我今天死也要跟他同归于尽。"而外边红汉人却让一些藏族人拼命地向被包围的骑手们喊话,说解放军优待不抵抗的"门户兵",只要放下武器,徒手走过去,红汉人会把他们当兄弟看待。喊话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连一些骑手的马都迈不开脚步了,它们只在原地打转。骑手们自从跟野贡土司跑到山上来以后,已经和红汉人打了六仗,他们没有打赢过一次。骁勇的头人扎巴多吉在一次冲锋时跃马冲进了追击炮弹炸开的一朵黑色大花里,然后飞起来挂在了树上,天上的兀鹫就在那里掏空了他的身子。解放军的迫击炮常常把叛匪们轰得晕头转向,硝烟的味道让骑手和他们的战马闻着十分不舒服,骑手们说那味道像放屁一样臭,它射击的样子也像放屁。马一嗅到这种味道就受惊。双腿发软。今天解放军为了威慑叛匪,将迫击炮在草地上摆了一排,远近望去,像一片矮小的灌木丛,让被围在草甸中央的骑手们看着心寒。旺珠焦急地看着踌躇不前的马队.便斗胆对坚赞罗布说:"老爷,把你胸前的金靴借我,我带十几个人冲过去,先踏平他们老放臭屁的小炮。"那只可以抵御枪弹的金靴自叛乱以来一直都挂在坚赞罗布的胸前,连睡觉都不曾把它摘下来。有一次一发追击炮弹片飞过来将金靴的鞋帮削掉了,而坚赞罗布却安然无恙。这更让野贡家的人深信这只几百年历史的金靴是有灵性的,虽然它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可以在一次战斗后倒出一捧射向主人的子弹.但是至少弹片击中了靴子却没伤着坚赞罗布土司一根毫毛。坚赞罗布土司毫不犹豫地把胸前的宝贝取下来,在空中挥舞着高喊:"雪山下的勇士们,野贡家族的吉祥金靴将为你们抵挡红汉人的炮弹。"旺珠流着老泪接过了金靴,挂在自己的胸前。由于他身上的佩饰不像坚赞罗布胸前那般琳琅满目、繁复累赘,他连仅有的护心镜也在逃跑中弄丢了,因此金靴挂上去后,显得突兀而滑稽,他便从峡谷里一人之下、千百人之的管家,变成了找不到另一只靴子的落魄流浪汉。连坚赞罗布看着也为他忠心的老管家感到心酸。旺珠老啦,老得离死亡只差一步了,可是他于吗要这么急呢旺珠身边已经跟上来十来个相信金靴无穷法力的康巴汉子,旺珠向坚赞罗布掌心向上,抬起了双手,"谢谢啦,老爷。我这把岁数的老人家,本来该在家修佛养身啊,可是旺珠没有那个福分了。"然后他一夹马肚,率先冲了出去。卜几匹战马也疯狂地跟上去了,那是向死亡迎面撞去,仿佛渡溜索的人没有对岸,但却不管生死地往深渊里滑去。对面的藏族人郡急得高喊:"别过来!快马投降啊!"但是奔跑起来的战马和热血燃烧起来的康巴汉子一样,已没有时间考虑生和死的选择,只是一个劲地往地狱里冲。木学文深深地叹了口气,命令他身边的士兵们:"举枪,向马射击。"一阵排枪过后,前方的草地人仰马翻,旺珠胸前的金靴在他摔倒时被抛上了天空,落到草地上成了一只普通的靴子,以后再也没有人找到它。直到这个世纪末的一次新春茶话会上.身为县政协委员的坚赞罗布在品着来自汉地的碧螺春茶时.还心平气和地对木学文说:"我家祖传的那只金靴,虽然不能挡住解放军的子弹,但的确是一只做工很精细的靴子,如今再也找不到那样工艺精湛的鞋匠啦。要是能留下来,也是一件文物呢。可惜邢天我头脑一热,就把它拿给旺珠啦。"坚赞罗布多年后应该还记得,旺珠摔下马来时折断了脖子,扭头看着他身后的坚赞罗布,再也转不过头去了。他好像在问:为什么我还是中弹了?解放军冲过来,将那些摔倒在地的骑手们俘获。一些受伤的人立即被抬到卫生员那里包扎。坚赞罗布身边已经没有几个可以投入战斗的人丁。木学文带着解放军士兵越逼越近,一排排的枪口对着草地中央的坚赞罗布。"坚赞罗布,放下枪,下马投降!"木学文命令道。"看哪,野贡家的仇家来啦。"坚赞罗布扭头对他身边的一个侄儿说。"别再闹下去啦。峡谷里死的人够多的了。"木学文边说边勒马向前。"再死一个也不嫌多。嗨,巨人部落的后代,来杀了我吧。"坚赞罗布说。"我们不杀你,要把你交给人民审判。"木学文说。"别侮辱一个土司的骄傲啦,哪有贱民审判贵族的事。来吧,像个爷们。'"坚赞罗布,下马投降!"木学文再次命令道。这时他们已在互相的射程之内,木学文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对手眼里绝望的目光。坚赞罗布忽然抬平了手臂,手里的枪对准了木学文的心窝,术学文当时有些惊讶.没料到这个土司会这么顽固,他愣愣地望着对方黑洞洞的枪口,仿佛要看清子弹是怎么打出来的。只听得"啪"地一声枪嘀,枪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雪山下的森林里拖着悠长的回音。他想:糟糕,我中弹了。但是他却发现坚赞罗布扬手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手中的枪甩出去老远。木学文定定地骑在马上,在枪声的余音中迷惑不解。直到他看见雪山上的白云仍在游动,才确信自己还活着。"谁开的枪?"他问。他身边的士兵也在互相询问.谁开的这一枪?因为在这之前.术学文规定了严格的纪律,坚赞罗布土司即便参加了叛乱,也是我们政府团结改造的对象,一定要活捉他。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但是这救了木学文命的一枪竟然没有人知道是谁打的,成了雪山下永久的谜。即便是在战斗结束后部队的总结会上,也没有人承认这件可以立功的事。士兵们都说,他们没有听到指挥员的命令前,是绝不会开枪的。有个老兵在总结会上曾经说,那一枪是从雪山上打下来的,我能听出来,射程至少在一千米以远。不过,就是我军的神枪手,也不可能打得那样准。那神秘的一枪准确地击中坚赞罗布的右臂,让他丧失了反抗的能力;那也是腥风血雨的峡谷前半个世纪的最后一枪。从那以后,人们再也没有听到过枪声。解放军士兵冲过去把坚赞罗布绑了,木学文对他说:"坚赞粤布.你还没有本事杀我哩。" 坚赞罗布说:"你记住,我们两家的冤仇还没有完。"木学文说:"我和你没有仇,是你和人民有仇。"坚赞罗布对他翻翻白眼:"是泽仁达娃家的人,就和我们野贡家有仇。"木学文没怎么在意他的话,挥挥手叫人把坚赞罗布带走了。他们刚走了两步,坚赞罗布突然对着空旷的雪山高声叫嚷起来:"佛祖,你怎么老是袒护泽仁达娃这样的贱民!他是峡谷的魔鬼,你为什么不让尊贵的野贡家族来降服它?早知道你站在泽仁达娃一边,我们野贡家就该把酥油青稞送到白人喇嘛的教堂里去,让外国人的神灵来保佑我们。父亲啊,我该昕你的话。父亲啊,泽仁达娃的儿子叉找上门来啦。父亲,野贡家的火塘要熄啦。你看到了吗?"他叉跳叉喊.像一个闹事的醉鬼,全然没有了一个土司的尊严与矜持。几个士兵最后不得不把他摆平捆了个结实,然后将他趴着横放在马背上,他已经处于一种迷狂状态,口水沿着他的嘴角不断往下淌,雪山在他的眼里是尖顶向下的,路边树木的根都在上面。这时他才悲哀地承认:天地真的是翻了个个儿啦。雪山下的平叛战斗很顺利地结束了,木学文带着部队凯旋回到峡谷。第二天他被叫到组织部门谈话,坚赞罗布在被俘后的那一通乱叫让有关部门对他的身世产生了怀疑。他们问他,你的父亲到底是谁'"他是一个赶马的纳西商人,早死了。"木学文平静地回答说。"那么.泽仁达娃与你是什么关系呢?""大概应算是我的养父。因为他杀了我的父亲后,抢走了我的母亲。"木学文说,感到自己快要虚脱了,仿佛这话是泽仁达娃要他这么说。"噢,这样的话,你也是泽仁达娃的受害者了。"盘问他的领导说。"是的。尤其是我的母亲。"木学文说。"我们马上就要到寺庙里抓泽仁达娃了。""为什么?"术学文脱口而出,但随即又问:"他参加叛乱了吗7"投有。但他从前是个大土匪啊,又有那么多血案在身。连国民党政府都要抓他,我们人民政府当然更要将他绳之以法。""可是,他已经出家皈依了佛门。"木学文鼓起勇气说。"谁知道他是真出家还是假出家。日时代的残渣余孽躲到那些地方去的家伙多得很。同志,平叛虽然结束了,但清匪反霸的工作同样很严峻,我们可不能松劲啊。""请组织上考虑,派我去执行这个任务。"木学文挺了挺胸,认真地说。"你不怕泽仁达娃认出你来吗?""我们早打过交道了。"上次术学文从寺庙逃出来之后,回到江东时只给组织上汇报说,一个老喇嘛把他救出了地牢,但并没有说明这个老喇嘛就是昔日的泽仁达娃。因为泽仁达娃,喇嘛吹批,生父,养父,在术学文的脑子里好像应该是四个人,而不是现在这样让人皂白不辨、好坏不分的一个人。他就像站在澜沧江对岸的一个熟悉的身影,但是你又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一条像大峡谷一样深邃绵长的鸿沟稀释了你想看清他真面目的目光。如果按佛经的观点来解释,假如泽仁达娃是某个魔鬼,那么在这前半个世纪里他变化为不同的身形显形于世--抢人的土匪,霸道的丈夫,宽容的养父(或者沉默的父亲),皈依的喇嘛。但那时年轻的木学文认为,一个人身上根本不可能同时拥有这样多截然不同的性格,因此他陷人深深的苦恼之中。并不是他非常需要找到自己的父亲,而是他要弄明白前大土匪泽仁达娃究竞是不是他的父亲。因为革命队伍是纯洁的,木学文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而且在峡谷里还是相当重要的一员。在有些特殊时候,他希望自己的出身是纯洁的,哪怕是在推测中;而在某些他和泽仁达娃单独在一起的时间里,他甚至希望泽仁达娃就是自己的父亲。比如,当他看到这个古怪的老喇嘛在白塔面前一圈又一圈的转经时,或者,从寺庙里被救出来的那天和泽仁达娃在谰沧江边的分别,那时,他真想叫他一声--爸爸。当年他为什么要请求亲自去执行逮捕泽仁达娃--吹批喇嘛的任务,多年以来木学文一直没有弄明白。是为了向组织上表明自己的清白吗?或许是.或许不是;是担心泽仁达娃在抓捕过程中受到伤害吗?好像是,但又好像不是。这是他人生的一个谜,就像泽仁达娃对他的身世来说是个不可解的谜,也像平叛战斗中那救他命的神秘一枪无处可问一样。寺庙在那一段时间里元气大伤。一部分跟随坚赞罗布土司参加叛乱的武装喇嘛被解放军击溃、俘虏,另一部分喇嘛跑到了西藏腹地,有的人逃得更远,到了印度,再也没有回来过。而年轻的六世让迥活佛因为不能阻止喇嘛们的叛乱,还在静室里闭关静坐。噶丹寺的喇嘛只有叛乱前的四分之一,八大老僧走了五个.绛边益西活佛病在床上.剩下的两个老僧已经无力组织起任何佛事活动了。一些不愿意惹事的喇嘛干脆回到了家里躲起来,寺庙就像一座遭受了灾难的村庄,一片死寂。凌晨催喇嘛们起来念早经的钟声已有多日没有人敲响了;措钦大殿里也没有了朗朗的诵经声和沉闷浑厚的法号。马上就要到"跳神节"寺举行会庆典时,由喇嘛、憎侣表演的一种采辫目.各各目其信奉本荨护怯忡有所同,目举行跳神节的日期、序、舞月、怖也有同了.往年这是寺庙里人神共娱的最为欢乐的节,寺庙会选出二十多名身强体壮的喇嘛,戴上密宗面具,为僧俗表演神灵的舞蹈。但现在谁还能跳得出神灵飘逸怪异、凌空蹈虚的舞步?寺庙冷清了,峡谷就变得空虚、沉闷,连魔鬼都躲得远远的。木学文带了公安队的两个士兵走进近乎空荡的寺庙,感觉到一阵阵阴气逼人。不像以往,还没有进寺庙的大门,佛像前酥油灯燃烧的酥油清香就扑鼻而来。凭直觉,木学文几乎不用在寺庙里搜寻他要抓的人,他直奔经堂外的那一排白塔而去。果然.吹批喇嘛跏趺坐于一座平安白塔前,遥对着雪山,眼睛半睁半闭,似睡非睡。他的身边有一个小包袱和一根拄杖,仿佛已经做好了云游尘世的准备。木学文走到他面前,一时不知该怎样说那第一句话。他发现与他们前一次在澜沧江边分手时相比,吹批喇嘛仿佛一下就老了十岁,他粗硬的短发泛着灰白的暗淡光芒,像草甸上即将消融的残雪。木学文忽然心酸地想起了孩童时雪山下的某个景象,泽仁达娃长长的辫子在风中飞舞,那辫子不是一根,而是无数根,像一把把驱赶白云的黑色钢鞭他胯下的战马不像是在草地上奔跑,而是离地三尺地飞行;他头上的五彩头绳在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雪山下,似一团游动的霓虹.远远地向他奔来。于是他喊:"泽仁达娃。"吹批喇嘛一动不动,仿佛术学文叫错了人。他苍凉的目光望着远方的雪山,对人间的声音麻术而冷漠。"泽仁达娃,站起来。我代表政府,问你话。"木学文鼓起了勇气,高声说。吹批喇嘛站起来了,然后弯下身去拎那小包袱,叉拾起了那根拄杖。他缓缓说:"不用问了,我跟你走。"木学文拦住了他,有些仓促地说:"泽仁达娃,人民政府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体过去在峡谷里犯有血案。我代表政府... "一阵阴冷的风欢来,老喇嘛眼眶里的眼泪潸然而下。 木学文看见泽仁达娃在揩眼角的一滴眼泪,那眼泪不是因为心伤,也不是因为心寒,而是风吹出来的。从这一时刻起,泽仁达娃便患上见风落泪的眼疾啦。术学文等他把眼泪揩掉了,才一字一句地说:"我代表政府.逮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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