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学文对身边的呸赞罗布说:"雪山上的人还没有救下来,他们就忙于搞这一套,真是不把人命当回事了。"坚赞罗布也喝得醉醺醺的了。今天劳改农场的管教干部破例让他们喝酒,他就放开了喝。他说:"魔术要开始啦.从今以后,人人都可以在澜沧江上走路了。除了溜索,过去我和我父亲曾经坐在牛皮筏上横渡过谰沧江,当然,那时是为了去抢纳西人的盐田。可怜我那老父亲,当了一辈子土司,也没有看到过谰沧江的吊桥。"木学文苦笑道:"其实早就该修这样的桥了。我在台上的时候.就曾经想搞这个事情,但是他们不让搞。""木书记,本来今天去变魔术的应该是你啊,看看那些穿干部装的后生,他们打过仗吗,流过血吗'""嘘,你给我说话小声点。"木学文捂住了坚赞罗布酒气冲天的嘴,"那不叫变魔术,是剪彩。"他又更正道。他向桥上望去,几个穿中山装的年轻干部走向了吊桥的中央,他们春风满面,踌躇满志,其巾个人手中拿一把大剪刀。术学文此时心中难免有些发酸。红布被剪断,鞭炮声热烈地响起来,掩盖人们的掌声和欢呼声,也掩盖了几声微弱的脆响。人们纷纷涌到了桥上,这是他们第一次感受到在斓沧江上走路的滋味,已经安排好的庆典程序全被疯狂的人们打乱,学生们在桥上找不到该献花的领导,藏族表演队的队员们找不到空问翩翩起舞,许多人故意在摇摇晃晃的吊桥上跺脚、跳跃,还大声呼喊。晃动的吊桥使人们尖叫、惊恐、激动不巳,就像要从空中飞下来前的那般兴奋。那真是一个欢乐喜庆的时刻好久以来都没有这样自由痛快地高兴过。但是它与紧接下来的悲剧比起来,就太短暂了。术学文先是感觉那吊桥太小,似乎不能容纳那么多欢庆的人们;接着他叉感到吊桥太脆弱了,似乎也经受不了那热闹茸庆的氛围。这让他忽然感到不安。他看见吊桥像一根布带子一样在半空中飘忽,桥上的人也不像人,而像一砦道具。仿佛那不是现实中的一座桥,而足梦里的某个景象。他不由自主地抓住坚赞罗布的胳膊,"桥上的人太多了。"他说。他的话音落,人们就听见"劈啪"一声脆响.西岸的吊塔冒出两股白烟,固定在吊塔上的粗大钢绳就像一根甩起来的牧羊鞭,一下在空中飞舞起来,桥上的许多人被它横扫一宅.转眼就都被赶到窜中去。"哦呀,四人叉在变魔术。"坚赞罗布嘀咕道。"出事了!"木学文惊得跳了起来。吊桥在一瞬问就不见了,还有吊桥上的人也不见了.这不是魔术又是什么呢?在江两岸观看的人中有不少人就是这样认为的。"狗娘养的四川人,本事真不小。"坚赞罗布看着空空如也的澜沧江,叉往嘴里倒了一口酒。"木书记,快坐下来看,多好看啊。下一个节目,他们就耍把桥给我们藏族人变回来了。"他白信地说。"桥断了,快去救人呀!人全在江里啊!"术学文站起来太声呼喊。许多人如梦方醒,他们看见波涛汹涌的江面上人头漂浮,嘶喊声顿时响彻峡谷。那真是一场噩梦,不少人想跳下江里去救人,但他们已经醉得迈不动双脚丁。就像当年野贡土司家的盐田管事友吉,脚不听脑袋的指挥了。在江边看"魔术表演"的几个醉汉多年以后还在后悔,说他们确实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头在江水中沉浮,但没有力气站起身来去救人。而更真实的可能是,他们在醉意阑珊中也把人落在江水里看成是四川人变"魔术"的一部分。因为有一个醉汉当时冲江里向他呼喊救命的人说:"你还要喝啊,蝎多了谁把我们的吊桥变回来?"木学文最先跳进湍急的江水中,他只救起了两个小学生,其中一个还在送医院的路上死了。人们永远都记得,木学文那天抱着那个孩子的尸体大哭不已。36英雄迟暮峡谷里的灾难在众人的眼皮下像一场"魔术"一般的上演,雪山上的灾难却永远无人知晓。这是一场罕见而奇怪的雪崩,一般来说,在这个时候是不会雪崩的。如果是在春天,雪崩就像夏天的泥石流一样频繁,谁也不会感到奇怪。峡谷里立体垂直的气候很容易把雪坡下端的积雪融化,上方的雪堆自然就垮下来了。大的雪崩可以把人畜像一片树叶一般地卷起来,吹过一道道山粱,它产生的强大冲击力甚至能把一些大树拦腰击断或连根拔起。当雪山上的瘦子喇嘛像一片树叶那样被雪崩的冲击波吹起来时,他看到了一片白色混沌的世界,这是一个迅速往下跌落的世界,并伴随着魔鬼们愤怒的吼叫。人的呼吸瞬间就不存在,因为心被魔鬼死死揪住,要从喉咙那里拖出来,但是拖到嗓子眼处时却忙住了。人的大脑里忽然一片空白,一生中所有的欲望和罪孽都无影无踪,像雪地一样千干净净。佛祖啊,死亡多么美丽啊,人在多么自由地飞翔啊。凡尘的一切是多么轻易地就得到了解脱啊。有的人一生都在寻找飞翔的感觉,他们希望自己像苍鹰一样自由地翱翔在蓝天白云上,他们还希望自己能如愿以偿地从劳苦的此岸飞到享乐的彼岸,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只有在死亡之前,他们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有的人试图在尘世找到解脱苦难之路,可他们是用苦难来解脱苦难,就像以错误来弥补错误一样,令人生永远背负着沉重的苦难。瘦子喇嘛索性把自己蜷曲起来,像他剐来到这个世界上时那样,原模原样地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中去。如果佛祖念及他这几十年的喇嘛生涯可以抵消他前半生的罪孽,或许他还可以转世为一个婴儿呢。人们常说喇嘛可以转世为喇嘛.瘦子喇嘛却从来没抱过这样的希望,他当喇嘛只是为赎罪。如果神灵决定他只能转世为一条虫,他也没有意见。因为只有他才最清楚自己的罪孽有多么的深重。飞翔结束了,瘦子喇嘛感到自己跌落到一个冰窟里。那是一个寂静得让人的骨头都发寒的冰窟,他想寻找寂静阎王的身影,但是周围一片漆黑。照理讲在黑暗中人们更容易看见魔鬼,但是瘦子喇嘛那时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了,他像一个在死亡的激流中挣扎的人,力图想一些还惦记着的事情,想一些有意思的往事,想一些他的敌人和他的亲人,甚至还想再喝一碗酥油茶。轮回的地狱之火啊,哪怕你来自阴间,请烧起来吧,我怕冷呵。此时他明白了,他还不想死。尽管在许多艰难得让人毫不留恋生命的岁月罩,想死是一件解脱苦难而叉极其容易做到的事。但是在死亡的门槛边,人对阳世却有那样多的惦记和怀念。我还惦记什么呀?瘦子喇嘛想。他想起来了,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他还有好运没有用呢。他得用完自己的好运,才能跟魔鬼走。得赶紧啊,你这不中用的糟老头子。他在死亡的门槛边挣扎。到瘦子喇嘛感到一口口的暖气呵在自己的脸上,一只柔软呵温热的手掌不断抚摸他干硬的脸颊时,他还没有想明白自己一生中经历的许多事情,他忽然卫不想回去了。就留在那冰窟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想,也比回到这寒冷的雪原强。他勉强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块猩红而硕大的舌头,正悬在他的鼻子上方。啊,那不是魔鬼的舌头,是藏獒达嘎在给瘦子喇嘛以温暖呢,它把他脸上的雪渣和冰渣一口一口地舔下来,它呼出的热气让瘦子喇嘛感到了这个世界的存在。"噢,你做了件错误的事。"瘦子喇磙看看自己身边的一堆雪,便知道达嘎至少用了好几个小时,才把自己刨出来。他试图辨别一下方位,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地方。峡谷就那么一小方天地,哪一条山梁瘦子喇嘛界熟悉呢,但现在他就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他看不到一座认识的山头,也找不到一条走过的路。天宅一片混沌,呈现出末日来临前的颜色。"达嘎,我们这是在哪?"瘦子喇嘛习惯性地去抹眼泪,们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的风泪眼并没有淌泪,他正有些奇怪,马上就发现他的眼疾转移到达嘎的眼睛中去了,因为达嘎在风中流掴。"魔鬼的法力有时使得真是有点莫名其妙,发动那么大一场雪崩,只是为条狗也得那见风落汨的毛病。达嘎啊,难道你也要想成佛了'可是现在佛也要受批判啊。" 达嘎呜咽着,不断把头扭向雪堆一侧,瘦子喇嘛从来没有见到过一条狗如此伤心,它跪下前腿,两条后腮弯嘧着,用下巴使劲地磨蹭着雪地。瘦子喇嘛心里一紧,"达嘎,达嘎,#巴呢?"他在达嘎的泪光中总算找到了可怜的卡巴,它已经僵硬了。显然它也是达嘎从雪堆中刨出来的。瘦子喇嘛先是像一头失去孩子的母兽那样怪声尖叫,那尖叫声在雪地上空打着旋儿向天上升去.幸好没有人听见这惨绝人寰的尖叫,要不人们一定会把这当成魔鬼的叫声。急得快发疯瘦子喇嘛甚至一度从雪地卜腾起来,半天都没有降落在地上。到他终于落地时,他开始咒骂魔鬼。人们用荆棘在村头驱赶你,用经文咒语诅咒休,用最肮脏污秽的东西做法事镇压你,都是你命中该有的!你只配吃长了梅毒大疮的淫荡女人的经血。因为体是魔鬼,你就可以做世界上最恶的事情;因为你是魔鬼,你就不害任何惩罚。可是我要告诉你,等我到你们那边,我会把我的兄弟们--我从前的那些不怕死、也不魔鬼的康巴兄弟们重新召集起来,和你开战。我会抓到你,把你的皮剥下来,把你的脑浆挖出来吃,把你的心--如果你还有心的话--掏出来喂狗,把你的肠子扯出来编成一根绳子,拴在你的精魂上,让你永远不能再出来害人。你是阴间的魔鬼,哈,我认识你;从前我也是人间的魔鬼,做的恶事比你还多.可你认识我吗?瘦子喇嘛把魔鬼一通好骂,最后把自己的眼疾重新骂回来了,但是他并不后悔。他为达嘎抹一把眼钼,叉为自己抹一把,到后来手心里就不知道抹的是谁的眼泪了。他边唠叨边把卡巴埋在了雪地里。他本来想召唤天上的神鹰来带走乍巴,但是多年的放牧生涯使他已段有了从前的法力,灰蒙蒙的天空中什么都投有。他甚至连挖一个坑的力气都段有啦,大地封冻得像一块铁。瘦子喇嘛不打算坷去了,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宁愿跟可怜的卡巴守在一起,也不愿饿死在路上。他将坐在卡巴的身边,等待阎王的到来。像一个真正的康巴双子那样,平静地和死亡握手。但是达嘎不愿意,它对着瘦子喇嘛吼叫,用头拱他的双脚.咬着他的靴子往前拖。这聪明的牧羊犬,主子的一切想法它都知道,它从不会违背主子的意愿。但这次例外了,它要驱赶自己的主人回到温暖的峡谷,那里还有人等着他哩。"噢,达嘎,你走吧,我是老得走不动了,你没见我有好几十年都段有喝到酥油茶了吗?从我看到魔鬼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喝到可口的酥油荣了。一个藏族人怎么能不喝酥油茶呢。你走吧,找你的伴儿去,你还可以再下崽呢,生下小东西来,也叫它卡巴,它就是卡巴的转世。"但是达嘎扑倒了瘦子喇嘛.它把自己的奶头拱到瘦子喇嘛的嘴边,不容他是否愿意吸它们,一股温热的狗奶自己就射出来了。饥寒交迫的瘦子喇嘛怎能拒绝这人间的甘露,他还听见达嘎悲泣的声音:"喝吧,这就是你的酥油茶。""噢,你终于也会说话了。达嘎,你是个好母亲。"达嘎把自己的力量注射到瘦子喇嘛体内,使他的双脚站了起来,他们继续往山下走。瘦子喇嘛边走边找寂静阎王的身影,可是怎么也看不到。他想,要么是魔鬼也被雪崩掩埋了。要么是刚才自己的咒语让它害怕了。想到这里.瘦子喇嘛心中就升起一股豪情,你爷爷还不老。他们终于找到一条依稀可辨的路了,瘦子喇嘛记得,在他出家以前他曾在这条路上杀过人,有一个死者的精魂曾经在这里作怪了很久,那时峡谷里的人们不敢从这条路上经过。瘦子喇嘛还记得,他的刀割破那人的喉咙时,死者还有一句话剐说了一半,但是在那一瞬问,软弱的话语被锋利的康巴刀一刀切为两半.后面半句话被封在喉管里直冒血泡.然后就从刀伤处随着鲜血一起流出来,。那是一个临死者永恒的遗恨。从那以后,冤死者的精魂便剥夺试图通过这条路的所有人的说话能力,使他成为哑巴。这条山涧小道就被人们称为"哑路"。瘦子喇嘛想起这些血腥的陈年往事,便问达嘎:"达嘎.我还会说话么?"达嘎说:"你会说话。说得跟从前一样。""我要不会说话了才好哩。这样也对得起他。"瘦子喇嘛抹一把眼泪,又击抹达嘎的眼泪,但是他发现达嘎不再哭了。"你说对得起谁"达嘎问。"啊,你不认识的。那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噢,达嘎,我太老了,已经分不清多久是昨天了。过去的事情,是不是都是昨天才刚刚发生?"达嘎说:"什么都是一刹那间。""哦呀,达嘎,你说话怎么像我的师傅呢。他已经圆寂三百年了。"瘦子喇嘛仔细地看达嘎,好像想看出他师傅的影子。"也是一刹那间的事。"达嘎又说。瘦子喇嘛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抱着达嘎的头说:"你也应该不会说话了才对,可是休说得比山下那些人还好。达嘎,你在说话吗'""我在说话,我才刚刚学会说话呢,我有好多话还没有说,在它咬断我的脖子前,我要说我憋了一辈子的话。""是啊,人死前就会发现自己有很多话没有说。括得好好的时候,要么是你不想说,要么是人家不要你说。到你想说一个人真正要说的话时,阎王却不等你了。可恰恰就在人要跟阎王走之前.说的才是最最真实的话。从前峡谷里有白人喇嘛的时候.他们教藏族人在临死前向他们的神灵认罪,他们的神灵住得那么远,怎么能知道藏旗人的罪呢?因此他们被毛主席赶走了。现在只有毛主席才最知道我们的错误在哪里,他的法力比所有的神灵都要大,天天都发语录来教导我们。"达嘎头也不抬地说:"我知道哩,毛主席的经文,你们天天都要念。"瘦子喇嘛纠正达嘎道:"那不叫经文,叫语录。藏话里没有这个词,我们得用汉话恭恭敬敬地来说它。毛主席的语录跟我们的经文不一样,可不敢再乱说了,达噶。"达嘎不满地甩甩头:"一个意思哆。"瘦子喇嘛有些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仿佛怕有人听见达嘎的话。"你刚才说了反动话呢达嘎,从前有人血这样说,挨批判了哩。尽管你是一条狗,但是你说话一不小心,就反动了,他们也要开你的批判会。"达嘎悲哀地看看瘦子喇嘛,扭头跑了,任凭瘦子喇嘛在后面怎么喊它,它也不回头。从那以后,瘦子喇嘛就再没有听达嘎说过一句话。走完"哑路".到一个岔路口时,达嘎往左边的路走,瘦子喇嘛跟了两步,忽然受到魔鬼的指引.站住。他冲远去的达嘎喊:"回来,达嘎.这条才是我们要回去的路啊!"右边的小道是决定命运的一条路,达嘎先于瘦子喇嘛看到,但是作为一条忠诚的藏獒,它会像它的主人那样,将勇敢而豪迈地选择死亡概为它的荣誉和骄傲,因此它愉快地服从了命运的安排。它用悲绝的目光最后看了它的主人一跟,脚步沉重地往自己的末路跑去。他们走走停停,这期间达嘎让瘦子喇嘛吃两次奶.在吃第二次奶时,瘦子喇嘛只吸了一口便对它说.哦,达嘎,我已经很饱很饱了,你就留着点吧。但是达嘎的奶水仍然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瘦子喇嘛心疼达嘎的奶水,但他身边没有盛奶水的东西,他的背囊被雪崩夺走了。好在他腰间的康巴刀还在,他就爬到山坡上砍了一根高山箭竹.盛了两竹筒的狗奶。那时他没有注意达嘎与他惜别的目光。那目光说:这是最后的奶水了。你可得省着点啊。翻过一个山垭口,再往下走,就是一条万年冰川,这条冰川一直延伸到澜沧江西岸的膏瓦格博村上方。他们将穿越冰川.然后沿着冰川的走向回到峡谷。瘦子喇嘛呼唤神灵的一声"啦索哆!"余音还没有散尽,便昕到了一个孩子的呼救声和老熊的吼叫。达嘎没等瘦子喇嘛发出命令,早就像一支出了弦的黑色利箭那样射出去。瘦子喇嘛的目光追到它时,达嘎已经和一个比它的体型还要太两倍多的黑色狗熊咬在一起了。一个放牛娃躺在一棵大树下,刚才老熊攻击他时,他想往树卜逃,左小腿被老熊撕下来一块肉。瘦子喇嘛赶过来时.他已经痛昏过击了。他的小腿上血肉模糊,鲜血像泉水一样地淌。瘦子喇嘛撕自己的丧裳,把放牛姓的小腿扎紧,然后他拨开稀薄的积雪.大地上露出了枯黄的小草。瘦子喇嘛找了几种草塞到嘴里嚼碎,再敷到放牛娃的伤上。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和老熊鏖战的达嘎,不断地喊:"使劲咬啊,达嘎!""好样的,达嘎!""如今峡谷里就你一条汉子了!"达嘎以凶猛的吼叫回鹰瘦子喇嘛的鼓励。尽管达嘎几乎有一头一岁多的小牛犊那么大,但从体魄上来讲它还不是老熊的对手,老熊一掌就将它扇出去三四米远。但是它滚了几圈后,又勇敢地杀回来,围着老熊吼叫.瞅准机会了就扑上去狠咬。有几次老熊抓住它,将它摔翻在地,用锋利的熊掌将它的头皮抓扯得稀烂,它甚至一度咬住了达嘎的耳朵,把它的半片耳朵都撕扯下来。这是一头饥饿的老熊,它一定也是被这场来得太早的大雪和同样很奇怪的雪崩异得失去以往的生活规律,好不容易遇到一顿美味.它怎能不拼死一搏呢。这是两个黑色的幽灵在白色的雪地上的搏杀,它们从山梁上打到山坡下,又山坡下追逐到山涧里。灵活勇猛的达嘎曾经一度咬住了老熊的后腿,使它转不过身来.千嗥着没有了招儿。但是这头老熊也许跟瘦子喇嘛一样老,它的皮太厚了,达嘎咬不软它。平常达嘎跟狼搏斗时,要是咬住丁狼的后腿,狼基本上就输定了。但是老熊不是狼,达嘎锋利的牙齿最多只能在老熊肥厚的腿上扎几个小坑。老熊在雪地上打滚.利用自身体积的优势甩开了达嘎。瘦子喇嘛在一旁高喊:"咬它的鞭子呀达嘎!"于是达嘎就一个劲儿地冒死往老熊的怀下钻,不惜把自己的头和腰暴露在对手的利爪和大嘴前,它浑身都是血,蒸腾的热气带着浓烈的血腥味。但它知道.今天如果它不能咬住老熊的睾丸,它就不能取得这场血腥搏杀的胜利,也不能为主子尽力了。在一次类似于自杀式的进攻中,老熊一掌拍断了达嘎的脊梁骨,那"喀嚓"一声脆响让瘦子喇嘛的心凉透了。达嘎不得不倒下了,它在悲哀地呜咽,眼睛凄凉地望着山坡上的瘦子喇嘛,并不关心老熊即将吞噬过来的血盆大口。达嘎的喉咙终于被咬断了。达嘎的汉语意思是"背上有一团白毛".人们说这样的藏犬忠诚、勇猛。曾经是格萨尔王帐下的猛犬。老熊在坡下咬死了达嘎,现在它得意洋洋地往坡上爬。瘦子喇嘛知道该轮到他出场了。他把还昏迷不醒的故牛娃放在大树背后,掰下一根胳膊粗的金刚木树枝,用康巴刀剃去丫枝,把它的头削尖。过去藏族人曾用这种坚硬无比的树木做犁地的犁头。那临时制成的兵器有两米多高,瘦子喇嘛把它握在手上时,感到流失多年的豪气又回到自己的手上了。他把放牛娃摇醒,那孩子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用诧异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白胡须、一身是雪渣的老人。在他的第一印象中这个眭相奇特的高个子阿老就像一个在传说中生恬很久的食人妖魔,他甚至还经常在噩梦中见到他。他看上去并不比狗熊令放牛娃害怕多少。但是瘦子喇嘛没有注意到小孩脸上的细微变化,他对他说:"菝子,今天我要是命中该死,这个可以帮你。"他将自己的康巴刀递到放牛娃手上。但是放牛娃就像摸到一块烧红了的生铁般一下把瘦子喇嘛的刀扔了,他说:"我不要你的刀。"老熊已经在山坡上雌叫了。瘦子喇嘛把刀子捡起来,再次递到放牛娃的手上,"你的刀呢7刚才弄丢了是吧?康巴人总是用自己的刀,可这种时候了.我的就是你的。快拿着。"放牛娃把刀握在手里:"阿老,那你怎么办呢?"瘦子喇嘛晃晃手中的金刚木:"我有这个呢。"说完他转身走了。放牛娃在他身后突兀地喊:"阿老,你杀了老熊,也活不了多久啦。"瘦子喇嘛头也投有回地说:"我知道哩。"对于一个已经看到丁阎王的人来说,还指望能活多久呢。他根本就没时间想为什么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也会这样说,因为老熊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丁,正用一双阴鸷的小眼睛打量着他。"来吧,我还不老理。"瘦子喇嘛挥舞着手中的金刚术,向老熊挑战。他向四周晾望,除了白色的群山和黑色的森林,以及魔鬼在森林的阴暗处用忧郁的眼光看着他外,他找不到一个帮手。"不用为我担心,这活儿我还能做。"他对魔鬼说。老熊伏在离瘦子喇嘛十来米远的地方,它摇晃着脖子长声嗥叫,还用前爪把雪地上的雪击打得四处飞扬。瘦子喇嘛早就熟悉它的这些伎俩,他双手拄着金刚木,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一棵已在大地上生了根的老树。老熊在原地耀武扬威了儿分钟,这些招数既不能吓倒对手,也没有激怒瘦子喇嘛,他仍然站在原地,用冷硬而苍老的目光逼着它。老熊这时才知道,今天它的对手是雪山下一个孤独的暮年老英雄。"你跟我一样罪孽深重啊,"不管它愿不愿意听,瘦子喇嘛开始数落老熊的罪恶,"我们真是一对儿,欺负那些手没有枪的人。人家的青稞熟丁,盐收回家了.牛羊长大成群了,出门赶马经商赚到钱了,媳妇讨回家了,我们就下山去抢他们,杀他们。哪家哪户有钱,我们就去吃大户,烧他们的房子,还抢他们的女人。他们的力气没有我们大,他们信佛教说的一切,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但是我们不管这些,我们都喜欢鲜血的味道,喜欢昕软弱者的哀求,这样我们才感到自己很有本事,对哦,有带枪的比我们更强的人来了,我们就躲到雪山。我们能活到这么老,不足神灵没有惩罚我们,只是佛祖让我们活着把该受的罪受完。路越长,弯道就越多,人越老,苦头也就越多。喂,现在是时候了,佛祖让我们两个罪人一起下十八层地狱呢。"老熊听到这些话.真的生气了.它大吼两声扑了过来。瘦子喇嘛依然纹丝不动,在老熊离他只有三四米远时,他抬高了一只手,高喊道:"嗬嗬,老朋友,跳起来呀!"老熊被激怒了,它伸展前肢、高高跃起来,夹带着一股浓烈的腥气向它的猎物压下来。老熊扑人一般都是这样,在发出愤怒的狂吼时,以排山倒海之势.首先从精神上击垮对手,没有经验的猎手早就被它的这种气势吓瘫了脚。但这正是瘦子喇嘛所需要的,他在老熊展开了前爪,露出自己胸部最脆弱的部位时,像一道闪电一样一头钻进了老熊的肚子下,然后他猛一蹲身.把金刚木竖着紧紧地抱在怀里。老熊压下来时,金刚术的尖正好扎进老熊的胸膛。 当瘦子喇嘛感到金刚木的重量时,他快括地说:"你是第十七头!"老熊的鲜血从胸喷涌而出,像下了一场血雨般把瘦子喇嘛淋了个透湿,他在一瞬间差点被浓重的血腥味窒息而死。沉重的老熊压在瘦子喇嘛的身上,几乎把他给压扁了。他试着想搬动怀中的金刚术,但它就像钉在了老熊身上一样。瘦子喇嘛那时想,它要是再不翻身,我会被这家伙活括压死的。但是胸膛上扎着根金刚木的老熊怎么能不挣扎呢,它一个侧滚,就把瘦子喇嘛解救出来了,那时他已经成了一个血人。他洼金剐木继续留在老熊的胸口里,自己在雪地上滚了几蒗。他得尽快离这疯狂的家伙远一些。有些狗熊命大得很,闹不好还会给你一掌,那就够你受的了。老熊越滚,那金刚木在他的身上扎得就越深,最后它终于认输了,侧躺在雪地上呼呼地喘气,血沫子不断从它的口中呼出来。瘦子喇嘛这才松气,"第十七头,一个吉祥的数字啊0。"他喘着气快活地说。瘦子喇嘛先去看丁看达嘎,它已经变玲了,脖子处只有一层皮连着。瘦子喇嘛一边抹眼泪一边直骂自己老糊涂。达嘎明明告诉了你它的脖子将要被咬断,你怎么就不多留一个心眼儿呢?多年来,他在牧场卜与迭哩椭依为命,这个世界上冉没有比达嘎更能带给他温暖的朋友了--尽管达嘎是一条狗。可是现在人和人交往哪有人和狗交往更令人愉快的呢?他感到他一辈子经历的灾难都没有今天的多,佛,你看看吧,先是卡巴被雪崩夺走了性命,然后又是达嘎死在老熊的口下.接下来该轮到我了。魔鬼,你这样的安排很好。送给孩子的好运他伤心够了,才想起那个孩子。哦.他没给冻坏吧'那捏谁家的珐子啊,这大雪天跑到雪山来干啥呢,他步履蹒跚地钍回走,纷纷扬扬的雪花包裹着他,他才发现又下雪了。好大的雪啊,瘦子喇嘛仿佛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太的雪。哦,他想起珠了,民国三}七年的冬天,他从国民政府的监狱中逃出来时,也是这样大的雪.那时他成功摆脱了追赶他的人.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之中。他化成了千万片雪花中的一片,飘呀飘,飘过了重重山岭,一身是伤地飘回了他的峡谷。37送给孩子的好运瘦子喇嘛回到放牛娃身边时,他已经快冻僵了。但那把康巴刀还死死地握在他的手上,他的眼神虽然很无力,可还是那么古怪。瘦子喇嘛把他拥在怀里,焐了他好一会儿,他想起达嘎最后留给他的两竹简狗奶,它们还在他怀里温着哩。他将奶水一口一口地喂到孩子的嘴里,像一个慈爱的老爷爷。过了一会儿孩子身上才算有了点热气。他对他说:"我们得生堆火才行。孩子,你带得有火吗?"那放牛娃当然带得有火,没有哪个上雪山的人不带火种的。他把一盒火柴递给瘦子喇嘛:"阿老,你经常这样杀老熊吗?""它是第十七个倒霉鬼。当然,从前我用枪。""阿老,你浑身都是血,这不吉利哩。"弦子说。"吓着你吗,孩子'等我把火生起来,用雪擦一擦就好了。"瘦子喇嘛很快就堆拢了一大堆柴。火引燃后,他叉看见魔鬼的身影在火苗尖上闪现了一下。他低声骂道:走远点,别吓着菝放牛娃受伤的那只脚还不能下地,瘦子喇嘛不知道他是否伤着骨头了。他把他抱到火堆前,然后清理自己身上的血迹,他捏一个雪团,在身上到处擦,雪团攘红了,他叉再捏一个。这时那放牛娃问:"阿老.你身上经常粘满血吧?"瘦子喇嘛一怔,一个看上去十来岁的谈子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但是魔鬼指引他如实回答说:"不是身上,是手上。""那么,你杀过人了。"孩子用肯定的语气说。瘦子喇嘛不想跟一个孩子讨论杀人的问题。他从火堆中抽出一根已烧成木炭的栗术树炭块,指着放牛娃受伤的左腿说:"如果你不想今后脚瘸的话.就让我烧一烧。不会有多痛的,很快就过去了。"放牛娃说:"你下手要利落一些。"瘦子喇嘛拍拍他的脑袋:"看你年纪不大,却是条康巴汉子了。来吧,躺下。"他侧压在孩子身上,在下手前,他扭头对他说:"要是痛得受不了了,你就喊出来。喊妈妈吧,这样你会好受些。"孩子说:"我在地上一个妈妈,天上一个妈妈,还有一个妈妈找不到了,我该喊哪一个呢?""都喊。"瘦子喇嘛回答道。然后他下手了。火红的炭块一接触到孩子小腿上鲜嫩的肌肉,发出"哧--"的一声怪叫,连一直在一边看着瘦子喇嘛的寂静阎王都不禁打了冷颤。弦子没有喊妈妈,却大喊了一声"爸爸--"瘦子喇嘛把放牛娃的伤口创面认真地烙了一遍,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那孩子已经痛昏过去了,到他醒来时,他喘着粗气说:阿老,休烙得我好痛啊,我要杀了你!"瘦子喇嘛微笑遭:"那我们就谁也不欠谁的了。"还有小半筒狗奶.瘦子喇嘛把它煨在火堆边,他想那放牛娃经过这一番火疗以后,肚子一定也给搞饿了。他在拨弄火堆时,听到了火的笑声。"孩子,火在笑,酒投喝够。可是我们没有青稞酒啊,不过这个也可以让你抵挡一下午。"他把那竹筒递给了放牛娃。"我阿爸说,火塘里发出笑声时,是有人要带给我们财运了。"放牛娃说。终生都离不开火塘的藏旗人可以从火塘中听到笑声.那其实是湿柴火在燃烧过程中排出空气而发出的"噗噗噗"的声音。"哦呀,你看我这记性,差点把一件大事给忘了。"瘦子喇嘛望着放牛娃."孩子,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阿老.你的身上除了天上飘来的雪花,还会有什么东两送我呢?""有.当然有。孩子,我要送给你我的好运。"瘦子喇嘛神情庄重地说。放牛娃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就像听到了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情。"你就你、你、你这样又穷卫老的老头儿,我怕你连多买一块茶砖的钱都不会有。看看你的好运气在哪里'放牧回来遇到雪崩,生产队的牛羊全给你弄丢了,回去后你少不了要挨批判,说不定还要进去劳改哩。""休说得不对,"瘦子喇嘛从腰问抽出个小小的布口袋说,"我的牛羊全在这里,它们并没有弄丢。你拿去看看。"放牛娃把布口袋接过来看了:"是一些石子么,怎么会是生产队的牛羊呢?""总共三十二颗石子,三十二头牛羊,一头也不会步。我的石子在,生产队的牛羊也就在。"瘦子喇嘛肯定地说。 "你送我的好运就是指这个,把石子变成牛羊?"瘦子喇嘛把布袋拿回来,说:"孩子.你的年龄还小,不会明白的。我送给你的好运,要到休长大以后才能享用。"放牛娃用狡猾的眼睛看着瘦子喇嘛:"长大后才能享用的好运我不要,我要现在就能享用的好运。阿老,把你的好运变成点吃的给我。我的肚子实在太饿了。"瘦子喇嘛揩了揩眼角,看到魔鬼坐在臻子背后的树枝上嘲笑他。魔鬼对他说:"你送错人了。"瘦子喇嘛没有理这个讨厌的魔鬼。他只是想,我遇到个顽皮的放牛娃。尽管他的个子是那样的小,尽管稚气还时常从他黝黑的脸庞中时不时闪现出来,他和瘦子喇嘛在牧场见到的其他放牛娃不一样。瘦子喇嘛不愿冉慰受魔鬼的嘲笑,他抬起一只手,压在放牛娃的头卜说:"闭上眼睛,我先把我的好运灌到你的体内,然后我才告诉休好运是什么。时候不早啦,我们得抓紧。"放牛娃说:"看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仁,我接受你的好运。阿老,还没有人送过我这样的礼物呢。"然后他顺从地闭卜眼睛。瘦子喇嘛用手压住放牛娃的头,口中念了几段经文,然后他轻轻地一拍放牛娃的脑门,庄严地说:"以佛、法、僧三宝的名义,我的好运属于你。"放牛娃睁开眼睛,觉得天地间什么都没有改变,甚至自己饥饿的肚子。他正在四处寻找送给自己的好运,瘦子喇嘛已经一躬身把他背在背上了。我们得赶快走,既然我不能把生产队的牛羊带回去.至少我得把你这个调皮的小家伙带到他爹妈面前。魔鬼,体得给我留点时问。""你在和魔鬼说话?"孩子在他的背上问。"你不用管。人老了.魔鬼天天都和他打照面,成了他惟一的朋友。" "为什么我没有看见魔鬼呢?""你还是一个孩子么。"他们爬上了冰。冰川上有很多的裂缝,有的冰缝绵延几里长,深达几十米,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它们会从裂缝深处发出蓝色的阴冷光芒,仿佛地狱里魔鬼们的目光。为了绕开这些可怖的冰缝,他们不得不在冰川上绕来绕去。瘦子喇嘛多年以前被官军追捕时,只要逃到了冰川上,那些官军就不敢再追了。这条冰川是雪山上的一道门槛,过不了这道门槛的人.就只好到阎王那里去报到了。只有终年与雪山为伴的藏族人,才最知道冰川的习性。哪里有巨大的冰缝,哪里有深不见底的冰窟,瘦子喇嘛就像知道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一样清楚。峡谷里的藏族人还认为,这条冰甚至是峡谷里政治气候的晴雨表,如果一年里风调雨顺,段有战争和大的灾难,冰川就会从雪山一直延伸到峡谷西岸卡瓦格博村七方的山谷里.有几年冰川还像牛的舌头一样从人们的窗户外伸进来;而当冰川的冰舌大面积地向雪山上退缩时,峡谷就不会太平丁。瘦于喇嘛记得,卡瓦格博村的人们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在自己的村庄边看见冰川了。瘦子喇嘛感到今天自己的脚有些发软,别看这孩子个子不大,但死沉死沉的。为防万一,瘦子喇嘛不得不找了一根树枝做拐杖,放牛娃在他背上说:"阿老,让我下来吧,我可以拄着拐杖走。"瘦子喇嘛说:"人要是得用三条腿走路,他的路就快走到尽头了。体还小,可别去撞这个霉运。""回到峡谷里人家会笑我了,藏族人只有小的背老的,哪有老的背小的啊。""他们不会笑话你,他们会笑我哩。我是个多没用的人,不要说生产队的牛羊看不住,就是连自己的狗都看不住。没有比我这个废老头子更糟糕的人了。"放牛娃说了句真心的话:"阿老,你的牛羊不是还在么?"瘦子喇嘛感到有些宽心,他摸摸自己口袋里的那包石子:"是啊,它们还在。""你还救了我。"孩子补充遭。"是啊,我还送给你我的好运呢。"瘦子喇嘛觉得这个燕子现在说话动听得多了。老年人是最好哄的,一句宽心的话就够了。"阿老,好运是什么7你说过你要告诉我的。"孩子又问。"好运么,它不是吃的,也不是穿的,更不是钱。但它是你命中随时会帮助你的东西。只有在你最需要它的时候,它才会出现。这要看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好运来的日子呢?""我也不知道。有的人一辈子饿肚子的时候比吃饱饭的时候多,有的人一辈子都在打仗、逃跑、饿肚子、被人追杀、躲债,他喜欢的女人不喜欢他,他不喜欢的女人却又和他成为一家,睡觉都要睁着一只限睛,在梦里也经常被魔鬼迫杀。你能说这样的人有好运么?""阿老。你的好运多么?""从来没有过。""不对吧,听我爸爸说,每个人都有好运。""我的好运全攒下来了。""就像你一生攒的钱从没有花过一样?""是哼。""为什么要送给我呢?""你命中该得。"放牛娃眼睛有些湿润,他说:"阿老,我要下来了。我有些受不了啦。""好嘛,我们就歌一歇。看看能不能给你找点吃的。" 他们这时已经安全地越过了冰川,走到雪线以下,山坡上到处是灌木丛。瘦子喇嘛把放牛娃放在一块巨石上,自己到灌木丛中采野果,有一种叫"军粮果"的红色野果,从前打仗的人们断粮时.常用它来充饥,他过去经常吃这样的野果。不多一会儿,瘦子喇嘛就用帽子捧回一大捧"军粮果"来。山风依然很硬,那是从冰川上刮下来的能刺人人骨头的雪风。瘦子喇嘛看到放牛娃已经吃得满嘴通红,就说:"少吃点吧,这东西吃多了拉不出屎来。""阿老,不是我饿慌了才吃得这么多,"臻子有些眼钼汪汪了."我是心里难受。"说完他又将一把"军粮果"塞进嘴里。瘦子喇嘛望着放牛娃的眼睛:"怪了,魔鬼又把淌眼泪的毛病转到你眼睛里去了。嗨,他也不看看你是谁。""阿老.你是谁'"孩子突然严肃起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这个问题。"我嘛,一个在高山牧场上为生产队放牛的老头儿。""阿老.你得告诉我你到底是准,不然我就把你的好运还给你。"瘦子喇嘛看着这个可怜的放牛娃,他的身子单薄瘦弱,好像从来就没有吃饱过饭似的;他皮肤黢黑干燥,像一个常年在野外餐风露宿的小流浪汉。他和放牛娃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放牛娃的背后是一道悬崖,悬崖以外就是温暖的峡谷,他们只需再翻两道山岭,就可以回到人间了。有几只兀鹫在菝子身后的天空中盘旋,从上往下看去,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兀鹫伸开的翅膀,那翅膀尖的羽毛像人张开着的手指,又像一些在天空中滑行的牙齿。它们是一些飞翔在蓝天中的坟墓,将要把谁的肉体埋葬进去啊?"我是瘦子喇嘛,人们都这样叫我。"他追踪着兀鹫的身影,慢吞吞地说。"不对.你乩前叫吹批喇嘛。"孩子说得很肯定。"哦呀,那是我师父给我取的法名。可是现在寺庙里的菩萨像都砸了.吹批喇嘛又有什么用呢?""叫吹批喇嘛之前,你又叫什么?"孩子老成得像一个审查别人履历的干部。瘦子喇嘛身子微微一颤,用既吃惊又恐惧的目光看着那个刨根问底的弦子,他没有看见孩子咄咄逼人的眼神,却看到了弦子身后的魔鬼,他在捂着嘴笑哩。"既然他已经来了,我就实话告诉你,我的名字大概你爸爸那一辈人知道。"瘦子喇嘛把眼角的泪揩掉,就像揩掉他的最后一个秘密。"我是泽仁达娃。"他说这个名字说得十分口生,仿佛在说一个久已生疏了的朋友的名字。"佛祖啊,果然是你啊!"放牛娃哭了,并且像一个大人那样哭得很伤心。瘦子喇嘛伸手拍拍放牛娃的肩膀:"别哭啦,现在不是从前了。从前人们听到这个名字才会哭,因为总有人家要死人了。我当峡谷里的魔鬼早已经当到头了。我们走吧,我还有时间背你下山。"瘦子喇嘛站起来去搀扶放牛娃,他抓住他瘦小的胳膊一下就把他提起来了。但是放牛娃却从腰间把康巴刀"唰"地一声拔出来了。"你--为什么要拔刀呢'"瘦子喇嘛惊愕地问。"阿老,我不能让你再背我了。我实在受不了啦!"孩子泪眼婆娑地说。"噢,这没有什么嘛。孩子,康巴人的刀是不能轻易拔出的,拔米了,就一定要见血的哦。快收回去。"瘦子喇嘛说。"阿老,"放牛娃给瘦子喇嘛跪下了,"阿老,为什么偏偏是你救我的命呢'为什么偏偏是你对我这么好呢?为什么你还要背我过冰川呢?阿老,我们不能再走下去,要不我就做不成我的事了。难道你不问问我一个人跑到这雪山上来干什么吗,阿老?你说得对,这把刀今天是要见血的啊!""你要杀我?""阿老,我是野贡·独西!¨放牛娃大声喊道,一条峡谷都听到了他的喊声。"噢,你是野贡家的人。我等了你们那么多年了。"瘦子喇嘛一点也不惊讶,苍老的目光带着迷茫的眼泪、透过孩子稚嫩的眼睛看到了两个世仇家族几百年来的仇杀史。他问:"菝子,你多大了'""十四了。不过还差九天。"弦子挺起胸膛豪迈地说。"你们野贡家族可真的是衰落了,他们怎么会派一个小孩来干这件倒霉的事呢?"这时他也看到了寂静阎王阴森的目光。魔鬼没有发笑.就真有人要倒霉啦。但那个小小的杀手仍在哭泣。"孩子啊,你该感到骄傲。过去多少人要取泽仁达娃的命.包括你的父亲坚赞罗布,你的爷爷顿珠嘉措,还有很多很多的好汉,都是一些连魔鬼也害怕的人,可是神灵却认为我的苦还没有受够。现在是时候了,快起来吧。""阿老,我不能起来。我一站起来,你就该倒下了。"孩子哭着说。"你说得对,因为抻灵也是这样认为的。"瘦子喇嘛说,"看啦,我送你的好运应验了。"瘦子喇嘛把野贡·独西扶起来,让他面对自己苍老的胸膛.那臻子尽量把自己的腰挺直了,但也只有他的肚脐高。他把手上的刀在瘦子喇嘛面前比划了一下,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杀不了这个高瘦高瘦的老人。不是没有胆量,而是感到别扭。他的手颤抖起来了。"泽仁达娃,你太高了。"野贡·独西说。"那好,我蹲下来。你可别指望我给你跪着。"瘦子喇嘛说着真的蹲下了,像骑在一匹死亡之马上。即便这样,他也比野贡.独西高。"你不找样东西和我斗一斗吗?既然你连老熊都杀得死.也许你真的还不太老,还可能会杀了我呢。这样才符合我们两家的规矩。"孩子突然说。瘦子喇嘛苦笑道:"我早过了和人争勇斗狠的年纪啦。刚才我拿火炭烙你,就当我已经杀过你一次了。""泽仁达娃,我杀了你,你们家的后人就可以来杀我了。我叫野贡·独西,你在阴间一定要传个信给他们。"那孩拘声音细细的,尽管他说得像一个康巴男人那样充满豪情。"你好好话着吧,我没有后人。"孩子愣住了,觉得两个家族连绵不断的仇杀到他这里就终止了,好像游戏才剐刚开始就结束了一般遗憾。他说:"你总有亲戚什么的吧。""设有了,全被他们杀光了。我是峡谷里最后一个孽障.孩子,放手干吧。记着我给你的好运。"瘦子喇嘛的眼睛仍然望着峡谷下方。瘦子喇嘛在等待。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天上的雷神一路追杀着他.让他无处可藏。当他绝望地逃到这座山岭时,他看到了对面山梁上的一个绛红色的身影,他还看到了天上的一个炸雷直奔他的脑门而来。那个绎红色的身影挥起手中的法杖,就像斩断一段孽怨一般,把他罪孽深重的过去一刀斩断。那天他在这里得到了拯救,今天他不指望谁来拯救,他指望死亡能解脱自止这足一个人最后的一点骄傲。他鹰眼一样的光向峡锌方望去,把八十多年的时迅速地浏览一遍。,他首先看到了草场』二奔驰而来的马队,年轻的洋达娃跃屿横",一¨就砍下了野贡-江春罗布的头,那颗不埘的头颅一直跑回到峡谷驰的野贡家,他们怎么追也追不若;他看到峡谷上卒的高原神鹰兀鹫,它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他还看到了峡谷鼬升起的炊烟,看到沧两岸的村舍,看到藏旌人的土掌房顶平台煨桑的青烟,看到了家家房顶的经幡旗,它们在峡谷的征风中哗啦啦地飘扬,祈诵着藏族人等代义一代的占祥;然后他看到了澜沧江西岸的噶丹寺.寺庙里的缝幢在阳光下熠熠发亮.他的师父六世让迥活佛在一堆熊熊燃烧的烈火前巍然不动。他还看到苯教法师敦根桑布的那破鼓,在神灵控刮的卒间飘来飘去,但是敦根桑布法师却无踪迹。他的耳光像风一样穿越在峡谷的时空里,他看到了江东岸}盐田的教堂,那个破败的字架立在教堂的垛楼二,修女凯瑟琳迈着细碎的脚步来到教堂屋顶的钟楼,正准备为他敲响丧钟;他还看到了澜沧江边的盐田,一块块地沿着江边的悬崖搭建起来,田里的盐卤水在峡谷上空的阳光照射下泛着白光,晒盐的人们刚刚把晒好的盐收集起来,泽仁达娃的马队就从峡谷的山涧深处冲出来了。马刀在阳光下闪耀着阴冷的光芒,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响彻峡谷;他最后看到了一处纳西人的大院,那里面人来人往,人们正在办喜事,一个有钱人正把一个绝色美女娶回来做二房,美人儿从犬红花轿里走出来,她是那样的丰满而妩媚,仿佛是格萨尔王的王妃,峡谷被她的美色映照得通红,连卡瓦格博雪山顶都被染红了,这时泽仁达娃的马队从天而降,飞扬的马蹄踢倒了喝喜酒的人们,踢倒试图出来阻挡的新郎,踢倒了新娘喜房的大门泽。达娃巨手一揽,别人的新娘就成他的了。"你还不动手?"瘦子喇嘛--吹批喇嘛--前巨匪泽仁达娃心头埘那孩说,他}兑得很温和慈祥,仿佛怕吓着了他,或者像一个老人问个孩子为什么还不去.学那样轻言细语。"那么,还有什么活要说吗孩子装着很老成的样子问。"临终不说多余的话,是:等的好男儿;飞行不多拍翅膀,是有翅力的好鸟儿。这话魁你"野靠家的人说的。他是条好汉。,然后瘦子喇嘛揩掉自己眼角边最后.颗眼泪。"洋仁达娃,你也足。"野贡'独西说完就将刀捅进瘦子喇嘛的肚子里。他足闭着眼睛干这事儿的,小是因为他害怕见到血,而足他眼睛里的捌太多。野贡'独阿只昕到一句话:"哦呀,你的手太软了,让我米帮你。"然后他就感到手上宅,待他睁开眼睛.洋仁达娃小见,而刀却还在他的手上,黑色的血滴答滴答地往地上滴落,像瘦子喇嘛老也淌不完的眼泪。刚才他感到一双粗粝而坚硬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往被刺者的肚子里带,让刀子探深地扎了进去。那一定是神灵在助他一臂之力,孩子想。他站在岩石上四处张望,瘦子喇嘛就像剐从他身边龟走的鸟儿一般,连个影子也没有了。四周只有山风呜咽。野贡'独西向着峡谷跪下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直到哭瞎自己的一只眼腈。第七章 三十年代38劫婚连年的战争造就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人穿梭来往于峡谷。神汉,占术上、江湖游医、云游的喇嘛、藏戏班子、说唱艺人等等。他们来到有钱人的大宅宣称自己与神灵们盘往的经历,以此换取一碗酥油茶、一袋青稞面。去年就有个流浪四方的格萨尔王传的说唱艺人,他说自已从前只不过是一个铁匠,但自从他在拉萨河谷边见到格萨尔后,他就可以说唱格萨尔王的英雄故事了。野贡土司顿珠嘉措那时把他待为上宾,好酒好肉的款待,他能说会喁的本事倒也真不小,一段格萨尔王的故事他町以不吃,睡地说唱一天,所有的人都昏昏欲睡时,这个江湖艺人就爬上了野贡土刮家最漂亮的一个女仆的肚于。最后看在格萨尔王的面子,野贡土司才没有打断他的腿,只足把他赶走事,当然还有那个女仆。野贡土司也发了善心,给她自由民的身份,让她随那说唱艺人流浪四方。"谁叫他肚子里有那样多格萨尔王的英雄故事呢。说唱英雄故事的人,自己也是半个英雄"野贞土司蜕。那时峡谷显得比往年热闹得多了,澜沧江的床岸和西岸都有通拉萨和汉地的驿道,除了冬季,月月都有成队的马帮从峡谷翟穿过.他们都是些走南闯、为了生存甘冒风险的男人。左盐田马帮生意做得最红火的当数精明的纳西商人和德忠,他的马帮常常聚集起几百踞骡子和马,上百人的赶马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峡谷中穿过,领头的头骡一般都高大威武、披红戴绿.体现着这支马帮队伍实力不凡。人们问和德忠"去拉萨的路好走吗'"他豪迈地回答说:"条条大路通拉萨。"人们又问"从拉萨印度远吗?"他说:"从圣城拉萨出来.一支山歌还擞有唱完,印度就到。"如今和德忠在左盐田盖的大宅乎可"和土卅媲美。人们说要不了多久,和德忠也可以肖纳西人的土司。但是当另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探踌家来到峡谷时,马帮们的气派和见识和他比起来,就屁得寒碜得多.连走南阔北的和德忠也不得不为他的勇气和铺张感到惊讶.因为他就像一个闻进贫寒的峡谷里来的国王。这个人就是市洛克先生,一个风度翩翩的英国绅,复威夷大学的植物学博上,或者说那个年代最疯狂的冒险霖、植物学家、民族人文学者。他在与西藏毗邻的云南纳西族地Ⅸ巳生活 多年.同时为英国和美国工作。他缭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寄击横断山脉地区丰沛的植物珍稀标本和花卉种子,#富,英阔人的花园;同时他叉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撰栏文章,介绍滇、川、藏地区多民族杂居而形成的多元文化状态和这里瑰明壮观的自然景观。当他第一次来到右盐田的教堂时,他带有一支由:多个纳西武士组成的卫队,还有心个仆人,八个轿犬。尽管他町以骑马,但布洛克博士认为,在中国乘坐轿子足一种身份地他的象征。"如果你不搞得像一个国下出行.邪蝗以丧帽取人的政府官吏是不会把你当多大回事的。你瞧,当我到左盐田肘,那里的县长叫我布爷。"他对沙利士神父说。他的行头世让沙利神父曰瞪呆,望远镜、显微镜、测量仪器、罗盘、欧洲最新款的双筒猎枪、德国莱卡照相机等等,甚至还有一套洗印彩色照片的设备,"上帝啊,摄影已经进^了彩色时代了。"他感叹道。更让沙利士神父惊叹的是,布洛克博上即便生活在中国偏远的民族地区,又到如此蛮荒闭塞的地方来探险,他依然保持着一个绅士的生活习惯,甚至到奢侈的地步。他带来了钢丝床、可折叠的餐桌、躺椅、在欧洲的海滩上才可见到的太阳伞.甚至还有一个帆布浴缸。布洛克博士说:"我在这里的生活几乎和欧洲一样,甚至比在欧还要快乐。尊敬的神父,你在哪里洗浴自己的身体呢".沙利士神父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在自然中。"就像沙利土神父对布洛克博士的铺张感到不可理喻一样,博士对神父的清贫与坚韧也同样吃惊。"他们说云南以远就再段有传教士了.因为我所在的地方。仿佛已是地球的边缘。神父,要是你回到欧洲的社交沙龙,体会成为那里的英雄。""我不是为了当英雄才来这里,"神父说,"真正的英雄是雪山上的藏族人。""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值得钦佩的人。我在云南的怒江大峡谷探险时,也碰见过一个和你一样的传教士。""美国人。五旬节教派的牧师。"沙利士神父有些不屑一顾地说。"是的。那人是摩尔牧师。他在傈僳人中传教,那是一个连文字都没有的山地民族,令人尊敬的摩尔牧师和一些传教人员甚至为他们创造丁一种文字。""上帝创造世界.美国人刨造麻烦。在某种程度上,文字就是麻烦的根源。"沙利士神父酸溜溜地说。"噢,神父.你不能这样说。"布洛克博士从嘴边取下烟斗说,"你们侍奉的是同一个上帝呢。我认为,你们应该互相走动。"沙利士神父自负地说:"我会在拉萨等他。""我非常乐意转告你的话,要是我能再见到摩尔牧师的话。顺便说一句,几年前我在怒江峡谷见到摩儿牧师时,他也跟我提起过雪山这边的教堂,他说他将在拉萨等你。"布洛克博士故意刺激沙利士神父。沙利士抻父转头向巴勃神父说:"跑道上的两个对手,不是吗'"巴勃神父撇撇嘴:"但愿大家都不要跑错了方向。 布洛克博士此次探险的目的地并不是西藏腹地,他要往四藏区那边做一次意义非凡的旅行。他闪烁其辞地说,这和美国军方有关。沙利士神父就没有过多追问。三天以后,布洛克博士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他留下丁一台相机和黑白照片的洗印设备赠送给神父,可是沙利士神父并不领情,他刻薄地说:"我要那玩意儿干什么,它能拍下上帝显灵的身影吗9"布洛克博士是个宽容的人,他说照相机是当今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就像蒸汽机推动了世界前进的步履一样,照相机留下了历史的痕迹。即使它不能见证上帝的光荣,也对见证藏族人和纳西人的文明有帮助。沙利士神父看着远去的马队对他身边的巴勃神父说:"贫穷和富贵并不是朋友,即便帝也没有办法让这两个朋友走得更近一点。在贫穷面前,富贵总是显得虚荣而矫情。""一个在西方世界出卖廉价见闻、并且哗众取宠的人。"巴勃神父评价道。左盐田这些年的发展超过了右盐田和对岸的卡瓦格博村,一是由于政府的县衙门一直设在这里,二是因为聪明而善于经商的纳西人使他们的村庄成为了来往过路马帮的大驿站。左盐田现在已经不是一个纯纳西族的村庄了,一些随着赶马人来的汉族人、彝族人、傈僳族人、白族人都到这里落脚或做生意。这个多年前由于巨大的山体坍塌而造就的小村庄不仅有了客栈、酒馆、杂货店,甚至连从汉地来做皮肉生意的暗娟店都有了。老鸨们带来了会唱女妖歌声的木匣子,一张像饼一样的片子放进匣子内,里面就传来一个女人嗲声嗲气的、可以使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歌声。男人们说,这歌听了让人脚发软,老想和女人做那事儿。因此每当木匣子里女妖的歌声一响起,那些腰里有几个钱的男人们就往挂着红灯笼的铺子里钻。对这方面的事嗅觉最为灵敏的东巴和阿贵对充斥左盐田的秽气深恶痛绝,尽管他在自家的后院里做几场驱赶秽气的法事.但是污秽的气味依然填满峡谷的天牵。斟为每天晚上挂红灯笼的铺子一开门,秽气就像魔鬼喷出的毒雾一样冒出来,还有女几的浪笑和男人的呻吟。老天啊老灭,看看他们都在你的领地里做了些什么。你们把天书持染了.灾难就不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