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术表演得差不多了,丹玛神巫开始降神。助手们将那个又大又重的铁头盔抬起来,扣在丹玛神巫的头上。这样重的头盔,一个人别说戴,连抱起来都困难。但是丹玛神巫在法力的作用下竟然将它顶起来了,还在场地上走起了神灵的舞步。那是巫术士的舞步,就像踩在虚空中的步履一样,每一步都搅起阵阵鬼气。丹玛神巫现在取下了沉重的头盔,他还在痉挛,像一个正在发作癫痫病的病人,一个神志清醒的人是请不来神灵的,就像你大白天不能做梦一样。丹玛神巫和他刚才降神之前已判若两人,但是他现在要替神说话了,或者说,神灵自己要说话了。一个助手早领了野贡土司的旨意,贴近丹玛神巫的耳边问:"土司老爷请问神灵,他目前最烦恼的事情是什么?""咕噜......咕噜咕噜......"丹玛神巫神经质地摇晃着头,像鸽子叫唤一样。这就是土司费了老鼻子的劲,请来的神灵所要说的话。它必须经过神巫的助手翻译,人们才能知道其意思。不过,即便是翻译过来的话,也是非常隐晦难懂的。那个担任翻译的助手对大家说:"神灵说,红云和白云。"野贡土司看看自己的管家,他也一脸茫然;然后他又看看天上,天上既没有红云也没有白云。丹玛神巫忽然开始用拳头捶打自己胸前的护心镜,他捶打得那样疯狂,以至于把自己的手指骨节都打断了,一节节手指飞到了天上,神巫黑色的血污染了洁净的大地;然后他又去撕自己的喉咙,仿佛那里阻塞了似的,那喉咙被撕开以后,人们隐约看见一个绿头小鬼在喉管深处张头露目,一脸坏笑。他的助手连忙上前去死死地拉住了他,急速地说:"尊敬的神灵啊,求你再多留一会儿。""咕噜咕噜......咕噜。"神灵又发话了。"颜色。神灵说,有种颜色伤了土司老爷的眼睛!"他的助手高声翻译道。野贡土司一直坐在丹玛神巫的对面,现在他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将身后的椅子都碰翻了,好像他也被神灵附体了一样。他高举双手伸向天空,大声叫道:"说得多对啊!颜色对眼睛的伤害,比刀子划破了眼珠还厉害哩。白人喇嘛来到峡谷里时,他们白色的皮肤和蓝色的眼珠让喇嘛们的眼睛受到了伤害;大地上的青稞由绿变黄时,雪山上泽仁达娃的土匪们的眼睛就被伤着了;草原上涌起绿色的波浪时,牛羊的眼睛就被伤着了。澜沧江边的盐有红色的也有白色的,我站在西岸看东岸白色的盐田时,我的眼睛就被那盐发出的白光烧伤了,难道你们没有看到老爷我的眼睛很久以来就是红的了吗?""白色的盐,让峡谷不安宁。"神巫的助手不等神灵说话,就自己宣布道。野贡土司接过一个仆人递给的一条哈达,双手捧着将它献给了丹玛神巫,然后转身对众人说:"你们听见了吗,神灵告诉我们了,又要打仗啦!真好啊,盐的颜色就像女人的颜色一样。我喜欢白色的盐,就像我喜欢皮肤白皙的女人一样。来呀,把海螺吹起来,牛皮鼓敲起来!康巴的勇士们,上一次和纳西人打仗,你们虽然胜利了,但是让我感到羞耻!纳西武士手上连一根木棍都没有,纳西的娘儿们用她们的奶子挡住了你们的马蹄,今天洗刷你们耻辱的时候到了。去吧,告诉江东岸的纳西人,让他们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做好战斗的准备。"由盐的颜色引发的第二次藏纳战争很快就要打响了。野贡土司蓄谋已久,只等神灵的一个暗示,战争的宣言便顺利地发布。中国内地军阀之间正在忙于内战,藏政府派来的官员连每年来收盐税都嫌麻烦。没有比现在进行战争更好的时机了。野贡土司以神灵的名义向澜沧江西岸自己属下十二个村庄的头人都派了差役,让每一户佃户和农奴都出人出枪,随时听候他的调遣,这被称之为"门户兵"。"门户兵"将为白色的盐而战,为土司敏感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而战。因为他说:"白色的盐将会治好我的眼睛。"多年以后,每当峡谷里有孩子的眼睛患了红眼病的时候,父母们都用白盐融化的盐水为他们清洗。他们说:"白色的盐清火哩,当年土司的红眼病就是被白色的盐治好的。"那一年,丹玛神巫宣布说:"打仗的吉祥日子将定在峡谷里第一朵桃花开放的时候。要让江对岸的纳西人知道,我们是为颜色而战。"野贡土司那一阵天天一大早起来就去看桃花开了没有。土司家后院就有一棵大桃树,往年桃花开得最为灿烂。多年来人们已经认识到了桃花和盐的关系,如果一树的桃花盛开得如天边的云霞,那么江边盐田里"桃花盐"收获得就越多。"桃花和盐的神灵一定是同一个。"人们都这样认为,因此在供奉财神时,人们总是把盐神和桃花神当成一个神来祭祀。桃花盐桃花盐,先有桃花后有盐。在峡谷里这是连小孩都会的谚语。野贡土司在每日的念经祈祷中,都加进了祈愿后院的桃花早早开放的内容。但是天公有些不作美,本来已经是春暖花开的阳春三月了,可是一股来自北方的寒流却迟迟盘桓在峡谷里,让气温升不起来,桃树枝上的花骨朵就像一个个攥紧了不愿松手的小拳头。仿佛神灵要阻止野贡土司为颜色而打仗的信心。一天早晨,澜沧江两岸晒盐的人们发现盐井坑冒出的卤水竟然又是黑色的了,晒出的盐也是黑色的,还有一股浓烈的腥气。峡谷里第一次和白人喇嘛的宗教战争时,赵屠户的军队血洗峡谷和噶丹寺后,盐井坑就冒出过这种黑色的卤水。不过那时峡谷里哀鸿遍野,人们收尸办丧事都忙不过来,没有人到江边来晒盐。寺庙的喇嘛们也被赵屠户的大炮轰得不见了踪影,因此没有人为黑色的盐做出解释,只有纳西人的东巴和阿贵说,黑色的盐是"署"神的惩罚。但他的声音太小了,峡谷里能听到的人不多。西岸急于投入战斗的人们纷纷传说,天气老是不回升,盐井坑又冒黑色的卤水,是东岸那个老东巴在做法,他一定驱赶来了这反常的寒流,以阻止桃树开花。野贡土司听信了这个说法,他冷笑道:"难道我不可以生堆火么?"从那天以后,野贡土司命令所有的桃树下都要一天到晚地生火为桃树驱寒,而且,根据丹玛神巫的占卜,粘过女人经血的裤衩可以破除江东岸东巴的巫术,抵御天上的寒流。于是,一夜之间,西岸所有的桃树上都挂满了那些从来羞于见人的花花绿绿的东西。巫术的战争终于要结束了,丹玛神巫宣布了自己的胜利。因为人们看见桃树的花骨朵在树下柴火的烘烤下,虽然有些萎靡不振,但毕竟慢慢绽放了。红色的桃花开得这样美丽,姑娘啊,我要去打仗了,别一朵桃花在胸前,就像把你的脸藏进了怀里。我右肩的战神啊①,请照顾好我桃花一样忧伤的姑娘。很多年以后,这支离别的歌谣还在峡谷里传唱;很多年以后,它还在缤纷的桃花雨中飘零;很多年以后,六七十岁的老人在唱这支歌时还泪流满面;很多年以后,它还是一支藏族女人不能听到的歌,一听到它就心如刀绞。33让迥活佛的智慧但是战争的进程与第一次藏纳战争相比却大不一样。纳西人已经没有了退路,纳西女人不再把他们的男人挡在身后,而是准备好了一根根殉情的贞洁带。连接澜沧江两岸的溜索在战争还没有开始时就被纳西人砍断了,康巴的勇士们于是效仿古人的方式,将一张张整羊皮缝成一个个的口袋,留下一只腿作为气嘴,然后往里吹满气,再扎紧气嘴,就成了一个个的气囊。每个康巴勇士都有一个这样的气囊,他们把它绑在自己的胸前,作为渡江的救生筏。据说这是很久以前元朝的开国皇帝忽必烈的发明,他的士兵就曾采用这样的气囊渡过了藏东的一些大江,征服了云南、四川、西藏的大片地方。胸前绑着羊皮气囊的康巴勇士们像一只只大腹便便的庞大①藏族人认为每个人的右肩上都是战神居住的地方,它也特指个人保护神青蛙,在澜沧江的激流中沉浮。东岸坚守自己盐田的纳西人箭矢、火枪、石块像雨点一般射向江里,康巴的勇士们既要和激流搏斗,又要躲避纳西人的枪弹,在江水中他们几乎没有还手的能力,更何况以骑射著称的康巴人水性并不那么高明,多数康巴勇士还没有抵达江东岸,就被一个接一个的波浪带走了,就像在风中飘零的一瓣瓣桃花。有少数的勇士泅水到了岸边,但是东岸的地势太陡峭,他们还来不及在峭壁上站稳脚跟,纳西人的长矛就将他们赶下江中。江面上到处都是漂浮的尸体,纳西人和康巴人拼死搏斗的呐喊充斥了峡谷,凄厉、野蛮、愤怒、惊恐的叫声连太阳都吓得躲进云层深处去了。刚吃过午饭不久,天就黑下来了,仿佛天上的神灵不愿意看到人间这残忍屠杀的一幕。野贡土司在这一天共发起了九次顽强的冲锋,但澜沧江的波浪轻易地就将它们冲垮了。野贡土司指挥作战的帐篷就搭建在江边,他把这次战争当成一场野餐,他以为康巴的勇士们一冲锋,纳西人除了让娘儿们在前面抵挡一下外,自己就会丢下盐田,逃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这样,他就可以在江边的帐篷外为凯旋归来的康巴勇士大摆酒宴、欢歌跳舞了,他甚至连要宰杀的牛羊都圈在了自己的帐篷外面。这天晚上,他收到了纳西族长和万祥的一封箭书,它是被绑在箭杆上从江东岸射过来的。尽管双方眼下正处于战争状态,但和万祥在信中照样称野贡土司为大哥,他在信中说:大哥,以江东岸地势之险峻,你就是有百万康巴勇士,也不可能攻上我江东的土地。不是我们纳西武士如何能打仗,也不是康巴汉子缺乏勇气,而是神灵始终都是公正的。尽管我们是不同的种族,但一切都在神灵的护佑之下。我们的东巴经书《人类迁徙记》中说,人类的祖先崇忍利恩与天女衬红褒白成婚后,生下三个儿子。但是他们长大后都不会说话。后来一只从天上飞下来的蝙蝠告诉他们,只要敬畏神灵,诚心祭天,儿子们就会说话的。祖先们信了,祭天,敬神。第二天,三个儿子到门口蔓青田里玩耍,看见一匹马跑来吃蔓青,他们急了,高声喊叫起来。老大用藏语喊:"达尼芋玛早!"老二用纳西话喊:"软尼阿肯开!"老三用白族话喊:"满尼左各由!"他们喊叫的其实都是同一个意思:"马吃蔓青了!"从那以后,三个儿子就会说话了,一母之子也变成了三个不同的民族。老大是藏族,住在拉萨白坡脚,老二是纳西族,住在人生广阔地,老三是白族,住在苍山下洱海边。大哥,现在是你的马要来吃我们纳西兄弟的"蔓青",我们共同的祖先看着你呢。在和万祥的信后,还有一封沙利士神父的短简,上面说,他对峡谷里藏纳两个民族再次发生的战事感到非常遗憾,尽管这场战争与上帝无关,但是他还是要奉劝尊敬的土司先生,这场为盐的颜色而引发的战争是违背上帝旨意的,因为主耶稣说过,"盐本是品质纯正的,如果它失去了盐味,怎么能使它再变咸呢?"啊,尊敬的朋友,盐一旦没有了咸味,还不如沙子。野贡土司把信给自己的儿子野贡·坚赞罗布看,他现在已经是个二十一岁的汉子了。他先问:"阿爸,我们藏族人和纳西人真的是同一个祖先吗?"野贡土司想了想才说:"很久以前,纳西人曾经做过我们这里的王。我们和纳西人都是赶着牛羊从北边迁徙下来的。"坚赞罗布说:"既然纳西人说他们'住在人生广阔地',那就让他们沿着澜沧江继续迁徙下去吧。"野贡土司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觉得自己真的有些老了。刚才纳西人同一个祖宗的说法让他还有所犹豫,可你看看坚赞罗布,祖宗的话已经吓不倒他了。野贡土司拍拍儿子的肩膀:"我一直认为,你会比你阿爸更有出息。那些狗娘养的,自以为知道点过去的事,就来对现在的人说三道四。太阳可不等我们。继续干吧。"第二天,野贡土司刚要下令发起冲锋,天上忽然降下一场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冰雹,连野贡土司原来准备庆功宰杀的牛羊都被那些拳头大的冰雹打死了不少。人根本就走不到江边。观战的丹玛神巫对野贡土司说:."那边一定有个会使天气咒术的巫师。这场冰雹就是他调来的。""他能调来冰雹,我还会调来天上的炸雷哩。快去请曲结喇嘛来,要比试斗法术,纳西人还得向我们藏族人学习呢。"野贡土司冲着满峡谷的冰雹大喊。第一次和纳西人打仗时,能控制天气的曲结喇嘛曾经运用法力击败过纳西东巴和阿贵。在他的法力状态最佳时,可以将天上滚过的雷顺手摘下来,像扔一个鞭炮一样,扔向佛法的敌人和被他诅咒的人。但是现在曲结喇嘛已是个瞎了眼的老人了,六年前他在接天上的一个响雷时,不慎在泥泞的山道上滑了一跤,雷虽然接住了,但已来不及扔出去,结果把他自己给炸了。从那以后,他就躲到卡瓦格博雪山下的一个幽暗的山洞里闭关修行,他已经发下宏愿,今世永不出来。闭关修行的人是不接待来访的,但野贡土司家是寺庙的大施主,穷结仲永堪布还是带旺珠管家来到了曲结喇嘛闭关的山洞前,他只能在这里和曲结喇嘛说话,至于曲结喇嘛是否愿意出来参加因为盐的颜色的战争,那就看他的定力了。"回去告诉你们的老爷,以我为教训吧。神灵赐予的法力是用来抵抗佛法的敌人,不是用来伤人的。伤人者既伤别人,也伤自己。我的上师五世让迥活佛就说过,滥用神灵法力的人,是爱好虚荣的表现。"曲结喇嘛的话语从山洞的深处穿过黑暗,一波一波地传出来,像是人生的前世或者后世的声音。"尊敬的曲结上师,"旺珠管家跪在山洞口,躬身谦卑地说,"我家老爷的眼睛被江东岸盐的颜色伤着了,纳西人的东巴还调来冰雹打在我江西岸的土地上。地上的牛羊被打死了,庄稼也被毁了。上师啊,修持密宗大法的出家人菩提心为因,大慈悲为根本,方便为究竟,众生等待着你去解脱他们。""如果盐的颜色伤眼,那就闭上眼睛吧;如果冰雹从天上掉下来了,那就呆在家里吧;如果心存十种恶业①,那就一定有灾祸了;如果众生都能持因缘大法,像茶和酥油那样的交融在一起,宗教将庇护一切。"这话语分明是五世让迥活佛的声音,连在一边的穷结仲永堪布听了也大为惊讶,禁不住问:"尊敬的五世让迥活佛,是你在里面讲话吗?"旺珠也听出五世让迥活佛的嗓音,早吓得额头触在地上不敢抬起来了。一个已经去世了四年多的活佛,尽管人们还没有将他寻找出来,但是他的身影、他的话语、他的思想,随时随地都在你的身边。山洞里没有回音,穷结仲永堪布又问:"曲结喇嘛,刚才的话是谁说的呢?"仍然没有回答,那段话仿佛来自过去。旺珠只好留下带来的银子,只身回到野贡土司的帐篷里,直截了当地对他的老爷说:"老爷,不能再打下去了。让迥活佛回来啦。"野贡土司那时眼睛红肿得只剩一条缝了,那可不是江东岸的白盐灼伤的,而是战事不顺让他急火攻心,欲望的火苗一下就①佛教的十种恶业包括身之三恶业--杀生,偷盗,邪淫;口之四恶业--妄语,两舌(挑拨离间),恶171,绮语;意之三恶业--贪欲,麒怒,邪见窜到眼睛里了。他现在看什么都觉得那东西在着火,体内的欲望不仅燃烧着自己,还燃烧着眼前的世界。这让他感到很烦躁。他就顺口说:"那就请活佛到帐篷里来喝碗酥油茶。"旺珠吓了一跳,以为他老爷真的看见让迥活佛来了呢,忙扭头往回看。他的背后就是澜沧江的东岸,纳西人矗立在悬崖上的村庄和盐田,在他回头一瞥的瞬间,他看见了江面上明晃晃的阳光下,一个孩子正跏趺跌坐于一个波浪之上。"佛祖啊......"旺珠顿时就下来了。这个孩子的前身他是多么熟悉、多么崇拜啊!澜沧江两岸的战火暂时停下来了。丹玛神巫向野贡土司献上了一条渡江的计策,他建议野贡土司放弃过时的羊皮囊,改用牛皮筏渡江。峡谷里的人从来没有见到过船、筏一类的渡江工具。青藏高原上的澜沧江太凶猛,根本就不是一条可以行船的江。丹玛神巫说,如果给牛皮筏加持了法力的话,它就可以抵御澜沧江的波浪。野贡土司杀死了本来用来庆功的数十头牦牛,在丹玛神巫的指点下,晒干后缝制成了六条牛皮筏。牛皮筏的前面还设计了一块挡板,蒙上厚厚的棉被和牛皮,用以遮挡纳西人的弓箭和火枪散弹。丹玛神巫还向野贡土司建议,寺里有那样多年轻力壮的喇嘛,为什么不请他们一起来乘坐牛皮筏呢?如果他们过了江,洋人的脚就要打抖了。可寺庙对野贡土司的建议不置可否,因为人们找不到那些掌教的高僧和大活佛绛边益西活佛了。自让迥活佛虹化以来,三世绛边益西活佛和穷结仲永堪布联合掌管着寺庙的宗教大权,绛边益西活佛传承体系在噶丹寺里其地位仅次于让迥活佛体系,当让迥活佛传承体系需要寻找他的转世灵童时,绛边益西活佛便担当起了从寻找到培养灵童的一切重任;同样,在绛边益西活佛体系传承过程中,让迥活佛传承体系的各代大活佛也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在绛边益西活佛的带领下,寺庙里最近举行了好几场秘密大法会,僧众在大法会期间隔天只喝一次酥油茶、吃一顿糌粑,为的是对神灵的虔诚。而寺庙里像活佛、堪布、格西、掌坛师、领经师等高僧大德们,据说已经在半个月时间里除了隔天一碗茶外,没有吃任何东西了。而且他们还经常一起在佛堂里修持一种普通僧侣不能观看的密法,在他们修持这种密法时,连大地都在微微颤动。很久以来,俗界的土司在准备战争,僧界的喇嘛们却在为五世让迥活佛的转世煞费苦心。五世让迥活佛虹化已经四年多了,他的转世灵童应该浮现于人间了。但是,由于灵童是找出来,而不是选出来的,因此这个过程既有很多的波折,又暗藏着许多不可更改的法定的东西。鉴于让迥活佛在虹化时并没有明确说明自己将在哪个方向更换自己的身体,他的圆寂方式又相当独特,噶丹寺的高僧们只能像在黑暗中凭借着微弱的星光赶路一样,在崎岖漫长的寻访转世灵童的道路上摸索前进。做法事,观湖相,求佛陀,问神灵,刻苦修行,迎请了各路神灵前来指引寻访灵童的高僧小组不要被魔鬼所迷惑干扰。就在峡谷里的桃花被当作是战争的信号时,睿智的五世让迥活佛抢在桃花开放前的一个清冷的早晨,向人们显示了自己的转世方向。他的灵塔的东面塔顶上,竟然长出一支杜鹃花苗来。两天后,这株杜鹃苗竞开出白色和红色两种颜色的花朵,喇嘛们发现了这个奇迹,纷纷前去告诉寺庙的缶时大住持绛边益西活佛。而那个早上绛边益西活佛正为自己昨晚的一个梦百思不得其解。他在梦里看见五世让迥活佛在江面上行走,边走边回头向西岸张望。寺庙的高僧们根据种种神奇的迹象判定,五世让迥活佛的转世灵童将要出现了。绛边益西活佛明白了五世让迥活佛的智慧。他告诉大家,"你们应该仔细想一想五世让迥活佛虹化前说的最后几句话,'我就像沐浴在一条向南流淌的阳光之河里,我要涉过去啦。'在我们这里,向南流淌的河只有澜沧江,伟大的五世让迥活佛涉过了这条江。五世让迥活佛灵塔上的那株杜鹃花为什么要向着东面开花呢?佛祖啊,五世让迥活佛是在告诉我们,他在江的东岸等我们哩。"寺庙的转世灵童寻访小组秘密来到了江的东岸。过去他们在寻访转世灵童时也曾多次来到过江东,他们沿着这边的马帮驿道甚至一路走到了拉萨,但是他们从没有进过渡江后最近的两个村庄--纳西人的左盐田和信奉天主教的藏族人的右盐田,因为这不是佛教徒的村庄。但是这一次,五世让迥活佛的法力指引他们走进了纳西人的村庄,他们刚一进村口,就看见一个四岁的纳西男孩在路口迎接他们,他用一种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口吻对行色匆匆的高僧们抱怨道:"你们怎么才来啊,战火都快要烧到纳西人的房子了。"绛边益西活佛蹲在那个孩子面前,激动地问:"孩子,你家在哪里?""在八瓣莲花上。"孩子说。能住在八瓣莲花上的可不是凡人,"佛祖啊!"一群老僧冲着孩子全跪下了。接下来的验证过程就像人们所期望的那样顺利吉祥,尽管这个男孩是纳西人的东巴教祭司和阿贵的子。他牵着绛边益西活佛的手,把高僧们领回自己的家里。老僧们发现,孩子家的房子立在一处巨大的岩石上,那岩石看上去形状既规整又奇异,像一朵盛开了千万年的莲花。当几个老喇嘛出现在院子门口时,和阿贵吓得一屁股坐在院子里,他还以为野贡土司的人马已经打过江来了呢。他曾经想过,如果野贡土司征服了江东,第一步是占了纳西人的盐田,第二步大概就是要纳西人改宗截传佛教了。那么,他这个东巳既没有了盐田和土地,也没有了自己的信徒。与其如此,他还不如像一个纳西武士骄傲地战死。但是事情的发展没有和阿贵想象的那样糟糕,但叉超出了他的想象。"一个藏传佛教的活佛,怎么会投生到一个东巴人家呢?你们没有弄错吧?"闻讯赶来的族长和万祥对高僧们说。"神灵的眼睛是不会看错人的。"穷结仲永堪布说。和阿贵眼看着自己的弦子被喇嘛们抱在膝前,心中有剜肉之痛,"可我们是纳碰人啊!""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先例,"仁钦平措格西说,"早在大清乾隆年间,邻近的四藏区在你们纳西人中就找到了转世灵童;光绪初年,云南藏区的一个纳西活佛后来卫转世回一户藏族人家。在我们这个地区,不同的民族是依照神灵的旨意像种子一样播撒在大地上的,有谁能知道活佛会在哪一个民族更换自己的身体昵7"和阿贵苦着脸对和万祥说:"族长,你看怎么办呢?"和万祥说:"这是藏族人的话佛在拯救我们的村庄。""藏族人和纳西人,都在让迥活佛的悲悯之下。"绛边益西活佛说。"是的,战争该结束了。"那个孩子突兀地在人群中说。这时刻,在澜沧江对岸,野贡土司牛皮筏全部做好了。丹玛神巫为牛皮筏加持了法力,它们的底部在神巫的咒语声中自行膨胀起来。让聚集在江边所有准备出征的人们看得目瞪口呆。丹玛神巫夸耀地说:"如果需要的话,我还可以让它们在空中飞行哩。"全身武士打扮的野贡土司说:"那我们坐着它飞过去不是更好?"丹玛神巫说:"当然,飞过去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是请好好想一想吧,天空是神灵控制的,大地才属于我们。如果我们双脚离开了大地在空中飞翔,神灵就会把我们狠狠地摔在地上。"野贡土司说:"多聪明的神巫啊,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在悬崖上像鹰一样从高处飞下来的原因。"他向众人表明了自己也很聪明。每条牛皮筏里可以乘坐五个康巴勇士,野贡土司带着儿于坚赞罗布坐在第一条下水的牛皮筏上,他们在牛皮筏四周装饰了五彩的经幡,经幡上是一些祈诵战神保佑的经文。被打扮得花花绿绿的牛皮筏看上去不像是去打仗,而是去参加宗教节。牛皮筏成为了那次战斗中威力强大的新式武器,东岸的纳西人看着藏族人竟然能够坐在一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神奇东西上渡江而来,纷纷扔下手中的火枪和长矛,用手捂住了自己惊讶得闭不拢的嘴。"天哪,他们坐在江里!"一个纳西武士说。"这是东巴经中说到过的船,它是属于神灵的!"另一个也惊呼道。有人说:"赶快问一问和阿贵东巴,我们的神灵的船是不是被土司偷走了7"纳西人纷纷从岩石后探出头来看坐着神灵的船渡江而来的藏族人。他们在神灵的船上还可以神闲气定地向岸上射击。坚守江岸的纳西武士措手不及,惊慌失措,被一阵阵排枪放倒了好几个。从东岸上投来的标枪和射来的火抢散弹几乎不能对牛皮筏上的康巴勇士们构成什么威胁,牛皮筏前那块巨大的挡板足以遮挡纳西人微弱的抵抗。野贡土司一手拿着枪,一手捻着胸前的佛珠,望着江东岸悬在半空中、排列得参差不齐的盐田对坚赞罗布说:纳西人像对待女人一样来搭建江边的盐出。""阿爸,我不明白你的话。"坚赞罗布说。"哈哈,等你和十个以上的女人睡过觉后,你就明白啦。""使劲划呀,谁第一个站在纳西人的盐田上,谁就是那块盐田的永远主人!"他叉对牛皮筏上的划桨手们说。"嗬呀!"划桨手们一声欢呼,恨不得一步就跨上岸去。但就在此时,划桨手们忽然发现牛皮筏划不动了,既不向岸上移动,也不顺着水流的方向下飘,每只牛皮筏都仿佛被施了法力定在了那里。年轻的坚赞罗布最先发现战事的异样.他手指江东岸,大声惊呼:"阿爸!喇嘛,喇嘛们!"野贡土司忙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东岸江边站着一群老僧,他们或许是站在江水中,或许是站在岸边,或许是悬浮在水面之上.总之,江西岸寺庙里的喇嘛出现在江东岸纳西人的领地就是一个奇迹。至少,你弄不明白他们是怎么过江的。那群老僧就像一群江边的雕像,面对纷飞的战火和湍急的江水巍然不动。绛边益西活佛怀中抱着一个孩子,老僧们拱卫在四周,仿佛怕野贡土司的人抢走似的。"战争结束,土可老爷!"绛边益西活佛挥手冲牛皮筏七的人们高声喊。"谁说的"野贡土司厉声问。"峡谷的众生啊,五世让迥活佛转世灵童我们找到啦!你们怎么还来这星干杀生的事情呢矿嗓门一向很大的尼玛次尼领经师高声说。野贡土司呆呆地问:"谁是址迥活佛的转世灵童'"所有乘坐在牛皮筏上的康巴勇士都在问:"谁是转世灵童?""他就是我们的五世让迥活佛的转世灵童。"绛边益西话佛把那孩子高举在自己的肩膀七.大声宣椎道:"以佛、法、僧三盅的名义,我要告诉你们,你们不能攻打一个产生了活佛的村庄。" "别听他的,那是纳西人的村庄!"野贞土司喊道。绛边益西活佛呵斥道:"尊敬的土司老爷,请原谅我的冒犯,你已经掉人二障①的蛋壳中出不来了,贪婪和愚痴蒙住了你的眼,充斥了你的心。如果今天见了小灵童你还要舞刀弄枪的话,明天体就可以骑在话佛的头上了。"野贡土司仿佛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似的,手中的枪一下掉进澜沧江。他回头一看,只见牛皮筏上的那些连死都不怕的康巴勇十们,全都冲那个剐寻找出来的转世灵童跪下了。战争确实结束了。而在另一只牛皮筏上的丹玛神巫,正伏在牛皮筏边呕畦。一个冒牌的神巫是不能见真正的活佛的,就像黑暗不能见到阳光一样。丹玛神巫先是吐出了早晨喝下的酥油茶和糌粑,然后吐出了昨晚吃下的酒肉;神灵的惩罚纷至沓来.他开始呕吐自己的内脏,先吐出了胃,再吐出肠子,叉吐出了肝和肺,直至他把已的一颗心也吐了出来,它是黑色的。那是魔鬼的心,丹玛神巫的本来面目昭然若揭。他已经不可能像他剐来时吹嘘的那样,将吐出的五脏六腑再装回去,因为天一只受到神灵派遣的神鹰一个俯冲,把那颗罪孽深重的心收回去了。丹玛神厩最后吐出了己的舌头,舌头上坑坑洼洼,布满了是非和刻毒的咒语,它一掉进江里,水中的鱼立即被毒死了好几条。绛边益西活佛轻蔑地说:"舌头多了,祸事就来,哪里来的还是回哪里去吧。把峡谷的安宁还给我们。"活佛的话音刚落,丹玛神巫翻身就落进了江水中,他变成了一条黑色的鱼,在波浪中一闪就再也不见踪影是,本来是去抢占纳西人盐脚的牛皮筏,现在成了迎请纳西转世灵童的过江工具。在出发前野贡土司为牛皮筏装饰的彩色经幡,正好为这隆重庄严的时刻妆点出些节的色彩。伟大仁慈的五世让迥活佛的转世是童顺利找到,没有人再有心思打仗,也没有人再麒及盐的颜色,并为太地上的一种颜色而战,因为一个产生了活佛的村庄是受人尊重的。宗教庇护一切,灵魂的皈依比什么都重要。第六章 七十年代34魔鬼的造访这一年的冬季米得特别早,明明才十月中旬,一场大雪就让卡瓦格博雪山在一夜之间丰满起来,雪线就像滑落的白色幕布.把头天还苍翠的高山森林和草场笼罩起来了,就像要匆忙掩盖一个秘密。千百年来,雪山上究竟有多少秘密不为人知,人们已经不敢去追问。因为现在峡谷里即便一个大字不识的藏族人,都知道神秘的东西是必须批判的,能控制人们灵魂的神曼早就被打倒了。高山牧场上瘦子喇嘛的牛群全成了白色的,仿佛都变成了神话传说中具有神灵之气的白色牦牛。当他从草场上的帐篷里钻出来时,就像回到了久违了的神灵世界。眼前的一切都洁白无瑕,与纷繁的尘世毫不相干。"嗬--"瘦子喇嘛哈出一口白气,那只常年与他相伴的藏獒达嘎便跑过来,围着他的脚打转。瘦子喇嘛对它说:"下雪了,我们怕是回不去。"他说着就流下了两滴老泪,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年迈的瘦子喇嘛患有风汨服好多年了。过去藏族人认为,见风落泪,是成佛的标志。达嘎哼哼两声,算是作答。瘦子喇嘛翻出一只已啃丁一多半的羊腿,边揩眼泪边递给达嘎,"你吃吧.我老,魔鬼也欺负老年人呢,都钻到我的嘴里米啦。昨晚我听见他们在锯我的牙齿,就像锯一棵棵的树一样。"达嘎口里叼着羊腿,用同情的眼光看了看瘦子喇嘛一眼,然后便叼着骨头去找它的孩子#巴。瘦子喇嘛把火塘的火堆拨燃,他即便蹲在地上.也要费力地弯下腰去吹那还有热气的火灰,那姿势像一只弓着身子的大虾。瘦子喇嘛其实并不瘦,只是因为他太高了,如今在峡谷里很难找到这样高的人。他长手长脚,虾腰驼背,连脸庞也长得惊人,挺直的鼻粱像一条横亘的山岭,让人看着脚也会发软。但是一个放牧者多年的孤独早巳经探深地刻在他的脸上,这使他看上去慈祥而悲悯。他就像一棵到处游走的细长的老树,使空旷的草场不寂寞。"达嘎,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试一试,也许大雪还没有把路完全封死。你说呢,达嘎?"瘦子喇嘛喝完早晨的酥油茶,抹抹嘴对他的伴儿说。达嘎正在训练卡巴如何从它的嘴里抢吃的,它把骨头压在一条前爪下,当卡巴来抢时,它就用另一只前爪扇卡巴,那粗壮的瓜子抵得了一个康巴汉子的胳膊,有时达嘎出瓜重了,卡巴便被扇得满地滚,呜呜乱叫,但对骨头的向往使它一次叉一次地往前扑。达嘎剐做了母亲,卡巴才半个月,但已经可以啃吃骨头和糌粑了。达嘎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的狠劲连瘦子喇嘛都看不下去."人和狗啊,牛啊,羊啊,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哦,都是为了那一口。达嘎,你轻一点好么?"达嘎使劲摇摇头,将脖子上的项圈甩得哗啦啦响,那是它不赞同主人的观点的表示。这工夫卡巴趁机把骨头抢走了,躲到帐篷一角,急速地啃起来。它的眼睛随时都在提防着达嘎。瘦子喇嘛来到帐篷外,刨开草地上的积雪,一些小石子就露出来,他将它们一一捡起来,每捡一颗,它就念一头牲畜的名字,多洛,嘎农,巴吉,罗嘎、农批 一共有二颗石子,那代表他为生产队放牧的九头犏牛,二三只羊。他把这些石子装进腰问的一只布袋里,口里念了一段经文,牛羊们就知道瘦子喇嘛在召唤它们回来。它们哪怕游走到再远的牧场上吃草,都会自己跑回来。早晨天还没有亮时瘦子喇嘛把这些石子厢着帐篷门撒出去,牛羊们便会自己爬起来到草场上找吃了,而瘦子喇嘛还可以再小睡一会儿。牛羊们都知道,瘦子喇嘛是用法力放牧,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牧人。瘦子喇嘛今天早晨不想再给牛挤奶了,就让它们也歇一天吧,还要走山路呢。他想。然后他开始收拾帐篷里的东西,一个高山牧场上的放牧者,他的生活用具非常简单,一头牦牛就可以驮走他的所有家当。他把还有半袋的糌粑面连同羊皮袋一起放进铁锅里,几块剩下的羊肉用一个布袋装好。他想如果佛祖保佑,他和达嘎赶着牛群可以用两天的时间走完下山的路。在牧场上打好的酥油有三大饼,奶渣有一丌袋,这些都得交回给生产队,他们会凭此给他记工分。瘦子喇嘛年年都到高山牧场上放牧,这可是个苦差事儿,生产队对出来放牧的人记的工分低,而走失了牛羊或牲畜们得病死了,放牧人都要承担责任。如果你成分不是那幺好的话,一项破坏国家财产罪就可能会让你进学习班甚至到农场劳改。夏季里的高山牧场已经不是从前天空中情歌飘荡、草原上野花浪漫的时代啦。瘦子喇嘛在扎奶渣口袋时,想找他的羊皮绳,他明明记得刚从背囊里把这根绳子拿出来了,但现在左寻右寻就是见不到,帐篷就这么大一点地方,已经拾掇得没有什么可剩下的东西。就在瘦子喇嘛四处查看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说:"体要的绳子在这甩。"瘦子喇嘛一回头,便看到一个他从未渫面过的魔鬼坐在火塘的三角铁架上,他几乎是坐在三角铁架上方的火苗尖上,当然只有魔鬼才会有这样的本事。他的手上果然缠着瘦子喇嘛的羊皮绳。他笑嘻嘻的,像一个爱开玩笑的、幽默的藏族人。火还在他的身下燃烧着哩。瘦子喇嘛只愣了一下,就像对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说:"嚯,你终于来了。为什么不坐在藏毯上呢?我可以为你重新开。"瘦子喇嘛说着把刚卷起来的藏毡铺开了。"我怕冷。这里很好么。"魔鬼说。瘦子喇嘛不和魔鬼客气了,自己在藏毯上盘腿坐下,和魔鬼面对面。除了跟忠实的藏葵达嘎说说话外,瘦子喇嘛已经有三四个月没有和谁说过话了。在寂寞的高山牧场,有魔鬼做伴.总比什么都没有强。瘦子喇嘛从收好的行装中拿出两个茶碗,把茶罐重新煨在火堆边,"你呐,也来一碗茶吧,"他说,"只听说你们也害怕运动、文化大革命,还没有听说过你们怕冷。"魔鬼没有回答瘦子喇嘛的话,"你该走了。"他有些俏皮地说。瘦子喇嘛弓下腰去把火吹旺一些,"不着急么。你可以把我带走,但你得让我喝完这碗茶。"而他那天碰到的却是个性急的魔鬼,他说:"走吧,我等你等了八十多年了。"不知是因为刚才火烟熏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瘦子喇嘛的跟泪叉下来了。"八十多年的时间并不长么,昨晚睡觉前我才四岁,醒来就八十多岁了。你说说,这寿岁你们是怎么管的,一定是哪儿弄错啦。"魔鬼笑了:"是弄错了。本来在你四岁那年就要收走你的.但是人家帮你把命抵了。"魔鬼的笑脸甚至有点和蔼可亲。使瘦子喇嘛差点忘了他是一个魔鬼。茶已经热了,瘦子喇嘛把荣倒进酥油茶筒.然后下地打茶。他边打边想,热香热香的酥油茶啊,从来都是打给远方的客人喝,现在要打给魔鬼喝了。这让他打茶的动作迟疑而沉重.有两次甚至把茶都打出来了,惹得魔鬼在一旁笑话他:"你真的该走了,连茶都不会打了。"瘦子喇嘛说:"是吗,那是因为你在旁边。"他倒了两碗茶,递给魔鬼一碗,高声说道:"欢迎啊,远方的魇鬼魔鬼伸手接了,连碗一起喝了下去。瘦子喇嘛嘀咕道:"真是饿鬼变的,我只有这两只碗哩。"然后他也喝了一口,滚热的茶刚蓟喉啦里,又自己僦着流出来。不是由于烫,而是瘦子喇嘛猛然发现今天的茶味道奇异,令人作呕,不再是他喝多年的酥油茶了。他喝到了死尸的味道,从前他多次闻到过这种味道,不过可不是在酥油茶里。"你把我的茶弄坏丁。"瘦子喇嘛心有不甘地说。魔鬼好像感到有些愧疚,同情地说:"这个时候的人,吃什么都不香啦。"瘦子喇嘛被他的话所感动,这才认真观看对面与他淡话的魔鬼。尽蒋瘦子喇嘛已经八十多岁了,但他的眼睛依然好使,连林子间跳跃的鸟儿的羽毛是什么颜色他都看得清楚.何况这个比真人小不多少的魔鬼呢。魔鬼的皮肤是一层死尸皮.干涩,粗糙而且僵硬,就像经书中澄得那样,它是黑蓝色的。瘦子喇嘛虽然多年不念经书了,但他还是终于想起束,这个魔鬼的名字叫囊珠森吉顿巾,他眼下呈现的是阎王的一种内修身形,名为寂静阎王。经书中把他描绘为生有凶暴的罗刹头,一手持一把滴血的砍刀,一手拿着人头盖骨做成的血碗,他专收世上的恶人和罪孽深重的人的命。不过他今天呈现在瘦子喇嘛面前的是他的善相.而不是怒相,因此他并不显得十分的恐惧。瘦子喇嘛觉得由他来收走自己的性命.自己今生所造的罪孽,也许町以得到补赎了。--至少到目前为止,寂静阎王对他还不错。这时达嘎带着卡巴从外面跑进来了,它们没有看见魔鬼,连魔鬼的味道都没有嗅到,达嘎是听到主子的说话声才跑回来的。它一进帐篷,魔鬼就不见了。达嘎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自己的主人,也许它认为主人卫在自言自语了。它呜呜两声,责怪主子为什么还没有收拾好。"你也要催我呀。"瘦子喇嘛对它说."那就上路吧,时候到,谁也躲不过去。"草场这时已经变成了茫茫的雪原。瘦子喇嘛孤零零的黑色帐篷像白色世界中的一个小黑点。他在拔固定帐篷的木楔子时,拔了几下也没有拔出来,他正想找一个东西来撬一撬.魔鬼从他身后伸出手来,轻轻地就将木楔拔起来了。瘦子喇嘛说:"我可不会谢你,你真比我还急。不管怎么说.我得把生产队的牛羊赶回去。那是集体财产,你明白吗,现在连一根羊毛都属于社会主义。"魔鬼在他身后说:"噢,那么什么东西才属于你自己呢?"瘦子喇嘛老是淌眼泪的眼睛让他在魔鬼面前很不好意思.他不得不在回答魔鬼的问话时,不断揩眼睛。他说:"过去的子.都是属于我的。我从前造的孽,谁也不会要。还有这些老也淌小完的跟?""刚才我忘了,还有一样吉祥的东西属于你。"魔鬼跳到了瘦子喇嘛的眼前。瘦子喇嘛抹一把眼泪:"噢,吉祥。这个时候对我还有什么片呢'你把金山银山给我,西藏法王的王冠给我,都会像雪花一样被风欢走。""你的好运气。"魔鬼认真地说,"我一直没有给你,不是我忘,而是时候不到。"瘦子喇嘛望着空旷的雪原,喃喃说:"难怪我这一辈子都走运.原来你们捏在手里不放出来。""可怜的人,许个愿吧,你要怎么用你的好运。"魔鬼用同情的口吻说。瘦子喇嘛想都没有多想,说:"我把他送给下山路上碰到的第一个人。愿他的人生吉祥。"魔鬼咂咂嘴:"要是那个人是你的仇人呢?""我没有仇人,"瘦子喇嘛叉抹一把眼泪."因为我是峡谷里所有人的仇人。我们走吧。"瘦子喇嘛赶着牛羊上路了.在他前面奔跑的是臧犬达嘎和忙巴,在他身后如影紧随的是黑蓝色的魔鬼寂静阎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上蹒跚而行.狂风吹得雪花起着旋儿像藏族人煨桑的青烟,像瘦子喇嘛看得见却一抓就融化的吉祥,狂风也把他风泪服里不断淌出来的跟泪吹成干硬的小冰凌,一条条地粘在他的老脸上。开始他还用僵硬的手指将它们掰下来,后来他干脆不管丁,冰凌在他的脸上横七竖八地堆积,像一些隆起来的新皱纹,把这张本已沧桑得无法阅读的脸弄得更加像峡谷冬天曜衰败、破落的大地,连跟在他身后的魔鬼看着也不忍心。"不要哭啦,人走到这一步都会这样。如果你有话耍交代给亲人,就说给我好了,我会转告的。留下一些忠告的话,比留下眼泪好。"魔鬼术无同情地说。瘦子喇嘛看着白茫茫的群山和他脚下深远幽静的峡谷,良久才说:"我役有亲人。"两滴眼泪叉淌下来了,佛祖应该知道,这并不是被风吹出来的。天空巾阴云厚重,卡比格博雪山笼罩在黑色的五幕中。密云往下雎的速度超过了瘦子喇嘛下山的脚步,天地间转眼伸手不见五指,除魔鬼,瘦子喇嘛什么也看不见。雪花密集得使人喘不过气来,风声中有千万个厉鬼在哭泣。尽管峡谷里人间的一切牛鬼蛇神都早已被打倒,但雪山}仍然是魔鬼横行的世界。瘦子喇嘛只得把牛羊赶到一处悬崖下,剐想停下来喘口气,他就听到达嘎凄厉的狂吠,那是它从未有过的惊恐呼叫。随后一连串的雷霆从瘦子喇嘛的头上倾泻下来,一直紧跟着他的魔鬼也惊叫一声,逃遁得不见了踪影。在瘦子喇嘛还没有想清楚是哪一路的神灵发怒时,白色雷霆一瞬问便卷走了天地间的一切。瘦子喇嘛,藏獒达嘎,达嘎的孩于卡巴,以及他为生产队放牧的九头犏牛.二三只羊。还有他没来得及送人的好运。35澜沧江边的魔术冬天的峡谷里朔风怒号,从青藏高原吹下来的风沿着峡谷的山口浩荡而来,把人都吹得摇摇晃晃的,这种时候在江边盐田狭窄的山道上背盐卤水需要十分小心,稍不留意就可能被大风吹到澜沧江里去。澜沧江东岸和西岸的盐田早已被收归公有,如今它们既不属于野贡土司也不属于纳西人,属于人民公社,还属于一个新建起来的劳改农场。农场的盐田就建在江东岸左盐田镇过去纳西人的盐田旁边,那些接受劳动改造的人也像当年纳西人开辟东岸的盐田时那样.在悬崖峭壁上凿壁打眼,栽下一根根木桩.搭建悬在半空中的盐田。惟一不同的是,这些现在被改造成丁地道盐民的男人们,并不是通过晒盐来获得财富,而是在艰苦的劳作中洗刷自己从前的罪孽--不管你有还是投有。他们段有政治身份,属于被那个时代专政的对象。每天清晨,启明星刚开始发亮的时候,凄厉的起床号声就划破凛冽的夜空。农场实行半军事化管制,劳改者起床的速度一点也不亚于军人。他们从简陋的工棚瞿一拥而出,有的人一边跑一边还在系纽扣、系鞋带,仿佛身后有人在用刀子刺他们的背。虽然现在早已不是野贡土司生怕耽误了他的太阳的年代,但是人们奔向盐田的速度跑得比当年野贡土司的盐民们还快。他们必须在太阳升出峡谷东边的高山前,每人背二十桶的卤水倒进盐田里,然后,才可以吃上这一天的第一顿饭。前土司坚赞罗布今天投有早饭吃了,因为管教干部根据最新的阶级斗争动态,结台盐田的历史,认为有必要在盐田旁开一个现场批判大会:学校的学生和左、右盐田,以及江对岸卡瓦格博村的村民们都被召集起来集中到澜沧江的西岸。那时候开批判会就像从前打仗一样,空气在一瞬间就充满了硝烟味,连谰沧江的波涛都被人们的口号声卟得不敢自由喧哗。按照惯例,被批判的对象站在众人的面前,还有若干陪斗者。土司的后代坚赞罗市身边站着的是前土匪头,纳西富商的后裔,参加过叛乱的喇嘛,东巴祭司的后代,前活佛,有里通外国嫌疑的天主教徒,殉情未死的胆小鬼,共产党的前县委书记术学文.以及几个偷窃犯、强奸犯、投机倒把犯。除非魔鬼的作怪.这些无论是宗教信仰还是政治观点都曾经属于不同阵营的人是绝不会站在一起挨批判的。批判会的组织者先念了一段冗长乏味的报纸社论,运用神奇的法力把邓小平的右倾翻案跟蛱谷里毫不相干的历史扯到了一起。他说根据群众的揭发,澜沧江峡谷西岸盐田边的一块岩石是一个藏族人的头颅,他是野贡土司的走狗和帮凶。即便到了现在,他还在为野贡土司看守盐田,为配合邓小平的右倾翻案.为万恶的土司制度复辟作准备。"坚赞罗布,赶快交代吧,你的材料全在我们手里。"神情猥琐的坚赞罗布抖了一下,腰弯得更低了。他努力地回忆这又是哪一桩没有来得及向政府交代的罪行。人头怎么会是岩石呢,它怎么才能跟邓小平的右倾翻案配合在一起呢?它是野贡土司家族从前犯下的干百种罪恶中的哪一桩呢如果他回忆不起来,他就不能在这个批判会上洗清自己。佛祖啊,如今最革命的人也弄起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来啦。"坚赞罗布,抵赖只能罪加一等!"有人在高呼口号。"是,是是,我有罪。"坚赞罗布赶忙弯下已不能再弯的腰。"罪在哪里?""罪在 罪在.我我...我实在想不起来了,队长。""让我来帮休想,猪屎一样臭的坚赞罗布。"一个一贯要求进步的前祉飑的后代东珠确杰从人群中站出来说,"昕我爷爷讲,从前他蝓土司家晒盐的时候,每天早晨天还段有亮.这块石头就在盐田边催促人们起床去干活,说'太阳出来了,不要浪费了土司的太阡'。这石头叫人给土司干活像钟一样准,它台说话.甚至还能告黑状哩。它实际是土司走狗的精魂变的。有一次我爷爷偷偷带一砣盐回去,被它看见了,告诉土司。,我爷爷被抓到土司大宅的地牢里,穿了二个月的术靴,脚掌上的骨头全都培挤碎。""东珠确杰,体在讲神话故事哩。"坚赞罗布抬起头来说,"我可从没有听说过石头也能开说话的事儿。""老实点!"会议主持人喝道。"是是,我老实。"坚赞罗布又低下了头。"东珠确杰的揭发对我们很有启发。"会议主持人说."同志们,你们想一想,过去的土司有多狡猾。他让人头变成石头.这澜沧江边到处都是石头,谁会去提防一块石头呢?把那块既反动又顽固的石头给我揪出来,我们今天耍砸烂它!坚赞罗布你要是不认罪改造,我们就要像砸烂这块石头一样砸烂你的狗头。"于是有人把一块石头搬到了众人面前,表面上看它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根本不像一个人的头颅,也跟一个游荡的冤魂没有关系。但是峡谷里流行多年的真真假假的传说,使这块石头确实让从前的盐民们心存敬晨。多年以前土司家的家丁队长、盐田管事友吉滴血的头颅曾放在上面,他的鲜血曾经疆染过它,他的精魂也曾经寄托在上面。它活该被批斗是因为它总是在凌晨搅了盐民们的美梦,它恬该被砸烂是因为它让人们感到恐惧。就像那些泥塑的佛像也廊该被打倒砸烂一样?这块石被碎成无数的小块,再也威风不起来了。批判会结束后,已是中午,劳改者们在民兵的押送下继续背卤水。坚赞罗布由于到现在还没吃上一点东西,叉弯腰驼背地站了一上午,现在背着沉重的卤水走在悬崖边的栈道上,就像澜沧江悬崖上的一根老树枝,随时都可能被吹进江里去。这时另一个被改造者术学文背了一只桶,跟在坚赞罗布的身后,来到江边的井穴旁,坚赞罗布先沿着一把竖梯下去,弗并不深。只有三四米左右。术学文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也一猫身下去了,像潜入地下的一只动物。木学文跨坐在竖梯的横栏上,他的脚正冲着井底的坚赞罗布的头,"喂,尊贵的土司老爷,开心点。批判会开到如此荒唐的地步,就差术多开到头了。石头有什么罪呢.人命才是关天的。"坚赞罗布仰头说:"你还嫌那会开得不够长不是?就别再扯什么人命不人命的啦。过去的事,藏族人的命像一根草一样。这峡谷里到处都是孤魂野鬼,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你都可以说它是某个灵魂的寄放处。如果你们也有藏族人的眼睛的话。"木学文不紧不慢地说:"这条人命还与你有关哩,尽管你那时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弦子。"坚赞罗布急了,嚷道:"木学文.你现在不是土改工作队队长,也不是县委书记啦。你跟我一样,是一个接受劳动改造的罪人。你说的这些有谁会相信呢7我十二岁时还没有当上土司.怎么能杀人呢?"术学文笑嘻嘻地问:"脑袋想去晒盐就让脑袋去,脚不想去就让脚好好睡觉',这话是谁说的?""是...是我说的,可可可...人却不是我系的啊!你要是诬蔑我,我可对你不客气了。""你要对我怎么样∥"你的脚我伸手就抓到了,我们一起淹死在这卤水井里.你以为怎样∥他说着真的抓住了木学文的脚。"来吧.使力呀,"木学文任他抓住他,毫无惧色地说,"看看一个从前的土司胆量究竟多大。喂,动手啊!"坚赞罗布抱着那只脚,并没有使劲往下拽,而是把脸贴上去了.就像抓住了一个可以把他拉出占海的救星。"你们这些不信佛的共产党啊,我可真拿你们没有办法啦。木书记,你的命比我的硬,枪子儿都打不倒你,谁又能把你怎么样呢。虽然体现在不当书记了,但是我看得出来,那些在台上的人,命还是没有你硬,因为连魔鬼也讨厌他们。将来峡谷的天下还是你们这些人的。"多年以前,这两个峡谷墨的好汉曾经刀兵相见,坚赞罗布曾向木学文的心窝处开过一枪,但是被打下马来的却是他自己。"坚赞罗布,他们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你相信这一点就行。"两人从井穴里爬出来.就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们把卤水倒进各自的盐田里,坚赞罗布走到一块岩石下时,神秘兮兮地对木学文说:"术书记,我搞到一点印度鼻烟丝,要不要来一口"木学文有些惊讶,都什么年代了,这个前土司居然还有这个玩意儿,看来还是他们这种人会享受生活。他们躲在岩石后面,把印度鼻烟丝小心翼翼地送到鼻孔前,啊,那可真是久违了的享受啊,就像久违了的平和岁月一样。几个响亮的喷嚏打出来后,仿佛把一身的疲乏和晦气都打出来了,两人的服睛中都泪光闪闪。"谁给你的?忖"我儿子独西。"坚赞罗布还想再打几个喷嚏,但是快乐稍纵即逝,就像被风吹散的卤水的腥味。"噢,他还在上学吗7"木学文问。"不让土司的儿子卜学啦。有一天老师把'苍蝇'念成'苍绳',独西说老师念错了,但是老师说一个土司的儿子也敢说老师错了。就把他赶出学校。这小于性子也野,在峡谷里到处乱跑.夏天到高山牧场上放牛,秋天便去帮人赶马,还跟着赶马的'帮去了一趟拉萨呢。这鼻烟艘就是他从拉萨给我带回来的。看看你们把土司的后代改造得多有孝心。""汉族人说,家贫出孝子。他有多大啦7""卜四岁了。但看去只有八九岁,吃不饱么。不过已经可以和魔鬼打架了。""和谁打架'"木学文没有听清楚。"魔鬼。"坚赞罗布就像说一件寻常事一样,"如今这年月,峡谷里的魔鬼比得民国时期。那天我儿子和六个小鬼在羊圈里大战一场,把羊圈的厢栏都打散,这几个专找小孩子闹的小魔鬼还抓破他的脸;另有一次,我在梦中看见一个穿着件袈裟不像袈裟,牧羊人的披肩不像披肩的魔鬼存追他,独西操起一根矛与魔鬼对打,我赶过去帮他,魔鬼一见我就跑了。你说奇怪不,第二天他说给我听同样的梦,他说的和我梦见的事情一模一样。从那以后,独西的梦我都看得见,也可以随便进到他的梦中去,就像推开一扇门那样,抬腿就进去了。""晤。照你这么说,人们可以做同一个梦,并可以同时在梦中相见,批判会也可以挪到梦里去开了,反正再厉害、再荒唐的批判会,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术学文嘲讽地说。"噢,术书记,求求你,让我们藏族人的梦里也安静些吧。"{硅长一段时间以来,。畦赞罗布的梦就不安宁,这还不仅仪是因为魔鬼在他的梦里如人无人之境,还由于众多的哭声始终在他的耳边萦绕。这哭声从梦里传到梦外,叉从梦外进人梦里。它并不是某种悲泣,也不是哪个人强烈的伤感,它没有任何情感色彩,仿佛天空中的风声,澜沧江的流水声,连绵不绝,经久不息。但它是未来的哭声,是悲剧或者灾难还没有发生时就传来的哭声,上年纪的老人家一般都能听到这样的哭泣。准确地说它不是一种哀恸,而是某种警示。前一个星期六下午,是农场一月一次的允许家属探亲的日子,坚赞罗布悄悄对儿子独西说:"峡谷里要出大事了,独西,你听见天空中的哭泣了吗,"独西问:"爸爸,你是说要死人了吗?"坚赞罗布说:"我不知道。即便真的要死人,死的要么是一个很冤很冤的人,要么就是一个命很硬的家伙。"那时独西望着峡谷下方的斓沧江,像一个早熟的小老头,"爸爸,你看到我昨晚做的梦了吗矿坚赞罗布想了想,回忆自己昨晚是否有和儿子做同一个梦,他感到好像有一团模糊的影像,就像即将飘散的云雾,他抓不住也辨不清。他只有支吾道:"啊,昨晚我睡得太死啦,一觉醒就忙着来背盐卤水呢。"但是独西用不相信的眼光看着他父亲说:"我町在梦里看见你的梦了。爸爸,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知道。"坚赞罗布当时吓了一跳:"独西,独西,大人的想法常常是很反动的,你可千万不要到处去乱讲啊。"而独西却说:"爸爸,讲讲我们家的仇人吧,我求你了。你要不讲,人家也会告诉我的。"坚赞罗布想了半天,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说:"好吧,我讲,体只能一个人知道,不能告诉任何人。就当供体批判吧。独西,你是不是先去买几斤酒来?"独西从身后拿出一个五公升的塑料桶.往他父亲的面前一暾:"我早就准备好啦。"那时刻,坚赞罗布觉得独西已经长成一个男人了。这犬晚上收工回来后,劳改者们才听说雪山上发生雪崩了,有一峰牧人还没有来得及转场到冬季牧场,连人带牧群地被埋在雪里了。公社已经派出了由民兵组成的抢险秋。劳改农场的犯人们被命令随时待命,一旦找到死伤的人员和牲畜,他们也将到雪山七去抬尸体。晚上熄灯前,坚赞罗布在洗脸池旁边看到一个老人躬着身子在清洗自己的肚子,一摊污血被水从他的伤口处冲洗下来,还淌到水池里,他刚想说,那是大家洗脸漱口的地方,别弄脏了。可那个老人抬起头来,他们互相都很惊愕,恐惧让他们再不敢再多说什么。坚赞罗布看看他周围的犯人们,但是他们好像都没有看到这个可怜的老者,有的人甚至已经走到水池边打水洗脸了。坚赞罗布清楚,他碰见一个未来的幽灵了。峡谷里的藏族人认为,如果有人要死了,他的灵魂会在临死前几天出游,过去卡瓦格博村有个叫达若的老人家是全村人最害怕在晚上碰见的人,因为凡是有谁在夜间被他看见了灵魂,第二天痛失亲人的哭嚎之卢就会从那人家中传出来。但是这个晚上坚赞罗布没有弄明白的是,他怎么会看见他的灵魂呢,难道自己也变成了达若这种人人害怕遇到的人?人们认为阴魂只会被一些罪孽深重的人看得见,善良的人只会看到阳光下的花朵。临睡前,坚赞罗布悄悄地对术学文说:"峡谷里要死人了。"术学文忧心忡忡地说:"那么大的雪崩,肯定有遇害者。"但是巨大的灾难却以一种魔术的形式在人们的面前呈现。两天以后,县里为澜沧江上新落成的吊桥举行隆重的通车剪彩仪式。多年以前左盐田的纳西富商和德忠曾经想要捐资建这样的一庶吊桥,甚至还说要请英国工程师来设计建造,可是老天不给他留名峡谷的机会。现在,作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的辉煌成就之一,由四来的工匠顶风冒雨地干了半年,总算把一座横跨大江的吊桥建成了。那些四川人是一些快乐而手脚麻利的工匠,他们能吃苦.但不能吃没有辣子和花椒的食物。藏族人打给他们的酥油茶他们都要在里面撒上辣子面和花椒面。与生性厚道谨慎的藏族人相比,他们能说会道,咋咋唬唬,不惧神灵。有人看见他们甚至在玛尼堆前撤尿.好在现在是打倒一切的时代,要是在以往,如此渎神的行为是要被藏族人割掉小鸡鸡的。但是他们心灵手巧,把在江边悬崖上艰苦的劳动当成一场魔术表演。那时峡谷两岸的人仍不知道吊桥是什么模样,人们在画报上见到过长了一排排细长细长的脚的桥,桥下的那些脚直接站在江水中。而四川人说他们要建的桥却没有脚,"它是悬在半空中的。"建筑队长对人们说。有个藏族干部问:"即便在江边的悬崖搭盐田,也要用木桩撑起来,你怎么能让过人的桥悬在半牵中呢'难道你有从前那些大活佛的法力吗7"建筑队长做了鬼脸,夸张地说:"我们没有什么法力,但是我们会变魔术。在你睡一觉起来后,我们就把桥给你变出来丁。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把桥变没了。"从那以后,藏族人天天都在等着看四川人的魔术。那确实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人们看见他们先在江两岸立起两座高高的水泥塔,它们比藏族人从前造的白塔更高、更庞大,但是没有塔尖。那塔以出乎人们想象的速度节节升高,因为县革命委员会的头头们不断要求四人加快进度,以便在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让吊桥竣工。四人只有以变魔术的手段来建造他们的吊桥。到他们在江两岸拉起了钢绳,并在钢绳闻铺开了木板后,藏族人才像从梦中醒来一般,哦呀,投有脚的桥原来是这样的啊!那天正是纪念文化大革命中领袖的一个著名讲话的日子。藏族人已经被许多他们从来都不知道的纪念日搞得晕头转向,但是上面说要庆祝,要纪念,要开会拥护,要献礼,于是他们就认认真真照办不误,他们对毛主席的感情同样真挚虔诚。竣工典礼被弄得比过藏历新年还要热闹,人们把红攘插遍了澜沧江两岸,新落成的吊桥也打扮得像一个即将出嫁的新娘,红色的绸布从西岸拉到东岸,红色的纸花大朵大朵地扎在吊桥的条条钢绳上。前两天吊桥竣工后,身背钢枪的民兵守在桥的两头.不让好奇的人们上去,连看也不给多看。说是没有剪彩,行人就不能通过。人们由是又学会了一个在藏语里从没有见到过的新词扩"剪彩"。"剪彩"是一个与变魔术有关的词汇,吊桥一剪彩,四川人的魔术就变成啦,吊桥也就可以走人了。今后人们过澜沧江,就可以像从前那些法力高深的喇嘛们那样,从澜沧江上走过去。当权派将通过吊桥向人们证明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活佛们的经书中提到的神迹,现在普通的百姓也可以做到了。木学文和其他劳改者们也被集中到澜沧江的东岸观看这场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展示,他们不是来庆祝而是接受教育的.因此他们没有资格享受走在吊桥上的待遇。根据那天的日程安排,最先走上吊桥的是各级官员领导,由他们负责剪彩仪式,然后是献花的小学生,接着是县里身着节日盛装的毛泽东文艺思想藏族表演队,然后才是急迫地渴望在澜沧江上行走的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那时江两岸的山崖上和江边全挤满了人.与其说他们足来分享喜悦的,奠如说他们是来看魔术的。藏族人、纳西人、汉族人不仅都穿上了过节时才穿的衣服,还带来了青稞酒,吊桥还投有开始剪彩时,许多人都喝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