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乳大地-范稳-6

"这正体现了上帝的公正。不怜悯别人的人,必不被人怜悯。"神父直截了当地说,"你最需要的是什么,你明白吗?是上帝的仁慈。""你错了,神父。"野贡土司再给沙利士神父续了碗茶,"我最需要的东西,在你手里。你把它们给我,我就给你粮食。""除了我的圣职,我什么都可以给你,甚至我的生命。"沙利士神父说得非常坚决。"二十条九子快枪,一千发子弹。只有它们才压得住我的粮食。"野贡土司笑呵呵地看着沙神父说。沙利士神父沉默了,自从杜朗迪神父第一次把枪给了这个贪婪的土司后,峡谷里的战争就不断升级,因为打仗死的人远比饿死的人还多,因为战争引起的灾难远比饥荒引发的灾难更为严重。欧洲的战争结束了,这里似乎还看不到和平的影子。如今峡谷地区有一支藏族民谣是这样唱的:"叫你去拿木耙,你却去拿钢枪;叫你去割青稞,你却去烧(人家)房子;叫你去转神山,你却去抢马帮。"和汉族人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虽然藏族人看似胜利了,但却留下比牛毛还要多的土匪。"很遗憾,你要的东西我没有。"沙利士神父站起身来准备告辞。"那么,你要的粮食我也没有。"野贡土司傲慢地说。在沙利士神父走出野贡土司宅院的大门前,他回头对马修说:"我主耶稣说过,'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天国还容易'呢。当财主下地狱时,他想要得到上帝的怜悯,比我们借粮食济贫还要困难。"野贡土司向天上翻翻白眼:"你的地狱跟我没有关系。"沙利士神父从来没有想到过一场大风会刮那么长的时间,从大风刚刮起来的那一天起,他甚至还在布道中颂扬了这场清新痛快的大风。峡谷里的死亡之气将被这上帝遣来的大风吹走,耶稣将显示他的奥迹,把一个崭新的世界带给普天之下的人们。他用浑厚的男低音庄严地宣布说。但是后来在大风刮得最惨烈的日子里,他已经没有心思来担忧地里的庄稼、受灾的教民,而是不得不为教堂的安全日夜提心吊胆。耸立在山头上的教堂虽然占据了战略上的有利地形,但是峡谷里的大风却使它像惊涛骇浪中的一条小船,随时都有可能被吹到澜沧江里去。沙利士神父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把教堂建成哥特式的,如果教堂的尖顶再被大风吹走,他将如何再次向自己的教民们证明上帝的意志和力量呢?符合西藏建筑特色的,看似笨拙的教堂在大风年有效地抵御了来自空中的威胁,这在无意间似乎证明了一个不可抗拒的意志:在西藏,它博大的山峦大地可以容纳你干许多事情,但你不能做得太过分。那时沙利士神父还不能透彻地理解峡谷里的藏族人、纳西族人对待自然的态度。险恶的自然环境和严酷的生存条件,使,人们与自然的关系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人与神的关系。面对恶劣的自然条件,人不能控制的东西越多,人就被看不见的神灵控制得越多,更何况还有人和人的因素。给沙利士神父驮运粮食的马帮即便可能在临江的栈道上被大风吹下澜沧江,但吹到天空中的云层之上,则是藏族人为了宽慰焦急的神父的心。那队可怜的马帮刚一进峡谷,粮食的香味就被泽仁达娃嗅到了,他的马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将一整队马帮掠到了雪山上。当他们走到雪线以上时,峡谷底的人们望上去就像在看一些在云端中行走的人。沙利士神父没有上过雪山,他不知道峡谷多变的气候和怪异的光线会让人产生一些不可思议的视觉错误。这不是上帝的杰作,而是澜沧江峡谷的幽默。沙利士神父带马修回到澜沧江东岸时,一个纳西商人在江边的溜索处正等着他。商人对神父躬身施礼道:"神父,在饥饿的峡谷里,银子和钱换不来粮食。"沙利士神父好奇地看着他,"那你说什么东西可以换来粮食呢?""你们宣讲的仁慈和我们纳西人的美德。"商人说。这人名叫和德忠,人长得精悍矮小,其貌不扬,但他却是纳西人村庄中最有势力的马帮头领,自沙利士神父带人开通了前往云南的驿道后,得到最大实惠的并不是教会来往传递的教皇谕旨和上帝的福音,而是那些在驿道上辛勤赶马的马帮们。"啊,仁慈和美德,"神父感叹道,"我不知道现在能吃饱肚子的人心里还有没有这件珍贵的东西?""神父,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和德忠说,"我刚牵了五匹骡子的粮食到教堂里,你可以施舍给那些饿肚子的人了。"神父感动得险些掉下了眼泪,他拉住和德忠的手说:"仁慈的人,上帝会看到你的义举。怜悯穷人的人,有福了!""我只希望一个义人能知道我的仁慈,因为他的义举成就我的今天。神父,如果你们的上帝什么都能做到,替我带个信给他吧。我等待着他来家里做客。"和德忠说完这话骑上马走了,神父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收不回感激的目光。和德忠说的那个义人,现在还是峡谷里一个谜一般的人物,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就像古时候的传奇一样让人匪夷所思。多年前,他家中只有一匹高大健壮的骡子,和德忠视它如自己的兄弟,还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德福"。"德福"虽然不能给和德忠家带来巨额的财富,但至少可以让他和他的老母亲填饱肚子。可在一个雪花飞舞的傍晚,和德忠赶着"德福"在江边的山道上碰见了一个蒙面大汉,他像一座黑金刚一般立在山道上,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康巴藏刀,更可怕的是他的那双眼睛,像黑暗里豹子的目光。那蒙面大汉说:"兄弟,我被人追赶。借你的马来用用。"和德忠知道自己不是蒙面大汉的对手,只有哭丧着脸说:"可是我还指望这匹骡子能给我和我的老母亲挣来腹中的口粮呢。"蒙面大汉说:"要是我过得了江,我就不会借你的骡子,你的老母亲也就不会饿肚子了。谁,我们没有喇嘛们的法力呢。"他一把夺过缰绳,将骡子上的货物掀下来,翻身跨了上去。这时山道远处已传来追赶者的枪声和马蹄声,蒙面大汉提缰奔跑之前扬起了手中的康卫,,和德忠吓得蒙住了眼睛,哭着说:"别杀我,我还没有娶老婆呢。"蒙面大汉叹了一口气:"还有你这样比我更走背运的人。兄弟,你记住,一年以后,我会还你的骡子的。"那年月十个被抢的人,有五个能活着回来的,就算命大运气好了,谁还能指望一个劫匪会还给你被抢的东西。可是一年以后的一个早晨,和德忠在家里听到一阵熟悉的马蹄声,他推开房门一看,竟然看见了去年被抢走的骡子。更让和德忠不敢相信的是,骡子背上还驮有两大麻袋沉甸甸的青稞。他当时想,人家可真是一个义匪,还没有忘记我和我那饿肚子的老娘。可是等他把麻袋里的东西倒出来时,他和他的老娘顿时被吓晕过去了,半天才醒过来。那是整整两麻袋的大洋啊。和德忠捐给教堂的粮食,缓解了峡谷的饥饿。沙利士神父曾经问他愿不愿意领洗人教,但和德忠像所有的纳西人那样,固执地认为,我们纳西人已经有很多的神灵需要照顾了,你们洋人的神灵即便再好,和这大地上的万事万物有什么关系呢。我行善和你们的上帝没有关系。他还向峡谷里的人们宣布,他将捐资在澜沧江两岸架设一座吊桥。他说他将请在印度的英国工程师来设计这座吊桥,让人们今后可以像法力高深的喇嘛们那样,从澜沧江上空走路过去。他还说,他建这座吊桥其实并不是为了今后马帮们的行走方便,而是为了感谢多年前那个被澜沧江水阻隔、而不得不抢劫了他的骡子的义人。29探寻与迷失教堂新来了一个名叫巴勃的神父,他是一个传教史方面的专家,尤其对罗马传教会在东方的传教历史深有研究。在来盐田教堂之前,他曾在澳门、温州、天津等地传过教。这是一个性格孤僻古怪、书卷气很重的传教士,沙利士神父从劳纳主教写来的推荐信中感觉到,巴勃神父和教会的同仁们不太合群,似乎在哪里都受到魔鬼的作弄,按他的资历和学识,他至少也应该升到主教一类的圣职了,但是他现在连一个本堂神父的名分都没有。劳纳主教在信中明确指出,他是来协助沙利士神父工作的。如果他能在你的帮助下开辟一个新的教点,上帝会感谢他;如果他在澜沧江的大峡谷中能证明罗马传教会几百年来在中国-其是在西藏--的传教是符合上帝旨意的,罗马教皇会让他吻其尊贵的脚背。沙利士神父从这些揶揄的文字中读出了巴勃神父的处境。他很同情这个比自己还年长二十多岁的老传教士,但是当他第一次站在他的面前时,他感到一股刺骨的阴风被巴勃神父带来了。他似乎终生都与风有关,他一来就赶上了吹了一年的大风,他最终也必将消失在风中。与巴勃神父一同来的还有一个来自澳门的修女微娜,她干瘦而精悍,对上帝的事业充满热情和理想。与身材普遍高大健壮的康巴女人比起来,微娜修女就像一个中学生。但不管怎么说,巴勃神父和微娜修女的到来,让沙利士神父感到了教区主教大人对目前在西藏惟一的教点的重视,从今以后,他不再是在西藏孤军奋战的斗士了。而教会方面的考虑则更为深远,劳纳主教在给沙利士神父的信中还说,"和你的传教点隔着一座大雪山下,美国'五旬节'教派的牧师们已经在靠近藏区的傈僳人中开展工作了。我相信他们要去的最终目的也和我们一样--圣城拉萨。"劳纳主教说的那个地方就是卡瓦格博雪山背后的怒江大峡谷,那条峡谷和澜沧江峡谷几乎是平行的,也是一条前往西藏的通道,卡瓦格博雪山是这两条大江的分水岭。"可恶的美国人,他们到处都要插上一脚。"沙利士神父想到自己的光荣将要被美国人抢先,心里便不平衡起来。但转念一想,这有背上帝的旨意,于是又说:"傈僳人是比藏族人更原始野蛮的民族,'五旬节'教派的牧师能在那里站住脚,也不容易啊。愿主保佑他们。"但是巴勃神父的回答是:"只有品质符合上帝的性质的人,才可以在天国里占有一席之地。一个不合时宜的弥赛亚①,无①"弥赛亚"就是基督徒眼中的救世主,也指称为耶稣。疑于干柴下的火星。"沙利士神父当时就像被呛住了,他不知道教会怎么会派一个悲观傲慢的、与西藏格格不入的传教士到这里来,他冷冷地说:"巴勃神父,你和微娜修女的当务之急,是尽快学好藏语,这将有助于你们认识西藏。耶稣所要求的纯朴而自然的虔敬,纯洁而正直的生活,对一切人无私慷慨的仁慈,这里的人们从来都不缺乏。如果有可能,你们还应该学习一些藏传佛教的基本知识,或者了解点东巴教的常识。一个只懂一种宗教的人,并不算真正懂得了自己所拥有的宗教。"不过巴勃神父的到来还是让沙利士神父看到了右盐田传教点向前发展的希望,尤其是在得知美国人在雪山背面怒江峡谷里的情况时,沙利士神父似乎听到了竞赛场里的呼喊加油声。雨季来艋之前,两位神父匆忙组织了一次向西藏腹地的远征,右盐田二十个带枪的教民参加了这次没有明确目的地的远行。沙利士神父在出发前曾经乐观地说:"如果运气好,我们或许可以到拉萨。要是运气再好一点,我们甚至还可能把十字架立在佛教徒的圣城。"因为沙利士神父深知在西藏运气是个重要因素,它和人的努力和上帝的护佑一样不可或缺。神父们打算沿着澜沧江峡谷里的驿道逆流而上,既考察沿途的民风民情,也看看是否还有把传教点再往前发展的可能。可是他们只往上游方向前进了两百多公里,就与当地土族发生了大小十多场冲突。不是人们对上帝的福音不接纳,而是他们对两个有着魔鬼一样眼睛的洋人心存恐惧和仇恨。在一个村庄里,他们被三百名藏族人包围了五天,人们向神父们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如果耶稣比他们世代信仰的佛祖释迦牟尼更有法力,那么,请你们的耶稣帮我们降服村后雪山上那个专吃小孩的恶魔吧。有一次他们沿着一座看似不起眼的雪山山腰前进时,愤怒的藏族人把他们驱赶到了山脚下,双方争执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这是当地人的神山,所有的过路者都必须沿顺时针方向行走,逆时针方向过雪山的只能是魔鬼。而在一条险峻的山道上,沙利士神父险些被山头上滚下来的巨石击中,山顶却一个人也不见。其实令沙利士神父退缩的还不仅仅是藏族人的仇视和藏区腹地神秘莫测的宗教环境,越来越升高的海拔和日益稀少的人烟才是令他心灰意冷的主要原因。自一出了峡谷,海拔都在三千五百米以上,其中还翻越了十来座海拔五千米左右的大雪山。巴勃神父过第九座大雪山时患上了严重的高山反应,差一点把命都丢在那座不知名的雪山上了。他气喘吁吁地对沙利士神父说:"如果我们是去寻找约翰长老①的王国,我认为它就深藏在我们永远也到不了的前方:但是如果我们翻越这些世界上最难跋涉的大雪山,只不过是去发展新的教点,我认为这样遥远的传教点大概也是短命的。三百多年前,教会在西藏的西部就有过如此的教训了。""只有上帝知道,约翰长老王国的城门在哪里。"沙利士神父在弥漫的风雪和稀薄的空气中终于丧失了信心和勇气。他想,也许群山深处的约翰长老王国的后裔并不一定喜欢一个现代基督徒去打扰他们与世隔绝的生活。一个月后,这支远征队被迫返回。当沙利士神父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桌子上那些铺了一层灰的纳西东巴经书时,他忽然明白上帝要他做的事情是什么了。最近几年,沙利士神父开始对东巴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①早在十二世纪,欧洲就流传着在古老的东方有一个未被发现的基督徒王国的说法,这个国的国王叫约翰长老,他身兼国王和教皇二职,集王权与教权于一身。地理大发现以前,欧洲人一直热衷于找到这个国家,使它能回到基督世界的怀抱中去。不是纳西人的多神崇拜使他对上帝产生了怀疑,而是纳西人的东巴象形文字引起了欧洲学术界的震惊和轰动。这个事件的肇事者就是沙利士神父。多年以前他通过邮路给巴黎国家博物馆邮寄两本东巴象形文字的经书。这两本由树皮纸书写的经书是东巴和阿贵的一个侄儿偷偷卖给他的。自从沙利士神父在鼠疫横行的年代里见到了纳西人丧葬仪式中珍贵的《魂路图》后,他就对这个民族怪异诡谲的文化着了迷,但是和阿贵东巴却对沙利士神父深怀敌意,他有个令沙利士神父哭笑不得的说法:"天地间自古就有可以看的和不可以看的东西,有看了养眼睛的和看了伤眼睛的东西,东巴象形文如果被蓝色的眼珠看得太多,邪恶的秽气将会污染我们的经书,得罪纳西人的神灵。"不过这难不倒聪明的沙利士神父。他结识了东巴和阿贵的侄儿兼学徒和令高,这个家伙正准备结婚,手头上有些紧张,沙利士神父用一匹羊的价格就从和令高那里买到了两本他偷偷临摹的东巴经书。因为作为一个东巴学徒来说,不仅要跟着师傅学做各种法事,念唱经文,能临写一手好的东巴象形文,也是必须掌握的技艺之一。在欧洲露面的东巴象形文经书令欧洲的学者们大为惊叹,人们将之赞誉为"远东自甲骨文之后的又一重大发现"。学者们和各学术机构纷纷来函向他索要"人类启蒙时期的原始图画文字"。沙利士神父由此而在欧洲名声大振,人们甚至把他看成一个勇敢无畏的探险家、文化人类学家,有的大学甚至邀请他回欧洲去演讲。这倒让沙利士神父始料不及,他是作为一个传教士来到西藏的,如果是神学院递过来的教鞭,他会很乐意地接受。但是那些从没有见到过澜沧江峡谷的学院派的学者们,你如何( 跟他们讲得清纳西人万物有灵、多神崇拜的宗教观呢?: 欧洲对东巴象形文字的重视,促使沙利士神父在侍奉上帝目 之余,对纳西人的文化和宗教多了一份关注。他经常往左盐田跑,不是去发展教民,而是去搜罗散落在民间的东巴经书。和万祥在逐步改变对沙利士神父的看法,当他感到沙利士神父已放弃了让纳西人信奉天主教,而自己反倒对纳西人的宗教产生了兴趣的时候,他便对和阿贵说:"我们的文字里一定有现在还不知道的魔力,它能抵御洋人的秽气。当他们见到我们的'署'神时,他们就再不敢提他们的耶稣了。既然洋人的经书可以拿到峡谷里来,我们的经书也同样能拿到洋人的国家里去。让他们看看,纳西人的神灵也是尊贵的。"和阿贵说:"要是他真敬重我们的神灵,我甚至还可以教他识读东巴文呢。我是怕我们又中了白人喇嘛的奸计。当年他们跟噶丹寺的喇嘛学佛教经文时,像个学童一样谦虚,学出来后,就一巴掌把老师打倒了。洋人毕竟跟我们不是一个祖先,谁知道他们肚子里的肠子有几道弯。""即便洋人肚子里的肠子要比我们的多绕几道弯,但他们至少是怜悯穷人的人。"和万祥说,"不管怎么说,在大家都肚子饿的时候,这个白人喇嘛还想得到在路边支一口大锅,给穷人粥喝。"由于和万祥对沙利士神父有了好感,和阿贵就不能阻止沙利士神父不断搞到东巴经书了,而且他后来弄到的不是临摹本,而是一些纳西人家的珍藏本了。有些东巴经书年代久远,让沙利士神父捧着它时心里就一阵阵发颤,凭直觉他也可以判定这些发黄发黑、掉危卷边的树皮纸经书至少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但是当他发现纳西人是个没有时间概念和历史感的民族时,他不知该为他们感到悲哀还是该感谢上帝。创世纪时期的神话故事在他们的口中说出来,就像是在上几辈人中发生的事情;而峡谷里刚刚发生不久的事件,纳西人又常常将之说成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沙利士神父每到纳西人的家中做客,就像走进了一问满屋子古董的房间,主人对陪伴他们一起度过漫长岁月的东西毫不在意,沙利士神父常常可以用,口袋青稞,就换来一本价值连城的东巴经书。经过几年时间的收集,沙利士神父已经有了近千本东巴经书了。这是因为到后来他已经不理会欧洲各学术机构的征购要求。他要自己保留这些东西,并且学习它们。仿佛是上帝的旨意,他对东巴经文的热爱超过了当年他跟随杜朗迪神父在噶丹寺学习藏传佛教时的热情。在和万祥和几个纳西老人的指点下,他已能识读一些常用的象形文字,他的雄心是要做欧洲第一个能破译纳西东巴经文的人。在那些缓慢而艰难的岁月里,教堂的神父们除了每日早晚的祷告,漫长的白天中就像两个隐居在深山里的学者,一个面对纳西人文明的碎片--象形文字--冥思苦想,一个却迷失在传教会在东方断断续续的传教历史之中。两个神父平常的交谈也少有愉快,除了侍奉同一个上帝之外,他们再没有其他的共同之处,似乎与人搞僵是巴勃神父的特长。那些像昙花一现地散落在古老东方大地上的教堂,那些被传教会不断派遣到东方来的坚韧刻苦而又命运不济的传教士,时时都在撕扯着巴勃神父灰色的心灵。如果说沙利士神父对东巴象形文字的着迷是对一种远古东方文化的热爱的话,那么,巴勃神父对教会在东方传教史的研究则是对未来传教工作的彻底失望,因为在书籍中他没有看到多少成功的传教范例。而现实中的传教工作则比书籍中的记述更令人难以容忍,上帝的事业就像陷入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泥沼里,不要说挣扎出来向前迈一步,能保住自己不被淹没,就算是上帝天大的恩赐了。巴勃神父时常这样想:我们是在沼泽地里建上帝的教堂。巴勃神父带来了十匹骡子的书籍,他一来到右盐田的教堂,不是尽快地熟悉自己的工作,不是花更多的时间在教民中走访,也不是对当地的民风民情表现出相应的热情,而是把自己整个儿埋进了书堆里,仿佛他是罗马神学院的教授。他阴郁少言,落落寡合,对教民缺少一个神父应有的爱和热情,即便散步时遇见虔诚的教友,人家向他问安,他也懒得回应。生活艰苦并不是巴勃神父的苦难,孤独寂寞也不是他终日忧郁的原因,他的忧伤更不是耶稣在客西马尼园的忧伤①,而是一种看出了上帝的旨意错误了的忧伤。右盐田的教民经常可以看到这个满脸胡须、面色阴沉的神父在傍晚时分于落寞的山道上徘徊而行。他的胡须是淡黄色的,乱蓬蓬的遮盖了他大半张脸,使他本来就没有表情的面部更加神秘幽深。噶丹寺的喇嘛们放出的咒语在风声流传,这个新来的黄胡子白人喇嘛是风鬼的化身,是他带来了经年不息的大风。看看山梁上枯黄的草吧,都是被他的黄胡子染黄的。澜沧江西岸焦虑的牧人如果不是还饿着肚子,连过溜索的力气都没有了的话,早就派出杀手把巴勃神父解决了。沙利士神父在大风中也听到了一些对巴勃神父不利的消息,他告诫他不要一个人于黄昏时刻在山梁上到处乱走,因为大风中掩藏着威胁。"为什么?"巴勃神父那时正要跨出教堂的大门,他回过头来问沙利士神父,"散步是上帝赐予人的权力,即便它不有助于身心的健康,也对在这茫茫群山中寻找上帝有帮助。""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要小心,哪怕是一次平常的散步。在西藏,上帝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沙利士神父冲巴勃神父孤单的背影说。"一个在妙不可言的西藏找不到生活乐趣的人。马①《新约.圣经.马太福音》中记载,耶稣在被捕前,曾在客西马尼园感到十分地忧伤,他对自己的门徒说:"我心里甚是忧伤,几乎要死。"这是《圣经》中耶稣惟一为自己感到忧伤的地方。修,去,跟着他。既不要魔鬼惊扰巴勃神父的散步,也不要巴勃神父感觉到你的存在。"第一次教案马修的父亲被喇嘛们吊在树上用弓箭射死后,他就一直跟神父们住在教堂里。现在他已经是个二十来岁小伙子,还是个天才的好猎手。尽管教堂里有沙利士神父带来的西洋快枪,但马修还是喜欢用藏式火绳枪。他可以在猎物还没有出现之前就把火绳点燃,然后从嘴里吐出一颗铅弹--他的嘴里可以放进十多颗铅弹,口腔就是他的子弹袋,--等猎物刚好进到他的枪口之下时,火绳枪便响了。时机掐算得就像打响一个榧子那般地容易。马修不明白巴勃神父晚饭后为什么还要到处走动,他曾经在巴勃神父心情好的时候问过他,回答说是习惯,就像你们藏族人习惯喝酥油茶一样。这让马修更为费解,如果走路需要像喝茶那样天天伺候、并且让人感到舒服的话,那么人人都愿意去赶马了。马修曾经跟着马帮去过一趟拉萨,差一点死在半路上。说到拉萨,马修不像其他藏族人那样心神向往。他说拉萨一点也不好,不是因为那里没有峡谷里天天都可以见到的朋友,也不是因为康巴藏语在拉萨地区被人取笑,而是因为拉萨没有教堂和神父。尽管拉萨高僧如云,喇嘛遍布,寺庙巍峨,香火缭绕,但他在那里就像来到了一片信仰找不到归宿的土地。沙利士神父的担忧曾在一个傍晚得到了印证。那天马修看见两个噶丹寺的武装喇嘛和一个卡瓦格博村的猎手,他们从山涧中爬上来,想抄巴勃神父的后路。马修及时地赶在他们的前面,把火绳枪平端在自己手上。那个卡瓦格博村的猎手他当然认识,从前他们曾一起到雪山下打过狗熊,他也是一个使火绳枪的好手。他们甚至还是远房表亲。如果不是因为信仰不同的宗教,他们见了面肯定要一起大醉一场哩。如今在右盐田生活的藏族基督徒,大都和江那边有着沾亲带故的血缘关系。他们在黑暗里默默地对视,并没有把枪指向对方。峡谷的风从他们中间响亮地穿过,像阻止他们成为朋友的一道无形障碍。他们互相看得见,说着同样的语言,身上还流着同一个祖宗的血,但已无法用邻里乡亲的感情去交流了。那个卡瓦格博村的猎手只在嘴里嘀咕了一句:"洋人古达,"然后就转身走了。两个喇嘛恨恨地看了马修一眼,也跟着消失在山涧的灌木深处。这场遭遇马修没有对任何人讲,并不是他不信任神父,而是他害怕神父再次招来汉人没有信仰的军队。这几年藏东地区年年打仗,老百姓最怕的就是在雪山峡谷、草场森林间杀来杀去的军队,更不用说十多年前的那场由宗教纷争引来的劫难。和马修的父亲托马斯一起遇害的教友彼得在临死前的那声呼唤"主啊,我们都是藏族人啊",让人们许久都没有弄清楚藏族人和藏族人为什么要互相残杀。但人们逐渐明白了因为信仰的战争,是没有胜利者的,连神灵和上帝都是失败者。30来来往往的军队夏季即将结束的一个黄昏,西边的太阳被一片碎云切割得支离破碎,大风驱赶着黑夜步步逼近,天空一半深蓝一半乌黑,云层堆积在峡谷的上方,仿佛是自上而下即将冲下来的黑色洪水。巴勃神父一如既往地站在山梁边那块突出的岩石上,面对空空的山谷发呆。狂风吹起他的黑色长袍,望上去使他像大地上一只被剪断了翅膀的鹰。马修远远地跟在一块巨石后,抱着他的火绳枪都要打瞌睡了,这时他嗅到了一股比魔鬼的味道还要肮脏的气味。不是由于这种气味很臭,而是因为它和纯洁的峡谷格格不入。当年带来那场鼠疫的臭气也不能和这个美好黄昏里野蛮地闯进来的陌生气味相比。"糟啦,神父还是把汉人军队给引来了!"马修在岩石后面叫苦道。多年以后,马修还坚持认为,巴勃神父之所以要天天晚上到左右盐田的山梁上去"习惯",就是为了在那里等汉人军队。他对村里人说,巴勃神父黑色的衣袖一甩,汉人军队就从他的袖子后面钻出来了。那是从四川方向来的一支军队。带队的是军政府的一个小连长。他的队伍在崇山峻岭中走了两个多月了,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他都怀疑自己是否走出地球了。当他猛然和孤单地伫立在山梁上的巴勃神父相遇、并和神父蓝色的眼光相对时,这个自以为是的连长惊得把腰间的手枪抽了出来,他大叫道:"妈的,我们走到欧罗巴洲了!""军官先生,这里不是欧洲,是上帝的国。"巴勃神父伸开双手说。他看到穿军服的人,以为是看到了文明人。他认为,至少他们比藏族人更有教养一些。"这里不是中国?"连长的惊讶还没有完。"欢迎来到西藏。"巴勃神父再次伸开双手说,"我的书籍你们带来了吗?"一个月前,他接到劳纳主教大人的信说,近期内将有政府的军队把他要的书带来。"噢,西藏。他妈的,我们终于走到西藏了。你的什么?"连长甩掉帽子问。"我的书籍。""噢,那些书啊,一路上弟兄们要拉屎,它们正好派上用场。"连长满不在乎地说。"上帝啊,那可是教会的历史!"巴勃神父痛心疾首地说。"教会的屎(史)也是屎,也得有东西去揩。让开道。"连长挥夕挥手,根本就不把巴勃神父放在眼里。"滚回去!野蛮人!"巴勃神父再不把他们当文明人了。"洋鬼子,让开道!别把老子惹火了。"他把枪掏出来点着巴勃神父的鼻子尖说。这时马修像豹子般窜到连长和巴勃神父之间,谁也没有弄明白这个巨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一把就把大兵连长举到了半空中,如果不是巴勃神父喊住他,他差点就把这家伙扔到山谷里去了。马修前面的大兵们拉枪栓的声音响成一片,巴勃神父连忙高喊:"士兵们,别开枪,要不军官先生就没命了。"那个连长悬在半空中也急得喊:"哪个打枪我日他妈!爷,快放我下来!"好在沙利士神父带人适时赶来,一场遭遇战才没有打响。沙神父把大兵们迎进教堂,让亚当和微娜修女烧热水给他们烫脚,煮树叶菜汤给他们喝。他们脚上的臭味和身上的汗味熏灭了祭台上的蜡烛,让圣母玛利亚也皱起了鼻子。他们身上养的虱子比一粒粒青稞还大,他们一边喧闹,一边把虱子从身上捉下来,顺手就塞进嘴里,还咬得"啪嗒""啪嗒"响,仿佛那声音能让他们感到幸福。祭坛上的耶稣圣体也被大兵们在教堂院子里的喧哗搅醒,沙利士神父察觉到了耶稣的不悦,他在心中向耶稣告罪道:主啊,宽恕这些无知的人们吧。他们是来为教堂提供保护的。但是他转回头去看到教堂里一片狼藉,他的祈祷又变了。哦,全能的上帝,还是让他们尽早离开吧。他们不是一些迷途的羔羊,而是一群没有了缰绳的野马。士兵们只在教堂里呆了两个小时,但教堂就像经受了一场战争。他们打坏了十六只木碗,两口大铁锅,七条凳子,三扇玻璃;他们还像骡子一样在教堂的墙角到处撒尿,修女微娜开初还出来为士兵们烧洗脚水,但是几个大兵看着她就淌口水,下流的嬉笑也一同淌了出来,吓得微娜再不敢露面了。"你们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沙利士神父等那个连长烫好了脚,在阳光下把脚上的血泡一个个挑了,才问他。"我们么,我们是刘司令的队伍。""是属于北洋政府的吗?"沙利士神父对中国近期来的时局多少有些了解,据说一个乡村里的乞丐,只要他敢于打出一杆旗帜的话,他就可以自封为将军。"谁还听那个鸡巴政府的。"连长姓张,他从脖子后抓了一个巨大的虱子,扔到嘴里"啪嗒"一声咬碎,一丝血从他弥漫着日臭的嘴唇处流下来。沙利士神父皱起了眉头,只有上帝才知道他从前是否就是一个乞丐。他继续说:"现今中国南方的军队和北方的军队打,西面的队伍和东面的打。张飞打岳飞,杀得满天卵子乱飞,就差没有打到玉皇大帝那里去了。政府说的话还不如当兵的放个屁。"然后他一拍腰间的枪说:"这就是你的政府。从今天以后,我就是政府,政府就是我。兄弟我已经被刘司令委任为盐田县的县长了。"沙利士神父惊得目瞪口呆:"可是......可是,你是个军人。""军人怎么啦?军人又不是和尚,人家的女人都睡得,县太爷的位置就坐不得了?"张连长一边说,眼睛一边往微娜修女的房间看。"当然,如果军官先生愿意的话,大总统的位置也是可以坐的。过去贵国的袁世凯不也是军人吗?"沙利士神父讥讽道,"不过我要奉劝军官先生一句,右盐田是天主教徒的领地,传教是受贵国政府保护的。如果军官先生的队伍对教民有所侵犯,当被视为对教会、对法兰西国的冒犯。我国政府绝不会无视不管。"沙利士神父用外交口吻一字一句地说,这一招还真把这个粗鲁的大兵震住了,他不得不收回自己时常往微娜修女的房间溜来溜去的眼光,他说:"其实,我们是来为你们提供保护的。 "我认为,"沙利士神父站起身来说,"你对我们最好的保护就是马上带上你的军队从教堂、从右盐田撤出去。"他做出了送客的手势。"可是,可是我的县衙门,要要......要设在这里呢。"张连长吞吞吐吐地说。"右盐田没有你设县衙门的地方,这里是教会的土地。不要说一支军队,就是一支没有皈依上帝的猫,都不允许在这里留下来。"沙利士神父说得很坚决。张连长摸摸自己腰间的枪,但是他没有勇气把它抽出来。"那么,我们就到下面的那个村庄开署办公吧。他妈的,不管中国是哪个朝代,洋大人还是洋大人。狗杂种们,集合!"三天以后,盐田县政府的招牌就在左盐田纳西人的村庄中挂出来了。纳西族长和万祥对这支粗俗不堪的军队持谨慎欢迎的态度,他想至少在康巴藏区,有政府总比没有政府好,江对岸的野贡土司不是随时扬言要靠枪弹改变自己家盐的颜色吗?过去清政府时县府设在江西岸,县衙门就像是野贡土司家族开的。现在纳西人在政府的保护下看来可以直起腰杆来了。因此他动员全村的父老为新成立的县府盖了一幢房子,还买了鞭炮,在一片喧闹声中把张连长迎进了县府。张连长那天换了身长袍马褂,从此后他就被人们称为张县长了。但是张县长的宝座还没有坐热,他就被云南人一枪打死在县府的大门前。那支从云南来的军队手中全是法式武器,连小炮都有两门。一个滇军少校营长在三月峡谷里桃花盛开的中午,带着一支满身是泥的军队开到了左盐田。他掏出一张发黄的委任状自己宣布说,奉"靖国护法"军杨司令的命令,鄙人从今日起正式履行盐田县县长一职云云。张县长那时带了几个马弁堵在县府的大门前,他冲滇军营长嚷:"云南蛮子,别拿啥鸡巴羊司令马司令来唬人,滚远点!哪个给你发的委任状啊,茅坑里揭下来的吧。"滇军营长不露声色地说:"它给我发的。"他眨眼就把手枪掏在了手上,一枪就把张县长打了个狗吃泥。滇军士兵一拥而上,用刺刀把四川的官吏赶走,将新县官登堂入室地拥入了县太爷的宝座。汉人军队走马灯似的在峡谷里来来往往,并不是他们想治理边藏地区的混乱,而是盐的味道让他们互相争夺不休。他们为盐而动的干戈比野贡土司厉害多了,而且他们征收的盐税连天上的神灵都皱起了眉头。一个汉人县长的性子比野贡土司还要急,他嫌太阳晒盐的时间太长,命令盐民们伐倒山上的大树,改用大铁锅煮盐水。那段时间峡谷里浓烟滚滚,神灵蔚蓝的天空被熏得黢黑。往昔青翠的山岭就像被人剥去了衣服。东巴和阿贵在做祭天仪式时,听到了"署"神愤怒的抗议。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众人神灵的惩罚时,山梁上冲下来的泥石流便将江边的盐田冲得荡然无存。三个月后,来自藏东昌都地区的藏军又赶走了云南人。那是第一支训练有素的藏族军队,他们由英国人提供武器和负责训练,一个穿藏装的英国上尉指挥了那次战斗,这样他们不用再靠占卜来决定战斗的方式和进程。他们行军时演奏的进行曲都是"上帝佑我女王"。沙利士神父在教堂里听到这支熟悉的曲子时,咬着牙帮对巴勃神父说:"可恶的英国佬,他们倒扮演起十字军的角色了。难道他们又要靠铁和血来传播上帝的福音吗?"巴勃神父从一堆书中抬起头来说:"不,他们不是弘扬基督旗帜的十字军,而是二十世纪的海盗。十五世纪末,航海家达·伽马的船队首次抵达印度卡利库特城的海岸时,当地的阿拉伯人问:'是什么魔鬼带你们到这里来的?'达·伽马的船员回答说:'不是魔鬼,而是上帝派我们来寻找基督徒和香料,还有黄金。那时探险家们手里拿着十字架,心中却充满对黄金的渴望。当欧洲人再往北看时,喜马拉雅山脉挡住了他们的目光。现在英国人终于穿越了喜马拉雅山,闯到藏东地区来了。只不过他们不是靠圣十字架,而是依靠枪炮。他们到这里来,心中想的还是和几百年前的探险家们一样,绝不是上帝和基督,而是黄金。"沙利士神父对巴勃神父的引经据典不置可否,他很想提醒他,这里不是神学院,是西藏的教堂。但是他又不想和他争论,如果谁要和巴勃神父挑起传教史的话题的话,那无异于用掌声将他请上了神学院的讲台。沙利士神父可没有那样的时间和精力。因为一阵马蹄声已经在教堂院子的大门外停下来了。来者是打了胜仗的英国上尉以及他身边的藏族军人。他是一个满头金发的青年,看上去三十来岁,西藏高原强烈的阳光使他白皙的皮肤呈现出油亮发光的古铜色,这在欧洲一定非常受人羡慕,但必须是天天有上好的酥油茶,新鲜的牛奶,精致的牛羊肉,才可以养成如此健康漂亮的肤色。像沙利士神父和巴勃神父,他们已经有将近一年不知牛羊肉的滋味了,他们的肤色和本地的藏族人一模一样,干燥、黢黑、粗糙,沟壑纵横,像久旱无雨的大地。气质高雅的英国上尉与其说是一个军官,不如说更像一个冒险家,他随身带有罗盘、经纬仪、望远镜、海拔表、以及一台德国莱卡相机,一个藏族仆人身上挂满了这些来自欧洲文明世界的产物。他用法语向两位神父问安,并说他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进过教堂了。他谦逊地问沙利士神父,他可以进教堂做忏悔吗?沙神父不客气地说:"如果你的战争是正义的,天国的大门一直向你打开。"上尉矜持地说:"英国皇家军队的战争都是正义的。"沙利士神父推开教堂的大门:"那也得看时候。1840年你们和中国人的鸦片战争,能算是正义的吗?英法百年战争中,又有哪几场战争是正义的呢?"上尉说:"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是盟友,在欧洲共同打败了普鲁士人。""欧洲的战争结束了,你来西藏干什么呢?打中国人吗?"神父点燃了祭台上的蜡烛。"不是,"英国上尉面对耶稣像画了十字,默默地祈祷了一番才说,"为了防备俄国人。""在耶稣面前,你得说真话,俄国人在西藏的北边,你们却跑到藏东来了。"英国上尉愣了一下,换个话题问:"神父,你们为什么要到西藏来传教呢?"神父一针见血地说:"那不是你关心的问题。把恺撒的归还给恺撒,上帝的归还给上帝。西藏更需要什么,只有上帝知道。但一定不是你们的枪炮。"英国上尉回敬道:"神父,恕我冒昧,也不一定是你们的十字架。"一个月后,傲慢的英国上尉和藏军撤走了,拉萨方面派了一个贵族出身的宗本来行使地方权力,但是这个贵族只来了左盐田一次,就被这里险恶的自然环境所吓倒,他只是骑在马上对壮丽的峡谷说了一句话:"一个魔鬼都不愿落脚的地方。"然后就打马回拉萨了。他派他的管家到这里来代替他行使职务,这个管家也只是每年来收两次盐税而已。盐田县基本上仍处于无人管辖的状态。更为糟糕的是,那几年这个县的行政归属就像峡谷里的大风吹拂的一片落叶,鉴于第一任县长的教训,每当有不同派系的军队打来时,县长就主动把县政府的大印包好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人却逃之天天。而在某些特殊的时期内,这里甚至谁也不来管,只有大山深处那些出没无常的土匪在这里行使着他们任意烧杀抢掠的权力,雪山下的阴兵有时拿他们也没有办法。这是因为土匪们给阴兵将领贿赂了大量的金银珠宝。即便是在阴间,鬼魂们也是有欲望的。喇嘛们解释说。31虹 化那段时间寺庙正面临一桩重大的事件,五世让迥活佛在一个月前预言,他将在天上的两颗星星交汇时圆寂。按藏族天文历算,这两颗星星三百年才交汇一次。五世让迥活佛已经是八十来岁的老翁了,他闭关静修的时间前后加起来就长达四十多年,几乎占了他生命的一半时光。那是在雪山上阴冷黑暗的山洞、寺庙里幽暗潮湿的房间中一人独处苦修的四十年,一个肉体凡胎几乎不能抵御那寂寞、苦痛的煎熬。但像所有德行高深的僧人一样,让迥活佛把一切苦难当做是成佛的必然之路。无论是修习藏传佛教的显宗还是密宗,藏东地区能和让迥活佛法力相抗衡的高僧大德几乎没有。噶丹寺的喇嘛们都知道这样一句格言:"噶丹宝座无主人,谁有学问谁去坐。"人们记得,多年前曾经有一个来自四川藏区的云游密教大喇嘛来到噶丹寺,他对峡谷里的僧众对让迥活佛的敬仰很不以为然,提出要和让迥活佛比试法力。让迥活佛万般推脱不得,只得应允。那个大喇嘛深得宁玛派(红教)密法真传,有一身"拙火定"功夫,他坐在雪地上,赤裸上身,一坐就是三天三夜,身上仍然热气蒸腾。旁边观看的人无不抚掌叹服。而让迥活佛说,"要证明这一点功夫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啊。"他也脱了僧衣坐在雪地上,让人把一件透湿的羊皮披在自己身上,那羊皮经水,一淋马上就冻硬了。但不一会儿工夫,人们就看见披在让迥活佛身上的羊皮在冒蒸汽了,俄顷,透湿的羊皮变成干羊皮,仿佛被烈日暴晒了几日一样。四川的大喇嘛仍不服气,在众目睽联之下把自己的身子变得近乎透明,人们只听得见他的呼吸和飘浮的话语在空气中飘来飘去。但是当他试图再显身变回来时,让迥活佛法杖一挥,在空气中便形成了一道法力深厚的无形的墙,四的大喇嘛无论如何也穿越不了这道墙。他只能在墙那边向让迥活佛俯首认输,不然的话,他就永远会被囚禁在那道法墙内了。让迥活佛在这场比试结束后对四川来的大喇嘛说:"我战胜了你,让我感到羞愧,因为这并不能说明我的德行就有多高远。我只是想告诉你,法力深厚的人,不应该经常显示自己的法力,那是爱好虚荣的表现。"在寻常的日子里,五世让迥活佛是一个谦逊温和、悲悯仁慈的老喇嘛,但像历辈让迥活佛一样,他对寺庙的贡献无人可比。清末赵屠户的军队轰毁了寺庙后,是他第一个从瓦砾堆中站起来,在断垣残壁中竖起了召唤神灵的五彩经幡。只要让迥活佛在,噶丹寺的灵魂就在,信徒们就会朝九晚五地来寺庙进香火、转法轮,向佛、法、僧三宝顶礼膜拜。因为对于藏族人来说,灵魂没有寄放处的日子是不能想象的,同样,众生的凡界里没有活佛来护佑也是不能想象的。让迥活佛大限那一天到来时,天上阳光灿烂,蓝天透明得深不见底,寺庙里从早到晚诵经声不绝于耳,四周的信徒扶老携幼,将寺庙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痛哭流涕,失魂落魄。噶丹寺的三大堪布掌教,降边益西活佛等高僧,都汇集在让迥活佛的僧房里,等待着活佛的最后明示。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他将转世到何方哩。一般来说,大活佛要圆寂时,总是要用隐晦的比喻来说明自己即将转世的方向,这样寺庙里的转世灵童寻访小组才有据可循。自让迥活佛预言自己将要圆寂以来,人们从没有听他起过自己转世的方向,哪怕是可以牵强附会的只言片语。让迥活佛希望到僧房屋顶的平台上去,他平和地说:"阳光会收走一切。"人们把活佛抬上了僧房的平台,他在一个蒲团上跏趺而坐。从这里他可以看到寺庙周围转经磕长头的人们,而人们看不到他。他身边的喇嘛们发现阳光照在让迥活佛油亮发光的脑门上,像一盏白日里的酥油灯。让迥活佛从前曾经修习过宁玛派的密法,脑门能随意念张开一条裂缝,那裂缝大到可以放进一根草根,此法力谓之日开顶,能开顶的高僧可以由此而吸收太阳的能量和天地之气,用肉体凡胎的身、口、意三业①,与佛身的身、口、意三密相应,以达到人神合一的瑜伽最高境界。人们今天看到让迥活佛头上的那条肉沟经太阳一晒,泛出新鲜肉一样的红色。他们就知道,活佛今天八成是要虹化在这满峡谷的阳光中了。高僧们在让迥活佛周围跪了一地,人人口中诵经声不断。让迥活佛眼望着寺庙周围的人群,对他身边的洛桑喇嘛说:"我不过是要去参加一次贤者的喜宴罢了,他们为什么要那么悲恸呢?"农布喇嘛是让迥活佛的近侍,他已照顾让迥活佛的起居近五十年了。他躬身伏在活佛身边说:"活佛啊,他们不是为你即将来临的圆寂悲恸,他们是在祈祷你能早日更换自己的身体。""生命不过是澜沧江里的一个波浪,波浪消失了,水还在;只要水在流动,下一个波浪又将出现。"让迥活佛说。"活佛,下一个波浪将出现在何方呢?"穷结仲永堪布问。让迥活佛微笑了:"在我生前的遗憾还没有安排好之前,我还不能确定我在哪一户人家更换我的身体。也许,到我去到西①佛教的"业"是指行动或作为,体现力量和作用、功德。天乐土后,我的灵魂会告诉你们。""活佛啊,我跟了你几十年了,虽然不及你的聪慧十万分之一,但我想,我能猜出你的遗憾是什么。"农布喇嘛躬身说。"那好,你就说说看。""大殿里宗喀巴大师、莲花生大师、佛祖释迦牟尼的法像该塑一层金身了。可是寺庙里没有那么多的银子。""农布喇嘛,你的眼睛不能只看到寺庙里,要往众生看。""哦呀,活佛是众生的佛。我明白了,活佛是担忧江对岸的洋人宗教威胁着我们的寺庙。"农布喇嘛说。"洋人宗教本不是我佛教的敌人,我们佛教可以包容他们,就像天包容地一样。但是他们却攻击我们的宗教,动摇我们藏族人的根本,我们的年轻喇嘛就去杀他们的人,他们又召来朝廷的军队毁我的寺庙。他们是没有信仰的军队,有信仰的人的争论,由没有信仰的人来调解,就像把两条在水中嬉戏的鱼捉出来放在沙滩上一样。宗教可以争论,但绝不可以杀生。世界上没有教人杀生的宗教啊。农布喇嘛,你说对了我的遗憾之一。"农布喇嘛为自己能猜中让迥活佛的遗憾甚为高兴,他转身为活佛献上一碗酥油茶,"那么,活佛的另一个遗憾......"让迥活佛没有回应农布喇嘛的话,苍老的眼睛望着蓝得透明的天空,手中捻着佛珠继续说:"洋人宗教也不是一种坏的宗教,众生有不同的信仰,本来也是一件好事。没有信仰的人就像黑暗中少了一盏酥油灯,那该多么可怜啊。遗憾的是,佛陀没有告诉我们,藏族人可不可以信仰洋人的宗教。他们好像是播错了种子的粗心农夫。雪山下只生长青稞和麦子,而不会生长谷子。尽管我们现在就像酥油和水一样地不能融在一起,但是我们藏族人有打酥油茶的茶桶哩,水和酥油不也可以在茶桶里交融在一起吗?因此你们应牢记我们藏族人常说的那句话:朋友有时可能变成仇人,仇人有时可以变成朋友,对谁都不要怀有敌意。"穷结仲永堪布说:"活佛,家禽和野兽怎么能在一面山坡上吃草呢?"让迥活佛微笑道:"宗教庇护一切。"多年以后,五世让迥活佛的第六辈转世让迥活佛,在和共产党的官员及教堂里的神父共同探讨这片土地上两种不同的宗教如何相处时,也曾如此说过。因为不同辈分的活佛是可以说同一句话、做同一件事的。活佛在转世过程中更换自己的身体,就像更换一件袈裟,他依然在思前世活佛所思,言前世活佛所言,甚至连语气助词,他们也会在同一种情绪下发出同一声感叹。此时阳光下的卡瓦格博雪山散发出圣洁的光芒,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卡瓦格博雪山一天中也会像澜沧江一样,更换不同的衣裳。从早晨像少女脸色的含羞绯红,到白天如哈达般洁白如玉,再到傍晚似喝醉了酒的康巴汉子脸膛那样血红辉煌。她的衣裳是神灵赐予的,是神界向人间展示天堂美丽梦幻景色的一个窗口。这时人们看到让迥活佛头上的那条缝裂开了,太阳的七彩光线从那缝里射进去,进入让迥活佛的头颅里,再通过他的意念,进到他那颗悲天悯人的内心,进到他慈悲无限的腹部。彩色的光线在他的体内旋转、舞蹈,把即将死亡的细胞激活,让快要停滞阻塞的血管重新畅通起来,使一个僧侣平静了一生的鲜血再次活跃起来,像一个新生婴儿的血那样的鲜嫩、洁净、充满活力。五世让迥活佛的身体此时仿佛是一盏不点自燃的酥油灯,尽管屋顶上撒满灿烂的阳光,一团红色的光晕便始终萦绕在他的头顶,使他像一尊坐在法座上的佛。从让迥活佛身上散发出红宝石一样的光芒,与绚丽的阳光相互辉映,并相互碰撞,发出兵器与兵器交锋时"叮当叮当"的脆响。这光芒不是来自于他绛红色的袈裟,而是源于他像大地一样坚硬的躯体、像江河一样蜿蜒的血脉、像太阳一样温暖慈悲的内心。阳光下,让迥活佛缩小了一圈,仿佛是一个刚受戒的小比丘。屋顶上的高僧们都惊呆了。他们即使再修习几生几世,也达不到让迥活佛如此深厚的法力,因为虹化是藏传佛教修持密宗的最大成就。"这不是什么奇迹,"让迥活佛说,"只不过是一个波浪在慢慢消失罢了。""活佛啊......"农布喇嘛五体投地,喷涌的泪水浸湿了袈裟。让迥活佛的眼睛平视前方,仿佛看透了俗世的烦恼和苦难,将最后的悲悯集中到恬淡自然的宁静之中。他的身体在慢慢变小,可他的法力却越来越令人敬畏。"你们该走了。众生需要你们的关照,神灵需要你们的祈诵。啊,多么美妙的阳光呀!我就像浸在一条向南流淌的阳光之河里,我要涉过去啦。"绛边益西活佛向高僧们使了个眼色,然后躬身退了回去。高僧们知道,有些奇迹没有得道成佛的人是不能看的,让迥活佛在阳光下虹化时身上会散发出巨大的能量,修行不到位的人会受到这能量的伤害。太阳快要落山时,让迥活佛依靠终生修持到的无穷法力,把自己虹化到西藏绚丽灿烂的阳光中。当天晚上,天上的两颗星星准时交汇,人们这才上到屋顶平台,将让迥活佛请下来。噶丹寺的喇嘛们说,那时让迥活佛已缩小到只有一个胎儿大小了,而他的四肢和五官依然完好如初。他还是端坐于蒲团之上,面如童子,心若止水,情系众生,手结法印。他的躯体像春天里的树叶一般鲜嫩轻盈,他的肌肤像刚打出来的酥油一样湿润细腻。过去八十多年来所有的磨难与风尘,所有的学识与明断,所有的智慧与法力,所有的仁慈与悲悯,所有的宽容与忍耐,所有的寂寞与清苦,都如江面上的一个波浪,暂时平静下来了。让迥活佛虹化圆寂的消息被峡谷的大风吹遍到整个藏东地区,关于活佛虹化的奇迹在信徒的传言中越传越神奇,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在让迥活佛虹化后的那一周里,沙利士神父甚至让教堂的敲钟人亚当每天下午六时都敲响长达半个小时的钟声。他在教堂的丧钟声里对自己的教民说:"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一个虔诚的僧侣,尽管我们的教义和教规决定了我们不同的牺牲精神,但是僧侣和僧侣之间的慈悲是一样的。不过你们应该牢记:在神圣的耶稣基督面前,任何令人难以置信的异教奇迹都是必须加以抛弃的异端。"沙利士神父对让迥活佛在阳光下的虹化始终持怀疑和批判的态度,他在日记中写道:人们传说这个高级僧侣在阳光下融化了,最后只剩下婴儿般大小。佛教的信徒把这个事件作为他们所信仰的宗教的奥迹加以崇拜。但是,上帝啊,藏族人对事物的夸张是欧洲人远不可比拟的,看看他们平时的民歌就知道了。他们在此方面具有天才般的文学才能。目此,有谁能证明这个高级僧侣所演示的奥迹是一种真实存在还是某种魔术表演呢?他们宁愿相信一个人在阳光下被蒸发,而不相信耶稣也会复活,甚至还会以他的圣灵降临人间。上帝,尽管我在为他的去世祈祷,但我要指出他所行的谬误。如果我还有机会和他展开宗教大辩论,我将明确地告诉他:一个复活的灵魂远比在众目睽睽中消失的肉体更有宗教价值。尽管沙利士神父在那段时问内利用一切机会向自己的信徒们宣讲耶稣基督的复活远胜于活佛的转世,但是在整条峡谷里,不为让迥活佛虹化的奇迹深为叹服的只有三个人,那就是他自 己和巴勃神父,还有微娜修女。不过有一次微娜修女在向沙利士神父作忏悔时承认:要是她从小就在这条峡谷里长大,从来没有见识过峡谷外的世界,也不知道现代的工业文明,不知道耶稣,不知道圣母玛利亚,不知道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不知道罗马传教会的种种戒律和训令,她也许会相信活佛虹化的奇迹。"神父,这是一种罪过吗?"微娜修女问。在忏悔室里,沙利士神父过了很久才说:"如果真的是一种罪过,也不是你的错。是由于上帝来到这块土地太晚了。"几年时间过去了,藏传佛教的信徒们还在从四面八方赶来寺庙朝拜让迥活佛的法体,峡谷里从来没有过这样多的人,噶丹寺因为让迥活佛的虹化而在藏东地区香火大盛。就是那些皈依了天主教的藏族人尽管也深信耶稣复活的奥迹,相信上帝是全能的造物主,但他们毕竟是藏族人,他们对神灵的敬畏是与生俱来的。沙利士神父曾经问过马修,是否真的相信人可以在阳光下被蒸发,马修的回答代表了所有信奉天主教的藏族人观点,他说:"神父,这是西藏的太阳。在你们来到这里之前,光线就是神灵的手指了。"32昂贵的烦恼沙利士神父不得不承认西藏的太阳确实与欧洲的太阳不一样,甚至与他在汉地传教时见到的太阳也不一样。天碧蓝如洗,云团堆积出千奇百怪的形状,变幻出黄、红、白、黑、绿、紫、青、蓝、灰等等远远超出你想象的颜色;阳光从云缝中射出来,极富穿透力和表现力,像一束巨大的追光照射到大地上。有时这种追光就像被神灵所使唤一般,任意地打扮着苍茫的大地,使它雄浑、古朴、苍凉,仿佛上帝创造世界时的景象。有一天一束奇特的阳光照射到左盐田的村庄,久久不肯离去,使那里的房舍和农田看上去像是个大舞台,纳西人土掌房的轮廓被极具质感的阳光勾勒出一道道金边,炊烟在金色的追光中袅袅上升,使人感到那里就是贫寒苦难的人们梦寐以求的仙境,而那时峡谷里其他的地方还笼罩在一片烟雾弥漫中。敲钟人亚当在教堂的屋顶平台上首先看见了这神奇的光芒,他大声对教堂里的人喊:"快来看哪,太阳的手掌像妈妈一样地在抚摸纳西人。"人们在亚当的叫喊声中涌到屋顶去看稀奇,因为雨季里峡谷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太阳了。大家对纳西人村庄的福分惊叹不已,沙利士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高声宣布地说:"那是耶稣的光。""哦呀!感谢天主。"屋顶上的藏民们一起叹服道。"纳西人有福了。"沙利士神父继续说,"这是一个好的征兆。耶稣基督说,'我是世界之光,凡跟随我的人,不会在黑暗中行走。'耶稣的光已经照耀到了他们的村庄,要不了两年,纳西人将会放弃他们的多神崇拜,皈依到耶稣基督的圣宠之下。"沙利士神父边说边为自己的美好描述所感动。用天主教取代纳西人的东巴教多年以来一直是他的梦想。这个梦想似乎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但沙利士神父在藏区传教那么多年了,就是捅不破它,让耶稣的光照射过去。这也是让沙利士神父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难题,照理说他们已从强大的藏传佛教阵营中打开了一个突破口,他们就更有能力将弱小的纳西东巴教徒们改宗为天主耶稣的信徒。尽管沙利士神父很同情纳西人--他们和他一样,是藏区的少数人,--对他们的东巴教也深感兴趣。并不是他不认为东巴教是一种异端,而是这种宗教让他看到了文明世界的昨天。--欧洲人永远不知道、并且再也回不去的昨天。但纳西族长和万祥坐在这令人羡慕的阳光中还感到周身发冷,连血都快要凝固起来了。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魔鬼却在自己身上作祟,这可不是个好的征兆。和藏族人一样,纳西人是最讲究征兆的民族,自然中的征兆是神灵对人们行为的暗示。人们应该自觉地感悟它,并遵循它的旨意行事。和万祥去年秋天在祭天时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做仪式时献给"署"神的粮食本来应该用刚打下来的新青稞,可是他在忙乱中却把陈年青稞供到祭坛上,等仪式完了后他才发现青稞不新鲜了。一个月后,魔鬼找上门来,让和万祥受到肚子天天都饿得不行、但却吃不下任何东西的惩罚。不是家里没有吃的,而是他的双唇肿得有拇指粗,口腔里溃烂得看不到一点好肉。东巴和阿贵来他家中捉鬼时告诉和万祥,他得罪的是一种名为"依道"的饿鬼,在东巴经书的《神路图》中可以看到这种饿鬼,什么东西到他嘴边,马上就燃起一团火烧干净了。和万祥那时感慨万千地说,我的嘴边也有一团火啊,你看看,连喉咙里面都烧烂了。后来和阿贵重新为和万祥做了一场祭天的法事,祈求"署"神饶恕和万祥的不敬,又给他吃了大量的凉药泄火,和万祥身上的魔鬼才被驱赶走了。一般来说,东巴们都懂得一些医术,他们总能聪明地把宗教和医术巧妙地结合起来。就像医生看病先要问清病因一样,东巴给人治病要先找到是什么魔鬼在病人身上作祟。这天和阿贵一来到和万祥家里就用一面镜子到处照:从客房到卧室,从灶门到床脚,最后连牛棚的角落都照到了。但奇怪的是竟然一点魔鬼的影子都没有照到。当他爬到和万祥家的屋顶,无意中用镜子对着澜沧江的对岸照的时候,他猛然从镜子里看到了一个令他胆寒的画面:一个他从未谋过面、但法力深厚的法师,正在一帮人的簇拥下从山外来到峡谷。法师的身后乌云密布,九头怪鸟在云翳中四处逃窜,有一个黑色的太阳在沉沦。"哎呀......"和阿贵惊呼一声,竞从屋顶上摔了下来。幸好和万祥的院心里堆了层牛吃的草料,他才没有摔伤。"你怎么了?"和万祥就坐在院坝的阳光下,他拥着厚厚的被子,还颤抖不已,像个刚从冰水中捞起来的人。"驿道上有人要来了。"躺在地上的东巴和阿贵咧着嘴说。"峡谷里天天都有人来。让你照鬼,你却照到峡谷里去了。"和万祥抱怨道。"这个来者就和一个鬼差不多。"东巴和阿贵把镜子递给和万祥看,奇怪的是刚才他在屋顶上照射到的景象还留在镜子里。"这个人我见过。"和万祥说。现在轮到他开始神神道道的了。"你......你在哪里见......他?他是个鬼啊!"和阿贵几乎是用哭声说。"在梦里。"和万祥说。身上抖得更厉害了。梦见鬼的人,大概是要倒霉了。他确实是梦见过这个法师,而且不止一次,因此印象深刻。在和万祥的梦里,他是个不讲规矩的牧羊人,老把自己的羊赶到和万祥的地里吃青稞苗。当和万祥去赶那些羊时,这个人就站在远处说:"纳西人,请照顾好我们的法王。"东巴和阿贵听了这个梦后,一时不能分清它到底是个吉祥的梦还是代表厄运的梦。他从自己的背囊里抽出一叠绘有东巴象形经文的图片,那是一些包含了宇宙间各种意义的卦象,一共有三十三张,每一张卦象都由一根细羊毛绳拴着,和阿贵把所有的羊毛绳线头都攥在手里,递到和万祥面前,说: +"人不能说清楚的东西,就把它交给神灵吧。来,抽一张。"和万祥犹豫了一下,随意抽出了一张,交给和阿贵。这些卦象图片都有专门的东巴经书来解释,只有当东巴祭司的人才能说得清它的含义。和阿贵翻出经书来,像个大虾一样地趴在地上,对照卦象一一地阅读,然后他抬起头来说:"他或许是个长有两个舌头的人。""从哪里来的?"和万祥问。"在卦象上看不出他来自何方。这上面显示,无论是雪山、草原、江河、湖泊、沙漠、田野、森林,还是人类的所有居住地,都没有他生活过的踪迹。他就像是来自世界以外的人。"和万祥忧心忡忡地说:"那么他不是神灵的使者,就是魔鬼的帮凶。"实际上被和阿贵的镜子照着的那个法师是野贡土司刚从拉萨请来的神汉,他是个被拉萨藏政府解职的代言神巫。代言神巫的职责是替神灵说话,向达官贵人们传达神灵的旨意。从转世灵童的寻找,到每年藏政府的政事农桑,官员们都要向代言神巫问讯。这样的职位在圣城拉萨至关重要,但却风险万端。多年以前英国远征军入侵拉萨时,布达拉宫交给这个名叫丹玛的代言神巫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让他预测藏军应该在哪个方向阻击英军。丹玛神巫迎请神灵附体后,以神灵的口吻明确无误地告诉藏政府的噶伦们,藏军应占领某条河谷里的一座小山头,因为从这座小山头上散发出来的法力会让英军不战自溃。噶厦政府听从了丹玛神巫的神谕,占领了那座山头,但是连简单的工事都没有构筑,"神灵的法力会照顾一切",藏军将领都如此认为。而英国人的远征军并没有理会看不见的法力,轻而易举地就越过了那座山头,直抵拉萨。自那次代替神灵宣谕失败后,丹玛神巫差一点被藏政府的官吏杀了。以后他就再没有脸面在拉萨混了,成了个云游四方的喇嘛。当然如果有人请的话,他还是很乐意替神灵说话的,尽管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工作。有一段时间丹玛神巫心灰意冷,索性结了婚。可是在一次降神的过程中,神灵惩罚了他的不敬,让他吐出了自己的五脏六腑。幸好他及时地向白哈尔神悔罪,并发誓今后再不近女色,神灵才没有收走他的内脏,让他自己重新装了进去。丹玛神巫在向峡谷里的人们叙述自己不平凡的经历时说:"人的头脑里装什么,心里装什么,肚子里又该装什么,我比谁都清楚,因为我都看见了。就像我们藏族人的白塔里总要装进佛像、经书、五谷、珠宝、猎枪一样。"丹玛神巫看上去是那种不容易使人相信的人,他的头老是不停地摇晃,就像山羊的头一样。他一到峡谷就东嗅嗅西看看的,再加上他下巴上的一撮胡子,就更与一只羊没有什么两样。也许是因为经常替神灵说话,他的话常常让人感到是飘在半空中的语言,就像飘在卡瓦格博雪山山腰的云彩一样,看上去非常美丽灿烂,但离你却十分缥缈遥远。当他被人领到野贡土司的客房中时,野贡土司决定先试试他的法力。他对丹玛神巫说:"拉萨来的尊敬的神巫,我这里正好有件烦心的事情需要垂询你。我的一个生于马年的朋友,哦呀,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只要我一出门,他就一直跟着我。可是你看,这些年来我是越来越胖,而他却越来越瘦了。请你降神告诉我,是什么魔鬼让他一天天瘦下去的呢?"丹玛神巫晃晃自己的头,细着嗓子说:"尊敬的土司老爷啊,这点小事根本用不着烦请无所不知的神灵啊。我已经知道你朋友瘦下去的原因了。""从圣城拉萨来的人,在我野贡家的峡谷里,抬手要小心你的手臂,走路要小心你的脚掌,而说话,则要小心你的舌头。如果你不能代表神灵说话,你就是在代表魔鬼说话。"野贡土司这个朋友的事,半年前他就告诉给一个自称去过印度的占卜术士,结果给出了错误答案的占卜术士被丢进了澜沧江。丹玛神巫说:"我还是把答案写下来吧。不敬神的话语,神灵听了要生气的。"旺珠给他准备好了纸笔,丹玛神巫在客房的神龛前上了一炷香,又磕了头,然后才再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旺珠凑过去看,只见那上面写的是:土司家并不缺钱,就买副新的吧。这个回答和野贡土司所要问的问题显然牛头不对马嘴。旺珠把它拿给土司看了,两人眼神一碰,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野贡土司"越来越瘦下去的朋友"实际上是他的一匹坐骑蹄下的马掌。野贡土司走到丹玛神巫的面前,躬身向他施礼,用崇敬的口气说:"我今天总算见到法力高深的人了。上师,你比那些成天在寺庙里修行的喇嘛们还要有学问呢。来呀,给丹玛上师抬银子来。""且慢,"丹玛神巫抬手阻止道,"土司老爷还有话要说,你的心事都在神灵那里搁着哩。你可不会为了一副马掌大老远的把我请来。"土司再次向丹玛神巫躬身道:"你说的对。如果你真的能替神灵说话,你就是我请进家里来喝茶的第一个神灵了。请吧,请吧,让神灵为一个土司说出他的心事吧。如今这世道,有谁还会为一个土司的烦恼操心呢?""六藏克银子。"①丹玛神巫声色不露地说。野贡土司咂咂嘴:"请神灵说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丹玛神巫说:"烦恼是很昂贵的,穷人只要吃饱了肚子,就从来没有烦恼。""那么,就看看你的金口玉言里,有没有我昂贵的烦恼了。"土司说。一藏克约等于二十公斤。"我需要闭关打坐三天,洁净我的身体。"神巫站起身来说。如果你不收银子就降神的话,你早就洁净了。土司本想这样说的。他为丹玛神巫艋时找了问幽暗的房间,把他关了进去,连一碗水也不送给他喝,让他彻底洁净自己。三天以后,丹玛神巫从闭关的黑屋子里出来了,但他一点也不像饿了三天三夜的人,倒像一个即将走进祭坛的殉教者。他神情严肃,两眼凝重,动作迟缓。他的表情无声地告诉人们,神灵就要来了,就要说话了。和丹玛神巫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小喇嘛,他们忙着为丹玛神巫作降神的准备,一个巨大的铁头盔被小喇嘛们抬出来,刀、剑、三叉戟、弓箭等各种兵器,其中一把又长又重的剑需要两个喇嘛才抬得动,他们称之为"疙瘩金刚剑",还有做法事时用的法号、头盖骨碗、经书、钹、铙、羊皮法鼓等。降神的地点就选在土司大宅前两棵巨大的核桃树下,人们围了里外三层,尽管各类神灵早已遍布西藏的山山水水,但不管怎么说,看神灵说话对峡谷里许多人来讲还是第一次。所有的人关心的是:神将告诉我们什么?丹玛神巫在助手的帮助下已经穿戴整齐了,他头戴平和五佛冠,身穿鲜艳的地方神法衣,胸前挂着个巨大的护心镜,脚登牛皮高统靴,被他的助手们拥到一个临时搭建的宝座上。他落座后,喇嘛们开始念诵祈请神灵的经文,两个小喇嘛各持一支法号,对着丹玛神巫的耳朵吹响凄厉的号声,此时锣、鼓、铙、钹一齐敲响,土司的大宅前顿时充满热闹而阴森的喧嚣。虽然没有人看见要请的神灵是如何进入丹玛神巫的体内的,但是人们感觉得到神灵确实依附到了他的身体上。他开始抽搐、痉挛、脸色发红发紫,他的身体仿佛已不是他自己的了,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那样晃来晃去。在他颤抖得最厉害的时候,神灵便开始控制他的身体,人们把那把"疙瘩金刚剑"抬到丹玛,神巫的面前,他轻轻地就把它拿起来了,在众人还没有看清楚时,丹玛神巫就像拧一条氆氇一样地将"疙瘩金刚剑"拧成了麻花状。"哦呀--"所有的人张大了嘴。"他倒真有些力气呢。"野贡土司说。"那不是他的力气,是神灵的法力。"管家旺珠说。丹玛神巫把"疙瘩金刚剑"扬手扔得老远,他的助手们又递给他一把三尺长的短剑,他在颤抖中将剑从嘴里塞了进去,人们看到剑越进越深,最后只有剑柄露在外面了。然后一个小喇嘛从他的背后将那把剑一抽而出,剑上一点血也没有。"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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