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年回到某市,偶尔结识了一个外地来的居士,从那人口中,头一次听说了“色达”这个地方,听说了在川北甘孜藏族自治州的高原上,有个叫晋美彭措的大法王办了一个举世无双的佛学院。那位居士也是偶尔才知道那个地方的:先是去了北京的雍和宫,而后去了五台山,接着去了峨嵋山,在四川才听人说起川北有所五明佛学院,于是就跑到色达去了……慧照一听之后,也跑到北京雍和宫去了。他是个天生的组织者,鼓动了二三十个人一起去。一到北京,他就领这批人直奔雍和宫。这座建于三百年前的喇嘛庙里,供奉着一座高达二十多米的檀香木弥勒佛站像,灵气袅袅,百年不散,每天都引得大批鸟儿在万福阁顶上腾跃盘旋、喃喃拜佛。慧照他们这批人进了雍和宫后,就趴在地上咚咚咚地叩大头,一个个都虔诚至极。第二次,他们又去,求见了雍和宫的嘉木杨土丹上师。慧照带头,一共有七个人被纳为上师的皈依弟子。嘉木杨土丹上师为慧照起了个极响亮的法名:“土不丹尼玛”——意思是:佛教的太阳。几个月后,慧照师再次进京,这一回,他是特地去中国藏系高级佛学院求见副院长却西活佛的。却西活佛不在院里,听说外出参加什么法事活动去了。与慧照一起去的一位朋友说,算了算了,今日见不到活佛了,回去吧。慧照心有不甘,打听到活佛下榻的宾馆,独自一人闯了进去。大概这也是一种缘份。却西活佛一见到慧照,就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而慧照也是一见面就被却西活佛的神采迷住了,当下即生起了对上师的依止之心。他在北京呆了不少时间,从却西活佛那儿得到了文殊心咒和一些观想的法门。他炼藏密气功已有两三个年头,此时功夫上了一个台阶,练到入定深时,呼吸可停顿很长时间。在北京,他认识了香根·拉马交活佛。那时香根活佛正在藏系高级佛学院进修,一见这位北方小伙子,也很有好感,用一柄莲花生大师时代传袭至今的铃杌为他作了加持,还教了他五加行的修法。九三年,他又去北京拜访香根活佛。活佛为他卜了个卦,对他说,他可以去内蒙,那儿正有个大法会,他不该错过。他当下去了内蒙。那儿果然正在举办一个为时五天的时轮金刚大法会,十分殊胜。却西活佛也在那里,一见他去,十分高兴,就把他带在自己身边。离开内蒙时,又带他一起去了青海塔尔寺,让他参加了半个月塔尔寺举办的一系列活动。在塔尔寺,他亲眼看到了那棵举世闻名的白叶檀香树。传说宗喀巴(1357——1419)大师诞生后,他的母亲把胎衣埋在土里,埋胎衣的地方后来长出一棵白色的檀香树,枝繁叶茂,共有十万叶片,每片叶子的网脉自然形成狮子吼的圣像。后人遂将这棵不可思议的树称为“古本檀香”(“古本”,就是十万尊佛像的意思),并在树旁建造起一座纪念宗喀巴大师的塔寺,这就是如今名震海内外的塔尔寺。他在内蒙的时轮金刚道场上曾发过一个愿,要为金刚乘在内地的宏扬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回内地后,他开始实践自己发下的愿。他见内地有些人借气功之名妄谈“佛法”,而实际上根本不知“佛”为何物,便把却西活佛、夏日东活佛、堪志堪布、赤诚罗珠堪布等几位藏地的高僧请去内地弘法,让汉地民众听到了末法时代真正佛法的声音。进入九四年了,他静下心来,在半年时间里闭门不出,认真读了几部佛教经典,并认真进行了修炼。他自己也感觉到,此时慧照,已非昔日那个慧照了。他不再迷惘,不再困惑。他已看清了自己今后要走的路,而且预感到自己今后的生活将会发生一些变化。七月,有一位活佛指点他:你应该到色达去。他稍稍做了点准备,就跑到海拔四千米的青藏高原上来了。他记得很清楚,到达五明佛学院的那一天是八月四日,学院开讲《大圆满龙钦心髓》刚好第一百天。年底,副院长旦增嘉措活佛和索达吉堪布要去中原北方弘法,缺个合适的先行官。佛学院里四众弟子数千,可看来看去,这个先行官非慧照莫属。于是他领命返回内地,去天津、北京等地,为活佛和堪布去那里的活动打前站,将一应事项安排得妥妥贴贴。九五年初,他再赴色达。冬天的青藏高原,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山风凛冽,积雪过膝。他却不觉得冷,感到自己的心中燃烧着一团火。在他眼里,那一片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正是修炼密宗“扎龙”的好场所。这次到佛学院没多久,他就出家了,佛学院副院长龙多活佛亲自为他剃度……“你到这儿出家,你家里知道吗?”我问他。“不知道。说不定,他们以为我又跑到哪儿求师拜佛去了。”“你出来这么长时间,你家里不惦记你吗?”“两年前去青海那一回,离开家里时间也挺长的。不过,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怕家里阻拦,来之前还谈了个女朋友,那是谈给家里看的。女的大学毕业,是个工程师,跟我很谈得来。第三次见面,我就对她把话说明白了,二三年里,我不会回来。她说她能理解我,也愿意今后仍跟我做个异性朋友。我要她帮我瞒住家里,我来色达后把信先寄给她,她再转交我家里,我家里写给我的信也由她转寄。前不久,她到日本去了”“你不惦记你的父母吗?”“说不想是假的,我尤其牵挂我的爷爷,从小到大,待我最好了。可是,我出家修行,正是对他们尽最大的孝心,等我修成了,以后我就可以度他们往生了”他告诉我,他现在的生活,精神上物质上都很充实,感到自己真正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所在。他决心以自己的实践——套用一句现代的术语,也可说是人类高级生命科学的实践吧,来证实这一点。当然,要修成正果,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很可能是一桩很遥远的事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要先把“扎龙”修好,把自己身体修好,把身体修成不怕冷、不怕热的金刚不坏之躯,像米拉日巴那样几个月不吃不喝也不要紧,这样,才具备以后去山野洞穴里闭关修炼的先决条件。“总之,出家修行,是出于追求,而不是逃避。”他以一种有力的声音和一个有力的手势,向我推出了他的结论。注1见《涅般经》。六、索达吉堪布身披紫红色粗布袈裟,脚穿暗红色粗纺纱袜,走到汉经堂的门口后,将鞋子脱在门外,站立片刻,待全体起立,中间让出一条通道,遂两手背身后,身板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走到讲台前转过身,面对一屋子学员环视一周,稍点点头,然后坐下。每天早上八点钟,像闹钟一样准时,像钟表指针的走动一样规范,三十多岁、中等个子的索达吉堪布总是这样一脸严肃地走进汉经堂。哗。众学员一见老师坐下了,便也跟着在绿色的晴纶地毯上盘坐下来。几百个汉地来的和尚、尼姑及男女居士将经堂挤得满满。汉经堂的正式称呼是“汉僧显密经堂”,为一正方形单层木结构建筑,梁柱上绘着色彩鲜丽的宗教图案,墙上和立柱上披挂着好些红、黄、紫色的布幔,还贴挂着手绘佛像、手绘大佛足、手抄心经、佛语条幅等佛教翰墨,那是四众弟子中的书画艺术家留下的手迹。经堂正前方摆着两排玻璃柜,柜中放满了经书,柜上摆着六七只花瓶,插着绢花。经柜前放着晋美彭措法王和文殊、普贤等菩萨的画像,上披白色和黄色的哈达。两侧供着十多盏酥油灯,还供着净水和水果。在经堂墙脚处,堆放着被褥、锅碗、电炉以及若干瓶瓶罐罐,这是十几个夜里在此借宿者的生活用具。几年前建造这所藏地历史上头一个“汉僧显密经堂”时,设计方案出来后,在佛学院里征求意见,大家都赞成专为汉人建个经堂,但都觉得不必搞得这么大,就这么几十个汉地来的和尚,还是节约点人力物力吧。可法王力排众议,一口咬定,至少这么大不可。现在看来,到底是法王,有预见……“HONG欧坚意尔吉努不向参木,巴大玛改萨尔东波拉,雅参确G革俄珠布涅……”堪布用藏语领读起“七句祈祷文”,大家跟着一起念。这首祈祷文的中文意思是:乌金刹土西北隅莲茎花胚之座上稀有殊胜成就者世称名号莲花生空行眷属众围绕我随汝尊而修持为赐加持祈降临作为每天正式上课前必不可少的一套仪规,要用藏文念三遍“七句祈祷文”、“能赐诸悉地之祈祷文”、“无垢光尊者之祈祷文”、“麦彭仁波切之祈祷文”、“自在祈祷文”,最后以三遍“最后回向文”结束这一天上课前的集体祈祷活动。念颂每一首祈祷文都有一定的音调旋律变化,有点像是在唱歌,虽然听不懂,还蛮中听的。每天早上这么念上一轮,大约要化二十多分钟时间。每人发给一张藏汉对照的祈祷文。为了帮助不懂藏文的汉人用藏语念诵,还用汉字给藏语注上了参照读音。要借助毫不连贯的汉字把“欧坚意尔吉努不向参木”这类藏语发音背出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不过,不少人因为天天念、常常念,熟能生巧,到后来不看汉语注音,也能有声有调地将祈祷文唱出来了。接下来,索达吉堪布正式讲课。这段时候他讲的是无垢光尊者造、晋美彭措大法王传授的《大圆满心性休息》引导文和寂天菩萨造原颂、麦彭仁波切释的《智慧品浅释——澄清宝珠论》。“大圆满”为宁玛派无上密传大法之一,轻易不传,只有具备一定根器且修持到一定程度者,经上师同意,方予传授。来五明佛学院修学密宗的藏僧,不扎扎实实打下几年基础,别想求得此法。法王慈悲,念汉人千里迢迢来此学法不易,故对大多数有缘来到佛学院的汉人,给予大圆满灌顶之后,都准予让他们修学此法。我到这里时,索达吉堪布开设的“大圆满”引导文课程已讲了一半,开讲前法王已为听课的学员作了“大圆满”灌顶。为了取得听课资格,我求佛学院里名气很大的嘎多活佛为我灌了一个“文殊静修大圆满”顶。灌顶后第二天,我早早等候在汉经堂门口,到了八点,索达吉堪布来时,我便把情况向他说了,请求准予我听他讲课。他点点头,答应了。我一来就能听索达吉堪布讲授大圆满,是很幸运的。几个星期后,有一天正式上课前,索达吉堪布很不客气地对两个新来的学员说:“今天坐在这儿的,好象有新来的吧?你们没受过大圆满灌顶,还不能听这个课程,请出去吧!”讲课的内容,虽说还只是“大圆满”的“引导文”,对具体修持方法讲得也比较简略,但按密宗规定,未经上师许可,不可随便向外泄漏,故笔者在此也只能点到为止了。在汉经堂里,我打听过果贤的消息。两年前我在五台山结识的年轻的出家人,你还在这里么?我就是从你给我的信里才得知这儿的消息并下决心来这儿的呀。有人告诉我,这儿确有果贤其人,是从五台山来的,但他前一时候到它处云游去了……有学员下课后问堪布,汉地已出版了不少介绍“大圆满”的书籍,你对此怎么看?堪布表示,这些书里的内容,有真有伪,佛教密宗非常注重上师的加持作用,在没有得到上师传承的情况下照书本去练,不可能得到“大圆满”的结果。索达吉堪布出生于六十年代初期,从小放牛,很早就皈依了佛门。据他自己说,他很小就对佛有一种天生的感情,喜欢看经书,但那时只能偷偷地看,若被人发现,可就是犯法的事了。他在炉霍上的学,八二年中专毕业,二十出头,就到炉霍西北三百里外的色达五明佛学院出了家。三年后他登上了佛学院的讲坛,为喇嘛主讲“窍诀”课程,很受僧众欢迎。来佛学院的汉人多起来后,受法王的托付,他负起了为汉人上课的重担。他对汉语很下了一番工夫,主要依靠自学自修,达到了相当高深的程度,成为法王在藏汉翻译和教学上最得力的一个助手,亦成了今日藏地屈指可数的一位译经师。近年他化大量时间翻译了大量藏文经论,下面是一份他的几位弟子刚刚整理出来的他翻译的部分经文目录:《四臂观音修法》、《麦彭仁波切著上师瑜伽》、《大圆满见歌——妙音乐声》、《三十忠告论》、《大圆满心性自解脱》、《大圆满等性自解脱》、《大圆满法性自解脱》、《心性指直颂词》、《智慧品浅释——澄清宝珠》、《入中论科判》、《莲师七句祈祷文》、《金刚萨垛修法》(伏藏品)、《无上大圆满重要三语窍诀》、《全智麦彭降措之修法仪规》(珍宝库藏)、《时轮金刚之归纳》、《颈袋金刚橛仪规》、《上师发愿偈》、《文殊大圆满》、《札龙——身修气功大乐善道》、《大圆满心性休息颂词》、《大圆满心性休息·三处三善引导文殊菩提善道》、《全智麦彭降措而修深道往生法》、《无垢光尊者祈祷文》、《麦彭仁波切祈祷文》、《大圆满龙钦心髓前行引导文》、《上师略传》、《发心仪规》等。几十部经论,光是看看它们的名字,也显得洋洋洒洒、颇为壮观了。索达吉堪布的译文,像开头所引的“七句祈祷文”,便出自他的手笔。在此再摘引一段《大圆满心性修息·1-13品颂词》中的译文,可使读者对这位藏地大译经师半文半白的作品风格更有所品味:本来怙主德雪海,智悲自性难思深,如意如来子生源,敬礼散发利乐云。光明法身尽佛性,无明执故漂此世,夜及烦恼旷野中,疲劳心性今休息。友等暇满宝藏身,六趣之中极难得。犹如盲人获宝库,极喜应修利安乐。何云闲暇及圆满?吾者未生三恶趣,边鄙邪见长寿天,佛不出世及喑哑,远离一切八无暇。人身生中根具足,业际无倒信佛法,亦具殊胜五百圆。…………这部“大圆满”的颂词,七字一句,共有三千多句,比起白居易著名的长诗《长恨歌》来,整整长出二十四倍。译经不易,以诗句译经尤难,为译这么一部无垢光尊者的密宗著作,所化精力之巨,可想而知。我曾问过索达吉堪布,他翻译的这么多经文,可以拿到汉地公开出版吗?他回答:除了《三十忠告论》注2等少数经文可以公开发表,目前大部分不宜公开出书。他将藏文经论译成汉文,直接的目的是为了在佛学院里给汉族弟子上课的方便,决不带有任何追名逐利的个人动机。早几年他为汉地学员讲课时,把自己翻译的经文抄写在黑板上,让下面的听众抄阅。后来学院有了一台信众捐赠的复印机,他这才把自己的译稿复印出来,每个学员发给一份。他为学员讲授密宗经典,不取分文报酬,相反耗用了自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他平时不苟言笑、一本正经,据他说这是因为他修持的本尊是一位愤怒神,日久年深,本人便在形象、习惯上越来越跟本尊合二为一了。很多汉地学员都对这位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上师敬佩崇拜得五体投地。我曾在索达吉堪布堆满藏、汉书籍的小屋里,请他扼要谈谈对密宗红教的见解。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宁玛派以显密经义为纲,其最大的特点是在修持的方法上有许多殊胜之处,有不少依法修持的窍诀,在对上师的传承上也有其自身的特点。他又说:在宁玛派的修行者中,从古到今,出了不少高僧大德,不少人成就了光身、虹身,涅磐时出现身体缩小、离地而去等等瑞相。本人对宁玛派的研究和修持可以说已有很长的时间,认为密宗宁玛派的修法确实极为殊胜,不由得不生起坚定不移的信心。他跟我说这些时,双目如炬,眸光闪闪,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扑面而来……七、来此看看,不想走啦!张敏小姐,辽宁省沈阳市人,三十三岁,身高一米六五,相貌端正,体魄良好,未婚。九五年二三月一个人出门旅游,走到成都,听说色达有个五明佛学院在举办大法会,就赶去看看。原想呆几天就走,可这一去,就被吸引住了,不想走了,一直呆到现在。我到五明佛学院的当天中午,因为人生地不熟,不知找谁好。同行的女居士小张,说是到这儿来过的师兄妹给了她几个名字,可以试试,于是便打听张三李四。大经堂的门打开了,身穿红色僧袍的喇嘛从里面抬出一个死者来——刚才为他念了颇瓦经,过一会儿要翻过几座山送去“天葬”。许多人从大经堂涌出来,有个剪一头短发的女子跑到我们跟前,操一口北方话说:“谁找我?你们是……”这女子就是张敏,我到佛学院后结识的第一个居士。她在这儿盖了一间小屋子,前一阵子有几个上海去的女居士跟她有过交往,一个上海电视台的女记者还在她屋里住过。一听我们是上海来的,二话没说,帮着拎起一个包,就叫我们先去她屋里歇歇脚,吃了午饭再说。于是我们便跟着她走。佛学院大致以山坳中的大经堂为中心,四面山坡上盖满密密麻麻的小木屋,东面为男僧的居住区,西面是觉母的居住区。张敏的屋子盖在离大经堂不远也不高的地方,这位置属于佛学院中的好地段。像这儿大多数的小木屋一样,是个单间,约十来个平方米,铺着地板,西面开一扇门,南面开一扇窗,窗上罩着塑料纸。屋顶和四周板墙上钉着旧纸板箱。东面靠墙搭着一张床铺,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靠床铺的墙壁上张挂着一条红幔,上面贴着几十张彩色佛像,还插着几束纸花,饰着几条哈达。靠门的墙边搁着电炉、锅子、水壶、热水瓶、碗筷等简单的炊具和餐具。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看得出主人是个爱清洁的勤快人。门外摆着一只白色大塑料桶,那是打水用的。靠墙放着一小堆土豆和几棵白菜。我们在门外脱掉鞋,跟主人进了屋。放下行李,靠墙坐下。“你们来的正好,昨晚王老太烧了一大碗土豆烧牛肉,让你俩赶上了。”张敏边说边插上电炉,往昨晚剩下的半锅冷饭里加点水,放电炉上热一下。这儿因为气压低,水烧到八十度就开了,做饭不得不用压力锅,不然很难煮熟。“我先把冷饭热一下,再热土豆烧牛肉。”“他是吃素的。”小张指着我对张敏说。“喔,你是吃素的?”张敏望了我一眼,“那很好,我马上给你做个素菜。”我说随便吃一点,不用麻烦她了。“嗨,到我这儿来,说什么麻烦不麻烦!不知你们来,没什么可招待的。”她不知从那儿拿出一些黑木耳,泡在水里,又拿出几个辣椒,撕下几片白菜,稍稍洗一下,就在砧板上嚓嚓嚓嚓切成细丝。我看她干活的动作十分麻利,平时显然很会操持家务。有个头发略显斑白的老太进来了,她就是张敏刚才说的王老太,现在借宿在她屋里。彼此没寒暄几句,她就对着我师兄师兄地叫个不停,同时急急地作着自我介绍。她已是第二次来五明佛学院了。头一次来时,她们三十七个桂林人坐飞机到成都,在成都包租了一部大客车,把她们直接送到佛学院。可是,到这里以后,除她之外,三十几个人高原反应都很厉害,躺在屋子里动弹不得。她就天天熬稀饭给她们喝。她说她已六十二岁,是这三十七个人中年纪最大的……又来了个身穿蓝色运动衫披一件绿色军大衣的年轻人,是上海医学院的毕业生,姓孙,抛下三资企业极为优厚的待遇,跑到这儿来学佛,已呆了一年多了。他听说来了两个上海人,便跑来探视,很热情地为我们安排食宿。他说他自己已盖了一幢小房子,有个医学院的大学生跟他住一起,还有一个大学生住在一个管家的一间空房里,我可以与这个大学生住一起。一听我到这儿住的问题解决了,心里的一块石头不由得落了地。张敏请小张跟她住一起,她说她的屋子比较宽敞,摊三张地铺没问题。说着说着,饭已热好,一盘白菜、辣椒炒木耳也已竣工,再把土豆烧牛肉热一下,五个人便坐在地上吃起午饭来。张敏一面吃饭,一面又往压力锅里下了点面条,嘴里说:“尽管吃饱,锅里还有面条哪!”跟这位女子初次见面,她待人的热情好客,做事的干净利落,给我留下挺深的印象。素昧平生,一来就吃别人的饭,心里有点不安。我发觉她住的屋子离打水的地方比较远,就对她说:“我帮你去提水吧。”她说:“你刚来,对高原气候要有几天适应期,下次再说吧。”我说:“没事。”就拎起门口的塑料水桶,帮她跑到百米之外的小水池,提回了一桶水。以后,每次去她那儿,只要水桶空着,我就帮她提一桶水……接触几次后,彼此有点熟了,我跟她说,我打算采访几个尼姑,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她一口答应,陆陆续续便请来几位。因着她已在佛学院呆了一段时间,跟不少女众相处得也好,所以她请来的几位女友在我面前大多没什么拘束,有的还直接了当地对我说,她们是看在张敏的面上才来的,否则作为一个出家人根本就不想对外人谈什么……有几次我请张敏谈谈她自己的经历,她总是说:“嗨,我自己有什么好谈的?我这个人的经历既平平淡淡又顺顺利利,没什么好谈的。”问她咋会到五明佛学院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呀,本来是到这儿来玩玩的,口袋里还装着几百块钱,打算玩几天就回去的,可来了就不想走了……”她的经历,也许正如她本人所说,平平淡淡、顺顺利利。可是,凡是来到五明佛学院的人,即便是再平平淡淡、顺顺利利的经历,也能给人以不少有益的启示……她的父母都不信佛。十七岁那年,母亲患了重病,终日卧床,难以自理,那时她正读高中,为了伺奉母亲,放弃了自己的学业。生死无常,父母早些年已先后撇手西归。在家里,她上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兄弟姐姐都在沈阳。曾在沈阳的一家工厂当过工人,待遇不薄。因为住房要动迁,借到街道和派出所去帮忙,混得也不错。动迁结束后,不想再在厂子里干了,便另谋出路。这几年做做小买卖,也挺顺利,照她自己的说法,每月打几个电话,这头弄点货,那头销出去,钱就到手了。谈不上赚了多少钱,但一个人过过日子足够了。喜欢旅游,每年总往外跑上几次。广州、南宁、桂林、漳州、厦门、上海、苏州、杭州、大连、北京……东南西北,就差西藏拉萨想去还没去了。喜欢看书,不管什么书,拿到手里都看,比较起来,对纪实文学、琼瑶的小说,兴趣更浓一点。对音乐也挺喜欢,古典音乐、现代音乐,贝多芬、肖邦的曲子,邓丽君、刘德华的歌,都爱听。在烹调上有一手,能烧一桌象模象样的菜肴。包饺子、蒸包子、烙饼子,对她这个道地的北方人,自然更不用说了。针线、编织也不赖,能照着图案结出漂漂亮亮的毛衣来。在家里时,电视当然是天天看的,不管什么节目,外国故事片、国产故事片、音乐晚会、体育实况,好看的都要看。应该说,日子过得很是充实。过去不信佛。从小到大,学校的老师就一遍又一遍地教导学生,人是猴子变的,没有神仙,说有神仙,那是封建迷信。家长也教育子女,不可相信封建迷信。生活中的有些事,有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却会对你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似乎出于偶然,她对佛有了一种新的认识。那是有一天,听人说起昨晚在梦里见到了菩萨怎么怎么的,她就随口说了一句:如果我做梦见到菩萨,那我也信佛了。没想到,平时很少做梦的她,那天夜里真的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观音菩萨和地藏菩萨。第二天早晨醒来,梦中景象历历在目,她不能不信了。但在她的内心,她自己也明白,那只是似信非信。来色达,也是出于偶然。她一路旅游,到大连后,想直接回沈阳了。这时,有个朋友打电话给她,干嘛不到成都玩玩呢?你该去成都昭觉寺请清定上师给你灌个顶呀。她有个表姐在成都,跟她挺亲的。也好,她想,去成都玩上两天,顺便看看自己的表姐吧。她买好了去成都的火车票。不料这班火车停开,车票改期。她便改乘另一班到北京的特快,再由北京坐火车去了成都。在成都住了两天,看望了表姐,也去了昭觉寺。清定上师出国了,没碰上。想回家了。有人对她说:色达正在举办一个大法会,不去看看吗?她的天性是喜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走走看看的。于是她便兜里带着几百块钱去了色达,连替换衣服也没带,反正,呆上几天就回去的。早春的四川,成都街头的行道树已绽出绿芽,不少行人已脱下冬服换上了色彩明媚的春装;而在海拔四千米的青藏高原上,犹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寒冬景象。无数顶帐蓬,方的、圆的、黑的、白的,似星罗棋布、繁花点点,缀满了喇荣山的山坡。在喇荣山脚下的大草坪上,会聚着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十万藏民,如众星拱月,匍匐在晋美彭措大法王的感召之下。当十万信众跟着法王持咒诵经时,那一片嗡嗡声在巨大的山谷中激起经久不息的回响。她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法会开了十天。原想到这儿来看看就走的她,一直在高原的严寒中留住到法会结束。而法会开完后,听说索达吉堪布要在汉经堂讲授《大圆满心性休息·颂词》,她又想留下来,听听堪布的讲课。听完了堪布讲授的“暇满难得”第一品,又接着听“寿命无常”第二品,听完了“寿命无常”第二品,又接着听“轮回苦性”第三品……越听,心底对佛法升起的信心越大,越听,越不想离开这里。等索达吉堪布讲到第八品“发菩提心”,因为要陪法王出国弘法,暂时休课——她就下了决心:不走了!一定要等堪布出国回来,把十三品全部听完。而当她听完了索达吉堪布讲授的《大圆满心性休息·颂词》十三品以后,她已下了决心,要像这儿的几千常住学员一样,在这儿盖一幢小屋子,长住下去了她离开成都来色达前,曾把若干现款和一些衣物寄放在表姐家里。一旦决定在佛学院长住下去,她便给表姐写信,把她的钱和衣物都给寄来了。不过,后来她又写信给表姐,想借点钱作这儿的生活费,她表姐回信说,她哥哥听说她来到佛学院后不想回去,十分着急,要她马上回家去……“你到这儿已七个多月了,现在还不想回家吗?”有一次我问张敏。“不想。”快人快语,回答得干干脆脆。“那么,你想出家么?”“也不想。”她的回答同样干干脆脆,显然,她考虑过这个问题并有自己的主见。“那么,你可想过成家么?”“这,至少目前没有考虑。”她这一次的回答,似乎不像先前那么干脆了。“一个人过日子,自由自在的,有什么不好?”“你以前没谈过对象么?”“谈过,以前谈过几个,但时间都很短。我这人办事果断得很,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说老实话,谈了几个,没一个合适的,也就不想再谈了”“这说明缘份不够嘛。你对对方可有什么要求么?”“这,怎么说呢……没钱,不行,有钱,无德也不行……我这人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的,喜欢旅游,也跑得动”“如果我回去后在我的书里把你写进去,你不介意吧?”“没关系,你公开好罗,我无所谓。”“到时候,说不定有单身汉会写信给你的。”“那好呀,我就把信交给索达吉堪布看看,他是有神通的,能知过去未来之事,让他告诉我,这个人是行还是不行……”八、十年出家女,求法到色达中等个子,中等身材,身上穿一件青灰色女僧服,脚下穿一双手纳布底鞋。光光的头皮上刚长出薄薄一层青丝,被高原强烈日光晒得黑黑的脸颊上泛着一层红晕。大而亮的眼睛十分有神,稍厚的嘴唇抿得紧紧,看上去是个性格坚强的女性。法名圣普,山东人,还不到三十岁,出家已近十年了。张敏把她请来时,有个十七八岁的小尼姑紧随着一起来——那是她的一个徒弟。主人拿出糖果款待来客,圣普摆摆手说:“谢谢,过午我不吃东西。”我问:“你这是过午不食么?”她点了点头。“这么说你一天只吃两餐么?”她不经意地笑笑,嗯了一声。我很惊讶,佛教戒律中虽有“过午不食”的说法,但汉地的寺庙僧侣一般仍保持一日三餐的习惯,只是吃晚饭前不像午餐那样要按一定的仪规集体诵上一遍经。“其实我的师傅有时连早饭也不吃,一天只吃一顿。”小尼姑在旁边说。我抓了几颗糖果给小尼姑:“这是糖果,小师傅吃两颗没关系吧?”小尼姑看看她的师傅,见师傅并没不同意的意思,这才剥开一张糖纸,将一颗糖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我请圣普随便谈谈,她是如何出家的,对佛法的认识,来五明佛学院后感受如何。她并不推辞,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她说话的话声不大,但音色宏亮,中气很足,显见出家修炼多年,内功已有相当的底子。“要说我跟佛的因缘,为什么会信佛,为什么要出家,那跟我的家庭、环境似乎没什么关系,恐怕是前世就注定了的。我出生在山东的一个农村里,方圆几百里,没人信佛的,我父母也不信佛。要说农村的迷信活动,卜卦、算命、跳神,那是有的,而且不少,但那不是佛法。“我家兄弟姐妹六人,我排老三。从小,我就喜欢思考,朦朦胧胧地想寻找一条自己的路。十三岁,进中学读书时,有天夜里作了个梦,梦见一条白色的光带,将我全身笼罩。醒来后,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道白光跟佛有关,也跟我今后的路有关。读高中时,我的思考更深了一点。对学校灌输的某种学说,我不欣赏,那种主义不是我的理想,那只是一种制度,对人的本性有很大的束缚。我想寻找陶渊明描写过的那种世外桃源。我认为一个真正好的社会,应该是对人性没有任何束缚的。那时我已接触了一点佛法,我觉得佛学才是最完满的大法,对世界的解释最最透彻,照着佛的教导去生活、修行,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高中毕业后,我进了一个职业培训班学习。在当地农村,女孩子初中毕业的已不多,能读到高中毕业的更少了。我读到高中毕业,又进了职训班,乡邻们都很羡慕,都认为我将会有一个很好的前途。“可在我的内心,我追求佛法的愿望更强烈了。我决定要出家学法修行。我曾跟父母隐隐约约地透过一点风声,他们坚决反对,于是我也不再多说。千道铁丝,万道铁网,阻挡不住我的追求。在职业培训班结业的那一天,我不辞而别,跑到东北一个寺庙里去出家了。这在当地成为轰动一时的一件大新闻。”“你出家时几岁?”我问。“十八岁。”“你怎会想到去东北出家的?”“那是我从报刊上看到有关这所寺庙的介绍,心里一动念,就跑那儿去了。”“你的追求实现了么?”“不能说我追求的理想已得到了。在东北,我呆了两年,后又去北京呆了几年。在京城,我也接触过不少名声不小的大德。但我觉得自己还是浑浑噩噩,没达到我的追求,没实现我的理想,尽管出家多年,充其量只是当了一个‘光头百姓’而已。当然,寺院生活,比社会上许多人那种醉生梦死、尔虞我诈的日子还是强多了。“离开北京,我去了山西五台山,在普寿寺跟如瑞法师、妙音法师学了几年戒律。这两位师傅言传身教,对我教益很大。在末法时代,女众特别难调理,业障太重,正信的光辉被乌云挡住了。两位师傅行菩萨道,为调教女众作出了很大的自我牺牲,每天从凌晨三点敲钟要敲到晚上十点。应该说,在五台山三年,通过师傅的教授和自己的持戒修行,对佛法的认识,尤其是对戒律的正见,比过去深刻一些了。但我仍不时会有一种不满足感。“来色达,也是一种因缘。过去,我对密宗并不了解,以为藏密就是身穿藏装,大碗吃肉,很怕人。我更没想过要当一个‘喇嘛’。内地不少人也对密教持有偏见,学黄教的,对红教也有偏见。一年前,在五台山碰到一个从色达来的活佛,听他说起五明佛学院,说起晋美彭措大法王,这才知道在川北高原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正好五台山一所佛学院的高级班停办了,本来我是想在高级班里再学一段时候的。我就想到色达的五明佛学院来试试看,若还可以,就留下,若不合适,再回五台山或去别处。反正出家人四海为家嘛。来之前,听说五明佛学院也讲授显宗,我是打算来这儿修学显宗的。“来到这儿以后,我才知道了五明佛学院的殊胜之处。这儿是真正修学佛法的大课堂,是进行精进修持的宁静地。‘觉海慈航,普度众生。’在这当年藏地高僧麦敦珠波切成就光身之处,你发觉遮蔽正信的乌云全部被驱散了,你真正体会到佛法的大慈悲,体会到佛法的真谛。大圆满,了生死,自利利他,普度众生,这才是人生真正的解脱。“对佛教密宗,我也有了新的认识。正法时代,佛的一句话就让许多人成就了阿罗汉果。而在当今时代,要成就正果太不容易了,唯有密宗才是调伏众生最合适的法门。“这儿的堪布,对我们汉人极慈悲,作出了很大的牺牲,毫无保留地传授密宗大法,无任何宗派偏见、门户之见。这是很不容易的,每每想起,令人感动。而在内地,不同的宗派之间,门户之见很深,有的人头衔、名声不小,其实是徒有虚名……”“这儿的生活条件,你还过得惯吗?”我问。“这儿的条件,比起内地来,是要艰苦多了,尤其到了冬天,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有时一阵阵大风吹来,撼得小木屋格格直响,像是要把屋顶也掀掉似的。但是,末法时代真正的正法,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一切真正的铁牢牢地吸住了。再说,条件问题,对不同根器的人来说,本也不可一概而论,少数特殊根器的人,或许在舒适的空调大楼里也可有所成就。你看武则天吧,她是由婆罗门女转世的,佛观照之后,知道佛法将从印度东渡,就看中了婆罗门女,要她给佛磕头,可这个婆罗门女很固执,想躲开,因为怎么躲也躲不开,只好勉勉强强磕了个头,结下了佛缘。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怎可跟婆罗门女和武则天比,还是条件艰苦一些,在修行上更易获得成就。”我又问圣普师,她的经济来源、日常开销是怎么解决的。她告诉我,就靠法王每月补贴给每个汉僧的八十元生活费过日子,也还过得下去。据我所知,色达的大部分日用百货要靠内地运去,物价比上海还高,这儿的汉僧,多多少少都有些“外援”,若光凭法王给的八十块大洋打发日子,其物质生活之艰辛,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可是,你从圣普师的脸上,却看不到营养不良的痕迹,我想,这定然要归功于她的修持有成吧。“你的父母知道你到这里来了吗?”“我已写信告诉他们了。十年前,当我下决心出家的时候,我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不容分说就要跟我断绝父女关系。不过,我真的出家后,家里并没跟我断绝关系。一开始说要跟我断绝关系,那是为了阻挠我出家的决心。我父亲后来还对我说:既然你一定要走这条路,那你就走吧,好好学习,学点名堂出来。说实在的,我现在也很感谢自己的父母与家庭,不让你有依靠,促使你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你刚才说你十八岁出家,在当地成为一大新闻,现在还有人问你为什么要出家的吗?”“咋会没有?女子出家,尤其是年轻女子出家,社会上的议论就是特别多。直到现在,也还时常有人问我:你当初是不是因为婚姻、恋爱受到了什么挫折而出家的呀?这些人哪里懂得我们出家人的追求呢!当然,为了逃避,或为了谋生而出家的,也有,但这是‘冒牌货’,不是今天出家人的主流。当我想到我当年的同学、乡亲们,他们的日子过得庸庸碌碌而有人还自得其乐,我就觉得他们的日子实际上过得很可怜,苦得不能再苦了,我希望有一天他们也能尝到我这种修持生活中的甘露,那他们就会以另一种眼光来看待这一切的一切了。”“你有什么愿望吗?”“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要为普度众生出一点力。太阳有太阳的光芒,月亮有月亮的光辉,我只有一点点萤火虫的光,但我也愿意把这一点点萤火虫的光都发出来。为了宏扬佛法,如果说,把我的脑袋拧下来,可以唤醒更多的人生起对佛法的信心,我现在就把头拧下来……”当她说出为了宏佛愿意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这句话时,她的语气平平淡淡,就像她说别的她认为理所当然的事那样理所当然。我却不能不受到了震动。这才是一种真正体现了佛的大慈悲心的自我牺牲精神啊。我最后问圣普师,可以公开发表跟她的这次交谈吗?“可以。”她很爽快地说。“我对公开发表我的谈话没有任何顾虑。公开我的名字也没关系。”她想了想又说:“只是,不要作任何艺术虚构。什么时候你的文章发表了,请寄给我看看,就行了。”九、穿黄袈裟的“电子专家”我头一次遇见圆晋师,是在孙居士屋里。那天晚上,我请孙居士跟我说说这儿的情况,他来佛学院已一年多了,又好交际,跟这儿方方面面不少人搞得很熟。九点多钟,有人敲门。进来一个光头和尚,中等个,三十来岁,身穿一套皱巴巴的黄袈裟,头颈里挂两串念珠,手腕上缠四五圈念珠。脸上蒙着一层灰,好象刚从哪走远路过来。背着一只不知装什么东西的大蛇皮袋。一进屋,就把蛇皮袋往地上一放,然后两腿一盘,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也不说话。看他的神态,跟这屋的主人挺熟。“去哪啦,圆晋师?”孙居士问。“县里。”“晚饭还没吃吧?”和尚嗯了一声。“锅里还有点稀饭,你自己热一热吧。”“不用热了,吃冷的没关系。”说着,那和尚侧转身子,拿起放地上的一只压力锅,打开锅盖,看了看,又推开几只还没洗的碗,从地上找到一只晚上盛过汤的大搪瓷碗,盛了满满一大碗,就着一只小脸盆里的半盆清炒土豆,乎鲁乎鲁地吃起来。一碗吃完,他把锅里的稀饭全都倒出来,锅底也刮得干干净净,又是满满一大碗。吃到一半,发现墙角有一包已撕开的涪陵榨菜,便拿来全都倒在了碗里。第二碗稀饭和脸盆里剩下的土豆也很快进了他的肚子。这么大的搪瓷碗,若去食堂打饭,一碗至少可放三四两稀饭。“吃饱了吧?”孙居士问。“饱了,饱了,可以了。”和尚心满意足地说。吃饱了饭,他那蒙着一层灰的脸上放出光来,一下子显得精神了许多。孙居士介绍说,这位圆晋师是正牌大学毕业的,现在是佛学院里的“电子专家”,他那蛇皮袋里装的,肯定又是他捣鼓的什么电子玩意。我问他啥时出的家?咋会出家的?“我出家的时间并不长,不过两年罢,就是到这儿来了以后出家的。”圆晋师推开饭碗,屁股朝我这儿挪了挪。“要说为啥出家嘛,因为出家比不出家好,所以我就出家了……”他的话盒子一打开,娓娓不绝,谈锋挺健的。他从小体弱多病。父母都是大学毕业的医药工作者,年复一年,不知给他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他体弱智不弱,进了小学,读书的成绩倒一直是很好的,而且从小就对自然科学、科技发明很有兴趣,喜欢动手制作一些小玩意,光是望远镜就做过好几个。读中学时,他对科技发明的爱好进一步滋长,尤其迷上了电子这一行,家中的无线电、半导体、电视机……都成了他拆弄的对象。对学校规定要读的政治、外语等课程,他实在没有兴趣,因为家长、老师逼着,不得不读,不得不考个过得去的分数。对数理化,他学得很好,是班级里公认的尖子。对文艺作品也不喜欢读,有一次被父母逼着,读了两本科幻小说。对有兴趣的科技杂志,倒还经常翻翻。考取某某工学院电子专业后,他的专业成绩在班级里是出类拔粹的,有一次他的考分甚至获得了年级第一名。各学科的老师都挺喜欢这个读书做人都十分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好学生。但是,刚进大学读书的时候,他的身体依然很差。读第一学期时,有个坐在他后排的同学,跟他很谈得拢,有一次问他:你的身体看上去不大好,是不是有病?他说是的,从小吃这药那药没断过。他说他哥哥会气功治病,晚上去他家,让他哥哥给瞧瞧吧。当天晚上,就去了那同学家里。同学的哥哥年龄跟他相仿,一见如故,当即发功为他治疗,他当时就感觉舒服多了。同学的哥哥叫他以后再来,答应再为他治疗几次。他后来又去了。同学的哥哥由气功而对他谈到佛教、道教的一些道理,不知怎的,他一下子对佛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视野被打开了,看眼前的这个世界,比过去要明白得多。同学的哥哥还教他自己练练气功。他便在晚上睡觉前依佛家功法盘坐观想。有一晚上,他在练功时突然看见自己的颈部有红光环绕,而在腰部则有一团团黑气往外跑。收功后,他觉得人特别舒服。打这以后,他的体质大为好转,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三天两日的要吃药了。还有一天夜里,他打算睡觉了,房间里灯已关掉,突然看到墙上有个女子的像在动,仔细看,分明是观音菩萨的形象。他下意识地念起了“阿弥陀佛”,顿时,观音菩萨的像消失了,可是满屋子里皆是红光。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眼睛的错觉,可他把眼闭上,红光就看不见,把眼睁开,红光就看得清清楚楚。满屋子红光持续了好长时间才消失。观音菩萨在他面前显灵,使他对佛的信心更大了。读大学二年级时,有一次去一所寺庙,他在一个老比丘尼那儿发愿皈依佛法僧三宝,正式皈依了佛门。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边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当他跟着老比丘尼一字一句发下这一誓愿时,他的心里慢慢生起了今后要出家学佛修行成就佛道的念头。他对同学的哥哥说起自己的这一想法。同学的哥哥劝他打消这一念头:在家学佛也挺好么,你应该好好读书,出家的事想也不要再想。他暂时打消了这一念头,可不久,出离心又顽强地冒了上来……大学三年级放暑假时,他与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跑到锦州的一所寺庙里,要求老方丈同意他仨个出家。那两个朋友都已参加工作了,老方丈为他俩落了发,留下了。可对他,老方丈不答应,要他回去继续念书,大学毕业以后再说,若现在真的要出家,必须有父母签字同意。他父母怎可能同意他出家呢?他离家时在收音机上悄悄留了一张纸条,叫父母不用去找他,还不知他走后家里会是个啥样呢。他在锦州的这所寺庙里呆了七天,回去了。焦虑不安的父母见宝贝儿子回来了,一颗悬在空中的心总算暂时放了下来。父母都好言慰劝他,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跟我们说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们办得到的一定为你办,但你以后再也不要跑出去了……其实,他皈依佛门后,心态比过去平和多了,既谈不上什么不开心,对父母也没什么要求,他只是觉得若能出家修佛,一定会生活得更愉快。眼下,看来出家的机缘未到,那就回校读书,等毕业后再说吧。在大学读书时,曾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几个对象对他的印象都很好,可他不想谈恋爱,怕以后结婚啦、生孩子啦,烦恼无穷,把对象都推掉了。大学毕业时,学校曾给安排了一个工作单位,他觉得对自己不合适,没去。他哥哥在北京中关村办了一家民营性质的新科技公司,要他去这家公司试试。他便去了北京。工作上,他干得不赖,没多久便成为公司技术方面的一个业务骨干。他的人事关系也还可以,只是在餐桌上跟旁人有点格格不入,因为他吃素,不仅不食荤腥,见了荤腥也难受。同事们大都能理解他的为人和生活方式,只不过觉得这个除了工作什么娱乐也不参加的年轻人太古板了一些。而他观察公司的同僚们,觉得这些人活得太苦了,似乎活着就是为了拼命挣钱、拼命消费,整日疲于奔命,各种烦恼不断,精神上总是处于紧张状态,今世或来世都无解脱之日。这种生活有什么意思呢?他再次萌生出离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