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我有这么做,唐望,至少有些时候。但要时时提醒自己是很困难的。” “战士在事情不清楚时,会去思索他的死亡。” “那更是困难,唐望。对大多数人而言,死亡是模糊而遥远的。我们从来不去思索它。”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要呢?” “非常简单,”他说,“因为只有死亡的观念才能调和我们的精神。”当我们离开休息站时,天已经黑得使锯齿山脉都隐没不见了。我们安静地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我感觉疲倦,不想说话,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路上交通十分稀疏。只有几辆车子从对面交错而过。我们似乎是公路上唯一南下的车辆。我感觉有点奇怪,不停望着倒后镜,看看是否有其它车辆在后面,但是什么都没有。 一会儿之后,我不再看倒后镜,开始沉思这趟旅程的前景。然后我注意到我的车灯与四周的黑暗比较起来要明亮许多。我再次望望倒后镜,先是看到一道闪光,然后是两点灯光,仿佛刚从地面上升起似的。那是我们后方远处一个小山头上的车子前灯。一会儿后消失在黑暗中,一会儿后又出现在另一个小山头上,然后又消失不见。我从倒后镜中看着它出现与消失好一段时间。我觉得那车子正追上来,越来越近。灯光也越来越强。我故意踩下油门,感觉一阵不安。唐望似乎注意到我的反应,或者他只是注意到我加速了。他先是望着我,然后转头看那远处的车灯。 他问我是否有什么不对劲。我说我有好几个钟头没有看见后面有任何车子,现在突然有一辆车子朝我们接近。 他轻声笑着问我是否真的认为那是一辆车子。我说那一定是一辆车子。他说我的关切让他知道,我一定是觉得后面追赶我们的不仅是辆车子而已。我坚持说我认为那只是公路上的一辆车子,或卡车。 “还会是什么呢?”我大声说。 唐望的问题使我很紧张。 他转过身来凝视我,然后慢慢点着头,似乎在斟酌他要说的话。 “那是死亡头上的光,”他轻声说,“死亡的光像顶帽子般戴在它头上,它骑着快马。那是死亡带着光,骑着快马追赶我们,越来越近了。”一阵寒颤冲上我背脊。一会儿后我又望向倒后镜,那灯光已经不见了。 我告诉唐望,那辆车一定是停了,或转弯了。他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打了个呵欠。 “不,”他说,“死亡永远不会停止。只是有时候它会熄掉它的灯罢了。”我们在六月十三日时抵达墨西哥东北部。两个长得很像,似乎是姊妹的老印地安女人及四个女孩子迎接我们。她们都站立在一栋小泥砖屋的门前。屋子后面另有一间小屋与一间半毁,只剩下一面墙的粮仓。她们显然在等待我们。她们一定是看到了我的车子在几哩外的泥土路上掀起的灰尘。那栋屋子是在山谷深处。远处的公路像是绿色山脉上的一条长痕。 唐望下车后与那两个老女人谈了一些话。她们指着屋子前面的一些凳子。唐望示意我过去坐着。其中一个老女人陪我们坐下,其它人都走进屋内。有两个女孩在门口好奇地观察我。我向她们挥挥手。她们笑着跑进屋内。一会儿后,有两个年轻人出来向唐望致意。他们没有对我说话,甚至没有瞧我一眼。他们与唐望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唐望站起来,我们全体,包括那老女人,一起走到另一栋屋子,约半哩远。 我们在那里会见了另一群人。唐望走进屋内,但叫我留在门口。我望着屋内,看见一个与唐望年纪相近的老印地安人坐在一张木椅上。 天还不黑。一群年轻的印地安男女安静地站在屋前一辆卡车周围。我用西班牙语与他们交谈。但是他们有意避免回答我;我一说话,女人们便低声偷笑,男人们则客气地微笑,转头不看我,仿佛听不懂我的话,但我确定他们都说西班牙话,因为我听到了他们彼此的交谈。 一会儿后,唐望与那个老人走出来上了卡车,坐在驾驶旁边。这似乎是一个信号,其它人也都爬上了卡车的载货平台。平台上没有围板,所以当卡车开动后,我们都抓住一条绑在车身上的长绳索。 卡车缓慢地行驶在泥土路上。有一次碰到了很陡的斜坡,车子便停下来,所有人都下车用走的。卡车开上了斜坡。有两个年轻人乘机又跳上了卡车,坐在边缘而不抓绳索。女人们都笑了起来,鼓励他们继续这种危险的姿势。唐望与那个被称为唐西维欧(DonSilvio)的老人并肩走着,似乎不关心年轻人的嬉戏。等路变得平坦后,所有人又再度上了卡车。 我们行驶了约一个钟头。卡车平台极为坚硬不适,所以我站起来抓着驾驶座的车顶,就这样,卡车一直开到一排小木屋前。那里有更多人。这时已经十分黑暗,我只能从门前昏暗的煤油灯光中看见其中几个人。 大家都下了车,进入屋内。唐望再次叫我留在屋外。我靠在卡车档泥板上。几分钟后有三个年轻人过来。我在四年前的一次密图地中认识了其中一位。他握住我的手臂欢迎我。 “你看起来很好。”他用西班牙话低声说。 我们安静地在车旁等待。这是个温暖多风的夜晚。我可以听见附近一条溪流轻柔的水声。我的朋友低声问我是否有95烟。我给他们一包。借着95烟的火光我看看表,晚上九点钟。 不久后一群人从屋子里出来,那三个年轻人就离开了。唐望过来告诉我,他已经向所有人解释了我在场的理由,他们欢迎我在密图地中担任供应茶水的角色。他说他们马上就要上路了。 总共有十个女人及十一个男人离开屋子。带头的男人十分粗壮,也许有五十来岁。大家称呼他马丘(mocho),意思是“被割的”。他的步伐轻快而稳定,手里提着一盏油灯,不停向道路左右摆动。起初我以为他只是随意挥舞,然后我发现他是用油灯来标示路上的碍。我们走了超过一个小时。女人们聊天低笑着。唐望与另一个老人走在队伍前方;我则在最尾端。我盯着路面,试着看清楚路况。 上一次和唐望在夜间登山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我的身体已不像以往那么灵活。我不时踢到石头而失去平衡。我的膝盖也没有任何弹性,每当碰到路面凸起时,好象整条路都翘起来了,而走到洼地时,又像是踩进了一个洞里。我是整条队伍中走路最吵杂的人,这使我成为不情愿的小丑。每当我失足时,就会有人发出“哇”的一声,然后大家就会发笑。有一次我踢到的石头打到一个女人的脚,于是她大声说出大家都很同意的话,“给那可怜的孩子一根蜡烛吧!”但是最后的羞辱是,我跌倒后扑到前面那个人的背上,使他也几乎失去平衡,他故意发出一声完全不必要的尖叫,结果所有人都疯狂大笑,队伍不得不暂时停下来。 到了某个时候,带头的人把油灯上下摇动。这似乎是抵达目的地的信号。我右边不远处有一栋矮房子的黑暗剪影。队伍中所有人都朝四处散去。我在黑暗中困难地寻找唐望,东摸西碰了一阵,才发现他坐在一块石头上。 他再次告诉我,我的任务是拿水给参与者饮用。几年前他教过我这套程序,我记得很清楚。 但是他坚持要重新示范,加强我的印像。 之后我们走到屋后众人聚集处。他们已经生了一堆火。离火堆约十五尺外有一片铺了草席的干净地区。我们的带路人马丘首先坐上一块草席;我注意到他的左耳上方少了一块肉,这想必是他的绰号由来。唐西维欧坐在他的右侧,唐望坐在左侧。马丘面对着火堆。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放了一篮培药特果实在马丘面前,然后坐在马丘与唐西维欧之间。另一个年轻人带来两个小篮子,放在培药特果实旁边,然后坐在马丘与唐望之间。另外两个年轻人坐在唐西维欧与唐望的外侧,完成了七个人所组成的圆圈。女人们都留在屋内。有两个年轻人负责维持火堆燃烧整夜。我和一个男孩负责照料饮水,准备在一夜的仪式之后给七个参与者饮用。 男孩与我坐在一块石头旁,火堆与水壶的位置是相对的,与参与者所形成的圆圈距离相等。 带头人马丘开始唱起他的培药特歌;他双眼半闭,身体上下动弹。这是一首很长的歌,我听不懂是什么语言。然后一个接一个,他们全都唱起自己的培药特歌。他们似乎没有先后次序,显然是随他们高兴什么时候唱就唱。然后马丘拿起装培药特果实的篮子,取出了两粒,再放回圆圈中央;接着是唐西维欧,然后是唐望,以反时钟方向的顺序进行。那两个年轻人似乎自成一群,他们也随后各拿了两粒果实。 七个参与者唱歌与吃果实,如此重复了四次之后,他们开始传送另外两个小篮子。里面装的是干果与肉片。 一整个晚上他们重复了整个步骤好几次,但我无法发现他们个别的行动中有任何隐藏的暗示。他们没有任何交谈,似乎完全沉浸于自己。我没有看见他们任何一人分神去注意其它人。 天亮之前,他们站了起来。男孩和我上前奉水。之后我逛了逛四周以熟悉地形。那栋屋子是一间用草做屋顶的小泥屋。屋子四周的景色也狻为单调,只是一片长着灌木与仙人掌的原野,连一棵树也没有。我一点也不想要远离屋子。 女人们在早晨离去。男人们则在屋子附近安静地活动。中午时我们又像前一天晚上那样坐定位。一篮肉干被切得像培药特果实一样大小,大家传送分食着。有些人唱起他们的培药特歌。一个小时后,他们就都做鸟兽散了。 女人们给管火的与管水的人预备了一锅粥。我吃了一些,然后睡了几乎整个下午。 天黑后,管火的年轻人又升起了一堆火,食用培药特的步骤又再次开始。整个过程与前一晚十分类似,结束于天亮前。 这一晚我努力试图记录下所有七个参与者的每一个动作,希望能发现任何言语或非言语性的联络系统的蛛丝马迹。但是他们的行动中没有任何如此的证据。 到了黄昏时,培药特的食用又再次开始。凌晨时,我知道我的计划已经完全失败。我无法找到任何隐密导人的线索,或发现任何秘密沟通或达成协议的系统。其余一天时间我都在自己整理笔记。 当第四天晚上他们再度聚集时,我不知如何地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晚。没有人告诉我任何事,但是我知道他们第二天便会解散。我坐在水壶旁,其它人也各就定位。 七个参与者的行动正是另外三个晚上的翻版。我开始专注沉浸于他们的行动之中,就像之前一样,我想要记录下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声音,每一个手势。 在某个时刻我开始听到一种嗡嗡声。那是很平常的耳鸣,我没有特别注意。然后声音渐渐变大,但仍然是在正常的知觉范围中。我记得自己开始把注意力同时放在那些人与嗡嗡声上。 然后,突然间,那些人的脸孔似乎变得比较明亮,仿佛有一盏灯被打开了。那不像是电灯或油灯,或火光的反射,而更像是一种虹彩,一种粉红色的明亮,很微弱,但是可以被我看到。耳声似乎也增强了。我看看一旁的男孩,他已经睡着了。 这时那粉红色的光华变得更明显。我看着唐望;他闭着眼睛。唐西维欧与马丘也是同样闭着眼。我看不到那四个年轻人的眼睛,因为有两个垂下头来,另外两个背对着我。 我更专注地观看下去,但我并未完全觉察到那嗡嗡声与那些人头上的粉红色光华。一会儿之后,我发觉那粉红色光华与嗡嗡声过于稳定,而突然心生警觉。这时候一个无关紧要的思想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个思想与当时所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关连。那是我母亲在我小时候常告诉我的一些话,非常令人困扰与不合时宜。我想要摆脱这些杂念,再去专心观察,但是我无法做到。那思想再次产生,更为强烈与专制。这时候我清楚听见我母亲呼唤我的声音。 我听见她的拖鞋声与她的笑声。我转头寻找她;我相信我将要因为幻觉或某种奇迹而穿越时光看见她,但我只看见一旁熟睡的男孩。看见他使我吓了一跳,让我感到片刻清醒,恢复神智。 我再开始观察那些人,他们完全没有改变姿势,然而那光华与嗡嗡声已经消失,我感到松了一口气。我想关于我母亲的幻觉已经结束了。刚才她的声音是如此清晰,我不停告诉自己,那声音差点陷住了我。我隐约感觉唐望在看我,但那并不重要,是我母亲叫唤我的回忆使我渖迷陶醉。我拼命去想其它的事情。这时我又听见了她的声音,清楚得仿佛在我身后。我急忙转身,但我只看到那屋子及灌木的黑影。 听到了我母亲的叫唤使我悲痛不已。我不自主发出呻吟,感觉寒冷与孤独,我开始啜泣起来。我需要别人来关心我。我抬头看唐望,他正凝视着我,我不想看他,于是闭上眼睛。这时我看见了我的母亲。这不是平常在脑中的思维,而是清楚的影像,她就站在我旁边。我感觉绝望,想要逃走。我母亲的影像是如此令人震惊,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会在培药特聚会中看到 。我完全无力躲避。也许如果我真的想要影像消失,我只需要睁开眼睛即可,但是我反而开始仔细观察。我不只是在观看我母亲,而是非常强制的审视与批判。我仿佛被一种外来的力量所控制住。我突然能够感觉到,我母亲对我的爱之中的沉重负担。当我听见我的名字时,我感觉被撕成了两半。我母亲的回忆使我充满了痛苦与悲哀,但当我审视她时,我明白我从未喜欢过她。这是一项使我震惊的醒悟。思想与意像像雪崩般席卷了我。我母亲的影像必定就是在那时候消失了,它已经不再重要了。我已不再关心那些印地安人的行动了。事实上我已经忘了密图地。我沉浸于一连串惊人的思想中,之所以惊人,是因为它们不仅是思想,也是特定的完整情绪,是我与我母亲的关系,在本质上无可争议的清楚证据。 在某个时候,这些惊人的思想停止出现。我注意到它们已失去了流畅性与情绪的完整性。我开始思索其它事情。我的思路混乱,我想到了其它的近亲,但是没有任何影像出现。然后我看见唐望。他已经站起身来。其它人也都是站着。然后他们朝水壶走来。我移向一边,摇醒那个仍然在熟睡的男孩。 唐望刚坐上我的车,我就开始向他报告我的惊人异像。他很高兴地笑着,说我的异像是一项征兆,就像我第一次接触麦斯卡力陀时那个征兆一样重要。我记得唐望把我第一次食用培药特后的反应解释为重要的征兆。事实上他正是因为那个征兆才决定要教导我。 唐望说在密图地的最后一晚,麦斯卡力陀非常明显地盘旋在我身上,所有人都不得不观看我,这就是为什么我发现他在凝视我。 我想要听他解释我所看见的异像,但是他不愿意谈它。他说与征兆本身的意义比较起来,我所经验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唐望继续描述麦斯卡力陀的光华如何盘旋不去,其它人如何都看到了这景像。 “那真是不得了,”他说,“我无法要求更好的征兆了。”唐望和我显然在思路上不对头。他关心的是这次事件做为征兆的重要性,而我则执着在那些异像的细节。 “我不关心什么征兆,”我说,“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皱着眉头,似乎不太高兴,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然后他凝视着我,语气极为锐利地说,唯一重要的事,是麦斯卡力陀对我非常慷慨,它用光华包围了我,并给予我教导,而我没有费任何努力,只是在场而已。 4 一九六八年九月四日,我去索诺拉拜访唐望。遵照他上次的嘱咐,我半路在荷莫西洛市(Hermosillo)为他买了被称为巴卡诺拉(bacanora)的铁奇辣酒,这是一种不公开发售的烈酒。他的嘱咐当时听起来非常奇怪,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喝酒。但我还是买了四瓶,与其它一些送他的东西一起装在一个纸箱中。 “哇,你买了四瓶!”他打开纸箱后笑着说,“我请你帮我买一瓶就好。我想你一定以为这瓶巴卡诺拉是我自己要的,但这是要给我的孙子路西欧(Lucio)的,而且你必须亲自送给他,仿佛这是你的一项私人礼物。”我在两年前见过唐望的孙子;当时他二十二岁。他的身材高大,超过六尺,总是穿着比他的同辈华丽的服饰。大多数亚基人习惯穿卡其布衬衫与牛仔裤,戴草帽与穿着自制的草鞋。而路西欧的穿着是一件昂贵的黑色皮夹克,衬边镶着珠玉,带着一顶德州牛仔帽,穿着一双雕花,有姓名缩写的马靴。 路西欧非常高兴地收下了酒,立刻把它们抱进屋内,显然要藏起来。唐望随意地说,一个人不应该藏酒独饮。路西欧说他不是要藏酒,只是收起来,然后晚上他会邀请朋友共饮。 晚上七点左右,我回到路西欧的住处。天很黑。我认出有两个人站在树下,那是路西欧与他的一个朋友。他们在等待我,用手电筒带引我到他的屋子。 路西欧的屋子是一栋有两个房间,泥土地面的简陋土屋,约二十尺长,有很细的木梁支撑着。就像所有亚基人的屋子一样,这栋屋子的屋顶是木板排成的平版,在屋子前面有一个九尺宽的阳台。阳台的顶篷不是木板,而是稀疏的木条编成的,提供足够的遮阳效果,同时让凉风可以吹袭。 在我进入屋子之前,我打开了藏在手提箱中的录音机。路西欧介绍我认识他的朋友。屋中一共有八个人,包括了唐望。他们都轻松地环坐在房间中央。屋顶大梁下悬吊着一盏明亮的汽油灯。唐望坐在一个木箱上。我面对他坐在一张六尺长的长椅一端。那张长椅是一根大木梁钉在两根耙子上,然后插入地面。 唐望把他的帽子放在旁边地上。汽油灯使他的白发显得更闪亮耀眼。我看着他的脸。灯光也强调了他颈部与额头的皱纹,使他看起来更黝黑老迈。 我看看其它人。在汽油灯白中泛绿的光亮下,每个人都显得疲倦苍老。 路西欧用西班牙话低声对所有人说,我们将要品尝一瓶我从荷莫西洛市带给他的巴卡诺拉酒。他走进隔壁房间,拿出一瓶酒,打开瓶盖,连同一个锡杯一起交给我。我倒了一点酒在杯中,喝下去。巴卡诺拉酒似乎要比一般铁奇辣酒更95醇,也更带酒劲。我咳起嗽来。我把瓶子传给其它人,每个人都喝了一小杯,除了唐望之外。他只是拿起酒瓶放在路西欧面前,最后才轮到路西欧。 之后他们都兴致勃勃地评论着那瓶酒的浓郁风味,一致同意那瓶酒一定是产自奇华华省(Chihuahua)的高山中。 酒瓶又开始第二轮的饮用。大家都咂着嘴,重复刚才的赞美,然后开始热烈讨论起瓜达拉荷(Guadalajara)与较高的奇华华山区所产铁奇辣酒的显着差异。 在第二轮的饮酒中,唐望仍旧没有喝,我只喝了一小口,但是其它人都把锡杯斟满。酒瓶再传了一回,就完全光了。 “再去拿一瓶来,路西欧。”唐望说。 路西欧似乎在犹豫。唐望很随意地告诉大家,我一共带了四瓶酒给路西欧。 班尼诺(Benigno),一个与路西欧年纪相近的年轻人,望着我藏在身后的可疑手提箱,问我是不是一个列酒的推销员。唐望说我不是,我来索诺拉只是为了要见他。 “卡罗斯正在学习麦斯卡力陀,我在教他。”唐望说。 他们全都望着我,客气地微笑。其中名叫巴希亚(Bajea)的,一个身材瘦小,长相精明的伐木工,盯着我一会儿,然后说商店的老板怀疑我是美国公司派来的间谍,计划在亚基人的土地上开矿。他们都对这项指控表示愤慨,因为他们都很讨厌商店老板,他是一个墨西哥人,也就是亚基人口中的“尤利”(Yori)。 路西欧走进隔壁房间,带回另一瓶巴卡诺拉酒。他打开来,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然后才开始传饮。对话内容转变为美国公司到索诺拉的可能性,及对亚基人的影响。瓶子回到了路西欧手上。他拿起来检查还剩下多少。 “告诉他别担心,”唐望对我耳语,“告诉他下次你会带更多来。”我靠向路西欧,向他保证,下次我回来时至少会带半打酒给他。 然后谈话似乎渐渐沉缓下去。 这时唐望转向我大声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大伙,你与麦斯卡力陀接触的经过?我想这要比谈什么美国公司有趣多了。” “麦斯卡力陀是培药特吗,爷爷?”路西欧好奇地问。 “有人这么称呼它。”唐望漠然地说,“我喜欢称呼它麦斯卡力陀。” “那个可恶的东西会使人发疯。”吉那罗(Genaro)说,他是个高大的中年人。 “我想这么说有点傻,”唐望轻声说,“因为如果是这样,卡罗斯现在就会是在疯人院里,而不是在这里说话了。他吃过它,而他看起来很好。”巴希亚笑了笑,羞怯地说,“谁知道?”大家都笑了。 “那就看看我,”唐望说,“我认识麦斯卡力陀一辈子了,而它从未伤害过我。”没有人笑,但是显然是因为他们不把他的话当真。 “而在另一方面,”唐望继续说,“麦斯卡力陀的确能使人发疯,如你所说的,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不了解自己在干什么。”艾斯奎(Esquere),一个似乎是唐望年纪的老人轻声笑着,摇着头。 “你所谓的了解是什么意思,望?”他问,“上次我见到你时,你也在说同样的话。” “人们吃了培药特后真的会发疯,”吉那罗说,“我看过胡秋族(Huichol)印地安人吃过。他们像是得了狂犬病似的,口吐白沫,呕吐,到处小便。你可以从那鬼东西上得到癫。这是政府的工程师沙雷先生亲口告诉我的。癫是无法痊愈的,你要知道。” “那简直比畜生还可怜。”巴希亚严肃地补充道。 “你从胡秋族人身上只看到你想要看到的,吉那罗,”唐望说,“最起码,你从未费心去询问他们与麦斯卡力陀的接触是什么感觉。据我所知,麦斯卡力陀从未带给人癫。那个政府工程师是个尤利,而我很怀疑一个尤利是否真的了解。你不会真的认为成千上万认识麦斯卡力陀的人全是疯子吧?” “他们一定都疯了,或快要疯了,才会做这种事。”吉那罗说。 “但是如果成千上万的人全都疯了,他们要如何工作,如何生存?”唐望问。 “来自美国那一边的马卡里罗(Macario)告诉我,在那里谁吃了它就会留下永远的记号。 ”艾斯奎说。 “如果马卡里罗这么说,他就是在说谎。”唐望说,“我确定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确说了不少谎。”班尼诺说。 “谁是马卡里罗?”我问。 “他是个住在这里的亚基人,”路西欧说,“他说他来自于美国亚利桑那州,二次大战时去过欧洲,他会说各种故事。” “他说他曾经是个上校!”班尼诺说。 每个人都笑了。话题有一会儿绕着马卡里罗难以置信的故事上打转,但是唐望把话题又引回到麦斯卡力陀上面。 “如果你们都知道马卡里罗是个骗子,当他谈起麦斯卡力陀时,你们怎么能相信他呢?” “你是说培药特吗,爷爷?”路西欧问,好象他真的想弄清楚什么是什么。 “该死!是的!”唐望的声调突兀锐利,路西欧不由自主缩成一团。有一会儿我感觉他们都很害怕。然后唐望露出笑容,继续温和说下去。 “你们难道看不出来马卡里罗在胡说八道吗?难道你们看不出来,要谈麦斯卡力陀,必须真正了解才行?” “你又来了,”艾斯奎说,“这个了解到底是什么鬼玩意?你比马卡里罗还要糟糕。至少他说的是他心里所想的,不管他了解不了解。好几年来我一直听你说我们必须去了解,了解什么呢?” “唐望说培药特里面有一种精灵。”班尼诺说。 “我在野外看见过培药特,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精灵。”巴希亚接着说。 “麦斯卡力陀也许是种精灵,”唐望解释,“但不管它是什么,只有真正了解它后,才会变得清楚。艾斯奎抱怨说我一直重弹老调,不错,但是如果你们不了解,这不是我的错。巴希亚说吃了它会变成畜生,我可不这么认为。对我而言,那些自以为比动物优越的人,活得却比动物还要糟。瞧瞧我的孙子,他光工作而不休息。我可以说他活着就是为了工作,像头驴子。他唯一不像动物的地方,是去喝得大醉。”所有人都笑了。一个叫维多(Victor)的年轻人还在青春期,笑得比所有人声音都尖。 艾力高(Eligio),一个年轻的农夫,到现在还未说过话,他坐在我右边的地上,背靠着储藏在室内,以防被雨淋的化学肥料袋上。他是路西欧的一个童年玩伴,长相结实,虽然比路西欧矮,但较为强壮。艾力高似乎很注意听唐望的话。巴希亚想要回嘴,但是艾力高打断了他的话。 “培药特如何改变这一切呢?”他问,“对我而言,人似乎生下来就是要工作一辈子,像头驴子。” “麦斯卡力陀能改变一切,”唐望说,“但我们仍然要像其它人一样工作,像头驴子。我说麦斯卡力陀里面有一种精灵,因为它能像精灵一样造成人们内在的改变。我们能看见与触摸这精灵,它能改变我们,有时甚至违反我们的意志。” “培药特使你失去理智,”吉那罗说,“所以你会相信你改变了,对不对?” “它如何改变我们?”艾力高追问。 “它教导我们正确的生活方式,”唐望说,“它能帮助并保护认识它的人。你们大伙所过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你们无法体会有意志的行动是如何的快乐。你们没有一个保护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吉那罗愤怒地说,“我们当然有,我主耶稣基督,圣母,与瓜达露佩小贞女(little virgin of guadalupe),他们不是我们的保护者吗?” “好一群保护者!”唐望带着讽刺说,“他们有教导你更完美的生活方式吗?” “那是因为人们不听从他们,”吉那罗抗议道,“人们只听从魔鬼。” “如果他们是真的保护者,他们会强迫你去听,”唐望说,“如果麦斯卡力陀成为你的保护者,不管你高兴与否,你都得听,因为你会看见它,你必须留心它所说的。它会使你敬畏,而不像你们大伙对待你们保护者的习惯方式。” “这话是什么意思,望?”艾斯奎问道。 “我的意思是,如果要接近你们的保护者,必须要有一个人拉小提琴,有一个舞者戴上面具与响铃跳舞,而其它人则饮酒作乐。班尼诺,你曾经是个舞者,告诉我们吧。” “我跳了三年后就放弃了,”班尼诺说,“太辛苦了。” “问问路西欧,”艾斯奎嘲讽地说,“他一个礼拜就放弃了。”所有人都笑了,除了唐望。路西欧难为情地笑着,喝下两大口巴卡诺拉。 “那不是辛苦,而是愚蠢,”唐望说,“问问舞者瓦伦西(Valencio)是否享受跳舞,他才没有!他只是习惯了而已。我看他跳舞好几年,每次都会看到同样拙劣错误的舞步。他一点也不自豪他的艺术,除了当他吹牛时。他对舞蹈没有热爱,因此才会好几年重复同样的错误。在开始时的问题现在已经定型了,他无法自己觉察。” “他是被教导那样跳舞的,”艾力高说,“我也曾经当过舞者,我知道一定要照他们教的方式跳。” “瓦伦西反正不是最好的舞者,”艾斯奎说,“还有其它人,苏卡提卡如何?” “苏卡提卡是个智者,他不属于你们这一群,”唐望严肃地说,“他跳舞,因为那是他的天性。我所要说的只是,你们并非舞者,并不享受跳舞,也许如果好好地跳,你们有些人会感到快乐,但不是很多人懂得跳舞,所以你们只剩下一种廉价的快乐。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这群人都是酒鬼。看看我这个孙子!” “别这样,爷爷!”路西欧抗议。 “他并不懒惰或愚蠢,”唐望说下去,“但是他除了喝酒之外,还会做什么?” “他会买皮夹克!”吉那罗说,所有听众都大笑。 路西欧吞下更多巴卡诺拉。 “培药特如何改变这个呢?”艾力高问。 “如果路西欧愿意去寻求保护者,”唐望说,“他的生命会被改变。我不知道确实的方式,但我确定会有所改变。” “他会停止喝酒,那是你的意思吗?”艾力高坚持问道。 “也许他会,他需要铁奇辣之外的事物,才能使他的生命满足。不管那事物是什么,保护者都能够提供。” “那么培药特尝起来一定很好。”艾力高说。 “我没有这么说。”唐望说。 “如果不好吃,怎么能够享受它呢?”艾力高说。 “它使人更能享受生命。”唐望说。 “但是如果它不好吃,怎么能使我们更享受生命呢?”艾力高紧问不舍,“这毫无道理。” “当然有道理,”吉那罗肯定地说,“培药特使你疯狂,自然你会以为你在享受生命,不管做什么。”他们再次全体大笑。 “是有道理,”唐望继续说,不为所动。“如果你想想我们懂得多么少,而世界又有多么多东西可看。酒精才使人疯狂,使世界变得模糊。而另一方面,麦斯卡力陀使一切变得锐利;使你看得如此清晰,如此清晰!”路西欧与班尼诺彼此交换一眼,露出微笑,仿佛他们已经听过这个故事。吉那罗与艾斯奎变得不耐烦,开始同时讲起话来;维多的笑声盖过其它一切声音。唯一有兴趣的似乎只是艾力高。 “培药特如何做到这一切呢?”他问。 “首先,”唐望解释,“你必须想要认识它,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条件。然后你必须被奉献给它,然后你必须尽量多接触它,直到你能说你了解它为止。” “然后会发生什么呢?”艾力高问。 吉那罗打岔,“你会人在屋顶上,屁股在地下。”听众都大笑。 “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决定于你,”唐望丝毫没有失去他的自制。“你必须不带恐惧地接近它,一点一点地,它会教你如何过更好的生活。”之后是一段很长的沉默。大家似乎都很累。酒瓶已经空了。路西欧很迟疑地开了另一瓶。 “培药特也是卡罗斯的保护者吗?”艾力高开玩笑地问。 “这我不知道,”唐望说,“他已经尝试过三次,所以让他来告诉你吧。”他们都好奇地望着我。艾力高问道,“你真的吃过它?” “是的,我吃过。”唐望似乎在他的听众身上赢了一回合。他们如果不是真有兴趣想听我的经验,就是太客气而不想当面嘲笑我。 “它有没有使你的嘴巴痛?”路西欧问。 “有,而且很难吃。” “那你为什么要吃呢?”班尼诺问。 我开始详细向他们解释,对于一个西方人而言,唐望关于培药特的知识是一件最令人着迷的事。我说他所说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我们都是活证据。 我注意到他们都面露微笑,仿佛在隐藏他们的轻蔑。我变得很难为情,开始自觉言语表达上的笨拙。我又继续说了一些,但我已失去了冲劲,只是重复着唐望所说过的话。 唐望替我解围,他问我,“当你第一次接触麦斯卡力陀时,你并不是要寻找一个保护者吧,是不是?”我告诉他们,我并不知道麦斯卡力陀可以成为保护者。我只是感到好奇,很想了解它而已。 唐望肯定地说,我的意图是完美无缺的,因为如此,麦斯卡力陀对我有极正面的影响。 “但它有使你呕吐与到处小便吧,对不对?”吉那罗坚持问道。 我说这些情况的确发生在我身上。他们都很收敛地笑笑。我感觉他们越来越瞧不起我。他们似乎都不感兴趣了,除了艾力高,他凝视着我。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唐望鼓励我说出我的经验,于是我描述了整个过程,以及我所知觉到的形体。等我说完后,路西欧表示他的看法。 “如果培药特是那么怪异,我很高兴我从来没吃过。” “正如我所说的,”吉那罗对巴希亚说,“它使你发疯。” “但是现在卡罗斯没有疯狂,这你要怎么解释?”唐望问吉那罗。 “我们怎么知道他没有疯?”吉那罗反驳。 他们全爆笑起来,包括唐望。 “你害怕吗?”班尼诺问我。 “我当然害怕。”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呢?”艾力高问。 “他说他想要了解,”路西欧替我回答,“我想卡罗斯越来越像我爷爷了。他们都说他们想要解,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了解什么。” “那种了解是不可能被解释的,”唐望对艾力高说,“因为那是因人而异的。我们唯一相同的地方,是麦斯卡力陀会对每个人都个别显露它的秘密。知道了吉那罗的感觉,我不会建议他去认识麦斯卡力陀,但是不管我的话或他的感觉,麦斯卡力陀都可能会对他产生有益的影响。但是只有他能够去证实,而这正是我一直在谈的了解。”唐望站起来,“现在是回家的时候了。”他说,“路西欧醉了,而维多也睡着了。”两天之后,在九月六日,路西欧,班尼诺,与艾力高来到我住宿的地方找我去打猎。我正在写笔记,他们没有说话,然后班尼诺客气地笑了笑,说他有重要的事宣布。 经过一段尴尬的沉默后,他又笑了笑,然后说,“路西欧说他愿意尝试培药特了。” “你真的愿意?”我问。 “是的,我不介意。”班尼诺开始止不住发笑。 “路西欧说他愿意吃培药特,只要你买一辆摩托车给他。”路西欧与班尼诺互望一眼,大笑起来。 “一辆摩托车在美国要多少钱?”路西欧问。 “也许花一百元就可买到一辆。”我说。 “在那里并不贵,对不对?你很容易就可以弄到,对不对?”班尼诺问。 “嗯,让我先问问你爷爷。”我对路西欧说。 “不,不要。”他抗议,“不要告诉他,他会搞砸一切。他是个怪人。况且,他已经太老,太昏庸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曾经是个真正的巫士,”班尼诺接着说,“我是说一个货真价实的巫士。我的父母说他是最厉害的,但是他吃了培药特,变成什么都不是。现在他已经太老了。” “而且他一直不停说着关于培药特的鬼话。”路西欧说。 “那培药特完全是垃圾,”班尼诺说,“你要知道,我们试过一次。路西欧从他爷爷那里拿了一整包。有一晚我们在镇上吃了它,真是狗养的!它把我的嘴弄得痛死了,味道就像地狱!” “你有吞下它吗?”我问。 “我们都吐掉了。”路西欧说,“然后把一整包都丢了。”他们都觉得这件事很滑稽,而艾力高站在一旁不发一言,像平常一样内敛,甚至没有发笑。 “你愿意试一试吗,艾力高?”我问。 “不,我不要,就算给我摩托车也不干。”路西欧与班尼诺都觉得这话更滑稽,再度大笑。 “不过,”艾力高继续说,“我必须承认唐望使我困惑。” “我的祖父实在是太老了,什么事都不懂。”路西欧肯定地说。 “对啊,他太老了。”班尼诺像回音般附合。 我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对唐望的看法是幼稚而无根据的。我想我有责任为他的人格辩护,我说在我看来,唐望就像从前一样,一直都是个伟大的巫士,也许是最伟大的。我感觉他具有某种惊人的东西。我提醒他们,唐望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是他要比我们全部加起来还要强壮有活力。我挑战他们去偷袭唐望,好证明他们的看法。 “你可没办法偷袭我爷爷,”路西欧骄傲地说,“他是个巫鲁荷。”我提醒他们,他们自己都说他老而胡涂,一个胡涂的老人不会知道周围发生的事。我说我一再为唐望的灵敏矫捷感到吃惊。 “没有人能偷袭一个巫鲁荷,就算他是个老人。”班尼诺权威地说,“但是大家可以趁他睡着时干掉他。这发生在一个名叫赛维卡(Cevicas)的人身上。人们受不了他的邪恶法术,就把他杀了。”我要他们告诉我更多关于赛维卡的细节,但是他们说那件事发生在他们的上一代,或者是他们很小的时候。艾力高补充说,人们私底下相信赛维卡只是个笨蛋,没有人能伤害一个真正的巫士。我想要继续询问他们对于巫士的看法,但是他们对这个主题似乎不感兴趣,而且他们正急于出发使用我所带来的小猎枪。 我们安静地走进浓密的灌木丛中,然后走在队伍最前端的艾力高转身对我说,“也许我们才是疯狂的,也许唐望才是正确的,看看我们是怎么生活的。”路西欧与班尼诺大声抗议。我想要调解,我说我同意艾力高,我自己也觉得我的生活出了差错。班尼诺说我没有资格抱怨我的生活,我有钱又有汽车。我反驳说我也可以轻易说他们的生活比较好,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一片土地。他们齐声回答,土地的真正主人是联邦银行。我说我的车子也不属于我,而是属于加州的一家银行。我的生活只是不同,并没有比他们好到哪里去。这时候我们已经深入了树丛之中。 我们没有发现任何鹿或野猪,但打到了三支野兔。我们回到路西欧的住处。他宣布说他太太将要煮兔肉汤。班尼诺前去商店购买一瓶铁奇辣酒与一些汽水。他回来时唐望跟随在后。 “你是不是碰到我爷爷在店里买啤酒?”路西欧笑着问。 “我不是来参加你们的聚会,”唐望说,“我只是来问问卡罗斯是否要去荷莫西洛市。”我说我打算第二天就走。当我们谈话时,班尼诺开始传饮料,艾力高把他的那一瓶汽水给了唐望。在亚基人的传统中,拒绝他人的赠予是极不礼貌的,于是唐望就安静地收下。我把我的那一瓶给了艾力高,他也不得不收下。于是班尼诺只好把他的那一瓶给我。但是路西欧显然料到了这一套亚基人客套的礼丁,抢先把他的那一瓶喝光。他望着一脸可怜相的班尼诺,笑着说,“他们把你的那一瓶骗走了。”唐望说他从来不喝汽水,把他的那一瓶放在班尼诺手中。我们都沉默地坐在凉棚下面。 艾力高似乎很紧张,他不安地玩弄着他的帽沿。 “我一直在思考你那天晚上的话,”他对唐望说,“培药特怎么能改变生命?怎么能?”唐望没有回答。他凝视着艾力高一会儿,然后开始用亚基语唱起一首歌。那不是真的歌,而是一小段吟诵。我们沉默了许久。然后我请唐望把它翻译给我听。 “那只是给亚基人听的。”他很理所当然地说。 我感觉受到排斥。我相信他说了一些很重要的话。